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阮安慰她,“如果你没有办法选择,那么就只有向前看。不管他回来是为什么,你别管,你只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郑微说:“我想要什么?我要的不过是平静。”然而她爱着他一天,她就不可能平静。
于是她不断地问:“我们为什么都是这样,明明知道不值得,还是心存期待。”
聪明的阮阮也没有办法回答她。
即使是在那些孤独的日子里,在最无望的时候,她还是选择记住往日的甜蜜,忘掉后来的悲哀。她不断试着把自己当作他,去理解他的决定,尊重他的选择,偶尔的恨,也是因为爱。
她如何能不爱?感情不是水闸,说开就开,说关就关。那场感情,她豁出了自己,一丝余力也没有留下。而他是在她最快乐的时候骤然离开,中途没有争吵,没有冷战,没有给过她机会缓冲,让热情消散,如同一首歌,唱到了最酣畅处,戛然而止。
没错,她爱陈孝正,以前爱,现在仍爱。然而他说得对,人首先要爱自己,有些苦,尝过一次就已足够。
于是回到公司,依旧淡淡地相处,除了那次接风宴上他一闪而过的迟疑和失态。后来的他始终与她保持正常的相处,连微笑也带着距离,就仿佛他们之间当真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同事,一切都是前尘旧事,不过是她臆想而已。她暗里可怜自己的自作多情,他早已说过谁都没有必要为对方等,中建是国内最有实力的建筑集团公司,他回来,又被分到二分,不过是必然中的小小偶然,她竟然曾经以为他为她而来。
其实,三年的时间并非没有在陈孝正身上留下痕迹,也许本性中的孤僻和凉薄始终都在,然而他终究比往日多了几分世故圆滑。办公会议上,他与向来以脾气暴躁的张副经理意见相左,张副经理大怒之下出言不逊,连周渠都出言制止,以陈孝正往日的脾气只怕早已拂袖而去,但现在的他只是一笑了之。他明明知道自己是对的,也不再坚持。她还曾经撞见过一次瑞通的经理冯德生特意前来拜访他,冯德生这人贪财,好色,重义气,这些都是他最为不齿的品格,她冷眼旁观,分明看到他眼里尽是鄙夷和厌恶,嘴上却依然客气有加。
人当然是会成长的,往日毛毛躁躁的小女孩还不是成了穿着一步裙,恭谨端庄的经理秘书,那么,棱角分明的陈孝正学会了戴上面具为人处世,也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她只是寒心,当她顺手给冯德生递了杯茶的时候,那老家伙嬉皮笑脸地在她手上摸了一把,说:“果然不是本地人,小郑你手上的皮肤都要比我们本地的小妞好上许多。”
郑微又窘又怒,当即抽手,茶杯落地,热水溅得满地都是,她强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咬牙说道:“冯经理,我敬您是长辈也是领导,大家又都是同事,何必做这样不堪的事?”
冯德生没料到她一个小秘书会为这事如此激烈地发作,当着陈孝正的面,脸上立即觉得挂不住,便出言相讥,“不过开个玩笑,小姑娘脾气倒挺大,难道只有你的领导摸得?你不会不知道吧?我当年做项目经理的时候,周渠还不过是个小技术员,别说我没怎么样,就是给你教点规矩,周渠也不敢说什么。”
郑微浑身的血齐往上涌,眼泪立刻在眼眶打转,她下意识地看了陈孝正一眼,他低头敛目,神色漠然,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他毫不相关。郑微忽然觉得如坠冰窖,连刚才熊熊燃烧的怒火都寸寸凉透,眼泪再也流不出来,唯有冷笑。她暗里捏紧双手,终究按捺下来,什么也没说,夺门而出‰开的时候,尚且听见冯德生对陈孝正说:“我早对周渠说过这小妞脾气大要不得,就跟他当年一模一样。”
那天周渠外出回来,看到她双眼红肿,神色恍惚,就问了一句,“怎么了,谁惹你了。”
郑微拿镜子照了照自己的眼睛,笑着说:“没什么,想起了昨晚看的韩剧,韩国人泡菜吃得多,白血病也多,真惨啊。”
周渠摇头失笑,“代沟,有代沟。”
他进入里间的办公室,她的笑脸就卸了下来,镜子里欲哭无泪的人是谁?哈哈,当年威风凛凛的玉面小飞龙,在万恶的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几年,终于成了一条泥鳅。
次日,陈孝正的内线电话打到郑微办公室,“郑秘书,我急着要去年××项目部的工程档案,档案室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她说:“档案室的人今天都在总部培训,陈助理您等等,钥匙在我这,我这就去给您开门。”
她急匆匆地跑上七楼为他打开档案室,按照他指明的档案编号,在一排排的档案柜里好不容易翻出了他想要的东西。
“您要的东西在这里。陈助理,麻烦您过来帮我在档案出借证明上签个字。”她朝档案员的办公台走去,他站在档案柜之间狭窄的过道尽头等待,走到他身边的时候,她低头说了声,“麻烦借过。”
她等了几秒,才发现他纹丝不动。
为了纸质文件长期保存的需要,档案室的灯光永远昏暗,即使外面艳阳高照,密不透风的窗帘和温度湿度调节器仍然使这个偏安于办公楼一隅的角落显得凉爽而冷落,还带了点陈腐的霉味。郑微深深吸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苦苦守着的回忆也染上了这样的气息,她抬头看了一眼陈孝正,背光的方向,她辨不清他的五官,只觉得陌生。
“借过。”她把厚厚的档案盒环抱在胸前,再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她确定他不是没有听见,而是当真没有让开的意思。两人在沉默中僵持了一会,挂钟的滴答声让她莫名地焦躁,也管不了他的职务在她之上,心一横,硬碰硬地就从他身边挤了过去,他被她撞得肩膀晃了一下,单手撑住档案柜,截住了她的去路。
“我不会放过他。”他突兀而急促地说道。
郑微笑了。
“我绝对不会放过他。”他又重复了一遍,口气里的强作镇定的焦虑让郑微几乎错觉,站在她面前的还是当初那个吵架后生涩求和的男孩。
她将他放在柜子上的手慢慢拿了下来,“陈助理,请过来签字。”
直到他完整地办妥手续,她关上档案室的门离去,两人再也没有说话。
过了几日,他的碎纸机频繁出故障,郑微去看了几次,也叫人上来维修,始终时好时坏。他最终不耐地再次打给她,“郑秘书,你还是过来看看,究竟又是哪里出了问题。”
郑微说:“昨天我请人看过,不是已经可以正常使用了吗?”
他说:“可我现在偏偏用不了,假如你觉得可以正常使用,不如你帮我碎掉这些文件。”
郑微挂了电话,就叫来了闲得无聊的小内勤,她听说是给陈孝正打杂,二话不说就点头答应了。没过几分钟,郑微就见她讪讪地从隔壁办公室走了出来。
“碎完了?”郑微问。
小后勤做了个鬼脸,虚指了一下陈孝正的办公室,“吃炸药了一样,我算是撞到枪口上了。他说这些都是机密的投标文件,郑姐,还是你去吧。”
“我这儿走不开,你帮我拿过来,就说我在我的碎纸机上给他解决。”
小后勤第二次逃离火线的时候,没等郑微说话就央求道:“郑姐,你别折腾我了,就算是帅哥,被骂了两次也够了啊!”
郑微安抚地送走了委屈的小女孩,正打算过去,陈孝正就捧着一叠作废的标书走了过来,他把它们重重放在她的办公桌上,“你就这么忙?你懂不懂有些资料不能随意过别人的手?”
他的口吻并不客气,也看着郑微变了脸色,他以为她会发作,没料到她只是冷下了脸,拿起他放在桌面的标书,“我知道了,我刚才一时忙,没想到这一层,不好意思,下次不会了。”
他忽然就有了几分困惑,好像现在才发现面前的是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
“你还是生气了?”他把手按在标书上。
“怎么会呢,陈助理。”
他皱眉,“别陈助理陈助理的。”
郑微说:“等到你的任命下来,我自然会叫您陈副经理。”
骄傲的陈孝正脸上终于有挫败的沮丧,他短暂地闭上眼睛,低声说:“微微,别这样……”那语气已近似哀求。
三年了,她终于再度听见熟悉的声音喊出这个名字,恍若一梦。
“陈孝正,我们还能怎么样?”
他们只能这样。
周渠打开里边办公室的门走了出来,有些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怎么了,有什么事?”
郑微如释重负,“没事,经理,我在跟陈助理商量怎么处理这些作废的投标文件。”
郑微对阮阮说:“为什么女人到了一定时候就特别想把自己嫁出去?因为人年纪越大就越害怕孤独。身边的朋友一个个的成家立业,你嫁人了,何绿芽嫁人了,卓美嫁人了,就连黎维娟也结婚了,只剩我和小北漂着,可她又漂得太远,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以前还有个韦少宜跟我吵吵架,现在也被何奕拐走了。你们统统都走吧,就剩我一个人,就像张爱玲一样,死在公寓几天都没人知道。”
每当她故作老成地抱怨这些的时候,阮阮都抿着嘴笑而不答。郑微又说:“我真想要个伴儿,不一定是男人,什么都行,女人、小孩,一只鬼也好,只要能跟我说说话就行。”
没过几天,阮阮给她送来了她的“伴儿”。
那是一只流浪猫,阮阮说看见它在她家附近徘徊好几天了,风吹雨打,风餐露宿,怪可怜的,难得它又不怕人,干脆捉了给郑微,反正她说只要有个伴儿,什么都行。
“小猫多可爱呀,贴心又讨人喜欢。”阮阮说。但是当她把那个笼子提出来之后,郑微最后一点期待也落了空,猫也就罢了,可眼前笼子里的这只猫哪点儿说得上“小”和“可爱”呀,长得灰不溜秋不说,面相痴肥,体态臃肿,眼神还怪阴险的。
郑微不干了,“你还真会挑,我的伴儿就是这只丑猫?”
那只猫仿佛听得懂她的鄙夷,张嘴叫了一声,那惨不忍睹的声音更坚定了郑微拒收的决心。“我那天就说说而已,要我对它说话,我宁可自言自语。”htw?99l.
阮阮轻咳了一声,“人家长得是有特点了一些,可是大概在在外面混久了才变成这个样子。你就当做个好事,我看它再流浪下去,冬天到了,说不定会冻死。”
郑微把手背在身后,“那你干吗不发发慈悲收下它呀。”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家那位的洁癖,要真养了猫在家,我整天收拾,只怕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她看郑微仍然一脸的不情愿,又补充了一句,“何况,我想要孩子了。”
郑微一听这个眼睛就发了光,“阮阮,你又有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这个“又”字用得不对,有些自悔失言地干笑了两声。
阮阮没说什么,只是苦笑了一下,“没有,还没怀上,我只是希望有个孩子。可是,结婚也快一年了,也没怎么避孕,却一直都没有消息。”
郑微知道她心里害怕的因由,于是安慰她,“不会的,很多人经过那件事还不是一样正常地做了妈妈,不过是暂时没有而已。你跟吴大医生再努力一点,一定会有的……对了,是他急着要孩子吗?”
吴医生年纪不小,希望有个下一代也是正常的要求,难怪阮阮那么着急。
谁知阮阮摇了摇头,“他倒无所谓,我问过他喜不喜欢孩子,他说他对小孩没有特别的向往,不过如果有了,当然也会要。”
“那你大可以不必着急,你还那么年轻,多享受两人世界不好吗?”
“两人世界?”阮阮笑了起来,“他的世界大多数都在手术台上。所以我想有个自己的孩子,那才是世界上毫无理由,与生俱来就爱我的一个人。”
郑微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只得接过了那只猫笼,说,“既然你想要孩子了,那我只有暂时收留它,我自己一个人有了上顿没下顿的,希望它不会饿死。你也别太担心,有时候就是自己吓自己,孩子也是种缘分,该来的时候会来的。”
阮阮笑她,“真长大了,安慰起人来也是一套一套,冠冕堂皇的,居然还挺受用。”
“那是。”郑微给点阳光就灿烂,“只要我甜言蜜语两句,谁不乖乖地跟着我走?”
“也包括现在的陈孝正吗?”阮阮试探地说。
郑微的脸立刻就冷了下来,“我跟他很少说话的。”
送走了阮阮,她一个人把那只肥猫拎上楼,真够沉的,长那么胖的流浪猫,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回到家刚打开笼子,那肥猫眼睛滴溜溜地环视了四周,就不紧不慢地踱了出来,到处走走看看,闻闻嗅嗅的,似乎还挺满意这个陌生的地盘,转了一圈,就躺倒在墙角。
郑微听阮阮说,已经带它去打过预防针,见它瘫在地上,虽然称不上可爱,倒也憨憨地不好意思,就走过去摸了它的头一把,见它不反抗,又拎了拎它的耳朵,“以后你就跟着我混了。”揉到它的肚子的时候,肥猫的忍耐终于到了尽头,抬起爪子就挠了郑微一下,郑微痛得立刻缩手,手臂上已是一道血痕,吓得顾不上找它算账,急匆匆地把手放到水龙头底下冲洗,然后用酒精抹了一轮还不放心,她的青春年华不会葬送在这只死猫手里吧?她越想就越害怕,拎起钥匙就冲出门去打狂犬疫苗,末了还不放心,就把那该死的猫重新塞进笼子,她得先去宠物医院检查一下这只猫是不是带着可怕的病毒。
从宠物医院回来的路上,她无精打采地提着重得不可思议的“鼠宝”,这是她给肥猫起的新名字,另外还顺便捎回了宠物医生推荐的减肥猫粮。医生说,这只猫是纯种的中国本土狸花猫,简称纯种的土猫,它很健康,大概两岁左右,做过绝育手术,是个太监,该打的预防针都已经打过了,估计不太可能是流浪猫,应该被遗弃或是走失。如果一定要说它有什么问题的话,那就是营养过剩,体重超标,很有可能导致冠心病,建议今天正式成为它主人的郑微以后多带它运动,尽量吃热量比较少的事物,至于她手上的伤,消毒处理过就好,大可不必担心。
从那一天起,鼠宝就正式入侵她的生活,它很懒,大多数时候都在地上瘫着,喜欢吃,但是相当挑剔,非皇家猫粮不肯下咽,每天必须一个妙鲜包,不喜人大声对它说话,愿意被人轻轻揉肚子,熟了一点之后它开始会在郑微脚边蹭来蹭去,但是不让抱,在郑微的膝盖上待不了一分钟就会急着挣脱。别人都说猫是优雅而神秘的小动物,郑微觉得鼠宝这猫完全不具备这些特性。它的眼睛被肉挤得很小,贼兮兮的,虽然胖,但是一点也不憨厚,相反整个人透露出一股小市民的狡诈,最爱躲在郑微的背后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拍她一下就跑。她追过去的时候它却狡猾地缩在角落;她给它喂食的时候,如果手上有两包妙鲜包,它绝对不喜欢放到它碗里的那一份,而是看着她手上没拆过的瞄瞄直叫,典型的小人之心。热衷打架,狂热地喜欢欺负隔壁单元的小腊肠狗,但是一见楼上那只混血小狼狗就立刻灰溜溜地逃跑。表面热爱卫生,猫砂两天不换它宁可憋着也不进去大小便,可又讨厌洗澡。种种的迹象,郑微统统把它归结于小太监的阴暗心理。她是个在生活方面大而化之的人,只要过得去,什么都不理会,因此一人一猫慢慢地磨合,也算相处和谐。有些时候,郑微因为应酬或者加班晚归,鼠宝就会特别地不高兴,把猫砂拨得到处都是,水也打翻,郑微心疼它也是个怕孤单的,从此以后如非必要,都尽量提前赶回家陪在它身边。它丑陋也罢,痴肥也罢,阴险也罢,既然因缘巧合地来到了她身边,那就不妨相依为命。
九月下旬,二分经理办公室有两个意外来客,这两个客人的来访让在工地视察的周渠接到电话匆匆赶了回来。那天郑微出去办事,回来的时候正好赶上周渠送客到门口。
她听到周渠说:“林副检察长一定要赏个脸,让我们有机会请你吃个便饭,难得你亲自过来,我事先又不知情,结果让你久等了,实在是太过意不去。”
正值盛年的年轻检察长笑了笑,“你们中建二分院是我们院辖区内最大的企业之一,按理来说平时我们之间应该加强沟通和交流。平时一直都是我们反贪局的粱副局长负责跟你们联系,他工作很到位,我平时杂事又太多,所以直到今天才第一次拜访。饭就不吃了,以后工作需要有麻烦到周经理的,还希望谅解和多多支持。”
周渠连声说:“林副检察长说的就见外了,我们二分一向依法经营,也很愿意跟检察院配合,只是平时请也请不到两位,要是不留下来吃个晚饭,我心里实在很遗憾。”
另外一个年纪大一些的检察官郑微见过几次,姓粱,是他们城区检察院下属反贪局的副局长,二分这一块的工作平时都是由他直接负责的。粱局长平时过来,都不怎么拒绝周渠等几个二分的领导人的宴请,不过这一次见顶头上司婉拒,他也顺着话风对周渠说:“周经理,并非我们不承你们二分的情,实在是林副检工作比较忙,要不下次,下次有机会再一起聚聚。”
郑微站在电梯口,退了不是,直接离开也不是。她看到周渠对林副检察长看似礼貌实则疏离的态度流露出些许忧色,便主动说了一句:“林副检、粱局,现在也快到下班时间,就算工作再忙,也不能耽误了吃饭呀,身体还是革命的本钱呢。我们是真心留客,如果你们不肯赏脸,反倒显得二分有招待不周的地方了。”
林副检看了她一眼,假装忽略她一闪而过的局促。他笑着转头对周渠说:“周经理这是你的秘书吧。”
周渠点头,介绍道:“对,这是我的秘书小郑,小郑,工作还不错。”
林副检察长笑道:“介绍倒可以免了,我跟这个小姑娘托渊源的,不但是老乡,父母都在同一个单位,可以说是看着她长大的,一直听说她在二分工作,不过还是第一次在你们公司遇见。你说是不是呀,郑微?”
郑微只得点头。
周渠顿时面色一喜,“我倒是从来不知道有这层关系。这样一来林副检就更应该一起吃顿饭,抛开工作的事不提,旧友相见,也该一起叙叙,我们没有这个面子请到你们,只有托托郑微的福了。”
粱局长一听喜笑颜开,“我说林副检的老家怎么这样人杰地灵,果真是出人才的地方,难怪我早看这小姑娘也是怪机灵的。林副,于情于理,周经理这顿饭都师出有名。”
林静含笑看了一眼郑微,见她恳切点头,于是只得对周渠说:“既然这样,我再拒绝未免不近情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前往酒店的路上,林静和粱局长自己开车,郑微坐在周渠的车上。周渠问:“原来你认识林静,他真是跟你在一个大院长大的?”
郑微点头,“嗯,我们以前是邻居。”
周渠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我看他对你态度很好,你们过去很熟?”
郑微吃了一惊,立刻说到,“小时候两家还算经商往吧,不过他比我大四五岁,平时也不怎么跟我们玩在一起,后来又出国念书,很久都没见了,今天遇到了挺意外的,难得他还记得我。”
她的话倒也算不上谎言,林静从小就是个托想法的孩子,并不跟她们这些野孩子一样整天在院子里疯疯癫癫地跑,他跟她这个年龄段的小孩都不怎么熟——只是,唯独对当年的小飞龙例外。不过,这个时候郑微不愿意把跟林静的这段往事示于人前,就连她一向崇敬的周渠也不行。因为她不想将个人的私事与公事夹杂在一起,尤其是林静以这样特殊的身份出现在她们公司,她更应当谨慎。要不是看到周渠留客时的无奈,当时她甚至想装做不认识蒙混过去,只是不知道林静会怎样看待她的装聋扮哑,见他方才举重若轻地几句话轻描淡写把他们的关系带了过去,句句是不假,但又句句话外有话,她猜不透他的用意。
周渠开着车,跟郑微一样一路沉默着。遇到等红绿灯的路口,他忽然对郑微说:“今天全靠你才留住他,你也知道,这些公检法部门的,如果肯赏个脸吃饭,才可能有说话的余地,要是他老端着,反倒有点麻烦。以前老粱过来都是例行公事,他不难打发,但是今天林静亲自上门,说是顺道拜访,但我也猜不透用意何在。他比老粱年轻,职务尚且在老粱之上,城府也比老粱深,又是检察院分管经济犯罪的领导,虽说我二分没有什么把柄让他可抓的,但是这个敏感时期,谁见了检察院的没有三分心惊?”
郑微想了一会才说:“领导,真像你说的,如果我们完全没有授人以柄的地方,是不是也不用忌惮他。”
周渠叹气,“哪个国企没有几分烂摊子?郑微,你知不知道,我们中建的前任总经理何绪山的专案就是林静负责的,当然,我们内部也有人推波助澜,但是林静在何绪山落马的案件中绝对起了关键作用。他年纪不大,但绝不简单。”
他们两人到达预订的包厢时,张副经理、书记和陈孝正都已经提前等在那里。没过多久,林静和老粱也在服务员的引导下走了进来,周渠立刻起身——为林静引见,介绍到陈孝正的时候,周渠说,“林副检,这个年轻人是我们二分最年轻的中坚力量,目前是我的助理,陈孝正。陈助理,这位就是我们××区的林副检察长。”
“你好,林副检察长。”陈孝正微笑着伸出手去。
林静回答,“你好,陈助理。你年纪应该比我还小几岁,果然年轻有为。”
“在林副检察长面前说年轻有为,岂不是让人笑话?”陈孝正笑道。
“何必客气,我们年纪相仿,你可以叫我林静。”
林静……林静!
