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爷,接到三小姐了。”
他拿着报纸的手微微一颤抖。
“她到了?”
“对,但她只叫人送了箱子回来。”
“她去哪里了?”
“三小姐和同学一起下的船,说还要谈些事情,约么要到四点钟。现在正在西弗尔西餐厅。”
他用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望了一眼挂钟,将报纸叠起来,侗升低着头把报纸接了过来。
“准备好车,去接一下。”他努力克制让自己的情绪看起来无甚波澜。
侗升依旧安静着,悄悄地出去了。他走到衣柜前,伸手在一件件西装里翻找。
他们的确是太久没有见了。
去了英国三年,她会变得怎么样?
回忆初见第一次见她时,他十七岁。
“亦成走了,我和他有过约定。”父亲说着轻轻推了推那女孩的后背,推着她朝前走了几步,“他的女儿,你见见,她以后就是俞家的三小姐了。”
他不惊讶,不抗拒,也不热情,只是淡然地看着父亲,问了一句,叫什么名字?
“沈莺。”小孩子声音细,但却是硬着的,不微弱。
父亲没有回答,她自己先出声,令他的目光霎那间就转而落在她身上。
她十四岁,脸颊,手脚,都小巧,看上去只有小小的一团,眼睛亮着,却又有东西在眼睛里沉着。
这样复杂的眼神,实在不是一个小姑娘该有的样子。她不笑,小小的拳头紧握着。
“沈莺?”
“黄鹂,莺。”
他再仔细看她的脸,看那稚嫩面容里藏着的种种情绪。
跟着父亲这么久,他太会看人了,尤其是面对一个年幼的孩子,她眼中那种莫名的强硬和不服软,那种藏不住的哀伤,那种强烈的不安和惧怕,全都暴露给他。
他想起亦成,那个温厚亲和的男人,终究还是没熬过去么?他再看她,心里难免泛起了一阵软。
“你呢?”她紧紧盯着他平静的眼睛,似乎试图在这次初见中将自己摆在和他对等的位置上。
他看穿她的心思,轻笑一声,抬手摸摸她的头发。
他很少笑,笑也是淡的,像冬天里静静地落了一点雪,仅一点儿,也很快就化了。
“我是你俞二哥。”
她怔了一怔,抬起眸小心又疑惑地看着他,努力地去猜测眼前这个人的情绪。
瞧见他微妙的一点笑意,感受到他手下的轻柔动作,她分明放了心,偷偷地松了一口气,也仰头冲他笑。
这笑是很单纯的,不带算计也不带防备,却也不是傻笑,只带着小女孩儿的认真。
那笑意和他的不一样,比他灿烂,却不会过于耀眼,像一朵饱满的白山茶,柔柔的。
他抬头看父亲,极快地收了笑,面上又是淡然的神色。
“知道了,俞家不差养她一个,母亲知道吗?”
“我会和她谈的。”父亲话语简短。
父子间的对话很快就结束,他也没有再留着,退出房间就走,下楼时不经意朝楼上瞥了一眼,见她伏在门边,推开一道门缝远远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她也不遮掩,朝他眨了眨眼睛,像小鹿一般灵动。
他停住,回望她。她在试探,他也在试探。
那个时候,他没有想到这一场试探会持续那么多年,也未曾料到这种试探变成了彼此之间一种心照不宣的游戏。
思绪收回,他挑了一对袖扣,颜色偏暗,但不显得陈旧。
“二少爷,要不要戴新的那一对?陈老板那边昨天刚送来。”
“那对是金的,她不喜欢太亮眼,这个就好。”他在镜子前站定,眯着眼睛打量着镜子中的男人。二十五岁,还年轻,身材挺拔修长,一身方正西装,皮鞋新亮,恰好的体面,正是俞家二少爷。
配合着他眉目里的懒意,也稍带着些风流。
三年过去了,有些东西在他这里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平淡着,什么都提不起他的兴趣似的。
再打一条领带?似乎太过正式。
但三年不见了,正式些应该也……
“算了,取那条灰色领带来吧。等等,还是藏蓝色的。再取那件大衣,新的那件。”
他穿上黑色的呢子大衣,厚重的深色质感立刻将那身冷淡气质化成了一种沉稳。
“车子在楼下等着了。”
“走吧。”
他走下楼,下人替他打开门,出去时听见母亲尖声喊着——“你要去找她,就再也别回来!”
“砰”的一声,门把母亲的声音隔绝在后了。
阴天,雨细细密密地下着,落在伞上敲出匀称的声音,暂时地安抚着他的心情。
他钻进车里,车稳稳地发动,拐一个弯进了街道,隐约就嘈杂起来。
他用手指撩开窗帘的一角,看着街上人影绰绰,在车子的略微颠簸之中,他渐渐地又回到有她的记忆里。
回忆过往“这是陆先生的女儿,”当时,父亲放一张照片在桌上,推向他,“安排了你们明天见一面。”
他拿起照片,照片里的女孩子穿着白色连衣裙,含蓄地浅浅笑着,温婉可人,他飞快地皱了皱眉,却也只是一瞬间。
“陆家是替督军办事的,您难道要和——”
“你去见一见。”父亲打断他的话。
他心里苦笑,是啊,父亲要干什么,从来不需要过问他的想法。
无论是算计还是说些真心话,父亲总是面无表情的,每一句话都像一座石墩,重重地压在他面前,一寸也挪不开。
他不怪父亲,这个年代生活并不不容易,若没有这些石墩,便没有今天的俞家。
他退出房间,侗升在外面等着,双手捧着一只小礼盒,递到他面前。
“夫人说,明天您去见陆小姐时,带礼物去。”侗升依旧是恭恭敬敬的模样,也从不抬头直视他。
跟着他这么多年了,侗升本应该是最亲近他的人,可他知道,侗升永远不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人。
“母亲也知道这件事?”
