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沉
一、雨夜越狱
1950年4月中旬,正是春城昆明风和日丽、鲜花怒放的时节。其时昆明市和平解放已经四月有余,解放军昆明市军管会亦于上月宣告成立。
4月12日,昆明市公安局二分局(即昆明市公安局第二区公安分局)看守所看守员施贵宝心里有点儿不爽,仅仅因为他忘记了一件小事就挨了看守班长小许的一顿批评——
一天前,小许接到所长的通知,上级领导说天气即将开始热了,要注意做好监舍的环境卫生和在押人犯的个人清洁工作,看守所关押着的这百多名人犯中颇有些须发皆长,不利于搞好个人卫生,让小许安排一下把人犯的头发一个个都给剃一剃。小许原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13军37师111团的一个排长,进军云南途中探路时摔下山崖负了伤,进昆明后正好要从部队抽调一些军人转到地方充实公安工作,他就被领导点了名,分派到二分局看守所担任了看守班长,就是全体看守员的负责人。
二分局看守所一共有看守员十六名,除了小许都是原国民党昆明市警察局的留用警员。昆明是和平解放的,因此刚开始时政府机构的留用人员比较多,后来进一步清理整顿,只留下一些历史上没有作恶、现实中思想进步且具有突出技能的业务骨干,其余的都打发回家或者到其他企事业工作岗位上去了。看守班负责看守所的内勤,外勤警戒工作是由解放军部队管的。内外勤务的职责范围分得很清楚,互相之间不容僭越。当下,小许接受任务后,就让副班长老崔当天即安排人犯理发,老崔去监房转了转,回到办公室告诉小许说,这事今天看来还解决不了呢。怎么呢?看守所人犯剃头以往都是自己解决的,所方备有理发工具,从在押人犯中找一个会理发技艺的开出监房当临时剃头匠就是了。可是,这回巧事出现了:一百多个人犯中,从国民党党政军特宪警、江洋大盗到寻常偷鸡摸狗的小贼几乎样样都有,可是问来问去,却没有一个会剃头的。因此,老崔对小许说,看来,得从外面找一个剃头匠来干这活哩,当然,得付些钱给人家的。小许点头称是,就把这事儿交给施贵宝去办。
要说这天看守所的事儿也真有些多,整天不断地来人提审,看守员得负责提解,到提审室后还得警戒,提审结束后又得押回监房。此外,分局这天也新抓捕了七八名嫌疑人犯送来,新人犯人所,需要办理一应手续,那又有一番忙碌。这样折腾下来,施贵宝就把许班长交办的那件事儿给忘了。到了下午三点大家消停下来,小许说一天工作结束了,我们照例开个班后会就准备下班吧。班后会上,小许一个个检查各人当天所做的工作,点到施贵宝时,后者才发现自己把小许交办的找剃头匠的事儿给忘了。按说这失误是因为其他工作忙碌造成的,可以原谅,小许也是这样想的,不过,他认为原谅就是不作处理,却并不等于不能批评,就在会上说了施贵宝几句。于是,施贵宝心里就有些不爽,不过,他也没说什么。
次日,这件事还是由施贵宝去办。跑了附近几家理发店,人家倒是肯上门剃头,不过价钱开得有些高,回来请示了小许没通过。下午再去找,遇到一个在街头摆剃头摊的老头儿愿意提供服务,价格也可以接受。可是,领到看守所后,小许一看对方那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就摇头了,把施贵宝扯到一边悄声道:“你看他那副样子,能一下子给一百多人剃头?只怕剃到一半自己站不住先栽倒了,咱不是自找麻烦吗?”于是,就给了老头儿一些零钱打发了。
第三天,看守所奉命全体政治学习,小许说即使来了剃头师傅也干不了,就再拖一天吧。当晚,轮到施贵宝值班。八点钟刚过,分局送来了三个新抓的人犯。一番忙碌后,施贵宝的心情倒是好起来了。不是他追求进步喜欢多干活儿,而是这三个新人所的人犯中,有一个恰好是职业剃头匠——还是“留福理发店”的老板。
理发店老板名叫章必祥,昆明本地人氏,四十挂零。他干吗好好的老板放着不做而要进看守所来吃牢饭呢?这一点,他自己似乎也说不清楚。他犯的事儿是打了一个上门求乞的叫花子。这天,“留福理发店”的生意很好,章必祥也亲自抄起夹剪为顾客服务,从上午开门一直忙碌到下午四点才得闲。章必祥让老婆弄了一瓶酒犒劳自己,也不知喝了多少,正要结束时,学徒来禀报说门前来了个叫花子,给了他一碗饭上面还给放了一块咸鱼,他吃了后还要讨钱,开口就是“不能少于一千元(旧版人民币,合新版人民币一角)”,赶都赶不走。章必祥一听就火了:解放了,穷苦人翻身没错,可开店的对叫花子已经快叫大爷了,看把他们惯的,开口就要一千元。一千元是什么概念?店里的一个学徒辛辛苦苦干一个月,月规钱(零花钱)也不过只给一两万元啊!
