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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艾女人子夜扮演者

2022-10-11来源:萧翱瘁编辑:佚名标签:

文章导读
(一)张式、劳精等在参与谋逆案的供词上签字画押。徐州刺史王鸿、南阳太守王矫、庐江太守令狐楷等被收捕,与张式等一起押上中军楼船,等候扬帆北上。中军楼船暗室的顶部有一层机关控制黑漆木板,木板上又

(一)

张式、劳精等在参与谋逆案的供词上签字画押。徐州刺史王鸿、南阳太守王矫、庐江太守令狐楷等被收捕,与张式等一起押上中军楼船,等候扬帆北上。

中军楼船暗室的顶部有一层机关控制黑漆木板,木板上又有一层琉璃屏障。司马懿令司马伷带诸葛诞到了暗室上层的房间,启动机关。脚下琉璃屏障下的黑漆板向两侧水平移动,诸葛诞透过琉璃屏看到下放仅可容身的黑暗小阁内,女儿诸葛媛安静地平躺在内,仿佛毫无知觉,又仿佛已经死去躺在棺椁中的样子。她的枕边放了一束洛阳芍药,花瓣失水枯萎,想必摘离枝干已久,失去生命活力。红芍药是她最喜欢的花。

诸葛诞趴在地上,看着琉璃屏下没有知觉的女儿,想唤她的名字却心知她不会听得到,想摸摸她、问她冷不冷也够不着,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相隔咫尺而无法让对方感知自己焦急的呼唤。他再一次深深体会到了至亲分离、幽明永隔的滋味。他趴在地上,额头反复撞在琉璃屏上,血流淌着模糊了视线,鲜红色遮掩了下方小媛安睡的模样。

司马伷说:“请使君救救她吧,贤女才十七岁。家君知道使君只有这一个女儿,在丘头时没教人将她带回洛阳,就想着让使君再见她一面。”

诸葛诞不接司马伷的话,好像没有听见。诸葛诞只是自责,因为跟王家的婚事是他主动求来的,宁可教女儿给王广做填房,图的是什么不用多说了。如果不是自己当初不顾妻儿反对,硬把小媛塞进王府,今天她也不至于遭连坐而死。

司马伷不肯善罢甘休,说:“目下贤女还是王氏妇。押解王鸿等人归京的船就要启程了,再不救她她就得跟着王鸿一起走。她身上又没留着王氏的血,白白送了性命又何必呢?只要使君写下与王氏绝婚书,她就能得救。”

诸葛诞明白了,说:“我从没想过小女还能活。”

诸葛媛在黑暗中醒来,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她不知这是跟王广分离后的第几日。这里没有昼夜,没有人与她说话,没有时间。半昏半醒中能感到有人掰开她的嘴,给她喂一些粥糜,或解开衣裙清洁她的身体。诸葛媛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再见王广一面,只是在时断时续的睡梦中,最后一次见到丈夫时的情景循环出现。

——楼船行驶在颍水上。船舱里铁甲军阵列栉然,矛戟在他们头上寒光闪耀。年轻的将军与亲兵将数把钢刃横在她颈边,她承受到背上的重压,双手抓住丈夫委地的下裳,求他不要写下违心的话。王广不肯看她,膝头的书信却总不能写成。一张张墨团污染的废纸从她头上飘落,堆砌在面前,遮住了诸葛媛仰视丈夫的视线。

她想,船应当还在颍水上,王广现在怎么样了呢?颍水在阳渊入淮,还不该到淮水吧。沿淮向东就到寿春了。如果真到了寿春,船外不该如此平静才是。

她又想,王家会败吗?如果败了,诸葛家也不能独活吧。就算不会,她和王广是不能活了,只是不知道他俩死的时候是一番什么样的情景。是不是在两军战船对垒的阵前,人头落进汤汤淮水。不然的话,就更惨厉一些。

就算最后去死,她活着也咬死没说一句诸葛氏谋逆的话。就算粉骨碎身,她也不可能说出一句污蔑家君的话来。“扬州无论做什么,都不可能谋逆。”

一束白光刺入黑暗,她本能地闭上眼睛躲闪亮光的刺痛。阖上双目前,白光中的一道身影烙印在她脑海中。很熟悉的身影,英挺,伟岸,恍若隔世。

她被抱起来,一顶斗篷从头到脚包裹住身体。躺在温暖的怀抱中,身体随那人轻柔的脚步晃动着。离开了不见天日的暗室,室外清新的空气与炎炎热流冲破斗篷的覆盖将她紧紧拥住。盛夏的日光刺透脸上的锦缎,侵夺了她整个视觉。诸葛媛只得埋头于父亲怀中,将脸紧紧贴在他的胸前,来躲避刺目的夏日。

中军楼船甲板上,高高挂起的帷幔形成一条通道。通道的尽头抵达扬州府的军船。诸葛媛知道自己回家了,也明白自己的家人没事了,却不愿意相信从此后再不能见到王广。如何才能相信,这只是一场梦。


(二)

魏少帝嘉平三年,五月初七,邙山路上。

高通与秦絜得到王广的传信,在邙山半路接应一辆马车。马车里坐着王广的填房夫人诸葛媛与最小的妹妹王嫣。车外老管家王有德亲自带着十个家兵、六个仆妇、四个丫鬟护送。

他们从洛阳城西北的王家园林锦园出发,向城北沿着邙山山道行进,目的地是深山中的青鹿堡。没人知道王广为何突然如此安排。高通与秦絜作为诸葛家在洛阳负责保护诸葛媛的舍人,只得到王广的消息,久居锦园的诸葛媛那头一点消息也没有。想必,事出突然,连诸葛媛也不知王广安排二人接应自己。

五月的邙山,草木郁郁葱葱。炎日当空,不见一丝凉风。山路虽然偏僻,但这个季节不至于如此安静。今日却奇怪得很,半天不见一个人影。高通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隐隐约约感到,山路起点的镇甸入口,很可能被官府查封了。

到底发生何种情形,会招致官府查封镇甸出入关隘呢?难道……

高通心底越发焦虑,于是对秦絜说:“情况不对。走得再慢这个时辰也该到了,难道他们半路出事了?”

秦絜道:“能出什么事呢?”

