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笑传晴川的扮演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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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女作家廖瑞莲的中篇小说《烟雨洪江》，载作者同名作品选集，2014年黄河出版社出版。我读它的时候，有走进故乡洪江的亲切感，我首先是把它当作散文来读的，因为这个小说具有很强的写实性，像读散文一样真实而亲切。

譬如小说中的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春天的烟雨洪江：

春天在绵绵不断的阴雨中姗姗来迟，连续数月的阴雨浸润，洪江古商城笼罩在一片蒙蒙烟雨中。等到光秃了一个冬天的树枝终于渐渐丰满，沅江与巫水的河床宽阔起来，河水的流动也不再缓慢凝滞，而是显得轻快流畅了，岸边一片片淡淡的翠绿更加显眼，整个洪江城在蒙蒙烟雨的笼罩下，看不清楚房屋轮廓，只见黑压压一片的窨子屋，街道也冷冷清清，只有那被雨水洗净的青石板泛起冷冷的光亮，前路未明。昔日热闹满河的沅江远远望去烟雾弥漫，百船凝聚，不见生气，虽然是一幅春天里的江南水墨画，可是在这全国上下硝烟弥漫的时候却显得那么的凝重。

这里的烟雨洪江描写，语言朴素清新，意象如诗如画，意境有惆怅之美。《烟雨洪江》更多的叙述都是絮语式的散文语言，而且小说采用第一人称视角，“我”直接面对读者叙事，“我奶奶”、“我”或我的某某常常是一个话题的开始，随之展开絮语式的铺陈叙述。譬如：

“都说树老根多，人老话多。我的奶奶自从年满八十以来，话就格外多了些，只要我去她那里，她就会给我讲她的故事”，“有时候，我如果隔了三二日没去她那里，她就会电话传唤我，让我一定去她那里，听她絮絮叨叨讲那陈年往事。”

絮语本是日常语，存在于亲人、好友的日常说话中，无拘无束。它又是散文所讲究的朴素语言的本源。洪江古商城是作者的故乡，人们说起故乡的时候，最容易絮语。洪江也是我的故乡，读这样的絮语式小说，就像走进故乡，遇到故友，说不尽的乡情油然而生。

当然，《烟雨洪江》是作为小说来写的，环境描写与情节推进、人物命运的叙写融合在一起的。譬如对民国二十八年春天的烟雨洪江倾情描写之后，紧接着叙述民国著名的洪江八大油号冤案，低落而抑郁的情绪，也惆怅在烟雨洪江的意境描写中。

可以把地域文化作为阅读《烟雨洪江》的第二个维度。地域文化是以地域为基础，以历史为主线，以景物和民俗风情为意象，以历史和现实的进程为载体，以在社会进程中发挥作用的人文精神为底蕴的综合性的文化。

《烟雨洪江》从这样的全方位来构建洪江地域文化的形象体系。在小说中，沅江之畔商船云集，百舸待发，上千只木排泊满了半边江面。“曾祖父出门相告亲朋好友弄瓦之喜时，见到洪江城里百店都是生意兴隆，一派兴旺发达，顿时感觉精气神都旺。他一口气登上了嵩云山，在嵩云寺里烧了一柱祈求平安的香。站在嵩云山之巅，他俯瞰洪江城，只见山下晴川历历，天宇澄澈，屋舍明朗，沅江之畔商船云集，百舸待发，上千只木排静待沅江上泊满了半边江面。好一幅明媚阳春图！”

洪江古商城的地域文化更是市井化的：每天清晨最早开门的，是油店布店手工作坊等等各行各业的生意人，以及下河洗衣的女人们。在青石小巷深处，交响的是锅碗瓢盆声，闻到的是洪江特有的爆炒甜酱鸭的香味。母亲隔着墙院呼唤小小儿女：“大毛，吃饭啦，三妹朵，吃饭啦！”

在作者笔下，繁华的洪江不仅仅是一座商城，更是一个白天黑夜连轴转的大舞台。在夜幕笼罩的暧昧灯光下，青楼女子与船妓开始她们的营生。也有古老的哭嫁风俗，娶亲的花轿和新娘的凤冠霞帔。小说用很多情节回忆“我”的成长，在小巷的青石板上玩弹珠，踢“房子”，从太平缸水里捞取古币等等。

这些都是洪江古商城真实的样子和气质。

《烟雨洪江》对洪江地域文化的再现，从宏观描述到个人微观，从表层环境到人文核心，其中，主要通过“医道”而喻示“人道”，反映古来今来洪江世世代代的人们的人文精神和伦理道德观，这是对地域文化最深层的“在社会进程中发挥作用的人文精神”的表现。

