中篇小说精选,中篇小说集

作者简介：视野，本名邵体平。《安徽民建》特约编辑，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一九五三年一月出生于安徽蚌埠。一九八二年始，已拍摄、播出、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电视剧、广播剧四百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祖传秘方》《淮上军》、电视连续剧文学剧本《国魂不死》；长篇纪实《发韧》、《八皖翘楚》；散文集《乡村四季——我的1968》；中短篇小说集《视野无边》等。

八大集的军马案后不久，鬼子的数量明显增加了。

日暮斜阳，连挂着几十节闷罐车厢的列车慢慢吞吞，“呼呼”地喘着白雾缭绕的股股粗气，躺在八大集火车站。

民国三十三年，日本鬼子在古驿以南连吃败仗，驻徐州日军司令部则向古驿增援大量兵员和枪支弹药。联接古驿的淮河大铁桥近日里繁忙起来，两根僵硬的死蛇一般的铁轨，不停地将鬼子兵运来，野村少佐守卫的八大集成了战略要地，接到上级命令，鬼子增援了十二个中队，准备集结兵力，在华东腹地决一死战。

鬼子的频繁调动令吕秀才暗暗高兴。

可怜衰绖拜坟茔，不作锦衣归故里。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鱼死网破！足智多谋的吕秀才心生一计。

还不到给六指烧周年的时候。吕秀才、尤袖刀和水妹子商议，提前祭奠六指。

吕秀才牵来了一头壮实的牯牛。

身怀六甲的水妹子泪流满面，她执意坚持操刀，只是要还一个心愿。

水妹子艰难地曲腿下蹲，就乎着劲，以掌撩水磨刃于硎，声，霍霍然。片刻，声止，水妹子即以指试刃，极锋！便将那柄寒光之刃深藏于袖。她扶膝，起身，甩甩腰间的大辫子，抖抖花布衣衫。飞快地将油光光的袖子撩起，往湿润的唇上一抹，横里揽过甩于腰际的独长辫子，麻利地于脖颈间缠绕三圈，手一掀，两排齐齐地牙齿便紧紧地咬住辫稍，她满面泛红，行步就不再带风，而是袖藏锋刃，缓缓移步，悄悄环牛而行，突然间，水妹子对那牛首之犄猛击一掌，牛稍惊，身不由已，定定地立住，昂首，睁目，便开口“哞”出一声。就见水妹子极快地右腕一抖，锋刃出袖，寒光一闪早入牛腹，连同她的小半条手臂。瞬间，水妹子皱起的两道淡眉纵然一跳，上扬，双目圆瞪，“嗨──”地吼出一声，犹如平地响起一声炸雷。她猛地用力回抽锋刃，近于眼前，只淡淡一瞥，仍缓缓稳妥深藏于袖。那里，早由吕秀才递上一桶，霎时，牛腹间，洞裂一孔，血溅如注作喷泉之涌，俄尔，吕秀才便移开接血之桶，水妹子牙齿一松，唇齿间，那根油光光的粗大的独辫子便呈盘蛇脱骨之状，软塌塌地缓缓地舒展开来，搭于前胸。她的身后，那牛还在直直地定定地立着，四蹄如橛，牢牢地戳之于地，稍顷血尽，四蹄软塌，如墙躯体轰然倒地翻于侧旁。眼前，便纷纷扬扬，高高地升腾起一片悠悠尘埃。

“六指、六指哇！”待大牯牛倒地，水妹子猛然将手中的刀子一扔，跪伏在牯牛身上大放悲声。

幺婶上前搀扶：“娃，婶苦命的娃。”她泪如雨下，紧搂着水妹子唏嘘不已。

尤袖刀操刀解牛，十分细心地剥下一张完整的牛皮。

夕阳西下，暮色降临，临时搭建的几孔土灶，相继升腾起一片袅袅炊烟，几口大铁锅内烀着大块大块的牛肉。

柴干火旺，水沸了，锅内便飘浮起一层层白沫，透出牛肉渐熟的缕缕香味。

野村少佐仿佛从淡淡地肉香中似乎嗅出了浓浓地血腥，他预感到今晚会有什么大事发生，于是，心惊肉跳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大批的鬼子集结在磨盘张、八大集，鬼子今夜奉令开拔，铁道巡逻车往返沿线来回搜索，然而，并没有发现一丝游击队前来奇袭的迹象。

