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公守护神,关公保谁赤胆忠心

文章摘自《三联生活周刊》第578期 作者：孟静

许昌市统计局干部关志杰在2000年得到了一本薄薄泛黄的半透明小册子，那是一本民国年间的关姓族谱，他方才得知自己是“于”字辈，关公后人。从此，他把业余时间全用在推广关公文化上，建立关公网、参加各类关公纪念活动、利用假期探访关公足迹以及刘关张赵子孙的聚会……10年来也花费了10多万元。他说：“《三国演义》留下的精神遗产有两部分：权谋和忠义，权谋是曹操和诸葛亮的计谋、战术；忠义包括刘关张结义，刘备的仁义、曹操的爱才和关羽的忠义。”

关志杰的执著可以解释为祖先给予的荣耀感，而业余摄影师、世界关公文化促进会副会长朱正明的本职工作也是公务员，他只是因为祖籍当阳，当地上千年的关帝信仰，影响了他的人生轨迹，他立志踏遍世界各地关帝庙，从非洲毛里求斯到西藏海拔4300米的岗嘎山顶，仅中国就有30万座关帝庙，这个理想其修远兮无尽头。

曾经与关羽最接近的人、老版电视剧《三国演义》关羽的扮演者陆树铭在演完这部戏后可以说是关公附体。中国社科院研究员、关羽研究者胡小伟告诉本刊记者，他和陆树铭会面时，曾听他讲：演完关公后，他的灵魂都得到净化。过去陆树铭曾因打架被收过监，演了关羽后，《三国演义》剧组去东南亚，他被百姓当做神一样膜拜，泰国皇叔亲自出来迎接，从此他不再接演反面角色。唯一一次是《大话西游》中的牛魔王，还是因为可以戴面具。“他反而戏路变得很窄了，他也觉得做人最要紧。很少有演员能很自觉地约束自己的行为，对不对？事实上，京剧中演关公的演员，私德要求很高，演出以前一周，沐浴斋戒，男女不能同房，演戏前化好妆以后，要在那儿静默一段时间，那个刀要搁哪儿，谁都不许碰，所有人都不许和他说话。”和所有扮演过经典人物的特型演员一样，陆树铭一生只能为这一个角色而活。

硬汉的人际关系

作为一个人格神，关羽被供奉体现了中国人的审美趣味。作为将军，他\的结局是悲凉孤独的，“千里走单骑”，寞寞黄昏，一人一马，关山千里，末路英雄。“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关汉卿在《双调·新水令》中描述的关羽悲怆慷慨，仿佛描述了他的宿命。

为什么中国人会供奉悲剧英雄？田沁鑫在准备话剧《关圣》时曾说过：“中国人不太以成就论英雄，这使我觉得非常有成就感。他是在人格魅力上征服敌人，忠义、赤忱在他心里纠结。”为了维护两位妇女不被乱军凌辱，他降了曹营，以俘虏身份却要提出土山三约，灰头土脸时依旧葆有尊严，当然前提是他的敌人尊重他。他给予所有人安全感，这也是后世为什么奉他而不是别的将军为神的原因。《关圣》中关公每当郁闷气愤时，脸就被涂红一层，杀人时又红一层，直到他红成神。打从曹操、关羽起，有了白脸红脸说，但这对红白脸敌人月下比肩而立，两两相望，比“恨不相逢未嫁时”还要难过，这种男人间的情愫极有杀伤力，最冷酷的硬汉看到这幕也要柔肠寸断。“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如果说，曹操只是因为关羽的个人技能爱惜他，为什么他不爱更英勇的吕布？只能说关羽在人格上折服了他。

关羽的人际关系以中国传统标准衡量是极为成功的，因为他被己方和敌方同时尊敬，架上了神坛，又赢得了身后名。现实中的关羽算不得三国最猛大将，战斗值比他强的大有人在；他的大哥刘备，在三方力量中最弱，虽为汉室正统，个人才能不足；戏剧中的关羽不苟言笑，少有表情，就连挑灯夜读也是正襟危坐。他的大哥刘备，涕泗齐下，三弟张飞，哇呀呀呀，关羽反而要维持一个端凝、不怒自威的大哥姿态。作为领袖的刘备、曹操，都有哭的权利。戏曲中，曹操问他：“我何时能再见君侯？”关羽说：“除非两军阵前，提刀来见。”曹操哭了，按道理说，这时的关羽更矛盾，但他却不能哭。

