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芝的扮演者

人生分游刃有余和背水一战两种状态，但游刃有余,是有条件的。

前言

你坐过飞机吗？

在林焯离开家的那个夜晚，许澄子一遍遍听着陈Eason在歌里唱到：天气不似预期，但要走，总要飞。不要小看这份坏天气起飞的心情，这次她决意要一跃龙门，不惜任何手段。

所幸的是，这个城市的某些人也给予了她最等量的温暖，陪她在840多万熙熙攘攘的北漂大军中，在深不可测的京城娱乐圈中冲锋陷阵。所幸的是，这次她没有错过那个曾经飞走过的爱人。

去年的这时候，作者沈好运决定把她的故事写下来，送给你，也送给无数个生活在北京的人。即使今天大风或明天暴雨，祝你依然能拥有必胜的信念起飞。

据说在机场搞外遇的几率是百分之七。

不知这个数字算高还是低，但在机场遇到意中人，许澄子是不太相信的。

奔南赴北的匆忙旅途中，人像被榨干水分的海绵，布满疲惫的皱褶。月老的发挥空间实在有限。

可许澄子她妈说，你爸的新老婆就是在机场认识的。

当时许澄子心里咯噔一下，整个后背的毛顿时竖了起来，像只被电到的猫。还没来得及做反应，澄子妈紧接着又补了一句：“那女的长得丑死了。”

对抢夺自己丈夫的女人，前妻当然不可能说出什么好话。但这回，澄子妈没说谎。

黎静确实不好看。许澄子后来见她时，特意留心细细瞧了下。平心而论，不论从哪个角度，黎静都绝不能被归为美人那列。脸是够小了，但五官长得格外分散，尤其眼睛，像极了泄气的颜文字，恹恹耷拉在菖蒲般稀疏的眉毛之下，完全放弃挣扎的模样，任谁看都不可能找出一丁点儿美感。

不过人类进化时至今日，寻找伴侣的标准，早从原始的以貌取人，演变成寻求更多维的契合。上至在床上做到底要开灯还是关灯，下至喜欢全熟蛋或溏心蛋，还是突然产生过敏源无法再吃鸡蛋，任何鸡毛蒜皮的分裂，都有可能引发感情上的第二次世界大战。

想到这点，许澄子回过头，望见澄子妈佝着腰在擦消毒碗柜，略高的水台将她臃肿的上半身与下半身艰难拉伸开，仿佛一支被扭曲过度涨开的吸管。她张了张嘴，没出声。很多事情，许澄子不愿开口问，是害怕面对必须要了解的真相，还是别的，她说不清，也觉得麻烦。

就像跟林焯谈恋爱时，那些吵架时必须的辩解，打翻后没擦的可乐渍，一直占线的电话，她都自行打包，像消灭冰箱里的隔夜菜一样，一股脑儿自我消化掉了。

认识林焯时，许澄子还在伦敦。通了几十封工作邮件和数百条微信，许澄子回国后的第二周，在北京三元里的好运打边炉，终于第一次见到林焯。两人皆嗜火锅如命，从芳草地负二层的小辉哥，到望京的表哥羊鸡，还有亮马桥的官也街，许澄子和林焯踏过北京大街小巷的火锅店，从约饭到约会，基本是抱着滚滚的汤锅进行的。

在许澄子看来，涮火锅有的时候，是一种调情的仪式。就像一头扎入蔚蓝的千仞之洋中游泳，岸边喧闹纷扰，海底斑斓醉人，规律的水波自作主张地荡漾成另一派暧昧天地。二人围坐餐桌前，将筷子伸入呼噜呼噜冒泡的锅中，彼此的唾液和气息像藤蔓一样相互缠绕，在鱼尾般旖旎摇荡的汤底交融。隐秘的情愫被蓝色的火焰明目张胆地升温加热，犹如锅中绵绵翻滚的雪白嫩豆腐，又如墙上薄如蝉翼的静默宣纸画，轻轻一戳，下一分一秒，就要化开。

北京很多火锅店禁烟，老烟枪林焯习惯先到餐厅，在门外抽根烟等许澄子。

两人有天晚上又约了火锅，林焯照旧倚在门口柱子旁，慢慢抽着烟。许澄子到了，也不说话，静静站在一边等林焯抽完。细细的香烟被他夹在食指和中指间，静默地燃烧着，一朵软绵绵的云团随后从他口中摇摇晃晃飘出来。

