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大生活小岛的扮演者

【导读】前不久，山口百惠度过了60岁生日！40多年前，一系列山口百惠主演的浪漫纯爱片，受到了市场的欢迎。在这一时期席卷整个东亚的“山口百惠热”中，山口百惠的11部电影作品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而山口百惠本人的形象，也在其急流勇退之后被不断神化，最终成为整整一代人的青春回忆。后来，年仅21岁的山口百惠宣布引退并与三浦友和结婚，她的急流勇退留下了巨大的市场空白，许多制作公司纷纷循着她所引领的路线，塑造出新的女性银幕偶像。

日前出版的《日本青春电影物语》中有一章节，专门讲述了与山口百惠有关的银幕记忆。经授权摘选如下：

《日本青春电影物语》

张愉 等 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

1970年代是传统大电影公司生产不断缩减的艰难岁月，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大公司在有限的制作数量与预算成本下制作的影片质量下滑。艰难生存下来的大公司，普遍的做法是集中资源在某种特定题材或是可以卖座的系列电影上。例如松竹公司的招牌系列便是经久不衰的《寅次郎的故事》系列庶民喜剧片；东映公司在进入1970 年代后，吸收同时期美国黑帮动作片（典型的便是《教父》系列电影）的特点，以日本本土黑帮为主题，创作出了《无仁义之战》系列。

这些系列化的类型电影都让传统的大电影公司在市场缩减的大背景下暂时站稳了脚跟。而东宝公司在1970年代以“内容空洞的巨片而引人瞩目”，但是在1970年代后期，东宝公司推出一系列以女偶像山口百惠为主演的浪漫纯爱片，受到了市场的欢迎。

在这一时期席卷整个东亚的“山口百惠热”中，山口百惠的这11部电影作品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而山口百惠本人的形象，也在其急流勇退之后被不断神化，最终成为整整一代人的青春回忆。

山口百惠1959年出生于东京。1972年百惠以13岁的年纪在歌手比赛中正式出道，15岁与三浦友和一起，主演了第一部影片《伊豆的舞女》，引起巨大反响。在接下来的短短六年里，山口百惠在电影、电视剧以及流行音乐三个领域得到了空前的成就，其影响力已经超过了日本国内，“百惠热”开始席卷整个东亚。

在中国大陆，山口百惠与三浦友和的影片和电视剧在1980年代开始传播，这一对伉俪也是继高仓健主演的电影进入中国之后，中国人在银幕和荧屏上接触的明星级别的日本演员。山口百惠的流行也成为那一年代中国人的共同青春记忆。

山口百惠主演的青春爱情片有着一系列连续并可以被概括的主题。 从出道的第一部影片《伊豆的舞女》开始，爱情便一直在山口百惠主演的影片中成为绝对的主题。纵观山口百惠主演的全部十三部作品，以下的三个主题占据了这些影片观念表达的主流：

1. 有悖于社会良俗的朦胧的爱情。

2. 跨越阶级差异的受阻的爱情。

3. 在极端条件下如战争、变故的爱情。

以爱情为主要描绘对象的电影，其中必然包含了来自社会、家庭甚至个人的阻力。而最终男女主人公必然是要通过克服这些阻力，来达成电影所描绘的美好爱情的想象。这些影片有的并非只表达以上一个主题，有的杂糅了两个甚至三个主题，来强化爱情主题下，影片中的男女所面对的艰难险阻。

《伊豆的舞女》改编自川端康成的小说，是日本国民级别的作品，曾经多次被搬上银幕。本片的导演西河克己在1963年已经拍过以吉永小百合为主演的一版《伊豆的舞女》。1974 年的这一翻拍版本，山口百惠的资质和个性在影片中的体现与 1960 年代的表现完全不同。《伊豆的舞女》故事简单，没有太多复杂的剧情，主要讲述的就是来到伊豆度假的男生川岛与偶然遇到的舞女熏之间有缘无分的爱情故事。

相比于吉永小百合在上一个十年体现出明快的平等思想的、天真烂漫的表演，山口百惠的表演更多地体现出了舞女与学生之间显而易见的阶级差异。这种变化呈现在银幕上的直接原因便是日本这十年间反体制运动的失败。男女爱情中的阶级差异也是接下来许多山口百惠主演的影片集中体现的重要主题。

1976 年的《春琴抄》改编自谷崎润一郎的同名小说，讲述山口百惠饰演的盲人富家小姐春琴与其唯一信任的仆人佐助之间不可能的爱情故事。春琴虽为盲人但是有弹琴的天赋，并开馆授徒，佐助自幼便跟随她，照顾其饮食起居。因为得罪了别家的纨绔公子，春琴脸被恶意烫伤，自尊心与爱意使得她不愿意佐助看到自己的脸。佐助为了与主人达到同样的境地并能够最终理解春琴，选择自戳双目，最终两人永远生活在了一起。