“夫人知道。”
“噢,”他突然轻笑一声,只是很平常的笑容,却让人没由来一阵寒意,“你是不是也早知道?”
侗升不说话。
他看父亲的房门,深褐色的,他看侗升,侗升也闷着声,他再看那只礼盒,也是沉沉的暗红,没有一点亮的颜色。
一切灰暗沉沉地向他压过来,压得他心里也黯淡。这样,也真怪不得大哥要逃去英国。
他接过那只礼盒,不打开看,放进口袋里就转身下楼。
“二少爷去哪里?我跟着您——”
他眯着眼睛在楼梯上回身,骨节分明的手指着侗升重重地点了几下,侗升便刹住了脚,半截话不说完,也不再跟着他。
她在楼下剪花,见他下来,轻飘飘地看他一眼,又继续摆弄手里的花枝。
“我听到了,你去见陆小姐?”
“是。”他沉着声音,在沙发上坐下,手搭在沿边,安静看她剪花的背影。
她穿一件淡蓝的收腰长裙,是时兴的款式,再戴一双白丝手套,缀了一圈蕾丝,小巧又精致,一身都是浅色的。
他不自觉松了口气。
“你想去么?”
“莺莺,这样直接的问题,在这个家里是不能问的,二哥也不好回答你。”
她剪下一片败叶,轻轻把剪子搁在台上,发出清脆的啪嗒一声响。
“你不能明说,那我就知道了。”她转过身来,迎着他的目光,莫名就微笑了。
她的笑总是又淡又静的,像深山里过了一场雨,雨后世间清明,树上又悄悄开出一朵白山茶。
他回想起照片上那个女孩子的笑容,是甜美之至的,和这朵幽香的山茶完全不同。
他之后才知道那笑容是什么意思,当时,他正在见陆晓琴。
“陆小姐留过洋?”他坐着,不怎么吃东西,只喝一点葡萄酒。
陆晓琴有些拘谨,也不怎么动作。
“留过一年,不适应,想家,就回来了。”她不太好意思地垂下眼眸。
“这样子,”闻此他不再谈这个话题,“那陆小姐怎么看,我们之间的事?”他倒希望陆晓琴不是那种顺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人,但他看见她露出少女的娇羞神色,心中便大概知道了她的态度。
“陆小姐是留洋回来的,怎么不考虑找一位同样是留洋回来的公子?同一个环境,话题是不是也多些?”
“也不能这么说,人都说俞家二少爷有本事有气魄,眼界也宽,”陆晓琴把脸侧的几缕长发拨到耳朵后面,“而且,你可能忘了,我们小时候见过的。”
他礼貌地微笑着,身体靠在椅背上,手指搭在桌上一下一下地点着,心里想着该说点什么,好打破这突然的沉默。
“我——”
“俞二爷!”一声急促地叫喊突兀地响起来,一个穿大褂的男人推掉侗升阻拦的手,冲进了店里,快速地扫一眼人群。
见到他,像是见了救世主一样,走过来弯腰哀求他:“俞二爷,求您去店里看看吧,俞小姐正闹着呢!”
他认得这个人,是珠天小阁的伙计。
“什么事?”
“俞小姐来了店里,非说自己一个月前在店里订了串手珠,掌柜的查了薄子,那真没有。
可俞小姐不肯信,一定要店里给一个交代!现在越闹越大了,俞二爷,您去看看吧,我们还要做生意的呀!”
他一听“俞小姐”,心里就把事情摸清了七八分,想笑,却也不得不压住。
他用抱歉的眼神看向陆晓琴,对方显然没有弄明白这突如其来的事态。
陆晓琴虽然对这个“俞小姐”心生不满,但见他看自己,不敢多耽误,连忙点了点头:“你快去,我不要紧。”
“真抱歉,下次我一定到府上拜访,我们再好好谈。陆小姐慢慢用餐,钱结在我的账上,一会儿也让我的人送你回去。”
“好,谢谢你。”
他和她告别,那位伙计为他推开餐厅的门。清新的空气拥抱了他,和煦的日光落在他脸上,他感到一阵新生的温暖。
珠天小阁外人都拥着,议论纷纷,目光都聚在沈莺身上。她正坐在柜台旁,慢悠悠地喝一盏茶,见他来了,眉毛跳了一下。
“这正好了,我二哥来了,你们也赖不得账了。”
他看陈老板,眉头都拧到一块去了,手里紧紧攥着一本薄子,阴着一张脸,却又不敢驳她的话,只好看向他。
“事情我都知道了。莺莺,不过一串手珠,你想要,二哥给你买哪件样式都行,”他站定在她面前,双手插进西裤的口袋里,低着头笑看她,“你就饶过陈老板吧,二哥以后还指望他送新货来呢。”
“你又不差这一间首饰阁。”
“那就当是看在二哥的面子上?”
