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烟的扮演者

2022-10-10来源：萧翱瘁编辑：佚名标签：

文章导读: 真颜作者：迟宇宙简介：迟宇宙，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媒体人、作家。明驼使的突然出现，使苏源明大吃一惊。“出大事了！出大事了！”他一边嘟囔着，一边跌跌撞撞冲出府衙，连鞋子都踢掉了。“苏大人一向可好？”“

真颜

作者：迟宇宙

简介：迟宇宙，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媒体人、作家。

明驼使的突然出现，使苏源明大吃一惊。

“出大事了！出大事了！”他一边嘟囔着，一边跌跌撞撞冲出府衙，连鞋子都踢掉了。

“苏大人一向可好？”

“好好好，出什么事了？”

苏源明仓皇中抬起头来。

眼前竟是旧相识，玄宗皇帝的近侍，羽林仓曹韦应物。

自唐以来，氏族之盛，无逾于韦氏者。苏源明与韦氏素有往来，韦应物是后辈子弟中资质最劣的一个。

他十四岁以门荫补右千牛，十五岁以三卫郎为玄宗皇帝近侍，出入宫闱，扈从游幸。“整日横行霸道，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朝提樗蒲局，暮窃东邻姬。司隶不敢捕，立在白玉墀。”可是他官运不错，如今才十七岁，就做了羽林仓曹。

“韦大人，出什么大事了？”苏源明长喘了口气，再次问道。

如今正是七月，暑热最盛，明驼使的到来，使苏源明惊慌失措，不觉间汗衣裹体，此时才记起挥袖，揩了揩脑门上的汗珠。

“苏大人休要慌张，只是奉贵妃娘娘之命，前来取些阿胶罢了。”

苏源明脸色一沉：“可有皇命？”

“未有。”

苏源明脸色更凛：“私发明驼使，可是逆天大罪！”

唐制，驿置有明驼使，非边塞军机不得擅发。

韦应物哂笑：“苏大人，贵妃娘娘之命，如今正如皇命一般。”

苏源明叹了口气。

他在长安时已目睹贵妃娘娘极尽恩宠，杨氏一门权倾朝野，权珰炽焰，然而却不敢想象，她竟胆大到私发明驼使。

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意象，自他心中涌起，经由他的叹息，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褒姒。”他喃喃自语。

“苏大人何谓？”韦应物问道。

“令尊近来可好？”

苏源明不答反问，拉着韦应物的手，进了官衙。

属吏早已将他的鞋子拎了过来，俯身为他穿上。

他竟似心思重重，惘然而不自知。

东平郡太守苏源明是一位气质高雅的诗人，他工于言辞，还是位书法大师，在大唐帝国颇有文名。他的几位挚交，杜甫、郑虔、元结、梁肃，都是才华横溢的诗人。

苏源明初名苏预，字弱夫，京兆武功人。他年幼时父母双亡，成为可怜的孤儿，幸得苏氏宗亲收养，方不致流离失所。弱冠之后，他浪迹天涯，流寓徐州、兖州一带。

开元二十四年，杜甫二十四岁，北游齐赵。行到兖州时，他与流寓在此的苏源明相识。他们彼此颇有好感，遂相携遨游山水，并结为终生挚友。杜甫写下了《壮游》，纪念他们一同狩猎的往事：“射飞曾纵鞚，引臂落鹙鸧。苏侯据鞍喜，忽如携葛强。”

他们还一同登上了泰山。杜甫在泰山上留下了足以彪炳千秋的诗歌《望岳》：“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在直抒了胸臆之后，杜甫继续了他的游历，而苏源明却决定留下来。岱顶有座五贤堂，便是苏源明读书处。

对于一位流浪的读书人来说，那是段极为穷困艰辛的时日，杜甫后来回忆说：“时下莱芜郭，忍饥浮云巘。负米晚为身，每食脸必泫。夜字照爇薪，垢衣生碧藓。”

