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人人都觉得,我是个是傻子。
不过是丞相送进宫的棋子,竟敢妄图与皇后娘娘争宠。
但其实大家都不知道,贵妃这份职业,我不想干,但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不得不干。
「如何能在不被人察觉的情况下,让皇上讨厌我?」是我每天都在思考的生存问题。
太难了!
1
我入宫第一天,就被封了贵妃。
我——万雪迎,可不是凭借美貌上的位,皇上那么忙,他怎么会知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医女长什么样儿?
但是,我是凭借美貌让我爹——当朝宰相万通,认下我当女儿的。
我活了十五个年头,之前从未见过这位丞相叔父,如今,我却每天坐在他的下首听他给我讲宫廷里的风云诡谲,不得不感慨每一个命运转折点的奇妙。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他故作高深的样子就想翻白眼,他看我在他面前唯唯诺诺,一问三不知的样子也气得不轻。
我是被迫的,他是无奈的,我们是被迫无奈才临时组建的父女组合。
万家这么大的家族,比我美貌的,年纪太大,年龄合适的,又没有我这般美貌,所以他只能选择我;而我上有父母,下有小弟,也只能成全他「霸王硬上弓」式当爹的热忱。
2
我入宫那天,天空飘着毛毛雨,嗯,这就对了,很符合我视死忽如归的悲壮心情。
我匍匐在万丞相脚下,摇晃的珠帘将他的笑容切割得支离破碎。我盯着他精致的鞋面,听他慈父状的碎碎念,并进行了实时翻译。
「从我接你进万家的第一天起,你就与万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现在是全村希望!
「我希望你既是皇家的好媳妇,也是万家的好女儿!」——你能嫁入皇室可是我万通的功劳!
「从今天起,前尘往事你要尽数抛弃,恭顺守礼,尽心服侍皇上,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及时向为父请教。」——有什么消息要第一时间向我汇报。
万丞相扶起我,拍拍我的手,将我送出门外。
我故作真诚,与他执手相看泪眼。
「女儿谨遵父亲教诲,愿父亲福寿绵长,三十年后权势依然如日中天。」
他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我趁机挣脱他,钻进花轿。
我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坐上花轿摇摇晃晃地往宫里挪动。
没有新郎笑脸相迎,没有父母泪眼相送,跟我曾经期待了千万次的成亲完全不一样。
就在这时,一阵欢快的唢呐声传入我耳中,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我克制住掀起帷帘的冲动,问旁边的丫鬟:「是谁家有什么喜事?」
「回贵妃娘娘,是新科状元游街经过,看见是贵妃娘娘的轿子,主动绕道了!」
这个偌大的京城,在我不知道的角角落落,每天都上演着形形色色的悲欢离合。有人喜登科,有人新婚愁,也有人垂老别……
当初,慕之哥哥从医馆离开,也是为了科举做准备,结果,我都没捱到放榜这天,没来得及跟他告别,就这样成亲,哦……不,给人做妾了。
3
是夜,我被迎进披香殿。
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从今往后就算是我的家了。
我打发走了一众丫鬟婆子,将床上的花生和枣扫在一边,歪在床上等皇上的到来。
皇上是不可能来的,我想。
果然,不一会儿,皇后派人通传:「皇上今晚召集户部和吏部主事议事,晚上就不过来了。」
我装作没看到丫鬟们的窸窸窣窣和指指点点,坐在桌前瞅着红烛燃烧过半,约摸已经过了戌时,卸下钗环,抹花口脂,未等门口守夜的丫鬟反应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出寝殿,直奔凤仪宫。
没错,我大概是跟我祖宗十八代借了胆儿,我要去凤仪宫截皇上。
白天入宫时,我透过帷帘的缝隙,大致盘了盘各宫的位置,半炷香之后,我成功地漂移至凤仪宫外。
凤仪宫的宫人看见我,一脸惊讶,但是良好的职业素养促使她们恭恭敬敬地向我行了个礼,并委婉地告诉我:「皇后娘娘已经歇下了,贵妃娘娘有什么事请明天再来!」
我咬了咬牙,将膝盖重重地磕在积水的石板上,又磕了三个清脆利落的响头。
效果不错,眼泪花已经磕出来了。
我尖起嗓子,用死了我那丞相爹般悲怆的声音疾呼:「皇后娘娘,今天是妾身入宫的第一天,妾身恳请娘娘,今晚把陛下还给妾身,否则日后,妾身要如何在这巍巍宫城立足。」
宫人们听见我说这话,表情管理瞬间崩塌,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我努力不去看他们的表情,定了定神,同样的台词又吼了三遍。
终于,皇后娘娘打开了寝殿的门,神情无奈,像看傻子一般地看着我。
我刚站起身,酝酿好情绪准备继续嚎,忽然有人照着我的腿弯就是一脚,我双膝一软重新跪了下去。
「哪儿来的狗……」我扭身准备开骂,怒气还未冲上天灵盖,就看到来人的脸,于是又生生将这股气憋回丹田。
我不敢发脾气,因为踹我的这个人,是皇上!