六指的坟头之上早已荒草萋萋，吕秀才一跛一颠地捧来一逻大海碗，民间祭奠的酒宴便在散发着浓烈高梁烧的醇香中开始了。

不多会，农人们便醉了。

三更时分，七星当空。

一阵阵急促地集合哨声刺耳地在八大集上空吹响，鬼子兵预定开拔的时辰到了，一串串整队报数的声音混和着整齐的脚步，咚咚地，如同一下下猛烈地跺在人们的胸口之上。

尤袖刀来到屋后，他远远地望着汽灯下整齐列队的鬼子兵，恨得牙根直痒痒，尤袖刀畅快地撒了一泡尿，然后，吹起了他那管竹笛。

悠扬的笛声传来，吕秀才与水妹子立即行动起来。

幺婶紧盯着水妹子高高隆起的腹部：“这，这咋个行？”

“行！”水妹子心一横，她紧咬牙关，狠狠地点点头。

吕秀才、水妹子顶起那张沉重湿滑的牛皮，双双半伏于地，怪模怪样地向洋路方向爬去，开始付诸预谋已久的复仇计划。

野村也清楚地听到了笛声，他习以为常，尤袖刀的笛声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两样。野村立正，操起专线电话摇通，象往常一样向日军华东指挥总部报告：“军列正点发车！”

艰难地爬过弯曲的田埂，眼看就到洋路路基的斜坡，吕秀才和水妹子半直起身来，没几步，水妹子却重重地滑了一跤，猛然摔倒在那潮湿的沾满露水的泥土地上。

重新爬起的时候，水妹子因痛苦而扭曲的身子和那张惨白的面孔令吕秀才明白，这个关键时候，只有他自己来扛这张厚重的牛皮了。

“噢──”水妹子低吼一声，产前的阵痛不可避免地袭来，腹内阵痛如同刀绞。

鬼子对铁路采取了十分严格的保护措施，铁路两旁都有挖得很深的护路沟，铁路线上每隔八里、十里、小站外和铁路通过的小桥都设有碉堡，每个碉堡里驻着十个左右的日本鬼子，配有机关枪、步枪、手榴弹等轻重武器。

八大集至磨盘张，两站之间，派有巡更的民夫，敲着梆子，不断地高声喊着：没有事喽……

这还不算，日本鬼子还经常开巡逻装甲车，车上装有一个可以四面转动的探照灯，发现异常情况，就用机关枪扫射……

吕秀才双肘着地，独自顶起沉甸甸地而又腥膻刺鼻的整张牛皮，怪模怪样地缓缓地爬上洋路路基的斜坡，他踉跄着踩着碎石子路基。

路基下不远，水妹子紧咬牙关拖着笨重的身子，她站不起来了，只能侧着身子爬呀，爬，她得护住腹中骄弱的生命。

趁着阵痛的间歇，水妹子终于爬到一小堆蓬松的麦草垛旁，她拼命地扒呀扒，她得为自己筑起一只极其简陋的巢，为迎接娃儿的出世，铺一张金黄色的尽可能完美，尽可能柔软的产床。

远远地，火车头聚光灯的强光刺得吕秀才眼花。

吕秀才剧烈地喘息着，他伏下身子，拼尽全力，艰难地将肩扛的那一整张刚剥下来的滑腻的牛皮叠起，横铺在一侧冰冷的铁轨之上。

军列喘着粗气加速驰来，钢轮轰隆隆地碾压着铁轨，碎石子路基连同枕木被震得剧烈颤抖，令吕秀才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伏在碎石子路基上的吕秀才清楚地看见，飞转的车轮接触并碾压上厚厚地坚韧而滑腻的牛皮，瞬间，他得意地咬牙切齿地呐喊一声：“商女不知亡国恨哪，隔江犹唱后庭花！”

厚厚地坚韧而滑腻的牛皮，列车的钢轮压不烂，迅即在一侧的车轮与铁轨之间奇迹般地皱起，形成一道不可逾越的强大阻力，列车的车轮飞速打滑，终于偏向一边，强大的惯性和离心力致使出轨了的军列如同一匹怪兽，嘶叫着发出最后恐怖的轰隆，叠积木一样地颠覆于铁道左侧。同时，也铺天盖地地砸向了吕秀才。