然而苏源明不为所动，他隐居岱顶十载，折节苦读，终成饱学之士。

天宝年间，苏源明下了泰山。他返回京城参加科考，头一次考试，便登进士第，后来更试集贤院，累迁太子谕德。杜甫称他“文章日自负，吏禄亦累践”。

天宝十二年，苏源明出为东平太守，如今刚到任不久。

数年宦海沉浮，已使他成为一位清高沉静、固持操守，偶尔有些愚直的官僚。

如今正值中年，刚刚得到了升迁，又远离了权力和斗争的中枢，在对未来的畅想中享受着权力、名望和诗歌带来的酬劳。

苏源明命属吏带明驼使去驿馆安顿，明日一早赶去东阿县提取阿胶。他则设下夜宴招呼韦应物。

黄昏的时候，几位访客突然来到了太守衙门，苏源明向韦应物一一介绍，分别是：濮阳太守崔季重、鲁郡太守李兰、济南太守田琦、济阳太守李倰。

韦应物与他们拱手寒暄，四位太守当中，也有瞧不起他的，却也知他为玄宗皇帝身边的红人，自是不敢冷落。

“今日三喜临门，”苏源明道，“韦大人率明驼自京师而来。”

四太守大愕，面面相觑。

韦应物不以为意，苏源明假意失言，也不去掩饰，就当是一句带过。

“二喜为四位太守大人光临敝郡，共商要务。”

众人赶紧拱手。

“三喜是，我近日命人在东平湖土山岛上建的洄源亭午后刚刚完工，我们今晚，便在洄源亭中饮酒作诗如何？”

众人拱手道贺，又笑说：“听凭苏大人安排。”

土山岛距太守衙门不远，正是暑夏的黄昏，知了兀自鸣叫；凉风已至，湖面微澜。

他们一行六人，皆是便衣，未带随从，跳上一叶小舟，晃晃悠悠向湖心而去。

苏源明早已遣了几个僮子，到洄源亭布置停当酒宴。此时他们正伫立亭角，候着几位大人的到来。小舟一到近前，几人便猛扑上去，又是牵引绳索，又是勾搭搀扶，好一顿忙活。

倒是韦应物没那么多规矩，他年轻好动，又武艺高强，足尖一点，就跃到了亭中。

“不愧是玄宗皇帝的三卫郎，身手如此了得！”苏源明恭维道。

他倒不是拍马屁。五位太守都是文人，见他身手如此敏捷矫健，皆是真心为他喝彩。

僮子为他们斟满了酒，他们举杯寻找庆贺的理由。韦应物并不避讳自己的来意，他大咧咧地告诉五位太守，如今皇帝对贵妃娘娘宠爱日隆，但凡娘娘所求无不应允，所以私发明驼使根本算不上什么。

苏源明早已明了于胸，四位太守也已错愕过了，便不再介怀。

“此亭汶水、济水环绕，故名洄源亭，”苏源明举杯道，“今日我们于洄源亭中奉诏议事，望诸位大人畅所欲言，各抒己见。韦大人是我旧交，也无须回避。诸位大人，意下如何？”

众人并无异议。

他们此番议事，源自济阳郡太守李倰的一次上书。其时东平郡地广势大，适值河工之役，他以为苏源明虞夫不均，便上奏朝廷，以其郡靠近黄河，请求将分别隶属东平、鲁郡的宿城、中都二县划归济阳。

作为反击，苏源明则上奏朝廷，提议撤销济阳郡，将其所属五县分别改隶济南、东平和濮阳三郡。

玄宗皇帝无法定夺，就诏令河南道采访使召集五郡太守在东平郡共商此事。

“我与苏大人并无争夺之心，皆是心系朝廷，为黎民着想。”李倰道，“济阳郡地少人稀，因为靠近黄河，历年的劳役，已使百姓不堪重负了。我以为东平、鲁郡地广人众，宜划二县归济阳。”

“本官不敢苟同，”鲁郡太守李兰道，“济阳郡濒近黄河，历年均有治河之资，有何不公之处？若觉不公，照苏大人之议，将济阳撤郡即可。”

李倰面红耳赤，却不能发作。从政治上看，他的上书实属不智之举，一下子得罪了两位郡守；而苏源明的上书，除了与鲁郡同仇敌忾，完成对他的反击外，还顺便笼络了济南和濮阳两郡。

此时他早已懊悔不已，却又无法收回自己的上书，心中忐忑，无处措置。苏源明安慰道：“我与诸位大人的赤诚之心，苍天可鉴，非是为了各自的权位。如今既无法达成一致，交付朝廷裁决即可，何须庸人自扰？”

李倰见苏源明不再乘胜追击，心意甫定，向苏源明拱手道谢，众人也都是官场上的老手，洞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秘密，见李倰已然服软，苏源明又居间调和，就不再穷追猛打。

韦应物看了半个时辰的热闹，独自饮酒，好不无聊，此刻已然又困又乏。见众人散了议论，改谈风月，一派谈笑风生，登时来了兴致。

苏源明道：“我们五人奉诏议事，冷落了韦大人。”