不知道林静是否察觉他刚才握住的那只手松开之前短暂而轻微地一抖。陈孝正抬头寻找检察长的那双眼睛,是呀,他一直疑惑,明明是初次见面的人,为何有挥之不去的熟悉。他怎么能忘记这双眼睛?自信而淡定,照片里的他将“他的小飞龙”拥在怀里的时候,那眼里还有淡淡的温情。这双眼睛,曾是陈孝正午夜梦回时嫉妒和失落的根源,那是他渴望而不能拥有的一种本质。如果他也有着这样与生俱来的自信,他是否也能向全世界毫不迟疑地宣告:那是他的小飞龙,他的!
郑微站在后面,看着这两个男人稍长停顿的一次握手,汗水湿透手心。
菜很快端了上来,林静被周渠邀请至主宾席,郑微陪在末席,陈孝正谦让地把靠近主桌的位置留给了张副经理,自己坐在了郑微的身边。
周渠发了话,大家都纷纷举杯,酒过三巡,二分的几个领导人都分别敬过了林静,周渠便笑着说:“今天说到底,我们能有幸请到林副检,不是我们二分的面子大,而是靠我们郑微的面子。郑微,你真该敬敬林副,他乡遇故知已经不容易,难得你们还自幼相识。”
郑微如梦初醒,她今天怎么就忘了这个规矩,大概她下意识里仍然没有办法把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描红的那个人视作公司的座上贵宾。她见自己的小酒杯里还是空空如也,连忙斟酒,林静远远地用手制止了她,“你用饮料就行了。”
郑微“哦”了一声,张副经理就说到,“郑微,林副检那是客气,你怎么能真用饮料代替。”
跟随林静前来的粱局长也笑道:“林副,你是不知道,你这个小老乡酒量相当的不错,我都未必是她的对手。”
林静淡淡地说:“我一向不主张女孩子喝酒,意思到了就行。”
郑微左右为难,周渠替她解了围,“林副检既然这么说了,你就照办吧。”
郑微走过去跟林静碰杯,“林副市长,我敬您。”
他扬眉,笑着对在座的人说:“小姑娘长大了,以前她跟在我屁股后面林静哥哥,林静哥哥地叫,现在她叫我林副市长。”大家都笑了,陈孝正也笑着说:“是呀,郑秘书,大家都知道你跟林副是旧识,太客气就未免矫情了。”
郑微低头喝了口饮料,匆匆回座,真希望这场晚宴越快结束越好,每一秒钟都是煎熬。
中国人的酒文化就是奇怪,一到了酒桌上,好像没醉几个就不能体现主客尽欢,就不够酣畅淋漓。难怪都说:“你朦胧,我朦胧,大家正好签合同。”周渠一行人纷纷举杯轮番向林静二人敬酒,他们二人今天来的人多,每人几杯,他们检察院就喝得够呛,没过多久,粱局长就已满面通红地跟张副经理称兄道弟地说着豪言壮语,哪里还有来时的半点矜持,通常这就是他们主方最希望达到的效果。林静喝得不比粱局长少,脸上也有了微红,但至少神志清明,谈笑自若。郑微不知道他的酒量究竟有几分,小的时候他们时常一起吃饭,他从来滴酒不沾,太多东西,都是他们在离开对方之后学会的。
书记方敬罢林静三杯,林静刚喝了口茶,陈孝正又执杯站了起来,“轮我敬林副检了,今后的工作还希望多多指教。”他手中拿的是用来分酒的酒樽,五十六度的烈酒,那里边至少有近一两的量,林静微微蹙眉。
“怎么,虽然我们不是旧友,但林副检的情面除了卖给郑秘书,也要分一些给我们吧?”陈孝正半开玩笑地说,陈副经理他们纷纷点头,附和称是。
林静又喝了口茶,也没有说什么,只将面前的酒樽加至跟他等同的量, “指教谈不上什么,大家相互学习。”
郑微看了陈孝正一眼,林静刚喝了三杯,气都没喘一口,这个时候苦苦相逼又是何必?
然而陈孝正面无表情,并不看好她。
林静举杯的时候,眉间的褶皱明显加深,郑微没有办法不想他那从小就不怎么好的胃,着急之下也管不了那么多,大脑反应过来之前已起身阻止,“不如慢慢喝,何必急在一时。”
陈孝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果然是一起长大的情义,林副检的酒量摆在哪里,你又何苦这样心疼地护着。”
郑微咬唇,她为他的话感到难过,但更多的是气不打一处来。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她就偏要明目张胆地护给他看,于是露齿一笑,“既然都说是一起长大的情义了,那么陈助理的这杯酒,我代林副检喝了,也没什么吧?”
她倒满自己面前的酒杯,不由分说地跟陈孝正的酒杯一碰,仰头就喝了下去,她喝得太急,呛得满脸通红,转过身去剧烈咳嗽。陈孝正的悔意和懊丧一点点吞噬着他,面上偏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手却急着去拿桌上的餐纸。然而林静立刻起身走了过来,拍着郑微的背,埋怨道:“我也不是喝不了。”他起身的那一刻开始,陈孝正抓住纸巾的手便停在了桌面上,纸巾在他手心悄无声息地揉成了一团,没有人看见。
郑微在林静的轻拍之后咳嗽慢慢缓解,低声对他说:“不用了,你回去坐。”大多数人对这一幕看得都是颇有意味,只有周渠冷眼旁观,一声不吭。
结束的时候大家相送走到酒店门口,除了郑微各自都开了车过来。只有陈孝正跟她一样住公司大院,周渠说:“陈助理,要不你负责送郑微回去,路上小心点。”
陈孝正说:“不好意思,周经理,我等下有点事可能要赶过去,不知道林副检住得远不远,要不林副检麻烦你送郑秘书一程。”
郑微冷眼看着他,面带微笑。
“当然没问题,郑微,那我们走吧,各位再会。”
大家各自上车离去之后,郑微摇头对林静说:“你喝了不少,我打车就行了。”
他不由分说,抓起她的手就往自己的车上走去。
“人民检察官也酒后驾驶吗?”郑微坐在林静的驾驶座旁边,闻到了他身上的淡淡酒味。
林静耸耸肩,“我不喜欢喝酒,不过现在风气就是这样,好像没有碰过一杯,事情就没有办法开展,要想和各种人打好交道,应酬也可以说是工作的一部分。回国这几年也慢慢习惯了,喝过了之后总得回家吧,只有提醒自己尽量开慢一点。”
郑微戏谑地说:“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是在为革命的正义事业而妥协?”
林静说:“正义是相对的。”
郑微听了,又想起周渠白天的一番话,低头说:“很多事情我都没有办法明白。”
“有些事情不明白是好的。”林静淡淡地说。
“那我就会一直傻下去。”
林静笑了笑,“我也是矛盾的,有时看到你像个大人的样子,开始对很多事情应付自如,就会觉得欣慰,但是很多时候还是希望你仍然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飞龙。”
郑微也跟着笑,“我的老师太多了,不得不长大。”有句话她没有诉之于口:林静,你又何尝没有给我上过一课?
他似乎也猜到了她的言外之意,没有再说什么。
他依她所言将车停在中建大院门口,郑微说:“我走进去就可以了,你也回去早一点。”
他点头,看了她一眼,突如其来地说了一句,“其实他不适合你。”
郑微愣了一下,“他,他是谁?”可恶的安全带却卡在那里,怎么也解不开。
林静不理会她的故做不知,伸出手替她在活扣上轻轻一按,束缚顿时解开,可她心上却仿佛有一根细而长的绳子在慢慢地缠。
“起初我还不敢肯定他就是三年前在你们学校见到的那个人,不过看你的举止神态,就什么都明白了。你还是喜欢他吧?但他不是你可以托付一生的人。”
即使她不认为他说得有错,但是这并不是她现在希望听到的话,尤其是这样的话出自他的口中。郑微变色,“林静,你有什么资格来安排我的生活。”
她说话还是不喜欢绕弯子,然而林静很显然并没有被激怒,他平静地说:“我见过的人比你多。陈孝正或许有几分才气,可是一个自己都没有安全感的人,怎么给你幸福。”
“他不能给我幸福,你就可以吗?”她冷笑。
“你想知道答案的话,为什么不试一试?”他挑眉。
郑微顿时被激怒了,“你们这些自大狂,通通都自以为是地摆出一副为我好的样子,你们知道我想要什么吗?问过我想怎么生活吗?别说得那么好听,好像真的在乎我的幸福,其实你们都自私!一个两个都走了,这不要紧,我不怪你们,可是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也一样,林静,你敢摸着自己的心说一句,你当初半句话不说就离开,回来三年不闻不问都是为了我好?我跟你十七年的感情,十七年,我把你看成我最重要的人,除了我爸妈,没有人比我们更亲,可是你呢?你一句不知道怎么面对,就丢下我七年,就算是出了我妈和你爸的事情,我们做不了情人,难道做不了情人就必须恩断义绝?回国的三年里,你哪怕给过我一个问候,哪怕只是给个肩膀让我靠一分钟,我们今天就不会这样。说什么我幸福你就离开,你们都把算盘打得太精,我怕了你们这些聪明人。”
她哭的样子很狼狈,林静伸手去擦她的眼泪,被她一手拍开。“你走吧,大检察官。”
她推门出去。
林静对着她的背影说:“你骂得都对,少年意气的时候我觉得有很多东西比感情更重要,后来才发现我们能记住的偏偏只是一些小的幸福,就像你摔倒了迸我哭,就像我练字的时候你在旁边玩得一脸的墨水……我不敢说今天我变得多伟大,至少我说想给你幸福,这句话不是假的。微微,这个世界凉薄的人太多了,就算你找个陌生人,他也未必能给你想要的生活。我会走,不过你要知道,今天送你回来的,不是一个检察官。”
郑微一路小跑回到住处,她忽然想念鼠宝。人还不如一只不怎么样的猫,至少你对它好,它都知道。
老旧的走道黑漆漆的,她摸黑走了上去,掏出钥匙开门,听到远远的脚步声,半举着钥匙站在那里,莫名的就有几分期待。然而那脚步声渐进,不过是个晚归的邻居。她一再笑自己无药可救,摇了摇头,开门进去。
陪鼠宝玩了一会,洗了个澡,打开窗,晚风吹在脸上,郑微才觉得自己又活了回来,开门把垃圾袋放到门口的时候,在旁边心怀鬼胎许久的鼠宝出奇灵活地从打开一半的门缝里溜了出去。
“鼠宝,回来!”郑微着急地喊了一声。
冲动地奔向自由的鼠宝哪里会听她此刻的呼唤,一眨眼就从楼梯口溜得无影无踪。郑微担心它找不到回家的路,急急忙忙回房间披了件衣服就追了出去。
郑微住的是大院最老旧的一栋公寓楼,中建的宿舍区并不在闹市,尤其她们住的这一栋,背后直接靠着一个尚未开发的小土坡,小土坡上杂草丛生,她最担心的就是鼠宝溜到了那里,黑漆漆的就再也找不回来。
大概这天是农历十五左右,月亮又大又圆,借着月光,郑微看到鼠宝肥硕的屁股在前面的室外健身器材处一闪而过,要是跑过了那块休闲空地,很快就到了后山。郑微没敢多想,一边小声地叫着“鼠宝鼠宝”,一边跟了过去。这片单位开辟的休闲区早已因为设备陈旧,位置偏僻而无人问津许久,郑微站在单杠附近,焦灼地环视四周。一转身,阴暗角落的一个人影吓得她顿时毛骨悚然,“谁!”
“是我……”他急急地说,似乎没料到会吓住她。
听到这个声音,郑微气不打一处来,“没事跑到这吓人干什么?你这是神经病。”
他自我解嘲道,“你总算不再叫我陈助理。”
郑微惊魂未定地喘了口气,“别告诉我你是在这里散步的。”公司给他安排的住处在新的11栋,那边有中建大院最美的绿化带。“你那么忙,来这里干什么?”她以为自己的声音可以很平淡,就如同跟一个不相关的人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话说出了口才知道仍有那么一番酸涩讥讽的滋味挥之不去。
他什么都没说。
郑微苦笑一声,继续就要再去找鼠宝。
“很多次,我都不敢走得太近,怕正好遇上了你,但是,又怕看不到你窗口的灯光。”
他总是如此,一脚把她踩进尘土里,还埋怨说,你站得太低,我听不到你说话。
郑微嘲弄道:“是不是因为你的大楼即将分毫不差地竣工,所以就开始怀念那有趣的一厘米误差?”
他依旧沉默,没有争辩。于是她回头,“如果我不下楼,你就一直站在这里?就算你站在这里落地生根,又能怎么样?中国那么大,你既然已经如愿以偿地镀金回来,为什么还要回中建,偏偏还选了二分。是不是这样衣锦还乡的感觉让你觉得很爽很有成就感?不过说实话,我真看不起你这个样子。”
陈孝正说:“从工地回来之后,人事部问我,你最想去哪个部门。我心里想,哪里都行,只要不是二分。所以当我听见自己说‘二分’的时候,自己都不敢相信。走的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我没有资格再站在你身边,如果只能看着,那能近一些也是好的。我希望看到你幸福,又怕你幸福。”
林静说得对,陈孝正其实是个太没有安全感的人。一个被逼迫着长大的孩子,不管表面上多么冷静克制,骄傲清高,也只是个孩子。这个孩子总做着自己认为正确的事,结果伤人伤己。
郑微忽然想起了阮阮的那句话:我长大了,他还没有。
他慢慢走到她的身边。郑微靠在单杠上,冰冷的铁栏给了她支撑。
三年里,她想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当他再度站在她的面前,说:“微微……”
她可以有很多选择,或是若无其事地微笑,或是头也不回地走开。然而她始终高估了自己,当这一幕出现,她如同所有软弱的女子一样,唯一的渴望,只是流泪。
当她在渐渐低头的他面前慢慢闭上眼睛,他的呼吸已在唇边流连。在放弃了思考之前,她想,对也好,错也罢,就让他这样吧。
然而,一切错在月亮太亮,最后一刻,她忽然记起了多年以前校园静谧的篮球场上,她也是这样在他怀里半仰着头,那个夜晚,月亮也是这样亮。她曾经说,那将是她一生中最亮的月光,然而后来她才知道,月光再亮,终究冰凉。
“不。”她在那个吻落下来之前别开了自己的脸。陈孝正也如梦初醒,仿佛打了个寒战,骤然松开了她。
一声难听的啼声传来,郑微立刻循声望去,鼠宝坐在不远处的草地上看着他们,两只小眼睛在夜色里泛着幽光。
她跑了过去,它也并不再逃,仿佛玩累了,迟早等待着她的寻找。
“鼠宝,我们回家。”
那夜郑微睡得很早,睡前她拉上了所有的窗帘,害怕自己忍不住会去张望。她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第二天两人在电梯里相遇,正值上班高峰期,电梯里满满当当都是相熟的同事,郑微跟大家一起例行公事地打着招呼,最后看着站在身边的他,“陈助理早。”
他还是那样整洁得一丝不苟,白色的衬衣每一处细小的褶皱都恰到好处地挺括,笑容随和,眼神疏远。在一群表情疲惫,睡眼惺忪的同事里,他的冷清就像一面墙,将他无形地隔在人群之外。
他看了一眼郑微,回应她的问候,“早。”
电梯停在六楼,他欠身让她先行,郑微连忙做了个手势,“您先请。”他笑笑,先走了出去,郑微才紧随其后离开电梯,随即两人各自走进办公室。
昨夜的一切,清梦了无痕。
然而从此郑微每次晚归,步入楼梯口的时候脚步总是踌躇,她从不往那个方向看,客厅的一盏灯却总是亮至夜深。
白天工作场合相逢,再没有比他们更客气融洽地相处,周渠交代的很多事情都需要他们两人共同完成,郑微做事利落,陈孝正严谨细致,一向要求甚严的周渠对他们的工作成果也表示赞许。只是八卦的小后勤经常说:“郑姐,你跟陈助理在一起的时候,随便用DV拍一段,就是礼仪课的绝佳教材。”
有时办公会上郑微从会议记录中偶尔抬头,她会错觉他的眼神流连在她的身上,然而当她若有若无地朝他的方向看一眼,却总发现他的视线不过是越过了她,停留在某处。
八月份后,周渠参加的各种大大小小的会议密集了起来,郑微也不时加班给他整理会议材料,有时在办公室待到很晚,离开的时候才知道整栋楼只剩了自己一个人。
第一次在加班的时候遇上陈孝正,他刚结束了一场应酬归来。
郑微看到他有些意外。
他说:“我上来拿点东西,看到你办公室还亮着灯,就顺便来看看。”
习惯了白天的相敬如宾,晚上寂静的办公室里,多了一个人忽然就变得局促而狭窄。
“哦,我还有些事情没做完。”她以为马上可以说“再见”,他却疲惫地在会客厅沙发上坐了下来。
“您还有事吗?”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忙碌。他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我坐一会儿就离开。”
郑微埋首工作中,没过几分钟,还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倚在沙发靠背上,双眼微闭,脱下来的外套搭在腿上,领带也扯松了挂在脖子上,似睡非睡的样子,她远远地就闻到了酒气。
“你别在这里睡着了。”她说着还是起身给他倒了杯水,放在他身边的茶几上,“喝吧,热茶可以解酒,清醒了一点就回去。”
他睁开眼看着那杯茶,“这还是你第一次给我倒茶,以前你真懒,开水都是我给你提到楼下,连碗都要我给你洗。”
“你醉了,还说那些过去的事干什么?”
他端起杯子,笑了笑,“你不说我差点忘了,真的已经过去三年了。大概真是喝多了一点……这样也好,我真怕太清醒。”
郑微把话题岔开了去,“跟谁在一起喝,弄成这个样子?”
他说:“跟其他几个分公司的负责人,这种聚会没多久就有一次,周经理不怎么喝,二分就我们两人,全灌到我这来了。”
郑微皱眉,“不会是遇上了一分那几个酒鬼了吧?”
陈孝正摇头,“不是,一分地倒没去,我跟七分的副经理喝了不少,你还记得他吧。”
“七分的副经理,我没印象。”郑微茫然。
“你记不记得了?”陈孝正有些惊讶,“我刚到二分的时候,有一次跟他吃过饭,那次你也在场,他就坐在你对面,老看着你。”
郑微参加的饭局无数,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么个人。“有吗,你记错了吧?”
他笑了,“我怎么可能记错,那天你穿着一件白色的上衣,裙子是淡绿色,带着小圆点,头发没有扎起来,也是今天这副耳环。”
他这么一说,她依稀记得自己是有这么一套衣服,只是大半年过去了,她早忘了,他却还记得。如果她没有记错,在那些场合里,他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
这番话说出了口,两人俱是沉默,郑微怔怔地看着电脑屏幕,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手上的热茶散发着袅袅的白烟。
“微……”
“别说……”
那晚以后,郑微加班的时间越来越多,他看见灯光,经常会上来坐一会儿,她仍旧不怎么理他,可是他没有来的时候,每次听到风吹动树叶,她都误以为是脚步声。
周渠惊讶于她越来越惊人的工作效率,白天交代她办的事情,要求她半个月内做好,她次日清晨就递到他办公桌前。
“晚上加班了?其实不是很急,没必要让自己那么辛苦,年轻的女孩晚上应该有更多的私人时间。”
他不知道,三年多了,她这才觉得时间对于自己而言又有了意义。她感觉得到自己心里萌生的死灰复燃的期待,一点点,无声无息地蔓延。是的,她知道,她什么都心知肚明,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样的期待更为愚蠢,然而她太渴望那簇微弱的喜悦的火苗,摇曳的,风一吹就会熄,但这毕竟温暖了她。他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有时跟她说几句话,这个时候,郑微想,我们为什么不可以选择自己的记忆,记住快乐,忘记悲伤,难得糊涂。她毕竟还是爱他,正因为爱,才可以因为一分的甜忘记九分的苦。
有一次周渠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她,“郑微,你跟林副检察长那天吃过饭之后还有没有联系?”