林焯像只慵懒的羊，舒服地眯了眯眼，突然对身旁的许澄子说：“你知道不，在我们广东话里，我想你不是说我想你，而是会讲掛住你。”

“挂住你？”许澄子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对，像挂在树梢上的树袋熊，还有小学生把红领巾挂在脖子上那样。我挂在你身上，这样就可以一直都跟你在一起。”林焯说着奇怪的比喻，神色却十分认真。

“嗯……”不知怎么，许澄子脑海浮现出树袋熊戴着红领巾的画面。

“比如说现在，我发现虽然你就站在我面前，可我还是特别掛住你，像平常很多时候那样。”林焯说完，微微偏过头，垂手放下烟，再次缓缓呼出一缕白雾。他站在朦胧的夜色下，昏黄的路灯投射过来，许澄子觉得就像在看哥伦比亚电影公司那个金光熠熠的片头，火炬女神背后有一块奇异的金彩云。

哥伦比亚影业曾发行过一部电影《绝代艳后》。影片描述了十八世纪法国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传奇的一生。她生活在贝阙珠宫的城堡，里面有粉金的地毯，艳丽的窗帘装饰，还有像花蝴蝶一样有换不尽的衮衣绣裳。玛丽14岁步入婚姻，过着极尽奢美的快乐生活，像从丈夫那里收到的20克拉的梨形切割钻石耳环那般闪耀。导演沉迷地勾勒着她糖果般可人的脸庞，伶仃夸张的媚笑和娇艳的嫩唇，将这些无尽的美丽展现给观众。看上去多么浪漫，许澄子喜欢这种迷人的电影。

就像喜欢林焯一样。

宋芝后来听她提起林焯这段告白，笑得像个打转的陀螺，半天都直不起腰：“这种矫情的话，也就你这种文艺女青年会买账。”

许澄子才不是什么文艺女青年。她常觉得，恋爱这种东西，就是人类物竞天择为繁衍后代发明出来的游戏。更过分点来说，亲密关系除了让大家在当代社会不变成一个所谓的孤岛怪人，更重要的功能，是彰显你的阶级成功，抑或是，帮助你实现阶级成功。

当然，这种剑走偏锋的三观，许澄子没有张口说出来。

有那么一段时间，连许澄子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在这场游戏里拆到隐藏的盲盒款，而林焯就是这个突破盲点的卡牌。毕竟那时的林焯，对许澄子是真的好。

不论是深夜加完班走到公司大堂，他提着瘦肉皮蛋粥的样子，或是每次哪怕是十几个人的海底捞局，都不会忘记叫住服务员，单独一份小料不要加葱的低声叮嘱。林焯就像是故事的男主角，是北京冬天喝下的一碗羊杂汤，一出现便能温暖整个剧情场景。

有次在朋友的聚会上，他突然提起他南方的家。烈日当空的海，因为太阳过分凶狠，海面在终日炙烤的酷刑下，反射出温驯的亮银色。林焯说要把许澄子带回家，把脚泡在滚烫的银色海水里，“踏过那片海，就是我的人啦，你同我在一起，这辈子都不用担心没有好电影看。” 林焯平舌翘舌从来说不清，但这并不阻碍他动不动就说一些很老土的情话。

但就像鼻子痒就打喷嚏，敲膝盖会有膝跳反应，还有每年春天都飘起柳絮的北京，很多自以为的事会在稀松平常的某一天突然瓦解，没一丝预兆。2002年那会，北京曾连续遭到好几场凶猛的沙尘暴袭击。据专家说，是地面累积了干燥松散的沙尘源，强风来袭，二者相约引发沙尘暴。后来相关部门对症下药，沙尘暴开始大量减少，北京终于迎来难得的好天气。好天气会给人一种错觉，以为蓝空万里是理所当然的日常。然后更可怕的雾霾就在2014年忽然降临。

许澄子在某个周六的下午收到了那双拖鞋。准确来说，是一双墨蓝色的男士家居拖鞋，装在好看的防尘袋里。拆开的快递袋像挟带龌蹉隐秘讯息而来的告密者，邪恶地窝在一旁，上面写的寄件人肖晓，许澄子认得。

