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城门打开,排队的人相继出城。
出城文碟等江嬷嬷早已备妥,此时马车出城之后,驶出二三里,江嬷嬷才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不知为何,这一夜对于江嬷嬷来说尤其难熬,却又时间过得异常的快。
府中此时因为谢氏主仆的死而乱成一团,事实上傅明华的时间是有限的。
傅侯爷现在不会发现她的失踪,可若是天亮之后她还没回城出现,傅侯爷总是会知道的。
只是江嬷嬷急得团团转,傅明华却不慌不忙的。
离洛阳城两里之外有个农庄,那里是江嬷嬷趁着回江洲之时,特地悄悄买下来的。
此时到了农村天色还早,江嬷嬷撑了伞下车,碧云与碧蓝两人扶了披着黑色斗蓬的一道人影下车。
那人影下了车来时,险些软软的滑倒在了地上,直到两个丫环紧紧将‘他’顶住了。
风将马车帘子吹开,碧云站在马车旁要扶傅明华下车来。
傅明华却没有要下车的意思,透过飞扬的帘子,她看到夜色之中,有几道人影顶着细雨朝这边赶来。
江嬷嬷找的肯定就是谢家的人了。
“娘子。”江嬷嬷看出了傅明华不欲下车的意图,不由吃了一惊,唤了她一句。
风吹着雨灌进她嘴里,江嬷嬷浑身哆嗦着:“娘子不下车吗?”
“不了。”傅明华摇了摇头,将原本朝远处看的目光收了回来,落到了江嬷嬷身上。
听到这个回答,江嬷嬷顿时便着急了:“娘子,此后一别,恐怕再难有相见之时,您,您不下车,与她道别吗?”
“有什么好说的?”
傅明华笑了笑,她的脸在车里点着的灯火下,显得阴霾重重。
被碧云扶着的人影头轻轻的摆动,显然是要清醒过来了。
安嬷嬷爱她至深,又怎么舍得给她下更重的药?
她缓缓的抬起了头来,显然是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劲儿,很快清醒了,将盖在头上几乎将她整个脑袋完全包住的斗蓬帽子拂了下去,露出了谢氏那张冷淡中带着几分迷茫的苍白脸庞来。
“我……”
她嘴唇动了动,一眼就望到了站在一旁已经被雨淋湿的江嬷嬷,看到了扶住她的碧云,也看到了一旁的碧蓝。
紧接着谢氏的目光,落到了车中的傅明华身上。
“你怎么会没有死吗?”傅明华冲她笑了笑,谢氏心里生出几分怪异的感觉来。
傅明华依旧是端庄守礼的顺从模样,可此时这样的情景,她还能如此笑得与平常一样,这就让谢氏有些意外了。
“元娘……”虽说自己怎么会出现在此处,傅明华又是用了什么方法将自己弄出傅府,谢氏并不清楚。
但她还记得,晚上傅其弦来到她房中,冲她发火。傅其弦的行为,更使她对如今的生活感到绝望与厌恶。
她为江洲谢家嫁入长乐侯府,崔贵妃答应她,若是她死去,使傅明华对容妃再无作用,她会保住傅明华性命,并且会在将来燕追登位之时,许下保四姓百年安生之乐。
这个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如今的她活着的每一天,都为自己呆在傅家而感到厌恶,只是她一直有些犹豫不决,才使事情拖了这么长久。
只是傅其弦的行为终成了她定下决心的关键,她不想再看到傅其弦,不想与他生活在同一座府中,这具身体就像是遭到毒素污染过。
她决定自尽成全崔贵妃,于是她交待了安、付两位嬷嬷,使她们将自己的嫁妆与私房交到傅明华手中。
接下来安嬷嬷端了汤来,让她不要空腹上路……
是了,就是那汤有问题。
“安嬷嬷呢?”
谢氏仰起头,望着坐在马车上的女儿。
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自己生出来的这个女儿是如此的陌生,她一直以为自己足够了解傅明华,知道她恭顺而懂礼,小小年纪却颇有大家风范,从未让她费心过。
但这会儿谢氏隐隐觉得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傅明华抬起了头,那嘴角边的笑容温和,看着谢氏,笑意却不达眼中。
“安嬷嬷?”傅明华轻柔的反问了一声,看谢氏那张苍白的脸:“我想,她应该殉主了吧。”
她说得轻描淡写的,仿佛只是谢氏如以往般,问她礼仪学得如何。
谢氏突然感觉浑身发凉,身体轻轻摇晃着,幸亏碧云站她身后,将她扶住,才使她不致跌坐到泥水之中。
“若是安嬷嬷不死,祖父如何会相信长乐侯府中上吊自尽的人真是母亲您呢?”
傅明华缓缓开口,这话让谢氏脸色更白了。
“你住口!”谢氏嘴唇哆嗦,“安嬷嬷一向对你颇为喜欢,你怎么能笑得出来?”
安嬷嬷将谢氏奶大,对她极为爱护,主仆感情极深。谢氏听到安嬷嬷死了,一时有些不敢置信,但又隐约觉得傅明华恐怕并未说谎。
“我不笑着,有谁来逗吗?”傅明华坐在马车里,坐姿极为端庄,一双手还交叠搁在了自己小腹处。
“安嬷嬷对我喜欢,只是因为我允她能保你一命罢了。”
她望着谢氏微笑,那眼神居高临下,看得谢氏头皮发麻。
“这世上,连母亲的爱都得不到,难道还会奢望旁人没有理由的喜欢了?”
傅明华笑出声来,谢氏登时浑身哆嗦。
“您答应祖母为姑父谋职缺,却是为了进宫拜见贵妃娘娘。”傅明华轻声开口:“而您拜见娘娘的目的是什么,您心里清楚,无非是为了谢家,为了四姓罢了。”
“……”谢氏满头大汗,靠在碧云身上的身体在轻轻颤抖,却是被傅明华说得张不开嘴来。
“贵妃娘娘有意娶柱国公府的嫡长女,以巩固三皇子在幽州的地位。”当初嘉安帝未登位前,曾任幽州牧。
幽州乃古九州之一,位置极为重要。
大唐曾在此布下重兵。
新唐初年,太祖将大唐除古九州之外,共划为十道,分批治理。
十道之下设三百六十州郡,废节度使而设太守,太守之上则是州牧。
二、
因州牧地位太过高贵,所以太祖当年便令还是魏王的嘉安帝镇守幽州,任幽州州牧一职。
自嘉安帝登位之后,州牧一职便再也没有设立了。
所以在大唐文武百官们心目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都觉得幽州州牧,许是皇帝要定下太子之时,使太子任职之用。
崔贵妃要为儿子娶柱国公府的姑娘,便是意在幽州。
谢氏听到傅明华说起这话,眼睛就眯了起来。
雨水落在她的脸上,顺着她白皙的脸庞往下滑,她咬了咬牙:“你怎么知道?”
这些事她从未与傅明华说过,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儿,又是怎么会知道崔贵妃与容妃的盘算的?
“难道就因为当日夫人说了那句话,你也记在了心头?”
当时白氏无意之中透了口风,谢氏回去细细琢磨之后便大感不对头。
可是傅明华是怎么知道的?她难道就从白氏一句话,便推算到了这么多?
“上巳节时,柱国公府的魏敏珠对我一脸嫉妒,我便肯定了。”傅明华目光温和的望着谢氏:“所以母亲要为贵妃娘娘排忧解难,便是要为了成全娘娘,而将我废了。”
她这话语气并不凌厉,却使谢氏心慌缭乱,张不了口。
“要想废我,使容妃不再看中我,便只有母亲的死了。”谢氏一死,尤其是以这样的方式死去,傅家必定会被人上奏。
哪怕傅侯爷人缘颇好,也定会有崔贵妃与谢家的人从中插手。
傅家必会遭到皇帝厌恶,傅侯爷定会牵怒傅明华的。
待到往后傅其弦继弦进门,依傅家对傅明华的厌恶,再有江洲谢家的不闻不问,傅明华这个嫡长女还有什么价值?
