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院落》在线阅读,幽幽庭院深

卢家的三姨太死了。

民国初年，世事动乱，纵然卢家曾是一方的大家乡绅，在这时候也已失了往日的神气，这一事并无得到多少人的瞩目。

卢家的三姨太凌风云，曾是京城戏班里数一数二的刀马旦，戏服一上身，帅翎一配扎，硬是在戏台子上拼出一片威风的天下，她扮樊梨花、扈三娘，台下看的人目不转睛大嘴微张似是痴了，有着这样一身好技艺，却没生的一个好命，被卢家大少爷龙见高价买出去为他的父亲做小妾，还美其名曰：“尽了当儿子的孝心”。至此不到三年，竟香消玉殒。

凌凤云弥留之际，龙见也曾去看过她，那曾在戏台上叱咤风云的女将军竟是面色枯朽骨瘦如柴，龙见感伤：“想当年，戏台上的你，神情冷冽、戏衣斑斓，那凛然飒爽的美几乎让人把那种想去毁灭的美丽催生到了极致。”凌凤云艰难的冷笑一声：“到后来，你又何尝不是毁了我，把我弄来这个深宅大院里做小，过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龙见一时语塞，卢家三姨太凌凤云长叹一声，闭了眼。

凌凤云死了，但日子是还要继续过的，卢龙见深知父亲爱听戏曲，而且身边这几个妻妾早已不入他的眼，大太太丽芝常年卧病，二太太边翠又脾气古怪，龙见早已看不得卢老爷那整天郁郁的样子，又开始早早的为父亲物色新姨太的人选，一来二去，把一个小戏班的正旦冷嫣红弄进了门。

如今世事，早已没必要为了一个新姨太动用八抬大轿仪仗队伍，冷嫣红坐着一台小轿，晃晃悠悠的进了卢家，下地，扶了老嬷嬷的手，踏入那高高的门槛。

二、

冷嫣红虽出自小戏班，但却是正旦的当家台柱，演杨贵妃，那妩媚微醺的眼神，雍容华贵的仪表，获了多少人的喝彩，嫁入卢家自是心有不甘，言语行动上便多带了几分脾气，由于新近受到宠爱，便更加颐指气使，她住的房屋旁有口井，下人们清晨便常在此汲水洗衣，那洗衣棒子敲打的噔噔有声，她便恼这声音吵了她睡眠，冲出去夺过棒子追打老妈妈们，自始在下人眼里也全无威信，冷嫣红一气之下，闹着要换住处。

她围着卢家这宏大幽深的院落转了许久，瞥见这庭院深处有一排古色古香的住房，只是房门紧锁，窗纸积灰，没有人住的样子。

“太太，不行啊，这儿是三太太曾经的屋子，死过人的屋子，不吉利的。”紧追过来的陈妈急忙拦阻，哀哀相告。

“啪！”她甩了陈妈一耳光：“什么三太太，这会儿我嫁到卢家，我就是三太太，一个死人还有什么资格跟我争次序，我就要住在这里，陈妈你去叫人把我的东西都搬过来。”

陈妈不敢违抗，捂着脸匆匆下去，不多时已吆喝了一群人浩荡的搬来，不久房门大开，冷嫣红昂首进了这屋子，等到得到了信儿的卢老爷慢慢踱来，夕阳下身影越显苍老，无奈的喃喃念叨：“戏子真是都一个脾气。”

今晚卢老爷没有来，冷嫣红在这空荡的房子里转悠，人前趾高气扬，人后独自伤悲。

她觉得这整个院落里都有一种诡异的阴森鬼气，一个近五十就已显老态龙钟的卢老爷，病态的像木头人的大太太，还有个脾气尖刻的二太太，初次见面时就轻蔑的朝她哼了一声：“什么新宠，充其量又是个下贱的戏子。”就用这种方式明显的表达了敌意，卢家人丁不是很旺，一个大少爷卢龙见，吃喝嫖赌、纨绔子弟、八面玲珑、狡诈似狐。二少爷卢龙闻还只是个少年，在洋学堂念书，常年不回。这卢家的院落幽深，境地倒如个幻境里的棺材，散发腐朽潮湿的味儿，而自己，则是这群墓地里的一个活死人。