韦应物道：“不妨事，不妨事，国事为重。”

李倰见苏源明与韦应物交好，生怕得罪了玄宗皇帝身边的红人，便想缓和气氛。他道：“诸位大人，韦大人少年风流，出身名门，自是才华横溢。今日欢宴，当请韦大人赋诗一首，以资纪念。”

韦应物登时瞠目结舌。他虽出身名门，却最不学无术，只是靠门荫补了一个小小的官缺。若非因他出身豪门，又是玄宗皇帝近侍，这几位进士出身的文官定是不愿与他为伍。

此时李倰要他赋诗，正击中了他的软肋，弄得他甚是尴尬。

苏源明晓得韦应物的底细，暗自笑了一下，对李倰道：“如今方是酷暑，韦大人鞍马劳顿，就不要难为他了。我来为大家赋诗一首，聊助酒兴。”

众人拊掌。

苏源明高声吟诵，声音刺破湖风，直透数里之遥。

小洞庭兮牵方舟，风袅袅兮离平流。

牵方舟兮小洞庭，云微微兮连绝陉。

层澜壮兮缅以没，重岩转兮超以忽。

冯夷逝兮护轻桡，蛟龙行兮落增潮。

泊中湖兮澹而闲，并曲溆兮怅而还。

适予手兮非予期，将解袂兮丛予思。

尚君子兮寿厥身，承明主兮忧斯人。

这首诗名为《小洞庭洄源亭宴四郡太守诗》，韦应物因负明驼之使，不能对世人明言，便未出现在诗名中。

待苏源明吟罢，诸人还沉浸于其所营造的舒缓优雅当中，就连韦应物这般粗人，竟也感应到唯美的意境。

“苏大人的楚辞体当真一绝。”李倰叹道。

他也明白，经由苏源明的吟诵，经由韦应物的尴尬，经由自己政治格局的促狭，济阳郡将从帝国的版图上消失。

不久之后，果如他的叹息，朝廷采纳的苏源明的建议，撤销了济阳郡；但朝廷没有将济阳郡分予济南、东平和濮阳三郡，而以其五县皆隶于东平。

第二天一早，苏源明与韦应物带着明驼使来到东阿。

县令得到密报，早已率一众衙吏候在城门，见到上官到来，忙上前行礼。

苏源明与韦应物同他寒暄了片刻，便一同进城。

“韦大人是初次到小县吧？”县令小心逢迎。

“确是初次。”

“如此，下官来为韦大人介绍一下小县。”

“洗耳恭听。”

“本朝县分七等，赤、畿、望、紧、上、中、下，小县为紧，是说小县处于冲要之地。小县本是汉朝旧县，春秋时为齐之柯地，《左传》曰：公会齐侯盟于柯。《汉志》谓东阿县属东郡，都尉理。晋属济北国。隋开皇三年属济州。”

韦应物皱了皱眉头，他对这些毫无兴趣。

苏源明倒是对此兴致勃勃。

县令道：“小县以东阿王曹植闻名天下。县东南有鱼山，曹子建每登此山，有终焉之志，及亡，葬于山下。东阿故城，在县西二十里。”

韦应物终于忍不住了：“县令大人，我为阿胶而来，你却与我罗嗦什么曹植。”

县令忙赔笑道：“韦大人莫急，下官且与你唠叨些阿胶掌故。《水经注》曰：东阿大井巨若轮，深七八丈，每岁取此井水煮胶入贡，《本草》所谓阿胶也。东阿王曹植的《飞龙篇》说,‘授我仙药，神皇所造。教我服食，还精补脑。寿同金石，永世难老’。这‘仙药’便是阿胶。”

韦应物也觉得自己方才有些失态，忙应和道：“阿胶我是知道的，此番正是为它而来。本朝太宗皇帝，曾经遣了吴国公尉迟恭将军封存阿井，宣布自此之后闲杂人等一律不得私启井封，熬制阿胶，只有官家才可启封而取水、熬胶进贡。”

“正是如此。韦大人博学多识，下官佩服。”县令道，“韦大人有所不知的是，太宗皇帝为何封存阿井。”

“为何？”

“贞观十八年，太宗皇帝征讨高句丽，吴国公尉迟恭将军为左一马军大总管。此番东征，大败而归，三十万将卒损失大半。太宗皇帝痛心不已，在范阳修建了悯忠寺，收集阵亡将士骸骨，超度他们的亡灵。”