皇上脸色青黑,眼看一脚又要踹上来,我躲闪不及,闭眼躬身准备接下这一脚。
这时,皇后娘娘娇柔的声音响起,「皇上,您用过晚膳了么?妾身饿了,吩咐人做了鸡丁汤,皇上也喝一点暖暖胃。」
预想中的一脚没有到来,我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儿,看见皇上已经登上凤仪宫寝宫的台阶。
我长舒一口气,这劫算是躲过了。
没想到皇上突然回过身了,我吓得一个激灵,赶紧重新趴好。
皇上居高临下睨着我,「万贵妃,朕当年能血洗两生殿,如今也能将你的头颅挂在这凤仪宫门口给皇后看门。命只有一条,你可千万要守好!」
我一边点头,一边装没听懂,「皇上您说了这么多,您还没说什么时候去妾身宫里呢!」
皇上气得手都抖了,指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你、你、你……你这个草包……你今日仗着自己是丞相之女,以下犯上,对朕和皇后大不敬,念你初进宫,罚你这一月在你的披香殿学规矩,什么时候学会,什么时候放出来。」
洞房花烛夜的前半夜,我大闹凤仪宫,差点把脑袋闹没了。
洞房花烛夜的后半夜,我被宫人扶回披香殿,心有余悸地听了半夜皇家秘辛。
披香殿的老嬷嬷气得差点要跳起来,「娘娘哪,阖宫上下的命都在您手里,宫里谁人不知,两生殿那位,就是皇上的逆鳞,您瞧瞧您,把皇上气成什么样儿了,连她都搬出来了。」
两生殿那位先皇的皇贵妃,我略有耳闻。
说来巧了,我跟她也算是有点缘分,她正是万丞相的亲女儿。
当年先皇后难产离世,皇贵妃仗着母家权势滔天,对还是小豆丁的圣上极尽欺凌。
先皇软弱,只能将尚无还手之力的小皇上送走,至于送去哪里,皇贵妃也不知道,否则我想如今的皇上怕不是皇上,而是史书上的一抹蚊子血。
皇上从豆丁长成豆芽的过程不容易,万皇后在这期间子嗣也颇为艰难,于是,三年前先皇旌旗招展、锣鼓喧天地迎回了当今圣上。
登基前,圣上得知:他生母的死,与皇贵妃有直接关系。他目眦欲裂,策马提剑冲向两生殿。未等皇贵妃反应过来,剑已经贯穿了她的心脏。
哦,对了,我今天见的那位美貌皇后,是皇上在宫外结识的,皇上登基至今,后宫也只有她一人,宠爱程度可见一斑。
春袅、夏语、秋华、冬香四名宫女围在我身旁,将热毛巾敷上我的膝盖,疼得我龇牙咧嘴。
我疑惑,「那万家作为万皇后的母家,就没有受到牵连么?」
嬷嬷斟酌再三,小心翼翼地回答:「当年……丞相对这些事情毫不知情,他甚至上书检讨教女无方,请求告老还乡!」
我哂笑,好一招以退为进,舍弃了亲生女儿,保全自己的官位。他还真是一名毫不利人、专门利己的好丞相啊!
亲生女儿尚且如此,那我这个半路出家的女儿,若不能变成他手中的一把刀,只怕我很快也要饮恨黄泉了。
熄了灯躺床上,漆黑的帐顶逐渐化成一张血盆大口,想要一点点把我吞噬。
我叹了口气,脑袋裹进被子,一夜翻腾。
第二天,宫人们早早将在床上装死的我挖起来。
春袅叉腰,「皇后娘娘今天要派人过来教您规矩,娘娘您要想争宠,可不能第一天就失了规矩。」
得嘞!有这么上进的奴才,何愁主子我分不来皇上的宠爱?
没想到的是,比教养嬷嬷先到的,是丞相的小纸条。
我边用早膳,边读丞相的纸条。
好家伙,这简直是我昨日的工作小结。
首先,丞相大人点出了我坐没坐姿、站没站相的形象有碍观瞻。
其次,丞相大人对我昨日莽闯凤仪宫的事件提出严厉批评,并强烈质疑我脑子里装的是稠脑浆还是稀狗屎!
最后,他让我跟他保持实时交流,只要我听话,他会助我登上宠妃之位。
丞相这洗脑式的教育,让我对我的宫廷生活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小火苗。
这种好心情持续到教养嬷嬷开始给我上课。
丞相的嘴,骗人的鬼。
贼老天,我可能要死在学规矩的这一个月了!
学规矩的第一天,我前前后后挨了嬷嬷三十棍,我不服,晚上偷偷对镜练习,我悲哀地发现——我走路的时候好像一条摆不动尾巴的胖头鲤鱼。
学规矩的第五天,我被顶在头上的水浇了个透心凉,也喝了个满腹饱,连晚膳都没传。
丞相给我传纸条——「按兵不动」,我给丞相回——「稳如磐石」。
学规矩的第十天,欧耶!终于不用挨饿了,今天学吃点心……呵呵……呵呵……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绿豆糕了。
学规矩的第二十天,我踏马……刚痊愈的额头跟膝盖,又成了青红一片,我怕是要得老寒腿了。
丞相给我传纸条——「按兵不动」,我给丞相回——「时刻准备着」。
学规矩的第三十天,我把最近的学习成果得意地演习了一遍,默默期待夸奖。
嬷嬷恰了一口我敬的茶,傲娇地开口:「老奴在宫中过了一辈子,伺候了三代贵主,娘娘虽学得慢,但胜在努力,但老奴还是要告诫娘娘一句,不要以为月光照耀在您身上,就以为连同月亮都是您的。」
我呵呵一笑,继续装傻,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眼瞅着嬷嬷前脚出门,我后脚赶紧冲上床摊开。
吸……呼……哇……是自由的空气啊!