高通道:“以防万一,还是到前方察看一番的好。”

秦絜说:“我先去看看。如果树影退出那块石墩子时我还没回来,就去前边找我。”


安车之中,镂空金麒麟体内盛放的冰块慢慢消融,冰水滴滴答答流在麒麟脚下的金盘中。

王嫣神色慵懒,搂着诸葛媛的手臂,头倚在她肩上。她年方十八,较大嫂诸葛媛长一岁,生得容貌绝美,色如春杏,神似秋水。她的生母是锦园美优伶,色艺冠绝京洛。只是如今,王嫣老父年已八旬,她尚待字闺中。

诸葛媛则柔婉恭顺,不及叔妹娇艳,而肤质玉皓,清丽如春柳。她也不嫌王嫣蹭在自己身上热,一味纵容她性情所至。她的丈夫,吏部尚书王广,已经半个月没到锦园看过她了。

今年清明过了不久,王广就托言到城外避暑,令她搬到城西北的锦园去住。但他自己并不搬去,说尚书台公事繁忙,宜秋里的南乡侯府离尚书台近,就独自住在那里。于是夫妇二人一别两个月,起初王广于休沐日还来看望她,到后来干脆不亲自来,只托王有德稍信问询。

诸葛媛知道他有事,藏着不让自己知道,也知不是小事,否则不至于令他烦忧至此。王广不说,她不敢问。她有时觉得,自成婚以来一年有余,王广依旧把自己当成小孩子,很多事特别是关系巨大的,都不愿惊扰到自己。

这就是跟年长自己二十七的丈夫的婚姻吗?什么时候,自己才能为他分忧,在他眼里成为一个可以同负风雨的妻子?她甚至数次在心底酝酿,如何告诉王广,那些事不必独自承担,还有自己可以一起面对,不管在前方等待的是什么。

这些言辞,像春日飞扬的絮缕,最终沉沦尘土,在她心底照不见的角落里孤寂地等待。

“蘩姒,你有没有想过,人死去后怎么找到生前的亲人,怎么认出他们?”靠在她肩头的王嫣突然发问。

“认出?为什么要认?”诸葛媛十分迷惑。

王嫣道:“我听说,人死后的样子跟他死的时候差不多。如果我死了,我的时候还特别丑,丑到我娘都认不出来该怎么办啊?如果我想找的人,跟我也差不多呢?”

诸葛媛吓了一跳,细思却觉得不无道理,说:“如果死后尸骨葬在一处,九泉之下想必离不了太远。纵容不识得面貌,听声音总能辨得出。再退一步,吞炭失声,掘目煇耳,魂魄归入地下,长夜漫漫无期,遍寻九泉总能找得到。”

王嫣笑道:“阿嫂秉性坚毅,说能找到必能找得到。我不行,我到了那个地步可真的完了。”

诸葛媛微笑,安慰她:“我们不会到那个地步的。”

王嫣花容骤然失色,如经严霜。她正襟危坐,拿起膝下一把宝剑。拔剑出鞘,剑光映入她的双瞳秋水,寒魄惊心。

“好一把‘紫蒲’剑。可惜不知收剑入匣,三尺寒刃饮的是乱臣贼子血,还是忠臣节妇血?”她看到剑刃上镌刻的二字说道。


(三)

诸葛媛感觉王嫣应该知道什么,却不十分笃定。她暗自怀疑,难道只有自己一个人蒙在鼓里吗?她说道:“此剑是家君在襄陵乡居时请乡里匠人打造,只为庆贺先妣生辰赠与她。可惜先妣故去十六年,每每睹物思人,叹息人到底不及物坚牢。反倒这死物长长久久地陪伴活着的人。”

王嫣莞尔一笑,说:“扬州先夫人会护佑你的。”

天空中隆隆雷声传入车内,光线突然黯淡了许多。

“要下雨了吗?”诸葛媛朝外面问道。

守在车门的小丫鬟凝香回话:“不知咋地天阴了,只怕下雨。”

这时,王有德催促赶车家丁、呼唤随行人的话音与杂沓的脚步声传来。马车突然加快了速度,二人猝不及防身子差点歪倒。王嫣将剑刃收入鞘中,一手扶着诸葛媛,一手将宝剑紧紧地压至膝下。

马车跑得很快。车外混杂着脚步声,雨点砰砰敲打着安车的顶和壁。诸葛媛听到随从们气喘吁吁,艰难地跟随着马车奔跑,心中焦虑难安。

雨声越来越大,噪噪地鼓噪不休。这时,二人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栽去。马车骤然放慢速度,在等不及她们反应过来的片刻就停住了。

诸葛媛还没缓过神来,就听到一阵鸣金巨响,接着马蹄声凸显,如由远及近的雷鸣迅速将自己的所在前后包围——她从未听到过如此可怕的雷声,记忆深处突然有什么被触动,旋即消失无迹。

王嫣神色紧张,死死攥住白绫裙。她身体在巨大的激动下不自主地瑟瑟,神情中有恐惧、有愤恨、有兴奋,却寻不到一丝意外或惊诧。

诸葛媛打开青竹扇遮住面容,正准备拉开车门察看外面的情况,却被叔妹一把拉住。

“只怕今日,是你我死期。”王嫣说道。

诸葛媛强自镇定,问:“到底发生什么了?”

车外有人大喊,叫束手就擒,又叫领头的人将车内的女眷交出。王有德大骂:“野王八肏的畜生,你野爹跌进粪坑里淹死了……”

诸葛媛的心脏揪紧,跳动停止了半拍。

可怕的雷鸣再度响起,金铁撞击,血肉撕裂。仆妇与丫鬟们惊恐的惨叫,家丁们临阵垂死的怒吼与叫骂,袭击者为首的指挥攻击的咆哮,兵器击打在一起的响声,人体颠仆到车轮下的响声,从西面包抄而来,向马车紧紧地挤压。

血流喷溅在车戻上,竹帘染上一道道散发腥味的暗色。她们面前的车门被撞开,老管家王有德飞了进来。他身上被大戟花开一道狰狞的巨口,鲜血汩汩地外涌,将上衣彻底染红。他双目圆睁,口中犹大骂“野杂种”“畜生”等言,没几句便血尽气绝而亡。

车外的情景暴露在她们眼前。手持矛戟的骑队将他们严密包围。那些人手中的刀刃还滴着血,脚下是家丁与婢女的尸首横七竖八地倒在血泊中。

诸葛媛认出袭击者是禁军。她与王嫣,都脸色铁青,牙关紧咬,狠狠地盯着车外的敌人。

“为什么杀死我的家仆?”诸葛媛咬牙问道。她感到自己脸上的肌肉在抽搐。

为首者旁边的副手扬声:“率众拒绝,顽抗伤人,罪当就地正法。你二人若是识相就自己下来,免得落到此辈下场。”

“你闭嘴!”王嫣怒喝,嗓音极尖利,“这还轮不到你说话。让你旁边的畜生说,我们犯了什么罪要诛杀?你敢说出来,就不怕满口牙齿碎落,舌头生疮烂成脓血吗!”