郑微愣了一下,“嗯,很少。”
周渠点头,“我见他对你挺上心的,听说他还没结婚,条件固然是好,但人太精明了,也不一定是良偶。”
郑微感到有些意外,周渠以往从未对她的私生活有过这样具有倾向性的评价,即使他对她和陈孝正以往的关系了然于心,也从不点破,不知道他现在貌似无心的一句话,用意却是为何。
“领导,你想到哪去了。”她有些尴尬地“呵呵”一笑。
周渠也笑道,“我就随便说说,也没别的意思。”他想了想,又云淡风轻地提到,“对了,我上个星期一连两天晚上在办公室写点东西,居然都遇到陈助理,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加班,看见我在,顺便跟我聊聊,可是刚坐下,没说几句话就走了,年轻人真有意思。”
郑微忽然脸红,嘴上应和着,“是托意思的。”转过身却开始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没过多久,郑微迎来了自己二十六岁的生日。本来也没打算大肆宣扬,偏偏一上班就收到了一大束送到办公室的百合,上面的卡片没有落款,只有简单的几个字,“生日快乐”。这下一来,大家追问神秘送花人的来历未果,就纷纷嚷着晚上要她请客,其中又以最爱玩的何奕为首。何奕结婚后收敛了一些,加上他父亲出了事,不再像以往那样胡天胡地。他还在二分工作,虽然已不是当初的太子爷,但他却满不在乎,也许对于他而言,少了那层身份的束缚,反而会更自在一些。他父亲拘留了几天后,经中建的上属部门与检察院协调,终于得以内部处理解决,单位开除了他的公职和党籍,让他提前退休。能够有一个普通的安逸的晚年对于他而言已经是最好的一个结局,当然,他悄无声息地退休和封口,让不少人也暗地松了口气。
郑微拗不过何奕和一帮平时关系不错的同事的撺掇,只得晚上请他们一帮人吃饭。包厢里,大家闹哄哄地要敬寿星的酒,郑微感叹于自己又长了一岁,不知不觉中也喝了不少。
何奕见她好几次看手机,就笑她,“等谁的电话?不会生日还安排相亲吧?”
郑微白了他一眼,“胡说八道什么,我怕我妈打电话给我。”
正说着,她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她一把抓起手机,何奕贼兮兮地凑过去看,被她灵活地避开。急匆匆地走出了包厢,关上门,她才接起电话。
“喂?”她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否透露出心跳加速的秘密。
“是我。”
她当然知道是他,今天她一直都有这种预感,所以始终在等待着这个电话。
“有事吗?”
“没什么事,忽然想起今天是你的生日。生日快乐。”
郑微抿着自己的唇,“嗯,谢谢。”
“你那边很吵,在外面?”
“何奕跟市场部那帮家伙非要我请吃饭。”
“这样呀……好吧,那你去吃饭吧。”
她忽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失望,她等了一晚上,换来的却是这样一句话,于是便赌气似的道:“我进去吃饭了,没什么事我挂了,再见!”
“再见……等等……”
就在她打算掐断电话的时候,他忽然急切地补充了一句。
郑微咬牙,“陈孝正,是男人就别怪婆婆妈妈,到底想怎么样?没事的话别浪费我的时间。”
“你们什么时候结束,我想见见你。”他低声说。他从来都是这样,绕来绕去,不逼到死角就不肯说出心里的话。
“你要是等下有事的话那就算了。”
她忽然想痛骂他一场,不过终究还是放过了自己,“我吃完饭给你打电话,有什么到时再说。”
走回饭桌的时候他们都在看着她。
“看什么,没见过女人?”郑微对着为首的何奕笑骂了一句。
何奕说:“你带镜子没有,照照你脸上的笑容,接你妈的电话用得着笑得这么春心荡漾吗?”
郑微还真拿出了化妆镜仔细端详,“有这么夸张吗?”镜子里的她,脸红扑扑的,就连眼睛都在发亮。”
“快说是谁,我们去找他拼了,二分和尚本来就多,好不容易有个长得正常的女的,还有外面的色狼来抢食,还让不让人活了。”
郑微指着他们说:“你们这帮狠毒的家伙,有老婆的有老婆,有女友的有女友,我孤家寡人的时候没见你们可怜我,现在倒一个两个冒出来了,谁坏了我的好事,我才跟他拼了。”
何奕说:“这孩子单身久了,都疯魔了。那么说还真有男人撞你枪口上了?”
“关你什么事?”郑微笑着吃东西。
“工会李翠芬那八婆估计要吐血了,前几天她还说,看来看去二分估计只有陈孝正能入你的眼,还说要给你们牵线,说不定能成。”
郑微暗暗一惊,强抑住脸上的不自然,笑道:“李阿姨又乱点鸳鸯谱了。”
何奕心有戚戚然,“我也觉得是,你挑谁也不能挑陈孝正那家伙呀,洪又怎么样,阴恻恻的,就快没拽到天上去,你要是做他女朋友,非疯掉不可。”
郑微想起了以前,莫名就想笑,大多数在一起的日子,经常被气得疯掉的那个人似乎是他。
跟郑微关系挺好的市场部副主任说道:“何奕,你还别说,李翠芬平时消息挺灵通,这会却犯了傻,陈孝正是什么人,人家拽那是完全有本钱的。我听公司人事部的人说,他从工地回来的第一天,是我们欧阳老板亲自带去人事部的,当着人事部主任的面就说,想去那个分公司锻炼几年,直接提出来。”
“对,我也听说过,当初陈孝正选了二分,周渠还去找过欧阳老板,明里当然讲那样的人才来二分是屈才了,说到底是想拒之门外的,结果被欧阳老板一句话挡了回来。你们也知道,周渠这几年风头太盛,在上面多少要收敛些,只好上头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平时对陈孝正也客气得很。”
“你们说欧阳老板看中陈孝正什么?听说有时老板周末钓鱼都叫上他一起。说是爱才吧,中建的洪也不止他一个,说是亲戚,好像也不太可能吧,老板家里不是北方的吗,陈孝正好像是本省人。”
“你们懂什么,世界上有一种亲戚关系是不需要血缘的。”
这句话一说,大家当下了然,纷纷做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神情。
何奕讶然道,“难道他跟欧阳婧……对了,我怎么没想到,他和她在美国应该是同一个大学。”
“这就没错了。以后你们可悠着点,别得罪了驸马爷都不知道。何奕,你认识欧阳老板的千金?”
何奕说,“什么呀,欧阳婧那家伙从小就住我家对门,当时我老头还当权,欧阳是副书记,她光屁股的样子我都见过。”
有人笑道:“那你干嘛不下手呀,让别人拣了个便宜。”
何奕拍了拍胸口,“饶了我吧,她那个脾气……全世界的男儿在她眼里都是脏的,想不到居然还会有男人入得了她的眼,不简单呀不简单。不过欧阳婧好像没有回国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带着点洞悉机密的兴奋,当然更多的是夹杂着羡慕的鄙夷↓了很久,才有人发觉今天的主角一直都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背过身去一声不吭专注地看着包厢角落里的电视机。
何奕扫了一眼,电视里播的是最近的黄金强档剧集《哑巴新娘》,受尽欺凌的小媳妇在悲戚的插曲中抽抽噎噎。他好笑地拍了郑微一下,“喂,你不会喜欢看这种煽情肥皂剧吧,不像你的风格呀。”
郑微笑着转身,却是满脸泪水,“是呀,我也没有想到,这么低劣的戏码,居然让我哭了。”
何奕看着郑微笑着擦眼泪,无奈地说:“女孩子就是这样,少宜也是,平时争强好胜地,看到稍微悲情一点的电视剧就哭得稀里哗啦的,真想不通。”
郑微说:“没办法,女人就是容易为别人的故事流自己的眼泪,挺可笑的。”她眼睛还红着,兴致却陡然高涨了起来,站起来招呼道,“别光说那些闲杂人等不相干的事,喝酒啊!”
大伙纷纷点头。如果说起初她喝酒还有三分保留的话,现在就是来者不拒,越喝就好像越清醒,在这样的气势如虹之下,那些酒场上的老手都连称怕了她。
买了单,一行人说说笑笑走到饭店门口,何奕半开玩笑地提议,“现在还早,要不要找个地方开始下一场?”
郑微爽快地点头,“都没事吧,没倒下的都来啊,去泡PUB还是唱K?”
何奕有些意外,他见她起初心神不宁的样子,料到她饭后还有约会,不过是说来逗逗她,没想到她还当了真。在场的都是二分一些年轻的中层和骨干,平时关系比较好,又都是爱玩的,听见郑微提议,纷纷响应,几辆车浩浩荡荡直接开往说好的地点。
在KTV包厢里,大伙又点了几扎啤酒,都是半醉的状态,东倒西歪的玩牌的玩牌,唱歌的唱歌。何奕一向都是麦霸,唱张学友的歌颇有几分神似,一连几首下来都是他所谓的成名曲,唱着唱着,才发现到了这边之后,东道主忽然变得很安静,背靠在沙发上,静静地一声不吭。何奕跟她关系一向最铁,一屁股坐到她身边,“怎么了,刚才还好端端地,谁给你气受了,哥哥我给你出气。”
郑微推了他一把,“去去,唱你的歌去,这首歌我喜欢,今天唱得不错,超水平发挥啊,我听着呢。”
何奕就坐在她身边,拿起麦克风继续唱。
“……我唱得她心醉,我唱得她心碎,成年人分手后都像无所谓,和朋友一起买卡拉OK,唱我的歌陪着人们流泪,嘿……陪着人们流泪……”他转过头,“换一首,今天唱这个不太应景,要不我给你唱首祝寿歌?”
郑微鼓掌,“这首歌唱得好。”然后拿起啤酒杯跟他碰杯,“我干了,你喝不喝随便你。”
何奕哪甘示弱,仰头喝到底,还嘀咕说:“回去又有脸色看了……看吧,电话来了……”
他掏出了手机,一看号码,惊讶地皱了皱眉,示意把音响的声音调弱一些,然后边接边走出包厢外的走廊。
没过几分钟,他推门进来,沉着一张脸。
有人笑道,“何奕,老婆查岗了吧?”
他恼怒地摆了摆手,“不是。你们继续吧,我要先走了。”他是大伙中的活跃分子,大家纷纷说:“你走了我们还有什么意思,怕老婆也不能被管得死死的呀,叫你们家韦少宜一起过来。”
郑微也说:“是呀,叫少宜一起过来,她没事老待在家里干吗?”
何奕说,“是她还好。电话是陈大助理打来的,说我们项目部的质保文件有问题,让我亲自连夜修改给他,老王,估计你也得跟我回去,有些数据还得从你们市场部那边提供。”
大家都说:“他至于吗,有什么不能明天上班再做的。”
“算了算了,官大一级压死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那个脾气,明天一早东西不放在他办公桌前,脸色只怕更不好看了。”何奕拿起外套,“老王,我们走吧。”
这样一来,谁都觉得有几分扫兴,“周渠还没他拽呢。”
郑微看到这种情景,也拎起东西站了起来,“依我看,既然他们有事,大家也一起散了吧,下次没事的时候再玩得尽兴一点。”
她既然都这样说的,众人也都点头。
出到门口,有车的人纷纷说:“郑微,要不要我送你?”
何奕也说,“你不是住大院吗,我正好送你一程,走吧。”
郑微摇了摇头,“你先回去吧,这里离我大学母校挺近的,时间也还早,我过去走走,顺便散散酒气。”
“你一个女孩子,又喝了酒,在外面不安全,跟我回去吧。”何奕说。
郑微把他推上车,“走吧走吧,叫你别管我,啰唆什么。”
何奕一副会意的表情,“哦,我知道了,你另有安排是吗,说出来,我们也不是不识趣的人呀,那我可走了啊,你小心点。”
郑微送走了他们,一个人沿着人行道往G大的方向走,她知道自己喝了不少,脚步有些虚浮,但是神志却从来没有这么清明,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的澄净。
G大就在前面一个路口,毕业快四年了,连校门都不是当初的那个样子,不过郑微还是轻易地找到了以前最常去的那个篮球场,她坐在旁边的观众席上,幽暗处隐隐有成双成对的身影,只是不知几年后,这些恨不能两个并作一体的人又会是怎样的天各一方。
她坐了一会儿,包里的手机再度震动了起来。这一次她终于接起了电话,还没开口,那边的焦灼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你在哪,干吗不接电话……说话呀,你怎么了,我打了多少个电话你知道吗?”
他当然看不见她此刻的表情,只听见她说:“不好意思,我没听见,我现在在G大篮球场,你要不要过来?”
他疑惑地说,“你跑去那干吗……微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淡淡地说,“没什么事,很久没回来看看了。你要是过来的话,我们再说吧。”
他来得很快,也许是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连时间的流逝都没留心。他坐到她身边的时候她才发觉,这样的地点,这样的场景太过熟悉,但怎么也没办法跟回忆重叠。
“喝了不少吧,脸红成这样。”他的声音里有心疼的责怪。
她转过头去,看着他嫣然一笑,这笑容让他有片刻的眩晕,每天,他们微笑着点头示意,他有多久没有亲眼再见到这让他魂牵梦系的开怀笑脸。
他着了魔似地抬起了手,想要轻轻地触碰她笑容绽放的脸颊,那里有无数次让他醉倒的酒窝,可是,刚触碰到那娇嫩的肌肤,他的手又微微缩了回去,仿佛害怕眼前的只是泡影,一碰触就会消失无踪。
她的手及时按住了他,叠在他的手背,慢慢贴在她的脸上。
“阿正。”她如同梦中无数次那样叫着他的名字。
陈孝正闭上了眼睛,这是他渴望了多久,却早已不敢奢求的温暖?如果上帝这个时候问他,为了留住这一刻,你愿意用什么来换?他会说,“所有。”
真的,功名、财富、前程、身家性命……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她,只要这一刻的温暖。他不是个爱不顾一切的人,然而此时别无他求。
他感觉她的手在他手背轻轻摩挲,带着点诚惶诚恐,几乎不敢呼吸,害怕自己一个男人会因为这样而流泪。他反复地在心里问,陈孝正,你何德何能,还会有这一天……
她的手指找到了他的无名指,然后是中指,一次一次地在上面徘徊。
“阿正……”她又呢喃了一声。
“我在这里,我在。”他低声回应。
郑微单单握住他的中指,这样的暧昧让他脸红,神迷意乱,以至于几乎错过了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这里是不是少了什么东西?”
“嗯?”
“或许是一个戒指?”
……
他不知道自己用了多久才消化了她的话,仓然暗惊,停留在她脸上的手生生缩了回去。她再次一把抓住他的手,笑容依旧甜蜜,一如相爱时贴心的戏谑,“回答我。”
他没有说话,慢慢地,慢慢地头就垂了下去去,感觉到她的手上的温度渐渐冷却,连带让他寒到刺骨。99l.t
她笑容还在,却变得无限怅惘,“你知道吗,即使在刚才那一刻,我居然还有一丝期待,我希望你说,微微,我听不懂你说什么,又或者,你摇头。”
她忽然觉得不再悲伤,或许在饭桌上流泪的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已有了定论,她在耳闻到那些真假难定的道听途说时,即刻就醒了,那时她才知道,她并不是听信流言,不过是太了解他。现在的求证,不过是拼着最后的希望,只等它彻底地消亡。
“别这样,阿正。”她看到他疼的样子,就想要安慰他,“她是适合你的那一种女人,能够让你的大厦平地而起的那一种吗?如果是,我真为你高兴,你终于还是找到了她。”
他什么都不争辩,这是他选择的人生,只是没有料到这一生还能体会到刚才那样的甜,才又生起了奢望,从最美丽的梦境中跌醒,痛也是当然。
他的沉默于是便有了绝望而自弃的意味。
郑微没有看他,她看着远处,仿佛在对他说,又像是对自己说:“也许你是知道的,我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不再爱你的郑微会是什么样子。你离开的那几年,我最难受的时候也没有恨过你,因为你给我的快乐不输给分开时的痛苦。你走了,我还有回忆,我可以继续相亲,嫁人,然后守着我的回忆过一辈子∠了那一天,我或许早忘记你最后的离开,只对我的儿孙说:年轻的时候有个男孩爱过我,他给过我最快乐的几年。但是你回来了,这次你帮了我,我不但恨你,而且彻头彻尾地看不起你。陈孝正,我终于可以不爱你了,为了这个都值得感谢你。”
她以为自己哭了,其实没有。解脱是件好事,心里的那点火种埋了四年,谁都看不见,但它没有熄灭。现在好了,他将它挑拨了出来,再亲手掐灭,除了陈孝正,还有谁可以把郑微心中的火掐灭?
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脸是湿的,转而用另一只手把她的手包裹在掌心,仿佛横下了心,最后一搏,“如果我说我跟欧阳之间有特殊的理由,你会不会再相信我?”
郑微柔声说:“我不可能一次又一次地相信你,不可能……”她一字一句地说,看着他眼里的光慢慢消退,终于冰凉。
或许他们早该明白,世上已没有了小飞龙,而她奋不顾身爱过的那个清高孤傲的少年,也早已死于从前的青春岁月。现在相对而坐的,是郑微和陈孝正,是郑秘书和陈助理,是日渐消磨的人间里两个不相干的凡俗男女。犹如一首歌,停在了最酣畅的时候,未尝不是好事,而他们太过贪婪,固执地以为可以再唱下去,才知道后来的曲调是这样不堪。
“你走吧。”郑微说,“明天我们还要上班。”
“是的,明天还要上班。”曾经我们都以为自己可以为爱情死,其实爱情死不了人,它只会在最疼的地方扎上一针,然后我们欲哭无泪,我们辗转反侧,我们久病成医,我们百炼成钢。你不是风儿,我也不是沙子,再缠绵也到不了天涯,擦干了泪,明天早上,我们都要上班。
“我送你回去。”
她笑了笑,看着他终于克制住了自己,站了起来。
他是聪明人,话说到了这一步,再说又有何意义。注定要失去的东西,失去了,也不过是早死早超生。
“不用了,你走吧”
“这么晚了,你怎么能一个人在这里?”
“我让你走。陈孝正,如果你还念一点旧情,现在就离开,因为在明天上班之前,看着你多一秒,我还是很难受。”
他别开脸去,静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拿起电话拨号。
“打给谁?”郑微问。
“出租车公司。”
郑微指着他的鼻子说:“别逼我叫你滚。”
他离开了,她留在原处,俯下身去,大口大口地呼吸,天气真好,夜凉如水,谁在乎这样的角落,两颗心暗暗地死。她试着站起来,才发现身边的一切都在漂移旋转。她喝了多少,自己知道。
这个时候她第一个想到的还是阮阮,拨通了电话,那边却始终没有人接,打到固定电话,也是如此。她慢慢地走了几步,头越来越重,只得再次坐了下来,恍恍惚惚间,只知道自己终于拨通了一个电话,那边只“喂”了一声,她就开始呜咽,“我在G大,你快来。”
郑微的电话挂得很快,她甚至没有去想,他现在在做什么,他会不会来。等待的过程中,她抑制不了胃里的排山倒海,挣扎着走到旁边的树下呕了一轮。火辣辣的喉咙和抽搐的胃让她难受得冷汗涔涔,有片刻,她希望自己如果真的醉了的话,就干脆醉得彻底一些,什么意识都没有,痛也不晓得。
然而吐完了之后,风干了冷汗,只剩凉凉的黏意,毕竟神志清明了一些,只是头仍然像灌了铅似的沉。她记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电话里她只说了自己在G大,可G大那么大,他要到哪里去找她?
郑微暗骂自己糊涂,坐下来之后就摸出手机,找到了刚才拨过的那个号码,按下去的时候又犹豫了,手忙脚乱地掐断。也许她本来就不应该找他,自己在原地再坐上一阵,也未必是回不去的。
夜渐渐地深了,应该已过了大学熄灯的时间,操场上的鸳鸯们也各自归巢。深夜的篮球场上又只剩了她一个人——只有她的篮球场,真安静。大概也因为酒精的妙用,她浑然未觉丝毫的害怕和着急,只想坐着,一直坐着,什么也不想。也不知过了多久,长时间地保持同一个姿势,腿也麻了,她晕乎乎地侧过脸去说了一声,“阿正,阿姨要关门了,我们回去吧。”
阿正没有回答她,她的身边是长长的、空荡荡的观众阶梯坐席。即使阿姨彻夜洞开宿舍大门,他们还回得去吗?
郑微一直低着头,所以最先看到的是他的鞋,她摇晃着脑袋,沿着修长的腿,缓缓地将视线上移,那张熟悉的脸似远还近地就在眼前。她吃吃地笑,“林静,你终于肯从美国回来了?”
这个笑话相当的冷,不过林静还是很给面子地笑了。
“你的样子真糟糕。”他说。
就在他话音落下,不紧不慢地朝她伸出手的时候,她也几乎同时大咧咧地把手交到了他手心,似乎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他略一施力,她就顺势站了起来,两人都笑出了声。小时候她走路就是横冲直撞的,眼睛看着前方,从不留心脚下,摔痛了就哇哇地哭,不痛也赖在地上不肯起来,只等林静来拉,那时她以为,不管摔得多重,他总能一手把她拉起来。
林静顺手拍了拍她身上的灰尘,说:“可以走了吗?”今晚的郑微特别听话,她乖乖地跟着他走到车旁,打开车门,安安静静地坐在副驾驶座上。林静发动车子之前看了她一眼,酒精淡去了重逢后她对他的疏离,但是看着她这个样子,他一时难以判断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林静车子慢慢驶出G大校区,刚没入霓虹灯影里的车流,陈孝正黑色的广本便去而复返。幸而深夜的校园行人渐稀,他超乎寻常的车速才没有引起别人的侧目。
他下了车,一个人走到空旷的篮球场中央,以前为什么从来没有发现,空无一人的篮球场,风吹动树叶的声音是那样的清晰可辨。他环视四周,徒劳地在原地转了一圈,仍然只有他一个人,闭上眼睛,好像还听得见当年的郑微伏在他肩上呢喃……
“阿正,你答应我,别让我再等你,我怕我没有足够的勇气一直等在原地,更怕我们走着走着,就再也找不到对方……”
他已经走得太远,而她不可能永远等在原地,也许他们真的就再也找不回对方,这些他早已知道,他只是后悔回头,就像登山者沿着一个注定地方向往上爬,途中多少苦都在意料之中,但是唯独不应该回头望。因为回头的那一瞬,他才惊觉自己身在悬崖。
他回到车里,静静地伏在方向盘上,离开的时候他将车窗都摇了下来,音乐声调至沸点,如果他开得足够快,那么没有人会看到,一个面孔平静到冷酷的男子脸上,有肆无忌惮的眼泪。ttp
郑微有点恍惚地看着窗外擦身而过的车辆,忽然嘀咕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在篮球场?”
