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菲菲扮演者

昙花一现，刹那魅影

文：雷小英

作者在北京学习时宿舍留念

无意中翻读了几首明末才女叶小鸾的诗词，甚为喜欢。所谓爱屋及乌，连她的人也喜欢起来。仿佛穿越了几百年，与她梦里相识过，眼前恍现其惊鸿魅影。一个清丽婉约的女子用吴侬软语吟咏着诗词，从江南的小桥流水中袅袅婷婷走来。她不颦不笑，清纯若水，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一身素衣罗裙难掩她超凡出尘的天姿国色，修长的眉毛不描而黑，粉嫩雪白的面颊上镶嵌着妩媚的笑靥，娇艳的红唇不涂而红，端正小巧的秀鼻，明亮的眼眸汪着清泉，只一眼便让人过目不望，只一眼便夺人心魄。这般明艳却无一丝妖艳之态，更无一毫脂粉俗气。若与梅花相比，梅花则略显单薄，比不上她肌肤的丰腴；若比之海棠，又叹海棠少一份她的闲雅清幽。只是这般的尤物，却是昙花一现，刹那魅影，她的早夭也许只能用红颜薄命，天妒奇才来解释吧。

一

1616年，明朝万历四十四年，一代才女叶小鸾出生了。父亲叶绍袁是天启进士，官工部主事；母沈宜修兰心蕙质，工于诗词。时人谓之父母乃琼枝玉树，交相辉映，这对神仙眷侣常花前月下诗赋酬和，让世人羡慕。母亲沈宜修喜博览群书，经史词赋过目不忘。闲暇之余喜作诗填词，见者无不赞其有谢道韫咏絮之才。然而叶绍袁的母亲，却极力反对儿媳作诗填词，深怕影响了叶绍袁的为官之路。沈宜修虽心中有怨，但不得不放弃爱好，从此相夫教子，成为家庭主妇。

叶小鸾四个月时，因为家境贫穷，儿女众多，繁重的家务让沈母疲于应付，而此时妗母张倩倩又处于连生三男一女均早夭的伤痛中。为了抚慰妗母，叶家把小鸾送与舅舅沈自征抚养。妗母张倩倩才貌双全，称得上“亭亭若海棠初绽，濯濯若杨柳乍丝”， 她对叶小鸾疼爱有加，视如已出。

小鸾幼年时，张倩倩便开始教她诗词歌赋。聪敏好学的叶小鸾，三四岁便口授《万首唐人绝句》及《花间》、《草堂》诸词，皆朗然成诵，终卷不遗一字。张倩倩为养女的灵慧大为喜悦，对其表姐，即叶小鸾的生母沈宜修夸赞：“是儿灵慧，日后当齐班蔡，姿容也非寻常人可比。”小鸾的舅舅沈自征常年游历在外，把妻子抛却脑后，终日与黄沙飞尘相伴。处于封建时代的女性，地位本来就卑微低下，何况无丈夫撑腰，身边又没有亲生儿女，张倩倩在沈家倍遭白眼冷遇，常面临生计的艰辛。偏偏张倩倩感情细腻，又多才情，因思念离家在外的丈夫而日渐憔悴。可恨“故人别后杳沈沈，独上高楼水国阴。鸿雁不传书底恨，天涯流落到如今。”

张倩倩无法排解对丈夫的爱和恨，她日渐变得体弱多病，三十四岁，她离开了人世。生前诗稿大多遗失，所留的作品也是叶小鸾帮其整理而得。聪明懂事的叶小鸾在沈家如林黛玉般寄人篱下十载，又感知妗母张倩倩的愁苦郁闷，而她对此却无能为力。妗母的抑郁无形中转嫁到她身上。妗母逝后，叶小鸾极其悲痛，感念十年疼爱抚育之情，写下悼词一首：“千载恩难报，重泉哭不闻。年年春草色，肠断一孤坟。”

叶小鸾十岁归家，父亲亲自教她诗画。十六岁时，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离开妗母后，回到家里，由原来一个人独得的宠爱变成和姐妹弟弟一起分享父母的爱，而又因在外十年，她不免有些失落感。她深闺浅出，喜清静安谧之地，厌弃喧闹繁华之所。春夏秋冬，总素衣素颜，无半点奢华之念。母亲在她去世后回忆，说为她制作了几件新衣裙，想让她换掉身上穿的旧衣，可是直到她离去，那几件新衣犹未动。叶小鸾喜静坐窗下独看花开花落，在香烟袅袅之中，临王子敬《洛神赋》或怀素草书。痴迷专注于此，沈母多次呼唤，竟不作答，也不出屋，终日里只愿与琴书相伴。

