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B 扮演者

“大比年进京都状元及第——”

2018年金秋十月，在湖北省戏校纪念成立60周年的同学会上，一位顶高额宽、精神矍铄的古稀老者亮出了响堂的好嗓子，演唱了楚剧《铡美案》中包公的唱段。那喷口、那气势颇有黄（楚材）派的风范；那声腔、那韵味又极似李（雅樵）派的演绎。他是谁？

他是1958届湖北省戏校楚剧科的学生。先后在湖北省戏校、湖北省地方戏曲剧院担任教师、演员、导演、编剧。1990年后在武汉电视台担任【文化绿洲】导演、编辑。2005年后担任湖北省艺术职业学院客座教师直至退休。他就是师承楚剧表演艺术家李雅樵先生的楚剧名家李西安。

艺精戏活大头娃

我们1959年进校时，各个科的师兄师姐为我们示范演出了多出戏。其中楚剧科演出的是《断桥》《百日缘》《打金枝》《木匠迎亲》。这些精彩的戏，让我记住了剧中那些主演的名字：夏家珍、程树强、肖毅芳、段世明、李西安。尤其是后三位同学，就像一个固定的演艺组合，后几出戏都是他们合作演出。如在《打金枝》中，段世明演唐王，肖毅芳演公主，李西安演郭暧。在《木匠迎亲》中，段世明演老木匠，肖毅芳演木匠妻，李西安演小木匠。他们配合默契，各具风采，一台戏从头到尾都十分吸引人。只是细细比较起来，“鸡蛋里头挑骨头”的话，段世明的台词有时“夹舌头”，肖毅芳的唱腔有时“齆鼻子”，而比较“全环”的倒是李西安。

湖北戏校楚剧科《打金枝》李西安饰郭暧（左）肖毅芳饰公主（1959年）

李西安大头大脑大眼睛，一副聪明伶俐的模样。汉剧科一末名家魏平原老师很喜欢他，总叫他“大眼睛”。而我们几个同学私下议论时，却喜欢叫他大脑壳或是大头伢。因为他演戏实在太灵光了。他演《打金枝》中的郭暧，那份隐忍、那份气恼、那份骄傲，演得很是俏皮。而他到了《木匠迎亲》中演小木匠，那份诚实、那份礼貌、那份机敏，又演得很是到位。我们都夸他脑子好用，既开窍又活泛，演谁像谁。

楚剧科一次在蛇山下的武昌区委礼堂演出《断桥》，演许仙的汤志彪临上场时突然病倒。救场如救火呀，吴兆岚老师着急之时看到了李西安，就把他一把揪过来，要他顶上。这出戏李西安平时虽暗中留心，但没有正经学过；台词可以背得，但舞台动作和调度只有模糊印象。吴老师不容他分说，强行给他边化妆边说戏，让他穿好服装就把他推上了台。许仙的单人表演尚可对付，但与白蛇、青蛇的对手戏就有些抓瞎了。幸亏演青蛇的丁素华灵巧，不时伺机小声提醒指点；也亏了李西安大胆、机智，临场能够心领神会并自由发挥。最后这场戏竟然不露痕迹地完整演下来了。

谢完幕后，吴兆岚老师高兴地把李西安的屁股一拍：“冇看错，就你有这个板眼！”看来吴老师平时了解李西安的道行，心中多少有点数，才敢于下了这盘“秦王乱点兵”的“险棋”。

湖北戏校楚剧科《木匠迎亲》段世明饰老木匠（左）李西安饰小木匠

李西安在科里曾师从多位老师。他由陈惠楠老师开蒙，又向吴兆岚老师学小生、向杨坤山老师学丑行、向林海清老师学花脸等。虽然本行是小生，但对于其他多种角色的扮演都打下了一定基础。

楚剧表演艺术家李雅樵老师、著名戏曲导演艺术家余笑予老师等人调到戏校后，他又受到他们的亲切教诲，艺术上提高得更快，戏路更宽了。

在李雅樵老师执教的《夜闯完达山》中，李西安扮演主角解放军雷参谋。雷参谋与京剧《智取威虎山》中的杨子荣相仿，孤身一人在虎穴里斗智斗勇，让我们看到了他正气凛然的英雄形象。

在余笑予老师执教的《赶花轿》中，李西安扮演颟顸迂腐的二舅。他在剧中撒酒装疯，软瘫骗赖，把唱丑角出身的余老师都逗笑了，让我们又看到了他的“麻木”形象。

在郑维汉老师执教的《刘三姐》中，李西安扮演老渔夫。在与刘二、刘三姐到村前的船舞中，边歌边舞，热闹风趣，引来了观众高兴的喝彩声。当他在三个对歌秀才之后，讽刺幽默地唱到“狗屁不通臭上天”时，台下又都是欢快的哄笑声。这前后热情和冷漠的表演，还让我们看到了他正直、睿智的劳动者形象。