林静轻描淡写地说:“兜了一大圈,总算找到了。”他说着,从身边找出一瓶水递给她。
郑微机械地喝了口水,然后听着车里若有若无的音乐,轻轻地跟着哼唱。G大到中建大院是一段相当长的距离,夜风是醒酒的最佳良药,她希望自己能够再迷糊一点,然而毕竟是渐渐醒了。她忽然很感激林静,不是因为他能在这样的深夜为了一个电话大老远地来寻她,而是因为他从始至终没有问过一句,为什么会在那里?为什么喝那么多?为什么一个人?她什么都不想回答。
最后一个十字路口,并非城市主干道的马路上已经没有太多的车辆,当然也没有值班的交警,然而红灯亮起的时候,林静还是把车停了下来。
郑微说:“其实这里没有电子警察,要是我,肯定一踩油门就冲过去了。”
林静答道,“我们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并且不急在一时,就完全可以服从规则,一步一步来。”
说话的间隙,郑微偷偷打量他,这个时候才发现,如果她的样子真的很糟糕,那他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一向服帖的头发有些凌乱,身上浅米色的长袖衬衣上,整个肩膀的位置都满是已经干涸的紫红色印迹,还有些星星点点地溅到了胸前,当她再靠近一点,就闻到了红酒特有的气息。
她想问,生生憋住了。林静可以对她不想说的事情保持沉默,她为什么不可以?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无所顾忌向每一个人宣告自己对林静的所有权的那个小飞龙,他有他自己的生活,这很正常,因为他们都长大了。
倒是林静察觉到了她鬼鬼祟祟的张望和欲言又止,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左肩,苦笑道:“被你的电话吓了一跳,衣服没换就跑了出来。”
郑微笑着说:“美国让你养成了晚上一个人在家喝红酒的习惯?”
他耸了耸肩,“这也许是个坏习惯吧。”
这一次,她没有异议地让林静将她送到了公寓楼下,她太累了,不想在一些细枝末节上再计较。下车之前,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看着他说道:“对不起。”
林静不解。她用手指划着车门上的把手说道:“我是指那天你送我回来,我在车上对你说的那些话。当时我心情不好,说出来的话很偏激,其实我知道我没有立场要求你为我做什么,更不应该把我一些不愉快的事转嫁到你的身上。你去美国,不理我也是应该的,说到底,林伯伯的事……过去我只是太习惯你……”
他看着她,沈默地听着,这种专注让她觉得有几分难堪,感觉自己说的话词不达意,越讲越不对,只得匆匆收尾,“我只是想说,那天我不应该对你发脾气。”
林静抿着嘴笑了,他笑的时候,眼睛里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左边脸颊上的酒窝和下巴上的那道沟就特别明显。郑微心想,他仕途顺利,是否也得益于大多数犯罪分子容易被这样的笑容蛊惑?
“我……我要上去了,鼠宝在家等我太久,估计都要着急了。”她为自己找了一个绝佳的理由,于是下了车,帮他关上车门。
她已经说了再见,但很显然,他并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依旧微笑地在车里看着她。
“那个,很晚了,你快回去吧。”她朝他挥了挥手。
他说:“没事,我看着你上楼,帮我问候你的鼠宝。有机会真想看看它。”
郑微挠了挠头,嘿嘿一笑,“看它还不容易,它又不是很红。等你有空请你上去喝茶。”
他说:“好啊,我有空。”
“啊?”他答得太过于顺理成章,以至于郑微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笑容不上不下地挂在脸上。她住的地方根本就没有茶,平时连开水都不烧,冰箱里都是瓶装纯净水和饮料。那句“上去喝茶”完全只是客套而已,大家都这么说,也都心领神会地不去当真,莫非几年国外的经历让他开始听不懂中国人的客套话?
眼前如果换了别人,也许郑微会理直气壮地说一句,“你有空,我没空。”但是他不是别人,他是林静。小时候自己一周四次在他家蹭饭吃的经历都还历历在目,她心里暗骂自己多嘴,但拒绝的话毕竟说不出口,只得言不由衷地说了声,“好啊。”转身背对着他,懊恼地引路。
“这边。”她先他一步走上楼梯。这房子本是80年代末期的老旧建筑,楼梯走道的灯已经坏了多时,单位的物业不闻不问,住户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郑微脑子清醒了,脚步却是虚浮的,心不在焉之下,一步踏空,险些摔倒,幸而林静在后面及时地扶了她一把,然后自然无比地把她的手抓在自己的掌心,“太黑了,这灯应该修一修。”
“是呀,该修该修。”郑微心慌意乱地附和,“哎呀,我的钥匙不会忘带了吧?”她说着,顺势就将手抽了出来,一路翻找着钥匙直到门口。
“原来是在这里。”她这才将钥匙掏了出来。
林静只是笑笑说:“女孩子一个人住,最好在楼下把钥匙准备好。”
郑微嘴上应着,开门进去,按亮了灯,鼠宝照旧在冰箱顶上酣睡,看见有人,难得给面子地挪动尊驾跳了下来。
“鼠宝,你也知道妈妈回来了吗?”郑微受宠若惊地要去抱它,它却挣扎着下地,一个劲地在林静脚边转悠,还不时用头去蹭他,这热情的模样让习惯了热脸贴在冷屁股上的郑微傻了眼。
“鼠宝,要矜持。”她对着林静干笑两声,“估计是饿了,它平时不这样。”
林静半蹲下来,给鼠宝搔了搔下巴,它舒服得闭上了眼直哼哼,奴颜媚骨得让郑微都看不下去。她借机推开房门,把林静挡在了外面,“你先别进来,我收拾收拾。”她住的地方跟大多数男女光棍一样,所有的日常起居都在自己房间里进行,客厅只是一个多余的摆设,除了冰箱,什么家具都没有,现在更成了鼠宝的地盘,满地都是它的玩具和撕碎的报纸。
她心急火燎地把床上的内衣裤、丝袜、衣服塞到所有可以隐藏的地方,然后再将散落的零食杂志聚拢在一堆,忙乱间,差点被房间中央的高跟鞋拌了一下子,低声咒骂了一句,才发现鼠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虚掩的门顶开,林静似笑非笑地站在门口。
“收拾好你的闺房了吗?”他好整以暇地说。
郑微的脸顿时红了,本来还想粉饰几句,话到嘴边忽然胆向恶边生,乱就乱,她本来就这样,也没指望他能对她有什么期许。于是索性不再收拾,只努力将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搭满衣服的靠背椅子清理出来给她。“就这样了,你将就点吧,我这除了原来舍友的老公,还从来没有别人来过。”
林静若无其事地越过好几双高跟鞋在地板上布下的雷阵,看着那张衣服堆成山的椅子,说:“别收拾了,我坐一下,喝杯茶就走。”她的床上被子卷成一团,笔记本电脑搁在枕头上,很显然,那里才是她战斗和生活的地方。对面这一团糟的局面,他一点也没感觉奇怪,长大了的她在这方面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只不过他想象着每天从这样的狗窝走出门,光鲜亮丽地去上班的郑秘书,就觉得莫名地想笑。他指了指床沿,“介意我坐这里吗?”
郑微本来就心里有事,现在更为这一顿手忙脚乱地收拾头痛不已,那张床本来就是她的卧榻、书桌兼沙发,于是忙不迭地点头,“你坐你坐,电脑我开机了,你可以放点音乐,我给你弄喝的,你想喝什么?”
“不用麻烦,普通的绿茶就可以了。”林静找到了她电脑里的MP3播放器,音乐声飘荡出来之后,他才发现她仍然哑口无言地站在门口。
他马上明白了过来,“没有绿茶也不要紧,你有什么用?”
郑微走出去看了看冰箱,“呃,有冰的纯净水和不冰的纯净水。”
“都行,你平时想喝什么我就喝什么。”
郑微把水递给他,他接过,说道:“你去洗把脸也许会好一些。”
她不明就里地朝穿衣镜看了看自己,吓了一跳,镜子里的那个人头发蓬乱,睫毛膏糊掉了,出门前特意上的一层淡淡的粉也有些斑驳,这哪里是美丽又智慧的郑微,简直就是一只鬼。
她捂着脸,逃也似的跑去洗手间,整理完毕出来的时候,林静正坐在床沿,手上是一本她枕边的时尚杂志。
水也喝过了,现在都快十一点半,但是话没说两句,也不能立刻就送客。林静见她有点局促地站在那里,就说:“过来陪我坐坐吧。”
郑微心里说,这是什么跟什么,在我的地盘上,为什么他闲适得像个主人,我才像一个不速之客?坐就坐,谁怕谁。
郑微坐到距离林静一臂的距离,然后发扬她没话找话的特长,跟他聊着这些年各自的琐事。电脑里悠悠地放着音乐剧《金沙》的插曲,她听他说着异国求学的苦与乐,自己也徐徐讲述着初入职场闹的种种笑话,他还是以前那个样子,即使不说话的时候,也总让人觉得他在耐心倾听,气氛终究不至于太过冷场。
那首《花间》唱完,音乐声悄然而止,恰好两人的上一个话题刚告一段落。他不再说话,她忽然也不知道该从何接起,没有了音乐的陪衬,气氛骤然变得沉寂而诡异。她越是拼命想找话题,越是语拙,他居然也一声不吭。
人和人之间的气场是很奇妙的东西,上一秒还粉饰太平,相谈甚欢,下一秒却是僵持。尴尬间她仿佛可以听见空气中的呼吸声,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她的,她感觉手脚都无处摆放,也许是时候结束这次意外的邀请了。于是她打定主意,清了清嗓子,正打算说:“太晚了,别耽误你明天的工作。”才刚张嘴,扔在床头的手机就忽然响了起来,这样突如其来的动静却没能让她如释重负,反倒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将她的整颗心都揪了起来。她吓了一跳,没想那么多,几乎是像坐在弹簧上一样弹了起来,飞快地起身去抓电话,然而身边的人却比她更快地按住了她的肩膀,她还来不及惊叫,就感觉到他的唇覆了上来。
郑微整个人都傻在那里,脑子里的发条都断成了螺旋形,这个没有任何前兆的吻并非浅尝即止,而是带着强烈的侵略性攻城略池,一时间她的呼吸里都是淡淡的红酒气息和须后水的味道,还有一种奇特的香味。她就在他一臂之外的距离,他探过身轻易地掌握了她,然后不费太多力气地将她顺势按倒在床上。
那一刻,郑微仅有的感觉只有两个字:荒谬!
林静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她,在此之前,他们之间最亲密的接触除了拥抱和牵手,便是公车上那落在眼睛上的轻轻一吻。林静在她的记忆中,犹如他书桌上那盏橘红色的台灯,是一种温暖而安详的存在。即使是她从小发誓要嫁给他,她想象的婚姻生活也仅止于一辈子在一起,永远不分开,从来没有联想过眼前这样亲密的纠缠。林静的名字中性,从小到大一直都有人问她,你的林静究竟是男还是女,郑微的回答是:林静就是林静。可以这么说,林静对于她而言,是一个特殊而重要的个体,但是,从来与性无关。
然而此刻,他只需几个动作,就轻而易举地击碎了她所有的心理设定,让她恍惚,这个激吻摸索着她的,不是她记忆里的林静,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男人。
她犹在不敢置信,他的手却开始让她脸红心跳。郑微于是推着他,借着喘息的工夫连声道:“你这是干吗呀?”
他不回答,只是低低地笑了一声,半边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她的身上,连带一双手,正好制住她,让她轻易不能动弹,力度却恰到好处。她如果奋力挣扎,其实也并非无法摆脱。也许他一早就看了出来,她累了,由心而生的疲惫,而他的强势和力量竟然莫名地就填补了她心中的软弱和虚空。她居然想,如果这一刻她不顾一切地将他从身边推开,他是否再也不会给她温暖,她心里的那个空洞是否会无止境地扩大?
也许她的确需要一种强有力的填充,即使并非永恒。
可理智被逼到角落,毕竟负隅顽抗,在震惊和冲动交替的边界,她依然隐约知道,如果再任他这样,关系只会更混乱,即使她把他当作一个男人,可正常的途径不都应该循序渐进吗?过去种种不提,重逢后,他们从没有认真讨论两人之间的问题,甚至他在此之前连个拥抱亲吻的缓冲都没有给她。
这个时候的郑微,心理上的冲击远甚于身体,她的矛盾是源于不知所措,而对于一个激情中的男人而言,这种欲拒还迎无异于火上浇油,他的手很快突破衣服的障碍,游走在她羞于启齿的角落,当然还有他的唇。她感觉浑身的血液沸腾在头顶,他放肆地撩拨着她,让她辗转反侧,即使她并非未经人事,但仍不敢置信,两个人竟然可以亲密至此。
枕边的手机音乐声一再响起,这个时候没有人想过要去理会。
他攻陷她之前,双手捧着她的脸,她双眼紧闭。
“睁开眼看我。”他说。
郑微在他眼里看到了自己。
“我没想过会这样,林静。”
“可我想过。”
他沉入她身体的时候,并没有疼痛,她已经四年没有做过了,而他的动作又过于坚决,以至于这种破体而入的感觉犹甚于懵懂的第一次。郑微剧烈喘息了一声,听见他含糊地叫了声,“微微。”她心中一恸,几乎立刻闭上了眼睛,眼泪就掉了下来。
痛楚让她的身体本能地扭动闪躲,他的手一把稳住了她,她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他不是阿正,他们多么的不同。如果说和陈孝正之间的亲密带着少男少女间青涩的相互摸索和新奇的刺激,那林静就是一个男人,他的前戏缠绵,交合的时候却直接而强势,他在她的身体上,就是一个征服者。曾经在那个人面前,她只想着不顾一切地狂喜地将自己交出去,而现在她只需承受,只需接纳。
她听到了自己的呻吟声和他的喘息,年少时淡定自持的林静,谈忻兵的副检察长,那张永远笃定自若的迷人面庞此刻因欲望而扭曲。
她的回忆也沾染了欲望。
即将攀到顶峰的时候,他轻触她的眼泪,忽然就有了短暂的不确定,“微微,你快乐吗?”
她抿着自己的下唇沉默。她的身体很快乐,快乐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而灵魂呢?谁在乎?
事后,林静在她身上伏了很久才慢慢地退了出来,他离开的时候,那点温度也随之抽离,她才发现自己比之前更冷。
他清理完自己,轻轻拍了拍她,“一起去洗洗好吗?”
郑微翻过身去背对着他。
他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已经收拾停当了自己,苦笑着说:“你看我这一身,大概还得赶回去。”他见她不语,不由有些担忧,便坐到她身边,轻轻抚她光裸的背,“微微,你要我陪你吗,我也可以明天早点赶回去换衣服。”
她说:“不用了,你回去吧。”
林静承认自己或许是趁虚而入,但是如果那个“虚”确实存在,他为什么不可以去填补?他做事一向只重结果,所有的手段都只是过程,他希望能给她幸福,也自信可以给,这就是他要的结果。
他坐了一会儿,还是拿起了车钥匙,“那我回去了,待会儿你洗洗,好好睡,我明天给你打电话。”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听见郑微说:“林静,把你的猫带走。”
一个星期后,林静出差回来,郑微接到电话的时候,还可以听到机场广播的声音,他说:“微微,晚上一起吃饭好吗?”
郑微暗暗揪着自己的裙子说:“我今天没空。”
他笑了,“你要忙到什么时候?”感觉到电话那头的沉默,林静说道,“任何犯罪嫌疑人都应该被允许有申诉的权利,你不觉得我们应该谈谈吗?”
“今天阮阮出院,我真的要去接她。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好吗?”她没有再给他说话的余地,匆匆收线。
阮阮的腿伤恢复得不错,虽然还不能拆石膏,但在旁人搀扶下也能支撑着行走几步。吴江对郑微来接阮阮出院再三表示感谢,他说他忙完手上的事情就会马上赶回家,另外,阮阮行动不方便,他也请到了有经验的保姆照顾她的起居。
郑微抢白了几句,“谢我干什么,我是来接我的朋友,又不是来接你吴医生的夫人。你继续去发扬白求恩精神,我肯定会把平安送到家。”
阮阮见吴江面露惭愧,便笑着对郑微说:“恩公,我们走吧。”
吴江帮忙搀着阮阮走到医院门口,正待为她们打车,看见停在路边的车子,就对阮阮笑道:“这回免费的车夫也有了。”
郑微当然也认出了林静的车,他看到了她们,走了下来,跟吴江打了个招呼,就看着郑微和阮阮说道:“走吧,我送你们。”
郑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眼睛却不看他,专注地在马路上留心过往的出租车。
阮阮站了一会儿,忽然皱着眉“嘶”了一声,表情里似有痛楚。
“没事吧?”郑微问。
“有些疼,不过还挺好。”
正好赶上出租车交接班的时间,拦车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郑微担心阮阮的腿,叹了口气,只得对林静说:“那谢谢你了。”
林静赶紧为她们打开后面的车门,吴江小心地协助阮阮坐了进去,郑微也坐到了阮阮身边。
吴江嘱咐阮阮回家后好好休息,谢过了林静,车子发动后就返回了医院。
一路上,郑微只跟阮阮低声交谈,并不理会林静,反倒是阮阮跟他闲聊了几句,郑微用余光偷偷打量他的侧面,大概是上飞机前刚结束公务,他正装打扮,形貌言谈均是一副谦谦君子模样,她很自然地想起了一个词“衣冠××”,可是又本能地抗拒这个说法,也许她还是不习惯把贬义的词汇用在林静的身上。
来到阮阮家门口的时候,保姆接到电话已经在门口等待,郑微说:“我送你进去,晚一点再回去。”
阮阮摇头,示意保姆过来扶了一把,“回去吧,你也上了一天的班了,我回去后马上就休息了,明天再给你打电话吧。”她继而对林静说,“谢谢了,林副检察长,麻烦你送微微回家了。”
林静自然点头,“叫我林静就好。别客气,都是应该的,你好好休养。”
郑微无奈,也不好再说什么,挥别了阮阮,就又坐回原来的地方。
“去哪吃饭?”林静看着后视镜中的她问道。
郑微闷闷地说:“不用了,我直接回家。”
林静没有再勉强她,车子径直往中建大院开,郑微低头玩着自己的指甲,两人都异样的沉默。
刚到楼下,郑微立刻下了车,她想想,又回头问:“你是现在把鼠宝带回去还是改天。”
林静无奈地说,“都行吧,要不我跟你上去接它。”
郑微毫不犹豫地拒绝,“不用了,你在楼下等我一会儿,我去把它带下来。”
林静当然知道她在害怕什么,不由失笑,“别把我想得那么可怕,我忙了一天,刚下飞机,累得没有心思想别的。”
她脸一红,扭头“蹬蹬”地上了楼,林静不紧不慢地随着她走了上去,门没关,她低头迸鼠宝,不知道在喃喃说着什么。
她看见他走了进来,便把鼠宝塞到他怀里,“别因为没时间陪它,就老宠着它,给它吃那些高热量的罐头,医生都说它要减肥了。”
林静换了个姿势抱紧不安分的鼠宝,忽然把一只手朝她伸了过来,还没触到她,她就像受惊的小兔一样,满脸涨红地一连退了几步。
“干什么?”她厉声说。
看着她紧张得花容失色,全身戒备的模样,林静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示意她放轻松,柔声道:“我只是想帮你拿掉头发上那根鼠宝的毛。”
林静见她愣愣的样子,便低头笑了,“傻孩子,看来我真把你吓着了。”?net
郑微窘得不行,她承认从他走进这个屋子开始,她满脑子都是那晚他毫无预兆对她做的那些事情,既紧张又难堪,整个人绷得紧紧的,犹如惊弓之鸟。他这么一解释,她反而觉得更无地自容,不禁恼羞成怒,为什么他笑得如此舒心,而自己在他面前总是稚嫩蹩脚得不行?她的怨愤顿时迸发,狠劲一上来,便上前一步,使劲推了他一把,“你笑什么笑,不准笑!”