“不……”谢氏拼命摇头,江嬷嬷听着傅明华的话,手里的伞一时撑不住,落到地上,溅了许多泥水。
瓢泼大雨洒得谢氏一头一脸都是,她却像是感觉不到似的:“贵妃娘娘说会保你……”
她话没说完,便看傅明华低了头,捏了帕子挡住了勾起的嘴角。
灯光之下,她的眼皮下垂,两排睫毛将眼睑之下打出根根阴影来。谢氏甚至能从这阴影中,看到她笑起来时露出的浅淡卧蚕,姿仪动人。
“母亲心里清楚得很,贵妃娘娘会不会保我。”崔贵妃若是保她,岂不是护住了她的身份地位。
那这样谢氏死不死,又有什么干系?
大家心里都明白的事儿,谢氏到了此时,也还要自欺欺人。
“那,”谢氏有些困难的开口:“那你为什么还要想办法,将我救出来?”
这样的事儿对于傅明华来说,并不简单,她得要冒多大的风险?
更何况她刚刚也说了,安嬷嬷已经殉主。
能够称得上安嬷嬷主子的,也就只有自己了。
也就是说,傅府之中,必定也会有另外一个‘谢芷沅’已经死了,安嬷嬷才会殉主的。
至于那个死去的人,谢氏目光落到了江嬷嬷身上。
元岁之前,江嬷嬷便回了江洲。那时说是她家里有些事儿耽搁了,直到此时谢氏才回过味儿来,恐怕傅明华早就怀疑自己,布下了后手。
可既然府里的‘谢芷沅’已死,对于傅明华依旧是不利的,她做出这一切,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不是应该让自己活着,才是对她更好的吗?
傅明华似是看清了谢氏有些沉重的语气下,隐藏着的意思。
她看到后头会侍候着谢氏,护送她回江洲的人已经到了,只是看到母女二人说话,远远的站着。
天色已经不早了,她得赶着回长乐侯府。
傅明华示意江嬷嬷等人上了马车,车帘放了下来,透过薄薄的纱窗,她能感到谢氏的目光仍落在车上。
“不为什么。”她缓缓的开口,谢氏愣了一愣,当她是顾念母女之情,不忍自己死去,才费心尽力安排了这一切。
除此之外,谢氏实在想不出傅明华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甚至冒险亲自将自己送出了长乐侯府!
“只是因为,我要你好好看着,哪怕是没有了你,我依旧会好好的活着!”傅明华含着笑意的声音,从马车里透了出来。
谢氏浑身一僵,看到赶车的车夫已经抖动缰绳,马儿开始拉着车缓缓前行了。
傅明华坐得端正的影子,从细纱窗中映出。
她甚至连头都没回过来看自己一眼。
“只是要你活着,用你的余生好好忏悔,好好看着,你所维护的家族,是怎么分崩离析的!”她的声音温柔,但听进谢氏耳里,却让她浑身直打哆嗦。
这话与其说是怨恨,不如说是诅咒!
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让这一刻谢氏的心里百味澄杂!
她像是被寒冰包裹,冰冷从她脚下传进她四肢百骸之中。她头晕眼花的看到傅明华坐得笔直的身影从自已面前随着马车的走动而渐渐移动,直至消失到谢氏只看到车厢的后头,傅明华的话却像是缠进了谢氏心里。
马蹄抬起时拨出的泥水仿佛都在这一刻,以极缓极慢的速度定格在谢氏脑海之中。
她只听着马蹄声与车厢摇晃的声音,再也听不进其他的了,她身体一软,缓缓倒了下去。
车子渐渐跑得更快,碧蓝趴在窗边转头去看,惊呼:“少夫人昏倒了。”
傅明华却连想要转头去看的意思都没有!
从今以后,就是谁也不再欠谁了。谢氏生她,给她一条命,她救谢氏,也还她一条命,两人再不相干了。
“娘子……”江嬷嬷原本想问傅明华为何要大费周折将谢氏送出城,可刚一张嘴又将原本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拿了斗蓬披在她身上:“回去要些时间,娘子睡会吧?”
傅明华摇了摇头。
“安嬷嬷,当真……”江嬷嬷看她不睡,又不想她再为谢氏伤神,便转了话题。
傅明华轻轻的‘嗯’了一声:“她若殉主,祖父才会相信她是真的伤心到极致,生无可恋了。”
同时安嬷嬷也是希望能在傅家大闹一场,给她们争取时间,好让谢氏能够顺利的离开傅府的。
三、
马车里江嬷嬷噤了声,眼眶中似是有泪珠滚动。
若是有一天她到了这个时候,她也会如安嬷嬷一般,只愿求傅明华长长久久的活着。
回城的途中,不知是不是下雨的缘故,天色漆黑一片。
远远的就能看到城门口前点着的火把,排队的人已经排到了半里开外了。
照这样的速度,哪怕是能进得了城,但恐怕天色也是大亮了。
江嬷嬷扒了纱窗往外看,有些焦急。
若是亮出了长乐侯府的招牌,倒是能快些进城,不过如此一来行踪也就暴露了。
外头雨渐渐的小了些,天色渐渐便亮了起来,江嬷嬷忍耐不住,撩开帘子起身望出去。
‘嗒嗒嗒’的马蹄声响了起来,江嬷嬷还没回过神,一队约十三四人的队伍朝城门方向疾冲而来,江嬷嬷仰出的半边身体被马蹄溅起泥水喷了一身都是。
傅明华这头拉车的马受到惊吓,开始有些不安的刨起了蹄子。
江嬷嬷赶紧抓住车厢门沿稳住身体,心中暗道了一声晦气,拿了帕子正要擦裙上的泥点,那为首的人却一勒缰绳停了下来。
后头的人紧急勒住缰绳,堪堪停了下来。那为首的人影驱着马匹朝这边走来,居高临下的打量了江嬷嬷一眼,又看了看这辆马车:
“傅大娘子。”
这可真是冤孽了。
江嬷嬷后背冷汗‘刷’的一下便淌了下来,若是傅明华被人发现,下场可难以收拾。
她千算万算,没想到在这样的凌晨,竟然自己只是探出身体来看一眼外头的情景,便被人发现。
若是因为她的原因而使傅明华遭人发现,给她引来麻烦,江嬷嬷绝对不会原谅自己!
这一刻江嬷嬷脑海虽闪过不少念头,她甚至想了要抵死不认。
却没想到傅明华听到少年的声音时,竟然叹了口气,半晌之后她将车窗口的纱帘撩了起来,看到了骑在马上,双手握着缰绳,正含着笑她的三皇子。
他应该是连夜赶路而回,并没有以往傅明华看到他时的雍容尊贵。
反倒带着风尘仆仆之色,身上穿着的黑色胡服已经被雨水淋湿,贴到了他的身上。
发梢还在往下滴着水,脸色苍白,使他的笑容显得有些阴冷。
他的出现带来一股远比清晨的寒意更深的阴冷感觉,他双腿一夹马腹,来到车厢边沿,居高临下望着傅明华看。
那勾起的嘴角带着玩味与傲然的感觉。
燕追的靠近使傅明华闻到了马戈与铁锈的味道,不知是血腥气还是其他的。
两人都极有默契的没有问对方怎么会在此地遇到,燕追扬了扬眉梢:“进城?”
傅明华点了点头,他将身体俯了下来,几乎压到了马的脖子:“我带你进去。”
他离得比刚刚更近,傅明华能清晰的看到他脸上的水珠滑落到下巴,汇聚成水滴,缓缓往下落,最后没入他紧贴在身上的衣裳里。
“多谢三殿下。”
他冷冷勾了勾嘴角,随即一言不语,嘴里轻喝了一声:“驾!”那马迈蹄往前冲。
驾车的车夫随即也跟在了后头,燕追身后的侍卫手里高举着代表燕追三皇子那至高无上的身份玉牌,守城的官兵迅速让开。
一行人冲进洛阳城里。
燕追帮了傅明华的忙,也没有要与她道别的意思。马车朝长乐侯府所在的方向冲去。
江嬷嬷脸色惨白,牙齿撞得‘咯咯’的响:
“娘子,如今怎么办?”