“好吧,好吧,”她放下茶杯,站起来抚平白丝手套上的一点小褶子,“既然我二哥这样说了,也就算了吧!”她走出店门,人群纷纷让开一条路来,她进了车等他。
“俞二爷,这……”陈老板依旧皱着眉。
他从大衣的内袋里拿出支票本,签了一张支票。薄薄一张纸,却能把陈老板的眉头揉平了去。
“您慢走。”
“好好教教你的伙计,”他的手指按着支票不松开,眼睛盯着陈老板,“如果你们真是欠了我三妹一件首饰,按照他的说法,倒先让别人觉得我三妹不讲理了。”
“是,是。”
他进了车,她坐在另一边,手撑着下巴,看着窗外的街道。
知道他来了,她也不转过头来看他,只是说:“本来挑在你们餐厅附近的,又怕夫人知道这件事情后要察觉,就去了珠天小阁,有点远,消息传得慢了。”
他微微笑。
“无妨,是我来得慢了,让你多受累一会儿。只是……”他低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稳一些,
“你平日从不惹事,今天这样反常,母亲总会察觉的。你知道,我和陆小姐的事情,不是这样就能拦住的。”
她沉默一阵。
他不知道这样说是否合适,因为他们之间从来没有挑明任何关系,像一层纸纱,他隐约看见她在另一边,朦胧之中有一种美感。
点破了也许更好,但他担心她会变得不知所措。
“陆小姐怎么样?”她忽然问。
“不好评价。”
“听说她留洋回来的。”
“是,除此之外也没什么特别的。你要是愿意,你也能去。”他顿了一下,“只是要时间,二哥就是现在安排,今年……也不一定去得。”
“我能去?”她终于是转过头来,眼睛微亮,好像又不敢相信,于是身子也转过来靠近他,手搭在他的肩上,“这可以吗?”
“你想去?”他喜欢她这样靠近,有一点距离,也有一些触碰,像是她靠近了那层纸纱,轮廓更加清晰。
“想,也不想。”
“是舍不得谁?”
她笑着推了推他的肩膀:“你知道的。”
他也笑,但想到出国事宜的种种复杂,那笑意又很快散去。
“你不说,我也打算送你出去的,不要看现在父亲不管你,不过问你的事,等你长大些,差不多就会让你去见哪位老板,或者哪家名门的少爷。你不是父亲的亲女儿,无论去了哪一边,都可能受委屈的,你懂得二哥的意思吗?”
她点点头。
“大哥在英国,你去了,有个照应,我也可以放心。”
“你不去?”
他以拇指的指腹抚摸她的脸颊,很轻,不想蹭掉她擦的一层薄薄胭脂。
“我不能去。”
“你怎么不能去?”当时父亲问他,声音低沉,眼睛如鹰目,将锐利的目光刺向他。
“大哥去了,若我也去了,眼下有那么多事情……”他不退缩,反而淡淡笑着,他知道这是和父亲谈话时对自己最有利的态度,
“一去就是几年,家里怎么办?大哥不愿意管家里的产业,没关系,那我就来管,我知道的,您也不想要我出国。”
父亲将身子后仰,躺在藤椅上,幽幽倒:“那沈莺?”
“让她去,平时见不着,也让母亲省心。”
“当初收留她,是因为和亦成有约,他有恩于我,所以给沈莺一个名分,给她一个位子活着。但这不代表她真是俞家人,你明白吗?”
“我明白您的意思,所以,我现在不是在和您商量,而是在和您谈判,”他坦然直视,
“她去不成,我便去,您拦不住我的,英国那边也还有大哥在,我的条件是,我们两个之中必须去一个。”
“你做到这个地步……那陆小姐的事情呢?”
他从怀中取出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笑容甜美,而他语气平淡:“您了解儿子的。”
父亲挑着眉毛看他,他从容地迎上父亲的目光:“但您要做的事情,我会办妥的,俞家陆家,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只是不必要用我和陆小姐来做生意。
我和陆承明有一段时间不曾来往了,但也算是旧交,今天开始,我会常去找他,陆小姐的事,我也再去商量。”
父亲默然,也不看他,只微合着眼睛望天花板,缓慢地摇着藤椅,他就站在旁边,静静地等待着。
良久,他听见父亲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你长大了。”
海港,岸上的人很多,来来往往,却不杂乱。
所有人都有事情要去做,所有人都有地方要去,计划都安排着,唯有命运不可预料,所有人的箱子一提一放,匆匆忙忙就走到了海的另一边。
烟、尘、雾,都在人们的目光里飘扬,千百双不同的鞋子交织着流动。
在这样繁忙的港口,一场又一场的告别,正摒息进行,而为道别者创造出唯一一片宁静的,是那些离人的深情注视。
这些注视里也包括他的。
“你还没和二哥说过,为什么想留洋?”
“总要让自己有点用处。”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但两个人都装作不察觉。
对于这样的回答,他有些意外,他深深地看进她眼睛里去,里面有不一样的光亮,那不单是为了他而闪烁的光亮。
“嗯,很好。”他微笑,话音刚落,就听见了长长的一声船笛,人们加紧了步伐。
“上船吧,不要怕,我安排了人送你去,下了船也有人接应你,给你的信不要弄丢了,他来接应你,就把信给他。”他好像有很多话说却不够...