二

叶绍袁夫妻生下八男三女，个个聪慧，沈宜修和她的三个女儿不仅留有大量诗词传诵天下，而且还广泛涉猎于戏剧、小说的创作，并且成绩斐然，对古典文化研究有一定的作用。大姐叶纨纨，二姐叶小纨皆是聪慧之人，而冰雪聪明的叶小鸾，才情更是胜出两位姐姐。清代词人陈维崧在《妇人集》中评叶氏三女才调以“琼章犹英彻，如玉山之映人，诗词绝有思致。”晚清著名词家陈廷在《白雨斋词话》卷二曰：“叶小鸾词笔哀艳，不减朱淑真。求诸明代作者，尤不易见也。”卷五曰：“闺秀工为词者，前有李易安，后则徐湘萍，时末叶小鸾较胜于朱淑真，可为李、徐之亚。”

叶小鸾的词风清丽淡泊，高雅脱俗，婉约哀艳。诗篇大多是春愁秋怨，少女的心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闲愁，这和叶小鸾的生活环境应该是分不开的。她的《雨夜闻箫》，抒写了一种莫名的闲愁：黑漆漆的雨夜，身边的香炉明灭可现，少女满腹闲愁，无所寄托，百无聊赖，忽闻缕缕箫声不知从何处飘来，撩拨起少女的怀春之情，她隔着帘儿寻觅，又被雨落芭蕉的声音惊醒。叶小鸾的愁闷无处不在，她在《浣溪沙·春暮》中写道，“曲曲阑干绕树遮。半庭花影带帘斜。又看暝色入窗纱。楼外远山横宝髻，天边明月伴菱花。空教芳草怨年华。”夜幕降临，窗纱隐隐绰绰，夜色中远处的山恋像美女的发髻。闺中人倚着阑干，手拿菱花镜，对着天边明月照红颜，慨叹美好年华无情地逝去。叶小鸾将其内心的寂寞苦闷用极其细腻的文字描画得淋漓尽致。

《踏莎行·闺情之二》中：“昨夜疏风，今朝细雨，做成满地和烟絮。花开若使不须春，年年何必春来住。楼外莺飞，帘前燕乳。东君漫把韶光与。未知春去已多时，向人犹作怨春语。”昨夜起了一场风，清晨细雨菲菲，地上满是柳絮儿。此景让叶小鸾顿生满腹愁怨，她很想把心中的愁绪向人诉说，可是谁又能听她的呢？望楼前莺飞燕语，她悄声质问春天，你每年来是干什么的？莫名其妙把春埋怨，忽苦笑释然，春早已离去！她在《蝶恋花·春愁》中写道，“蓦地东风池上路。绿怨红消，竟是谁分付。不断行云迷楚树。闭门寒食梨花雨。雨后斜阳芳草处。闲把情怀，付与东君主。便向西风飘柳絮，不能飘散愁千缕。”红花已香消玉殒，绿叶儿怎不心生怨念。

清明寒食时节，难免要下一场漂亮的梨花雨，这样恼人的天气，应闭门不出。闲步庭院，深知情怀难以把握，索性交给东君作主吧！把自已的一腔愁绪不如寄托柳絮，让它随西风飘去，可是即便飘得铺天盖地，可是也无法消解她心中的千缕愁。在叶小鸾的这首词中，有易安居士的影子，只是与李清照少女时代的作品相比，小鸾的词作显然要愁苦多了。　

三

叶小鸾与昆山才子张立平早有婚约。1632年，昆山张家告诉叶绍袁要为长子张立平与叶小鸾提前完婚，婚期定在农历十月十六日，叶绍袁欣然同意。叶小鸾与姐姐叶纨纨相差六岁，姐妹情深意浓。叶纨纨曾为叶小鸾住所疏香阁题诗，诗中赞妹“中有倾城姿，春风共回翔”，“佳人真绝代，迟日照新妆。”在《送妹琼章于归》中赞妹，“新妆不用铅华饰，梅雪繇来羞并色。倾国倾城自绝群，飞琼碧玉惊相识。”

叶纨纨是叶家长女，相貌娇好，三岁能诵《长恨歌》，口齿清晰，通读唐宋诗词，见者无不惊叹，认为此女奇慧。十三岁能诗，又擅书法，风格遒劲有力，有晋人风致。叶纨纨有一个快乐的童年，有开明博学的父母，有手足情深的弟妹们，娘家那段生活虽然清苦，但她和弟妹们一起吟咏诗词，踏青赏玩，观杨柳低垂，碧波荡漾，尽享诗情画意，暖意融融，此情此景怎不让她陶醉，怎不觉得春光无限好，生命无限好，她多么想追求属于自已的幸福。可是在她不满周岁时，就由父母许配给了袁家。叶绍袁与叶纨纨未来的公公袁若思是同窗好友。为了使两家情谊进一步巩固和发展，父母私下给叶纨纨定下了娃娃亲。父母之命，媒约之言，婚姻由不得当事人，这在过去也是司空见惯的事。