湖北戏校楚剧科《夜闯完达山》李西安饰雷参谋（右）邓春美饰女匪首（左）（1961年）

李西安在跟随李雅樵老师的教学和公演的学习实践中，进一步接受了比较系统的唱念做打的训练，对李老师的表演才能和艺术造诣，有了全面深层次的了解和由衷的喜爱。他向李老师学的剧目有《百日缘》《打金枝》《访友》《陈琳拷寇》《秦香莲》《宝莲灯》《陈州粜米》《摩天岭》《夜闯完达山》《包公》《炼印》《恩仇记》《鱼腹山》等戏。

他曾演过《打銮驾》中的包拯。当他喝令校尉们“散开了”后的抖袖、捋髯、跨步、演唱，那架势、做派、行腔竟颇有李老师的神韵。

戏校要排楚剧《双教子》参加中南区现代戏观摩汇演，从京汉楚三科物色演员。 全校“百里挑一”地选中了李西安扮演剧中老李即春梅的丈夫。这出戏参加汇演时与湖南花鼓戏《补锅》《打铜锣》、汉剧《借牛》、曲剧《游乡》等几个小戏引起了大会的轰动。成为会上乃至全国各文艺团体争相学习移植的剧目之一。接着该戏被拍成了电影。还专程晋京为中央领导演出。毛主席、周总理、邓小平等中央首长接见了全体演职人员。李西安可是我们男同学中最先拍电影又见到毛主席的幸运儿之一。我们对他只有佩服、羡慕的眼光。

湖北戏校楚剧科《双教子》李西安饰老李（1965年）

负重寻真赤子心

李西安出身知识分子家庭。父亲刘肖愚，解放前是留日大学生，曾任暨南大学讲师；解放后是湖北省人民出版社的科长、责任编辑。母亲李杰也是北京师范大学毕业的。李西安自小便受到家中文化知识的多方教育和熏陶。本来和睦美满的小康之家，却因1955年所谓胡风反革命集团的牵连，他的父亲遭陷囹圄，母亲因系五类分子家属也随即丢了工作。一家人处于生活无着、茫然无助的境地。为了一家四口人能生活下去，母亲被迫离婚改嫁。李西安从此便改随母姓。

在家中只靠继父一人工资养活一大家子的困境下，湖北戏校招生了。李西安为了减轻家庭负担，考上戏校，开始了自我谋生之路。

自进校起，他就背上了阶级出身不好的包袱。在学习上，无论是业务还是文化，他都不敢拉下。在遵纪守规上，他也是谨小慎微。在许多同学还处在懵懂之时，他已开始写日记，每日“三省吾身”了。

积极向组织靠拢，是他认为个人进步最重要的一环。他写入团申请书、把自己的日记交给辅导员看，与学生干部谈心，努力想要抹去身上的污色，改变有些同学的异样眼光。

在如何划清个人与家庭关系的问题上，始终困扰着他。当时阶级斗争被提到令人难以想象的高度，一个涉世不深的少年很难解答如何才叫划清界限，如何才能正确区分剥削阶级思想。自己的母亲没有工作，不是她不去努力寻找，也不是没有才能，但就是没有资格获得工作岗位，这是为什么?

当母亲极度生活困难，到学校来向李西安寻求经济帮助时，每月只有两元钱助学金的儿子，还要省下一元钱交给母亲解燃眉之急；母亲好容易找到出力气活的短工，儿子仅能支援母亲一件褪色的男罩褂当工作服……

由于对事物答案的寻求和思考的深刻，在与同学的交心谈心或平时随意拉话中，会把一些问题摆出来穷根究底。但这时又会引起某些误解，“个性很强”就成了他在有些同学心中的刻板印象。

尽管如此，但李西安在思想上、政治上的进步要求和努力行动，组织上也看到了。1965年，他终于如愿加入了共青团，了却一桩心愿。

“文革”初期，毛主席首次接见红卫兵后，李西安怀着极大的政治热情和创作欲望，编写了戏曲小品对口词《毛主席登上天安门》。他亲自与京剧科的李凤茹一起排练对外演出，很快就在文艺界以及社会上引起很大的轰动。当时来学习的文艺团体和群众组织接连不断。如说这个节目后来传遍了大江南北和长城内外丝毫不为过。