阶级和社会身份差异的主题在本片中得以强化：尽管所有的人都认为佐助是春琴唯一的伴侣，甚至把他们视为夫妇， 但是这二人从未结婚，也未曾将对方视为实际上的夫妇，他们之间互相认同的关系永远是主仆关系。在受虐狂式的动作形式下，佐助“主动成为盲人”的选择，其实也是在森严的阶级差异下的无奈之举。《春琴抄》后来一直未被翻拍过，但是一直到今天依然在戏剧舞台上上演。

山口百惠与三浦友和，这对银幕伉俪堪称风靡东亚文化圈的传奇。《春琴抄》，西河克己，1976年

后一年改编自和歌诗人伊藤左千夫同名小说的《野菊之墓》，也是翻拍自 1955 年木下惠介的《愿君如野菊》。展现了表姐民子与小自己两岁的家中长子之间的纯真情感却最终被现实击垮的故事。以上三部影片全部都是为日本人所熟知的爱情题材的文学作品改编而成的。山口百惠在这三部影片中对底层的舞女、农家少女以及对中上层富家小姐的诠释，表现出其表演风格极强的适应性和弹性。而这三部影片集中展现了横亘在爱情中间的社会身份与社会等级的差异（《伊豆的舞女》是舞女与学生，《春琴抄》是主人与仆人，《野菊之墓》是表姐与表弟），在1970年代末期日本步入资本主义社会快速发展阶段之时，不断被后来的青春爱情电影强化这一差异。

1975年的《潮骚》改编自三岛由纪夫的小说。这一部影片集中强调了在一个相对封闭空间内的（一个人口仅有几千人的小岛）阶级差异。本片中山口百惠饰演富商之女初江，三浦友和饰演穷苦的青年渔民新治。两人之间的爱情被初江的父亲反对，但最终新治靠着在渔船上的勇敢表现打动了初江的父亲，两人终成眷属。片中新治和初江在无人的灯塔幽会的一幕，二人在屋外大雨的掩护下脱衣赤裸相对的几个镜头一直为人津津乐道。对身体的展现还体现在渔船上的高潮戏中：新治所在的渔船遭遇大风浪，最终新治自告奋勇赤身跳入水中用绳子将船固定在浮标上，才确保了一船人的安全。最终新治也靠着这一英勇的行为得到了初江父亲的认可。这使得整部影片弥漫着单纯而又浓烈的荷尔蒙气息。

同年的《绝唱》和《逝风残梦》以及1978年的《炎之舞》都将战争作为男女主人公爱情的大时代背景。其中《绝唱》和《炎之舞》集中强调了男女主人公间的阶级差异。《逝风残梦》中，患重病的女主角的设定，则是后来都市题材“绝症型”爱情剧的典型范本。这三部影片无一例外都是悲剧。在面对战争这一残酷的背景下，悲剧性的结局在某种程度上也佐证了这些影片坚定的反战立场。如《逝风残梦》在开头对话中便提到：“我们和敌人无冤无仇，但却要杀死他们，可他们不也有父母和孩子吗？……这场战争是错误的。”

山口百惠主演的其他影片大都将背景放在了都市中。《污泥中的纯情》延续了跨阶级恋爱的主题，讲述了富家小姐与黑社会混混之间地位差别悬殊的爱情；《鸢之恋》则将影片背景扩展到了美国旧金山，成为跨国题材的都市恋爱剧的范本；最值得一提的是1977年的《雾之旗》，本片改编自松本清张的同名推理小说，山口百惠饰演一位因哥哥的冤案而来到东京沦落为陪酒招待的女性，在案件的关键环节中报复了之前不愿为其哥哥辩护的律师（三国连太郎饰），在实现其正义后悄然消失的故事。《雾之旗》中山口百惠饰演的倍赏千惠子这一角色，与她绝大多数影片中诠释的纯情女子有很大的不同，她在本质上象征着复仇，在道德上也是堕落的。这是山口百惠这一时期最为大胆的表演，但是她在面对饰演律师的老戏骨三国连太郎时丝毫不怯，片中饰演记者的三浦友和在本片中反而成为了相对次要的角色。山口百惠的表演所体现的多变风格和极强的适应性在这部影片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1980年在她的息影之作《古都》中，山口百惠更是一人分饰阶级差异悬殊的两位角色，完美诠释了命运截然相反的一对姐妹重逢之后的故事。