可是叶纨纨不是一般的女人，她不甘向命运屈服，但宽厚仁慈的她又无力抗争上天赋于她的这场劫难。包办的婚姻使双方婚前缺少了解，婚后两人性格又有较大的差异，因此，叶纨纨与丈夫虽有夫妻的名份，而无夫妻之实。无法诉说的痛苦只能深深埋到心之深处，郁结在心头挥之不去的隐痛，也只有借助诗词释怀。叶纨纨婚姻的不幸再次让心思缜密的叶小鸾感到婚姻的可怕，她为姐姐的婚姻忧愁，也为自己的未来担忧。

秋意来临，清翠浓郁的绿叶在萧瑟的秋风中纷纷飘落庭院。叶家上下喜气盈门，忙着操办叶小鸾的婚事，没有人考虑叶小鸾的所思所想，她似乎成了局外人。对这场无法逃脱的婚姻，叶小鸾有些抗拒，以身体不佳一再推迟婚期。

九月十五日，张家送来催妆礼。当夜，叶小鸾忽发重病。据传说，张家公子张立平早闻知叶小鸾的才貌，得知未婚妻病了，又怜又爱，想自家经济比叶家阔绰，早些迎娶，好由他亲自照顾，一定会提前恢复健康，故提出婚礼仪式提前。而父母又认为早年把叶小鸾送给舅舅抚养，心里有所愧疚，又感觉她一直懂事可人，故为其想尽办法准备好嫁妆，而家贫心有余而力不足，父母为此发愁。叶小鸾看到父母为她如此操劳，心里非常难受，劝慰父母，说儿穿粗衣布裙无妨，你们不必为此烦恼。终日心事忡忡，故病越来越重，而张家得知，又再提前婚期，愈发加重她的病情。

九月十五日那天，叶小鸾觉得气色好了一些，吃了粥后，便唤来六弟和幼妹，教他们读《楚辞》。这时，张家又来催婚，叶小鸾郁闷之极，眼看着婚姻将近，竟卧床不起。十月十日，父亲叶绍袁因夫家催得急迫，不得已，去小鸾房中，劝告女儿，说我已答应了你的夫家，你要努力把身体养好，不要误了你的婚事。叶小鸾听了父亲的话，泣然低头不语。父亲离开后，她问身边的婢女，今天是什么时间？婢女答道，十月初十了。叶小鸾叹道：“如此甚速，如何来得及。”未了，摆手让婢女出，泪湿枕巾。第二日清晨，竟在母亲怀中离世。1632年十月十一日，一代才女叶小鸾于婚前五日夭折，年仅十七岁。死后七天，身体依然轻盈，面色如活着一样。众人皆说叶小鸾是瑶池仙女，又被上天召回到天上去了。

大姐叶纨纨闻听妹妹去世，悲恸万分，伤心欲绝，哭妹过度，不到两月竟追随叶小鸾的身影而去。病中犹作《哭亡妹琼章十首》，其二为：“制酒同倾九日前，谁知此别即千年。疏香阁外黄昏雨，点点苔痕尽黯然”。其六为：“才赋催妆即挽章，苍天此恨恨何长。玉楼应羡新彤管，留得人间万古伤”。其十为：“黄埃萧索草烟枯，草色从今带泪沾。断尽回肠难再续，漫将枯管病中拈。”二姐叶小纨感小妹小鸾、大姐叶纨纨先后夭折，念昔日姐妹情深，肝肠寸断，于崇祯九年写下著名杂剧《鸳鸯梦》，以为追念。

叶小鸾的过早离世不免让人觉得可惜，也许都曾有过一段寄人篱下的生活，也许都有着对诗词的挚爱，让我更加喜爱叶小鸾。她的离世有诸多原因。她过多地感触了妗母和姐姐的不幸婚姻，浓浓的阴影包裹着她的思想，婚姻予她来说犹如洪水猛兽。她想逃脱这场强加其身的婚姻，又不能不听从命运的安排，长期的郁闷让她的性格变得极其孤僻，她把心中的痛苦像她的姐姐和妗母一样深埋在心底，不与人诉说。而她又是一个知书达礼的女子，且读了不少书，受了《牡丹亭》、《西厢记》的影响，她又渴望爱情自由和婚姻自主。妗母张倩倩和大姐叶纨纨的不幸婚姻，让她不寒而栗，她满腔的愁绪无处诉说，而婚事又催得过急，无形中加重了叶小鸾的心理恐惧，从而加重她的病情。

敏感脆弱的神经再也无法承受逼迫，难以排解的郁闷让多病的身躯像一根绷紧的琴弦拉断了，一代才女叶小鸾就这样香消命殒，如昙花一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