“二哥……”
“去吧,不要担心钱的事,二哥替你处理好。好好学点东西——不要丢中国人的脸。”
船在阳光下闪着,通体崭新,起了一阵风,他的衣角在风中翻飞不止。
他看着她上船,仰头望着她在船上的身影,看那身影越来越远,随那艘船一起变成海平面上的一个光点,像海上初生的太阳。
去吧,莺莺,飞出去,替二哥飞出去。
梦醒“二少爷,到了。”
侗将他唤醒,打开车门,为他撑着伞,迎他从车里出来,他看着西弗尔餐厅的玻璃大门,一时不进去。
是了,过去三年了,他需要让她知道,他变得更加成熟,更加沉静。更重要的是,他想让她明白,他依然可以是依靠。
如果她想,那么他们之间的那场游戏仍然会继续。只是,他决定要在这戏局之中占得优势。他向来奉行一条原则——先发制人。
从第一个眼神,第一句话开始,他就是带枪的猎人。他不会开枪,但会让她感受到他的力量。
他知道,这场游戏,旁人不会懂,只有局中人玩得不亦乐乎。
正当他要向前走出第一步时,大门却被推开了,她走了出来。
她穿了一件小翻领的长袖女士衬衫,衣面洁白,束进下身的宝蓝色细条纹宽裙里,凸显出窈窕的腰身。
她耳下坠着小巧的珍珠,唇上涂了层颜色,正红色,很衬她。这和从前那个在珠天小阁嚣张的她大不一样了——她一身都是变化,更加成熟,更加沉静。她是女人了。
她惊喜地牵起唇角,他早已想象过她的笑容,但原有的淡然心情仍然被这份笑意瞬间冲散,随即响起的声音又再一次向他强调她的存在——
“二哥!你来接我?”
就在他下定决心要抢占先机之后的一分钟,他输了。
雨止,九月的最后一场秋雨过去,十月的白山茶,就要在他心里绽放。
她推开大门,看见他就站在眼前。
西装笔挺,一件厚大衣被他穿得板直,显出他宽厚有力的肩膀,眼睛温亮,永远一副似笑非笑、云淡风轻的模样。
想要看见他真心的笑容是很难的,所以谁都没有她幸运。他不如以前年轻了,但有些东西却依旧没有变。
“二哥!你来接我?”
“是,”他走上前一步,低头含笑看她,“事情谈完了?”
“只是和同学聊聊回国之后的打算——”
说话间,徐熙礼也推开门,跟着她走了出来。他穿着便装,戴一副细边眼镜,手臂上搭着一件女士大衣,笑着看向她:“你的衣服忘了拿!”
“谢谢!”她笑着接过大衣,“这是我二哥,我跟你说过的,二哥,他是我的同学,徐熙礼。”
徐熙礼向他伸出手,他礼貌地握住,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对方,他立刻认出了这个人。
“俞二少爷,我在出国前就有所耳闻了。”
“那时候,我只是沾了父亲的光,”他在普通字句中拿捏着说话的态度,“莺莺不曾在信里和我提过,她的同学是徐家的少爷。”
三年里他们一直通信,那飘洋过海的一句“莺莺如晤”,是她在异国他乡艰辛求学的莫大慰藉。
“不必要,我也很少和她说起徐家。”徐熙礼摇摇头。
“那,熙礼,我就先和我二哥回去了。”
“好,”徐熙礼的笑是开朗的,话音也昂扬着,“送你的巧克力,及时吃,不然会融化。”
“好。”
徐熙礼道了别,走向不远处的一辆车子,远去。
“我们不着急回去,走一走,好不好?”她拉住他的衣袖,而他与她并肩,自然地让她挽住自己的手臂。
“好。”
他们慢慢走着,下午四五点钟的阳光呈暖黄色,将街道一层一层渲染。侗升隔着几步在后面跟着,路上行人如流水,唯有他们是慢的。
“他送了你巧克力?”他终是开口。
“是啊!吉百利的,应该好吃,他特意买来留着,等到今天分别送给我,有心了。”
“是么!”
“他们怎么样?大哥呢?”沈莺叽叽喳喳。
“和信里告诉你的一样,母亲在家里,父亲现在在同济医院。大哥去了北平任教,”他走得很慢,配合着她的步伐,让她感到莫名的安心,又忽然听见他轻声一笑,“现在家里是你二哥做主了。”
她点点头,沉思一阵,又问:“我听说现在督军不叫督军了?”
“是,督军不比以前威风了——但其实也还是一样。”
“那陆家?”
“陆家还立着,现在产业做得大了,还要和你二哥抢饭吃了。”他笑道。
她听出这是一句玩笑话,笑着用手腕推了推他的肩膀,而他享受着这动作带来的久违熟悉感。
陆家,她想起陆家的少爷,陆承明。
并不是因为什么特别的原因,只因为陆承明这个名字连接着那一天,舞会的那一天。
她更加贴近他,将手臂间的空隙都填满。而那一天,她也是这样挽着他。
往事不堪回首“舞会?”十六岁的她疑惑地抬头看向他。
“是,陆家的,只是个少爷小姐们的玩乐场,不谈事情,不是正式的宴会。”十九岁的他手里拿着一张请帖,温和地笑着。
她看得出这是真心的笑,“照例写了请‘俞家二位’,但大哥一直是不愿意去的,今年你和我一起去,也是时候让你见见你二哥的一些朋友了,这样也是‘二位’了。”
“可以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你和二哥去,我也不用费心找女伴。”
想做二哥女伴的人这么多,何须费心呢?