大学同学、昔日同事和恋人，林焯和肖晓，两个人的名字，如同“对不起”后面总会跟着一句“没关系”那样曾经一起出现过无数次。

谁又没有过去呢。何况江湖老林。许澄子打开柜子，抽出最里层的杂物，把拖鞋塞了进去。

那天林焯出门去见客户，许澄子抬头看了眼他脱在门边的拖鞋，确实有点旧，该换了。

从12岁那年开始，许澄子常常会做一个梦。那年她被澄子妈从小城镇的家一路拽着奔到北京，找澄子她爸。

澄子爸早年在当地做大学教授时，成功申请到了北京的知名高校，继续读博进修。在当时那个小地方，能被顶尖学府看中的人才，确实屈指可数。夸张点说，是比血库中心的熊猫血还稀有的。

澄子妈很自豪。邻居问起，她总说孩子他爸在北京深造呢，莫名的骄傲如野草般肆意蔓延。谁知博士生澄子爸从进修第二年开始，回家时间就越来越短。大院邻居像群狡黠的鬣狗，从最初的打听八卦，变成了见面时懂得露出体面的微笑。

“做学问做到狐狸精家去了。还做什么学问？！”

歇斯底里的澄子妈让许澄子第一次意识到，情歌都是扯淡。1995年，少女刘若英的《为爱痴狂》唱遍街巷，为爱痴狂的人，却根本没有她唱的那般洒脱。现实里失爱的女子陷入疯狂后，折腾的远比知音杂志杜撰的狗血八点档故事来得惨烈，尤其当这个被背叛的女人还有个小学刚毕业的女儿。

春天还是冬天，已经完全想不起来，许澄子恍惚记得自己穿着厚重的棉外套，但似乎又极热，热得像世界末日一样。澄子妈扯着她出了火车站转公交，破旧的蹦蹦一路颠簸七拐八拐，停在北京郊区的一栋老楼前。面对二楼紧闭的窗户，澄子妈如同一个真正丧心病狂的女人嘶吼起来。

窗子的主人最后有没有开门，至今已找不回答案。只记得澄子妈不知从哪搬了几块砖头，画出残破的抛物线，把窗户砸了一个又一个大窟窿，直到隔壁邻居尖叫着报了警。

后来在许澄子的梦中，窗户的窟窿总剧烈摇晃，她在窗外一个劲儿地想看清窗里人的模样，却始终找不到视线焦点。这个梦久经洗礼，像被赋予生命，植入宿主骨髓茁壮成长，仿佛还生出脚，一步一步拖着主人的身躯，爬向遥远的未来。

这个伴随许澄子长大的噩梦，只有宋芝知道。

宋芝和许澄子从小住在同个教工大院里，宋芝的爸妈都是这所大学的教授，跟当年的澄子爸是同事。两家都住在三楼，澄子家客厅对着宋芝家阳台。当周末的星空卫视开始放韩剧《天国的阶梯》，宋芝在窗边喊一声，许澄子就会穿着拖鞋“哒哒哒”地跑到对面，跟宋芝拆开一包上好佳虾条，津津有味地和她一起看起来。

那年世界太平，日子和和美美。直到澄子爸突然来了个急转弯刹车，许澄子全家就像在迪士尼玩创极速光轮过山车时，突然失去重心被任性地甩出去再狠狠砸落，肉身分崩离析。

在许澄子初中毕业那年，从台灯到电扇再到茶几，直到屋里最后一件触手可及的家电，都被砸得稀巴烂。进修成为博士后的澄子爸，拖着两个巨大无比的行李箱彻底离开老家去了北京。而在这一年，宋芝的爸爸成功升任，成为这所高校的校长。

父母这个部分在许澄子和宋芝之间，从某一刻微妙地变成了小心翼翼规避的话题，隐藏在成长的协奏曲里，不偏不倚地往后谱写着。高中结束后，宋芝顺理成章地去了英国的大学。作为一名在省内还算不错的高校的校长，宋芝爸爸在女儿申请学校时还帮忙写了漂亮的推荐信。

许澄子和宋芝读中学的时候，女生中有一阵子特别流行看言情杂志。如果放学的时候路过学校附近的报刊亭，总能看见一群青葱少女，围在摊上贩卖的花花绿绿封面的言情杂志叽叽喳喳个不停。有人大气地掏出钱买下一本就走，但更多的是簇拥在那，看着摊主老板的眼色小心翼翼地翻着，又或是跟朋友讨论如何各买一本之后再交换阅读。