丞相给我传纸条——「伺机而动」,我给丞相回——「只欠东风」。
解禁的第一天,我考虑着,是时候去向皇后娘娘请安了。
头顶着秋分时节明媚的太阳,我不禁感慨:嫁给一个家里人丁并不兴旺的皇上,其实也是有好处的。
上不用给婆婆晨昏定省,不用听长辈敲敲打打,下不用看莺莺燕燕的争宠戏码。
如果后宫能再少个老是静悄悄想作妖的我,那简直太完美了。
在我的思想飞出宫墙之前,「凤仪宫」三个字及时拉回了我。
说实话,想想要面对皇后娘娘,我多少有点不好意思,抢老公的戏码,以后说不定要隔三差五演一回。
皇后娘娘的早餐太丰盛了吧,还有最近风靡上京的炸豆奶。
大概是我的双眼传递出了太多渴望,皇后娘娘看了我半天,抿嘴笑道:「贵妃走了这么远,就陪本宫用个早膳吧。」
凤仪宫的宫人欲言又止,板着脸给我添了双碗筷。
半个时辰后,望着桌上杯盘狼藉,我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有点不好意思,「娘娘宫中的饭真的很可口,妾身很感激娘娘。」
皇后娘娘拍了拍我的肩,又摸了摸我的耳垂,「不过就是多一双碗筷,你以后可以常来。」
「那我就不客气喽!」
我又开始了枯燥无聊又令人期待的流水账生活。
解禁第二天,我的早膳是在凤仪宫解决的。
解禁第三、四、五天……也是……
凤仪宫的宫人看我每天赖在他们家不走,从莫名其妙到见怪不怪,再到逐渐麻木。
可是这样的好日子没持续多久。
皇后娘娘说她春困秋乏,日渐惫懒,早晨睡到日上三竿,午膳后也是困乏难当。
我终究是不好意思日日打扰。
隔天再见到皇后时,看她戴了通体碧绿的新镯子。
我眼中艳羡大盛,「娘娘,可以让妾身看看您的新镯子么?您不用摘下来,妾身就着您的胳膊腕儿看看就行了,妾身还没见过成色这么好的镯子呢!」
皇后娘娘摇摇头,笑着原谅了我的唐突,递了胳膊过来。
我虚虚扶住娘娘的手腕,盯着镯子看了一会儿,啧啧称奇,忙不迭地夸皇上对娘娘真好,然后行礼告了退。
我扶着春袅的手,不紧不慢地朝着披香殿方向往回走,微风带着树叶打着旋儿飘落到地上,春袅为我裹了裹身上的衣服。
我用手挡着阳光,抬头望望格外高远的天空,「春袅,派人传话给丞相,东风来了。」
4
一场秋雨一场寒。
多日的连阴雨仿佛下在了所有人的心上,整个宫墙之内,几朝几夕之间,失了很多活力。
宫人们为我添上炭火盆子,一连几天,我都足不出户,裹紧被子,听着雨打屋檐的噼啪声,窝在床上看话本子。
夏语轻了脚步走进来,低声禀道:「娘娘,重明回来了!」
重明本是个掖庭刷马桶的太监,前些日子撞见他挨打,我看到他湿漉漉的眼睛,想起幼弟叫我阿姐的模样,救了他一命,他便跟了我。
重明也是我赏给他的名字,谓之两重光明,相继不已。
我合上话本子,将书塞入枕头底,坐起身来,招招手让他进来。
重明抖落蓑衣上顺流而下的雨水,跪在我面前。
「娘娘让奴才打听皇上的行踪,皇上政务繁忙,连皇后娘娘那里,都是深夜偶有踏足。
「按照往年惯例,现下这个时节,全国的田地都已收割完毕,但是今年的春天格外冷,庄稼种得迟,现在到了收成的时候,却遇到这么多日的连阴雨,很多粮食,怕是要烂到地了。
「黄河水位大涨,各州县纷纷上报,各地的堤坝都摇摇欲坠。皇上忧心水患,连日来鲜少休息,召集丞相、各部尚书、主事商议策。」
我摆摆手,重明无声退下。
我盯着明明灭灭的炭火,撑着额头,逐渐陷入沉思。
京城终于迎来短暂的放晴,听说河南却依然是大雨不停。
可是宫墙之外的疾苦,波及不到这宫墙之内。
所有宫人欢欣鼓舞地晒被褥,收露水,赶制棉服,为过冬做准备。
仅仅几日未踏足,御花园内的花草却明显衰败。
天是青蓝色的彩釉,雨后泥土湿润的气息与残花香相融,潮湿也更显萧索之感。
每经过一簇开得正浓烈的秋菊,我都要俯下身,观察一下它们还能旺多久。
走走停停,直到一抹明黄色撞入我的眼帘。
是我等也等不来、盼也盼不来的皇上。
先皇后在世的时候,听说先皇对她甚是宠爱。
她喜欢花,先皇便在宫中修了温房,精心培育南中品种。
她喜欢莲,先皇便以护城河为引,在宫中挖了湖,种了满池荷花,建了汉白玉拱桥。
如今,我立在桥中央,皇上一行人登上了桥头。
我深吸一口气,跪在桥中央行叩拜大礼。
仿佛只是一瞬,又好像过了很久,一双金线绣着龙纹的鞋立在我面前,声音里的漠然不容忽视。
「贵妃免礼平身,非年非节,不用行这么大的礼。」
我站起身,保持恭谨姿态。
直到皇上与我错身而过的一瞬,我抬起头,平复心中的忐忑。
「皇上,您打算什么时候去披香殿,妾身好早做准备。」
皇上身形一顿,回过身来,眼里染上冷色。
帝王的威仪将我的心理防线压塌了几分,我重新跪下,却依然尽量将身子保持笔直。
「妾身是皇上亲封的贵妃,妾身应该尽一份妻妾的责任。
「从我进宫到现在,皇上从未踏足披香殿,这对妾身来说,未尝不是一种侮辱。
「妾身进宫那天,妾身的父亲嘱托妾身好好伺候皇上,如今妾身有负父亲重托,自觉羞愧难当,如若皇上觉得,妾身不配为皇室开枝散叶,那就请皇上将妾身打发出宫。
「都说前朝后宫紧密相连,要不然皇上也不会允妾身进宫。如今皇上就是这么对待丞相之女的么?
「皇上,妾身的父亲在朝堂之上为大成肝脑涂地,妾身在后宫为您分忧,也是分内之事。」
皇上可能是气急了,大力吸了几口气,不怒反笑。
「贵妃这是在用丞相威胁朕么?离开万丞相,朕的江山就垮了?还是说朕要是一直不踏足披香殿,万丞相就有了二心?
「丞相精明了一辈子,怎么就送了你这么个糊涂玩意儿进宫了?
「朕倒要看看,朕今日再杀一个姓万的女人,丞相能把朕怎么样!」
我傻了。
我彻底傻了。
我千算万算,没算到皇上现在对我动了杀心。
我……要不要跑?能不能跑?能不能跑得掉?