她心里默想着,不说出来,在这个家里,她相信他,他想要做的事情,她都愿意试一试。
那天下午她就换好了礼裙,一切都收拾妥当,只在房里等着夜晚到来。
可侗升来找她,站在她房门前,永远是那低头顺服的样子,让人想要生气也发不出火来,只能一同在那低头的动作里把情绪闷着。
他用那永远没有起伏的语调说:“夫人让我来传句话。您不能以俞三小姐的身份去任何场子。”
“……我以沈莺的身份也不能?”
“不能,您别忘了,那场舞会请的是俞家人。”
她感受到了,这二十年来他所感受到的种种压抑,变了个样子来压迫她了。
她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沈姓的,又想到了现在的自己,是什么姓的呢?
她握紧了拳头:“我知道了。”
“沈小姐,”侗升走之前留下一句话,“什么该要什么不该要,您得掂量清楚。”
她关上门把黑纱手套脱下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太天真。
她坐在床边,愣愣地透过窗看着天一点一点地暗下去,最后完全黑了。
什么该要,什么不该要?她想要自己的父亲回来,可这得不到;
她不想只依靠着俞家活下去,可这也做不到,今年十六岁的她,就像一个六岁的孩子一般活着。
天又冷又暗,夜降临了。
夜的寂静之中,她隐约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顿时便听出是他。
可又不止有一个人的脚步,还有好几个人的,他们一起上了楼,朝着她的方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二少爷,这不合规矩!”
“少爷!您下去吧,我来叫她,我来叫她,您别这样——”
“二少爷,我们真的没有那个意思!”
她正疑惑,有人敲了敲门,她也立刻听出来那是二哥。
她一跃而起,把门打开,就见到他笑着,不是平日里对外人的淡笑,也不是对她时温亮的笑,而是冷凉的,只有薄薄一层笑意。
她知道他生气了。
“莺莺,你都换好衣服了?正好,我们走吧。”
“怎么回事?”她看见他身后跟着侗升和两三个下人,不由得退开一步,有些惊讶。
“没什么事,就是你二哥在俞家说话不管用了,让他们来叫你,他们也不愿意动,”他走进来,扫了一眼房间,看到梳妆台上的那副手套,便径直走过去取,
“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就是二哥使唤不动几个人了。你看,我只好亲自来叫你了。”他拿起手套看了看,又放下,从抽屉里取了一副白纱的,转过身来笑着看向她,“来,戴白的,你戴白的好看。”
“二少爷,我们不是——”
“不是什么?我说请三小姐下来,可不是谁也不愿意?对了,昨天我穿的那件大衣洗过没有?没有的话,一会儿我该去洗洗。”
他沉声打断了那人的话,抬起她的手腕,细心替还愣住的她戴上白丝手套。手套软薄,他动作轻柔,几乎让她错以为他已经消了气,
“要是二哥真被这群人打发去做杂活了,莺莺可要来帮我——算了,这样好看的一双手,不能弄伤了。”
“二少爷,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我们走了之后,你去和夫人说一声,就说我带三小姐走了。她不让,就来舞厅找我。”
他一面是怒火,一面又是温柔,这有一半是做给侗升他们看的,一半又是真的,她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原来他也有那么点儿孩子气。
他领着她下了楼,上了车,侗升跟着,没有说一句话。他也没有再提这件事,仿佛真的只是侗升忘了去喊她而已。
舞厅很快就到了,陆家包了场子。
早就有不同的车子停在门口,她看见下车的那些人,男女都年轻,都穿西式的礼服,带着笑。
那笑容也是和普通人不同的,男人风流,女人娇嗔,正因为年轻,笑容里的各种韵味更加放肆。真和二哥说的一样,这是一个玩乐场。对二哥来说,或许又是交际场合。
她挽住他的手臂一起进去。她从没来过舞厅,不知道原来舞厅可以有这么大,还有二楼和包厢,相比起来,最前方的舞台还显得小了,那上面立着一杆金色的麦克风,闪着银光。
“俞二少!”陆承明端着酒杯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开怀,“怎么,大少爷他还是不来?算了算了,做他的研究去!”
“大哥性子固执,”他笑一笑,“还请你多担待。”
“这里是我的场子,不要客气,今夜大家都只是玩乐。”她注意到,陆承明的笑是不同的,不是那些公子哥们玩世的笑,而是大大方方的,毫无惧怕和拘束的笑,带着一种从容和放肆。她猜测这人的境界和身份与旁人不一样。
“这位是……噢,她就是俞家收养的孩子?你们管她管得也太严了,此前我都不曾有机会和她正式见面。”陆承明眯着眼睛打量她,看得她不自在。
“她现在是俞家的三小姐了,你亲自问她去。”他不想她在这初次见面中显得卑微,于是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把话语权让给她,她挽着他手臂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些。
“是,家父早亡,俞叔叔信守旧约,收留了我。”
“原来是这样,能和俞家有关系的,应该也是有名的。请问你的父亲是?”他来了兴趣,拦下服务生,取了一杯香槟酒,俯身与她平视,手里的酒也一同递到她眼前。
这个问题显然不够礼貌,但陆承明不在乎。
“沈亦成。”她忽然有些紧张,不知道该不该接这杯酒。
“沈亦成?”他直起了身子,酒杯又端得高高的。
思索了一阵后他笑了,俯视着她:“没听说过!”
旁边也有人跟着哄笑,她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虽然她不愿意承认,但在这笑声中,她的确感到屈愤。
总是有一堵墙,沉默着矗立在她和这些少爷小姐之间,墙上写着铁色的大字,“出身”。
“你们笑什么,不像话!人家是俞小姐。”陆承明转头冲他们笑骂一句,但也是不认真的。
尔后他才想起来手里这杯香槟酒,于是又递到她面前:“沈小姐请!”