许澄子大概是这群少女中对言情故事最不感冒的那一个。但她陪着宋芝一块，有时也会漫不经心地随意翻翻。记得有次看到一个故事，她觉得还蛮有意思。

里面说，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是放在天平上的两个秤砣，彼此相伴左右，具有一种其它友情关系里没有的平衡。两人在相似的家庭环境长大，处在相同辐射范围的阶级，结交差不多认知层次和消费能力的新朋友，最后连恋爱上床对象的水平都应该不相上下。这个神圣的均衡不容破坏，因为一旦失衡，二人关系就会衍生偏差。

但误差随着时间流逝，在关系主人的身上会越来越大，超出控制。受巴纳姆效应的影响，许澄子看到这不由得想，自己难道是破坏这个神圣天平的那一方吗？没有人能解答这个问题。她只在心里暗忖，不管怎样，以后总要找法子找补才行。

在许澄子看来，如果世界上有一门教派是松弛教，那宋芝一定是当之无愧的教主。

她既不卑躬屈膝也不盛气凌人，是恰如其分四个字的代言人。她努力上进，也愿意与你分享，你会认为她得到的每一样东西都那么理所当然，是百分百落落大方的可爱女孩。

反观，明明起点一样，在一个大院长大的许澄子，却逐渐变成不冰的可乐，丢了一只耳朵的airpod，和失去红色披风的超人，总是离刚好差那么一点。

澄子爸离任高校奔赴北京后，许澄子和澄子妈看似风平浪静地在高校大院还住了好些年。

“离婚的女人依然能过得很好。”“没爸的孩子也能特别成功。”“澄子，你爸不要我们俩也不要气馁，咱好好生活。”澄子妈口吻饱含秉烛待旦的悲怆感，终日絮絮叨叨地跟许澄子说着重复的话，像一只不断倒带的录音机，只是不知道到底是播放给女儿听，还是灌给自己听。

茶水和汽水喝进口中有不同的滋味。用铸铁锅和空气炸锅炸出来的薯条酥脆度也不尽相同。每个人希冀的目的地不一样，因而才做出不同的选择。

在一些歇斯底里的母女争吵场景里，每当澄子妈又开始念那几句自我洗脑的心灵鸡汤时，澄子都忍不住想要破口而出：“爸并没有不要我，他只是不要你！他就是不想跟你在这破地儿过了...”

还好无数次都忍住了。

许澄子并不恨澄子爸。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人生分“游刃有余”和“背水一战”两种状态。

但“游刃有余”，是需要条件的。而不知在何时，许澄子已经丧失了这个条件。从某年某月某日起，她扛着“务必”这两个词出发了。仿佛使命必达的勇军和斩妖除魔的正义道主，一路告诫自己不要放松，不能出错。发现这点的时候，许澄子对宋芝的嫉妒在心底渐渐蔓延开来。

像一个抑制毒瘾发作的瘾君子。许澄子时刻提醒自己，她是那么喜欢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给过她无数温暖与欢乐的玩伴。她希望宋芝好，又希望自己能比她更好一点。在这种矛盾纠结的心情中，许澄子逐渐生出一股狠狠的野心。

大四那年，跟宋芝视频聊天时，听闻她决定毕业后继续申请英国的硕士，许澄子没有思索多久，打了个电话给澄子爸说毕业后想去英国留学。

英国研究生就一年，但也需要不少钱。澄子爸给她汇了10万。“剩下的你自己想办法吧，黎静阿姨出了5万。”

许澄子说了句谢谢就仓促挂下电话。她知道澄子爸也不容易，辛苦读个博士，遇到黎静，狠心把大学教授的铁饭碗一手掀翻，到北京定了居。至于许澄子是怎么发现原来黎静是个更有来头的人物，那又是后话了。

许澄子算了笔账，十万块扣除学费，剩余的生活费实在不够，咬咬牙又给澄子爸打了个电话。瞒着澄子妈，她终于第一次见到黎静。大家坐在客厅，许澄子客气地说，早该来坐坐，没想拖到现在。

过了两周，澄子爸又给许澄子转了4万，说黎静还特别叮嘱，英国东西贵，别让澄子太委屈。

14万存进卡里，飞机中转土耳其，经过16个小时，许澄子飞到了伦敦。

在英国读书的那一年，她像一部坏掉的老轿车，永远加不满油，总是很缺钱。

开学没多久，许澄子在一家百货奢侈品店兼职做导购。每周学校和百货两边无缝衔接，仿佛只是打个响指的瞬间，紧锣密鼓的第一个学期就接近尾声。她搬到宋芝在市区的家，奢侈名店的兼职结束后，她在杂志社的实习工资少得可怜，仅足够支付每天坐火车到隔壁小镇办公室的路费。再问澄子爸，她开不了口了。对家里的澄子妈，更不忍心。

