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烈士的烈士叫什么,不是烈士的烈士怎么称呼

（一）

1983年合肥的腊月要比现在寒冷许多，凛冽的北风，刺肤透骨。将近年关之际，时断时续又下了三天鹅毛飞雪，厚厚地落入房顶、路面、旷野里，久冻不化，犹如现在北国冰雪（工作多年后，冬季出差哈尔滨才真真切切又感受了一回）。那时根本没有铲雪机或车、融雪剂，全依赖百姓高涨热情。许多学校、国营商店、厂矿企业单位提前放假过年。大街上偶尔小心翼翼驶来的大货车、大客车车轮必须绞上防滑铁链。

那年秋季我刚进入合肥工大，因为助学金不高，寒假大雪封路，回不去老家，正好是我勤工俭学时机：去坝上街为菜农占街卖菜，仍住学校宿舍。

某天上午正准备出宿舍去坝上街，忽然碰上辅导员，他正到处找我，尔后领我去系主任办公室。一头雾水，我既不是积极分子也没闯什么祸，老实又本分，学习一般般，从未与系主任有过交集。他找我有什么事？心中不免踹踹。

“你是建筑学83（1）班别强同学吧”，一张漆面已褪色的老办公桌后，一位农夫模样、头戴一圈圈犹如年轮般眼镜的老人起身细细问道。

“我是，陶主任您好！”我受宠若惊道。在系元旦迎新晚会上近距离见过台上的系主任，印象深刻。

“小别同学，你家是庐江县汤池区（镇）蛤蟆沟村吗？”主任好像很了解我底细。

“是的，陶主任怎么了？我家里出什么事？”我不安问道。

“没出事，你有亲戚在外地工作吗”？

“没有呀，我家世代务农，都在那个穷山沟转悠，没人出去过，我是第一个考出来的”。

“那好，可能是弄错了。不过，小别，你别紧张，一会儿跟我去一趟咱们学校肖书记办公室。她可能有些私事问问你”，陶主任安慰道。

肖书记，知道呀，我们开学典礼当天，坐在主席台中央，那位不拘言笑却显得比较年轻的老妇人。据说是杭州人，端庄优雅，外表象教授，其实是位老干部，解放前初中未毕业即参加革命工作。

（主校区鸟瞰）

（主教学红楼，邓公题写的校名）

我忐忑跟着陶主任穿过西教学楼连廊，避开飞舞的雪花，跨进主教学红楼，走过四楼长长的楼道。在主楼最东端一间门前，陶主任轻敲房门：“肖书记在吗？”

“进来，是老陶吧”，一声吴侬软语传进我的耳鼓。

陶主任推开门，拉着我，急切跨入。

肖书记的办公室比陶主任的略大些。一张暗红色写字台，一组褪色旧木书柜，两对各据墙边的淡绿色布沙发，上覆白色网布，更显整洁明亮。

坐在写字台后面的肖书记，戴一副金丝眼镜，身着紧身灰色羽戎服，颈系红色长围巾，端坐椅上，右手握一支黑色钢笔，头微微抬起，在窗外雪花飞舞的映衬下，消瘦清白的脸颊，不言自威。

“你是小别同学吧，别客气，陶主任你们坐！”陶主任把紧张不知所措的我，推向一旁的沙发上，自己紧靠我坐下。

“小别同学，我看了你的简历，你家住庐江汤池蛤蟆沟村吧。”肖书记象邻家大婶一样和声细气问道。

“我，我，我....是那儿人。”，平生第一次见这么大领导，紧张得有点口吃。

“你生在山沟沟里，读个书都不容易，怎么会有美术基础，考进工大建筑学专业呢？”肖书记继续问道。

“我家祖传是木匠，我爷爷我父亲，是我们那儿最有名的木匠。木工活做完有的还要雕刻花鸟鱼虫、山水人物，上色上漆。谁家做新房，门窗、梁柱；谁家娶新娘，家具、架子床，都是出自我爷爷我父亲之手。我是近水楼台，从小在我爸身边学过。”紧张过后，我的脑子清晰不少，说话也利索了。