“泼妇,你敢……!”那副手恼羞成怒,正欲发作,被为首者抬手止住。

为首者年约二十四五,骑在高头大马上,看得出身材高大。他穿一身轻甲,腰悬宝刀,手持旌旗。马下亲兵四人,有人牵马,有人扛戟。

此人朝王嫣道:“嫣娘你这是何必呢?某奉命收捕,无意与你为难。你非要耗下去,抗的可是国法……”

“呸!”王嫣一口痰吐出去,自然够不着唾到对方脸上,“下贱的孽障,你的狗嘴也配叫老身的名讳!你父子猪狗一窝,买通贼奴,捏造罪名陷害我全家,还敢厚颜说什么‘国法’?你狗眼里到底有没有国法?有?不过是构陷忠良、排除异己的一纸空文,就别装了!恶不恶心,恶不恶心,恶不恶心……”

她话语越说越急促。那声调与其说是骂,不如说在唱。在场的众人,见过骂街泼妇,没见过这样骂得声如高歌、面容扭曲如厉鬼的泼妇,一时间竟然都惊得一动不动,不能言语。

“就是凭这国法,你枉杀我家奴仆二十一人吗?纵我二人犯法当诛,又与奴婢何干?凭什么杀死这些无罪之人?”诸葛媛厉声责问。她暗暗攥紧了裙下的紫蒲剑。

为首者的表情,虽然看出去经一番痛骂而不疼不痒,但在手下兵士跟前大失颜面,怎么说也不太好看。他低头思忖须臾,跳下坐骑朝马车走来。执刀抗戟的亲兵紧随身后。

“滚开!别过来!”王嫣尖叫着,向车门外抛出腹内寒冰尚未化尽的金麒麟。

金麒麟几乎砸中为首者的身体。他向侧面一闪,堪堪躲过。金麒麟跌入路面的泥土,瞬间砸成两瓣,露出半化的冰块。

为首者一脸无奈带着不耐烦的神情,朝她摊手道:“我亲来请你下车,就是不想让别人动手。实在对不住,你不能待在马车里了。看到后边的槛车了吗?你两个只能到槛车上。”

他身后的骑兵稍向两侧挪了几步,果然露出低矮的马车,高度不够一个成人坐着,怕是只能躺在里面。外层用皂色篷布覆盖得很严实,故而他不说没人知道是押送囚犯的槛车。

诸葛媛急怒催动肝气,控制不住地眼泪奔涌而出。紫蒲剑抽出,她双手紧握剑柄,剑锋正对着对方。

“不要过来。”

她脑中无数次预演朝对方身体刺出的一瞬。刺出后杀死对方或被杀死或被捕后判死伏诛的情景并行地叠加在脑海中。“我绝不受辱。”“我不会后悔的。”“为枉死的奴婢报仇。”“他必须偿命,必须付出滥杀的代价。”

司马伷看着她举剑对着自己,身体紧张地战栗,像一根紧绷的纤倔强对抗着巨大的拉力,紧张到忘记了自己还能不能承受得住断裂的刹那天地坍圮的后果。他余光瞥到亲兵手中的长戟,最终放弃了,而将腰间的宝刀解下,投掷在地,径直攀援车门而上。

“滚开!滚开!”

水瓶、杯盘、鲜果,乃至凭几,一切在车内能被王嫣掷出去的物件,接连朝司马伷飞来。司马伷并不能一个不落地都躲过,挨了几下子后还是半跪在车门前不离开,盯着手边无物可掷的王嫣。他不言语,眼神却意思明白地逼迫王嫣二人从车内出来就擒。

诸葛媛的剑锋在他面前瑟瑟晃动,也坚定地与之对峙着。

司马伷看王嫣终于崩溃地趴在诸葛媛肩上痛哭,于是将目光移到另一个女人身上。诸葛媛也在哭,只是无声而汹涌地流泪,即使尽力压抑着颤抖也比另一个更为剧烈。

司马伷感觉得出她不会轻易放弃这无谓的抗争,也不能笃定自己能攻破对方的心理防线。他说:“诸葛夫人,事关扬州刺史,想必夫人深明大义,定能权衡轻重,不要辜负了国家,也不要辜负扬州……”

他试探着,逆着剑锋的方向靠近诸葛媛。

“不要过来。”她嗓音早已沙哑,“……家君没做任何对不起国家的事。你慎言……”晃动的剑锋朝司马伷的颈间而去。

司马伷用手指将其拨开,离诸葛媛更近了一步。他心中暗道,剑是宝剑,可惜执剑人不通剑术,又无甚气力。

“把剑给我。”他去夺剑柄。对修长的手臂来说,剑柄已在数寸之间。

血光喷溅。本来刺向司马伷心脏的寒光偏移,戳入了没有软甲保护的上臂。顿时血流不止,正红的武官袍服上深暗的殷红迅速扩张。鲜血从他左臂流出,车门也一片红色。

诸葛媛呆住了,满目都是流淌的、狰狞蔓延的血红色。她觉得天地倒转,车顶篷栽到身下,全面不顾自己被司马伷反扭双臂,以铁拲手扣住手腕。她眼前最后的画面是血从司马伷袖子上流到自己的白绫裙,白裙浸透了腥气与殷红。兵刃刺透血肉、筋骨碎裂的轰鸣不绝于耳,直到她彻底失去意识。


(四)

经过三日被载在槛车中的奔波,一路大雨淋漓,浇透了车顶的篷布,将诸葛媛浑身湿透。五月初九的亥时,车马停下,皂色篷布掀开。她看到车队停在一个陌生的渡口。夜色中,重兵严密把守,不时有队伍来回巡逻。江河中停泊宛如巨兽的黑影,没有灯光,只有甲板上零星的火炬光芒闪烁。是征战的御楼船。

她被卸下槛车,由身材壮大的官婢背着。因为双手被铁拲手反铐在背后,诸葛媛无法搂住那女人的脖子,几个官婢便在后面扶着诸葛媛的身体,避免她摔下来。

诸葛媛努力地张望,想找到王嫣的踪迹。可是夜太黑了,细雨濛濛不绝。她只看到了军马整肃,金戈铁甲。

她们上了楼船,踩着楼梯到了下方的船舱,进入一道隔间。其内漆黑一片,诸葛媛被放下平躺在榻上,只听到黑暗中套着自己脖子的铁梏所系的铁链,被摆弄得一阵哗啦响动,最终锁在榻边。