她跑到唐人街，在一家香港酒楼找了个端盘子的活，每周下班来打三次黑工，每小时13磅，比她实习的工资高多了。但杂志社的工作不能不做，许澄子留在伦敦，可不是为了在餐厅端盘子。

她在杂志社负责影视版块的新闻编译，伦敦几乎每个月都有各种主题电影展映，常需要跑现场。趁这个机会，许澄子给国内几大主流媒体平台都发去邮件，毛遂自荐希望能成为他们的驻英外派记者。一周都没消息。她又把自己在学校发表的学术报告和影评全部打包附上，再次发了邮件。这次，许澄子等来了回信。

一个电影网站回复她，说平台最近想开个介绍国外新片的栏目，可以让她试试看。

邮件的末尾规整地写着署名，看银幕内容中心电影主编林焯。

许澄子记得，她当时默默念了那个名字一遍又一遍，黑色十一号微软雅黑，每个字都闪耀着救命稻草的光环。

从那个星期起，许澄子开始给林焯所在的网站供稿，一直到她回国的前两周。

从伦敦回北京后，许澄子顺利进入初心映画，一家影视公司。上映的电影赶上宣传期，密集的进度不容许任何一员掉队。许澄子每日更新传播排期，像个哈巴狗似地追着两头的甲方公司和艺人宣传确认物料，忙得人仰马翻。有时回家还得写稿子，林焯有几个运营微信大号的朋友，只要有品牌或者项目的活介绍过来，许澄子都会接下。

这么好的资源，为什么不用。

她喜欢林焯这个人。但是，她更喜欢他能给她带来的成长。躺在床上搂着林焯说爱他的时候，她既爱着他的皮肤、牙齿和汩汩流动着血液的温热身体，也爱着他实实在在的能力、行业资历和社会关系。成年人的爱背后总有附带条件。

许澄子从一开始，就以敬终慎始的人格爱着林焯。他说这部电影值得认真看，她空闲时便会认真去看；他说睡前不要喝水，她就把床头的水杯拿出卧室。可是时间久了，还是会被他看到漏洞。

有次两人在露天烧烤店，忘记聊到什么，几乎吵起来。林焯直言不讳，“你总把自己弄得太紧绷，跟铺在上面的这些海鲜有什么两样？”林焯愤怒地指着桌上滋滋的炭火。

类似的话，澄子爸也跟她说过，说她太势利，势利就容易计较。

“计较的女孩子可不讨人喜欢的哟。”辞掉博士后的澄子爸在北京大体混得不太行，但揪许澄子的痛处挖，他总是快狠准。

那段时间，许澄子负责初心映画联合出品的一部电影，贺岁片。导演动用强大的人际关系，请了近二十个大咖演员来串场。项目不算大，但因为参与的艺人太多，还都是当红一线，经常需要多方反复沟通，大家都被折腾得心力交瘁。

发布会前一天，整个宣传组忙得兵荒马乱。许澄子跟搭建供应商对完物料后，累得像个尸体一样瘫倒在公司的椅子上看了眼手机，已经半夜一点半。这时她才注意到澄子爸不知什么时候发来的微信：明天你们《年关将至》电影首映礼吧？我跟莉子也去。

许澄子握着手机半天没反应过来，脑子陷入停顿，莉子是谁？澄子爸又是怎么知道她在做这部电影的宣传？

她站起来揉揉眼睛回过神来，莉子是她妹啊，是澄子爸和黎静的女儿。就在出国前去他们家那次，许澄子匆匆和她见过一面，那会的许莉子还在上小学。

澄子爸想必是看到了许澄子朋友圈发的电影海报。

为什么澄子爸要去电影首映礼？为什么又要带上莉子呢？那黎静是不是也会一起出现？

无数问题冒出来，许澄子来不及多想，只迅速回复了句，嗯好。

留下漫长的空白。

距离天亮还有不到五个小时，许澄子感觉有人正拿一把电钻往她脑袋钻，头疼得实在厉害。

此时此刻的她，无论谁要来，都只会说好，然后迅速确认嘉宾信息。几点到？对接人联系方式？是否需要停车证？

明天的发布会，拜托不要有任何失误。

她只盼结束一切后，抱着林焯睡上三天三夜。

当许澄子领着导演在大屏幕侧面的通道候场时，她突然明白过来为何澄子爸要带许莉子来参加发布会。

屏幕暗下来，跟在一系列大咖名字后面的，是另一串演职员表，在主演里，许澄子发现了她妹的名字。排在许莉子名字前面的是一个客串的女演员，今天虽然没到场，但还专门为导演录了VCR。