不巧遇上了三皇子,虽说因为三皇子的缘故,一行人得以顺利入城,可是同时也相当于被三皇子发现了傅明华踪迹,始终是个隐患。
傅明华笑了笑,却不以为意。
她是真的不太在意,谢氏一‘死’,她在傅家本来便尴尬万分。
但是谢氏哪怕做得不对,但有一句话却说对了。崔贵妃可能不会保她富贵,但却绝对会留她性命。
只要有崔贵妃在,傅家哪怕恨她入骨,也不能杀她。
同样的,她将谢氏保下来,傅家哪怕就是知道了吃了这样一个闷亏,又能如何?
最多如梦里一般,对她不闻不问,待她年长之后,将她许到陆家罢了,拿她依旧无可奈何的。
马车停到傅家之时,傅明华匆匆进了后门。
傅府后门尚未关闭,恐怕傅其弦此时还未回来。
回到了房中,傅明华换了衣裳匆匆往谢氏院中赶,院里已经摆好了灵堂,付嬷嬷跪在灵堂之前,看到傅明华出现时,长舒了一口气。
知道事情恐怕是已经成了。
安嬷嬷的尸体还摆在后头,白氏回去换素服,傅侯爷却不见踪影,付嬷嬷在她耳边小声的说:“去寻世子了。”
傅明华点了点头,由江嬷嬷替她戴上了白孝,跪到了临时停放‘谢氏’的灵樽前。
半晌之后,傅其弦的庶子女们才换了麻衣匆匆赶来。
等到天色微亮之时,傅其弦才一脸醉熏熏的被人架回了长乐侯府。
看到停放‘谢氏’的灵枢时,他一个激灵,酒登时便醒了大半。
“怎,怎,怎么……”他惊吓异常,已经连说话都不大清醒了,闻讯而来的傅侯爷闻到他身上的胭脂香粉味,阴沉着脸重重一脚踹到他后背心中。
傅侯爷虽说不会武艺,但含怒之下出手,依旧是将傅其弦踹得踉跄着朝前跑了几步,最后一下子摔到在地上,脑袋嗑到了门槛,连惨叫都不敢。
此时傅其弦自己也知道恐怕闯了大祸,浑身哆嗦着,想要往屋里爬,却又使不出力气来。
“你还有脸回来。”傅侯爷眼中闪过杀意,此时此刻,他真恨不得将这个儿子打死在谢氏屋中,好换‘谢氏’活过来。
一个谢氏的价值,远比傅其弦这个废物要重要得多!傅侯爷闭了闭眼,深呼了一口气。
“她,她怎么就死了呢……”傅其弦浑身哆嗦着,这副没出息的样子,让傅侯爷眼里的厌恶又添了一层。
院子中安静异常,傅侯爷上前将他提了起来,他无力的惨叫着,连挣扎也不敢。
“看看你闯下的祸事。”傅侯爷将傅其弦提了起来,将他推到棺材边。
刚刚还叫喊不出声音的傅其弦一靠近棺材,便像发了疯似的挣扎了起来:“父亲,父,父亲……”
他脚在地上蹭下一道又一道的痕迹,可却并没有什么作用。
常年的酒色不断早掏空了他的身体,傅侯爷盛怒之下推挤着他,他又不敢还手,因此仍是被推到了棺材边,‘嘭’的一声撞了上去。
那棺材尚未盖上盖子。
‘谢氏’的尸体虽然已经蒙了脸,不过却已经将傅其弦吓得不轻了。
他心中发虚,哪里敢看棺材里的谢氏。
嘴里只不停的念着:“她,她怎么就死了……”
傅其弦自己贪生怕死,便觉得旁人都跟自己一样似的。
昨晚发了一场疯,被傅侯爷赶出傅府之后便出了傅府。
没能完成宋氏交待的事儿,傅其弦也没去宋氏那边,就害怕她会在自己耳边唠叨个没完没了的。
所以他去了洛阳河上的一艘画坊,傅家去宋氏那儿寻他的人自然扑了个空。
等到他喝得心满意足,又抱了个姑娘双腿发软的回傅府时,才正巧被傅府的人逮住。
昨夜派人寻了他好几个时辰不见踪影,看到儿子,傅侯爷便怒不可遏。
他在这头还在担忧着皇上的不喜以及谢家的责备,傅其弦却在外头逍遥快活。
傅侯爷闭了闭眼睛,强忍下了心中翻腾的怒火。
“你好好瞧瞧。”傅侯爷按着儿子趴在棺材边上,傅其弦又怕又悔,眼泪便淌出来了。
那泪珠涌出眼眶时,滚了他脸上敷的脂粉,泪水就变得有些浑浊。
看到他这副没有出息的窝囊样,傅侯爷心中更加厌烦了。
外头白氏匆匆赶来,傅其弦就像是看到了救命的稻草似的,正要张嘴呼喊,傅侯爷却一把将他放开,他软软的趴在棺材上,一时间使不出半分力气来。
待想起这是棺材时,又骇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的朝一边躲。
“拿鞭来。”傅侯爷将手一伸,白氏脸色大变,“侯爷……”
虽说这个儿子不争气,惹了大祸,可傅侯爷此时盛怒之下,若是将人抽出个好歹来可怎么了得?
随从很快递了马鞭前来,傅侯爷拿了鞭子,重重一鞭抽到傅其弦身上,直打得他喊娘。
傅侯爷抽打了傅其弦十来鞭,又勒令他跪在谢氏灵枢前。
看着这场闹剧,傅明华心里只觉得说不出的讥讽。
傅其弦脸色苍白浑身哆嗦,眼中全是悔恨与惧怕。
到了这样一刻,傅家上下都认为是他害死了谢氏的,包括傅其弦自己在内,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四、
谢氏死讯传进宫中,蓬莱阁内崔贵妃听到消息时,只是叹了口气,说是‘知道了’。
蓬莱阁上原本结冰的湖水已经化开了,这下方连接着太液池,荷莲的花骨朵已经冒了出来,雨水落在荷叶上,打得荷叶不停摇晃,里头集了一颗水珠,随着荷叶的晃动而左右滚动,仿佛一颗晶莹剔透的宝石。
衬着满池风景,下方成群结队的锦鲤正在莲叶下游来窜去的。
“娘娘,三皇子来了。”有内侍进来了,却不敢打扰正在喂鱼的崔贵妃。
静姑走了过去,一会儿便在崔贵妃耳侧小声的说了一句。
崔贵妃拍了拍手,这会儿天才将亮,可是她却已经早早的就起了。
燕追已经洗漱过,换了一身衣裳才来的,他走在廊上时,发出缓慢有力的步伐声,崔贵妃头也未转:
“阿沅去了。”
听到这话,燕追不由自主的,便想起回城时碰到的长乐侯府的傅明华了。
看样子像是悄悄出城,并未惊动傅家,否则不可能会老实的排在一堆要进城的百姓之后,早该亮出长乐侯府的招牌回去了。
一个养在深闺的少女,深夜出城必定是有要事的,回来又听崔贵妃说谢氏死了,时间上太过巧合。
崔贵妃说了话,不见儿子回答,不由有些意外的转过头。
她头上簪着的花树随她转头的动作轻轻颤动,满头的首饰衬得她肤色白皙细腻,看不出来已经三十出头了。
“怎么?”
崔贵妃将手拍了拍,接过静姑递来的帕子擦手。其余内侍宫人知道母子俩有话要说,俱都躲得远远的。
燕追脸上带着笑意,目光看着这满池的荷莲也不出声。
外头小雨‘沙沙’的落在水面与荷叶上,将池面打出一圈又一圈的水波。
“几时去的?”燕追问了一句,崔贵妃摸不准他心头是怎么想的,但仍是回道:“昨夜丑时一刻左右发现的。”
燕追心里算了算时辰,时辰差不多。
“你问这些有什么用?”