她就这么占了凌凤云曾经的屋子，对于这位卢家曾经的三太太，她也有所而闻，面容姣好，眉宇英气，性子甚是刚烈，怀了一胎，却是未足月就被她折腾掉了，自此不得老爷欢喜，身子也落下病根，没熬过三年，就一命归西。冷嫣红对这个凌凤云，没有多大嫉妒，只有怜悯，当年台上那个威风八面的刀马旦，台下掌声无数。世事动乱，那些腐朽的老爷少爷们却仍只满足于看戏里英勇的女将军，却从未想过亲自上阵杀敌，为国分难，这与戏里戏外无非是种极大的嘲讽。

因此，凌凤云曾经的东西，她也未叫人全部扔掉，统统堆放进那个小小的里间，偶尔无聊了也会去翻动，也看到了当年的华彩戏服、旗翎，道具长刀、花棍等。某日，她竟无意的翻出了一大卷宣纸，上面是毛笔的墨迹，原来这位三太太对诗词也是如此喜好。——“驰骋沙场亲点兵，梦回朔漠思剑声”“剑声呼啸溅血影，刀影凌烈起腥风”“剑声一起敌丧胆，风声鹤唳梦也惊”。这些自娱自乐般的诗句竟也是壮气十足。

冷嫣红手拿宣纸做成的诗集，如幻觉般看见了那个戏台上的凌凤云，如此强大如此寂寞。

三、

嫁来卢家恍然已有数月，某日，她发了戏兴，自去换了水袖戏服，走到卢家庭院角落旁的一处小花园里，瞧见四处无人，便转着嗓子唱了起来，边唱边徘徊，仿佛又是到了台上的那般光景，触景生情，她又唱了一折《游园惊梦》，道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兀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呖呖莺声溜的圆……”那杜丽娘怀春的心绪竟她一唱，竟又多了几分韵味。兴起便扯了落花，在园中一路抛洒飞扬。

猛然却听到花园口有一声铁门的动静，一转身却见到穿着长衫拿着鸟笼笑眯眯站在那里的龙见，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冷嫣红习惯性的抖了抖水袖，背过身去。

“三太太好兴致啊。”龙见见她不言，来到她背后：“我这是抄近道从花园这边穿过来，没想到竟听了一折好戏。”随后便是谄媚的口气：“既然三太太这么有兴致，又何妨再赏赐小辈听一曲？”

冷嫣红心中冷笑，你们男人那些小伎俩，她突然也想玩个欲擒故纵的把戏，含笑着探手折了一枝花，劈头向龙见脸上掷过去，龙见正一脸媚笑的等着回音，猛不防被这花打中鼻梁，“哎呦”一声蒙住脸蹲了下去，等他起身抖落花瓣，这三太太早已去的远了，龙见自是乐呵呵的跟了过去。

然而这幽深院落中，一道如鬼魅般的阴冷目光，正从暗处打量着这一切。

龙见开始对冷嫣红格外关心留意，她看在眼里，冷笑在心里，又何妨把他们父子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卢老爷对她的娇宠日笃，不觉之间又过了一年。

这天傍晚龙见正坐在院中的藤摇椅上，摇头晃脑的哼着几句戏词，她从不远处踱来，虽早就心知他是想引自己过去，但看四下无人也就索性遂了他的心愿。

“大少爷用功啊。”她调侃着，坐在旁边的藤椅上，慢慢喝着本放在青石桌上一碗清茶。

“三太太也爱这茶？”龙见一下来了精神，问长问短：“几时爱上的，若是真爱，我便从房内拿了给您送去。”

冷嫣红笑而不言，伸手散开那一头乌黑的头发，慢慢用手整理着，神情悠闲，手指如梳子般将头发理顺。龙见在一旁看的心痒难耐，便也大了胆子过去帮她伸手抓理长发，心中正美，却忽然被不远处一声拐杖敲击栏杆的声音吓得激灵，回头看正是由二太太边翠陪同的卢老爷。

“龙见，你个畜生。”卢老爷气的指着他吼：“在我面前这么丢人现眼，当少爷就应该有个少爷的规矩，和姨太太这么亲昵的举动，成何体统？！”

一旁的龙见早已吓得颤栗跪倒，冷嫣红不屑的一笑，站起准备离开，意外的，卢老爷的怒吼紧跟着她而来：

“嫣红，这么长时间边翠总汇报说你倚仗姿色勾引少爷，欠缺管教，我只是不信，这会儿要不是边翠领着我来看，我还真看不到这出好戏，果然，戏子就是同一个毛病，贱骨头！！”