想了又想，许澄子总算记起来。电影里男主的小女儿，可不就是许莉子，出现了十多分钟。之前在公司看片时她竟然没发现，但又怎么可能会发现呢。

命运的安排总是不断突破人类想象的界限。许澄子从未想过，有天自己和同父异母妹妹的名字会出现在同一部电影里，以这样的方式。

许澄子只见过许莉子两次，上一次是出国前，距离那天，隔了三年。

许澄子这才意识到，黎静在自己日夜颠倒打拼的京城影视圈，原来是个可以说出来的人物。电影最后的特别鸣谢里，还给她留了位置。

早晚一塌糊涂，没有别的出路。那位充满理性精神的作家，王小波如此说。

但许澄子从不认输。迅速对接完现场稿，确认好发布会的图，她盖上笔记本电脑，火速叫了个车。让人喘不过气的整整两周终于落幕，她现在只想回家，摸摸江湖老林的脸。

有时生活果真像狗血八点档似的，许澄子窝在摇晃的出租车里，车内不新鲜的气味让她更加头痛欲裂。距离小区还有不到三个街道，她让司机提前停了车，心想自己走两步可能会好些，还可以拐到旁边的小巷买林焯爱吃的烧烤提回去。

然后竟然遇到林焯和肖晓了。

倒也不似电视剧中那样，不需要戏剧性的亲昵举动，能看明白的人自然就明白。

都说狭路相逢勇者胜，可许澄子知道，这次无论表现出怎样生猛的底气，这出情景剧自己都赢不了了。

许澄子有点后悔。如果没有让滴滴师傅提前停车，如果没有拐到白家庄路上买那该死的烧烤，如果没有在街上遇到林焯和肖晓……那样，那双墨蓝色拖鞋就能依旧安静地躺在柜子的最内层，说不定可以永不见天日。现在，它们被许澄子扯出来，狼狈地散落在地板上，像一对被捉奸在床的男女。

“这是肖晓之前寄过来的拖鞋。”

“肖晓是不是来过我们家。”

“你跟肖晓什么时候开始联系了？”

许澄子觉得太讨厌了。讨厌每句话都要带上这个名字。

林焯从被口袋压得有些变形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起来。烟味飘散开来，许澄子突然感觉一阵作呕，五脏六腑仿佛同时约好要往外窜。翻江倒海的感觉袭来，像吞了一口血淋淋的生肉，恶心的味觉已经到达极限。

不对，是真的要吐了。

许澄子下意识地反应过来飞奔到厕所，胃部从未如此翻滚，竟然已经愤怒地灼烧到肺脏。

林焯慌乱起来，跑过来试图从背后抱住她。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呢。

眼泪还是没忍住，不争气地在干呕之间啪嗒啪嗒落了出来。

“她怀孕了。”林焯终于开口。

许澄子突然笑起来，为自己可笑至极的鲁莽。如果没有必胜的筹码，就不应该盛气凌人地摊牌。

踉踉跄跄站起来，用手胡乱抓了把水往脸上抹，败者只能选择落荒而逃。

正值凌晨一点，许澄子才发现根本没有地方可去。

她可以打电话给宋芝，抱住她狠狠大哭一场，可是许澄子知道，这救不了她。

她只想要赢，赢回那个夜晚对她说，我好“掛住你”的林焯，赢过在电影片尾那个连名字都排在她前面的“妹妹”，赢了那个站在被砸得稀巴烂的窗户前歇斯底里的澄子妈。当然，还有她那么热情大方的好姐妹宋芝。

做一个成功体面的许澄子，还是有点太难。

大家是否还记得那部电影《绝代艳后》？导演索菲亚·科波拉仁慈到忘记告诉观众，玛丽最后被她的人民亲手送上了断头台。在众目睽睽之下，刽子手大刀阔斧地结束了这位绝代艳后的生命，为她含垢泣血的悲惨结局画上了句点。这位法国史上最不幸的公主，到底还是为曾经的天真买了单。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林焯在家收拾东西。