从昨日起,她被雨浇得开始发烧,身体冷得哆嗦。等官婢们离开,将房门上锁,她才渐渐进入梦境。睡梦间隐隐约约听到笛声传来,周身浮荡着锦园的莲叶莲花,在风雨中翩翩摇曳。莲叶广袤,风雨苦寒,莲花从中升起又凋落。隔着渺渺的青霭,女伶的舞姿似有若无。雨帘,疾风,莲叶,莲花,云雾,舞女,无不在笛声中靠近又远去。

她的身体被人扶起,倚在枕头上。眼帘外仿佛有昏黄的光透入。诸葛媛勉力睁开双目,发现昏暗的灯光下铁拲手被打开,一双手腕磨得伤痕累累,仍有鲜血沁出。司马伷正低头给她伤口敷药,然后用纱带缠裹。她束颈的铁梏与脚踝的铁桎,其上锁链的另一端系在榻旁的木架上。

没有笛声。

诸葛媛扭转脸,不看司马伷也不说话。片刻工夫,大概司马伷将她的伤口包扎好了,说道:“受王尚书之托将这束花交给夫人。之前因为赶路而迁延二日,花已变蔫了些,望夫人宽宥。”他说得不咸不淡,并无半点歉意。

诸葛媛看去,是一束枯萎近半的红芍药花。她认出,这是去年自己送给王广的生辰礼物。那是枝繁叶茂花苞累累的一大株,栽在青瓷盆里,叫傅母郭媪送到尚书台吏部曹。送花那日,王广在吏部曹忙公事顾不得回府,收下芍药花后将其摆在案旁。生辰那天,小媛设下酒宴等王广,等来他手捧一束盛开的花朵出现在她面前……

眼前这束红芍药,枝梗被整齐剪下,用丝带扎在一起。红艳的花朵团簇,绿叶与花瓣的外缘因为长时间的失水也萎靡不振,软趴趴地低垂着。王广的生日是五月十五。小媛送他的盆花可以长久开放,从他的生辰前一个月开到后一个月。

诸葛媛用腕间裹着白纱的双手,将蔫蔫的红芍药抱在怀中。三日的分离,风雨飘零,连红芍药也淡褪了他掌心的温度。她刚嫁到南乡侯府,微恙不断,尽力地按时侍奉王老夫人,平时也不敢多言。回到自己的房中,王广时常扯着她乱七八糟地胡侃,从并州风俗侃到扬州物产,有几次还把她惹急了。

后来,王广也不强拉她胡诌了,逢花朝上祀就带她到外面游玩。同游的士人多艳叹王广所携少妻温婉娇美,这让他非常得意。小媛也很喜欢在外赏景,在云霞似的花海、奇山溪泉、入云的崇山楼阁之间徘徊流连。王广摸清了她的喜好,等她玩累了,想回家歇息了,就在王府庭院中栽种了她喜爱的花草,置奇石通水渠,放养鸳鸯鲤鱼等物。

没想到,诸葛媛对养花之道颇为精通,竟然帮助指点起了栽花的家仆。他们一起做了许多有意思的事情,令王广侧目不已。比如那盆作为生辰贺礼的红芍药,正出自诸葛媛之手。王有德虽然是南乡侯府的管家,但平时多听从王广的调遣。他们庭院里的芍药花,就是王有德与众家仆亲手栽种的。


想到王有德,诸葛媛就泣不成声。王有德在南乡侯府帮王广料理家事,很多事亲力亲为。过年过节,为王家操办宴席,为他们夫妇置办物件。后来她搬去锦园住以前,王有德带着一帮人把乘云阁收拾得妥妥当当。当她进去看到清雅的布置时,心中的惊讶难以言喻。王家尚敦厚繁丽,诸葛家尚清素规仪。这套布置是王广按照她的习惯设计的。她竟完全不知道王广是如何一点一滴交代给王有德,王有德又如何与诸人将其付诸实现的。

这个小老头,平时在外耀武扬威,夸耀王家如何权势熏天,在内对下颐指气使,时不时责罚不得力的手下。他是那样的威风,那样的不可一世,善于斡旋又办事踏实。很多家奴厌憎他,说他欺软怕硬,虚荣自大,仗着得主君的势横行霸道。可她没资格说他不好,又不能不感激他。

她嫁到王家一年半的时光,蒙受了王有德许多照顾。她不得不承认王有德对他们夫妇、对王家忠心耿耿,可她给了他什么,王家给了他什么?一世的操劳。最后背负着顽抗拒捕的罪名,被禁军格杀在道路上,冷雨凄凄,尸骨露野,无人收敛。

她又想到许许多多王家的奴婢,照顾她生活的人。他们已经死去了,不知现在尸首是否收敛。诸葛媛想起他们生前在南乡侯府的样子,关于他们的一点一滴,想起自己曾经对不起他们的事,想再弥补却不能够了。

十一岁的凝香,一直想要她安排裁制赏给婢女的粉红锦裙,却因为过年失手弄坏了献给老夫人的糕点,非但没得到锦裙还领了郭媪一顿罚,被赶到外面一个月,年都没过好。

媚兰陪她嫁到南乡侯府,从前跟着在扬州照顾她养病,后来回洛阳没几日就跟着婚车进了王家。她一直抱怨,自己五年没见过寡母了。寡母柳氏疾病缠身,为赖乡里姊妹照顾,遂留居襄陵乡下。媚兰常常提起,上一次回家探亲,还是正始六年的秋天,想什么时候这边事少了,脱身回去看看。

郭媪是诸葛诞夫妇带诸葛媛姐弟到洛阳后,为她请来教习仪训的傅母。她家里没别的人,只有个七岁的孙儿。有时郭媪将孙儿带来,帮忙做工或跟小婢小僮们玩耍。诸葛媛还教过那孩子毛诗。她想起郭媪死去,这个孩子日后该如何独自生活,如何在世上漂泊,是生是死……

还有许多人,她连他们的事都不那么了解,他们的家人、喜恶、愿望、牵挂,都来不及去问。如今,她也性命垂危,没有锦裙可以烧给凝香,没有办法让柳母再见女儿一面,没有机会将失去所有亲人的孩子托付给谁。她死了,还有谁会记得他们,他们生命曾经鲜活烂漫的痕迹就在风尘中泯灭了。

司马伷斜眼觑着诸葛媛,神色充满了轻蔑的不解。


(五)

司马伷不理解一束芍药花怎么就让诸葛媛变成这副德行。虽然王广是名士,但人年纪大了,那方面能力再强又能强到哪里去呢?要说老当益壮,自己老爹司马懿排第二,没敢排第一。他的异母兄长司马师、司马昭更是差远了。