“你这个姓确实特别，少有。”肖书记继续问道。

“我们村绝大多数姓郭，唯有我家一门姓别。”

“你家还有哪些人？”奇怪，肖书记怎么拷问起来。

“我父母还有我姐姐，对了我奶奶健在，共五口人”。

“你记得你爷爷叫什么名字吗？你爸爸叫什么？”拷问继续。

“我爷爷去世早，在我未出生前已过世，不记得大名了，爸爸叫别大清”。

“小别同学，听说你寒假在勤工俭学，未回家过年，这样吧，三十晚上学校食堂为未回家同举办简单的年宴。到时候我也参加，你一定要过来，再聊聊你家乡的故事，今天就到此吧。”我看到肖书记拿开眼镜，用手绢低头擦试眼角的泪痕。

告别肖书记、陶主任，终于走出主楼，手心已攥出水。

（二）

大年三十下午六点天已黑，我们未回家过年的同学，拿着碗勺陆陆续续赶往一食堂。此刻，一食堂灯火通明，悬挂起五彩气球。四张长歺桌、12个座位拼一处，共十来桌。饭菜啤酒饮料已摆上桌面，香味扑面，气氛热烈，好像电影里富人家婚礼场景。我傻呆呆站在食堂不知坐哪里。

六点半一过，一个淳厚的男中音从喇叭里传出：“安静！安静！请同学们就近坐下。今晚学校特意为大家安排丰盛的年夜饭和饺子，就像你们在家过年一样，一定要吃好、吃饱。下面请肖书记给同学们讲话”。

我赶紧找了个边桌，也没凑齐十二个人，坐下。

就在我桌子旁边不远处，一盏明亮的灯光下，肖书记站到一架麦克风前，全场肃然。“同学们，你们好！每逢佳节倍思亲，在大年三十这个夜晚，你们远离家乡，远离亲人，欢聚在合肥工大一食堂。不管是新入学同学还是老同学.....”。后面的我们都没注意听，目光早已盯上桌上的菜肴。一俟肖书记举杯，同学们毫无风度吃将起来。

那晚肖书记穿得有点特别，很洋气：高挽着发髻，淡淡的妆容，绛红西装外套肩上，轻覆淡蓝色披风。那个年代那种天气如此穿着，只有时尚艺术家们才有，无法想像一个大学的一把手而且是位老革命。

风卷残云，正在我酒足饭饱、用纸币抹嘴之际，肩部被暖暧软软的手掌拍了几下，还没等我回头看，一阵吴侬软语传来：“小别同学，吃的怎么样？吃饱了？”。一回头肖书记、陶主任立在我身后。我赶忙起身：“肖书记，吃好了，比我在家过年强十倍”。

“那就好，吃完的话，陪我和陶主任去主操场雪中散散步，消消食，再回我办公室喝喝热茶。”

陶主任递给肖书记一件地摊货军用大衣，我们在雪色寒夜的操场上转了好几圈，其间多半是肖书记与陶主任说着学校的公事。

八点光景，我们三人回到主楼肖书记办公室，烧了开水，泡上茶。肖书记缓缓从旧书柜下面拿出一掉皮的小皮箱，拿出一张发黄的四寸照片，放到办公桌上，让我和陶主任过来看看。陶主任说：“与小别同学十分像”。我也纳闷：“这不是我爸吗？可他从未参军，怎么穿上军装呢？”