就在这时,皇上身边有一人扑通一声跪下来,奋力拉住四处找剑的皇上。
「皇上,您一夜未睡,现在不宜再动气了,微臣恳请皇上,此事从长计议,保重龙体。」
这声音……这声音……好熟悉。
皇上一脚踢开他,「王家小郎,你是新科状元,是初初上任就担了户部主事的国之栋梁,是朕刚刚提拔的户部尚书。你真要为了万家这个糊涂东西自毁前途么?」
他扑过去,重新抱住皇上的腿,「小臣罪该万死,皇上,您怎么罚小臣都可以,臣只求您不要杀万贵妃。」
我浑身颤抖,一寸一寸慢慢地上移视线。
那双鞋上歪歪扭扭的红梅,是我的手笔。
左手上浅浅的伤疤,是他第一次劈柴时,柴飞起来溅伤的。
是新科状元王慕之。
是户部尚书王慕之。
也是在医馆陪万雪迎共看花开花落的王慕之。
这张脸,是我梦里见过无数次,而此刻最不想见到的。
如此恬不知耻,如此狼狈,如此下作求欢的时刻。
我脑袋轰隆隆地响,周围的咆哮声、求饶声、啜泣声,都逐渐离我远去。
这是比死更难堪的时刻。
我倏地站起来,死死盯住王慕之通红的双眼、颤抖的嘴唇、满是泪痕的脸,一步步往后退。
我忘了这是在桥上。
冰冷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沉重的斗篷拖着我往下坠。
我放弃挣扎,任由黑暗吞噬我。
王慕之,我自由了。
不知过了多久,胸腔中的一团火烤醒了我。
我猛地睁开眼,第一眼望到皇后身边的王嬷嬷站在我床边。
我感觉自己的眼睛在喷火,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抓住王嬷嬷。
「王嬷嬷,今日之事,您不用问责于我,我自会向娘娘请罪。
「但是现在,麻烦您帮我一件事!
「御花园金丝菊开得旺盛,金丝菊是清热解毒的良药,请您代我请求娘娘,往丈八胡同的同济堂送一捧。
「事成之后,我给您磕头,娘娘就是让我死,我也心甘情愿。」
王嬷嬷沉思了半晌,缓缓地点了点头。
这事儿十成是妥了。
我放下心,重新躺了回去,想擦去眼角的泪水,却提不起一点力气。
「我刚才大概是回光返照吧。」这是我失去意识前唯一的念头。
5
这一躺,我便走马观花地将这十五年重新走了一遭。
丞相之女只是虚名,「万大夫的小闺女」才是我实打实的十五年。
在丈八胡同里,我和小伙伴爬过墙,打过石榴,陪娘亲绣过花,陪阿爹出过诊,采过药。
娘亲嫌我不够贤淑,阿爹却对我的成长路径很满意。
我是在医馆门口捡到浑身是血的王慕之的。
他初醒时,我每天给他换药,但跟他说话永远得不到回应。
我扼腕叹息,读书人坏了耳朵和声带,怕是没办法考取功名了,看他的眼神难免染上几分同情和怜惜,照顾他也不由得更加尽心尽力。
直到那一日,我埋头晒草药,浑然不知身后的草药架被猫撞倒,铺天盖地的草药直冲我而来。
「小心!」有个人影冲到我身边,一把拉开我,他躲闪不及,用胳膊挡住草药架。
我倍感意外,「原来你会说话?」
他略显羞赧,浅笑道:「王某惭愧,前些日子受到一点小打击,便因此萎靡不振,但病床上躺了这些时日,得姑娘一家的悉心照顾,如今我已想通了。」
他说他从小就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天才儿童,12 岁便通过童试成为秀才,15 岁中举,每次出门都是众星捧月。
彼时他春风得意,哪懂什么叫树大招风,在经历几天几夜难熬的会试后,他以为稳操胜券,实则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会试成绩公布后,他名落孙山,前三甲的考卷张贴出来后,他的考卷上,赫然写着别人的名字。
少年人意气用事,击鼓鸣冤,然而求告无门,被人打个半死,扔在了丈八胡同。
讲到这里,他愣了愣神,回身看着我,向我作了一个揖。
「万姑娘,我很感恩上天,让我在最困顿的时候,得万家襄助。
「小生王慕之,见过雪迎姑娘!」
那天的太阳,一定是格外大,要不然我的脸上,怎么会有莫名的灼烧感?
王慕之不宜长途奔波,便在我家西厢房住下来,我知道后偷笑了好几天。
养伤的这段时间,他也没有闲着,在书馆找了一份抄书的活儿,抄一本书得一两银子。
彼时我没见过这么一本万利的生意,既可以读书,又可以赚钱,不由地感慨:书中自有黄金屋这话,果然不假。
早晨,王慕之陪我去采药。
中午,他去书馆抄书。
晚上,我们一起坐在院子里纳凉,吃着井水冰好的西瓜,我和弟弟伏在娘亲膝头撒娇。
有时遇到不讲理的病人,对我推推搡搡,他总是第一时间将我护在身后。
我被病人用药罐砸破了头,他心疼地拥住我,「雪儿,我只希望自己能尽快长成参天大树,为你遮风挡雨。」
日子平静又美好,恬淡且安然。
我一直清楚,书馆抄书并不能让他进益,但我没想到分别的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王慕之的老师听闻他的遭遇,很是痛惜,将他推给容山书院的山长,允他上山读书。
我眼泪汪汪地送走他,一再保证自己一定会守好医馆等他学成归来。
他走后,日子依旧按部就班地过。
他时常写信回来,事无巨细地讲述他在书院的生活,不断提醒我天冷加衣,医馆再忙也要按时吃饭。
「雪儿,书院的四季我已看了两轮,我行走在书院中,只觉这书院的假山、树木、花草,无一是你,却无一不是你。我虽离开医馆太久,但在医馆生活的一点一滴,最近却更加清晰起来,想来这也是古人说的思念至极吧。
「书院距京城路途遥远,这个月的下旬,我便要动身了,路上的这几个月我便是闲人一枚,那我这个闲人,便有更多的时间想念你这个忙人了。
「雪儿,你等我。」