林静没料到她会有这一招,被她用尽吃奶的力气推得后退了几步,鼠宝脱手蹿到了地上。他嘴上说:“好,好,我不笑。”可脸上却忍俊不禁。
他的从容更刺激了她。郑微像被激怒的豹子一样冲上去,两手并用地推搡着他,“还笑,我让你笑。”
这一次她没有推动林静,反而被他顺势一把抱在怀里。此刻的林静终于收起了笑容,紧紧地看着眼睛红红的郑微,任凭她在怀里挣扎撕扯踢咬怒骂,就是没有再松手。
郑微挣不开他的怀抱,总是刚刚摆脱,他又拥紧了她,饶是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一番折腾下来,依旧筋疲力尽,尽情地宣泄之后,她忽然就松懈了下来,混乱、矛盾和怨怼全化作委屈。林静感觉怀里的人渐渐安静,终于无力地伏在他的胸前,他于是放慢了自己的呼吸,生怕惊动了她,胸口贴住她面颊的衣服却一点点地濡湿。
那晚林静没有离开。半夜,两个没吃晚饭的人都感到饥肠辘辘,林静在她床下翻出了几包方便面,略做加工,两人凑合着填饱了肚子。好在他出差的行李都还在车上,清晨换了套衣服,直接从她的住处开车到检察院上班。
郑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办法拒绝林静,也许她寂寞得太久,太需要这样一个胸膛来停泊。她就像一艘早已经没有了方向的船,误入林静的港湾,这才惊觉不用担心下一秒会漂去哪里的感觉原来是那么好。她未必想过一生一世的停靠,然而他此刻给她的安定谁都不可取代。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因为在得到答案之间,林静已成功地进驻到郑微的生活中。开始的时候每隔一段时间两人会在一起吃饭,然后他送她回家,顺理成章地分享一个属于对方的晚上,渐渐地,周末的夜晚她习惯了他的陪伴,到了后来,一周的大部分晚上他都在她的单身公寓里度过。
对于郑微来说,要习惯林静的存在并不太难,毕竟之前十七年的感情摆在那里,即使模糊掉了许多,但默契依然还在。林静外表温和,实际上却极有主见,恰好弥补了郑微看似机灵,实则单纯的性子。他用最大的延展性去包容她,不要求她的改变,她不想谈将来,他就绝口不提,实在看不惯她乱糟糟的生活习惯,就自己动手整理。有时郑微见他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把她乱踢的高跟鞋重新摆放得整整齐齐,就会不好意思地问:“你这习惯就跟我妈一模一样,但你为什么不像我妈那么念叨?”
林静就反问:“如果我念叨,你下次就不会这样?”
郑微老老实实地回答:“一时间改不了,大概还是会老样子。”
“那就是了。”林静说,“如果我一边念叨一边收拾,那就必须同时做两件事,还不如省省嘴上的工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林静身上有一种特别笃定的气质,这让他在大多数时候都显得从容不迫,气定神闲,郑微遇事容易着急,每当她不知所措的时候,林静的沉稳总能恰到好处地安抚她的焦躁,任何麻烦到了他这里,仿佛都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在过去的四年里,郑微已经学会任何事都只靠自己,虽然日子难免过得潦草一些,但是也还凑合,当林静重回到她生活中,那种有人可以依靠的感觉又回来了。他会在晚上她口渴的时候睡眼朦胧地起来给她递水,会在她上班之前把钥匙手机钱包清点好放在她的包里,会耐心地陪她逛商场和超市,不失时机地赞美并提出中肯的建议,会为了她新买回来的上衣掉了一颗水钻特意回到店里退还,他比她更记得她准确的经期时间,把她所有任性无理的要求都视作理所当然。
依赖上林静这样一个人简直是太容易的事情,习惯也会上瘾,林静用他看似没有企图性的方式潜移默化到郑微的生活中,以至于后来的郑微不管遇到什么事,第一个念头总是:怕什么呢,还有林静。是呀,只要林静在,什么事都可以交给他。郑微其实并不是一个特别刚强独立的女人,她贪婪他给的安逸,于是默许了自己站在他的身后,让他为自己遮风避雨。
她还求什么呢?这样一个男人,也许是许多人求也求不来的福分。郑微知道人应该知足,只是午夜梦回,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静静地看着他的侧影,总有那么片刻心惊——他是谁?
他是她的林静哥哥。她从小想要嫁的人终于睡在了自己的枕畔,这不就应该是幸福吗?可别人的幸福是否也带着怅惘?阮阮问得好,幸福的定义是什么,对于郑微而言,幸福或许就是闭上双眼,遗忘林静缺席的日子里那段浓墨重彩的时光。
对于两个人的生活而言,郑微的单身宿舍未免过于简陋,林静曾经提议过让她搬到他的住处里,郑微一口拒绝了,所以他不得不将自己常用的生活用品、换洗衣服和笔记本电脑逐渐转移到她这边。几年的留学生涯让原本在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林静学会了下厨,做的虽然都是一些简单的饭菜,但也有模有样。两个人都不忙的日子里,自己开伙做顿晚餐,他做菜,她偶尔也会洗碗,有时似乎觉得日子就是这么过的。只是唯一让林静难以适应的是郑微的单人床,她一个人睡在上面正好合适,多了一个人,不管靠得多近,仍然拥挤不堪,林静身材高大,躺在她的单人床就总觉得手脚都没法舒展,加上她睡觉又过于霸道,每每将他逼到床沿,一不留神就有掉下去的危险,长时间如此,睡眠质量难免受到影响,有时早上醒来,腰酸背痛,因此他不止一次提出过要买一张新床的建议,郑微没有同意,她下意识地抵触着这个决定,也许,她抵触的不是那张床,而是一张双人床的所带来的象征意义。
在郑微这边过夜的时候,林静很少把车停在她的楼下,但是大院就是一个小社会,它让你的一切隐私无所遁形,不管再怎么不张扬,郑微有了亲密的同居男友一事还是很快地传得人尽皆知。当然,大多数人未必知道林静的职业身份,只不过明里暗里都在羡慕她找到了年轻有为的如意郎君。林静和郑微都是从小过惯了大院生活的人,对这种人多嘴杂的情景见怪不怪,而且现在早已不是他们小时候那种生老病死都需要单位包办的时代,男未婚女未嫁。下了班之后的时间就属于自己的私生活,所以两人并没有受到多大影响,只是在公开的场合尽量避免态度亲密,郑微对所有的试探打听通通一忻之。
倒是周渠对郑微和林静的关系进展感到相当的意外,他问她,“郑微,我有一天早上,正好遇见检察院林静的车从大院里出去,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他的语气带着少见的困惑和迟疑。
“我想应该不是看错。”郑微的回答肯定了他的猜测。
“我一直以为……”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可郑微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彼时陈孝正已经结束了培训重新上班了一段时间,上级部门的干部提拔考核小组已经对他进行了考核,对于他将成为二分副经理一事大家已心知肚明。郑微对周渠说:“领导你放心,公事和私事我还分得清。”
现在的郑微和陈孝正,比陌生人更陌生,除了必要的公事交谈,他们不会有多余的半句话。陈孝正从结束培训从北京回来之后,变得更加的冷傲和寡言。何奕他们这些在他面前吃过排头的项目经理背地里抱怨不迭,不过陈孝正这个人虽然难说话,但他在技术要求方面确实严谨精确,指出的问题也都是有的放矢。在严于律人的同时更严于律己,所以包括何奕在内,许多人虽然对他颇为不满,但也不得不承认他做事有一套,而且除了关于他和欧阳家千金扑风捉影的猜测,于公于私他都让人无可挑剔。
目前正有部分工程争创国优,陈孝正分管技术和质量,许多文档类的工作周渠都授意郑微协助他完成,郑微不敢怠慢,自然兢兢业业,但他的苛刻和挑剔让她不得不一遍一遍地重复做同一件事,直到让他无话可说为止。
工作量多的时候,加班在所难免。她在办公室忙得昏天暗地,他办公室的灯也总亮到夜深,不过两人甚少交流,就连他有事交代,即使只是一墙之隔,也是通过打内线电话与她沟通。
那段时间林静也很忙,有时应酬得太晚了,怕打扰她,就会住在自己那边,算下来两人有一个多星期没有好好在一起吃顿饭,所以周四那天,他中午就给她打电话,约她一起吃饭,郑微想到周五还有一天的时间可以把手上的事做完,便欣然应允。
林静订的餐厅就在中建附近的一个韩国菜馆,于是就把车停在大院里,吃完饭之后两人一起去逛隔壁的超市,买了点生活必需品和鼠宝的猫粮,就散步回她的住处。
走进大院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下来,林静一路笑着听郑微叽叽咕咕地说话,好一阵没有这样享受两人相处的时光,他也感觉到郑微似乎比以往更黏他一些,内心不是没有喜悦的。走着走着,林静就附在郑微耳边低语了几句,郑微傻了一会,红着脸作势踢了他一脚,嗔道:“滚一边去,你这坏蛋。”
林静笑吟吟地轻松躲开,没有提购物袋的手抓住了她的手。郑微没有像往常那样挣开,微微侧着脸,似笑似嗔地看着他,眼光流转,无限娇俏。她喜欢林静此时看她的眼神,这几天里,他不在的时候,她其实也是想念他的。
林静不说话了,随着她越走越快,最后成了两人的一路小跑,郑微咯咯地笑着任他拖着自己往前,她当然知道他为什么急切。
经过办公楼的时候,郑微的笑容在与人行道上迎面走过来的一个人相遇后骤然消散无踪。
其实说不上巧合,陈孝正已经回来好几个月了,在这几个月里,郑微路遇何奕三次,李阿姨五次。中建大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她从来没有在下班后偶遇过他,而这一次,她牵着另一个男人的手,不偏不倚,狭路相逢。
他的外套搭在手腕上,手中还拿着一个厚厚的档案袋,显然是刚从办公室下来,朝他住的11栋的方向走。他们发觉对方的时候已经离得太近,连半点收拾情绪的缓冲都没有留下。陈孝正的眼睛落在郑微的脸上,再慢慢降落到她和林静交握的手,那眼神眼神如此直接,连掩饰都来不及。
犹如黑白默剧里的慢镜头,郑微觉得这一瞬被切割成无数个苍白的片断,她看着陈孝正吸了口气,目光破碎,而自己的手不自觉地从林静掌中挣脱了出来,紧紧握拳,藏在了身后。
林静转过脸来看了她一眼,她竭力微笑,点头的时候脖子僵硬,但姿态应该无懈可击,陈孝正却连个礼节性的笑容都没有给她,仿若不曾相识一般擦身而过,倨傲而冷酷。
一切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她不该看得太清楚。
怔怔地往前走了几步,林静的手指与她再度交缠,他指间的力度才让她如梦初醒,“林静……”她用力握住他,他淡淡一笑。这还是她熟悉的林静,但又仿佛不是刚才笑着牵住她奔跑的那个人一样。
一个星期后,陈孝正顺利度过公示期,从任职文件下来的那一天起,他正式成为中建二分的副经理,也是中建历史上继施洁之后,第二个未满三十岁的副处。他的事业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乐于锦上添花的人自然不在少数,但是这个时候,谁也没有心思大张旗鼓地庆贺,因为,检察院正式对二分的三产公司盛通涉嫌非法经营,盛通总经理冯德生涉嫌职务犯罪一案正式立案调查。
据说在调查前的几天,冯德生还宴请过检察院反贪局的粱副局长,饭桌上大家相谈甚欢,一片太平之相。检察院的这次出击事先没有任何风声,主管调查的不再是一向负责中建这块的粱副局长,而是刚从其他城区新调来的反贪局正职,姓刘。刘局长跟二分和盛通素无往来,性格也远没有粱副局长好打发,盛通在措手不及之下接受调查,势如破竹,就像本来已经烂在心里的苹果,一刀切下去,满目疮痍。
冯德生风光了很多年,其实背后背着一笔烂账。行贿受贿、非法招投标这些都还是小问题,检察院的切入点是放在盛通涉嫌非法转移国有资产上的,一旦罪名落实,数目之大,不但冯德生再无翻身之日,就连二分都难逃干系。
冯德生已经被行政拘留,检察院的调查范围虽然还只限于盛通,但是二分乃至中建其他分公司纷纷自危。周渠让财务部门连夜加班加点对账目进行重新盘点,各种档案、会议记录都要重新整理,尽最大可能理清和盛通之间的关系。然而,盛通就像一个空壳,完全是依附于二分而存在的,其中千丝万缕的联系大家心知肚明,又岂是一时半刻可以撇清关系的。二分和盛通的关系并非特例,只不过冯德生这些年太过张扬,检察院此番行动也绝对不是临时起意,必定是出于某种特殊的原因,又或者杀一儆百。
中建枝殷叶繁,只要二分账面上做得周全,要过这一关也并非不可能。那段时间,几乎所有二分的相关人员没日没夜地加班。郑微手上所有涉及盛通的会议记录都必须调出来重做。周渠几乎就把家安在了办公室,领导那里阴云密布,她这里自然小雨连连,跟在周渠身边好几年,郑微还从来没有见过周渠为了什么事担忧至此。她对财务管理那方面了解得并不多,关于盛通的认知也仅仅止于它是二分实质上的下属部门,周渠日夜忧虑,她自知也帮不上什么大忙,唯有做好自己的本分。
那天周渠和张副经理在办公室谈了很久,就连午餐都让郑微叫了外卖,郑微敲门把外卖送进去的时候,听到在敲门声响起的那刻,里面隐约的谈话声立刻消失了。
周渠说了“进来”,她才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把盒饭放到茶几上,周渠神色如常,张副经理盯着她看的时候,眼神里却全是戒备,郑微咬了以己的下唇,沉默地退了出去。l?net
下午下班之后,张副经理已经离开,林静打电话来,问她晚上有没有时间,她说最近一段时间都会很忙。刚挂了电话,才发现周渠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的办公桌前,说不出什么原因,明明只是一通再普通不过的电话,郑微却觉得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仿佛刚才做的是一件见不得光的事情。?et
周渠手指轻轻敲着她的桌子,斟酌着说道:“下午张副的态度你别介意,这个时候,你跟林静的关系……不过我还是相信你分得清公私轻重的。”
郑微放好了手机,看着周渠,认真地说:“我跟他从来不谈公事。”
周渠有些倦意地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我知道。不过这段时间也辛苦你了,公司现在的状况你也知道一些,说实话,现在哪个企业经得起这样细究。总部那边不闻不问,如果检察院苦苦追查,我的角色就会相当被动。”
郑微再三想了想,还是问道:“我还是不明白,如果二分是干净的,检察院也无从下手。”
周渠苦笑,“清浊的界定是很模糊的,二分和盛通之间关系就是国资企业最尴尬的部分。有时出发点是好的,但是……我也有错,某种程度上,我确实纵容默许了冯德生。”
郑微说,“你明知道冯……”
周渠点头,“老冯这个人就是对身外之物太过贪恋。不过他说得对,没有他,也就没有我今天。”
两人沉默了一会,周渠再度开口,“郑微,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招进中建,又把你留在身边吗?你的脾气像足了我年轻的时候,性格中的那点率真是最难得,也是最容易吃亏的。以前我是个小技术员,一毕业就分到了工地上,总是太过于坚持我自认为的原则,结果同一批进公司的大学生都混得不错了,我还在工地上熬,老冯是我所在项目部的经理,是他拉了我一把,然后我也慢慢学会了人情世故,才有今天。我看到你的时候,很容易想起以前的自己,可是我也很矛盾,一方面希望你一直是那个率真的小姑娘,又担心你过于单纯的本性会吃我以前吃过的亏。不过,你比我过去聪明,很多事情应该比我年轻的时候更懂得判断。”
郑微由衷地说:“我算不上聪明,只知道没有领导你,就未必有今天的郑微,这些年你对我的关照我都清楚,只是我没有什么能力,这个时候也不能帮到你什么。”
周渠笑着说:“今天张副经理居然有个很荒谬的提议,他说,以你和林静的关系,应该……”
郑微暗暗一惊,就听见他接着往下说:“我当时就让老张立刻打消这种念头,虽然林静是坐镇在反贪局之后的直接领导,但是公是公,私是私,他未必会徇私情,我也不会让你难做。”
郑微无意识地摆弄手里的笔,迟疑地说道:“我从来不问他工作方面的事。”
周渠站了起来,“我知道的,跟你说这件事只是想告诉你,即使张副经理或者谁跟你提起这件事,你直接拒绝就好。下班了,你也加了好几天班,早点回去吧,工作归工作,生活还是要继续的。”
周渠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郑微仍然在回味他刚才说过的话,直到手中的笔不留神间掉落在地板上,那清脆的声音让她骤然清醒了过来。
几天之后,检察院正式要求二分将五年之内所有财务档案移交审查,那天,办公楼来了七八个穿着制服的检察官,都是陌生面孔,林静不在其中。郑微记得她的衣柜里也有这么一套蓝色的制服,不过林静平时大多数时候都是便装打扮,如果他今天也这副行头出现在二分,她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串。
检察院带走的档案足足装了十来个大纸箱,周渠也被请去谈话、协助调查。从检察院那几辆白色的车子停在办公楼前开始,整个二分上下人心惶惶,说什么的人都有。比起对未来的忧虑,郑微更担心周渠,她害怕这个对自己而言,亦师亦友、给过自己无数提携和关照的人陷入泥潭。
下班的时候,她不愿再见到一个个向她打探消息的同事,于是选择从办公楼后门绕回她住的地方,避开下班的人潮。二分办公楼的后门正对着大院的一个鱼池,郑微经过的时候,看到何奕正跟一个年轻的女子站在一起,不知道说些什么。从身形和打扮上看,那女子并不是韦少宜,走近了,郑微才觉得她十分面熟,原来是中建过去的总经理秘书施洁。
何奕看到她有些惊讶,打了个招呼,就指着施洁说道:“施洁你还认识吧,她以前是我爸的秘书,找我有点事。”
郑微现在没有心思理会他突兀地解释,对施洁笑了笑,就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经过施洁身旁时,淡淡的香水味飘进了郑微的鼻子。
郑微停步转身,对施洁说:“施秘书,你的香水味我很喜欢,能告诉我是什么牌子吗?”
施洁精致的唇角往上勾了一下,“RUSH2,我也很喜欢,看来我们的喜好很相近。不过现在我已经不是施秘书,我辞职了。”
郑微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跟何奕、施洁道别的,这一天的变故太多,RUSH2的香水味让她头痛欲裂。
回到住处,鼠宝喵喵叫着在郑微脚边绕圈,似乎在暗示她像往常那样给它揉肚子,郑微无心理会它,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感冒了,头晕,喉咙微微发疼,整个人莫名的疲倦。
她在床头的置物栏里翻找着维C银翘片,每次疑似感冒的时候,吃这个就特别有效,可是把整个置物栏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见,她上个星期明明让林静买了,她亲手放在置物栏里的。
万般无奈之下,郑微拨通了林静的电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接起。“微微,有事吗?”
她无心寒暄,直接问:“你看见我的维C银翘片没有,到底放哪去了。”
“好端端地吃药干什么?”他的声音压得很低,郑微仿佛还听见有透过话筒说话的声音,看来她电话打得得不是时候,他正在一个会议上。于是她草草说:“你告诉我你放哪就行了。”
林静说:“维C银翘片应该在衣柜旁边的那个药箱里吧。”
郑微拿着电话走到药箱旁边,果然看到自己想找的东西放在最上面。林静继续问,“你吃饭没有,不舒服最好去看医生……”
她莫名烦躁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别管我,下次不要乱动我的东西。你开会吧,我挂了电话。”
一次吞了四颗维C,郑微拉上窗帘,衣服都没换,倒头睡在床上,过了一会儿,她又打开了林静带过来的那盏台灯,在熟悉的光线中,她昏昏睡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连梦都没有,她感觉到有双手在触摸自己的额头,才醒了过来,慢慢睁开眼睛,果然看到林静坐在床沿,用手试探她的体温。
“还好没有发烧,怎么了,哪里难受,吃饭了没有?”
郑微不说话,就这么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他。
她的目光让林静觉得有些奇怪,“是不是有什么事?”
郑微迸头坐了起来,“没事,可能是昨晚上着凉了,头有点疼。”
“难怪,电话里听你声音没精打采的,脾气又特别坏,药找到了吧,我上次不是跟你说过都放在药箱里了吗。”
她随口说:“有吗?我不记得了。你开完会了?”
林静说:“整天文山会海的,下了班还开个不停,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我就回来了。那边有我路上买的馄饨,我记得你一生病就喜欢吃这个。”
他把还冒着热气的馄饨拿了过来,看见她低头,眼睛红红的样子,伸手就去揉她的头发,“不想吃?”
“我不饿。林静……”
“嗯。”他应了一声,却不见她说出下文,就笑了起来,“你这个样子让我心里有些发毛。”
郑微用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突然就精神了起来,“我现在头不疼了。林静,你帮我做件事好不好?”
林静摸了摸下巴,“我可不可以先知道是什么事?”
“不会要你上刀山下火海的,不用怕。”她指了指对面的衣柜,“你穿上那套制服给我看看行吗?”
林静说,“你又怎么知道我害怕的是上刀山下火海?哪套制服?我上次从干洗店拿回来放在你这里那套?”
郑微点头,笑着推他,“快点,穿给我看,别那么多废话。”
“这有什么好看的?”林静摇头,不过还是从衣柜里把制服拿了出来,“现在穿?你又打什么主意?”
郑微迸枕头盘腿坐在床上,歪着头笑道:“你难道没有听说‘制服的诱惑’?”
林静差点都跟不上她的跳跃思维,愣了一下,就开始微笑。“这有什么难?”