“此事我倒知道。”

“太宗皇帝返京时，路过小县。此时皇帝刚遭大败，伤病缠身，将卒丧气。小县奉以阿胶，皇帝服用之后，精神焕发；将卒服用之后，战力恢复。皇帝回京之后，便遣吴国公来到小县，将阿井封存，将熬胶收归官有。”

“原来如此。”

“所以小县有民谣说：阿井水，太稀奇，水面浮钱太神奇，引得皇帝眼睛馋，派出大将尉迟恭，官封阿井皇家用，熬出贡胶归帝王。”

“嗯—”

县令忙道：“都是些乡野村妇胡说八道，韦大人当真不得。”

韦应物道：“无妨。我在京城，也时常听贵妃娘娘说起阿胶。京城如今正流行贵妃养颜膏，还有人编了歌谣，说是：阿胶一碗，芝麻一盏，白米红馅蜜饯，粉腮似羞，杏花春雨带笑看，润了青春，保了天年，有了本钱。”

苏源明大笑拊掌：“好歌！”

苏源明在洄源亭送别韦应物。

此时已是初秋，韦应物在东平郡已盘桓了一月有余。

明驼使先前已回长安复命。他们带回的阿胶，早已成为贵妃娘娘与虢国夫人的腹中之物。

一月有余的交往，已使苏源明看到韦应物身上的掩饰不住的英气与才华。“他是一块璞玉。”他想。

韦应物也喜欢上了这个老夫子一般严肃、刻板的中年男子。他真诚、正直、才华横溢，是一位杰出的官僚，也是一位杰出的诗人。他此前并不特别仰慕那些诗人。韦家也从不缺乏靠诗歌赢取大名的年轻人，他们从未成为他真正的兄弟。但是这次，韦应物觉得自己被感动了。

夜宴设于船上。他们自洄源亭登船，听风与喝酒，看东平湖夜景与秋月的媚态。那一晚，他们都醉了。

他们回到洄源亭中，继续听风、喝酒。

那一天的风出奇得大，将东平湖吹出了波涛，一阵阵扑向洄源亭。

韦应物拔出剑来，缓缓舞动。他的动作迟滞、僵硬、单调，恍若僵尸一般，毫无美感可言。

苏源明先是呆看，然后拊掌。

“我此前一直觉得，舞剑当以密不透风为最高境界，今日才得知，剑要舞到最慢，近乎停滞才好；就仿似我们写诗，华丽并不等于美和高雅。真正的美在于质朴。”

他拉住韦应物的手。

“你是天生的诗人，”他说，“你若不写诗歌，会是大唐最大的遗憾。”

“也许我会写诗，”韦应物道，“不是为了大唐，也不是为了名动天下，而只是为了一种纪念。”

“但现在，却正是你要写诗的时刻。”他突然笑道。

苏源明再次高声吟诵，声音压过了涛声。

浮涨湖兮莽迢遥，川后礼兮扈予桡。

横增沃兮蓬仙延，川后福兮易予舷。

月澄凝兮明空波，星磊落兮耿秋河。

夜既良兮酒且多，乐方作兮奈别何。

他命僮子取出纸笔，用碎石压住纸张。笔头蘸满墨汁，笔力穿透纸背。

《秋夜小洞庭离宴诗》。

他写道：“东平太守苏源明载酒于洄源亭送别羽林仓曹韦应物，明日遂行，及夜留宴。”

“从来没有一种容颜，能比得上你的真颜。”这是玄宗皇帝对虢国夫人说过的话。同样的话，他也曾对贵妃娘娘说过。

以韦应物年轻的眼睛来看，虢国夫人与贵妃娘娘有着不同的美。虢国夫人的美来自天然。她天然的美艳、娇嫩的皮肤、动情的眼神，以及举手投足之间的妩媚，都勾魂摄魄。

贵妃娘娘却不是这样，她同样有天然的美艳，也拥有动情的眼神，但她的妩媚不是来自勾魂摄魄，而是来自沁人心脾。在她的举手投足之间，你看不到那种骚情，你所看到的只是一种气息，大唐的花朵盛开到最艳丽、最极致、最灿烂的时刻。那种美使你眩晕，使你悲伤，使你担心时间稍一流逝，一切都将烟消云散。

韦应物理解玄宗皇帝。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唯一的希望就是抓住近在咫尺的美。他要牢牢抓住她。他担心转瞬之间，她就会开始凋落。