司马师早年纳征南大将军嫡女夏侯氏为妻,不怎么爱惜身体,一口气干出四个女儿,却一个带把儿的都下不下来。司马师经常为此火冒三丈。后来夏侯氏死了,续弦的吴氏别说儿子,连个女儿都怀不上,令司马师一怒之下将其废黜回娘家。后来他听说泰山羊氏多子,于是求娶老爹故吏、京兆太守羊秘的侄女。没想到这羊氏进了门,肚皮还是没有动静。

司马师慌了,开始自我怀疑。他一连收了十多个小妾,别说儿女,连个蛋的影子都没有。司马师折腾了几年,最后心灰意冷,在父亲做主下过继了二弟司马昭的次子为嗣,令羊氏抚养。这件事也让司马师沦为笑柄。当然大家畏惧其威,只敢在背后笑谈取乐。当司马师不得不面对此事时,他只得切齿痛骂,是夏侯氏害他无子,这辈子都让夏侯氏毁了。

他的二哥司马昭也好不到哪里去。司马昭纳故司徒王朗女孙、光禄勋王肃长女王氏为妻,至今生有一女三子。女儿最长,大儿司马炎,二儿司马攸过继给了司马师,三儿司马兆。

说来可笑,王氏在生下第二个孩子司马炎后,竟在长达八年的时间里未再怀孕。那时正值司马师疯狂纳妾播种,司马昭也被吓得不轻,到处求医问药。他想找别的女人验证不是自己的问题,却因王氏悍妒屡屡作罢。最终在第八年,王氏再次怀孕,司马昭才松了一口气。

在王氏接连诞育司马攸与司马兆期间,司马昭借口令她安心养胎,一口气纳了四个小妾,其中就有跟司马伷相好的婢女。说起来司马伷为私会相好,还差点被王氏当成司马昭捉了奸,往事不堪回首。

司马伷的同母兄司马亮纳前司徒卫臻之女为妻,生一子司马粹。司马亮正值壮年,倒也看不出什么问题。但是两位异母兄的经历,让司马伷轻视上了年纪的男人的能力。他暗暗在心里唾弃诸葛媛,觉得她鼠目寸光,没什么见识。


(六)

司马伷十分烦躁,在心里来回斟酌的言辞怎么也不合意。他瞥了一眼旁边坐的廷尉钟毓。那张又老又丑的苦瓜脸更让他不耐烦了。

钟毓命官婢给诸葛媛十指套上枥㯕,逼问她诸葛诞如何参与废立。诸葛媛疼得身体弓成虾米状,委地的长发垂在面前,遮住了整张荷瓣脸——为防她以利器自尽,头上的钗环尽皆拔取。她咬牙不言,却难抑在过度疼痛下倒吸凉气。

司马伷听着断断续续的呻吟,感到很扫兴。他本来监督钟毓审讯诸葛媛,一开始看她反拲双手的姿势,即使身穿宽大的囚服也显出窈窕的身体曲线,觉得十分有趣。谁料钟毓问什么,她不是说不知,便重复着扬州忠贞绝无负国的陈词滥调。钟毓话说得重了,她干脆什么也说不出来,跪在那里不停地哭。司马伷心中无聊,于是支起下巴开始假寐。

钟毓见状,就叫令史把刑具往她面前一扔,见还不肯招,急令以枥㯕束她手指。司马伷怎么看,都觉得诸葛媛经不起拷掠。果然不多时,她咬牙忍痛,终于耗尽了力气,身子栽向一侧。

他喜欢欣赏美女,但没有欣赏拷掠美女的爱好。官婢用姜汁将诸葛媛灌醒,扶着令她喘息。钟毓跟令史商量,能不能对她压膝,听得司马伷只翻白眼。他猛地站起身,吓了钟毓等一跳。

钟毓问他做什么。司马伷答道:“太闷了。我出去透透气。”扬着头出去了。

司马伷来到甲板上,湿润的河风吹拂着他的襟袖。夜空中的上弦月凸出一道弧度,银辉驱散了颍水的大雾。好个天明水澈的夏夜。今日正是五月初十。

一个人来到他的身侧,抚船舷说道:“你那边招得如何了?”

司马伷道:“屁都没放一个。钟毓亏他娘的还是廷尉,带他来跟不带没两样。”

司马京笑道:“前面他审王公渊也一样,白费力气。可你知道咱老子,凡事总讲名正言顺。这个废物还不能不带来。”

他是司马伷的同母弟。这次司马懿带他们这些儿孙东征,欲给他挂名立功,好骗取朝廷的爵禄。

司马伷道:“有高司徒拿到杨康的证词,王公渊夫妇招不招都无所谓。最后只要让钟毓认了,谁还能说个‘不’字?”

司马京道:“不然。杨康的证词只有王凌令狐愚废立的细节,到了寿春把涉事抓到一处不怕没人不招的。然这里头找不到连引诸葛诞的由头,可知杨康对扬州的事一无所知。如今咱拿住了诸葛诞的女儿,如若不能令她替父认罪,只怕另寻他法,更得麻烦一番呢。”

司马伷颔首,却想不出如何令诸葛媛招认。在他看来,诸葛媛一个柔柔弱弱的深闺妇人,怎么可能知道王凌等人的废立之谋。难道真要让钟毓用刑逼她供认吗?如果她考竟至死都不认呢?

“我有一计,六弟帮忙参详参详。”司马伷道。


(七)

五月十一,子夜。

颍水上行驶的御楼船,船舱内灯火通明。太傅司马懿高坐帅案,其庶子司马京、嫡孙司马攸、廷尉钟毓、城阳太守邓艾、新城太守州泰等陪列在侧。尚书王广被引到司马懿面前。他没有行礼,没有跪拜没有作揖,只是垂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形容狼狈。发髻散乱,几绺凌乱的鬓发垂在面前,看得出头发数日没有打理。额上一块醒目的淤青,颧骨蹭着土灰。眼带青黑,嘴唇干枯皲裂,一副疲倦已极之态。

王广是京洛名士,平时气派儒雅,举止彬彬。这时的他灰头土脸,无视上座的司马懿,倒有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恬淡态度。

这时,门推开了。司马伷率亲兵持刀护送,四名官婢共同搀扶用黑布罩蒙住头颅的女人入室。王广缓缓移动目光,余光里官婢将女人头上的布罩揭下。

船舱中列阵的宫灯如天幕上的星辰,灯光下的女人七尺三寸的身材好像在散发着柔柔的光,在众婢的搀扶中显得突出、细挑、脆弱,易于摧折,不堪风雨。她颈部、双手、双脚都铐上了铁质刑具,套着囚服的身体缠满铁链。

她的脸一点都没变,跟嘉平元年的冬夜花烛下,披开纨扇展露的青春面容一模一样。只是没有了当时的娇羞胆怯,没有局促不安,她平静地垂着眼帘,眼角泪眼未干。相对无言,不如不见。

钟毓道:“公渊,何须吝惜片纸一言呢?倘使公作书于太尉,晓以利害,使之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仍不失以侯归第,保全宗族与身后哀荣呢。不然,可惜这如花似玉的美妻,公也无福消受了。何必呢?”