郑微看着他解着身上衣扣,脱去上衣,换上蓝色的制服,还不忘指手画脚地说:“裤子!裤子!都换上。”
林静依言照办,他看着郑微,四目对望,空气中顿时有了暧昧的味道。
他整理好了着装,走到她面前,“满意了吗?”
郑微自上而下地打量他,“我是想看看你另一面的样子。”
制服很合身,穿在林静的身上,让他原本温厚恬和的气质平添了几分锐气和英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胸前徽章的缘故,连他的眼神都衬映得有些许凌厉,郑微想象着他坐在审判席上的时候,应该也是冷酷而刚硬的。
然而,当他笑起来时,先前的冷硬消失殆尽,“好看吗?”见惯了林静成竹在胸的模样,郑微很少见他像现在这样,带着一些不确定,就像等待大人肯定的孩子。
“你应该相信林副检察长披块树叶在身上也是好看的。”郑微的夸奖让林静脸上的酒窝愈发明显,他晃了晃手中的领带,“还需要系上这个吗?”
郑微探过身去,接过领带,扯松了套在他的脖子,然后微笑仰视他,双手不期然地在领带末端稍稍用力一拽,他整个人被拉得更贴近她,还不等林静做出反应,郑微顺势就吻上了他的唇。林静心里也许早对这旖旎的一幕有所准备,然而迸回吻她的时候仍然激动得有些失控。她很快扯乱了他整齐的制服,他把她面对面地迸跨坐在自己身上,一边享受地上下其手,一边满足到叹息,“这是用行动对我的赞美吗?”
郑微加重一点力道啃咬他的肌肤,带着笑意说:“不,这是我对你的审判。”
林静低低地呻吟,“那我甘愿伏法。”
郑微从来没有这样取悦过他,他被她带入幸福地顶端,闭上眼,霞光绽放,直至两人洗去了身上的汗水,光裸地相拥在狭窄的单人床上,那点光便化作了缱绻的火苗。郑微依偎着林静,感觉他的手漫无目的地在她身上轻抚,温柔如同羽毛。
她把身体靠得与他更紧密,用手掌去磨蹭他有点刺刺的胡楂,忽然幽幽地问:“林静,你也这样迸过别人吗?”
林静的手慢慢地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笑着说,“我可以理解为,小飞龙也为我吃醋了吗?”
郑微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我想知道。”
他做思考状,“女性朋友当然是有的,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情。”
“女性朋友?”郑微笑了起来,“跟我一样的女性朋友?”
林静终于开始认真地撑起身体看着她,“别用跟你在一起之前的事情来苛求我好吗?这样并不公平,就连法律也都是没有追溯性的。”
郑微说:“你别误会,我不是要追究你的旧事,我也没有这个立场,只不过忽然好奇,你记得她或者她们的味道吗?你爱过她们吗?”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说:“我们一生里有可能遇到很多人,有时正好同路,就会在一起走一段,直到我们遇到了真正想要共度一生的那个人,才会把余下的旅途全部交给这个人,结伴一起到终点。”
“你的意思是说,在没有找到最后那个人之前,没有爱你也可以让一个女人暂时做你的旅伴,共同一段再分道扬镳?如果在一起不一定是因为爱,那总有让你们走到一起的原因吧,各取所需?”
“微微,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不实的流言,还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林静开始面露忧色。
“应该有人跟我说什么吗?”郑微笑得无邪,“没有人跟我说过什么,只是我突发奇想。”
林静说:“一个人走得太久了,难免会孤单。我承认在我还没有肯定要跟谁度过一生之前,如果有人提出跟我暂时结伴走一段,而这个人各方面条件都合适的话,我可能不会拒绝。至于爱,我的爱分量不多,所以不是我要的那个人,我没有办法给。”
郑微给了他一个佩服的表情,“你的爱真是收放自如,不知道谁才能有幸得到你珍贵的感情。”
林静假装听不出她话里的嘲弄,轻抚她的脸庞,“这个人是谁,其实你心里知道。”
郑微的笑容里带了几分怅然,“一辈子那么长,一天没走到终点,你就一天不知道哪一个才是陪你走到最后的人。有时你遇到了一个人,以为就是她了,后来回头看,其实她也不过是这一段路给了你想要的东西。林静,我说得对吗?”
林静避而不答,“为什么今晚上有这么多问题?”
“因为我忽然感到害怕。”
“怕什么?”
“怕人心里藏着的秘密和欲望。”
林静躺回她身边,看着天花板,郑微不再说话,呼吸渐渐清浅,就在林静以为她快要睡去的时候,她喃喃地问了一句,“周渠会坐牢吗?”
“这就是你今晚对我热情的原因?”有那么几秒,郑微仿佛觉得林静的语气里有说不清的失落,但他很快恢复如常,“如果我说,这个问题我没有办法回答你,你会不会很失望?”
让他意外的是,郑微摇了摇头,“不会。”
周渠高估了她,但她有自知之明。在男人的世界里,女人其实只是一片点缀的白云,他偶尔会赞叹它的无瑕和美好,也会对它留恋,但决不会为了它而放弃浩瀚的天空。当然,还有更聪明一些的男人,可以踏着云彩叠成的阶梯一步登天,又或者在风雨来临之前,希望在云下得有片刻安身之地。
郑微说:“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企业就像树,没事你别老摇晃它,否则它很难长得枝繁叶茂。”
林静淡淡地说:“但是如果这棵树爬满了虫子,不摇晃它只怕枯死得更快。”
“哪一棵树上没有虫子,你们现在挑中的难道是虫患最严重的一棵?”
林静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他沉吟片刻,“没错,它的确不是最严重的一棵,但是谁让它长到了森林的边缘。”
郑微点头,慢慢说道:“那每次将一棵树晃倒之前,先摘下它的一片树叶,就是你一贯的作风?”
林静陡然变色,从床上坐了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眼里的怒意一闪而过。郑微倔强地直视着他,他紧紧抿着唇,别开目光,最后俯身拾起了掉落在地上的衣服,一边往身上穿,一边漠然说道:“你要这样想我也没有办法。”
郑微也坐了起来,看着他整理好了自己,把钥匙抓在手中。他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半蹲在床沿,让视线于郑微平行,“微微,你可以尽情指责我,但你把我看成过要陪你一辈子的那个人吗?你何尝不是把我当作一块浮木,希望有个人陪你走过最灰暗的一段。我敢说,我至少想过要跟你走到最后,但你没有。”
他说完就站直了身子,“我有事还要赶回去,你早点休息。”
“林静。”她叫住他。林静几乎是立即停住脚步,却没有转身,只听到郑微在他身后问道,“最后一个问题——你爱我吗?”
这是个全世界最愚蠢的问题,也是全世界女人最喜欢追问的问题。男人总笑女人无聊,女人其实也自知问出来太傻,但她们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地寻求个答案。为什么?因为人心隔肚皮,因为女人太在乎,因为她们从另一颗心上找不到带给她们足够安全感的证据。即使男人给出的答案大多虚无,但她们需要那一秒的慰藉。
林静说,他想过跟她走到最后,郑微是相信的。可她发现自己居然会在意,他许诺的一生是因为他千帆过尽才想要重拾回忆的美好,还是她只不过恰好是正确的时间里那个正确的人。
林静回答,“如果你心里不相信,我给多少次肯定的回答又有什么用?同样的问题,你又爱我吗?”
也许这才是成年人的感情,放在天平上小心计量,你给我几分,我还你多少,我们可以付出的东西是那么有限,再也经不起虚掷和挥霍。而年少时不计代价去爱的我们又到哪里去了?
郑微失望了,她的失望不仅是源自于林静,更源自于自己,她把她的最重要的珍宝弄丢了,回过头想要去找,才发现竟然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离她而去的——这件珍宝的名字就叫“勇气”。
背对着她的林静同样没有等到一个答案,于是他说:“我过几天过来的时候再打电话给你。”
“过几天你没有必要过来。”郑微感觉到他微微惊讶地侧过身。
“理由?”
“因为那几天正好是我的经期。”
他走了,谦谦君子的林静,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变的林副检察长关门的声音重得让窗户的玻璃嗡嗡作响,受惊的鼠宝尾巴炸开地躲进了床底。郑微曾以为没有人可以激怒林静,原来他也不过是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郑微开了灯,连这最爱的灯光也暖不了她。
接下来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林静再也没有联系她,他消失在她的生活中,就像原本就没有回来过。郑微有时想,这是否意味着他们暂时结伴走的那一段路已经到了尽头,然而,即使我们遇到的那个人只是暂时的旅伴,但他们或多或少地会给我们留下一些东西,当然,也把我们的一部分带走。这一次,郑微没有让林静把鼠宝带走,他也没有打过电话来索要属于他的猫和留下来的一些衣物、日用品。郑微心里打定注意,不管他陪她走多远,她都要把鼠宝留下。
公司里,周渠已经暂时停职接受调查,张副经理主管全面工作。郑微让自己忽略张副看她时客气防备的神情,她知道,如果周渠回不来,自己这个二分经理秘书也不会再继续做下去了。
张副在工程管理方面是把好手,但是为人缺乏决断,加上年纪大了,做事容易思前想后,在这个相当不稳定的局面下,即使想有所作为,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以往并不特别喜欢陈孝正,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同为二分公司领导之一的陈孝正在这个时候给了他最多的支持和助益。在面临变故的时候,陈孝正也确实比他头脑更为清楚冷静。所以,不但张副对陈孝正刮目相看,大事小事都与他商量,公司里的明眼人也都看得出来,表面上是张副经理做主,实际上,大多数事情还是陈副经理说了算。
郑微看着陈孝正的手掌慢慢拆掉了纱布,那条可怖的伤疤也一天一天地变淡。时间真是一剂霸道的良药。
阮阮的腿伤也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恢复,石膏拆掉一阵之后,行动已经没有大碍。郑微老说阮阮在家都快长出青苔了,阮阮便在周五约了她一起到左岸吃晚饭。
见面之后,阮阮说:“你最好别再瘦下去了,眼睛就占了整张脸的三分之一,看上去像灵异片女主角。”
郑微摸着自己的脸,“我以前小包子脸,那叫青春美少女,现在总算没了婴儿肥,就成古典美女了。”
阮阮扑哧一笑,继而问道:“林静还没打电话给你?”
郑微摇头。
“看来是真的被你惹恼了,你也算完成了一个壮举,修养再好,情商再高的人遇到你都得栽。”
郑微白了阮阮一眼,“你怎么老胳膊肘往外拐呀,他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净帮他说话。”
阮阮喝了一口水,认真地说:“说实话你又不爱听,林静对你不错,你自己应该也感觉得到。你得到了一颗钻石,只管带上就好,又何必追究它从哪里来,为什么落到你的手上呢。”
郑微说:“他是什么都好,好得都无可挑剔了,但是他的感情太过于理智和冷静,我总觉得看不透他,这让我害怕。”
“你对他苛求,就证明你心里有了期待,林静会生气,就证明他在这段关系中也没你想的那么理智。既然这样,干吗为难自己,暂且不管有多少爱,你们过去和现在的感情还不足够好好过一辈子吗?”
“一辈子,就像你跟吴江那样的一辈子吗?”郑微在阮阮面前一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话出了口才知道有可能伤人。
阮阮看着玻璃杯里的气泡,说:“幸福就是求仁得仁。我嫁给吴江之前,他也没有避讳自己结婚就是想要个家庭,而我也一样,现在又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微微,我来之前刚在家做了个早孕检验,我怀孕了,我终于可以做妈妈了。”
郑微闻言顿时喜极,她是为阮阮高兴,因为知道阮阮是多希望有个孩子,“很久没有听到好的消息了。太好了,我要做阿姨。不,我应该是干妈……你告诉吴江了没有?”
阮阮笑着说:“还没有,不急,等我去医院得到化验的结果再告诉他都不迟。”
郑微跟阮阮从十七八岁一路走过来,她看得出阮阮的笑容背后似有心事,“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阮阮沉默了一会,坦然对郑微说:“昨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世永打来的,大概是从别人那里问到我的手机号码。”他说他快要结婚了。”
“赵世永?”郑微变色,“那个臭男人,他想干吗?”
“他告诉我,他要结婚了。”
郑微怒道:“他结婚就尽管结去,专程打电话告诉你又是什么意思,不会是玩什么花招吧?”
阮阮摇头,“他再怎么不好,说到底也不是个坏人……我接到电话的时候,竟然记不起来我们多久没见了,三年还是四年?他也该结婚了。”
“阮阮,你应该庆幸跟他结婚的人不是你,他哪点配得上你。我要是他,就识趣地彻底消失在你面前,居然还特意打电话来告诉你婚讯,真是太不要脸了——对了,他打电话不会还有别的事吧?”
“他说,结婚之前,很想再见我一面。”
郑微用力一拍桌子,“简直是无耻,这种要求也提得出来,疯了才会去!阮阮,你肯定拒绝了他,是吧?”
阮阮靠在椅背上,说出的话让郑微目瞪口呆,“微微,你说的没错,疯了才会去……可是我想去。”
郑微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你要去见他?为什么呀?见了面又能怎么样?不行,你不能做傻事,就算你不打算要吴江,也不能找赵世永呀,你忘了他以前是怎么对你吗?一个男人一时不负责任,一世都是这样。何况你还有孩子,你跟他去了,孩子该怎么办?”
阮阮理解郑微的激动,她低下头去笑了笑,“你先别急,我没打算抛夫弃子地跟他去做亡命鸳鸯,你忘了,他也是快要结婚的人了。我只不过想要去看看他,当初离开的时候太过仓促,总觉得很多事情都还在心里,见一面也好,就当说声再见。我们说好在S市就见一面,然后各自回到原来的地方。”
郑微茫然,她曾经以为阮阮的心就是一口古井里的水,原来只不过把波澜藏在了看不见的地方。“见一面又能怎么样,你一向理智,难道连这个问题都看不明白?”
阮阮抬头看着郑微的时候,有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当初失去孩子时那么惨痛,她也没有流泪。“见一面是不能怎么样,我也没有想过要怎么样。四年了,我过得不坏,也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他,可在接到他电话的时候,我才忽然又觉得自己的血是热的,才觉得我的心还会跳。他即使有千般不好,万般辜负,毕竟是我爱过的人,除了赵世永,我再也爱不了别人了。微微,我理智得太久,如果我的一生都要这么过下去,趁我还没有老到鸡皮鹤发,趁他还没有成为别人的丈夫,我想要好好看看他,然后才能回来,死心塌地继续做一个好妻子,好妈妈,直到老死。你能明白吗?”
郑微垂下头去沉默,如果她不明白,也不会觉得凄凉。爱情是足以焚身的烈火,不管是聪明人还是笨蛋,爱上了,都成了飞蛾。谁都知道扑过去会成为飞灰,但那又怎么样,百年之后,不管燃烧过与否,我们都将成为尘土。
“什么时候走?机票订好了没有?”她说服自己,阮阮的决定也许是对的。
阮阮擦干眼泪笑着说:“我坐火车去。就像以前那些周末一样坐三个小时火车去看他,这也是最后一次了。明天就走。”
“那吴江那边会不会介意?”郑微有些担忧。
阮阮说:“我说去看个朋友,他是不会追问的。”
郑微的手机在包里震动,她心念一动,接起来却发现是好一段时间没见了的老张∠张同学在校时成绩不怎么样,一不留神还留了一级,出到社会上却如鱼得水,混得风声水起。他不像大多数同学校友一样,毕了业就削减了脑袋往大公司里钻,而是干起了倒卖建材的行当,开始的时候只是小打小闹,风里来雨里去地混个糊口,但是他头脑灵活,交际广泛,为人又仗义豁达,在建筑行业,好人脉就意味着钱财,所以这几年老张的买卖做得越来越大,俨然已经是小老板的模样。他读书比郑微她们晚,又在学校耽搁了一年,现在已经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女朋友倒是走马灯一样的换,就是定不下来。
郑微跟老张一向投缘,这几年也没断了联系,总是隔三差五地出去一起喝喝小酒。在郑微相亲不断失败的那段时间,老张还和她开玩笑地约定,要是再过十年,他未娶她未嫁,就干脆两人凑合着过日子,好歹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老张说:“我刚才在左岸的一楼大厅看到一个人背影很像你,当时跟客户在一起,正想叫住你,一转头人就不见了。你现在是不是在左岸?”
郑微说:“那你应该没看错人,我在二楼吃饭,跟阮阮在一起。”
“正好我刚喝了一轮,肚子里除了酒精别的都没有。要不我过去给你们挨个桌边?”老张一点也不客气。
“你等一下啊。”郑微捂住电话,笑着对阮阮说,“是老张那家伙,这么巧也在左岸呢,说要跟我们一起吃饭,你看怎么样?”
阮阮说:“这有什么关系,毕业后我都没再见过老张了,快叫他过来吧。”
老张风风火火赶到的时候,阮阮的脸上已看不到泪痕。他一坐下来,就夸张地看着阮阮,“今天真有福气,两大美女陪我用餐,阮阮,好几年不见,越来越美丽动人了,让哥哥我后悔当年没下手啊,不过看你过得不错,我也就放心了。”
郑微指着老张说,“你放什么心呀,真当你是贾瘪了?饭还没吃,口水就流了一地。”
阮阮只是笑。
老张嘴里含着刚点的饭菜,不忘对郑微说道:“微微你可是比我上次见你瘦多了,女孩子还有有点肉好,抱上去都舒服。”
“别狗嘴吐不出象牙。”郑微白了他一眼。
有老张在中间插科打诨,时间过得很快,阮阮看了看表,“我看我得先回去了,要不你们继续聊,我先走一步?”
郑微说:“对哦,你明天还要赶火车,我跟你一块走吧∠张,你继续花天酒地去吧。”
“这哪能呀。”老张也站了起来,“我送你们回去。”
“你都喝了酒,还能开车吗?”郑微表示怀疑。
老张哈哈地笑,“离喝醉还远着呢。别跟我客气啊,跟我客气就是不把我老张当人看。”
郑微无所谓,阮阮也不是矫情的人,她脚伤刚恢复,并没有自己开车。
下楼的时候,老张也看出阮阮行动还有些不便,就问起了原委,阮阮如实说是在家摔了一跤,老张心疼咋舌的样子让郑微笑了很久。
“我要是把这么个好女人娶回家,非天天捧在手里不可,就算是要摔跤,我也得做人肉垫子,哪舍得让你磕着碰着。”
阮阮说:“那你也赶紧找一个吧,世上的好女人多着呢。”
老张嬉皮笑脸地说道:“男人一旦见过了玫瑰,其余的女人都是野草。对了,阮阮你明天什么时候的火车,我送你吧。”
“不用不用,何必麻烦呢,我在楼下叫车就行了。”
老张取了车出来,先把阮阮顺路送回了家,然后再把郑微兜到她宿舍楼下。
郑微下车前,老张熄了火,闲聊般说道:“前段时间我在一个招投标会议上遇到了阿正,才知道你们现在居然在同一个地方上班,也够难为的了。那天我请他喝酒,顺便恭喜他荣升,结果他喝得一塌糊涂。你是知道他这个人的,什么事都放在心里,偏偏对自己要求得太多,能让他难受成这样的人,我看也没有多少个。”
郑微不怎么想听,“别跟我说这个,没意思。”
“说实在的,我算是一直看着你们两个过来的,阿正和你都是我老张的朋友,我不想多事掺和,也没有把你们硬送作堆的意思,只不过看到朋友不开心,就觉得自己心里憋得慌。听说你又找了一个,那男的还是检察院的?唉,要我说啊,好的话就赶紧定下来吧,女人最要紧归宿好,你要是过得好,把婚给结了,那边也好断了个念想。”
郑微嗤笑,“得不到才会念想,送上门去他未必真的会要ˇ名利禄在手,就偶尔嗟叹往昔,有些人,要的也仅仅是念想而已。”
“你还别恼,那天他喝多了之后,我就是这么劝他的,男人嘛,谁没个初恋忘不了。你猜他怎么说,他吐字不清地说那不是他的初恋,是末恋。我想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你说他那么心气高的一个人,弄成这样,不是造孽吗?”
郑微在脸上抹了一把,“老张,你车上空调开得太凉了。我上去了,你回去小心点,没事别喝那么多,小心没娶老婆就喝死你。”
老张大笑,“我这样的人要是娶了老婆才是暴殄天物呢。回去吧,下回再一起吃饭。”
G市开往S市的城际列车还是在下午六点多始发,大约到了上车的时间,郑微给阮阮打了个电话。阮阮说她已经在车上了,出门的时候在小区门口遇上了老张,非把她送到了车站,再亲自送到月台。
“那我就放心了,你的腿,还有肚子里的宝宝都要留点神。早去早回吧,赵世永要是敢欺负你,你可别给他机会啊。”郑微说。
“没事的,别想得那么可怕。车要开了,我回来后再打电话给你。”火车的汽笛声在催,阮阮的声音是愉悦而轻快的,这让郑微仿佛觉得时光倒流到当年,沉浸在爱情甜蜜里的阮阮风雨无阻地去赶她的火车。
这时郑微也开始觉得,即使她赴的是一个没有意义的约会,但为了这一刻的快乐,还有什么不值得的?