皇帝知道韦应物离开长安的目的。他纵容和默许了韦的行为，因为他需要纵容和默许贵妃的行为。为了替韦应物掩饰，他不得不编造一个理由，使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相信，韦应物去东平郡，是向河南道采访使送达诏命，并现场监督五郡太守处置争端。

“陛下，送达诏命需要派出明驼使吗？”

“朕，朕，朕希望看起来严肃、庄重，以显得事态紧迫。”

陈玄礼不再质问。他已经习惯了皇帝的推诿与敷衍，这与他年轻时的直率与真诚截然相反。那时候他们一同诛杀皇后韦氏与安乐公主，他的果决、勇敢和睥睨天下的神态征服了禁军，也征服了天下。

现在，它们都不见了。

现在，皇帝已经变成了一个耽于淫乐、习惯于说谎和推脱的老头儿。

“太令人悲哀了，”他心说。他并没有意识到，当皇帝变老的时候，他也在慢慢衰老。

皇帝抚着她的脸，突然觉得心酸。他自遇到贵妃以来，虽然每日陷落到恩爱当中，却难免有着自由被羁绊、生命被束缚的感觉。多年来，他都是羁绊和束缚别人的最终裁决者，如今随着年纪的老去，被控制的感觉竟越来越强烈。

“陛下您—”

“没什么。”他勉强着笑了一笑。

他知道他们的关系不会持久，更谈不上永恒。如果有永恒的话，他们所拥有的一定是永恒的悲伤。

“有一晌的欢愉就够了，”她说，“妾身并不惧怕。”

“但我充满了恐惧。”

“您是大唐帝国的皇帝，恐惧不应该属于您。您是这个世界上最坚硬、冷酷的人。所有人都相信，皇帝不会老。”

“我确实不再年轻了。”

她偎在他怀里。

她很清楚他不再年轻，也很清楚，他们终其一生，都只能挣扎在宿命的边缘。他们会见容于帝国的每个角落，却无法见容于贵妃及其姐妹。

“云容，”他叹道，“每一个大雨滂沱的中午都会使我忧伤。”

张云容是贵妃最亲近的侍儿。贵妃时常让她在西绣岭下的华清宫里独自跳《羽衣霓裳舞》。她的舞姿优雅动人，华清宫里的每个宫女都羡慕她、嫉妒她，却又无可奈何。

贵妃曾赠她一首诗：“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袅袅秋烟里。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边初拂水。”写成之后，皇帝吟咏了很久，还写下了和诗。

贵妃爱她的容颜，也爱她的天真。她赐给张云容双金扼臂，对她的宠幸超过所有同辈。

皇帝那时经常与申天师谈论学道之事，贵妃娘娘每次前往偷听，都会带上她，有时候还命她侍奉申天师吃茶服药。天师很是怜惜她。

有一次，她突然向天师叩头讨药。

天师说：“我不是舍不得给你药，只是你没有缘分，不能久在人世，我也无可奈何。”

她说：“朝闻道，夕死可矣。”

天师就给她一粒绛雪丹，告诉她：“你只要吃了它，即使死了身体也不会腐朽。只要能把棺材做得大一些，墓穴宽一些，再把真玉含在嘴里，坟土疏松，使风能够穿过泥土，你的魂魄就不会飘到空中沉寂。若是你运气够好，一百年后，遇到活人，得到交配的精气，就可能重新活过来成为地仙了。”

她没有把绛雪丹交予贵妃，作为对宠爱的回报。三年以后，当皇帝在马嵬驿遭遇禁军哗变，不得已需要缢死贵妃娘娘的时候，她拿出了绛雪丹。

她希望绛雪丹可以使贵妃娘娘获得重生的机会，却从未想到，绛雪丹只会使她自己葬身马嵬。

那一天，贵妃娘娘一句话没说，扭头就走了。她昏晕过去，倒在地上，再也没能醒来。

对于贵妃娘娘来说，那个神秘的夜晚构成了她记忆的一部分。

在那个秋夜，李白沉醉着地来到她的面前，要高力士为他脱靴，要她为他研磨。李龟年唱着动人的歌，她在微醺之中翩翩起舞。

她是在第二天才发现那个秘密。

她恨死了那个叫李白的诗人。

她并非因为李白将她比作赵飞燕而痛恨他。她恨他是因为他的第一首诗：“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这根本不是为我写的诗，”她对高力士说，“这是为张云容那个小蹄子写的。云想衣裳花想容，谁都能看到这点。”