我将信件在心口捂了许久,小心地放入箱笼,准备药材陪阿爹去京郊出诊。
殊不知,那辆停在胡同口的绣着「万」字的马车,就此改变了我的命运。
6
我这次落水,引发的寒疾极其严重,胸闷气短,咳嗽不止,等到能下床时,第一场雪已经化了。
我抱着汤婆子,听宫人们战战兢兢地讲那日的场面——我落水之后,王慕之几度扎入水中,硬是把已经沉到湖底的我拖上来。我还好,一捞上来就被抬回了宫中。而他,深秋时分,身着湿淋淋的衣物,在皇上的书房门口跪了一天。
因此,我病的这些时日,他也卧床不起。
皇上大怒,要把昏迷不醒的我挪往冷宫。说时迟那时快,皇后娘娘突觉头晕目眩,太医一查,便查出了快三个月的身孕。
春袅快步走了进来,「娘娘,皇后娘娘命人传话,请您到凤仪宫一叙。」
我定了定神,这披香殿,我怕是住不久了。
我在皇后寝殿已经跪了半个时辰了,唉,入宫这几个月,感觉骨头都软了三分。
自打我进了这寝殿门,皇后就没跟我搭过话。
在我第三次偷偷换腿发力时,皇后瞥了我一眼,叹了口气,她举起手,眼看一个巴掌呼过来,却在我脸边停下,犹豫半晌,又轻轻落在了我背上,「你就真的,没有话对本宫讲?」
我咬咬牙,「娘娘,妾身就是蓄意勾引皇上,只不过妾身不是个聪明人,想不出完美的法子,徒引皇上不喜,妾身甘愿领罚。」
皇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那如果,本宫要你自裁呢?」
我心内一片了然,「娘娘,您不会。妾身只是争宠,罪不至死,再者,万丞相在朝堂大搞一言堂,我是他名义上的女儿,您现在杀了我,只不过是平添麻烦。」
皇后将茶杯重重磕在桌子上,微微提高音量,「哦?你倒是算得清楚!那王主事呢?他拼死救你,一个不慎还要担上觊觎后妃的罪名,你连他都不要了?」
我嘴里有些发苦,费劲儿地咽了咽唾沫,「娘娘,我既然做不了为爱举身赴清池的刘兰芝,我就不会要求王尚书做守诺自挂东南枝的焦仲卿。
「王主事家世清白,是个纯臣,堪当大用,皇上也明白这一点,要不然这一次,也不会饶了他。
「娘娘,我跟他有缘无分,但我希望世间的好运气都是他的,他儿孙满堂,幸福美满,我便觉得这人间值得。」
皇后站起身,踱了几步,沉默半晌,沉了声。
「来人,万贵妃顶撞皇上,犯了大忌,择日搬往冷宫,你……好自为之。」
我逼回眼眶的温热,没有再回头,一口气冲出凤仪宫。
一夜未眠。
第二天,夏语递来了万丞相的纸条。
透过这张纸条,我仿佛看到了一个不再维持丞相威仪、气急败坏、恨不得掐死我的万通。
他指责我脑子养鱼,万家百年的基业要生生毁在我手上,如若皇上因为我的关系迁怒他,他饶不了我,以及我的家人。
我拿纸条擤了鼻涕,从窗户丢出去。
自古男人没本事维持事业,就骂女人是祸水,再说了,就万家那棵被虫蛀空了主干的大树,枯萎是迟早的事情,跟我有锤子关系。
7
「唉,好无聊啊!」
这是我今日瘫在石凳上,发出的第三十声感叹。
正在修屋顶的春袅抹了把头上的汗水,向着屋檐底的我喊话:「娘娘,石板凉,您别凉坏了身子。您要是实在无聊,您就去把厨房的老鼠洞堵一堵。」
我:「……」我还能说什么?我只能认命地起身去找堵洞的石头。
当初,重明和春袅听到我要去冷宫长住,二话没说就跟来了。
重明我肯定是要带的,他是我救的,如果再次离开我,他怕是彻底活不下去了。
而春袅,说我没本事,她有点拳脚功夫,要去冷宫帮我打架。
她打架的功夫终究没有用得上,冷宫除了我这一小家,没有别的人口。
冷宫挺好的,就是硕大的老鼠不太躲人,时不时会跑出来吓得春袅嗷嗷地叫;晚上起夜时,经常跟归巢的蝙蝠打照面;躺在屋子里会望到天;窗缝儿渗进来的风有点过于凉爽……
春袅用来打架的小斧头,重明用来防身的木棍、铁锨,这下全派上了用场。
我们仨像是支援边疆的苦工,打扫卫生、糊窗户、烧杂草、翻地……
哦,还有看守冷宫大门的卢公公,从初时对我们的爱答不理,到后来偶尔摸摸索索地起来,看看那吊扇的门,瞅瞅那闭不严实的窗户,这儿拍拍那儿捶捶,家具就奇迹般地好了。
真是个可爱又别扭的老头儿。
日子就在这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嬉笑怒骂的烟火气中悄然而逝。
今年的除夕夜,也是在冷宫中度过的。
我们四人草草吃了年夜饭,围在炭火盆旁叙话,我喝了点浑酒,正豪言壮志地要给春袅招女婿,给重明买房子,给卢公公养老。
窗外一道黑影忽然闪过,重明一把抓起手边的烧火棍,把我护在身后。
有人推门而入,摘下帽帷。
「雪儿,我也来陪你守岁。」
我瞬间眼睛一热,「慕之哥哥。」
王慕之携我并排坐在屋顶上,用他的大麾裹住我,漫天烟火映红了我的脸颊。
我舍不得打破这份静谧,心像浸在水里的海绵,柔软、潮湿,又有些发痛。
我不知道如何表达满腔爱意,只能用劲再用劲地将自己靠在他怀里。
他太瘦了,那场落水加长跪的闹剧,终究给他这个羸弱的读书人造成不可磨灭的伤害。
我在冷宫卸下心防活得惬意的时候,他经历了多少磨难才能洗掉皇上对他的猜疑,一步步走到我面前。
他懂我的不安与感动,在我的发顶轻轻落下一吻,「雪儿,皇上亲封我为户部尚书,开春以后,我就要奔赴河南,彻查赈灾银两之事。朝堂之上暗流涌动,后宫也不会一直如此安宁,在我顾及不到的地方,你一定要保护好你自己。」
大年初一,我在一片爆竹声中醒来。
昨夜何时睡着,何时回到床上,我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
但是,手里的玉佩,告诉我昨晚的陪伴不是梦。
玉佩……玉佩……是慕之哥哥的家传玉佩呀!