在战争的血腥下，关曹之间的温情应和了中国人求同求和的心理，当关羽在华容道看到狼狈的曹操时，此时他心理活动剧烈，反反复复。当曹操在马上向他欠身施礼时，他“亦欠身答曰：‘关某奉军师将令，等候丞相多时。’”本来应该马上动手，抓住曹操以成大功，但他却同曹操讲起礼节来，竟然称曹操为“丞相”，这流露出一个信号：他未忘旧情。

曹操抓住关羽外冷内热的弱点乞怜，在诸葛亮面前立下军令状的关羽还是以个人信义来回答曹操：“昔日关某虽蒙丞相厚恩，然已斩颜良，诛文丑，解白马之围，以奉报矣。”曹操用古人故事打动他，突破了关羽的防线。看见曹军冲了过去，关羽大喝一声，想捉住剩余的曹军作补偿，又有对不起刘备的懊恼，保全了义气的激动，这时曹军中和他关系最好的张辽赶到，关羽长叹一声，放了敌人。毛宗岗在修改本的回末评介道：“拼将一死酬知己，致令千秋仰义名。”这个故事完全符合士文化的价值观。田沁鑫认为：就是这次放曹，使得关羽成了神。

被俘本来是污点，但在关羽这里成就了美名。那时妇女在战争中失身几乎是必然结果，刘备又一向认为“妻子如衣服”，随时跑随时丢。只有关羽死心眼，为了保全嫂嫂清白降曹，拼却自己的清白。

最后一次被孙权俘虏时，关羽没有投降，按说那时位高权重更加畏死，更加说明他降曹不是为了自己的性命。处理曹操的贿赂时，关羽做了如下分配：将大宅院分为内院和外院。请嫂嫂住在里边，他和随从住在院外；其次，把财物都交给嫂嫂收藏；接着，把十几名美女都安排在院内，侍候嫂嫂；第四，将新袍穿在里面，外面仍穿旧袍；第五，有了赤兔马可以更快地与兄长刘备见面了；最后，将官印挂在了堂上。顺利通过了金钱关、权力关、美人关，他所有的不完美反而验证了他在古人道德体系下的完美。《三国演义》中着力表现关羽武功的是“温酒斩华雄”这段，然而很快就有“三英战吕布”，关羽从来就不是以武力服人，他的所有功绩全体现在个性上。

《三国志》中的关羽有功有过有血有肉，他一生追随刘备，从一而终，义薄云天，然而刚直不阿，与士大夫之流不和，史书称其“善待卒伍而骄于士大夫”。正因为这些毛病反而真实，而且他的缺点以古人的道德标准只是小瑕疵，优点却是无可比拟的美德。胡小伟说：《三国演义》中塑造了两位英雄，一文一武，诸葛亮与关羽。关羽是“义”的百科全书，义的观念到后世越来越重要，关羽的圣人地位也就越来越崇高。

关羽作为儒家文化的载体塑造从宋开始。赵匡胤从孤儿寡母手中夺天下，在司马光编纂《资治通鉴》时，曹魏一直被奉为正统，但这么做一直在士大夫中有争议，他的助手刘恕对这段就坚决不同意。南宋偏安，与金元对峙，历史上唯一可以比附的就是三国时期。关羽与士兵同仇敌忾能激发人民的民族情结。他避嫌与嫂嫂共处，秉烛达旦，体现了文人对操守和忠贞的向往。“最关键的是到南宋，朱熹写《通鉴纲目》，意思就是要纠正司马光的立魏论，改成立蜀，蜀才是正统，这才有理学，理学的历史。从此就没动摇过。”胡小伟说他参观过北京西城区西四的一个历代帝王庙，由忽必烈所建，过去历代只供奉自家帝王，自忽必烈后大一统，破除民族界限。到了乾隆，决定这个庙里帝王的去留，绝对不能有曹操、孙权，因为他们是割据之臣。这个庙的跨院里专门有个关帝庙，“《三国志》里面曾经说关公好读《左氏传》，所以后来，你看文官拿《春秋》，《春秋》大一统，理学特别阐释了《春秋》这个大一统。孔子作《春秋》，春秋刚好是分裂的时候啊，为什么他前面都写周王的年号，然后底下再分写各国？就因为大一统观念。南宋理学出来了以后，中国就没有偏安格局了”。

明治维新时，日本人提出去中国化，首先去掉的就是日本的关公祠。当时的留日学生基本都反关公，以周作人为代表，日本人不希望中国人有共同的神。1895年，日本人就曾在中国台湾大量拆关帝庙，原因就是中国人在此结盟反日，关公作为抵抗外侮的符号一直起着作用。