在声嘶力竭的咆哮之中，她只觉得浑身如进入了冰水般寒冷无比，双腿也禁不住发抖，她慢慢回转身，气的面容扭曲的卢老爷身边，俨然站着笑的一脸挑衅轻蔑的二太太边翠，似乎是在宣告着：怎么样，我还是赢了，你算是什么东西？只是一个戏子。

她慢慢闭上眼，浑身融入黑暗，踉跄的逃离进夜幕之中。

自此她便失了宠，卢老爷十天半月都对她不闻不问，龙见更是对她敬而远之，倒是二太太边翠，对卢老爷使尽浑身解数曲意逢迎，那笑声高亢、尖锐，像把尖刀直刺长空，她只能穿起戏服远远地边唱边舞，有时候被词曲所感，掉下眼泪。她在这个幽深的宅院理度过她最明灿的年华，如花岁月转瞬调殒，却只是一幕人生戏里孤单的戏子。

那夜，她居然梦到了曾经的三太太凌风云，远远望去，只有戏台似个水中的倒影，幻动而不真实，她看见英姿飒爽的刀马旦在戏台上绕全场，英姿勃发，她忽然惊叫一声醒过来，睡不着便又去那个房理翻找。

在跳跃明灭的油灯光下，捧着那本宣纸写成的诗集，冷嫣红脑海里忽然冒出个大胆的念头，会不会，在这些诗句的底下，在凌风云的心里，也潜藏着一个别的什么人。

四、

这日清晨，不知为什么从哪来了一群人，喧喧嚷嚷的往庭院里搬抬东西，骡马嘶鸣，人声鼎沸，她在屋内却也觉得听着有趣，索性走出来观望，下人们来来去去穿梭着吆喝着什么，忽有一位少年手捧着一大叠书本和字帖从她身边走过，书多不留神滑掉了两本，她顺手捡起。那翩翩少年对她感激的一笑：“谢谢大姐。”那一笑竟是英气逼人，她竟也痴了。

倒是一旁的陈妈惊慌的跑来：“哎呀二少爷，您怎么可以这么称呼三太太呢？”随后忙不迭鞠躬：“三太太，实在对不住，龙闻少爷没见过您，我替他给您赔不是。”

她心不在焉的点点头，眼看着二少爷龙闻和陈妈的身影消失在宅院深处。

原来这个就是听说在洋学堂念书的龙闻，他不似大少爷龙见长了一张狐狸神情叫人厌弃，反而是长了一副如孩童般稚气的娃娃脸，让人心生了几分怜爱。听陈妈絮叨着说是因为世事愈加动乱，革命军要攻进来造反了，洋学堂也不得不停课解散，龙闻这才回家来。

晚上龙闻来敲她的门，恭敬的说是为了白天失口的事情道歉，她打开门站在门口，本想听他说完就关门让他走人，他却微笑有礼的说：“原来这就是三太太的屋子么，能否进去坐坐。”

“不便！”她断然拒绝，几年前龙见的那事还让她心有余悸。

“我们洋学堂里从来没说要忌讳这个。”龙闻困惑的皱起好看的眉毛：“况且您是长辈我是小辈，有何不妥？”

她凝望着夜幕里的俊朗少年，竟鬼使神差的又同意了他的要求。

那一夜，他们谈了很久，从戏，到人生，她惊奇的发现龙闻很多思想新于常人，毕竟是在洋学堂里接受新教育的少年，对一些问题，便有了清晰犀利的眼，她似是忘了谈了多久，茶壶里的茶水早已续空，他才微笑起身告别。

他最后有些感伤的说：“其实您一定也这么觉得，纳妾制度是中国一项陈腐的传统，对于女人未必太为不公。”似乎又觉得失言，歉意的欠身一下。

龙闻离开之后，她回想起他最后的那几句话，在门边怔怔的站了许久，她想他是懂她的。

其实她和龙闻的相处也仅有几个月的时间，形势危急，战火燎原，很快战争就要席卷过来，别的小家户早就拖儿带女逃至安全之处，卢家老爷纵然是不舍的他这一生苦心打下的产业和宅院，又放不开这知名乡绅的可笑名声，正踌躇间，却得知龙闻早就决心投身革命军了，龙见经不住弟弟的一番劝诱，天真以为战事不过数月，身为卢家长子，竟也妄想去立个战功人前吹嘘，兄弟俩相继在征兵启事那写了名。

临走的那天，龙见龙闻恭敬的给卢老爷磕了头，又来拜别这几位姨太太，她看着这将要离去的龙闻，心中蓦地不舍，别人尚且不说，下人们早已都哭的稀里哗啦，以为是卢家少爷们要视死如归为国送命了，她却也只是站在那里，仿佛失去了语言。