将头蒙在被子里傻笑了一会儿,我一个鲤鱼打挺起身。
新的一年,开始喽!
立春后,天逐渐回暖。
王慕之离京那天,我正在给梁上的春燕加固新巢,收到他的来信后,我爬上屋顶,抱着信纸发了一下午的呆,遥遥远望了红墙根底,祝他此行一切顺利。
王慕之说,他已安排好一切,让我大可放心,静待他归来,他会向皇上请旨放我自由。
我已经好久没有收到万丞相的来信了,对他来说,我非但不能用美色吸引皇上,还因无脑惹怒皇上陷入如今的境地,已然是一枚弃子了。
重明是个闲不住的小孩,护城河解冻后,他趁着夜色偷偷摸了几条鱼回来。
临睡前,我叮嘱春袅找了个水缸,将鱼挪在我房里,防止夜里倒春寒,将初初成型的小鱼冻坏了。
我枕着杏花的清香入睡,半夜却被自己的咳嗽声惊醒。
等我彻底清醒过来,整间屋子已经被浓烟包裹。
外间的火势发了疯似的,随风四处乱窜,火苗沿着柱子顺势而上,腐朽的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屋外的春袅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喊声,我呵斥她不要进来,嘱咐重明尽快寻找帮手。
胸腔内的疼痛感越来越显,我像个无头苍蝇,在能见度越来越低的房子四处乱撞,如果再出不去,就算没被烧死,我也会被坍塌的木头压死。
就在这时,我摸索到了盛鱼的水缸,心下一喜,有救了。
我将手帕浸湿,捂住口鼻,把缸里所有的水都倒在棉被上,披上湿透的棉被,挑了火势较弱的角落,咬咬牙冲了出去。
我刚跑出屋子,房梁在我身后垮下来。
等到救火的人赶来,大半边的冷宫已经烧没了。
我搂着心有余悸的春袅,蹲在焦黑的土地上观察现场惨状。
几场春雨过后,空气早已湿润,不可能是干燥起火,屋子里没有被翻乱的痕迹,我屋子周围被洒遍了桐油。
所以,是有人下了血本,想纵火杀了我。
重明惊慌地呼喊:「卢公公呢?卢公公他该不会是……」
「想什么呢?臭小子,我还好好的!」
卢公公蹲在熏黑的墙根儿底,黑着脸与墙根儿完美地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辨认不出人形儿,旁边被五花大绑的那个我倒是能认出来,是万丞相送我的秋华。
重明扑上去抱着卢公公就哭,卢公公拍了拍他的脑袋,也没有推开他,任由他像一只大狗狗拱来拱去,把鼻涕眼泪偷偷抹在他衣服上。
「喏,我去抓她了,这丫头跑路的本事不错,差点追不上。」
秋华有点功夫在身上我是知道的,但是卢公公三两下就把她绑了……emmmm……都是我惹不起的人!
我拍了拍满手的黑炭,「春袅,帮我换身衣服……算了算了,我现在也没有衣服可以换了。重明,拖着地上这一坨,我们去找皇后娘娘!」
8
时隔近半年,我又重新跪在了凤仪宫外。
从前是为了活命,如今也是为了活命。
手段虽然不同,但目的从未改变。
皇后派嬷嬷直接将秋华发落了,秋华这才意识到,她的生命从未盛开却就此陨落,挣扎着向我靠近,春袅一把将她扒拉开,我听着逐渐远去的求救声,内心一片死寂。
皇后娘娘孕相尽显,她靠在矮榻上,腰上垫着软枕,皇上在旁边拉着她的手,即使相坐无言,空气中也氤氲着温暖。
皇上见我进来,鼻孔微动吐出来一声「哼」。
皇后娘娘温柔的样子更胜从前,招招手让我坐下来。我看看皇上快挤成倭瓜的脸,硬是没敢坐,跪在了皇后娘娘的脚边。
皇上站起身,嫌弃地踢了踢我,「皇后说你冷宫里过得凄凉,朕看你还胖了不少,你这丑丫头离皇后远点,朕害怕你影响皇儿的长相!」
我不敢说话,头埋得更低了。
你才丑!你看你瘦得那个大马猴样儿!
我恭恭敬敬地朝着皇上和皇后磕了个响头。
「万丞相要杀了妾身,妾身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娘娘,是不是王慕之查出什么了?」
皇上一副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朕早知道你这丑丫头是个祸害,你看看你,哪里能配得上朕的王尚书?」
您不会说话,您闭嘴成么?
皇后叹了口气,「王尚书一心想让你早日脱离万丞相的掌控,铲除丞相党羽的步伐太快了些,万丞相如今疯狂反扑。一方面,他想杀了你,乱了王尚书的阵脚;另一方面,他伙同地方官,造成流民叛乱的假象,趁着混乱将王慕之推下山崖,王尚书至今生死未卜。」
即使我早有心理准备,但听皇后娘娘说出实情,心悸的感觉久久不能消散。我跪坐在地上,努力平复心情,一团浆糊的脑子逐渐清明。
娘娘说慕之哥哥生死未卜,那生还和死亡的几率是五五开。
皇上已经从京城拨派出大批精锐人手寻找,就那么大点崖底,生死早有分说。
现在无非两种可能性:一种是慕之哥哥已经死了,尸体落在了万丞相的手里,他按而不表,等着合适的时机对皇上回头一击;另一种是慕之哥哥已经脱离了危险,躲在暗处伺机而动。
我全部的希望,都押在后者。
我第一次直视皇上,「妾身曾经以为,躲进冷宫,就能求得安逸,身边的人都会安全,是妾身眼界太小。身处漩涡中心,怎么可能逃开?