关公为何能成神

陈寿在《三国志》中对关云长的描写只有寥寥900字，三桩事迹可以证实：刺颜良于万众之中，体现其勇；感刘备、曹操之恩图报答，体现其义；刮骨疗毒，谈笑自若，体现其豪。这些史实能证明关羽非同常人，但并不能解释他为何对后世造成如此的影响。《三国演义》中，撒豆成兵、呼风唤雨的诸葛亮都没有成神，关羽的主公刘备也没有成神，为什么偏偏是关公呢？胡小伟告诉本刊记者，前几年首都师范大学的老师曾经就《三国演义》与《三国志》中历史人物的真实与虚构情节进行比对，发现关公的演义最多。

《三国演义》中有“三人三不明”：“关羽来路不明，貂蝉生死不明，徐庶下落不明。”而民间传说则说关羽乃是“露水龙所变”。编出了“露水龙”能“行云播露，降雨润物”；又说“露水龙”从天而降，拜给姓关的关老汉做了儿子，所以才姓关；还说他出于“蛋壳”，故叫“羽”；还有什么他是云里生，云里长，长命百岁，扶助汉王，所以字曰“云长”等神话。还编有“青龙偃月刀”的来历，“收周仓”的故事以及“斩蟒”、“斩牛”、“系马”、“洗马”、“过关斩将”、“读史明志”等英雄壮举的神奇经历。

民间惯为关羽故事填白，神通几乎和观世音一样，不同的是，他是由人成神。赵孟頫曾立碑声明关公为漕运保护神，运河边就有同样的传说：大风起船翻了，一只大手捞起船，那是关公的手；水涨了过不了江，一柄大刀分开水流，那是青龙偃月刀。关公成为中国仅有的触角伸及各个领域的神祇，他是财神、商业道德神、治安神、武圣，甚至计划生育神。《西游记》通天河一节中，唐僧师徒遇到陈员外的小儿陈关保，关帝庙求来的，至今江浙一带名字中有“关”字的人都与关帝庙求子有关。民间以关羽为“祖师”和“保护神”的行业就更为“离奇”，据统计有：剃头、描金、皮箱、皮革、烟草、香烛、绸缎、成衣、酱园、豆腐、屠宰、肉铺、糕点、干果、银钱、典当、军界武师、教育、命相以及厨业、盐业等五花八门的行业均信仰“关帝”。

“为什么说他是万能神、全能神？实际上从1840年，西方进入中国以后，只有翻译关公用的是God，你知道英文里面的God不是随便说的，对不对？因为他们当时在中国感觉到关公就像他们的God一样。《三国演义》是真正符合我们现在世界各民族之间公认的史诗，它里面的共同记忆、价值体系和英雄榜样构成民族的灵魂。中文里面英雄这个词就是从三国开始的，刘劭有个人物志里面首先谈什么叫英，什么叫雄。”胡小伟说。

关公的万能体现在他作为行业神，可以同时成为敌对双方共同的信仰。1998年，胡小伟在国际刑警组织的安排下去了一趟香港地区警察署，考察关公的警界崇拜。警署工作人员先是给了他一份材料，一部分内容来自于《三国志》，另一部分则是讲关老爷的扶正祛邪和团队精神对警队的正面作用。胡小伟说他参观的是油尖警署，那里有间大饭厅，供有关公像，每年3次，所有人必须着正式警服用猪牛羊三牲去磕头烧香，1997年前的英国警官如果不参加此活动，华人警官会拒绝与其合作。阅览室中也有关公像，接到案子、破不了案、破了案，都会有警察去拜拜，澳门和台湾地区也有同样的习俗。

关公很早就是衙役神，古时衙役职位低贱，一般越低贱的行业，就越愿意奉一个他们这个行业出来的大英雄做行业神，包括卖豆腐的也拜关公，因为有句俗话叫：“关公卖豆腐。”关公的来历不明反而给许多行业以想象空间，把他引为自己行业中人。关羽曾是马弓手，如同现在的机动警察。

同样地，隐性社会中关羽也是保护神。古时只有三种人可以在土地上自由流动：军人，读书人，运输业者。存在了1000多年的漕帮是运输业中的垄断者，他们发展为青帮，他们由义气走到一起，如果不讲义气就会危及生命。“关羽这种离乡背井、异姓结义，这是今天社会人所讲的陌生人社会，我怎么和陌生人相处啊，同心合志做成一番事业。”中国历史上经常会为一个女人、一座城池打仗，刘备几乎是唯一为哥儿们打仗的领袖，而他又死在了这件事上。刘关张从陌生人到生死相许的情谊比情人之间的承诺更坚定，这也令刀口舐血的秘密社团成员们心折。