崔贵妃看儿子脸上的笑,不由问了一句。
谢芷沅与她少时相识,是未出嫁时的闺中旧友。大谢氏嫁入青河崔家,她与谢氏之间也算是渊源极深的。
只可惜谢氏不得不死。
“她未必死了。”
燕追淡淡说了一句,崔贵妃却一下坐直了身体,提高了声音问了一句。
一旁的静姑也是浑身一抖,燕追却收敛了笑容:
“母妃觉得,长乐侯府的长嫡女如何?”
“元娘?”
崔贵妃强忍了心中的疑惑,看了燕追一眼。
这个儿子越长大,心思就越重,有时候她都猜不透,他心里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她倒是不错,只是……”
此时燕追问起傅明华,不免让崔贵妃有些头疼了。
自己心里其实更属意柱国公府的魏氏,所以在得知容妃打傅明华主意时,请谢氏帮忙解决这个问题。
之前燕追对娶谁为妃并不在意,此时却问了这样一句话,不由让崔贵妃心中发沉了。
若他有意傅明华,谢氏岂非白‘死’了?
“只是你也清楚,如今阿沅一去,她的优势便去八分,不成气候了。”崔贵妃低垂下头,理了理裙子:“相较之下,魏氏更为适合一些。”
燕追没有出声,崔贵妃有些头疼,倚着栏杆,似笑非笑的盯着儿子看:“你也见过柱国公的女儿,看不上了?”
崔贵妃端了一旁摆着的参茶,喝了两口又放了杯子等着儿子的回答。
燕追微笑着,不说话。崔贵妃一看,便心中有数了。
上巳节时,魏敏珠在画坊上自取其辱,实在是让崔贵妃有些意外的。
不过好在她看中魏敏珠,也不过是看中她身后代表的势力。至于她蠢不蠢,崔贵妃是半点儿也不在意的。
但显然魏敏珠与傅明华相比,便蠢得也太明显了些。
“你可想好了?”
崔贵妃问了一句,燕追就眼皮垂了下来:“为时尚早。”
不管谢氏有没有真的死,可事实上长乐侯府的少夫人就是死了!
傅明华得守孝三年,如今她不过才虚十岁,就如燕追所言,确实时间还早着,崔贵妃有些头疼,又隐隐有种搬了石头砸自己脚背的感觉:“柱国公恐怕不得善罢甘休。”
燕追眼睛便眯了起来,眼眸之中凶光闪过:
“他若不满,魏家后人又不是只得他一脉,只好屈他替人挪挪位置了。”他轻描淡写的,话里却煞气浓浓。
崔贵妃叹了口气:“阿沅当真未死?”
“长乐侯世子夫人死了。”燕追这话说的是,长乐侯府的世子夫人死了,但却又未说谢氏当真死了。崔贵妃眉头皱了皱,随即又松了开来,反正究竟谢氏死与没死,终有一天她会晓得。
虽碍于宫规,她出不得宫门,不过该有的赏赐还是要备下的。
等到崔贵妃赏赐的东西送到长乐侯府时,府里谢氏的灵堂已经摆起来了。
五、
虽说谢氏身体一向算不得康泰,可是这死得也太过突然了。
昨天夜里丑时之后长乐侯府的人满洛阳的寻找傅其弦,这样大的动静洛阳的权贵几乎都得到了风声。
谢氏出事时傅其弦竟不在其中,并在洛河之上停靠的画坊耍乐到早晨才回去,也实在太过荒唐了。
更何况侯府这么大,哪怕捂得再紧,谢氏死因始终还是会传出一些的。
只是前来吊唁的人都装作不懂的样子,只相互交换了个眼色。
等到崔贵妃传来赏赐之时,傅侯爷才将传令的内侍迎到了内院之中。
大唐朝臣去世,一般停放尸身,等待皇帝下令追封赐号,以显示宗族荣耀。
而诰命夫人则是会等待宫里贵人赏赐,以示尊荣地位。
与崔贵妃同时到达的赏赐还有容妃与三皇子的赏,传令的内侍问:“哪位是贵府大娘子?”
傅侯爷愣了一愣,傅明华越众而出。
对于她被点了名,后头穿着熟麻布小功丧服的傅明霞咬了咬嘴唇,眼中露出嫉妒之色。
“宫里抓了只兔子,恰巧生了一窝小兔,共得五只,三殿下令奴将最小的一只送来娘子手中。”
内侍讨好的话,让傅府之中众人都愣了一下。
傅明华眉心却露出浅浅的皱褶,很快又松展开来,谢了恩,那内侍令人提了只小兔子前来。
兔子装在一个镀了金的笼子里头,看样子不过刚出生十来天,似拳头大小一个,缩在笼中直颤抖。
这样子也不知能不能养得活。
傅侯爷叩谢了礼,又令人赏了内侍,那内侍才笑了笑,看了傅明华一眼回去复命了。
等到人一走,傅侯爷望了白氏一眼,随即才出去迎接前来的朝中大臣们。
江嬷嬷提了笼子回傅明华院中,白氏拉了傅明华到一旁,小声的问:“三皇子怎么会送你兔子呢?”
在这样的一个关键时刻,傅府处于风口浪尖中,上头的每一个动作傅侯爷都恨不能细细摸索才好。白氏领会丈夫心意,一双眼睛盯着傅明华,目光不肯错开一丝一毫。
傅明华垂了头,细声细气道:“孙女也不知晓。”
白氏心里有些烦燥,接二连三的府里出了这样多事,还得防着之后皇上下令责罚,三皇子送只兔子过来,问了傅明华,她又一问三不知的,白氏脸色一沉,没好气的挥手:
“你去吧。”
傅明华恭顺的退回了谢氏的灵堂前,心里也在想三皇子送兔子的原因。
恰好送只五兔子来,他想表达什么?
一旁的付嬷嬷与傅明华交换了个眼色,又开始撕了纸钱扔进面前的火盆中。
下午定国公府的薛家来人了,应该是早上崔贵妃送了礼的缘故。
来的人是薛国公府的薛夫人彭氏,她是带着丹阳郡主来的,丹阳郡主一来,便看到了穿着一身孝服的傅明华,叹了口气。
同为贵女,丹阳郡主自然也知晓傅明华如今的处境有多难了。
送薛府的人离开时,丹阳郡主拉了傅明华的手,轻轻拍了两下才离开的。
江洲的人得到消息赶来,已经是半个月之后,来的人是谢大爷谢利镇,与她同来的是大太太崔氏。
一来谢大爷便要求要将谢氏尸骨带回江洲。傅侯爷自然极力反对,‘谢氏’的尸体暂时埋葬在傅氏一族的坟地之中,待到她的墓室修好之后再次择良辰入葬。
如今傅家正是多事之时,若再任由谢家人将‘谢氏’尸骨带走,傅家恐怕是颜面无存了。
这头谢大爷与傅侯爷争得面红耳赤,内院之中崔氏却抱了傅明华抹着眼泪珠。
“怎么瘦成这个模样?”崔氏长相不如崔贵妃明艳动人,细眼弯眉,眼中闪着精明之色。簪着素色绢花,有些怜惜的望着傅明华看。
白氏陪着笑,相较之下傅明霞更瘦,可是崔氏乃是崔贵妃嫡亲妹妹,她此时有意维护傅明华,白氏又哪里敢与她反着来的?
谢氏一去,傅家人在江洲来人面前简直抬不起头。
“亲家太太说的是,元娘与阿沅相似,身体是该好好调养一番的。”白氏借崔氏这话,将话题引到了谢氏身上,意指谢氏之死,是她自己身体原因,与傅家没有干系。
崔氏听了这话,便似笑非笑的看了白氏一眼:“可我怎么听说,我那二姑奶奶临去之前,世子爷与她大吵一通,她去世当夜,世子爷还在外头寻欢作乐?”