「皇上,妾身愿意做您手中的一把剑,妾身请求以皇上宠妃的身份,前往水患之地,安抚民心,助王尚书查明真相。」
皇上仅仅愣了一瞬,冷笑道:「你?朕凭什么相信你?你哪儿来的自信,觉得朕会启用一个姓万的人?」
我瞥了他一眼,心想:您话这么大,您手上有几个可用之人您心里没数?但凡您有别的办法,您至于让慕之哥哥单枪匹马闯龙潭虎穴?
大概我这一眼确实过分了,皇上指着我的鼻子又准备开骂。
皇后娘娘柔柔地拉住皇上的手,「皇上,正是因为她姓万,所以没人比她更合适了。」
皇上嘴唇动了动,没再说话。
我又搬回了披香殿。
随之而来的,还有流水般的赏赐,我眼睛都直了,原来,这才是宠妃该拥有的财富。
皇上在我屋子里过了几夜,当然,他睡床,我打地铺。
一时间,我的风头无两。
皇上从来都是拿鼻孔对着我,我也懒得搭理他。
这日,我刚在地上躺好。床上的皇上忽然出了声:「明日,朕就会下旨,让你以贵妃之身,替朕和皇后前往河南。」
我暗自窃喜,清清嗓子让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妾身定不辱命。」
就在我半睡半醒之时,床上的皇上又开了口:「你到底……是想为朕分忧,还是只想救王尚书?」
这一问,瞬间吓跑了瞌睡虫,我仔细斟酌了半天,生怕一个回答不好,皇上不放我出去可怎么办。
正准备开口之时,皇上翻了个身,「算了,朕不想听,睡吧。」
莫名其妙!喜怒无常!
第二日,我在群臣的注视之下接了旨。
皇上拉着我的手演了半天的含情脉脉和依依不舍,我也掐了自己两把,倒吸着冷气红了眼眶。
在宫门口,我这一大队人马,遇到了万丞相的马车。
错身而过的时候,他喊住了我。
我捏住嗓子,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骄纵,「父亲,您是特意来送女儿的么?您不必担心,女儿不过是去看看那些刁民,不日便会归来。」
万丞相却略显欢快,「老夫早知娘娘会有得宠这一天,但娘娘爬得再高,也不可忘记自己的身份!」
我撅起嘴,做作到自己都觉得恶心,「女儿忘不了,女儿从来都是万家的人,该怎么做父亲大可以派人盯着。父亲也看见了,皇上真的很宠女儿,这次的苦差事,要不是他答应我将东海进贡的红珊瑚给我,我才不答应呢。」
他的马车渐行渐远,声音远远传来,「老夫祝娘娘平安归来,一路荣华。」
我收起嘴角的笑意,呵,真累。
9
离京城越远,官道上却越显得太平,没有流寇作乱,也没有遇到逃难的流民。
好一副岁月静好、太平盛世的假象。
半月后抵达目的地,刘知府和章刺史已经在城门口等候我多时。
我按了按额头,连马车帘子都没掀,「二位大人,本宫舟车劳顿多日,灾情明日再议,先安排本宫歇下吧。」
马车外的几人音调都欢快了几分,「谨遵娘娘吩咐。」
当地的官员,要么是真清廉,要么是假做戏,连给我这个宠妃准备的房间,都略显寒酸。
负责安顿我的通判苦哈哈地说:「娘娘见谅,银子都用来救济灾民,只能委屈娘娘了!娘娘在丞相面前,记得多美言几句。」
丞相?这府里,也都是丞相一派的人?
我嫌弃地撇撇嘴,冷哼一声,拎着裙子跨进门,把通判关在门外。
沉沉的夜色刚盖下来,重明弓着背狗狗祟祟地回来了,「娘娘,知府大人刚召集富商和有脸面的大户,在府里议事,防守森严,奴才无法靠近。」
我倚在略显简陋的床上,轻声问春袅:「如果让你去听墙角,你有几分把握不被发现?」
卢公公靠在墙角,站起身向我行了礼,「奴才去吧,奴才的轻功远在春袅之上。」
春袅一个习武之人,被明晃晃地鄙视了,几次张嘴想反驳,最后却像只小鹌鹑一样低下了头。
知府召人议了半夜事,我也摸黑喝了三壶茶,枯坐了半夜等卢公公回来。
窗外身形一晃,卢公公从窗子跳进来。重明给他倒了一杯水,我们仨眼巴巴地盯着他。
卢公公斟酌了一下用词,「娘娘,他们说……您不过就是个绣花枕头,没什么本事,再加上一笔写不出两个万字,他们只要分头驱逐了灾民,好吃好喝把您供个几天,安全送走就行了。
「娘娘也想问王尚书的消息吧?王尚书不在他们手上,他们也很纳闷,那么大个人,好像凭空消失了。」
我呼出一口气,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第二日,我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用过午饭,梳了繁复的发髻,套上拖地长裙,摇摇曳曳地上了马车。
刘知府安排得很好,沿路有不间断向我的马车问安的富户,以及穿着得体、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不断叩谢朝廷的百姓。
走这一圈并不费力,再见到知府,也不过是一个时辰以后的事情。
春袅扶着我下了马车,我将整个身子靠在春袅身上往前走,「本宫看刘知府将赈灾这差事办得很好,是朝廷的股肱之臣,本宫一定会如实禀告皇上,刘知府就等着加官进爵吧!哦,本宫也会告诉父亲,你对他的拳拳之心。」
我忽然一回头,刘知府脸上得逞的笑意还没有来得及收回,我装作没看到,扶了扶发簪。
「本宫看,差事办到这里就结束吧,日子还长,本宫喜欢听戏,知府大人让这城里所有教坊的歌女,都给本宫轮流唱一遍,明天就开始安排,各家女眷都来陪本宫听戏吧。」
一回到房里,我赶紧甩掉身上这些负担,瘫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叮嘱春袅:「你去告诉重明,挑个无人注意的时候,在就近的外墙画上一片雪花。」
这样一来,慕之哥哥找我也会少走一点弯路。