另一个庞大的社团洪帮，他们所成立的洪门致公堂，即后来的中国致公党，以反清复明为口号，关公是明皇室保护神，自然也就是洪帮的神。凡洪门中人及家眷，只要念诵“桃花初开万里香，久闻知访洪忠良，天下英雄居第一，桃园结义刘关张”，就可避免被打劫。所以电影中的两派拜完同一个关老爷，而后捉对厮杀是常事。

上世纪90年代香港地区有个电影《阿飞与阿基》，里面有个黑道头目因面生红记，给自己取绰号“关公”，他自恃命硬，敢以黑道祖师爷自居，见者闻风丧胆，结果横死，这个电影体现了演艺界和黑道的共同思路：关公不是常人可以扮演的。戏曲演员会特意在面谱上加一黑点或加一条金线，称为“破脸”，代表不敢完全模仿他。关志杰近年来搜集有关关公的影视作品，他告诉记者：1916年，在电影刚刚诞生之初，美国就拍摄了《关公的诅咒》，这个经过修复的底片约有30分钟时长，由一位当时年仅21岁的华裔女性完成。1976年台湾地区投拍了《关公大战外星人》，讲述一位科学家迷信关公成痴，每日雕刻关公塑像，他的儿子不理解，两代人误会重重，此时外星人降落香港地区，关公像激活，击退外星人，市民得救。后来日本人根据这个故事衍生出《奥特曼》。

不仅是警察与黑道，反清复明中的明奉关公，何尝不是？关公在清朝得到的尊荣最盛，光绪送他的26字封号：“忠义神武灵佑仁勇显威护国保民精诚绥靖翊赞宣德关圣大帝”，极尽赞美之能事。乾隆时期有本宫廷连台大戏《鼎峙春秋》，长达60部，最后一部中所有的鬼魂上到天庭听从玉帝分配，这个玉帝就是关公。嘉庆中期，儒道佛回耶，五教教主共同选举关公是第18代玉皇大帝。

为什么关外的满族人会以关公为信仰？这个传统并非在入关之后才形成。努尔哈赤曾受过明的敕封，他第7次到北京述职时，明朝兵将告状，兵部将他抓了起来，万历朝的李太后主张安抚，释放了努尔哈赤，并赐给他两座塑像，一尊九莲菩萨，面容即李太后自己，一尊关帝。满族人信萨满教，没有神的具体形象，把这两尊像当成很大的恩德供奉，后来得知关公是战神就更高兴了，称他为“关玛法”，玛法在满语中是“爷爷”的意思。九莲菩萨则发展成为生殖神“完立妈妈”、“万历妈妈”的谐音。

“你要把这些听起来像笑话一样的东西排除了以后，他就成了最重要的一个神，这个神，儒家一直用道德、道字来诠释他，而这种诠释后来成了《三国演义》的主流，包括戏曲。”胡小伟说。

其实，最早兴起关公民间崇拜的荆州地区，盛行巫术，他们笃信关公死后化为厉鬼，在此过程中，关公进化为城隍。在民众心目中对关羽的畏惧远大于崇敬，这也昭示了关羽在冥界超越其他神的力量。佛教、道教先确立了关公的神圣地位，而后关羽的夜读《春秋》，被儒生引为儒将，使之区别于一般的莽夫。“他是一个实践性的符号，和孔子不一样。孔子代表着理想性，我们现在说孔子的事迹，什么陈蔡饿粮啊，关公从小离家，异乡结义，刘关张可以说是贫贱之交，几分几合，最后做到天下三分有其一的时候仍不忘大义，最后死于此。”

“孔子说的‘忠’的概念叫：忠心一也，一心一意的意思，他没有忠于一个政权，周游列国，就像今天一个CEO拿一个企业方案去到处找董事长似的，没有对一个政权的忠诚度。政权的忠诚度是后来，尤其是中原民族和周边民族的多次战争以后才体会出来的。”胡小伟解释说，“关羽则不同，他忠于的那个兄弟既是兄弟，又是君主。在这个‘忠’的过程中，他不断经受考验，曹操对他求贤若渴，宽容忍耐，在这份体谅中，关羽实际挣扎得非常辛苦。华容道捉放曹既成全了三国鼎立，又把关羽外表刚硬、内心重情体现得淋漓尽致。陈寿曾评价说：关羽待兵很好，对士大夫傲慢，张飞正相反。这从侧面完美了关羽的形象，他的傲慢反而是针对上层阶级，孙权替女求亲时，他说：‘虎女岂能嫁犬子’，直接导致了他个人的死亡，却为他成神的道路又铺下一块砖。”

（实习记者童亮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