人群传出了更大的笑声,她看着陆承明,在一句“沈小姐”中感到眩晕混乱——她到底是谁?她想做沈莺,但不想做被人看轻的沈莺;她要做俞小姐,却又讨厌别人喊她“三小姐”的样子,虚伪。
她藏在身后的另一只手紧紧握成拳头,指甲就要嵌进肉里去。
“她不喝酒的。”他伸手挡住,神色淡然。
“二哥……”她猛一回过神来,转头看他。
陆承明挑起眉,看着他,一时三人无话。
“当然。”陆承明将香槟酒饮尽,抬了抬空酒杯示意然后离开。
舞厅响起音乐来,歌女舞女鱼贯而出,唱的不知道什么歌,艳媚一片,却不淫俗,毕竟是陆家,无论是什么也不失档次,众人有了新热闹,也都散了。
她紧紧抓着他的手臂,而他将手覆上她的手背。
“如果他们是一群老板,那么二哥代表的就是俞家,一定会帮你说上几句话,让他们知道在俞家面前,话该怎样说。”
“但他是陆承明,轻易动不得。其他的也只是二哥的一群混账朋友,和他们较真,可以,但在这个场合,那不合适,也没有用,你明白吗?”
“我……我明白的。”
“那……你怪二哥吗?”
“只怪自己,我从来没怪过你。”
他低下头,自嘲一笑。
“二哥只遗憾,时间不能飞转,现在二哥不够好,我能为莺莺做的事,竟只是挡一杯酒。”
她想要安慰他,自己的心情却也没有收拾好,张了张嘴,也只发出几个无谓的音节。
见此,他收起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失落情绪,淡然道:“莺莺,不要管他们怎么样对你。陆承明的话,你只当作一阵雨,侗升,只当作一片云。日后你或许还要见云雨,听风浪,可有些事,不要放在心上,过去就过去了。”
她无法宽恕陆承明的那一句“没听说过”,垂下的手攥紧自己的裙边:“过不去,怎么办?”
他沉默良久,似是认真思考了一阵。
“好,那就留在心上吧,你记着,总有一天,你要让他们正眼看你。”
他的话像是揭开了她心中若隐若现的一层屏障,将那句埋藏着的话赤裸裸地替她说了出来,让她心里一震。
“好了,不要谈这些了,”他笑着领她往前走,走入人群,停步后转身看她,向她伸出手,“二哥请这里最可人的女孩子跳支舞,你答应不答应?”
她终于发现了,在这偌大舞厅之中,他最不一样。有时风流肆意,有时淡然清醒,唯独一点温柔不灭,都细细融化在看她的目光里。
她记得,自那以后,二哥很少再去见陆承明。她离开之后,二哥才在信里偶然提起他几次。
街上卖糖人的一声吆喝,将她的思绪从回忆中拉回来。
回到现实“还没有告诉你——前几天,陆家请了‘俞家两位’。”
“舞会?什么时候?”
“不是,请我们去陆家宅用晚宴,我还是次要的,他们想见你。”
“见我?”见她做什么?
“二哥猜,是陆晓琴想见你。当年二哥回绝了她,人人都说是因为你。”
她叹一声气,又推了推他:“你也不解释解释。”
他笑道:“解释什么?又没有说错。”
话说出口,他意识到这句话险些是越界——似乎把事情挑得太明白了。
她一愣,也跟着笑:“也是,什么时候见?”
“明天。”
“这么着急?”
“本就定了明天,你的船慢了,你如果不想去,我便去回了!”
“我去!”她停下脚步,侧头朝他淡然一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不害怕。”
他们都变了,为了能和他像这样并肩而行,她也必须是新的沈莺。
应约之日,夜色浅淡,她坐在这方桌旁,从容地迎接陆家人打量的目光,也大胆地观察着每一个人。
陆承明也变了,变得更加倨傲,她一眼就看出来了——这许多年过去,那种狂妄还是毫无掩饰地表露在陆承明的神色中。
陆晓琴则还是那副模样,一身纱裙,眼神谨慎,一举一动都拘束着,一言一表都单纯——她被陆家保护得太好了,在这样的世道,过分的保护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让她意外的是,除了陆家兄妹,陆夫人竟然也在场。
“沈小姐,”陆承明朝她举一举酒杯,“真是很久不见了。”
“是,”她点点头,“谢谢你的邀请,只是不知道,陆少爷见我,是为了什么事情么?谈生意,我可不如二哥在行。”
“不是我,是我小妹,”陆承明身体后仰,轻轻笑起来,“晓琴,别光看俞少爷了,你自己跟沈小姐说说?”
“哥,我⋯⋯”陆晓琴一听,有些着急了,放在膝上的手指绞着。被陆承明说破了小动作,她这下谁都不敢看了,只好低下头去。
陆承明看着陆晓琴胆怯的样子,无奈地笑几声。却是陆夫人叹了口气,回答她的话。
“沈小姐,几年前晓琴和俞少爷本来是要谈婚事的,你知道么?”
