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扮演者

我叫李少翁，是一名男觋。师傅教给我与鬼神交流的口决和本领，但更多的时候，是在训练我格守禁忌的毅力和心智，因为大多数男觋都死于不守禁忌。

我最辉煌的事迹，发生在汉武帝暮年，但那次我发挥的是表演才能。那年，汉武帝宠幸的李夫人病殁。李夫人绝代美色，琴棋书画样样不俗，尤其拍得一手好腰鼓。伴着袅娜的舞姿，能让汉武帝那颗已经衰老的心顿时“怦怦”跳动。神志不清的汉武帝昭告天下，有可以让他与李夫人相见者封为国师。

师傅派我在最快的时间内来到皇宫，把一封密封的信函递到当朝宰相张汤手上。张汤好像一直在等待我的到来，他急忙翻看信函，紧张的表情在阅过信函后轻松下来。“好，准备吧。”他说。

准备工作在秘密进行，我把所用材料和花园、阁楼的布置图纸交给工匠。我抽出时间离开皇宫，开始在帝都繁华的街衢闲逛，渴望有新鲜的事情发生。当然，这是临行前师傅严厉禁止的，但我近十年从没离开师傅半步，我想只要不辱使命，一

切都可以解释。

中午时分，在一家酒楼前嘈杂的人群中，我遇见了夏侯弘。他一身道士打扮，目光如炬。他迎面过来，拉起我的手，径直走向酒楼，“我就知道，营陵道长会派他的徒弟来的，果然，果然！”我们在酒楼的一隅坐定，夏侯弘继续说：“营陵道长真是高人啊，培养出来的徒弟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想当初，与他结伴云游四海切蹉斗法，不亦乐乎！可惜，营陵道长名望如日中天之时，却突然销声匿迹远离江湖，连昔日好友也闭门不见，让人唏嘘、纳闷。”

遇见夏侯弘也在师傅预料中，但师傅却没有告诉我应对之策，所以我装出认真倾听的样子，心里盘算着如何离开。

“你报名了吗？”夏侯弘突然转移了话题。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看来你还没有报名。”他快速夹起一块肉送到嘴里，“朝廷的手续真是烦琐，还要报名、审查、批准，才不管皇上在那里早已望眼欲穿夜不成寐！”

我编了一串谎言并绕了十几个弯道，回到皇宫。躺在床榻上，我猜不透师傅的意图和那封信函的内容。宰相张汤来了，他询问准备工作的进度，并告诉我如云的高手已经会集京城，好在他已经采取措施为我赢得时间。“夏侯弘也来了，消息如果传到皇上耳朵里，皇上会直接召见他的。”张汤最后说，然后他严肃地等待我的回答。“连夜干活，明天晚上招魂。”我说。

关于夏侯弘，我听师傅亲口讲过几件事情：汉武帝年轻时，并不相信神仙法术。一年夏天天气炎热，他在皇宫里百无聊赖，一位妃子说有一男觋巫术了得，可请来博皇上一笑。来的男现正是夏侯弘，他年少貌美、身材挺拔。

皇上心情沉重，指着花园一角的一堆新坟说：“这里埋着我的一位爱妃，你如果能说出她的年龄和模样，我会重赏你！”夏侯弘见坟前的案几上摆放着绣花绸衣，下面是一双绣花鞋，他摇摇头，闭上眼晴。“还要我等到何时？”皇上很不耐烦。“可是，土下只埋着一只白头鹅，并没有您说的爱妃。”夏侯弘回答。“什么？你竟敢戏弄我，拉下去斩了！”皇上大怒。但一旁的妃子拦住皇上，请求再给一次机会。“皇上，土下确实只埋着一只白头鹅。”夏侯弘镇静地重复道。“哈哈哈，我大汉真是人才辈出啊！”皇上转怒为喜，随即赏赐夏侯弘百两黄金，并令人起土挖出早晨埋下的白头鹅，一并送给夏侯弘。

又一年冬天，北风刮得像有一群人在号陶大哭。戍守北方重镇代州的大将军谢尚找来夏侯弘，他哭丧着脸对夏侯弘说，“夏先生，我的坐骑昨晚突然莫名死去，听说先生有起死回生之术，请求先生救活我的爱马！”夏侯弘点头，一言不发离开。一会儿后夏侯弘返回：“谢将军，军营往西村子里有一座土地庙，庙里的土地神喜欢你的坐骑，昨夜过来牵走了。”夏侯弘稍微停顿一下，“不过，我与土地神已经谈妥，将军更需要良驹。”夏侯弘话音一落，就听见一声嘶叫，从营帐外跑来一匹马，跑到躺着的死马跟前时，影子一样突然消失。躺在地上的马站起来，用头蹭蹭谢将军伸过来的手掌，快活地打了一个响鼻。

谢将军把夏侯弘留在军营。一天，谢将军喝退左右，对夏侯弘说，“先生，我有一心事还请先生帮忙解开。”夏侯弘专注地听着，“我已五十开外，妻妾有三，但至今仍然膝下无子，请先生指点。”夏侯弘点头。两天后，夏侯弘说：“谢将军，你是国家栋梁之材，路上来往的普通鬼魅了解不到你的情况。我需要离开多日，待探到详情即刻返回。”夏侯弘多方打探，在千里外的阳夏找到了谢将军生母的墓地。他隔着坟冢把情况说明，谢母立刻现身。谢母面孔模糊，火焰一样左右飘忽，声音喑哑，“他少不更事，置礼教与前途不顾，与家中女婢私定终身，并立重誓不娶他女。但后来他又自毁誓言，弃婢女而去，婢女悲愤，投井自尽，并向上天倾述，上天遂惩其无后。”夏侯弘返回代州，如实相告，谢将军听着默默无语满脸羞愧。