“小别同学，你仔细想想，你爷爷是不是叫别道亮，你还有俩个伯伯叫：别大元、别大明。”肖书记问道。

我一下子想起来了，爷爷是“道”字辈，叫什么名字不记得了。听奶奶说爷爷因为十分思念在外面的二伯，壮年就去世了。大伯名大元，家住我们村西头，从未出去创荡过，前几年刚去世。我家从小与奶奶住在村东祖屋，奶奶经常给我说二伯伯从小心灵手巧，得爷爷真传，后来家乡闹土匪，逼得百姓无法生活，小小年纪的二伯伯偷偷跑出去投了新四军，可惜全国刚解放一年多就在外面过世了，但一直不说在哪儿、什么原因过世的，名字确实叫“别大明”，难道这是大明二伯伯。

“三十三年整整三十三年呀，苍天有眼，我找到大明的亲人了，我平生的夙愿终于完成了。大明啊，你安息吧！过几年，等我走不动了，我就去陪你”。肖书记紧紧将像片贴在胸口，一声哽噎，哗哗的泪水夺眶而下。我和陶主任瞬间失神，不知如何是好。

大约一两分钟后，还是陶主任有经验，从茶几下圈纸里撕下一段递给肖书记并安慰道：“肖书记，您别难过了，对您身体不好。”

（三）

肖书记擦干眼泪，平缓了许多，才慢慢为我们讲述她曾经激情澎湃的年轻岁月。

肖书记名肖英，生于杭州长于杭州，1944年秋天，她初14岁那年初中，父母感染日本人施放的病菌而先后过世。成为孤儿又无法继续学业的肖英，投到了浙南山区远房亲戚家。冬季正好新四军去那儿宣传抗日，那些个头不高年龄又小的文工团宣传员给她极好的印象。

“我也能唱也能跳，我要是加入她们中间，还能给亲戚家省一口饭呢”。就这样，肖书记走上了革命道路，从浙南到了皖北到了鲁西南。1947年孟良崮战斗中，作为山野27军文工团队员兼卫生员的肖英，不停地奔波于前线与野战医疗救治所间。某日正随担架撒下伤员时，炮弹从战壕不远处不断落下。突然一发炮弹呼啸直奔战壕而来，民工惊慌不已，丢下担架逃开，不知所措的肖英傻傻站着。此时，从战壕墙垛里冲出一大个子，边喊“卧倒”边冲过来，将肖英扑倒在伤员身上。销烟散尽，肖英醒来，推开身上仍就昏迷的大个子。看到大个子血肉模糊的四肢，肖英大哭......

大个子命大，胳膊和腿部嵌入六个弹片不深，他是被震昏的。救治期间，27军首长还来看过，要求无论如何要保住大个子“别大画家”的双手，全军主要的宣传画靠他。肖英这才知道大个子赫赫大名：别大明，年方十八。她和别大明都属27军政治部，曾经见过他为她们舞台设计过布景，就是不知名字。从此，两个相差一岁的年轻人，朦胧中相互吸引：一个军中百灵鸟，一个军中神笔画什么象什么。她为他高过歌，他为她画个肖像，至今保留在肖书记身边。

（四）

时间来到1950年初冬，残酷的抗美援朝战争打响，憧憬二人美好生活还来不及申请，就被打断。二人重编入9兵团27军，隐秘开赴朝鲜长津湖地区。

那个早冬，朝鲜北部山区突降暴雪，气温直逼零下四十度，他们从上海穿过来的冬装根本无法抵御长津湖地区的严寒。有的战士在深过膝盖的雪地里走着走着，脚都不听使唤，一歪下去就起来不来。他们随军部稍好些，可以找一些废旧矿山安营扎寨。由于不断有前方冻伤的伤员下来，肖英又改回救护医生，带领一干朝鲜无家可归的姐妹，取冰取雪为冻伤战士烧开水。别大明已是27军文化干事：画家兼军报记者，穿行于前线与后方之间。即使是在后方，他们也难得见上一面，至多是让熟人捎个口信，报个平安。

某夜，别大明从前线回到军部山洞男兵床铺，累的不行，脱下军鞋和单薄棉上衣，倒头便睡。天亮时，执勤战士看到大明床铺上好像睡着两人，战时就是违规。掀开一看还是个女青年。朦胧中的别大明还报怨：这么乱糟糟，不让人睡觉，是不是部队又要开拨。

