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乐村官槐花扮演者

北纬35度的静宁

作者：杨逍

01

在去静宁之前，我还很少对一个地方以经纬度的概念进行过思考。而一到静宁，很快就有人在大片的苹果地里告诉我，静宁地处北纬35度。说实话，我对35度有什么神奇之处并不知情，倒是了解过北纬30度被称为“死亡纬度线”，而北纬37度则被称为“神奇的纬度”——人类历史上绝大多数的古文明都在这条线上诞生。

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有一个著名的“轴心时代”的论断，将北纬30度左右的十度区间归纳为轴心时代的主要发生区域，四大文明古国“终极关怀的觉醒”都在这个范畴之内，而静宁恰好处于这个轴心时代的边缘。从这个角度来看静宁，便也不难理解这片土地上何以会发掘出堪称全国之最的高古玉，还有那至今面貌清晰的古城遗址。当然，对静宁人来说，这并不重要，因为每个人引以为豪的是植物学家发现苹果特别适宜于北纬32度到43度的暖温带这一关键事实，而静宁恰好就在这个区间的正中位置。自然而然地，静宁苹果享誉世界，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我们箭子川道也曾是苹果的主要种植基地。二十岁之前，我一直与苹果树打着交道，我像熟悉自己的成长一样熟悉苹果树，种植苹果的艰辛我自是有着深刻的体会。当千树万树的苹果花白灿灿开遍山野的时候，整个箭子川道的人们，眼里的喜悦并不是诗人高唱的“她在丛中笑”的无尽浪漫，而是对这一年来琐碎日子饱含深情的希望，所有人像对待襁褓中的孩子一样开始小心翼翼地呵护每一个花朵，疏果、施肥、喷药、除草，每一个环节都尽心尽力，春天怕霜冻，夏天怕冰雹，秋天怕阴雨，上天的旨意决定了苹果的命运，每一个小小的惩罚都能让箭子川道万劫不复，很多时候，担忧比辛劳更令人伤神。而每有天灾，人们除了举行盛大的祈祷祭祀，别无他法。好在，箭子川道的老苹果树终于在新千年来临之际像瘟疫流毒一样集体衰败，人们在砍伐苹果树的时候都长舒了一口气，就像憋了数十年的委屈见了天日。当然，仍然有大部分人重新栽了幼苗，但遗憾的是，新一轮苹果树最终也像是与人赌气，并没有茁壮成长，反而在刚进入盛果期不久，随着老苹果树一起腐烂，苹果反而成了箭子川道的稀罕东西。及至多年后，箭子川道也曾有过一个万亩果园的种植计划，但均因老百姓不配合而不了了之，苹果树彻底退出了箭子川道的舞台，人们不甘却也无奈。

如今，在静宁那个苹果园林的观景台上，我一面欣赏着蔚为壮观的苹果林海，一面想着，静宁人又是凭着怎样的毅力将苹果产业做了三十年之久？后来，在那位年轻的乡镇长介绍静宁苹果三十年的发展历程时，我才解开了疑团。我没想到，作为一个乡镇一把手，他竟然比农民更懂苹果，在将近四十分钟的讲解中，他胸有成竹，条理清晰，既有细处的专业知识，又有宏观的管理经验，将很多人拿着稿子都念得结结巴巴的事不打一个磕儿地说完说清楚，真是令人惊讶。有这样的领导干部，就没有干不好的事。我问，当初栽种果树的时候，有没有百姓不配合的事，他立马就说，老百姓 将树拔了，我们再给他栽上，再拔，再栽。我于是再一次深刻理解了“非宁静无以致远”的另一种诠释，并在心里对静宁人致以深深的敬意。

事实上，静宁人对苹果种植的创造性探索，完全颠覆了我们惯常认知中传统农业的概念。那位年轻的乡党委书记说，春天，请你来看花，夏天，请你来避暑，秋天，请你来摘果，冬天，请你来赏雪，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到静宁来，都会有你意想不到的惊喜。

——不信，你就来看。

02

甘肃大地，除河西走廊闻名于世之外，其余大多数地方，在国人的认知里并不十分耀眼，就像西行取经的名士，人们只知玄奘而不知朱士行和法显一样，岂不知沉寂内敛之处也有博大精深。静宁便是如此。

在秦之前，陇东南的大片地域都曾是羌戎的聚居之所，至秦穆公伐戎，灭国十二，开地千里，六盘山以西的地方才得以进入汉文化的序列，而静宁则一直处于中原政权与北方少数民族政权的战争线上，先后被匈奴、吐蕃、金等侵扰或控制，宋金时期素有“静边”之说，至元代，才置静宁州。平静安宁，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心心念想的终极祈愿。