生命的最后一刻，吕秀才还来得及听到颠覆的军列积木一般激烈地碰撞，以及从挤压碎裂的车厢中传出的鬼子兵们绝望的嚎叫。

火光冲天，浓烟阵阵。

军火弹药的剧烈爆炸，将巨大的闷罐车厢罐头盒一般地轻而易举地抛向半空，然后撕裂成缕缕碎片。

军列的出轨，令留守的日军少佐野村心惊胆颤，他急忙携着狂吠的狼犬赶赴现场。野村怎么也想不明白，防范得如此严密，军列会意想不到地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颠覆。

狼犬准确地将野村带到早已咽气，血肉模糊怒目圆睁的吕秀才身边，看着铁轨之上横躺着的那堆厚厚地坚韧而滑腻的牛皮，野村不寒而栗地倒吸一口凉气，他呆呆地伫立于拧成麻花般的铁轨旁，野村终于明白，他没有想到，甚至于根本就不愿意承认这个残酷的事实，大日本帝国皇军的军列是被如此简单的方式颠覆的。并且，不是颠覆在支那武装部队的手里，而是颠覆在一个貌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支那酸秀才和这张该死的牛皮上。

可怕。木牛流马。

野村少佐悔恨不已，这些年来，他太小瞧眼前这个酸秀才了。原来，平日里吕秀才的奴颜卑膝，逆来顺受，苟且偷生，只是在积攒复仇的能量，吕秀才的血脉和骨子里，荡漾着一股不屈的浩然正气。

“支那人！支那人！”野村面目铮狞，气急败坏，他一反常态，恭恭敬敬地立正，向血肉模糊怒目圆睁的吕秀才的遗体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军马场。马厩。幺婶摸出火柴，划燃。点燃草料堆。

军马场大乱。留守的鬼子兵慌忙救火。

幺婶正要冲出马厩。鬼子兵瞄准幺婶，射击。

幺婶中弹，倒在火光中。

立足铁道边的野村少佐惊愕之余，气急败坏：“支那军，声东击西，声东击西！”

这简直是一种无情的嘲弄，这种不可饶恕的失职，是大日本帝国军人的耻辱，他将为此接受帝国军事法庭的审判，他将再无颜面回到樱花之国，面对大和民族“日之丸”旗帜猎猎飘扬的场面，倾听出征之时令他热血沸腾的《君之代》的旋律。

野村双膝发软，他缓缓地转过脸来，面无表情地面向东南，面向他的故乡，他那太平洋彼岸遥远的国度，缓缓地跪下，狼犬静静地卧在野村的脚边，野村爱抚地轻轻抚摸着大狼犬光滑的皮毛，目中溢出闪烁的泪花。

路基边的水妹子几乎窒息，她痛不欲生，没人帮她，水妹子手里紧紧抓攥着的，只是两把轻飘飘的麦秸。水妹子仿佛觉得，她的一只脚已经跨进了阎王殿的门坎了，然而，就在此际，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使水妹子几乎昏厥，水妹子的子宫阵缩，“哗”地一下羊水破出，新生命的苦难而又辉煌的诞生时刻，就要到来了。

熊熊燃烧的火光映红了野村的面孔，映红了野村少佐各镶两条金边，上缀一颗熠熠闪亮金属樱星的肩章、领章。

野村少佐心如死灰，缓缓地解开外衣，肚腹袒露，他稳稳地扶住长刀，眯起双眼，“唰”地一下，半空划过一轮优美的曲线，这丝亮光很令他陶醉，野村少佐以训练有素十分标准的军人动作抽出佩刀，横位胸前，再掏出洁白的巾帛，细细地来回揩拭锋利无比的刀锋，然后才把冰冷的刀锋紧紧地抵在自己腹部。环视四周，一节节燃烧的破碎的车厢内，明确地飘出阵阵令人作呕的焦糊，野村嗅出了同胞的血肉之躯焚于烈焰之中的气味。祈祷片刻，野村双腕轻轻一按，锋利的刀锋便十分流畅地滑入自己的腹腔。伴随轻微的皮肉碎裂声，野村切腹的标准动作突然停止了。

水妹子腹中，子宫腔内滑腻的粘液如同一只温暖的巨手，终于将胎儿推向人世，借助于母亲体内的生命源泉，刺骨的冷风中，娃儿嗅到了八大集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浓浓的温馨的草料和浑和的马粪味儿。婴儿亮开男子汉嘹亮的嗓门哭了，哭给水妹子，哭给他的母亲一支生命的赞歌。