一句话便使白氏脸上露出尴尬之色。
谢家的人讲话如此不留情面,白氏也有些窝火。
六、
当日谢氏自己想不通上吊,倒使傅侯爷大发雷霆,将傅其弦鞭打了一通,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
自己眼前只得这么一个宝贝儿子,险些去了半条命,他被谢氏害得这样惨,自己此时还要受崔氏的冤枉气。
想到此处,白氏冷冷望了傅明华一眼。她不敢跟崔氏争辩,却心里将这笔仇记到了傅明华身上。
“道听徒说,哪能当真?”
白氏勉强一笑,崔氏却道:“哦?莫非明华身旁的丫环说的,也都是假的了?”
崔氏这话一说出口,傅明华眼神一冷,白氏却将帕子捏紧了,说不出话来。
她不出声了,崔氏却并没有就此罢休:“为了外头养的客女,他竟冲嫡妻大吵大闹的。”崔氏眼中全是鄙夷之色,“大唐令有言,以客女贱婢为妾,徒一年。不知贵府怎么教导子孙的,这样荒唐的事儿也干得出来。”
这一刻崔氏的语气神态,让白氏感觉比受了她一耳光还要难堪。
照理来说,崔氏是谢氏的长嫂,自己比她还要长了一辈,可在她面前却被训得比孙子还要不如。
白氏深呼了一口气,一方帕子都要被她扯断了。
今日之耻,待到他日谢家走后,被她查清是哪个嚼舌根的敢在谢家人面前乱说,她非要了这贱婢的命不可!
陪了一天笑脸,谢、傅两家对于‘谢氏’尸骨去向还没有商议清楚,谢利镇领着妻子回了洛阳谢府,白氏将人送走,前一刻还笑容满面,下一刻看傅明华的眼神像是要吃人似的。
“家丑不外扬,三岁小儿都懂得,我想你们心里也该清楚。”
谢家人还没走,白氏此时哪怕再气,也只得阴阳怪气说了两句,才让傅明华回去了。
傅家人的态度今日完全展现出来了,江嬷嬷有些担忧:
“娘子,恐怕此后日子难过。”傅明华今年虚十岁,她的生辰在六月初九,眼见差不了两天了。
若谢氏肯多加忍耐一段时间,使她订下亲事之后再死,那该多好?
可偏偏谢氏却忍耐不得,如今‘她’倒一死了之,可等到三年守孝之后,傅明华都该虚十三了。
没有母亲扶持,今日见谢家人态度也是冷淡。
只是对‘谢氏’尸身争个不停,对傅明华往后该如何安排却只字不提,显然是靠不住。
如此一来傅家又记恨,谢家也不管,她的亲事该怎么办?
江嬷嬷咬着牙,想了想:“大爷有嫡子,如今已经十三了……”
虽说谢利镇的嫡长子如今尚未定下亲事,谢家人也极有可能会为他娶年纪相仿的阴丽淑为妻。
可如今事情尚未定下,一切都应该有更改可能的。
傅明华坐在书桌前,摇了摇头:“若是大舅与大舅母有此意,这一回进洛阳之时,恐怕大表哥便应该随同前来了。”
说到底,她就是个弃子,谢家又怎么还会将她捧起来,使傅家能够利用?
“倒是没想到……”傅明华眼睛眯了起来,她倒是没想到崔氏会说是自己身侧的丫环说了‘谢氏’之死的缘由。
如此一来,白氏定会算计记恨上自己。她想起了梦里的‘碧云’逃出傅家,要前往江洲报信儿,却遭傅府差人以逃奴的名义抓住。
她身边四个丫头都非傅府的人,傅家对其无计可施,便只有以傅明华的名义,将碧云送到官府。
那时的‘傅明华’处于孤立无援的处境,只能任由傅家搓圆捏扁,‘碧云’最后被活活打死,尸体都没人替她收。
照理来说,她的行为虽然使傅家不快,但傅家也犯不着与一个丫头过不去。
之所以她会被打死,极有可能是如现在一般,自己身侧的丫环被白氏盯上。
最后只死了碧云一个人的原因,便是后来的‘傅明华’将傅家防备得极重,直到她定下亲事,白氏再也没有机会出手。
“去查查,府里哪个丫环与江洲的人联系过。”
傅明华侧头冲碧云吩咐,碧云应了一声出去了。
江嬷嬷蹲了下来替她整理裙角,想了想又有些忍不住。
她为傅明华终身大事担忧:“今日三皇子送兔子,可有何用意的?”
若是崔贵妃有意使三皇子娶傅明华,那便是再好不过。
三皇子与傅明华年岁相当,崔贵妃也是四姓之一,她的儿子与母亲是江洲谢氏的傅明华也算是配得。
想起上回送谢氏出城之时,三皇子鼎力相助,看得出来他与傅明华也算是识得,这回又送兔子,说不定是有意于她了。
“嬷嬷。”傅明华头也不抬,端了桌上的茶杯,倒了些茶水在一旁的砚台里,她还没拿墨条,江嬷嬷便自发自愿的拿了墨条替她研磨了起来。
傅明华看砚中的水迹渐渐变得浓稠,她的眼神也如这墨汁一般,慢慢深邃了:“不用理会,嬷嬷担忧,我心里有数。”
燕追送她兔子,内侍又特别点明这兔子是第五只,她想起了当日在崔贵妃的蓬莱阁里,与燕追的对话。
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五兔子死了……”
她轻轻念着,江嬷嬷便吓了一跳:“娘子,不吉利。”
“那兔子好端端的,又怎么会死?”
傅明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三皇子送她这兔子,恐怕是要看她能不能熬得过这谢氏死后的境地吧。
她眼神平静,拿了笔沾了墨,碧蓝替她摊开了宣纸,江嬷嬷小声道:
“那兔子……”
“好好养肥就是了。”旁人都焦急万分的时候,她稳稳的落了笔在纸上,写出个‘傅’字来,江嬷嬷也就不敢出声了。
对于三皇子送的兔子,她并不是特别放在心上,反倒是下人们小心翼翼的养着,深恐死了。
待到她生辰送来时,已经有些肥硕了。
这一年生辰自然不如以往般热闹的,谢氏一死,仿佛她在侯府中地位便一落千丈了。
小厨房为她煮了汤饼,她吃了几口,外头就有人来传,说是五娘子傅明纱来了。
江嬷嬷愣了一愣,自谢氏去后,可真是体会出人情冷暖了。
往年傅明华生日,谢家总会送来贺礼,今年倒也送了,但因为‘谢氏’之死,谢家送礼来的人搁了东西便走。
长乐侯府的人更别说,去年人来人往,傅其弦屋里妾室庶女跟那过江之鲫,总削尖了脑袋想往傅明华屋里钻的。
今年可倒好,冷冷清清的,白氏等人仿佛像是忘了傅明华生日。
她自己倒是不在意,江嬷嬷却是心中气恨难平。
听到傅明纱前来,江嬷嬷脸色微沉:“她来做甚?”
‘谢氏’去世之后,傅明纱这样一个惯会察言观色的姑娘便渐渐跟傅明华疏远了,不像以前三天两头的总来了。
听到江嬷嬷问话,傅明华将筷子一搁,小厨房里的人都知道她的胃口,煮的汤饼份量并不多,倒是汤汁鲜美,令她一连喝了好几口。
让傅明纱在外候着,她擦了嘴又漱了口,才让傅明纱进来。
“大姐姐。”傅明纱看了傅明华一眼,细声细气的唤了一句。
傅明纱抬头打量了傅明华一眼,心中是有些吃惊的。
如今傅府上下的人,都知道傅侯爷与白氏是厌弃了傅明华的,白氏甚至有时连她前去请安也都是推脱不见的,显然对她极为不喜。
傅明纱本以为她逢此大变,本该小心谨慎,沉默寡语才对。
却没想到抬头望去,仿佛如同这些年来每一次她来傅明华屋中一般。
她好似丝毫没受嫡母‘谢氏’之死,以及侯府长辈对她不喜的影响一般,依然是当初端庄华贵,矜持冷淡的模样。
没有她想像中一般郁郁寡欢,愁眉不展的样子。傅明纱看得发呆,唤了她一声甚至张不开嘴。
倒是傅明华微微一笑:“五妹妹来有什么事?”