或因作者自己是医生的缘故，在小说中选择自己最熟悉的医道来反映人文精神。若从洪江主要是商业名镇来论，《烟雨洪江》没有多写富商大贾和商道文化，是小说内容的一个遗憾。但是，洪江为百业之城，医药是主业之一，行医坐诊也含商道，所以，用医道来谕示人道，把它作为地域文化的深层表达也未尝不可。

《烟雨洪江》的主要写廖家院子这个中医家族的故事。“我”的曾祖父是一位悬壶济世的中医医师，一生与人为善，医术精湛，治愈无数患者，而且从不计较报酬多少，以其德高望重而得到方圆近百里人们的不绝赞赏、敬仰有加。

小说主人公“我奶奶”风丫头，从小聪慧而爱好医术。她三岁开始随父在医所耳濡目染，五岁为病人抓药，十余岁时用祖传秘方“七毒散”偶救一中蛊的杨姓客商，客商赠她玉佩为信物，后来风丫头与杨姓客商的儿子喜结良缘。风丫头“我奶奶”从女校毕业后，成为一名真正的医师，继承父亲医道，为父亲的医馆赢得更多口碑。这里的医术、医道和人道是相融合的。作者还把人道提升到“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高度，在抗日战争的烽火中，曾祖父的大儿子毅然弃商从戎，参加国民革命军，投入抗战。在女校读书的风丫头也积极参加支援抗战的社会活动。

洪江古商城仍保存多处老字号招牌和商业广告

廖氏医家坚守道德底线，曾祖父对吸食鸦片负债而变卖家产的小儿子，既不纵容又千方百计挽救。“我奶奶”绝不姑息本店伙计、邪恶小人储先贵。在储先贵得势而企图索取廖家祖传秘方的时候，“我奶奶”坚守人格，不畏惧威逼，而在储先贵患上痼疾瘰疬，确实需要秘方治疗的时候，又表现出医道的救死扶伤的博爱，反映湘西人既嫉恶如仇又善良美好的人性。

俯瞰洪江古商城窨子屋

精通医学的曾祖父，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一刻，让夫人给他服用自制的安息丸，以旷达的心怀选择安乐死离世，而与以丈夫相濡以沫，相依相伴近60年的曾祖母，却在有条不紊地给丈夫穿上寿衣以后，自己也换上寿衣，服下安息丸，与丈夫双双离开世界。这虽然不无封建伦理纲常遗风，却更是湘西这块楚文化之地慷慨悲壮赴死的生命观的表现。《烟雨洪江》通过一个个蕴含人文精神的故事，触及到地域文化的深层内涵。

全面反映洪江地域文化是《烟雨洪江》的主要价值。

洪江是明清和民国时期的湘西商业名镇，因繁华而被誉为小南京。在大力发展文化产业和旅游业的当前，洪江致力于打造以“洪江古商城”为名的大型明清商业文化遗址景区，文化创意随之兴起。仅以“烟雨洪江”为题的，有省、市和洪江三级共建的景区重点工程“烟雨洪江”，有一批以“烟雨洪江”命名的文艺作品，如油画《烟雨洪江》，音乐视频《烟雨洪江》，歌舞《烟雨洪江·沅江号子》和廖瑞莲的小说《烟雨洪江》。

巨型油画《烟雨洪江》被誉为再现明清洪江之繁荣的“清明上河图”，小说《烟雨洪江》虽然不及油画《烟雨洪江》那样的清明上河图式的繁复再现和直观，但是，从这篇小说可以基本了解洪江地域文化，并且还可以有更多拓展，这就涉及小说阅读的第三个维度。

周孜孜巨型油画《烟雨洪江》

我阅读《烟雨洪江》的第三个维度，是它的文体的符合度。文体包括形式和内容的一切审美因素。任何写作需要文体先行，使用适合的文体来写适合的题材。《烟雨洪江》在文体上存在两对明显的矛盾，或是作者写作中的困扰。

第一，长篇架构与中篇内涵的矛盾。

“烟雨洪江”的命名即暗示小说反映洪江的沧桑历史，烟雨既是一个审美意象，更是历史的烟云。洪江古商城起于明代后期，发达于清代和民国两朝，历经300余年。由多省移民客商及其后裔而形成洪商，洪商是湘商的一部分。清代后期湖南形成的九大商镇，有湘江的湘潭、衡阳、长沙，沅江的常德、洪江，资江的邵阳、益阳，澧水的津市，以及洞庭湖的岳阳。它们都在水边，可用烟雨为文学意象。

洪江又是沈从文所言的湘西中心，包括商业贸易中心、手工业中心、近现代机器工业中心和近现代文化中心。这样的历史跨度和丰富的城市内涵，更适合长篇小说体裁，长篇小说应具有史诗性，“烟雨洪江”本是一个史诗性的命题。