“房子你接着住吧，离你公司也近。房租交到年底了。”

许澄子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她有点想吐，默默咬着牙，费了些力气，终于成功地把胃里的翻腾抑制住了。她抿抿嘴，算是默认。没什么好拒绝的，为稻粱谋的日子她太熟悉了，能要的为什么不要。

临告别前，许澄子还是开了口，提起那两个项目。她知道林焯跟那家电影公司的老板熟。电影宣传这种事，说白了，在行活差不多的情况下，其实交给哪个宣传公司做，有时就凭一个面子或人情。况且，许澄子公司在业内的口碑也一直不错。之前的提案，大家都费过不少心思，如果能拿下，她作为项目经理，做完这两个片子，以后在业内也算是有真正的代表作了。

这个人情，若林焯开口，多少还是有用的。毕竟两个人也算是多年老友。自己终究成了林焯眼里难堪挣扎的火炉海鲜，许澄子自暴自弃地想。

如果说许澄子跟母亲学到了什么，大概就是想要的东西，必须要头破血流地去争取，即使争不到，那至少也不能输得太惨烈。是谁说的，即使跌倒了，爬起来的时候，也不要忘记努力抓一把沙子。

林焯搬走后的两周，恶心感仍时不时袭来，丝毫没有消退的意思。许澄子感觉自己的胃壁从那天夜晚的某一刻起，就变成了一块皱巴巴的面团，日日夜夜的不知被谁握在手中不停地狠力揉捏。等她反应过来后，才惊觉大姨妈也没有按照约定俗成的时间来访。一个可怕的念头从脑中冒出来后，就死死缠绕着她，让她再也无法安身。胃部像有火在烧，但她不敢去药店，害怕自己的生活就此落入可怕的恶俗剧情里。

最后，走投无路的许澄子给宋芝打了个电话，握着手机话筒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手有点抖，跟她的声音一样，抖得那头的宋芝心惊胆战。

挂下电话的当天，她立刻陪她去了趟医院。坐在门诊室混乱的候诊区，被刺鼻的消毒水环绕，再看着坐在候诊台提醒叫号的护士那张像僵尸一样没有表情的脸，许澄子怀疑自己怎么就这样轻易地坐上了命运的审判台。她背靠在医院冰冷的连排塑料椅上，等待着那把一声令下就要对她大动干戈的锋利斧头，此时此刻，连空气里都藏着一股狠毒和愤怒。坐在身旁的宋芝，仿佛感受到了她势如山倒的心如死灰，没有说话，却默默伸出温热的手像过去无数次那样轻轻握住了她。

从门诊室出来，得知结果时，许澄子捂着脸，感觉胸口一直提着的那口气，终于像冲破堤坝的泄洪一般肆虐涌出。虽然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内心巨大的不安情绪与腹部强烈的不适感却像憋了好久的暴风雨，电闪雷鸣般地向她袭来，几乎将她吞没。

太好了，她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命运在她还没有做好迎接一个生命到来的准备时，仁慈地放过了她。

“你每次大姨妈要来身体都不好。这次又碰上胃炎，医生说就是因为你吃饭老是不按时，又睡得晚。你请假好好休息几天吧。别再熬夜了。”宋芝陪她从医院回到家后，给呆若木鸡地窝在沙发上的许澄子倒了一杯温水。她慢吞吞地吃了药，送走宋芝后，躺上床便昏睡了过去。

凌晨醒过来，许澄子看到宋芝帮她重新加热过，用碗盛出来的外卖粥还放在桌子上。她懒得看时间，并不想知道现在到底是几点，于是走下床拉开窗帘，看着朦朦胧胧的云层，感觉太阳再过一会就要升起来了。眼下，北京的夜空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无论是有一个生命到来或是有一个生命陨落，依旧都看不见星星。

其实相比于在机场遇到意中人，许澄子始终更愿意相信，每个人都有架专属于自己的头等班机。为了赶上这趟机，她知道，光靠自己是拿不到快速登机牌的。

但有那么一两个瞬间，许澄子还是忍不住会好奇，如果林焯知道故事可能存在的另一版结局，他会做什么选择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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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沈好运 编辑 | 卡罗琳

原文链接：《女人生命中至少有一个男人会外遇，我有两个 | 北京坏天气起飞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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