王广心如明镜,只是冷笑,看也不看钟毓一眼。他仰天长笑,却不言语。什么以侯归第、保全宗族,曹昭伯何在,他三族的尸骨还没化成灰吧?

钟毓怒吼:“王公渊,你别给脸不要脸!”说着叫令史将五色棒抬来,将其按到凳上,扒掉衣服痛打。

诸葛媛上赶一步,扯到膝盖的受伤处失足摔倒在地。身后的司马伷见她趴在地上,俯身拉住她的手臂,欲使之站起。诸葛媛努力向王广的方向爬起,努力地抵抗司马伷的拉拽。她红肿的手指半蜷着,以手根部支撑着身体,禁不住手臂一阵痉挛。

司马伷感到她的痉挛,竟放手任她去。诸葛媛朝王广伏身跪着,用她伤指通红的双手拱合,忍住膝上的剧痛,对他叩首至地,连叩三次。

“不管什么时候,你永远是我的夫君。”

司马伷紧盯着她,心中做好了应对一切她寻死举动的准备。他想好了,站在能迅速出手制住她意外行动的近距离位置,又能在她撞到自己刀刃之前将她一脚踹开。然而令他失望了,诸葛媛什么行动都没有,她并不是他想象中在危难关头寻死觅活的“烈女节妇”。

王广被御史放开,瘫坐在地板上,他见诸葛媛对自己叩拜,仿佛受了惊吓,屁股蹭着地面朝后退了几尺,然后自嘲地笑出了声。

“我不是你的谁,你也不是我的谁。不过都是些遭遇罢了。祸福无门,盛衰不由人。罢了,罢了。你去吧。”

芍药又名将离,是春夏时节男女互相馈赠的贺礼,是见证相爱的花卉,也是秋风乍起离别的预演。将离枝头,眷爱成空。诸葛媛终于明白,王广为什么最后送给他将离。她原本不是不能明白,而是不想明白。

她手扶着持续作痛的膝盖,保持了恭敬的跪姿。“可是我还认的。”她又向前膝行几步,“不要躲我,好吗?”

“蘩姒,我们都躲不掉的。”王广坐直了身子,不再后退,“你怕死吗?死的时候,我跟你在一起。若你先去了,不要害怕,我随后就到。若你后来,我会在前面等你。不用怕了……”

诸葛媛伏在他膝头,默默垂泪。

站在一侧的州泰大怒。他压低声音对钟毓说:“不给这小娘们点厉害,姓王的还死鸭子嘴硬。”

钟毓道:“别乱来,太傅自有安排。姓王的不是滚刀肉,快撑不住了。”

王广推开了诸葛媛:“你去吧,我救不了你。但愿下辈子,你嫁个能护得住你的丈夫。”

司马伷上前抓住诸葛媛的手臂将其拎起,同时把刀刃架在她脖子上,道:“对不住了,王尚书。尊夫人的人头会先于大军到达寿春,与之一起的还有尚书你写给太尉的书信。在信中你告诉太尉,诸葛扬州是内主,他将废立的秘密全部上报了朝廷。而你杀死他的女儿,请太尉尽快剿灭内贼,克定祸乱。”

司马伷笑了笑,又道:“放心,这封书信无须劳烦尚书亲自动笔。钟廷尉会办好一切的。”

他的刀刃硌在诸葛媛颈部的铁梏上,闪烁着寒冷的光芒。王广不敢看诸葛媛望着自己眼神,扭头错开她的目光。“随便你吧。照你的妙计去做,何愁天下不定。”他扬声高唱道:“天地开辟,日月重光。遭逢际会,奉辞遐方。将扫芜秽,还过故乡。肃清万里,总齐八荒。告成归老,待罪舞阳。”

“待罪舞阳,待罪舞阳——”此时灿烂的笑容上早已涕泗纵横。

“伷儿,尊重王尚书的决定。把事办了。”高坐帅案的司马懿终于开口了。

“好,吏部尚书,这是你自己选的。诸葛氏也是你杀的。”司马伷道。他解开了诸葛媛脖子上的铁梏,然后扯开她的衣襟。诸葛媛雪白而细瘦的肩膀暴露在众人眼前,修长的颈部环绕一道紫红的淤痕。她被推倒在地,背部压着沉重的牛皮靴,长发流瀑般半掩面容。

在场诸人,有人盯着死灰一般的王广,看他作何反应,有人肖想诸葛媛那颗美貌的头颅被斩落后定格为何种表情,有人却看司马伷会不会真的斩杀诸葛氏。

司马伷脚踩诸葛媛,转动着手中宝刀,说:“这把刃太脆。我第一次斩首,怕砍不动。换把斧钺来。”

不多时,亲兵抗来大斧。司马伷接过,比划一番,又换回自己的宝刀比比划划。

“王尚书,尊夫人生死由你决定。我只不过执行你的意思。”司马伷最后一次向王广重复。


(八)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现在……”王广沉吟片刻,“用不着了。我应该亲自手刃,这个叛贼的女儿。”王广站起身,摇摇晃晃朝司马伷走近一步。

邓艾、州泰见状,急忙出列制住王广。王广被反拧双臂从背后压制,犹努力抬头朝司马伷咧嘴一笑,说:“把刀给我,我不干别的,只杀这妇人。”

司马伷脸色铁青,思忖一番才说:“你觉得我给你这个机会吗?”

“给不给,你不都要杀了她吗?何不让我亲自动手呢?免得脏了你的手。”王广道。

司马伷凝眉不语。

司马懿喝令邓艾二人:“放开王尚书。”又向司马伷:“伷儿,把刀给他。”

司马伷迟疑到看了眼座上的司马懿,又见摆脱压制的王广奋力抖了抖袍袖,捋起袖子,活动着手腕。他把脚从诸葛媛身上腾开,迟疑到退了一步,才递出手中的宝刀。

王广再最近几步,沾满泥尘的锦履踩到离诸葛媛红肿的手指不到寸余的位置。他从容地向前躬身,接过了司马伷的宝刀——司马伷退得略远,王广手臂虽然修长但不得不躬身才够得到。

“刀是好刀。可惜杀的为什么是你?”王广叹息道。

诸葛媛爬起来,抱住他的双腿,脸贴在王广的下裳上,双眼一闭泪如泉涌。“你是怕我受罪,才亲自动手的吗?”她喃喃地说,仿佛不需要对方应答的自娱。

“你错了。也不算全错。他说得对,这封信送出去是对的。可能你要问,如果我亲手杀了你,他们还会让这封信送出去吗?其实,不管这封信送不送,你我都是死路一条。成败自有天定,我救不了社稷,救不了王家,救不了任何人,尤其是你。

如果你不是诸葛诞的女儿,也许我会心软,可惜你是的。你要怨就怨为什么自己是诸葛扬州之女吧,我没有办法原谅扬州,更没办法原谅自己。我真是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娶你,为什么娶了你不早点杀了你。落得今天的下场,能手刃灭族仇敌的女儿,也算老天垂怜吧。可我的愚蠢,谁能原谅?”