“知道。”陆夫人的目光温和,但这份温和中又带着锐利,柔中藏剑,绵里藏针。
“这件事情,算是晓琴和俞少爷没有缘分,也不该强求。只是⋯⋯”陆夫人看了看沉默的陆晓琴,又看了看淡然应对的她,又是叹了一口气,“只是晓琴性子倔,听说你回国了,非要请你来见一面,看看沈小姐的变化。”
“都是留学回来的,不是都一样⋯⋯”陆晓琴偷偷看她一眼,低声说着。
“晓琴。”陆夫人皱眉,拍了拍陆晓琴的手背。
她这下明白了。
当年人都说是二哥和陆晓琴没有走在一起是因为她,想来是陆晓琴不服气也不肯放弃二哥,这才想着见她一面。
这算什么?挑衅?敌意?难道今天她在这里输掉这场暗斗,陆晓琴就愿意放弃了?
她突然觉得这很没意思,再看陆承明,显然陆承明也这么想。
陆家家业这样大,想不到陆晓琴的格局这样小,难怪陆承明会摇头,陆夫人要叹气,她的世界被局限在一厢情愿的爱情里。
“我其实也没有多大变化,陆小姐也留过学,我知道的东西,陆小姐也会知道。”她选择先让步。
“她?她也许不比沈小姐好。一开始她的几个要好同学都出国去了,她也吵着要出去,只去了一年,后来又哭着喊着要回来。回来也不见得怎么样,要你去帮你哥做点事情,你也不愿意,真是——”
“妈!你别说这些。我怎么样,又不妨事,陆家还不是好好的。”
“晓琴,”陆承明的声音严肃起来,“你总这样想才是问题。”
陆晓琴红了眼睛,咬着嘴唇,“噌”一声站了起来:“够了!怎么总在外人面前揭我的短处?沈莺还在这里!”
“晓琴!你的教养呢?”
“我不懂,”陆晓琴终是忍不住掉了眼泪,“也不是因为陆家配不上俞家,何况我和他的事情本来就是说定了的。现在出来一个没名没姓的女人,别人知道了,要怎么看我?”
“没名没姓?”一直不插话的他站起来,手搭上她的肩膀,“陆少爷,真抱歉,看来今晚不是聚的时候。”他笑着看向她,“莺莺,我们回去。”
“晓琴!之前你任性就算了,现在在俞少爷面前这样说话,像什么样子?”陆夫人动了气,急促地呼吸着,“你在家里闹也就算了,出了家门,你就是陆家,怎么气量这样小!”
“妈!你怎么也不帮我说句话?我想好了,今天必须有人给我一个交代!”陆晓琴赌气地坐下来抹眼泪,抬头泪眼汪汪地看着他,“俞少爷,我等了你这么久,更没做错什么,你就这么狠心?”
“陆夫人,今天陆小姐情绪不好,我先和我三妹回去了。”他刻意避开那目光。
“你……”陆晓琴不可置信地看他,又颤抖着看向沈莺,抬手将桌上的几只杯子都扫在地上,“沈莺!你别以为你留学回来了就高人一等,我也出过国,凭什么...
——妈?”陆晓琴突然大叫。
陆夫人一手扶着桌沿,一手按在胸口,面色一阵泛白。
沈莺见状心下一惊,快步走过去,扶着陆夫人的肩膀:“夫人没事吧?”
陆晓琴揽过陆夫人,推了她一把:“你别过来!”
她措不及防,往后一个踉跄,撞上桌角,疼得抽了一口冷气。
“晓琴,你——”陆夫人见此更是又急又气,忽然身子一软,昏过去没了知觉,陆承明一步跨过,扶住陆夫人,脸色阴沉,劈头朝陆晓琴吼了一声“闭嘴”,转而叫人开车来去医院。
“坐我的车子去,就在外面。侗升!”他高喊了一句。
“来不及!”她却拦住陆承明,神色镇定,“先把夫人放下平躺!”
陆承明有些诧异,还不等他动作,沈莺却已经扯开他的手,从他手中夺过陆夫人的身体,平放在地上,他不曾料到一个女人竟能有这样大的力气。
“陆夫人有什么病史?”
“……她身体向来不好,气虚。”
沈莺探了探陆夫人的呼吸,又伏在她胸前听她心跳,尔后紧皱着眉头,伸手去解陆夫人领口的几颗扣子。
有个下人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低呼了一声,被陆承明怒骂了一句“滚出去”。其实这也怪不得那个下人,她在英国第一次做急救的时候,也是这样紧张惊讶。
厅里安静着,所有人不动,只有她紧迫却稳当地按压、渡气,按压、渡气,几套动作下来,她出了一身汗,自己的意识也开始模糊,只知道机械地重复,绝对不能停。
时间走了不知道多久,陆夫人的手指一抽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妈!”陆晓琴首先扑过去扶起她,掉着眼泪,“您有事没有?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不说任性的话了!”