就是这种神情与语气,跟当初一模一样,依旧是那副令人高攀不起的样子。
傅明纱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回过神来便笑:
“中元节眼见没有几日,祖母说,今年要带我们前去白马寺上香。”她咬了咬嘴唇,抬了头看了傅明华一眼:“我是想来求大姐姐借我一块料子。”
傅明纱小声的说完,便忐忑不安的等着傅明华的决定。
她心里清楚得很,如今她已经虚十岁了,眼见没几个月便是腊月,翻了年就是虚十一岁。她是庶女,在侯府又不得宠,若是不为自己打算一些,恐怕没有哪个是会惦记她的。
平日她连见白氏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出门了。
难得白氏肯带庶女前去白马寺上香,她得好好为自己打算一二。
少女的心思傅明华也是猜得出来的,她点了点头,看了一旁的碧蓝一眼:“带五娘子去选匹料子。”
傅明纱脸上露出雀跃之色,只是很快的这丝欢喜又被她忍了下去。她乖巧的道了谢,跟着碧蓝下去选料子。
江嬷嬷冷冷望着傅明纱的背影,眼中露出鄙夷之色。
人道小娘养的,无甚教养礼仪,傅明纱倒当真是如此。
虽说年纪还小,但俗话说得好,三岁看到老,有些心机,但凭傅府,也教不出什么出色的姑娘了。
连傅明霞都是那样的德性,更别提庶出的女儿了。
江嬷嬷心里虽瞧不起傅明纱,但嘴里却不愿说她好歹:“中元节到了,娘子也该准备一番才是。”
大唐信佛,自太祖时期便不停修葺寺庙道观,并将七月十五定为中元节,并在这一日举行盂兰盆法会,热闹无比。
寺庙道观之中,又以白马寺香火最为鼎盛。
太祖早年双目有疾,便令人修寺庙道观数十座,后双眼痊愈。
至此之后太祖对佛教颇为看重,七月十五必会出宫,受太祖影响,每年的盂兰盆法会嘉安帝会携妃及洛阳权贵等前往白马寺上香拜佛,以保大唐繁荣昌盛。
这一天白马寺不接外客,专接皇帝及达官贵人。
中元节热闹无比,不止是傅明纱有所打算,江嬷嬷希望傅明华也能挑中一个如意郎君。
大唐的年岁相当的郎君里,傅明华其实也在留意。
想起未来终身大事,她脸上不见半点儿娇羞之色。没有父母替她打算,也就只有她自己来为自己好好打算一番。
傅明纱挑了料子,欢天喜地的离去。
七、
七月十一,傅明华前去向白氏请安。白氏却借口身体不适,只让她回去。
自‘谢氏’死后,白氏便不愿再见傅明华一面了。
常嬷嬷出来传令时,傅明霞在一旁幸灾乐祸的:“叫你回去还不回去?”
傅明华看了她一眼,傅明霞便如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险些跳了起来:
“你看我干什么?叫你回去可不是我的意思。”
‘谢氏’死后,傅明霞才明白什么叫扬眉吐气。
“连礼仪规矩也不懂了。”傅明华神色温和,没有因为傅明霞这话而恼羞成怒,反倒是一句话将傅明霞气得脸色都变了。
“你说谁不懂规矩?”
她站起了身,冲着傅明华便喊。
‘谢氏’死了,傅明华的靠山已倒,此时还装出这副模样来。
白氏连她的面都不想见,偏偏她脸皮厚,还每次都来。
“说你。”傅明华坐在椅子上,端了丫环送来的茶,揭了盖子拂茶叶沫儿。
那茶应该是陈茶了,气味儿不如新茶清冽。那热气涌了上来化为轻烟,将她那双笑意吟吟的眼睛显得有些朦胧不清。
傅明霞受不得激,一下子便朝傅明华冲了过来:“你说我不懂规矩?我说二叔母一过世,没人教你,你才不要脸呢!”
‘嘭’的一声!
屋里丫环吓了一跳,傅明霞眼皮一抖,傅明华将茶杯搁到了小几上,站起了身,居高临下望着傅明霞:“我母亲虽然过世,但是对我的教导,远胜于你,我所拥有的,你一辈子都不可能得到。”
“现在我愿意指点你,那是你的荣幸!”
傅明华声音轻轻缓缓的,却使傅明霞眼神一下就变了。
她的脸颊微微抽搐,被傅明华这样的目光盯着,她本能的就想躲避,心里没来由的生出几分心虚。
可是傅明霞的自尊却不允许她在傅明华面前示弱,哪怕此时一双小腿都在轻颤,她却强忍了害怕,牢牢的站在傅明华面前,不肯退却半步。
“你当我母亲一离世,便是你出头之日?对我大呼小叫?”傅明华轻笑了一声,那嘴角微勾的弧度,以及捏了帕子叠在腹前的双手,那姿态压得傅明霞喘不过气来:“你不要忘了,我是你的长姐!”哪怕‘谢氏’已死,可在长乐侯府之中,她才是长嫡女!
身份地位是与生俱来,容貌美丑无法更改。
可是气度却需后天养成,就傅明霞,一辈子也赶不上她!
哪怕她没有了‘谢氏’,可她所拥有的,却是傅明霞一生也不可能得到的。就这样傅明霞还敢来耻笑她,来落井下石,真是井底之蛙,不知天有多大!
傅明霞被她气势所慑,抽搐的双腿似是再也忍不住,本能的往后退了一小步。
她感觉到自己身体的轻颤,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来。她看到傅明华看了她一眼,勾着嘴角,目光缓缓从她身上离开了。
听到外头的动静,白氏示意常嬷嬷出来打听打听。
常嬷嬷刚出内室,便正好听到傅明华这话,一时被镇住,半晌回不过神。
一旁坐着的沈氏也是呆愣,不敢上前帮助女儿。
傅明霞神情狼狈,她只觉得耳根脸上似是着了火一般。
周围下人看她的眼神令她的眼圈都开始发热。
她最讨厌的,就是傅明华这样望着她笑,这种笑容比讥讽还要不如,她气得浑身哆嗦。
泪眼迷蒙中却看到傅明华折身离开,她身上的香气越来越淡,显然是走得远了。
傅明霞维持着刚刚冲向她时的姿势,只是此时她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这会儿的神情有多可怜。
“你这么能耐,那怎么要来向祖母请安?”她有些口不择言:“既是如此本事,是侯府的嫡长女,你怎么还要讨好着祖母,等祖母赶你离开?”
这话脱口而出,带着气急败坏。
傅明华转过头,没有看她,反倒目光落到了一旁的沈氏身上,嘴角勾了起来:“向长辈敬孝道,原来就是讨好吗?”