诸葛媛眼中失却了光彩,仰视着王广摇摇头。“家君没有……他真的没有……”

王广接着她的话:“他没有辜负国家,没有谋逆,没有阴谋废立,没有贰于太傅司马公的叛臣。是的,他没有。谋逆的是我王家,因此我不能原谅……”

司马懿知道他这话是说给谁听的。他当然看破了王广的心思,轻蔑地冷笑,露出森森白牙。

王广蹲下,扶住诸葛媛的受伤的双手说道:“其实斩首痛苦最轻,只疼那一下就过去了。可我知你爱惜容貌,该给你留个全尸的。我把刀刺进你的心脏,再抱着你陪你过去,好不好?别害怕,我很快就跟上。”说着,他将诸葛媛撕裂的衣襟拢紧,遮掩住她裸露的肩膀。然后把她搂在怀中,让她靠在自己肩头,嘴里轻声安慰,手中的宝刀举起,刀锋对准了诸葛媛的心口。

司马京坐不住了,出列大声喊道:“大人,不能不保全诸葛扬州之女啊!其他的应当从长计议。”

诸葛媛紧闭双目,白玉般的面容上涕泪晶莹闪烁。红肿的十指抓紧了王广的袖子,好像在握紧生命最后的安慰。司马伷正对着她,看她没有丝毫反抗,咬紧了牙关。

司马懿正襟危坐,并不作答,不知要看王广到底如何,还是忖度纵容抱着必死置信的王广杀死诸葛氏这步棋到底下得值不值。

刀光闪过。王广手中的寒刃落下。

司马京大吼:“你敢!”

刀锋停在离诸葛媛胸口一寸之处,刀柄被司马伷死死捏住。王广与司马伷二人抓在刀柄的手朝相反的方向使力,掣得整个刀身瑟瑟颤抖。

“先写信,再杀人!”司马伷牙缝里狠狠地咬出六个字。他手中对抗的力量一轻,刀收回了自己这边。司马伷顺势将王广推倒,看他颓唐地仰面摊到,再把诸葛媛拉到身边。

钟毓将早已备好的笔墨纸砚捧到王广面前。王广爬起,没有借桌案,径直将纸置于席上,接过钟毓递来舔饱墨的笔,开始埋头作书。

诸葛媛挣脱了司马伷的钳制,再次跌倒地上,抓住王广的下裳哀求他不要写下去。

“夫君,夫君,我不怕死,真的不怕。可是你知道吗,我害怕死后失去生命里那些重要的人,失去和他们的联系,再也见不到他们……”媚兰、凝香、郭媪、王有德的面容,一个个浮现在她的泪眼中。

媚兰帮她画花样子,画完总是感叹想要诸葛媛给她画一幅兰。诸葛媛许诺她今年秋天,秋兰开放的时节一定兑现画兰的诺言。可是,她的秋天在哪里,有媚兰的秋天那么遥远,遥远得不能期待。

晨起盥洗,凝香永远是端水盆子的那个。她总是高举着盆子到头顶,跪在诸葛媛的榻前。水盆里映着诸葛媛睡眼惺忪的脸、眼神探究地端详肌肤微瑕的脸、悲伤的脸、欣喜的脸、愁苦的脸、疲倦的脸……可她很少去看金盆下那小小婢女的脸,应该是几乎不曾看过。金盆挡住了她与凝香之间的对视空间,挡住了今后全部仔细看对方一眼的机会。

郭媪在端午节熏的艾叶,还在挂在锦园乘云阁的廊下。烟火熄灭,它们会在夏日里孤独地摇曳,等到秋风起、冬雪落,却等不到熟悉的人摘它们下来。

王有德的花圃里,姹紫嫣红渐渐萎靡,荒芜的杂草会蓬勃生长,拥抱属于他们的暂时的世界。

她还想着,魂魄离开了洛阳,离开了颍水,去东南的扬州看看。看看自己的父母。看看出嫁前自己住的庭院里那棵海棠树还好吗,梁上的燕子有没有离去不归。听一听阳渊渡口水上的风,呼吸安丰津连天水草散发的清香。千古艰难不过死别。可那又怎样,总会用免不了的离别。

“我想着,在活着的时候……不要做对不起他们的事。哪怕我们只能活着片刻,哪怕马上就要赴死。”诸葛媛反复牵扯着王广的下裳,哀哀乞求着他。“求求你,不要写了。不要写违心的话,在生命的最后我们坦然相对不好吗?”

“我不乞求活下去,可是求求你坦然对我。你说的都是假话,对吗?”


(九)

中军御楼船离开了甘城,沿着颍水来时的路线返回许昌。太傅司马懿、安东将军司马昭、廷尉钟毓、城阳太守邓艾、新城太守州泰、侍中韦诞、大鸿胪太仆庾嶷等,徐州刺史王鸿、南阳太守王矫、庐江太守令狐楷、司徒掾杨康、太尉掾劳精、平民浩详、张式、单固等,都离开了。

司马懿表魏帝曹芳,以诸葛诞为镇东将军、假节都督扬州诸军事,封山阳亭侯。诸葛诞也从甘城回到了寿春。

六月,王广与其弟王鸿、王矫、王嶷等,及令狐楷子弟、杨康、单固、张式、王彧等,被押送洛阳东市枭首示众,他们的妻儿老小宗族无一幸免。发王凌、令狐愚冢,剖棺,暴尸於所近市三日,烧其印绶、朝服,亲土埋之。

魏帝使兼廷尉大鸿胪持节赐楚王曹彪玺书切责之。曹彪自杀,妃及诸子皆免为庶人,徙平原。楚王官属以下及监国谒者,坐知情无辅导之义,皆伏诛。国除为淮南郡。悉录魏诸王公置于邺,命有司监察,不得交关。