关于夏侯弘的事迹，远不止上述两件。师傅在讲这些故事时，口气中透露着敬重。但每次讲完，都要叹口气，并加上一

句“只可惜，他‘名’欲熏心”。

张汤再次来到建造工地时，是第二天下午，工程已经收尾，正准备彩排。张汤神色慌张：“晚上的表演必须万无一失，皇上已下令急召夏侯弘。”

“为什么不让师傅出面，为皇上唤回李夫人的魂魄，还有为什么要阻止夏侯弘为皇上服务？”我趁机抛出憋在心里的疑问，“而让我这个无名小辈做一场招魂表演欺骗皇上呢？”张汤答非所问：“如果演砸了，我会砍下你的脑袋。”

晚上的表演精彩绝伦。我事先认真阅读了张汤为我准备的文件，我了解到在皇宫里按时令宫女们表演的舞蹈，以及配舞的音乐和歌曲。比如，在十月十五，宫女们要吹笛击鼓，表演迎请灵女的舞蹈，并吟唱《上灵之曲》，之后就揽起手臂围成圆圈，一边左右轮流旋转一边高歌《赤凤皇来》，声音越高越好。七月七日，表演的却是西域风情的舞蹈，最后用五色的丝

线把大家系在一起，表示君臣一心、姐妹一心。参与表演的是昔日绕在李夫人身旁的宫女，她们对要表演的舞蹈、音乐和歌

曲烂熟于心。选择李夫人的扮演者颇费一番周折，因为宫女们人人都想扮演李夫人，都信誓旦旦能够表现出对皇上的缠绵之爱，最后不得已以抓阄的方式解决。

在整个表演过程中，灯光和音乐营造出非人间的迷离气氛，让老眼昏花、思念成疾的汉武帝立刻上当受骗。当“李夫人”幽幽地现身，飘移近汉武帝的卧榻，我揪心汉武帝会识破“李夫人”的真面目，但“李夫人”表现出的哀怨、缠绵和深情让我惊异，我看到站在我身边的老臣张汤已是老泪纵横。“李夫人”在规定的音乐声中起身、离开。这时候，汉武帝已心满意足、筋疲力尽，倒头睡去。

第二天，精神焕发的汉武帝信守诺言昭告天下，封“营陵道长”为国师。当时，我远远地跪在朝堂阴凉的石板上，接受皇帝的册封。从昨天开始，我就化装成了师傅的模样，穿着师傅的衣服。“只有营陵道长的名头才能取得皇上的信任，才能封住满朝文武大臣的嘴。”张汤对我说，“从此时起，你就是重出江湖的营陵道长。”

“那夏侯弘呢？他知道这些都是假的。”

“没有夏侯弘，从你成为营陵道长的这一刻，世间已没有夏侯弘。”张汤冷冷地说。

“那，那我师傅呢？”我担心地问。

张汤没有回答。

随后的日子里，我困在皇宫里，走路、说话装成师傅的样子，每隔一个月进行一场“招魂”表演。我有能力离开皇宫，但我谨记师傅临行前的嘱咐：“一切听宰相张汤的，切记。”张汤却很少来我的住处。

我是“营陵道长”，我是“国师”，却不知道“我”给张汤写的信函的内容，不知道为什么不用法术为李夫人招魂，更不知道真正的营陵道长是否还隐居在遥远崂山的深林中。

等到张汤谢任，已是五年之后。我坐在张汤宫殿一样开阔的书房里，阳光有些不真实地照进来，映在张汤那张松弛的老脸上。我又问起老问题。

“营陵道长，”他已习惯了这样称呼我，“皇上已厌倦了“李夫人’，我可以告诉你想知道的了。”

我全神贯注。

“你师傅信上说，招魂术有一可怕的结果，活着的人见到招回的魂魄，一年后必死无疑。因此，绝对不能对李夫人招魂，否则，皇上一年后驾崩天下必会大乱。”

“那我师傅呢？”

“当天，我派精兵强将往崂山剿杀你师傅，但他已不知去向。”

我松了口气，用仇恨的目光注视着眼前这个一拳就可以置于死地的糟老头子。但看到他身后那一排排高大的木头架子上庞杂的竹简，看到他因操劳而佝偻的脊背，又感觉这是一个用拳头打不死的老头，一个让人恨又让人禁不住敬仰的老头。“现在，你可以离开皇宫，去找你的师傅。”张汤懒散地说，好像卸下了一副担子。“可是，师傅他会在哪里呢？”

“听说江陵一带正闹瘟疫，‘夏侯弘’已重出江湖，在那里用乌鸡血驱逐瘟疫。”张汤说完，挥挥手让我退下。

“我没有名字，只是一名男觋。”我在这样想的时候，已经急急地走在通往江陵的官道上。#故事##头条##我要上 头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