她又想起了自己童年时就已根深蒂固的恐惧。那种恐惧已经在她身上起了变化，使她从温婉柔弱的女子，变成了内心强悍的妇人。

她在蜀郡变成孤儿，在河南体验了寄人篱下的生活。她谨慎地活在想象中，习惯性地讨好她的姐妹和堂兄们。他们决定了她的命运，如今她则改变了他们的生活。

多年后她们之间曾发生一场火并。那时候她因为皇帝的移情别恋而濒近绝望。她对他大声吼叫，甚至抓伤了他的脸庞。她呈现出的悍妇、妒妇的形态使皇帝充满了恐惧。

“把她给我送走，我再也不想见到这个女人！”他对高力士喊道。

她回到娘家，也就是她堂兄家中。那里的一切都使她回到幼年的恐惧中。她再次体味到寄人篱下的感觉。尽管她并不需要，但她还是习惯性地讨好他们。

他们召开了家庭会议，讨论事态的变化。他们在恐惧中达成一致，要她想尽一切办法，去向皇帝认错、道歉。这一次她没有依照他们的意愿去做。她说：“这一生中，我一定要做一次自己。”

他们绝望而崩溃。灭族的恐惧包围了他们。他们坐在院子里等待禁军前来围捕，一想到黑暗的未来就痛哭失声。

她毫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的表演。他们的感触是真实的，举止并不夸张。“你们真是好演员，”她挖苦他们，“你们比那些梨工们强多了。”

虢国夫人，她那美艳绝伦、骚气横秋的姐姐，如今已经没了往日的风度。她狠狠地说：“你真是个狠心的女人！”

“难道不是你造成了这一切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事！”

“皇帝要宠幸我，难道我可以拒绝吗？”

“苍蝇不盯无缝的蛋，臭虫专咬流脓的人。”

“你真是个破烂货！”

这场言语的火并，最终演变成了他们一致对她倾泻愤怒，只有杨国忠还抱有残存的希望，努力克制惶恐，并劝说他们保持冷静。他们自然不会听他的。他们将叫喊声、谩骂声、诅咒声以及哭泣声连成一片，铺在寒夜的积雪上。

那是她一生当中最畅快的时刻，她第一次依照自己的意愿行事。

她拒绝了他们。

他们恨她。这毫无疑问。

但他们很快就不再恨她，因为皇帝无法接受没有她的生活。他只能熬过一个夜晚，第二个夜晚就已使他陷入恐惧。他害怕自己失去这朵大唐最灿烂的桃花，害怕明天一早这朵桃花就会走向凋落。

他的确恼怒她的忌妒。他是大唐帝国的主人，拥有绝对的权力。如果愿意，他可以宠幸一切的女人。

他喜欢偶尔在虢国夫人、韩国夫人、秦国夫人、张云容和其他女人身上释放自己的情欲，然而她气恼他的举动。她希望独占他。

现在他后悔了。

他连夜派高力士出宫，将她接回宫中。

高力士夸张的出现，使杨家欣喜若狂。他们恭维皇帝的英明神武，感谢高总管的居间调停。

他们恭喜她重新赢得宠爱，可是她却只是冷冷地回应他们：“你们都是一群流脓该死的破烂货！”

他们笑着喊：“恭送贵妃娘娘！”

韦应物从酣睡中醒来时，正午的阳光晃痛了他的眼睛。

昨晚的值夜使他疲惫，也使他不安。

皇帝的衰老已经愈发明显，但贵妃娘娘却依旧娇艳欲滴。他们之间的反差，正在造就戏剧的效果，使人们担心，枯枝上挂着的鲜果会在一场新雨后跌落。

昨夜的贵妃，又喝醉了。她又一次起舞，与张云容一起。她们都未施妆饰，素面朝天。皇帝直勾勾地盯着她们，像呆坐的僵尸。

韦应物为皇帝悲哀。他八岁时就见过皇帝，十四岁成为皇帝的千牛卫。他眼里的皇帝形象伟岸，需要仰望。如今皇帝呆坐在那里，形容枯槁，举止僵硬，暮气沉沉。而在他对面起舞的女人，却充满了生命的活力，令人同情。

毫无疑问，韦应物爱她们。他每次见到这些绽放的花朵，就抑制不住身体的冲动。克制使他痛苦，也使他悲伤。有时候他真想拔出剑来，要么在她们脖子上抹一下，要么在自己脖子上抹一下。