策命司马懿为相国,封安平郡公,孙及兄子各一人为列侯,前后食邑五万户,侯者十九人。司马懿固让相国、郡公不受。其孙司马攸封长乐亭侯。其子司马昭增邑三百户,假金印紫绶。司马伷起家为宁朔将军,监守邺城。

兖州刺史黄华、将军杨弘,有告发王凌令狐愚阴谋之功,皆封为乡侯。前将军文钦代诸葛诞为扬州刺史。

诸葛媛没有走。从五月十一开始,她身上的烧持续不退。后来渐渐变了许多,从她的形貌到言语到行动。等案子了结,诸葛诞新的任命到了,要回寿春去,她却不肯跟着回去。

颍水汤汤,自西北方向的少室山发源,向东南流淌直到阳渊渡口注入淮水。淮水往东就到寿春了。在婢女嫦雯、羲昙,舍人高通的陪伴下,诸葛媛衰衣葛绖临水而坐,面前升腾着焚化纸钱纸马的烟火。烟雾顺着清晨的水风,向遥远的水面漂去,直到消散得无影无踪。

颍水是诸葛媛与王广最后相见之处。五月十一子夜,行驶在颍水的楼船中,诸葛媛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倒在王广脚下。王广咬碎了右手五指指骨,血流满地。此后昏迷中的诸葛媛再未听到朦胧若梦的笛声。

五月十三,集结了许昌众军的船队逼近到百尺堰。接到“王广”书信的太尉王凌自知势穷,乘船单出迎司马懿,遣掾王彧谢罪,送印绶、节钺。

五月十四,中军到达丘头,王凌面缚水次。司马懿承诏遣主簿解缚反服,见王凌,慰劳之,还印绶、节钺,遣步骑六百人送还京都。王广、王嫣等随行返还。王嫣在登船之时,纵身跃入颍水身亡。

五月十五,王凌行到项,见贾逵祠在水侧,凌呼曰:“贾梁道,王凌固忠于魏之社稷者,唯尔有神,知之。”夜呼掾属与决曰:“行年八十,身名并灭邪!”遂自杀。

她还是没能为王广过好今年的生辰。六月,从洛中传来王广死讯的时候,她已经不是王家大夫人了。在那日诸葛诞写下与王氏绝婚书时,司马懿向他求亲,希望诸葛诞将女儿嫁给自己第五子司马伷。司马伷当场拿出聘礼,三拜九叩,请求娶诸葛媛为妻。

押送王鸿等人的船舶,停在楼船窗外数丈之外。这场婚事没有办法拒绝,然而诸葛诞托言女儿身体虚弱,请求容她在扬州养病,待痊愈后再行成婚。

至于司马伷忙于圈禁、监守诸王公,两个月后司马懿为王凌阴魂所缠而亡,都是后话。

“诸葛公!”高通突然喊了一声。

众女回头去看,果然是诸葛诞的身影。晨雾袅袅,白露蒹葭。诸葛媛没想到,父亲怎么突然从扬州来到甘城,怎么突然出现在清晨的颍水畔。

“我可以也在这里烧点纸吗?”诸葛诞问。

“请便。”诸葛媛让开了些。“这是给谁的呢?”她望着朝火中投放纸马的诸葛诞问。

“故人。”诸葛诞投完了,朝颍水恭恭敬敬地叩首。“给许多故人。”

诸葛媛抱膝而坐,埋头凝神,仿佛陷入了回忆。半晌,她说道:“王公渊是骗我的,对不对?”

“他骗了你什么?”诸葛诞问。

诸葛媛手持树枝,在河滩的金沙上一笔一笔地画着。朝霞染红了水天之际,旭日的光芒驱散了水雾,将沙滩映照得散发烂漫的金色。露水凝成了白云,苍翠的蒹葭丛丛摇曳。

“我忘记了。”像一场梦,穿行在寒夜里烟波浩渺的大江大河上。等风吹日出,梦也如烟云消散尽了,没给记忆留下一线可寻之迹。


P. S.

王广、杨康、秦絜的剧情不在此篇,故作以下解释。王广看破了司马伷的毒计,自己写不写劝降书不是关键,钟毓会模仿笔迹,关键是司马伷想借自己或小媛的人头挑起王凌和诸葛诞的内讧,好让司马老儿将他们一网打尽。他最想做的是把薪火保存下来,不要让老父和表哥的筹谋付诸东流。王家已经保不住了,但是黄华的告密和杨康的证词缺少诸葛诞的部分,诸葛家还有希望保得住。

他说诸葛诞是向司马家告密的内奸,不是说给司马懿父子听的,而是让钟毓邓艾州泰听到,来离间他们的狗狗联合。如果钟毓他们有人信了王广的话而司马懿杀了诸葛诞,那么就对狗狗联合的信任基础造成破坏。诸葛诞不是曹爽而是司马家的“内奸”,钟毓不是蒋济而是司马家的走狗。

王广通过此计迫使司马懿老贼将扬州军政权力移交给诸葛诞,从而保住日后翻盘的希望。至于小媛,他抱了必死的决心,能救得了最好,救不了也没办法。

王广的计策迫使司马懿父子放弃离间王凌和诸葛诞的计划,转而选择先灭王凌,令诸葛诞代管扬州。司马伷心思活络,转而建议司马懿娶小媛为儿媳,便宜他自己,以此套牢诸葛家,当然他有自己的算盘。司马伷虽然阴险狠毒,但是个斗地主先出王炸的2B,被王广看完了底牌。

诸葛诞是内奸的概率不大。埋伏在淮南的内奸作为最大的BOSS当然不可能如此轻易地暴露。不过王广的这招臭棋成功开启了后面捉“奸”的新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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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霓裳》当前正在热播中,女主库狄琉璃在很小的年纪就遭遇了母亲被陷害离世,幸好有孙德成相助,他才通过假死逃脱,并且在不禄院躲藏了起来。以医官小豆子的身份自居。然而得到了母亲绝学,并且还天赋极高的他,就算是隐藏了身份,只要是绣的东西迟早都会被查出来。这不很快不小心掉落了一个荷包正好就被尚服局的人给捡...

10 捅死陈翔六点半女艺人的醉汉,陈翔六点半的女演员被刺死

12月29日,有媒体从云南法院相关人士了解,故意杀害《陈翔六点半》签约女艺人刘洁的凶手叶建康维持原判被法院判处死刑,昆明中院将在12月6日对叶建康验明正身押送刑场处决。这场持续了两年的判决终于落下了帷幕,只是可惜受害人刘洁就此香消玉殒,年仅28岁。据悉刘洁曾是云南电视台主持人,在《木府风云》中饰演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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