陆夫人长吐一口气,还不说话。
“马上送夫人去医院再看看。”沈莺擦了一把额上的汗。
“我听说……沈小姐在英国学的是医?”陆承明也松了一口气,看向沈莺。
“啊,是,外科。”
“外科啊,外科好!”陆承明笑赞。
她不惊不喜:“按压急救,也不算外国的东西,我们老祖宗就有,民间也流传,陆小姐也应当学这些才是,以防万一。”
陆晓琴看着沈莺,不回应,眼神复杂。
这之后便没有他们的事了,陆承明送陆夫人去医院,临走前送了他们两箱东西。
陆晓琴到楼上去了几分钟,提着几个纸袋下来,又抱了一盒首饰,拉着沈莺到角落里,什么也不说,也不看她,就这么交到她手里。
沈莺终是不忍心,对她说了一句——
“不要介怀,你我无分高下,对陆小姐来说,未来可期,来日方长。”
陆晓琴一愣,低头眼底一片冰凉,她强忍着泪意想要保持自己最后的骄傲,今天的这场会面她输的彻底。
沈莺转身回到他身边,他微笑着抚摸她的头发:“今天只是时间匆忙。他们知道,这些东西比不上你今天做的事。”
出门时,她看见侗升也在门边,是刚才被他叫进来的。
“你看见了?”他挑眉。
“是,看见了。”侗升低声应着,难得的,他的语调有些起伏,“三小姐,东西给我拿吧。”
她还有些恍惚:“不用,不用。”
侗升稍微抬手挡住她的去路。她看向侗升的眼睛,总觉得那眼神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不妨事,三小姐,给我吧。”
她再看向倚在车子旁的他,沉沉夜色下,他逆着陆家透窗的灯光,微笑着,光照得他一身朦胧的暖黄,像昏暗的夜中一颗温暖的星星。
是,不一样了。在她看来,他们之间的局,她终于有资格入席。
她把东西交给侗升,然后稳步朝那星星走去。
那些年的时间走得是特别快的,每一天都有事情发生。
这些事情不像是柴米油盐般掠过,而是深深地刻在每一个人的脑中。
在这个时代,但凡是会思考的人,都知道现在的生活绝不是从前那样日复一日了。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明天?却不一定有。
时间嚣长而去。人事匆匆,顷刻间风云变化,一眼便是一个历史的节点。
风声不止,山雨欲来。
她记得那是民国二十年,十月,天已经冷了,他窗前伏案,就着薄薄的日光一边用钢笔写着信,
任笔尖在纸上敲出急促的声响,一边又止不住地嘱咐她:“现在局势不好,你不要留在这里。你先坐火车去广州,一有异动,你马上坐船去英国。
还是去你以前的地方,二哥现在就写信寄去,希望赶得上,”他的语速也快,平稳却急切,像是害怕会耽搁一秒钟,
“二哥在这边还要看着厂子,把父亲母亲送到重庆去安置,就不陪着你了——怎么了?”
他眼角余光中瞥见她的面容,无言之中泪有千行,犹然一朵雨后茶花。
见到她的眼泪,他这才意识到,是了,天下不定,该是不知何时再见,而他们之间,还没有分出胜负,还未将故事完结。
他也黯然神伤,但不愿意徒增她的悲伤,于是像从前那样笑问:“是舍不得谁?”
她却摇了摇头,良久无言。他等不到她的回应,只见她静静看着自己,黯然流泪。
冬春相接,他们在火车站分别,风声喧闹,人来人往,当年一切,恍如隔世。
“这个盒子,你拿着,二哥送你的到车上再看。”
“二哥……”
他握住她的手,低垂着眼眸。
“徐熙礼现在去了英国吧?到时候你要是也去了……虽然我很不愿意说,但你可以去找他,我知道他对你有心,会好好照顾你。”
她紧紧抓着箱子,目光也紧紧地锁着他。
“怪二哥吗?”
“不怪,二哥都是为我好,我没事,你才安心。”
他闻言一笑,却只有一瞬。
“莺莺,记不记得二哥曾经和你说过,有些事,像云像雨,该过去的,就过去吧。”他停顿,“人也是一样的。”
“我……”最终她还是没有说下文。
“去吧,该走了。”
他看着她上了火车,跟着她走到车厢,透过一扇车窗,两人无声对望。
这车窗就要将两个人隔离天涯,就像那层纱,纱另一面的她,悄悄退场了。
他笑着伸手以指节在车窗上划了一下,她心中明白,于是抬手擦去了眼泪。
火车缓慢开动,他不再追。
她收回凝视的目光,心中怅然。
这样做对么?自己学医三年,却救了几个人?现在就回去,对不起的只有他和自己吗?还有,留下他,真的正确吗?
她拆开盒子的包装纸,里面是一只长方形的铁盒,铁盒里有两排精致的巧克力,一共八颗。侧边上压了一张信纸。
翻开那张信纸。
“莺莺,二哥只想让你记住,无论如何,他能给你的,二哥也能。”
她再忍不住,将额头贴在信纸上,失声痛哭,她想帮他的,但直到现在,她却仍然被他保护着。
她输了,输得——
“一塌糊涂。”
“您说什么?”似有某种声音传来。
他望向极远的地方,深深地陷入了某种情绪里。
这世间变得空荡荡的了,前无尽头后无来路,他原地停步,四下虚无,一片茫然。
送别的人群散去,他吹着冷风,慢慢收整情绪,转身掠过侗升:“走了。”
侗升站着不动。
“还杵着做什么?”他瞥侗升一眼。
“小姐还在。”
他步伐一滞,僵了几秒钟,刹一转身,看见她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手里捧着那只盒子,定定望着他,眼中情绪一片狂澜。
她的热泪又流淌,全都流进他心里去。
她的声音从风中传来——
“过不去怎么办?”
他彻底僵住,在原地静默许久,尔后他开始笑,笑声明朗,从未有过的开怀。
他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就是笑意难以按捺,将他的胸膛冲破。
笑声之后,他朝她走去,她看见了他眼中隐忍的一层泪光。
他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边轻声说——
“那就留在心里吧。”
火车飞奔南下,带走雨水和尘嚣,他拥抱着她,满怀芬芳,再不分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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