然而，他从未想过在那个老头儿脖子上抹一下。

有时候他会对此感到奇怪。

皇帝在昨夜突然将他唤到近前。

“你在我身边多久了？”

“回陛下，我侍奉您已经四年。”

“这四年里，你是否发现了我的衰老？”

“回陛下，作为帝国的主人，您永远年轻而充满活力。”

皇帝冲他笑了笑，慵懒地挥了挥手，满意地看向舞蹈着的女人。

苏源明回到长安的时候，已是天宝十三年的初秋。他被皇帝征为国子司业，作为国子祭酒的助手，依旧是从四品下的品秩。

这样的调动，并不使他感到开心，因为他并未得到升迁；也并不使他难过，因为他回到了家乡，回到了朋友身边。

伴随着他一同回到长安的还有一车阿胶。

这是韦应物对他的请求。

他不知道韦应物的阿胶用于何途，却知道那是无法拒绝的请求。

他们在一个假日相约出游乐游原。

秋日的乐游原上，能看到远处蔚蓝的高峰峻岭，以及山上趋近凋落的草木。太阳依旧那么光鲜，还有些毒辣，使人们暂时忘却了秋意。

“能够再见到您，真是开心的事。”韦应物道。

苏源明微笑不语。

“我已经开始学习写诗了。”韦应物说，“有一个黄昏，我路过这里，写了首《乐游原》：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苏源明张大了嘴巴。

他在东平时就已感受到韦应物身上压抑不住的才华，如今才华初次绽放，就开得如此艳丽。

“你真是一位奇特的男子。”他赞叹道。

此时的韦应物，已从鲁莽的武夫变成了充满灵性的诗人，像是一片随风飘荡的云，又像是肆意绽放的花。有时候他飘荡在晴空，有时候又绽放在夜阑。

苏源明看不出夜阑中他的形态，却知道他会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变化。他不会是既定的。他一定会呈现出属于自己的形状，让人叹为观止。

事实上对于大唐，对于长安，苏源明已经了无兴致。多年来耽于安乐的帝国正在走向腐烂，帝国的主人正在腐草的味道中体味衰老。

多年之后，一场战争改变了苏源明的命运，使他经历了漫长一生中最具意义的日子，使他沉寂的生命形态得到了拯救。他的命运只是大唐漫长历史的一片小小的切片，无关宏旨，更无关大局。

那天晚上，初月还没爬上树头，他们四人相聚在韦府。一株巨大的月桂用阴影覆盖了他们。

这是天宝十四年的一个秋夜。我的父亲白季庚已经出现在长安，他已通过一场决斗结识了韦应物，成为生死之交。

苏源明到得比较晚。他出现的时候，韦应物、晁衡与父亲已经小酌起来。

那天晚上的韦应物，身上随意披着白色长衫，左手习惯性地按着剑柄，右手捏着酒杯。

脚上却蹬着宫中宿卫时的军靴。

“韦大人何苦如此？”苏源明问道。

“苏大人和晁大人都是文官，不了解我们禁军的规矩，”韦应物道，“今日我虽放假，但还要做好应变的准备，一旦宫中有事，就要马上出现。这是陈玄礼将军对我们的要求。”

“我们都老了，”苏源明道，“大唐的气象，要靠你们年轻人身上的生命力才得以展现和释放。”

阿倍捋了捋他的大胡子，笑看着他们。自从他归乡遭遇海难，不得已重返长安之后，对于世事他便洞明了许多。

“世间万物自有其命理，”他说，“有人老了，就会有人年轻；正如有人死了，就会有人出生一样。我们都从泥土中来，最终又回到了泥土。”

“噢！”父亲与韦应物几乎同时轻吼了一下。

苏源明看着他们。他能感受到这两位年轻人身上的躁动不安，以及几乎迸出胸腔的激动。在这日渐糜烂的帝国里，他们是最后的希望。他们旺盛的生命力或可拯救这个帝国，或可拯救同样在走向糜烂和自怨自艾的诗歌。

“我时常在想，大唐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他说，“皇帝还是那个皇帝，依旧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啊。”

“可是，”阿倍说，“虽然我根本上是大唐的官员，但我毕竟来自日本。倘若借用旁观者的姿态来看，我们不难发现，皇帝在日渐地衰老，我们同样在走向衰老，就像这个帝国一样。”

他顿了一下，看了一眼韦应物：“可是，杨家人对于权柄的贪欲却越来越猛烈，而安禄山的势力也越来越强大。这些力量都在挑战皇帝，也在挑战帝国。”