果然，自元代以后，静宁这片土地便极少有之前的焦虑，在历史的长河中看起来祥和了许多，但又因为祥和，便少了些许激动人心的故事。真正让静宁扬名万里的是界石铺，中国工农红军第二十五军和红一、二、四方面军在长征途中，均过界石铺，并在此停留休整，界石铺也因此成为红军三大主力胜利会师的中心区域。如今，在开国元勋们居住并制定过决定中国方向重大决策的界石铺镇继红村老街旧址上，建成了界石铺红军长征纪念馆，该馆被中宣部命名为全国爱国主义教育示范基地，成为静宁最为珍贵的红色文化遗产和最为响亮的对外宣传名片。然而，与西海固紧紧相连的静宁，此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仍然在人们的视野之外。

但，静宁人引以为豪的并不仅仅是苹果，还有教育。与我同行的静宁作家尹巨龙说， 苹果让静宁人富足，而教育才真正让静宁人强大。的确，单是这两件，就足以让一度籍籍无名的静宁卓立于陇东高原，吸引全国的目光看向静宁，这在甘肃的县份里并不多见。

对教育的关怀最直接的体现便是囊括于静宁县一中的文庙。将文庙置于一方水土的最高学府里保护起来，这种范式想必极为少有。

自从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刘彻将孔子的儒家学术确立为国家思想之后，孔老夫子在政治需求层面的地位便日益显赫，到东晋时，孝武帝司马曜于太元八年在国学内建造了供奉孔子的专祠，南北朝时期以北齐为代表的政权将专祠扩展到郡州，唐代这种专祠被推广到各地县学，专祠开始遍布全国，至明代便将专祠统称为文庙。然而历经岁月的洗涤，文庙在县一级留存至今的也是凤毛麟角，大多都是新时期重新建制的新产品。

静宁文庙始建于明嘉靖二十 一年（1543年），清康熙三十一年（1692~1696年）加以重修。依次为先师庙门、戟门、大成殿三层递进布局， 进入戟门，便是供士子们读书的四合院，士子们在这里读书，自是知书恪礼。作为省重点的县一中，在重学尚文的优良传统中，依附于庄严肃穆的文庙，在孔老夫子的灼灼目光下究竟培养了多少遍布全国的静宁人才，我没有问，但当我们从安静整洁的县一中校园走出来的时候，便自然能感受到教育给予静宁人的力量，确是不可言传，只可意会。

我承认，我是带着好奇心去的原安镇中心小学。作家尹巨龙在静宁县教育局工作，恰好与原安镇教委樊主任相熟，他一路上给我说了许多静宁教育的硕果，我就决意要去看看。中午零星落下的雨这时候大了起来，学生们放学了，孩子们自觉在教学楼前排队，老师们站在门口护送学生离校，没有喧哗，没有惊慌，一切都井然 有序，当然，这是规矩之内的事，并不能说明什么。学校是刚建起来的三层小楼，正中间的花园才完工不久，树木和花儿还甚至没有扎稳脚跟。樊主任说，新的教学楼还不能完全满足正常教学的开展，因为，在教学楼上还要劈出几间教室用作住校生的宿舍，一些兴趣小组没有独立的教室。这与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在我粗浅的见识里，原安镇中心小学的硬件设施的确比不了别处。但令人惊讶的是，细处呈现了他们对教育的态度：教学楼和教师宿舍楼的走廊里悬挂着教师与学生的部分书画作品，专门开辟的书画兴趣教室有专业的美术老师给学生上课，学生的习作整体地叠放在书桌上，有的学生作品还获得过县上的书法大赛奖，计算机教室的鼠标和垫子都已经用旧了，而图书室则是完全开放的，每个班级统一将图书借来，就放在教室后面的课桌上，供学生随时阅读，书也被翻旧了，等这一轮看完，再重新借别的书来，学生的作业也是整齐地放在教 室的右侧，我还仔细看了一下作文本，老师的批阅也是极为详尽，毫无草率应付之嫌。樊主任说，学生能用的东西向来都是尽可能让学生用， 不怕他们用旧用坏，就怕他们不用。这与我见过的那些到处宣传“乡村最美的建筑是学校”的诸多地方有着千差万别，最大的感触就是静宁的教育从内部的细处都是活起来的，而不是“书未拆封，电脑崭新”的仅仅应付检查的样品展示。

持之以恒是固本之源，学生苦学，家长苦供，教师苦教，这是静宁教育几十年来一直传承下来的风气。如今，富起来的静宁人不苦了，但这种积极奋发的苦乐精神还凝聚不散，而且正以新的姿态得以延展，文脉成为静宁教育强县的精魂。