作为中篇小说的《烟雨洪江》，实际上已经剪裁洪江古商城的明清历史，时间跨度仅从民国写到当代，这个跨度虽然不是洪江古商城的完整历史，但是时间跨度也不短，而且历史风云更加多变，应是长篇小说的构架，用中篇小说来承载显然捉襟见肘。

其矛盾主要表现在缺乏足够的篇幅来构建故事情节和细致刻画人物，譬如“我”被送到安江乡下寄养的历史，对历史叙述较多，而情节和人物刻画不足。

为了解决本应是长篇构架，而实际上用中篇写作的文体矛盾，作者作出了最大努力，采用家族小说和自传小说的结构和叙事，与洪江的历史烟云相融合，从侧面反映民国和当代洪江的历史变化。

其实家族史和自传体小说也需要长篇小说更能完美表达。

《烟雨洪江》把结构限制在家族和“我”的范围，对主要人物“我奶奶”和“我”的叙事，情节较为丰满，人物性格较丰富。但是，小说在总体上未能写出历史长河中的“烟雨洪江”。作者具有良好的小说叙事和人物刻画能力，如果对文体的定位更加果断，不向长篇小说的大叙事攀附，可以写得更加完美。

第二，虚构与非虚构的矛盾。

可以从地域文化小说的角度来讨论这个问题。地域文化小说有两种类型，一类以虚构为主，将地域文化融入完全虚构的人物、情节之中，特定的地域环境只是作为一般小说环境存在，并不出现真实的地域名称和特定的地域文化事象。这类地域文化小说着力于表现较广袤地域人们的人文性格。中国当代文学早期的地域文化小说都是这一类。

当然，一切小说中都有地域文化，如鲁迅的《故乡》、《祝福》，但不是作为地域文化小说来写。

镌刻在洪江古商城墙上的郑板桥真迹“吃亏是福”

在21世纪中国大力发展文化产业、旅游业的新时期，在很多小区域地域出现非虚构地域文化小说，其创作动机主要是挖掘地域文化，进行文化创意，适应地方文化产业和旅游业的发展需要，具有很强的地方功利性。

这类地域文化小说具有写实性，地名、环境、人物和故事基本真实。《烟雨洪江》属于这一类，如洪江之地名及其自然和社会环境、八大油号冤案、著名商家刘松修等都是真实的。

这一类小说有一定的虚构，但虚构很接近特定的原型，如《烟雨洪江》中的廖家院子本在洪江邻县安江镇，小说中的廖氏人物也都按照安江廖家院子宗族的真实谱系辈份取名。

写这类非虚构的地域文化小说的作家不多，一般作家都不愿意受到较小地域、特定题材和写真实的制约。如果完全写实，既制约作者，又不像小说，小说文体最基本的审美特性一是虚构，二是叙事。可是如果虚构过多，则会引起地方读者反弹，湖南某知名作家写过洪江古商城题材的长篇小说，因虚构过多，不被洪江读者认可。

廖瑞莲的《烟雨洪江》有虚构，其中对廖氏以及联姻的杨氏人物在战争和时代变迁时期命运波折的虚构，符合时代背景与人物性格的发展逻辑，呼应“烟雨洪江”主题，是符合历史真实的艺术化虚构，增强了小说的厚重感。

虚构需要遵循两个符合度，一是与相当的生活真实基础的符合度，二是读者接受心理的符合度。《烟雨洪江》对洪江廖家院子的虚构，比较缺乏这两个符合度。

廖家院子是邻县安江镇著名的廖氏望族大院，远近闻名，而洪江没有廖家大院，所以这一虚构很难适应洪江读者的接受心理。

状似迷宫、曲折迥深的洪江古商城街巷

从文化上来看，小说中的廖家院子虽然是一个世代医家住所，但仍然带有封建宗法制社会大家族聚居特点，这种聚居在安江和其他县份普遍存在，因为与乡村密切联系，它的基础是田产和宗法制社会。

而洪江古商城基本城镇化，不受乡村社会影响。只在明末清初有过贺氏那样的宗族大姓聚居，建有家族祠堂，却很快消逝。洪江高墙大院的窨子屋豪宅，都是移民富商居住。

《烟雨洪江》如果虚构一个移民商人大院，或不用安江廖家院子名称，虚构一个世代医家大院，更适合洪江古商城文化，也仍然可以展开相应的情节与人物刻画。

当然，将安江廖家院子作为原型用于洪江，可以为“我”的命运系于洪江、安江两地之间的叙事起到铺垫和纽带作用，但是，虚构的两个符合度却更重要。

谨向提供图片的作者致谢！

作者：廖开顺，三明学院文化传播学院教授、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福建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福建省作家协会全委。

编辑：洪小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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