仿佛心灵相通一般,阮阮在挂电话前轻轻说了一句,“微微,我现在觉得幸福。”
郑微在大院食堂里解决了自己的晚餐,回去洗了个澡,就躺在床上用笔记本电脑看电影。很奇怪,千看不厌的《大话西游》这天晚上也没能让她笑出声来,心里莫名地闷得慌。
紫霞仙子说:“我猜中了开头,却猜不中这结局。”郑微迷迷糊糊地睡去,梦里辗转不安。
半夜,手机铃声将郑微惊醒,本来就睡得很浅,静悄悄的夜里突兀的音乐声更让她莫名得心惊。
郑微最怕半夜的电话,总觉得那是什么不好的事发生的前兆。上一次午夜被电话惊醒,是妈妈在家胃出血,被送到医院急救,现在想起还惊魂未定。但是她更不想关机睡觉,总害怕会错过什么。
手机屏幕显示的是个陌生的电话,郑微有些怀疑是六合彩信息,不过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喂,请问是郑微郑小姐吗?”电话那头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郑微的心像被鼠宝的爪子挠了一下,“我是,你哪位。”
“我是××公安局××分局的干警,请问你是不是阮莞的家属或朋友,她现在人在××医院,伤得很严重,你的号码是她手机里最后一条通话记录,能否麻烦你代为通知她的家属,尽快赶到××医院急诊室。”
郑微的脑子轰的一声,后面那个干警说了什么完全听不清了。她所有不安的预感在这一刻都得到了印证,跌跌撞撞地披上外套,抓起包就往医院跑。
上了出租车,司机问,“请问要去哪里?”
郑微机械地回答,“××医院,麻烦快一点。”
司机在后视镜看到了她的模样,问了句,“小姐你没事吧?”
“我有什么事?”郑微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自己整张脸都是湿答答的。不会有事的,谁都不会有事!阮阮这样的一个人,老天也会庇护的。
她这才想起要给吴江打电话,阮阮所在的医院并不是吴江工作的地方,他接到电话也吓了一跳,说立刻就会赶过去。
郑微一路飞奔到急症室,手术室里的灯是亮着的,门口站着好几个带着大盖帽,穿着不同警服的人。
“阮莞是不是在里面?”郑微白着一张脸问。
几个大盖帽对望了一眼,其中一个看上去像是负责人的打量了郑微一会,“请问你是……”
“我是郑微,她的好朋友。她到底怎么样,不会很严重吧?到底出了什么事,她上火车之前还是好好的。”
那个负责人神情严峻地把事情的原委跟她说了一遍,其实过程很简单,火车开到将近一个多小时的时候,铁路公安局的警察在车厢里发现了一名重案通缉犯。在逮捕的过程中,那名歹徒竭力反抗逃脱,并且手中持有凶器。参与围捕的干警中有一名年轻的警员,年轻冲动,一时情急之下居然不顾规定在人群密集的车厢里开了两枪,一枪正中歹徒后背,另一枪则不偏不倚地射中了在慌乱的人群中闪躲不及的阮阮。
“这是我们工作的重大失误,真的很抱歉。开枪的干警已经被拘留,医生也在对阮小姐进行全力的抢救∝于这件事,我们一定会给家属一个交代。”
郑微欲哭无泪,警匪追逐,枪战上演,这是多么遥远的事情,好像只应该出现在电视剧里。而她和阮阮都只是普通人,平凡地生活,挣扎着去讨一点小幸福,然后甘之若饴,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在她身边,发生在她最最要好的朋友身上。枪伤!阮阮那么柔弱的身体,还怀着刚满月的孩子……她靠在急症室的墙上,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郑小姐,还好吧。”她在朦胧的视线中看着重叠的焦虑面孔。
“车上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她?”子弹是不长眼睛的,难道老天也看不见吗,这样对待一个怀磁最后一点甜蜜的女人又是为什么?
郑微手忙脚乱地擦眼泪,心里默念:定可以度过这一关的,阮阮是这样,孩子也是!
她没有宗教信仰,但是所有的神佛不都应该站在善良的人这边吗?
手术室灯终于灭了,白大褂上血迹斑斑的医生走了出来。郑微屏住呼吸,听到医生清晰地说:“很抱歉,子弹嵌在心脏三尖瓣膈瓣,我们通过手术切开右房后,发现弹头残片没入心脏表面难以取出,病人送来的时候已有心包填塞心源性休克,由于弹头引起的室颤,最后还是抢救无效。请问哪位是死者的亲友?”
郑微的心里有一面镜子,被人重重一击,震耳欲聋的巨响之后,是无数细碎的破裂声,延绵不绝。
医生的嘴巴一张一合,她只听懂了一个词:死者!
美丽通透的阮阮,陪着郑微走过青春岁月的阮阮,成了医生口中的“死者”,郑微第一次发现,白色原来是世界上最绝望的颜色。
身边的大盖帽脸色也变了,有的相互交头接耳,有的在跟医生交涉,还有的似乎在安慰她。郑微浑然未觉,指甲牵进了掌心的肉里,痛也是钝钝的。她在短暂的静默后爆发出一声碜人的号哭,她的阮阮,她对幸福的那点期待再也回不来了。
郑微不顾一切地痛哭,迸发的眼泪能否把心中的苦痛冲刷至稀薄?每天都有人死去,每天都有愿望无疾而终,但是不应该是阮阮,她本应该过着最平静的生活,现在却为了一个完全没有理由的意外死在了手术台。
熟悉的电话铃声在郑微对面的那个警察手里响起,“……我们都是好孩子,最最善良的孩子,相信着爱能永久啊……”这首《我们都是好孩子》是阮阮最喜欢的一首歌,还是郑微替她下载的手机铃声。
那个警察打开手机,“是一个叫赵世永打开的,你要不要接一下?”
郑微这才想起了也许还在S市苦苦等待的赵世永。“我接。”她拿过电话,“喂”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痛哭让她的声音改变,赵世永居然分辨不出电话那头并非阮阮,他吞吞吐吐地说:“阮阮,对不起,我未婚妻和我妈今天忽然到我这里开,我现在暂时去不了S市,你能不能等我一天,我明天马上飞过去,一定要等我……”
如果赵世永此刻站在郑微的面前,她毫不怀疑自己克制不了撕碎他的欲望。
“你没来!”
是他给了阮阮一个不得不赴的约定,而他居然没有来。郑微在流着泪长长地叹息。
赵世永终于听出了不对劲的地方,“你不是阮阮?郑微?是郑微吗?阮阮在哪里?她是不是不想再听我的电话,你告诉她,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让她等我。”
“她等不了你了。”郑微遗自己食指的关节,才能让声音连贯。
“你是在哭?出了什么事?”赵世永也开始害怕。
“阮阮她死了。”
电话那段安静得诡异。
郑微忽然哭不出来了,这就是阮阮爱着的男人,她飞蛾扑火就是为了这样一个男人?他甚至不配做火焰,只不是一捆半干不湿的废柴!然而如果阮阮还在身边,她会不会也只是苦笑着说:“是我决定要去见他的,没有人逼过我,他有什么错?”
郑微对赵世永说:“你害怕了吗?不要怕,她是死在火车上的一场意外,跟你没有半点关系,在法律上你没有罪,就连在道德上,谁也谴责不了你,你只不过是有事不能来,即使你来了,她也永远到不了你们约定的地方,所以,你可以放心地去结婚,好好过日子……”
郑微听到了细碎的哭泣,但这并不妨碍她继续说下去,“赵世永,我只是想知道,你余下来的后半辈子,如果梦到了阮阮,会是什么感觉?如果我是你,我一生都不得安宁。往后的日子,我不管过得多幸福都会觉得自己可耻……赵世永,死的那个人为什么不是你!”
电话是被身边的人从近似崩溃的郑微手中夺走的。她靠着墙缓缓蹲坐在地板上,法律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它居然不能把这种男人判为死刑。我们希望负心的人不得好死,可是他偏偏活得好好的,短暂的伤痛过后,他还是会结婚,生子,顺利老去。
郑微为阮阮不值,也为她庆幸,如果这场劫难注定避无可避,阮阮死在了到达S市前的火车上未尝不是一种幸运。因为这样,她永远不会知道那个男人的失约,永远不会失望。
在阮阮临终的最后一刻,想着赵世永在等着她,心里想必是幸福的。
吴江匆匆出现在手术室的走廊上,他看到郑微的眼泪,心里已经凉了半截。
“医生,你要找的死者家属就在这里。”郑微指着吴江漠然地对医生说道,她看到了吴江瞬间的惊痛。
她差点以为吴医生是只为普济众生而存在的圣人,想不到圣人也会心痛。
“郑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郑微看着门半开着的手术室,“你终于做完手术了?那就再去看一眼你的妻子和孩子吧……哦,对了,你还不知道孩子的事吧?都怪阮阮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何况你那么忙,又怎么有空注意到这个。接下来都是你的事了,我要回去了。”
她抓紧外套的前襟,想要给自己一点温度——如果那里还有温度。
告别吴江的时候,她没有说再见。
老张的车停在医院门口,他的人呆呆地站在长廊的尽头。
今天晚上真热闹,他们一个个出现了。如果阮阮的灵魂就在上空俯视着这一切,她会不会不习惯?她在那些一个人等待天亮的日子里早已对孤单习以为常。好在一切都结束了。ttp
“是我亲自把她送上了火车,我亲自把她送上死路?”老张像在问郑微,又像是在问自己。
郑微没有回答他,就这么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原谅她不能给他安慰,每个人最终都能自己舔着自己的伤口。
郑微上了最靠近医院大门的出租车,这一次,司机对于她的异样没有多问一句,在医院门口跑车的人只怕早见惯了生离死别。
出租车把郑微送到了楼下,她在付钱的时候看了一眼自己的窗口,黑黝黝的,没有一点光。她忽然就害怕了这个自己一个人生活了四年多的地方,毫不犹豫地对司机报了个地名,车都没下,直接开往另一个地方。
司机依言将她载到了G市颇具风格的一个南派园林式小区其中一栋的楼下,郑微来过这里两次,凭着记忆,她居然在这样的半夜时分顺利地找到了自己要去的地方,敲响了那道门。
敲门声响了好一阵,郑微才听到脚步声,门开了,带着睡意的林静站在门口,他惊讶地看着外套下还穿着睡衣的郑微,再回头看了看客厅的挂钟,指针显示在凌晨两点半。
“你这是在干什么?”林静问道。
郑微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里面有别的东西吗,有的话我马上离开。”
“胡说八道什么?”林静薄责道,“半夜三更的,先进来再说。”
他侧身让她进来,关上门,“今天晚上多少度知不知道,你穿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他的话没有机会说完,就被忽然扑入他怀里的那个柔软的身体打断,林静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有些狼狈地挣开,她又不管不顾地缠了上来。
“郑微,你找我就只能有这件事了吗?”他似乎还为那天她最后一句话耿耿于怀。
郑微膛脸看他,那张生动的圆脸只剩下大大的眼睛和尖尖的下巴。林静隐隐觉得不对,却又一时猜不透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想吗?”她问。
他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我在你眼里就这么饥不择食?如果单纯地要找个女人,你不是上选。”
意外的是郑微没有被他激怒,她苍白着一张脸,“可是我想,你就当帮我,别不理我行吗。”
在他困惑的时候,郑微又贴了上来,垫着脚尖去吻他的脸。林静却感觉到了她脸上冰凉的一片,带着微微的咸。
“哭了?怎么了,别哭,先告诉我出了什么事!”他终于确定必然是有了什么变故,也顾不上先前对她可恨言行的恼意。
“嘘……别说话,林静,你救我。”她把自己嵌入了他的怀里,像只冬夜里哆嗦着乞求温暖的小兽。
林静原本并没有那个心思,却经不起她一再纠缠,她要温度,他便只能给,渐渐地也被挑起了兴致。
两人一路摆脱障碍到了卧室,双双跌倒在还残留着林静先前体温的卧床上。
林静回应微的疯狂,用相同的索取加诸在她的身上。他感觉到这一晚的郑微如此需要他,不管是身体,还是灵魂,即使这一切或许都事出有因,然而当她最渴望一个怀抱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是他,这已经足够了。
他下意识地腾出一只手去要去拉亮床头灯,郑微一把按住了他,“别开灯,就这样。”
他进入她体内惊人的顺利,她体内有种特别的湿滑,郑微像藤蔓一样紧紧缠住他,在他的动作下发出介于最极致的痛苦和快乐之间的低吟。
高潮来得比他们想象中要快且强烈。事后,林静想要退出来的时候,发现她依旧迸他不肯松手,他安抚地停留了许久,最后拨开她脸上的发丝,轻声说:“我等会儿再陪着你,听话。”
他坐起来的时候还是拉亮了灯。借着灯光,林静这才发现两人交合之处竟是鲜血淋漓,白色的床单也血迹斑斑,他初见之下不由得心惊肉跳,呆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边手忙脚乱擦拭着污渍,边怒道:“你吃错药了是不是,来那个为什么不早说,这不是明摆着作践自己的身体吗?简直太不可理喻了!”
郑微任他斥责,没有半句辩解。她在林静转过身去之后,对着他的背影无声地流泪,最后说出的一句话也支离破碎,“林静,阮阮她死了,她死了……”
她太痛了,这难以言语的痛如果找不到一个出口,她觉得自己也会死。
林静愣了愣,“阮阮?吴江的妻子阮莞?”
她除了哭泣,连点头都无能为力,好在他明白,什么都不说,转身拥住她,任她的眼泪如同没有尽头一般流淌。
林静迸她去浴室里冲洗彼此身上的液体,她乖乖地任他摆布,直到他撤去了脏污的床单,两人躺在床上,她面朝着他蜷在他怀里,头抵着他的胸口,双腿屈起,如同新生的胎儿回到了安全的母体里,安静而纯白,直至陷入梦境。
有梦真好,郑微知道阮阮是舍不得不告而别的,她站在人来人往的月台上,笑容清浅。
阮阮说:“微微,别哭,我很幸福,这是我想要的结局。”
郑微果然就不再哭,她想起多年前的一个晚上,她、阮阮、小北在宿舍里喝着啤酒畅谈梦想,谁也想不到,一语成谶,这是幸运还是不幸,也许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郑微从梦中醒来,阮阮归去了,天还没亮。她依旧紧闭双眼一动不动,林静却没有睡着,郑微察觉到他以最轻微的动作缓缓起身,仿佛竭力不去惊醒她,下了床,走出卧室的露台。
她好像听到打火机的声音,然后从露台的方向飘来了淡淡的烟味。她从来不知道林静也会抽烟。
也就是一支烟的工夫,林静又以同样的动作轻轻躺回她的身旁,关了床头的灯,帮她掖了掖被子,就在郑微即将再度被睡意吞噬之前,她感觉他的唇小心翼翼地落在了她眉心,带着残留的烟草气息。
郑微依旧没有动,林静的呼吸也渐渐均匀,也许她永远不会告诉他,这个晚上,她清醒着承受了他眉心的浅浅一吻,一滴眼泪悄无声息地滴落在枕上,这滴泪终于与悲伤无关。
不管她追问多少次“你爱我吗”,也不管他给过多少次肯定的回答,都比不上这云淡风轻、无关欲望的一吻。这一刻,郑微终于愿意相信,身边的这个男人,他毕竟还是爱她的,不管这爱有多深,不管这爱里是否夹杂着别的东西,然而爱就是爱,毋庸置疑。
清晨终于来临,郑微醒在了一张陌生的床上,身边的枕头已经空了,她睁开眼睛看着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晨光,太阳每天都会升起,但是有些人一旦离开,就再也回不来了。
推门进来的林静已经穿戴整齐,看见她醒了,就坐在床沿,把她的电话递到她手里,“打个电话去请假吧,你这个样子不适合去上班。”
郑微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周渠不在,她把电话打给了经理办公室主任,主任很快同意了,这个时候她暂时不出现在公司,也许是好的。
“继续睡还是起来吃点东西?”林静问她。
“我还是想睡,你上班去吧,我走的话就给你锁门。”
“没事,我也请了一天的假。”
“我真的没事,你不用特意留下来陪我。”
“是不是非我要承认昨天晚上我也很累,而且受到了惊吓,你才确定我也有休息的必要。”
郑微终于笑了起来,闭上眼睛躺了一阵,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听到他的手机响了好几次,他都是压低了声音讲话,郑微依稀听到是交代工作上的事,后来估计他是将来电设置为震动,再没听到铃声,只知道他都走到露台上去接电话。
林静讲完最后一个电话走回房间,郑微已经坐了起来。
“不睡了?”他笑着说。
郑微实话实说,“你的电话好吵。”
林静无奈,“最近事情比较多。”
“是二分的事情的吧。”
他没有否认。
郑微的睫毛轻颤,“林静,你一个月没打电话给我,我以为你再也不会理我了。”
林静说:“我是觉得我们在这个时候分开一下也是好的,我们都说公私分明,但是要分得清楚其实并不容易。二分的案子,我的压力也很大,每天都有各方面的人打电话过来,各有目的。你担心周渠,我可以理解,现在我能够告诉你的是,从二分目前的账目上发现的问题并不大,而且冯德生这个人相当重义气,居然大包大揽地把许多罪名都主动承担下来了,他的罪是免不了,周渠那边,如果在财务档案方面没有进一步的证据,他的问题不会很大,你可以放心。”
“其实你可以不告诉我这些。”郑微说。
林静笑笑,说:“那天我从你那边回来,心里很不是滋味,也确实是恼了。我承认我是在介入中建的案子中时,才间接得知你当时的一些近况,这让我觉得重新跟你在一起并不是没有可能的。我是个行动主义者,当我渴望一样东西或者一个人,只要有机会,我不会放过,所以如果没有在吴江的婚礼上遇到你,我也有了要去找你的打算,当然,我也不否认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在接近你时有便利,但是如果陈孝正他更有决心一些,又或者换作我处在他的位置,我绝不会那么轻易放弃。”
郑微一惊,但是她没有追问,听着林静继续说道:“事业对于男人来说是很重要,但是我们心里有一些东西也需要好好呵护。我说过我不是完人,不过也绝对没有卑劣到利用女人的感情来达到目的的地步,微微,七年前我觉得离开是最好的选择,但是依然后悔,而且这种后悔在后来的日子里,每见到你一次,或听到你的消息就更加深一些。我希望跟我过一辈子的那个人是你,如果这不是爱,那我不知道爱是什么。我不敢说可以为你生为你死之类的话,但是只要我在你身边,我会尽我所能,给你幸福,护你周全。”
郑微不说话,林静也觉得心里有点没底,似乎他记事以来所有的挫败感和无能为力感都集中在眼前这个有点麻烦的人身上。他在想,他现在说这些是否操之过急,怎么会犯了恋爱中的少年人才有的毛病,于是他选择了退一步,“当然,我说这些只是表明我的态度,如果你不想改变,我们可以维持现状,只要你别再说 ‘那个’来了,我就没有必要出现那样的话,真的有点伤人……我的话说完了,你好歹也说一句吧,你安静下来我真不习惯。”?9lb.n
郑微扭过头来说:“你别吵,我在回味。其实一起床就被人表白的感觉挺不错的。”她说完,专注地打量着他的房间。
林静松了口气,带着点喜悦抓住她放在被子外面的手,“看什么?”
郑微说:“林静,我真佩服你,你房间那么一尘不染的,住在我那个乱糟糟的地方居然也面不改色。”
林静笑,“我那不是入乡随俗吗,说真的,别的都还算了,你那张床会让我的关节炎提早二十年出现。”郑微把头缓缓地靠在林静肩上,长舒了口气。
阮阮,有时候我们要的,也不过是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阮阮的葬礼相当简单,他们父母从江浙一带赶了过来,与吴江商量过之后,将骨灰抱回了家乡。赵世永没有出现在葬礼上,反倒是当初的几个姐妹,何绿芽、卓美,包括远在北京的黎维娟都不辞千里赶了回来,大家相见,均是原畅。唯有朱小北还在新疆,她在电话那头痛哭了一场,末了,便说道:“人都走了,在哪里送她都是一样,阮阮这样一个明白人,她会看得透的。”
郑微哽咽着问她,“小北,你博士毕业了是不是打算在新疆念到烈士学位才肯回来?”