湖北戏校楚剧科学员（前左起）彭世春 周家球 罗文波 夏建东 (后)李西安（1966年）

背着沉重家庭包袱的李西安，为了寻求真理，实现思想改造。在大串联之时，他与夏建东、罗文波、彭世春、周家球、石宝山六位同学，毅然走上了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徒步长征小分队之路。在路上，他们以唱毛主席语录歌、朗诵毛主席诗词鼓舞士气，顶风冒雪坚持步行。每到一处落脚点，就主动为当地的群众表演文艺节目，宣传《十六条》，宣传毛泽东思想。当年12月26日那天，他们终于走到了北京中南海门前，想把那面经过风霜雨雪的湖北戏校长征小分队红旗，敬献给伟大领袖毛主席……

楚调复弹青春曲

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到来后。李西安有幸与多位楚剧表演艺术家开始了合作。他多年来在戏曲艺术上的潜心磨砺和积淀，通过艺术创作和演出实践，一件件作品不断地以青春的步伐走到台前，取得了一个个可喜的艺术成果。

他与李雅樵、黄楚材、张巧珍、张一平、汪玲陔等楚剧前辈、师姐们合作，向观众奉献了《送友》 《访友》 《百日缘》《铡美案》《恩仇记》《四下河南》《郭丁香》等多部影像出版物。又向有关音乐媒体提供了十几部演唱作品。

他的演唱富有恩师李雅樵先生的风采。正如他在著文《李雅樵〈访友〉唱段赏析——兼谈楚剧特色》中体会的那样，他的唱腔具有李派清新隽永，韵味悠长，行腔雅致，板式活泼的基本艺术特点。

武汉市楚剧团《送友》李西安饰梁山伯（左）张一平饰祝英台

在武汉市楚剧团排演的《送友》中，他（饰梁山伯）与楚剧名家张一平（饰祝英台）的演唱真是旗鼓相当，珠联璧合。乍一听，同样的曲调，张有张味，李有李味，似不太合拍。续听下去，男女两个声部又好似有机结合，传达了新颖的韵律。再听下去，能明显品味到李的唱腔清新俊朗、碧水流波，很恰当地表现了梁山伯坦荡胸怀、同窗情深的情感。而张的唱腔婉转缠绵、激情内涌，很贴切地表露出祝英台暗许终身、爱意牵肠的情愫。他二人的演唱，抑扬交错、旋律互补，音韵谐和，犹如笙箫合奏。令人将和煦之韵、行吟之曲，惜别之情均融入心田。看了这场戏，我很感动。要说过瘾是真过瘾，不信，您去听听？

1980年中共中央下达了为“胡风反革命集团”平反的文件。李西安预感到父亲当年被牵连的问题会得到解决。这一年他开始在母校湖北戏校承担了业务教学的任务。李（雅樵）派、黄（楚材）派的老生戏、小生戏都教。前后共送走了三批毕业学生。他为老生戏《杀狗惊妻》写的教案，在1982年《戏曲研究资料》发表。

与此同时，他又积极开始了文艺创作。

他担任导演、编剧的小戏《西瓜儿女》，1983年参加武汉市群众文艺汇演，获得编剧、导演一等奖。

他担任编剧、导演的戏曲小品有十几个。其中《追潮》获武汉电视台小品大赛一等奖。《追潮》《捞鱼》等小品剧本在《艺术》杂志发表。

李西安在边教学边创作的期待中，终于迎来了中共湖北省委《关于恢复刘肖愚同志的政治名誉，恢复其公职，并享受退休人员待遇的决定》。还得知全国人大副委员长许德珩同志证明了父亲刘肖愚当年与鲁迅先生过从甚密，并参加过党领导的广州起义。父亲的平反给了李西安很大的震动。父亲摘下帽子成了革命者，而自己从可教育好的子女变成了“红五类”，历史怎么开了这么大的一个玩笑？这个玩笑整整折磨了一家人二十五年，整整耽误了自己二十五年！

他想把逝去的岁月拽回来，想把浪费的时间补回来。他的思绪、他的精力围绕着楚剧的传承和发展不停地运转起来。

他1987年创作了楚剧小戏《刘崇景打妻》（编剧兼共同导演）。该剧获湖北省第三届楚剧艺术节综合奖、编剧一等奖等共六项大奖。其剧本和《导演阐释》在《楚天剧坛》1987年第四期发表。该剧自创排至今已30多年，有多个剧种和剧团移植上演；是全省创作剧目受市场检验存活率最久、上演率最高、至今仍受欢迎的典型剧目。演员携该剧参加演艺大赛，分别获得剧目大牡丹杯奖，两个演员表演一等奖。李西安为楚剧的创新做了一件实实在在的工作，为楚剧艺苑里增添了一株鲜艳小花。