山口百惠在1970年代后期一直到1980年代中期所展现的银幕形象，是在日本反体制运动失败，社会得到进一步发展之时得到观众认可的一系列对于女性的想象。无论是饰演地位卑微的女子或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她总能诠释出符合主流审美的、具有强烈信念感和自主性的女性。而这种信念感和自主性，与她参演的这些影片的意识形态表达密切相关：在轰轰烈烈反体制运动失败的背景下，社会需要的是对整体主流价值观的缝合和修复，而这种价值观的集中体现便是山口百惠影片的母题：忠贞不渝的爱情和可预见的建立家庭的愿景。

山口百惠所承载的女性群像及其积极意义，以及她与三浦友和之间被传为神话的“完美爱情”，都使其成为了划时代的偶像。1980年，年仅21岁的山口百惠宣布引退并与三浦友和结婚。她的急流勇退留下了巨大的市场空白，许多制作公司纷纷循着她所引领的路线，塑造出在电影、电视与流行音乐的多重领域内新的女性银幕偶像。

此时的日本度过了1973年和1979年的两次石油危机，开始走向稳步上升的阶段。1980年代开始的经济全球化浪潮，使得城市化进程不断加快，城市人口也不断增长，妇女就业率也得以提高。市场对于优质的女性青春偶像的需求自然也是水涨船高。

大电影公司的衰落也为其他领域的资本进入市场留出了空间。出版界的角川书店成立了角川映画，在1970年代后期开始涉足电影界，开始将本社出版的一些小说改编成电影。角川映画此时接连推出了被称为“角川三人娘”的药师丸博子、原田知世、渡边典子三位新人女演员。在这其中特点鲜明的是药师丸博子。1978年她在《野性的证明》中作为童星出道，随后角川映画通过推出一系列影片及其相关的宣传和娱乐性策划，将其塑造成个性鲜明、天真烂漫的活泼型女偶像。

包括《水手服与机关枪》在内，相米慎二接下来的作品《W的悲剧》和《台风俱乐部》都保留了其个人独特的长镜头风格，这在面向青少年的青春电影中是少有的。其中《W 的悲剧》通过戏中戏的手法讲述了不起眼的年轻女演员的爱情故事与事业追求。《台风俱乐部》则对高中生进行了细腻的心理描写。相米慎二在其1985年的浪漫色情片《爱的旅馆》中起用的摄影师筱田升，后来与岩井俊二长期合作。筱田升唯美的影像风格也为岩井俊二在 1990 年代一系列重要的青春电影增色不少。

同时期拍摄青春片的导演还有大林宣彦。药师丸博子和原田知世两大青春偶像分别主演了他的《超能校园美少女》和《穿越时空的美少女》。另外，大林宣彦1982年的作品《转校生》讲述了阴差阳错互换了身体和精神的一对男女生之间发生的懵懂故事，这一设定明显影响了新海诚2016年取得巨大成功的动画青春电影《你的名字。》。值得一提的是，本片曾经遭遇资方临时撤资的窘境，而最终影片是在 ATG的资金支持下，由确立青春片创作路线的经理佐佐木史郎支持而最终拍摄成功的。

从1960年代末和1970年代初期的严肃的颓废风格，一直到 1980年代的偶像化、商业化路线，日本的青春电影在这二十年间经历了巨大的转向。直到1970年代的后期，一系列偶像电影与纯爱电影才开始慢慢缝合破裂的传统家庭、爱情的价值观。

从制作的层面来看，旧的大电影公司的衰落迫使他们开始缩减预算和制作数量，唯有日活公司退而求其次，在缩减预算之外，走上了浪漫色情片的无奈之路；而慢慢在市场取得一席之地的独立电影制作，使得年轻人的形象和他们的故事在ATG接近十年的艺术片浪潮中占据了重要的地位。而当ATG放弃严肃路线开始迎合市场时，电影制作早已不是被传统的电影公司所垄断的一亩三分地了，更多的社会资本开始投入到电影制作领域，越来越多的公司开始在“青春片”这一类型分化的概念下尝到甜头。

这一时期的偶像型青春片的创作风潮，从商业层面来看，自然与制作公司对偶像进行包装的策略紧密相关；而在影像风格层面，偶像青春片中那些唯美、迷人的少女形象，其拍摄手法直接来源于1970年代的浪漫色情片的制作，而这种风格同时也影响了1990年代的一系列经典青春片的视觉表达。从浪漫色情片、ATG独立制作和偶像电影中走出的电影人们，开始逐渐找到一条既适应市场需求，又给个人的艺术表达留出空间的青春片创作之路。

从此，日本的青春片作为电影工业发展之下的独特类型片，开始焕发出其特殊的魅力，并在1990年代逐渐走向高峰。

作者：张愉（艺术学博士，北京电影学院教师）

编辑：许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