一句话如同无形的耳光抽到沈氏脸上,沈氏刹时脸色就变了。
她说的话恰好戳中了沈氏的痛处,但因为没有指明道姓,令沈氏咬牙切齿的却说不出话来。
傅明华已经出了白氏屋门,傅明霞双手握拳,哪怕她并没转头,傅明霞却也不想在她面前示弱了。
直到傅明华的影子消失不见了,傅明霞才浑身一松,歪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往小几上一伏,肩膀便微微抖动了。
知道傅明霞的性格,必定会委屈大哭一场的。傅明华却没有欺负了小孩儿的内疚感,反倒是绕着内院走了一圈儿。
府里种的一排排凤仙已经开了花,江嬷嬷看她丝毫不受‘谢氏’之死的影响,心里倒是微微松了口气了。
白氏院里,常嬷嬷小声的在白氏耳边说着刚刚发生的事。
虽说最宠的始终是傅明霞,但白氏又不得不承认傅明霞的气量确实狭小了。
她虽不喜谢氏,但不同出身的儿媳,教出来的女儿在此时就看出高下。
只是白氏也不知如何教养孩子,她出嫁时,大唐不过初立,白氏的娘家并非传承数代的世族,她自己自小也是在母亲的喝斥打骂中长大。
谢氏身上那种世家女子的优雅她不会,有时装也是装不出来的,所以这也是她最不喜欢谢氏的原因之一了。
每当她在看到谢氏时,心里总会冒出些许自卑的感觉。
没有哪个当婆婆的会喜欢这样,所以在看到与谢氏相似的傅明华时,傅明霞数次的失态,白氏也舍不得怪罪她。
七月十五傅明华早早的就起了身,梦里白氏领着傅家的人一早便出了门,她像往常那样赶到白氏院中时,白氏并没有要带她前往白马寺的意思。
梦里的‘傅明华’说不出请白氏带她一起去的话,便眼睁睁的看着白氏带了沈氏与钟氏等人,以及长乐侯府的庶女们浩浩荡荡的出了门。
那一趟‘傅明华’没有跟着去白马寺,没有看到外头的人或诧异或怜悯的目光,也不知道旁人是如何议论她的,不过自此之后,傅家上下都知道她在‘谢氏’一死,便不得宠的事实。
容妃与傅侯爷后来的合作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如今天气尚热,屋里摆了冰盆,前来侍候的碧蓝鼻尖上却依旧沁了细密的汗珠。
洗了个澡将头发挽了起来,江嬷嬷为她备下的是一条素色长裙,上身是浅蓝色小衫。
那小衫是轻薄的绫罗织成,半隐半露的,穿上之后将长裙提到胸前,再以蓝色绣了珍珠的丝带绕到胸前打结,走动间纱裙层层叠叠似步步生花,十分好看。
大唐风气开放,女子穿衣不如前朝拘束。
襦衫一穿上,隐约露出里面雪玉粉嫩的胳膊,江嬷嬷又取了比她上衣颜色略深的轻罗披帛搭到她身上,便更显少女婀娜风姿。
江嬷嬷笑了笑,拿了一个小小的香囊,塞进她袖口的暗袋里。
碧蓝看了半晌,也有些得意。
只是想了想:“夫人会同意娘子前去白马寺吗?”
傅明华挺直了小腰,任由梳头的绿柳替她拿梳子拢了拢挽好的双髻,目不斜视:
“用得着谁同意?”
她不会像梦里的另一个‘自己’,傻呼呼的还会等白氏点头发话。她若要去,不需要白氏同意,除非白氏亲口让她不去。
但傅明华很肯定,白氏是不会开口的。
无缘无由的,若是白氏让她不去守在府中,必定会落人话柄。白氏得顾忌着他人眼光,她一向爱惜声名,又怎么会为了这样的小事而开口?
傅明华露出浅浅的笑意,随即才将嘴角抿了抿。
白氏确实没想要带傅明华出去,她甚至连傅明华的马车都没有准备。
可看到傅明华已经收拾了前来,要跟着众人一块儿出门的架势,她心里虽然有些不舒服,但却又找不到理由让她不去。
八、
原本白氏压根儿就没定傅明华的马车,此时看她一副准备好要与众人一块儿出门的模样,也就只有让原本准备与她同乘一辆马车的傅明霞与沈氏同坐,傅明华则与她一道了。
“脸皮真厚。”
傅明霞咬了咬嘴唇,小声的说:“死皮赖脸也想一道。”
跟在傅明华身后的碧云悄悄看了傅明霞一眼,眼睛就眯了起来。
她不情不愿的跟着沈氏上了马车,傅明华虚扶了一把白氏,待她上了马车,才跟着上去。
白氏一上车便闭目养神,直到马车停在白马寺前,她才睁开了眼睛。
这座寺庙占地极广,位于山顶之上。马车上山之后停在寺庙下方,前头是一条长长的阶梯,阶梯之上两尊石雕马各摆放左右,这是白马寺的由来。
七月中旬原本天气闷热,可山顶之上却是微风送爽,吹去了来时路途的闷热与难受,让人精神一振。
今日天气不错,寺庙门口已经有僧人在等候。
一旁已经停了不少马车,傅明华一下车,便看到了不少熟面孔。
她转身扶了白氏,看白氏一副明明不喜欢她,却又得强行忍耐的模样,不由抿了抿嘴角微笑。
“待会随我进寺上了香后,才可出去玩耍,不得离开寺庙。”白氏看着傅府一群娘子从马车上下来,吩咐了一声。
长乐侯府这回来的人可不少,白氏领了儿媳孙女们前往大殿添了香油钱又上了香。
正巧大殿之外又有僧侣领了一群人进来,白氏转头看了一眼,眼睛便亮了。
进来的人中,为首一妇人年约四旬,梳着高高的盘桓髻,头簪九朵花树,穿青色褕翟。
那妇人神色高傲,白氏只看了一眼,便将头低下来了。
傅明华也将这妇人认了出来,这是庄简公的夫人,荣国夫人杨氏了。
大唐之中有了诰命的夫人不少,一品大员的妻室几乎也会得皇帝赐一品夫人诰命。
可是除了这诰命之外,还有封号的便不多了。
荣国夫人杨氏便是其中之一。
她姓杨,这杨姓是前朝国姓,荣国夫人是前朝皇室遗留血脉之一。
杨氏之父乃是前朝端王,是陈悼帝之叔父,对陈朝忠心耿耿,为陈朝南征北战,先王朝未灭之时,端王是陈朝之中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直到太祖打下江山之时,爱惜人才,不念当初端王与大唐兵马交战之恶,反倒封其温王,任司马一职,虽说不掌兵权,但可见对端王一脉爱重了。
温王杨固膝下共得三女而无子,长女嫁宋州梁王朱忠全为妻,封魏国夫人。
次女嫁庄简公,封荣国夫人。
而温王固最小的女儿,则是嫁进了君集侯府,封安国夫人。
三女之中,温王固三女都嫁得风光,唯独安国夫人命不好,丈夫早早走了,只留下儿子简叔玉,早早请封侯爷。
这安国夫人就是日后丹阳郡主薛幼筠的婆婆了。
杨固嫡次女杨氏嫁庄简公,生三儿一女,当初太祖在世时,为当时还是魏王的嘉安帝娶庄简公嫡女,而使杨氏更加春风得意。
虽说后来皇后逝世,可是这丝毫没有影响到庄简公府的地位。
此时白氏看到的是杨氏,可想而知是有多激动了。
“荣国夫人。”白氏笑意吟吟的迎了上前,一边便领着儿媳孙女们行了一礼。
像傅家这样的人家,若不是有个世袭罔替在,又在先前曾娶四姓之一的江洲谢氏为媳而增添了几分光彩,杨氏恐怕是见了白氏也不屑理睬的。
这会儿白氏唤得热情,杨氏却是看了她一眼,从鼻孔里应了一声:“傅夫人。”
“今日起来,便听床头喜鹊叫,心说有何喜事,却没想到碰到了荣国夫人。”
白氏满脸堆笑,明眼人一眼便瞧得出来荣国夫人杨氏不大想理睬她。白氏热脸碰人冷屁股,此时却倒像是没有察觉似的,陪着杨氏走到佛像前,看她令人捐了香油,已有僧人为她取来香,她朝佛前拜了几拜,才将香插进了炉子中。
接过丫环送来的帕子擦了手,杨氏这才转头看了傅家人一眼:“长乐侯府的娘子们倒长得玉雪可爱,哪位是大娘子?”