03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适宜种植苹果，处于静宁北部的原安镇就是这样。原安镇南与灵芝乡和界石铺镇相连，西与三合乡毗邻，东北部与宁夏西吉县的平峰、王民、兴隆等乡镇接壤。环境生态与西海固相差无几，是一个典型的高寒干旱贫困山区。全镇山大人稀，人们靠天吃饭，过去的几十年里，粮食最为紧缺，尽管随便的一个六口之家，种植小麦的面积都要二三十亩之多，但粮食产量却是耸人听闻，亩产三百斤便已是最好的年份，大片山地颗粒无收也是常有的事。地里无粮，山上无树，仅有的一点林木也是镇村两级干部重点保护的对象。原安镇也因此成为静宁县脱贫攻坚路上的重点和难点。那么，面对光秃秃的山，面对超过一半的贫困人口，该怎么办？在去源头村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然而，进入眼帘的却是繁茂的行道树，苍翠遍布群山。——近年来，原安镇着力狠抓生态建设，至目前共完成生态造林3600亩，并打造了苏赵、齐埂两处生态造林示范点，全镇生态环境逆转，同时在水利方面，维修加固民寨、百富塘坝2座，并在庙川村实施水源地保护项目，基本全面解决了全镇的安全饮水问题，另外，全镇紧扣脱贫目标，各项基础设施建设齐头并进，尤其在道路建设上强力推进，不仅拓宽硬化了主干道，还打通了各自然村之间 联网村道，全镇民生问题得以彻底解决。

自然而然的，发展地方特色产业，便成为原安镇脱贫攻坚的不二选择。——原安镇依据自身地域特点，在积极融入全县果品产业发展大局的同时，结合精准扶贫政策的大力扶持，有效发挥靠近宁夏牧区的优势，把畜牧业作为重点产业，按照 “补助建棚、贷款引牛”的发展思路，建立养殖小区，全镇全覆盖村级合作社，积极调动贫困户养牛积极性，全镇出现养牛大户400余户，总养殖达上千万头。同时，原安镇还大力发展早酥梨和“陇薯7号”洋芋种植产业，群众收入不断增加，贫困发生率直线下降。

而在大力发展传统产业的基础上，原安镇党委、政府利用原安丰富的自然资源和劳动力资源，独辟蹊径，通过招商引资，学习借鉴省内外产业模式经验，大力培育地方特色产业，打破了仅仅依靠传统农业的瓶颈，为全县扶贫产业发展提供了一个可行的、能持续发展的范本。

静宁绿源食用菌产业园就是其中最具特色的项目之一。绿源食用菌加工厂位于原安镇原头村，是原安镇食用菌精准扶贫项目创业园 暨合作社规模化生产基地，由甘肃鸿博农业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与静宁原安产业扶贫开发公司共同持股，共占地80余亩，投资 680万，于2018年8月8日动工建厂，已建成 33个食用菌生产大棚。至今年春天正式生产运营。

这是一种尝试，也是一种新的发展思路。按照精准扶贫政策，原安镇成立了静宁原安产业扶贫开发公司，按照“产业公司+村集体+经营实体+农户(贫困户)”的运营模式，借助外来先进的生产经营技术和经营理念，对食用菌的产业化经营，实施基地化生产，标准化管理，市场化营销。从而解除了贫困户无法自行创业的窘迫现状，保障了农户的基本收益。另外，绿源食用菌产业园积极推行农户承包制，允许有能力的农户自行承包若干食用菌生产大 棚，而公司负责总体管理和销售，解决了农户的后顾之忧。同时，产业园还可以接纳30名左右的工人务工，吸收了没有条件外出务工的贫困户剩余劳动力，直接解决了原头村附近几个村庄贫困户的就业难题，群众收入得以大幅度提高。

正如关音村养蜂厂的那位养蜂能手说的那样，今年的槐花最是繁茂，今年的槐花蜜也一定比往年更多更甜。

刊发于《甘肃农业》2022年第7期 总第541期

作者简介：杨逍，本名杨来江，1981年生，甘肃张家川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各大文学刊物发表小说一百余万字。曾获首届山东文学奖、第二届林语堂散文奖、第五届黄河文学奖、第八届黄河文学奖、第二届红豆文学奖、第二届麦积山文艺奖、第二十六届梁斌文学奖、第九届华语原创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出版小说集《天黑请回家》等四部。非虚构作品《关山深处的上海女人》入选2016年中国作协定点深入生活项目，长篇小说《柳生芽》入选2017年甘肃省文艺百粒种子扶持项目。现供职于天水市艺术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