小北的事郑微多少也知道一些,她暗恋的那个男人于半年前丧偶,他的维族妻子死于胃癌,只给他留下了一个年幼的女儿。在他最伤心的时候,是小北一直陪在他身边,那男人何尝不知道她这么多年来的心意,孩子还小,不能一直没有妈妈,他接受了别人安排的相亲,却没有接受一直守在他身边的女人。他说,小北太好了,她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博士,完全没有必要嫁给他这样一个丧偶的普通男人,他害怕她有一天会发现,其实他远没有她心里的那个人美好。
小北说:“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离开这里了。不管当初是为了什么而来,但是在我看过了月亮下的戈壁之后,那种一望无垠的广漠和荒芜让我忽然觉得,原本我们苦苦放不下的一些东西其实是那么微不足道。他说的也许是对的,我爱的不是他,而是我对爱情的想象,现在,我是爱上了这个地方。”
黎维娟离婚了,她赢了一场漫长的离婚官司,得到了一笔可观的财产,她以前常说,抓住了钱就等于抓住了男人,但是她现在得到了钱,却丢了她的婚姻,但是她说她并不在乎。卓美准备随丈夫全家移民挪威,那个生活节奏缓慢,昼短夜长的北欧国度也许再适合不过散漫的她。何绿芽的孩子都上幼儿园了,她胖了许多,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细瘦清秀的女孩,但浑身上下流露出的安详,无不透露着她对生活的满足,也许到头来,最幸福的那一个还是她。
郑微请了三天的假,回到公司上班,方知山中只一日,世上已千年。林静没有骗她,之前周渠只是接受调查,并无大碍,二分被调取审查的财务档案和各种文档记录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冯德生在劫难逃,但这早已是意料之中的事。
就在大家都要松一口气的时候,检察院那边再度传来消息,他们已经掌握了二分的部分原始财务档案,跟原本调取的账目有很大的出入,从目前的证据来看,二分涉嫌组建员工持股公司,通过关联交易转移国资确有其事,同时,极有可能被控以不提折旧和大修理基金、费用支出挂账等方法伪造账目。作为公司法人代表和直接责任人,周渠的处境顿时变得相当被动。
如果检察院手中掌握的原始财务档案不假,那么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已经处理销毁的原始档案如何会落到他们手中。二分上下能直接得到这部分材料的人并不多,张副经理就曾在办公会上公开指明二分内部必有内鬼。张副经理跟周渠关系一向不错,他自己也说,到了他这个年纪,升迁的可能性并不大,而且也没有多大意义,所以他并不为一把手的倒台而沾沾自喜,反倒三番五次地往总部跑,希望上下协调,找到解决的方案。
究竟是谁把那些材料交给了检察院?大家不得而知,但是看向郑微的异样的眼神却越来越多,张副经理更亲口交代,有关的机密文件绝对不能再经她的手,接下来的大小会议,记录人也一律换成了新来的一个大学生。
郑微并不意外别人会这么想,但是她问心无愧。诚然,她没有能够因为跟林静的关系而帮到周渠什么,但是也绝对没有将公司的任何事情透露给林静。她没有解释,因为知道这个时候解释只会越抹越黑,只能对自己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周渠不在,张副又交代很多事情不再交给她办理,她这个经理秘书其实已经形同虚设。但是当有一天,她无意从张副办公室门前经过,听到里面若有所指的一句话:我最恨吃里扒外的人。她心里还是说不出的难堪和委屈。
那天下班时,她一个人站在电梯里,门刚要合上,陈孝正匆匆挤了进来。电梯降落的时候,他看着别处,说了一句,“谁也没有证据怪到你头上,别往心里去。”郑微知道,他当时也在张副的办公室里。
她笑笑,没有吱声。
“你,你最近好吗……阮莞的事我听说了,确实很遗憾,不过人既然已经去了,你也要想开一点。”
“我没事,谢谢。”
他忽然转过头来,眉宇间有痛楚,“谢谢?我们之间就只能说这个了吗?”
郑微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离开他靠近的身躯,提醒道:“陈副经理,公司的电梯是受到监控的。”
陈孝正要触到她的手颓然落下。
每一次,每一次他离她最近的时候,他总是无奈地放开了手。
看来,她多了解他。郑微明知道会是这样,心里还是抽痛了一下,有多少爱经得起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放手,即使他曾经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
没有什么比郑微脸上了然于心的笑容更让陈孝正体会到“惩罚”二字的意味,他在他爱的女人面前无地自容。
一楼到了,郑微先他一步走出电梯,呼吸远离他的空气,却听到他在身后的一句忠告,“你现在公休一段时间对谁都好。”
郑微真的就把一年七天的公休一次用完了,她和鼠宝现在都搬到了林静的家里,林静白天上班,她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闲得无聊的时候就上网玩游戏,有时也动动他书房的笔墨纸砚。
林静的一手柳体写得遒劲峻拔,颇具风神,凭着在各种书法比赛上获得的名次,他从小学到大学一路都得到过加分的优待,工作以后一手好书法也传为佳话。郑微从小跟着林静临帖,但是除了会把书桌弄得一片狼藉和满身墨水之外,一无所获,林静看着她歪歪斜斜的大字,总是感叹天赋这种东西是与生俱来的。ttp
周末,林静带着郑微开车到北海。其实郑微不会游泳,但是林静知道她这段时间遇到了太多不开心的事,尤其是阮阮的死对她冲击太大,怕她憋在心里闷坏了自己,到海边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当视野开阔的时候,很多事也更容易想得通。
去的时候郑微是勉为其难的,她只是不想扫了林静的兴,但是当她站在银滩上,看着冬天的大海,一望无际的白色沙滩,郁郁的红树林,在视线的尽头与海洋相接的天空……心中的郁气仿佛也随着那带着微腥的海风一样,穿过身体,淡于无形。
林静笑她,来的时候老大不情愿,玩起来比谁都疯,郑微专注地在潮湿的沙地上堆砌一团看上去什么都不像的东西,脸颊沾上了细小的沙砾也浑然未觉,蹲在她身边的林静习惯性地伸手去擦拭她的脸,却在上面留下了更多的沙砾,这才想起自己刚才因为帮她拍打那个“四不像”而弄脏了手。
郑微大为不满,变本加厉地报复,她趁林静不留神的时候,抓起一把沙子从他的衣领处塞了进去,冰凉且带着湿意的沙子顺着领口处撒落在衣服内的肌肤上,痒痒的,带着奇异的触觉。林静错愕,赶紧扯动衣服的前襟试图将那些细小的异物抖落,看着一向整洁的他那副狼狈的样子,郑微幸灾乐祸地咯咯直笑。笑了一会儿,她才发现林静一直紧抿着唇,眉头是微皱的,才意识到自己可能玩过了火,贴过去可怜兮兮地问:“生气了,要不你也把沙子洒到我身上消消气?”
她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林静在她身子靠近之后出其不意地回过头来,笑着制住她,“这可是你说的,待会不许哭。”他将沙子抓在手里,刚将她毛衣的领子拉开,郑微已经吓得闭上眼睛哇哇大叫,“啊啊救命……林静,你敢!”
“看来你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林静单手按住她胡乱挣扎的两只手,慢条斯理地说,“你不知道沙子沾在身上痒得怪难受的吗,也该给你尝尝这个滋味。”他的手离开了郑微的衣领,却另辟蹊径地飞快从她上衣的下摆探了进去,郑微又是哭又是笑地立刻将身子蜷了起来,他的手有些冰凉,和着粗糙的沙砾轻而缓慢地游走在她赤裸的肌肤上,让她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异样感觉,好像有点难受,但是又不希望他立刻停下来。她的笑闹求饶慢慢化作了自己也听不懂的低声嘟囔,沾满沙粒的脸红得像珊瑚一般。
林静低头吻下去,两人滚在沙地上,郑微的背下是柔软起伏的沙堆,她在情迷意乱中不经意睁开眼,看到了久违的广阔天空。
林静似乎并不打算就这么放开她,郑微吃力地用手抵在他胸前,不解风情地说:“林静,我嘴里有沙子。”林静停了一会儿,撑伏在她身上也笑出声来,“好像我也是。”
两人笑作一团,最后郑微认真地捂着肚子,“吃到了沙子我才发现真的很饿。”
他站了起来,随手拍了拍衣裤,一把将她拉了起来,“回去洗好澡就去吃饭。”
他们下榻的酒店就在银滩的边上,林静牵着她赤脚踩着沙地走进大厅,直奔房间冲水。
洗过澡,换完里外衣物,两人来到酒店餐厅的大堂,这间酒店做海鲜一向很有口碑。郑微点了白灼的斑节虾、一条小的石斑和奇大无比的带子螺,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但都是附近最新鲜的海产,坐在靠窗的卡座上,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黄昏的海滩,晚餐也因此变得别有一番风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洗过热水澡的缘故,郑微从脸到脖子都有一种透明的嫣红,一双大眼睛却特别地亮,就连扑闪的睫毛也是灵动的。林静一身休闲的打扮,整个人显得年轻了许多,身上惯有的精明和沉稳都被新鲜的朝气取代,这样两个人坐在一起,并不是不吸引别人目光的。
林静低头帮郑微剥着虾壳,发现她好奇地四顾大厅一周之后,就双手峙下巴,定定地看着他,碗里好几只剥好的虾都一动不动。
“没胃口?刚才不是还嚷着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林静停下手中的动作笑着问,“老看着我干吗,我比海鲜更能满足你的食欲?”
郑微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我十七岁那年春节,你带我到城隍庙逛庙会的事,那一天,我也是这么开心的来着。”
林静用餐巾拭了拭手,那次城隍庙一游后,等待他们的就是长长的离别。他单手按在郑微的手背上,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直这样开心。”
郑微眨着眼睛娇憨地笑,“你喂我,我会更开心。”
林静当然乐意从命,“还像个小孩子一样,也不怕别人看见会笑话你。”
郑微说:“谁是别人?我们又不是奸夫淫妇,没事看我们干吗?”
她看着林静的视线终于落在大厅的某个角落,只停留了几秒,又立刻收回了目光,把一只虾喂到她嘴里,继续谈笑如常。
晚餐相当的不错,林静却吃得有些潦草,他放下筷子,等待郑微心满意足地吃完最后一个带子,“吃好了吗?等下带你去看海边的夜景,晚上凉,先回房间给你拿件外套。”
刚打开房间的门,林静的电话就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顺手挂断,径自到行李箱里给她找衣服。
“谁呀?”郑微随口问了一句。
“最烦那些打电话为某个案子说情的人,周末都不肯放过我,不用理他们。”
郑微点点头,他的电话又不依不饶地响了起来。
“我看你还是接吧,老大来也怪烦人的,随便说点什么的把人打发了也好呀。”郑微对林静说。
林静接起了电话,脸色顿时就冷了下来,郑微发现,当他皱眉的时候,眉眼和鼻梁的线条就显得特别的凌厉。他对着电话“嗯”了两声,语气极为冷淡,偶尔说句话也都是“没错”、“不用了”、“随便”之类简单而没有实际意义的词。
仿佛一时间没有办法立刻结束这场对话,他放柔和脸部的表情,对郑微指了指房间里的沙发,示意她坐着稍微等他一会,自己走出了阳台。
郑微没有心思等在那里,便跟出阳台,拍了拍林静的肩,用口型说道:“我先下去走走。”然后拿出自己的手机,做了个打电话的姿势。林静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捂住电话低声叮嘱了一句,“小心点,别走远了。”
郑微听话地点点头,朝他挥了挥手,就往门外走,还没到门口就听见林静喊住她,“微微,别忘了拿外套。”
夜晚的沙滩上远比白天要宁静,乌蓝的海水轻触沙滩,如情人的手,一次次贴近,一次次犹疑,月亮是细细的一芽儿,远处的红树林成了深黑色的重影。
郑微沿着酒店前的海岸线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不时有嬉戏的孩子迸游泳圈跑过,更多的是年轻的情侣,相拥在一起,你侬我侬。她停下脚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回头看,建筑物的灯火已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net
林静或许已经打完了电话,他下楼找不到她,应该会着急的,可郑微不想立刻回去,她需要这样一个地方独自待着,好好喘一口气。她把防雨的连帽外套铺在沙滩上,席地坐了下来,捡起被核推上来的一块尖锐的小石块,随手在平整的沙地上胡乱地划。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郑微回过头,看到了一个高挑而窈窕的身影,随之而来的,还有让她记忆深刻的RUSH2的香水味。她并不意外,只是无奈地朝着天空翻了个白眼,说:“你果然还是来了,有话跟我说是吗?别问我怎么猜到的,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真的不能有别的招数了吗?”
RUSH2的主人也笑了,“这情节是挺腻味的,只是我们都不知道,谁是配角,谁才是真正的女一号。”
她把身上的披肩解了下来,像郑微一样将它铺在沙滩上,“你介意我坐下来吗?”
郑微说:“沙滩也不是我的。但是,我觉得如果你有话说,应该找的那个人不是我,除了勉强算得上是同事,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连恩怨都不应该是我和你之间的。”
“对,我们本来就是陌生人,但是一个男人把你和我联系了起来。”她的口气并不咄咄逼人,相反,就像一个跟闺中密友吐露心事的小女人。
“那你就应该去找那个男人,如果我猜得没错,你已经打电话给他了吧?况且,你大老远地跟着来,带着另外一个男人出现在餐厅里,不就是希望让他看见吗,这个目的也达到了呀。你从我这里入手是没有用的,做决定的那个人是他,我什么都帮不了你。”郑微迸起膝盖,看着身边的这个女人。
施洁玩着潮水褪去后湿漉漉的沙子,一点也不介意涂满丹蔻的漂亮的手变得脏兮兮的。她说:“郑微,我就知道你在餐厅的时候也看到我了,我和林静的关系你也不是今天才猜到的吧?”
“你和他以前的关系我管不着,至于现在,你打算像电视里那样,告诉我你们一直藕断丝连,而且你还有了他的孩子吗?如果是这样,我会觉得很搞笑,而且会觉得你远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有脑子。”
“如果我真的那么说呢?你敢说一点都不介意?”施洁挑高了眉。
郑微歪着头想了想,“相比之下,我更相信林静。”
海风吹得施洁披散的卷发飘了下来,让这个美丽而高傲的女人显得有几分落寞,她笑着对郑微说:“你是对的。但是,你之所以那么笃定,无非是吃准了林静爱你,而我爱他,所以在我们三个人的食物链里,你在最顶端,我在最末端,你有理由居高临下。”
“我没有对你居高临下,你爱他是你的事情,但是干吗把何奕牵扯进来,他是有老婆的人,你根本就不喜欢他,为什么还要利用他,破坏他的家庭!”郑微想起韦少宜,莫名地就对施洁添了几分不满。
施洁把手中的沙远远地抛了出去,“我没有逼他,是他自己愿意跟我来的,就像林静没有逼我,而我偏偏愿意跟他在一起,谁怪得了谁?”
“那你还浪费时间跟我说这些干什么?”郑微开始不耐烦了。
“我只不过要你知道,郑微,我输了,但是并不是因为我不如你,而是人的心由不得自己把握。我两年前在一次商务宴请上第一次见到林静,那时他还不是副检察长。男人我见多了,但是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看上去温厚淡泊,眼睛里却写着征服欲,他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当他在桌子的另一端,隔着闹哄哄互相敬酒的人朝我点头的时候,我就开始爱他。”施洁说这些的时候,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连眼神都是柔和的,这样的神情郑微多么熟悉,多年前,那个站在宿舍的镜子前,一遍又一遍打量着刚结束了初吻的自己的那个女孩,脸上不也有着这样的光?这一刻,郑微相信施洁对林静的心,也许每一个爱过的人都是如此。
施洁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完全不理会郑微的心绪变化,“那天,我主动问林静要了他的联系方式。我自问条件并不差,身边追我的人也不少,可我偏偏喜欢林静对我不冷不热的,我一次又一次想尽各种理由去见他,他对我笑一笑,我会开心很久,他随口的一句话,我会想上一整个晚上,完全就像是个初入情网的小丫头片子。”
“后来林静对你也这样了吗?”她不该问的,施洁的来意里就带着挑衅,郑微自己不会完全相信她的话,可到底还是会介意。
果然,施洁冷笑道:“如果我说,林静后来同样也这么爱着我,他现在对你说过的情话,做过的动作全部都在我的身上演习过,你还会继续一副置身事外的表情吗?”
郑微没有说话。
“害怕了?其实你不用担心,男人的心都是硬的,只有在面对某些个特定的人时才会变得柔软,我一直希望我是林静的这个人,可惜不是。林静一开始就看穿了我的心思,他告诉我,我很好,只不过不是他想要过一辈子的那个人,换而言之,他不爱我。不过我不在乎,只要他愿意接受我,我可以等,等到他终于爱上我的那一天,我不相信还有谁比我更好,更爱他。我们在一起两年,虽然没有承诺,他也未必把我放在心里,但偶尔会想到我,我已经很开心。觉得为了他什么都是值得的。那时候,我明知道他在查何总的事,那是他升任副检察长之后的第一个大案子,他需要这一次的成功来向那些不满意他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的证明他的能力,说实话,何总待我不薄,可是我太想为我爱的人做点什么……”
郑微打了个冷战,“所以你把中建的商业机密透露给林静,而他也接受了?”
“他当然不屑于要求我为他做什么,也许没有我,何总在那种情况下迟早也是要倒台的,是我不想他那么辛苦……”
“也就是说,林静到底是没有拒绝你的‘好心’?”郑微咬了咬牙。
“至少我把那些文件偷偷放到他的公文包里,他后来什么都没说,而我知道这些恰好是案子迅速了结的关键。人都是这样,虽然知道自己一定可以达到目的,但是有捷径的话,谁愿意绕弯路呢?”
“你知道我最想说什么吗?你真蠢!”郑微狠狠地说。
施洁点头,“我是蠢。他现在对二分下手了,你想必不会那么帮他,因为你没有爱他到不顾一切。不过不要紧,林静不会在乎这个,相比二分的案子,我知道他更看重你,这就是爱和不爱的区别。我第一次注意到你,是在中建附近的一个西餐厅,那天我约了林静一起吃饭,居然看到你跟何奕也在那里,我跟何奕关系一直不错,那个餐厅也是我介绍给他的,所以我也知道你就是跟他相亲的那个女孩。林静看了你很久,那天晚上,他送我回去,我邀请他上楼,他没有答应。我猜一定是哪里出了错,只是没有想到居然是你!那次之后,他对我渐渐冷淡了,过了一段时间,我打电话给他,他刚从一个朋友的婚礼上回来。我说,我很想他,他却说,施洁,我们散了吧,我找到了想要过一辈子的那个女人。郑微,这个人是谁,你比我更清楚吧。”
郑微想起了那晚在阮阮婚礼上与林静的重逢,但是万万没有猜到后面竟有这样的故事。
“你可以继续往下说。”
施洁看着海上忽明忽暗的渔火,“我在他身边两年,豁出了整个人整颗心来爱他,他不是我第一个男人,但是我一直把他当作最后一个,结果,他一句话就要散了。林静是个说到做到的人,这我知道,只是到头来还是受不了他的绝情,我哭过,该求的也都求过,不管我怎么闹,怎么缠,他不生气,也不肯回头。不怕你笑话,我甚至试过用死来威胁他,他连到我家看看都不肯,只说,命是你的,请自珍重。他的心真狠!”
郑微听得有些出神,施洁嘴里的这个人,是她完全不了解的林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相信施洁说的是真的。
“后来我也想通了,也许他真的不爱我,所以我给他打电话,让他再陪我吃一顿晚饭,就当为我们这两年的交往一场做个结束。那天我等到很晚他才出现,但是他肯来,我已经很满足,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我才知道编了那么多理由,也只不过是我太想见他一面。我们一起吃饭,他从头到尾心不在焉我都可以不介意,但是手机一响,他二话不说就要走……”
“于是你就泼了他一身的红酒。”郑微接着把施洁的话说了下去。
施洁笑到眼泪都流了出来,“他果然是去了你那里,可以把一个男人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感觉是不是很好?”
郑微选择了沉默。
“再也没有人比我更蠢了,我知道他经常为了你出入大院,所以就不断地去找何奕,希望他看到我跟何奕在一起,至少会有一点介意,一点点也好,这一次跟着你们来到北海也是一样。但是他看到我的时候,根本就不在乎我身边的男人是谁,他只在乎我会妨碍你和他在一起。郑微,我比不上你吗?我比你漂亮,比你成功,比你爱他,唯一比不过的是,他爱你却不爱我。”
要一个女人承认,深爱的男人心里根本就没有自己,该有多残忍?郑微别开视线,她太害怕这样的绝望,就像又一次翻开了自己。
两个女人静静坐在海边,听着潮汐的声音,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爱情跟美貌、智慧、财富一样,不是我们想要就可以得到的,是真的。
末了,郑微揉了揉酸胀的小腿站了起来,她对施洁说:“我有一句话,经常用来在最伤心的时候安慰自己,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很简单:愿赌服输。”
施洁走了,郑微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的尽头,衣服口袋里的手机已经震动了很多次,她接起电话,没过多久,心急如焚的林静匆匆忙忙地出现在她面前。
“不是说了别走远吗?电话为什么不接?一个人在这里多危险你知道吗?这么大一个人了,还像小孩子一样不知道分寸!”他很少用这么重的语气对郑微说话,但她知道,这不过因为关心则乱。
郑微看着眼前这个为自己紧张不已的男人,他在另一个爱他的女人面前,何尝不是郎心如铁。林静之于施洁,就像陈孝正之于郑微,总有一天,她的阿正也会变成另一个微微的林静。或许每个女人年轻的时候都曾遇到过她的陈孝正,然后才会找到林静;而每一个男人都曾是陈孝正,当他终于成熟,就变成了林静。
“微微,你是不是……”林静眼里闪过一丝担忧。
郑微憨憨地笑着挠头,“衣服太厚了,手机震动都没有听见。”
林静看着她满是沙子的外套,叹了口气,脱下了自己的大衣裹住她,“你非得把每件衣服都弄成这样吗?”
郑微嘻嘻地笑着又坐回她的外套上,仰着头拽了林静一把,他先是不肯,抵不过她故作无辜的表情,无奈地笑了起来,小心坐到她身边。
她捡起刚才的石块,继续在沙滩上涂鸦,写完了几个大字,自己看着直笑,林静凑过去一看,写的无非是:林静是坏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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