眼前的龙见依旧是吊儿郎当的一副不正经的模样，龙闻却忽然郑重的看着她说：“三太太，卢老爷您多照顾了，我一定会回来的。”

眼看着把兄弟两人送出门去加入前行的队伍，冷嫣红猛然想起那折戏词，也顾不得下人，回房换了戏装径直去了那片花园，唱了那折《长亭送别》,道是：“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马儿忳忳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眼角垂泪，落花飞扬，用一番愁肠把这戏词唱的心如刀绞百转千回。

五、

如今世事，谁也难得说清楚，例如陈妈就信誓旦旦的说革命军是造反的，唯有整天拜佛烧香保佑卢家两位少爷平安，宅院里一瞬间冷清了不少，处于孤寂，冷嫣红又渐渐得到老爷的青睐，她的脑中，却时常浮现那个清俊少年龙闻的面容。

那么纤弱英俊的少年，怎受得了战争的苦。

不久战火烧到这里，有人冲进来烧杀抢掠，她躲在宅院里听着外面炮声作响杀声震天，等退去之后，出门一看，一地血迹的尸体，下人们早奉了卢老爷的命去为那些死人入土为安，她的心里却忽然如失了天地轴心的旋转起来。

在战争里，生死，都是如此脆弱，几月以后传来噩耗，大少爷龙见在一次战斗中惨死，卢老爷经不起这个打击，卧床不起，不久暴毙；失去了丈夫和儿子的大太太丽芝也心灰意冷的投井自尽，二太太边翠跟着别的男人跑了。有些事总是在很快之间就变化的滑稽可笑，现在，偌大的庭院里，主子竟也只有她一个人。

从此孤单的看守着这个庭院，因为她也实在无处可去，她也派人四处打听龙闻的安危和下落，却也总是一无所获，她甚至悲哀的发觉，连那个少年的生死，都不得而知，或许他早已死在了什么地方，或许他明天就回来，于是她就这么守着一个单薄的幻想，等待着龙闻某年的归来。

时间总在寂寞中残忍的一天天跑过去，愿意留下来的下人也越来越少，生活愈加困窘，某日她从陈妈的口中得了消息，经过一天一夜的激斗，革命军已收回这片失地。比起往年，陈妈的观点早已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满口夸赞起革命军来。

她的心里猛然有了几分希望，这时听到门环作响，也顾不得当太太的规矩，欣喜若狂的亲自跑去开门，门外站着的却不是龙闻，而是一个三十多左右的青年革命军官。

他一上来第一句话就是急切的问：“太太，凌风云在不在？”

冷嫣红错愣，呆了一呆，青年军官却是一脸焦急的重复：“太太，凌风云她到底还在不在？”

“凌风云，她死了，早在我进门的前一阵。”她低声说出实情。

然后就看见青年的身体晃了晃，难以置信的握紧了拳头长叹了一口气。

冷嫣红带他去看凌风云留下来的东西，所幸她一直懒得扔掉，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似抚摸宝物班的碰触那些曾经的戏服，直至看到那叠宣纸诗集，他目光发亮，急切的拿在了手里。

“剑声呼啸溅血影，刀影凌烈起腥风……剑声一起敌丧胆，风声鹤唳梦也惊……剑声、剑声……”青年军官喃喃着，隐忍的落下了眼泪：“风云，原来，你还是一直的挂牵着我。”

冷嫣红更加惊愣的看着他，青年军官似乎意识到失态，擦擦眼角站直身体：“太太，见笑了，因为鄙人的名字，就是‘剑声’。”

她大震，看到蕴藏在诗集里那些频繁出现的词语“剑声”，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剑声曾是凌风云戏班中的相好，凌风云被逼迫嫁入卢家为妾时，他从戏班逃走当兵，却一直惦念着凌风云。

那个时侯，她觉得凌风云是幸福的，有这样一名男子，在这近十年的时间里，一直思念着她，哪怕连她的死讯都是不得而知。而冷嫣红所心仪的少年龙闻，却是连是否偶尔会思念过自己，都不敢奢求。

送走了青年军官，她含笑坐在房内，似乎得到了某种神秘解脱。

当夜，她遣散了下人，放了一把火，把卢家的一切付之一炬，她念着龙闻的名字自焚而死。

娇艳二十年，一缕青烟，梦中少年终不还，相别不易见更难。

只有几只黑猫，游荡在卢家的断壁残垣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