野村听到，从不远处的路基之下，真切地传来了新生婴儿猛烈的哭啼。

“要唏！”尽管野村紧攥长刀的双手已被腹内迸溅而出的热血浸透。腹内的剧痛使他痛苦地扭曲了面孔，但他还是向自己心爱的纯种日本狼犬准确地发出了最后一道命令。

狼犬庞大的身影立时腾起一片尘埃，离开了它的主人，箭一般地射向婴儿啼哭的所在。

不远处的路基下，一根血淋淋的脐带蜷曲着，水妹子额头上的秀发被汗水浸湿了，一络络地披散下来，与她那张可怕地扭曲了的惨白的面孔，形成强烈地黑与白的反差，她流着苦涩的泪水，挣扎着卧起浸在血泊中的半个身子，水妹子流着泪，她笑了，双手颤抖，在金黄色的湿润的沾染鲜血的麦草堆里，轻轻地，轻轻地托起了她生命的太阳，水妹子正待用手中的七寸锋刃割断脐带。

可突然，她被凶猛出击的狼犬扑倒了。

水妹子的双耳流出了鲜血，巨大的爆炸声浪击穿了她的耳膜，她无法听见狼犬向她袭来发出的狂吠。狼犬张开的大口喷出灼人的热浪，两排尖锐的利齿如同锋利的钢锯，扑向水妹子温热的后背，撕咬着她的血肉之躯。水妹子本能地惨叫着，当她明白自己置身于在狼犬的利齿之下时，她已走投无路，只需瞬间，水妹子就会被凶恶的东洋狼犬肢解，撕成碎片……

清楚地听到水妹子发出第一声惨叫的野村，心安理得地笑了，他觉得，已经完全没有必要再等待片刻，让自己的狼犬叨回敌手的头颅向他报功，野村稳稳地紧握刀柄，狠狠地将长刀向腹内推进，再推进，最终完成了一连串切腹的标准动作，同时，野村少佐感受到了体内热血迸溅的快感。

狼犬的利齿下，水妹子双手乱舞，惨叫着挣扎护佑着新生婴儿，她昂起自己的头颅，拼尽最后的全部力量，举臂将屠牛的七寸锋刃，奋力顶向狼犬再一次凶猛地扑向自己的瞬间。“噗”地一声，屠牛的七寸锋刃连同她的小半条手臂，深深地楔入狼犬的腹腔，利刃斜刺刺地劐开了狼犬的肚腹，伴随着狼犬绝望的嚎叫，一阵迸溅的血雨，热浪一般地淋射在水妹子的脸上。

没想到，水妹子本能地最后一击，却令她死里逃生。呼啸的狂风及刺骨的寒意，使水妹子从疼痛中苏醒过来，她环视四周，毙命的狼犬就侧卧在离她头部不远的地方，水妹子咬紧牙关，狠命艰险地从狼犬尚且温暖的尸身中抽出沾染血污的手臂。伏起身来，她无法听到婴儿的哭啼，水妹子只能用自己尖尖的牙齿，兽一般地咬断脐带，她急切地抓过娃的双手，反来复去，仔细地观察，啊，好端端的，五指！水妹子喜极而泣。

水妹子探出湿润的灵活的舌头，用母性特有的温柔，舔舐那粉红的嫩嫩的肉体，兽一般地舔舐娃儿的头，娃的脸，娃裆间的小鸡鸡。水妹子将滑润的肉团上沾染的肮脏的羊水粘液和血污全部舔净，然后，水妹子才将蠕动着的娃儿洁净的身子，小心翼翼地揣入了她温暖赤裸的前胸。

一曲哀歌隐隐约约地传来，马场，尤袖刀还在吹奏他的竹笛，可谓天昏地暗，肝肠寸断，心枯泪干！

如诉如泣的悲叹调，首尾相连，反反复复，周而复始，荡气回肠……

淮水滔滔，奔腾不息。风樯如林，舟楫似梭。

碧波荡漾。古驿淮河大铁桥长虹卧波。清晨，朝霞映红了朵朵浪花。

淮河大堤，犹如一块横倒的碑。

散放的牛群在堤坝上觅食。

三五个放牛娃儿玩耍嬉戏。

童声渐大：

洋桥洋桥七丈高，东洋鬼子挎大刀。

自从来了日本兵，古驿最恨坐倒高。

辫子屠夫水妹子，一张牛皮祭六指。

计谋出自吕秀才，东洋鬼子跷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