我穿着当下京城最流行的花式,戴着番邦进贡的珠玉玛瑙,坐在一众女眷中间,伸着纤纤玉指,边喝茶边观察这群女人的神色。
羡慕得难以自持有之,不屑一顾有之,对我充满鄙夷有之。
唯有坐在我下首的太守夫人,对我满身的绫罗绸缎和珠光宝气视而不见。要知道,即便是世家女,也很难凑齐这一身的。
这位夫人,有点意思。
我招呼太守夫人上前,褪下腕上的南红玉镯套在她手上,「这位姐姐,本宫虽然第一次见你,但觉得跟你分外投缘,这几日听戏,你便日日来陪着本宫吧。」
她面上虽有欣喜之色,看向镯子的眼神,却并未流露出兴奋和自得。
区区一个太守夫人,如此冷静自持,要么是真的安于贫贱,要么就是见过了太多好东西。
是夜,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突然听到门「吱呀」一声,微微被推开,我屏住呼吸,将枕下的刀子握在手里。
等到来人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我一刀刺过去,张嘴就要喊。
来人一把捂住我的嘴,「雪儿,别叫,是我。」
我脱了力,刀子悄无声息掉到了床上,我一把搂住来人的脖子,情绪再难自控,眼泪渗进他的脖颈,「慕之哥哥,你没事,你没事真好。」
王慕之将我紧在怀里,又轻轻拍了拍我的背,「雪儿,我很想你,但眼下时间有限,只能长话短说。这些狗官,把难民都赶出了城,不让上官道,也不让进京告状。我最近就混迹在他们中间,朝廷拨的救济粮和抚恤银,百姓根本没见到多少,现在饿极了,已经出现易人而食的情况了。」
我气得头顶冒烟,坐直身体,「慕之哥哥,需要我做什么?」
王慕之示意我少安毋躁,「雪儿做得很好,你怀疑得没错,章太守他们都有问题,我抓住了他手底的一个师爷,这个师爷是个软骨头,三两下就招供了。据他说,太守府有一本账册,记录了他们的阴私。每年的地方收入,包括赈灾款,三成收入囊中,四成进贡给丞相,剩下三成勉力运转维系民生。」
「我已向皇上请旨捉拿章太守,现在就等圣旨和京中来人了,在这之前,你务必稳住太守夫人,不能让他们看出端倪,章太守对夫人甚是宠爱,必要时,也可以成为拿捏他的筹码。」
王慕之抄太守府那天,我挟了太守夫人,退到了城郊难民处。
听说章太守知道我挟持了夫人,脸上灰败更甚,没有过多反抗就被抓获了。
手下的人分批带领难民入城,去太守府领粮食。
我居高临下看着跪在地上的太守夫人,一如皇上当年这样看着我,此时我才体会到皇上当初厌恶的情绪。
「同是女人,我本不欲为难你。可是这么多年,你躺在百姓的累累白骨上,啖百姓的肉,喝百姓的血,从未有过一丝愧疚之情。你丈夫犯了罪,如今你便陪他一起去偿还吧。」
我登上了回京的马车,没有再回头看她,这从来都不是一条回头路。
这桩案件,轰轰烈烈持续了三个月,朝野上下,第一次清晰地看见备受尊敬的丞相,如何视百姓的命如草芥;如何用民脂民膏,铺就自己亨通的官路,成全自己纸醉金迷的生活。
丞相府被抄那天,我远远地观望了半天。
数不清的金银财宝如流水般流进国库,丞相终于弯下了他不可一世的脊背,戴着镣铐被人押入大牢。
眼看他高楼起,又眼见他树倒猢狲散,大成王朝的土地上,再也不会有一个万姓世家,也不再有一个叫万雪迎的贵妃,而太医院却多了一个叫万雪迎的医女。
皇上念我扳倒万丞相有功,在群臣面前揭露计划,废了我贵妃之位,给了我一份太医院的营生。
往事如烟,就此随风飘落。
10
又是一年秋将至,这是我在宫里的第二个秋天。
皇后娘娘特意不让宫人清扫宫道上的黄叶,虽萧瑟,却为宫城平添了几分暖色。
宫里张灯结彩,宫人们都换上了新衣,喜气洋洋地迎接小皇子的到来。
我捏着一片落叶,呼吸着秋日微甜的空气,往宫外晃。
王嬷嬷从身后赶上来,与我齐行。
「万医女这规矩可得再学学,瞧这走路都快蹦起来了!小皇子平安降生,皇上感念万医女这几个月伺候皇后的辛苦,特命奴才送万医女出宫,赏赐等皇后娘娘出了月子再定夺。」
我福了福身,无赖地挎上了王嬷嬷的胳膊。
「说起来,我一直都没有感谢嬷嬷,当初要不是您及时往我家里送了金丝菊,我爹娘也不可能那么快离开京城,这才没被万家抓住把柄。」
王嬷嬷任由我扯着她快步走,「医女……哎……慢点!慢点!小心摔了……小心我告皇上,让他下次教训你!」
我松了王嬷嬷的胳膊向宫门跑去,挥手跟嬷嬷告别。
「嬷嬷不告状,皇上也是要骂我的!嬷嬷快回去吧,宫门要落锁了,我要赶紧回家啦!」
宫门外,一辆马车静候着,听到宫门响动,马车里的人掀开了帘子。
这个人,是发着光的啊!
王慕之一手将我搂上车,一手将剥好的橘子放在我手里。
我吃得唇齿留香,含糊不清地问他:「慕之哥哥,皇上说等皇后娘娘出了月子再给我赏赐,我头一次见给赏赐还要等的!也不知道要赏什么?」
王慕之含笑摸摸我的头,「我求了皇上,给我们赐婚!皇上说等皇后娘娘出了月子,全权交给娘娘!」
我的脸腾一下就热了,长舒一口气。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终于可以与光同行。
我催促着车夫快点赶回家,毕竟我嫁妆还没有准备好,嫁衣还不会绣。
王慕之在旁笑着看我着急,我一生气,咬上他的唇。
但愿日子清净,抬头遇见的都是柔情。
王慕之,我的世界已天光大亮,你是我对生活全部的渴望和幻想。
(完)
作者: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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