湖北省艺术职业学院2009届学生毕业典礼 时为教师的李西安（后排左三）

1990年他被借到武汉电视台工作，担任【文化绿洲】电视专栏的导演、编辑。由于专栏的特点，他宣传了文化艺术界多位不同专业的专家、名人及文化实践活动，开拓了一爿在文化艺术领域认知的新天地。他撰写的演说词，策划的导演脚本，显示他对社会、生活、文化、艺术的深层次感悟，为观众带来了生气盎然的新启迪。“文化绿洲”的春风，骀荡、清新、温暖，深深地吸引着电视观众。

他导演的《江汉平原的树》（电视诗歌 与赵东光合作），获得湖北省优秀电视专题二等奖。

他导演的【文化绿洲】电视专栏，获得湖北省（1998年度）电视文艺专栏二等奖；获得湖北省（2000年度）电视文艺专栏一等奖。获得全国优秀电视艺术专栏节目一等奖（该栏目制片人兼共同导演为范春雨）。

百岁高龄的国画家端木梦锡先生在详听李西安介绍采访专题后，在说话很吃力的情况下，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了勉励的评价：“西安同志，文字随手写来，不假思索，自来文章，谈吐流畅，是一位出色的人才。” 接受电视采访当天，端木先生兴致勃勃地挥毫写下了“文化绿洲”的专栏名。

李西安在电视艺术天地里施展自己的聪明才智，但他的目光扫瞄，仍离不开从小凝聚的戏曲情结。他的专栏采访篇目中，戏曲的部分占了一定的数量。如《姜翠兰的楚剧情结》《楚风楚韵话楚魂（楚剧）》《宝刀不老钟惠然（楚剧）》《来自小百花的问候（越剧）》《京剧票友聚江城》《京剧神雕侠侣》《百看不厌的梁祝（越剧）》《黄梅戏〈春夏秋冬〉》《陈俊和她的话剧〈解押〉》《群芳斗艳（京剧演员张慧芳等）》《话剧舞台一棵树（胡庆树）》等等。他在另一文化领域里也不忘为戏曲的发展培土施肥、宣传颂扬。这些工作，不见得所有人都会看到。但作为李西安本人来说，他脚踏实地，无愧于心。

传承楚剧力耕人

前不久，在深圳看到湖北省戏曲艺术剧院演出的楚剧《刘崇景打妻》《扫雪打碗》《赶会》《楼台会》。几出戏都演得好，令人欣喜楚剧后继有人。这之中既有李西安写的戏，也有他教过的学生。

楚剧《刘崇景打妻》

年过“花甲”之后，李西安不时还有指导学生的任务，但他更多的精力放到了楚剧艺术传承的笔耕上。

他所写恩师李雅樵先生的评传《楚韵雅声梦工场》于2009年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由武汉市政协《文史资料》期刊刊载。

他新编大型古装戏《小渔网》，2014年由《艺术》一期发表。

他所写纪念楚剧名家黄楚材先生的《楚味陂黄忆宗师》，2015年7月已有媒体转载。

2019年由他编剧的《赛金女》（由著名导演丁素华执导），获得了第四届荆州花鼓戏艺术节一致好评。

他2017——2019年8月所写《李雅樵〈访友〉唱段赏析——兼谈楚剧特色》一文亦有媒体转载。

2020年全民在党的领导下积极抗击新冠疫情，他又紧跟形势，创作了小戏《测温》。剧本交有关业内专家审看，都认为，如果抓紧时间排出来，又会是一出非常不错的剧目。

最近，他又对年逾九旬的前楚剧从业者胡少卿先生进行了采访，胡先生是新四军五师楚剧队唯一的健在者，这使记录楚剧在部队中的发展、传播留下了宝贵的历史见证。

有位老友写给李西安的信中有一段劝勉、钦佩的话，特转引如下：“……没人给你下达写作任务，更没有人给你收集材料采访活动的经费，凭着对楚剧事业的钟爱和痴迷，你老兄竟能潜下心来，坐冷板凳，从事楚剧史的研究工作，真是令人钦佩。奔八十的人，时间和精力是多么的宝贵，这是为什么？为的是楚剧事业有传承，后继有人。”

再引李西安在《姜翠兰的楚剧情结——后记》中的一段话：“我这个人从小学戏，从不懂戏到爱戏、迷戏、写戏、导戏，从不准唱戏到不想唱戏，半生被戏折磨着。苦也是它乐也是它，一提到戏就百感交集。”

从老朋友的信和他自己的文中，可以看到他忠于戏曲艺术事业，矢志初心。在楚剧界，他非司职启明的星座，虽然他被岁月耽搁，被人生戏耍，但他却努力发出自己微弱而闪亮的光。于楚剧、于楚剧人、于楚剧传承，难道不需要这样甘愿付出的星光精神？

期待并祝愿他写的新戏《测温》早日上演。也祝愿他在新的一年健康吉祥！

2021年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