“大明怎么回事！“一道熟悉的质问。“到！”别大明立刻本能起床站起来，抬头一看，不少熟悉的领导和战友，围炕铺一圈，再一瞧，铺那头还坐着个一脸惊慌的女同胞。

“怎么回事，你怎么坐在我铺上？”别大明怒问道。

那女的叽里哇啦，说着大家听不懂的语言。不知谁说：快请朝语翻译过来。后来才知道，那女的叫崔英子，18岁，昨天下午随朝鲜同胞外出取冰，回来路上遭飞机轰炸。独自一人很晚才回到矿洞来，她们的矿洞因担心室热散出，早早关门休息了。雀英子敲了几次门，无人应答。她在洞外冻得快不行了，才摸到男兵洞来，幸好未关死洞门。黑暗中，她哆哆嗦嗦摸进来，钻入别大明的铺位，靠着别大明的身热睡着了。

“别大明，快！穿好衣服去主任那里解释”，队长怒火万丈。这是出大事了！小的影响中朝军民关系，大的影响中朝兄弟友谊，造成严重国际影响。在军政治部那里，领导已大怒：这样的人不配来朝参战，先反省反省，待战役结束送回国内处理。真应了那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天功夫不到，传遍整个27军军部，而且越传越邪乎：我们的大画家睡了朝鲜小姑娘，过几天就得枪毙。

肖英是第二天中午才知道，赶紧找到正在禁闭中的别大明，询问怎么回事？别大明血气方刚，一直骂：他娘的！是有些家伙不安好心陷害他。肖英也怒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嚷什么嚷？问题总会水落石出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什么也没做过，连你都不相信我，你们都这样怀疑我，干脆一枪把我嘣了”。

肖英回来后越想越气，平日里柔情又风度的大明，怎么做出那么龌龊的事，现在像一头狮子一样狂躁。正好政治部人过来找她谈话：你看别大明那个顽固分子，一直在欺骗你的感情，你要与他断绝关系，否则会影响你的前途。肖英考虑一个晚上，回味他们幸福交往的每时每刻，但还是没个头绪。第二天领导又来摧说，一夜未眠的肖英糊里糊涂拿出别大明给他所有信件，仅留下大明自画像和肖英的肖像，交给那位领导：“烦你代我退给别大明，我和他一刀二段”。

当夜，长津湖大战的前夜，一声清脆的响声从那个山谷里传出。一位年轻高大的志愿者战士，绝望地从禁闭地方跑出，找到自己心爱的手枪，带着无限的屈辱，扣动了扳机，一股殷红渗入皑皑的雪地。当肖英知道后，发疯地跑过来，抱起别大明早已冻僵的身体，嚎啕大哭：你怎么这么傻呀，要相信组织！

军首长知道后痛骂政治部的人：还我大明！还我大画家！你们是杀害他的凶手。并希望以烈士身份上报。后来兵团领导有分岐：我们无数战士血酒疆场都没有评为烈士，别大明自绝于人民，是个逃兵。最后多方折中，别大明按因公殉职待遇处理，但不能说牺牲过程，以致于后来我家每年享受300元军属待遇，至今全家不知二伯如何牺牲，葬在何处？

再后来，肖英从华东军政大学毕业，转业地方。本可以去上海、杭州工作，但她坚持要到贫穷的合肥工作。因为别大明曾经说过他的家乡在巢南一个叫蛤蟆沟的地方，并将父亲、兄弟的名字一一告诉过肖英。

肖英书记在合肥工大从政治教员做起，二十多年为工大呕心沥血，位置书记，一生未婚。她一直默默关注巢湖四周扁姓乡亲，从未通过组织查找。每年从学校新生花名册中查找扁姓同学。

时隔三十三年，我考入合肥工大，冥冥之中，肖英肖阿姨的深情，感动了二伯在天之灵，他原谅了肖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