“我们能做些什么呢？”苏源明问道。

“我们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做什么。”

阿倍指了一下父亲，又指了一下韦应物。

“他们不是这个帝国的主人，正如我们一样；但是帝国的命运却由他们造就。他们选择了什么，帝国就会成为什么。”

父亲与韦应物向阿倍谦恭地行了个礼。

“倘使真有那么一天，”他们朗声道，“我们愿意去承担命运的裁决。”

阿倍笑道：“有时候我真羡慕你们。你们对世界上的所有事都充满了紧张，随时准备做出反应，而我们不同，我们正在从容地面对世界。我们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样子，本质上我们也不在乎，因为明天与今天没什么分别。”

“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大家。”韦应物突然说。

他反身回到内堂，在屋内摸索了片刻，拎了个卷轴出来。

他请父亲帮忙托住卷轴，缓缓打开翻卷。

一位女人的画像。

这个女人清秀脱俗，活泼而充满灵气。

她自然是极美，不是那种艳丽，而是一种清水出芙蓉的自然。

“这是不贵妃娘娘的侍儿张云容吗？”阿倍说。

阿倍极尽恩宠，经常出入宫掖，是皇帝的文学侍从，也是宫廷夜宴的常客。他几乎认识宫中每一位太监和宫女。他自然见过张云容，并且因为她的翩翩起舞而印象深刻。

“非也。”韦应物说。

“呃？”阿倍又惊又疑。

“这是贵妃娘娘的画像，”韦应物说，“这是去年的一个秋日，我托了一位宫廷画师偷偷画下来的。”

“你真是胆大包天！”苏源明说道。

韦应物凛然道：“我也知自己犯下逆天大罪，所以才保守至今日才将画像拿出来与大家看。”

阿倍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你为什么要画一张这样的画像？”

“当皇帝苍老之后，我见到贵妃娘娘时常陷入悲哀当中。她只有独处的时候才会展露出笑容，那时候的她就如初放的花朵，使人禁不住产生怜爱的情绪。”

一向严肃而跋扈的韦应物，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态度大不相同，竟然还有了扭捏。

“她的确如同一朵桃花，惹人爱怜，”阿倍说，“然而爱怜她的念头，只可潜藏在你的心底，而不应付诸行动。”

“我也知自己不具备行动的权力，但是我抑制不住冲动。当你看到了她的真颜，当你意识到他的存在是对她的侮辱时，还有什么能阻止你去保留她的真颜呢？”

“真颜。作为这幅画的名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苏源明说。

“的确如此。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浓妆艳抹之下，看不到自己的真颜，自然也看不到别人的真颜。我们努力把自己妆扮出各种模样，模拟各种不属于我们的姿态，来因应这个世界的变化。真颜，我们真实的样子。好美的一个词语。”阿倍道。

“有时候我在想，那位偷偷为她画像的画工，一定也是爱慕她到骨髓中的。他与我们一样，并非爱慕她的容颜，也非爱慕她华丽的装束，更非爱慕她昙花一现的身影。我们爱慕的是一个意象，一种情绪，一个纪念物。就像我们今天困倦地围坐在小火炉边饮酒，沉思漫想，陷入对往事的回忆，我们需要她的出场。无论何时，即使她已白发苍苍，我们依旧可以通过这个意象，来找到美和单纯。”

韦应物刚说完，身旁便传来一阵嘶哑、阴郁、低沉的声音：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父亲悲悲切切，念念有词。多年之后，韦应物说，他的腔调、神情、姿态，在那个秋夜里，尤其使人感到凄婉悲凉。他从未想到武功高强的白季庚，会有如此的凄苦情绪。

父亲所吟诵的，乃是李白的《长相思》。在秋夜的月影下面，他相思的凄苦感染了所有人，以致他们竟都不再作声，而是陷入对爱情的想象与恐慌当中。

漏夜时分，秋虫停止了鸣叫，开始进入生命的哀思。阿倍拉了拉父亲的手，看了一眼呆坐的韦应物。

“走吧。”苏源明道。

不久之后的一个夜晚，皇帝又来到了华清宫。

韦应物作为近侍，宿卫宫中。

那天晚上下起的雨让韦应物记忆深刻。

傍晚开始刮起的狂风，很快席卷了整座城市。

飞舞的黄沙使长安提前进入黑暗。

天色愈来愈黑，终于一声轰天的霹雳过后，大雨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