听到孙女们被夸奖,白氏脸上露出笑容来,侧开一步,使身后的傅明华站了出来。
杨氏脸上这才露出些许笑意:“可真好。”她伸手拉了傅明华的手在掌心,拍了两下:“多大了?”
刚刚杨氏与白氏说话时还爱理不睬的,此时拉了傅明华的手一拍。
若是没有对比,便自然没有伤害。白氏当着一众小辈以及佛堂前众僧人的模样,笑容显得有些尴尬了起来:“十岁了。”
杨氏却像是没听到一般,笑着就又问:“几月生的?”
“六月初九,已经过了。”傅明华一答,杨氏便点了点头:“比四姐儿小了两个月,好孩子,往后出孝若是无事,可来庄简公府玩耍,你与我四姐儿年岁相当,总能说到一块儿去的。”
杨氏身后一个穿着小裙襦裙的少女便拿了帕子捂着嘴笑,看傅明华朝她望过去时,她抿了抿嘴,坦然大方的任她打量。
傅明华点了点头,杨氏便也跟着笑了。
白氏不甘被这样冷落,有心要跟着荣国夫人说会儿话,便打发了几个孙女出去玩耍。
如今傅家正值风口浪尖之时,皇上的态度暧+昧,傅侯爷今日让她出来,也并不是真是为了使她带着晚辈出来玩耍的,而是要她向人打听打听宫里的意思。
荣国夫人的嫡女是皇后,如今虽然已死,但皇上对于庄简公府还是颇为敬重,说不定能打听得到一些消息。
哪怕就是打听不到,与荣国夫人交好,若是能有她说几句好话,傅其弦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要谢家不闹,皇上若有心放过,再加上荣国夫人的面子,这事儿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过去了。
这便是所谓的,民不举,官不办了。
所以杨氏态度不冷不热的,白氏却像感觉不到一般,缠在她身边陪着笑脸。
白氏的痴心妄想,傅明华看在眼里也不揭穿。
她跟着庄简公府的几位小娘子出得门来,开始还冲她笑意吟吟望着的小姑娘顿时眼神便冷了下来,将捏了手绢挡脸的胳膊一放,脸上半丝笑容也不见了。
几个小娘子转身便走,傅明霞有些幸灾乐祸的望着傅明华看,显然是在嘲笑她丢了面子。
傅明华也不以为意,这白马寺景色优美,耳旁能听到念经诵佛的声音,鼻端闻到的是若隐似无的檀香气息。
她知道这寺庙后头有座高塔,傅明华沿着寺庙右侧走去,四娘子傅明秋便也想跟上去,傅明霞一把拉住她,秀气的眉毛几乎要立了起来:
“去什么地方?这里可不是傅府之中你的院落里。”她低声警告:“祖母随时有可能出来,若是寻不到你,恐怕会不高兴,你可不要怪我没提醒你,傻呼呼的只知道跟着人学,要知道,”说到这儿,傅明霞略微提高了一些声音:“你可没有出身江洲谢家的母亲。”
傅明霞这话摆明了要说给傅明华听的,傅明华顿了顿,转头看着傅明霞笑:“你也没有。”
一句话噎得傅明霞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噗。”碧蓝忍不住笑:“二娘子每次明知说不过您,却又每次都会张嘴,这叫什么?”
自取其辱!
几个丫环心里都清楚得很,只是却没将话说透了。
傅明华低垂着头,一手撑着寺庙之外的栏杆,一手捏了帕子挡住了嘴角边的笑意:“恐怕她过会儿要哭鼻子。”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碧云几个显然有些不太明白,倒是江嬷嬷若有所思。
“五娘子也太没良心。”
刚刚傅明霞将傅明华孤立时,傅明纱也听从了傅明霞的话,留在了那佛堂之外。
这让碧蓝想起来有些郁郁不快。
今日傅明纱身上穿的衣裙还是找傅明华借的料子,当着傅家众娘子的面,她竟半点儿不站傅明华这边,也实在是太过令人寒心了。
傅明华只是笑着,却不出声。
她站在寺庙之上的游廊看风景,却有人在不远处的塔上看她。
中元节这样的盛事,嘉安帝会携妃子前来,燕追也是会来的。
寺庙中人多眼杂,他与姚释同来,嫌寺庙不太清静,因此便来到塔内说话。
爬了两楼,燕追便站到了拱形通风门处不动了。
他性格向来如此,喜欢将一切掌握在自己手里。
从他的位置看出去,他能看到塔下的情景,甚至稍远一些的主庙堂也能瞧得清楚。
“皇上爱四皇子,唯今之计,殿下便须得另谋溪径……”姚释身材高大,穿着一身青色窄袖长袍,戴黑色幞头,腰间系黑色环带,显得身长玉立。
他并非武夫形象,反倒文质彬彬,通身书卷气。
虽受青河崔氏所托,进宫教导三皇子,可姚释却不受官职,目前在太子门客居之。
燕追听他分析,眼角余光却似看到了傅府的大娘子。
他转头望去,果然就看到傅明华手扶栏杆,拿帕子挡了嘴低头微笑的情景。
像是入了画似的,倒真是奇怪了,以前怎么会觉得傅大娘子只是恭敬柔顺,姿色虽可而已?
燕追眉头只是轻轻一皱,姚释很快注意到了他刚刚那一瞬间的恍神。
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就见到一群少女似是在主庙之外玩耍,看样子好像是哪家小娘子。
“殿下可识得?”
姚释问了一声,燕追摇了摇头,将目光收了回来。姚释眼神一闪,勾了勾嘴角却不说话了。
两人说了几句,又从塔上下来,燕追目光却朝之前傅明华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已经不见人了。
他很快转了头,神色冷淡的带着姚释匆匆离开了。
傅明华不知被人打量了一回,白氏身旁的丫环便来唤她了。
如傅明华所说,傅明霞眼圈通红,像是受了什么委屈却偏偏又没能说出来的样子。
碧青有些敬佩的看了傅明华一眼,却见白氏强忍了怒火:“天色尚早,这寺庙之中你们可以转转,厢房已经备妥,午时可以歇息。”
她还有事要办,暂时理睬不了这几个小辈。
傅明华应了一声,再从殿中出来时,傅明霞竟然也跟着出来了,显然是刚刚在白氏那儿受到了喝斥。傅明华也不拆穿,这寺里后有一方极大的荷塘,与后方的高塔相映,塘上有亭,可以去那里坐会。
与她有相同想法的人还不少,亭中坐了好些人,不止是有丹阳郡主在,就连之前庄简公府那几位傲气十足,难以亲近的小娘子也都坐在亭子里。
看到傅明华家的人,丹阳郡主站了起来冲她招手:“元娘,快来。”
她声音清脆,裙摆被风吹得轻轻飞扬,傅明华眯了眯眼睛,看到另一边也有人朝这边走来。
亭中并不大,她并不想跟人挤到一块儿,正要拒绝,另一边朝这里走来的人越离越近了,是云阳公主燕玮。
云阳公主领了一群宫人内侍,看了一旁的傅家众娘子一眼,便又将头转开。
傅明华却想起了上回在牡丹亭时跟三公主的见面,燕玮恐怕将她已经忘了,可是傅明华却还记得。
她眼睛眯了眯,那亭中的人见到云阳公主,赶紧便出来见礼。
庄简公府的几个小娘子此时可没有之前的傲气了,反倒个个温顺讨好。
云阳公主不想进亭子,便有小娘子自告奋勇:“前方不远处,有片竹林,清雅素净,有石椅,可供人乘坐,公主若是想去,臣女可以带路。”
外头天热得很,燕玮点了点头,傅明霞知道云阳公主身份,也想跟过去。
傅家几个小娘子也跟她的想法差不多,不愿放弃这个难得能亲近贵人的机会。
走了几段路,果然就看到了一片清幽的竹林。
一进林子头顶的太阳就被竹林挡了大半,变得清爽了许多。
但不巧的是,还没走近,便听到林中有少年说笑声传来,之前那小娘子所提的位置像是被一群郎君们占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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