章老板于是就出门去驱赶叫花子,一言不合,借着酒意动手打了对方。这一打,叫花子直奔派出所。派出所秉公执法,把章必祥传唤去,七问八问,最后把他送了分局。分局把他晾在一旁,原以为天黑了就要放的,没想到竟然开了张拘票送看守所来了!
看守员施贵宝对于章必样的人所极表欢迎,把人犯押入监房后,他对搭档老王说:“这下好了!明天赶紧让这个新来的人犯把小许交下的那活儿干了。”
老王说明天上午七点咱们就下班了,还干个啥呀,让小许另外安排人干吧。可是,施贵宝却很执著地坚持要亲自把这桩活儿办了,宁可自己辛苦些,晚点儿回家不算什么。
看守班长小许是单身汉,住在看守所对面的部队营房。他每天早上总是提前上班的,这天也是这样,六点多就来了,听说昨晚新进来一个理发店老板,大喜,说老施我正打算一会儿骑车去街上找剃头匠呢,现在就不必费神了。你还是下班回家吧,我另外安排人处理这件事。但施贵宝坚决不肯下班,一定要把这桩活儿干完后才回家。小许这才知道这人的固执,只好点头,还去街上买来早点请施贵宝吃。施贵宝很开心,前天挨批评的那份不爽早就烟消云散了。
这样,施贵宝就留了下来。看守所开过早饭后,施贵宝就把剃头匠章必祥开出监房,递过夹剪、梳子、白布各一,说你来得正好,今天把看守所全体人犯的头发都给剃了。章必祥白是喏喏连声,还问除了人犯,你们这些老总同志要不要剃?施贵宝就摆出了警察的架势,说到了这里你就是敌人了,不能称我们“同志”,以前管我们叫“老总”,如今解放了,上面有规定该叫“管教”,我们的头发哪怕长得像当年的“长毛”,也不劳你效力,自会去外面店里花钱剃的,这是纪律!章必祥听了便嘀咕,说他不过就打了几下,怎么就成敌人了呢?还要往下说,被施贵宝喝住,让他只管干活就是。
看守所人犯剃头是在监房前的院子里进行的。施贵宝把人犯一个个从监房里开出来,带到院子中间坐下,由章必祥操作。那时还没有规定人犯必须剃光头,但发式显然是无法讲究的,章必祥根据施贵宝的要求,三下五除二只求一个“快”。即便如此,干到中午也只剃了一半人。吃过午饭后再接着剃,不过章必祥的手已经酸了,速度就没有那么快了,等到最后一名人犯剃毕时,已经四点多钟了。
看守班长小许对此结果深觉满意,说老施真是辛苦你了,看你值了夜班还干了整整一天,明天就不要来上班了,在家好好休息。前天会上我把话说得重了点儿,还要请你原谅。施贵宝说没什么,明天我还是来上班吧,最近所里事儿多,没准儿明天又有什么事儿要大伙儿忙一阵,多一个人手总是好的。
没想到这话还真让施贵宝给说着了——当天晚上,看守所有一名人犯越狱!而且,当时还没人发现,一直到早上值班看守员吹了起床哨,同监房人犯才发现后墙壁上有一个直径一尺多的洞,嚷起来,所方这才知道出大事了。
新中国成立初期,逃掉一个人犯算不上是一桩了不得的大事。不过,事儿大不大不是光看逃掉了多少人犯,还要看逃掉的人犯是什么样的角色。比如像因为殴打叫花子而折进局子的理发店老板章必祥那样的角色,逃掉一百个也不足挂齿,社会危害性几近于无。而另一种主儿,哪怕只逃掉一个,也足以使警方头痛不已。不幸的是,二分局看守所昨晚越狱的那个家伙正是属于后一种对象!
逃犯名叫朱越翠,三十六岁,是新近刚被抓住的国民党“保密局”在昆明解放前夕布置的潜伏特务。这是一个七人潜伏小组,朱越翠是该小组的报务员,因此初时并未引起对其特别的重视。为防止串供,市局负责政保条线的领导指示把七名案犯分别关押于市局以及几个分局的看守所,朱越翠就被押到二分局看守所来了。可是,随着一步步往下追查,政保方面意识到有一个情况必须解决:这个潜伏特务小组的组长是谁啊?初时还以为组长尚未到案,于是进行紧张的内查外调,弄到上星期总算清楚了,用专案组长鲁大个儿的话来说就是:“他妈的!这小子是第一个落网的!”谁呢?就是朱越翠。原来,朱越翠是组长兼报务员,这在国民党潜伏特务案中是很少碰到的情况。
于是,朱越翠就受到了重视,政保头头惦记着他的安全,说还是给他换一个地方吧,把他移押市局看守所。专案组昨天已经商议好押解措施,因为要请解放军部队协助,需要跟部队联系,所以拖延了些时间,当天没能办理,没想到昨晚这家伙就来了个不辞而别!
这样一个案犯越狱,自然会引起重视。早上一发现朱越翠越狱,不但看守所、分局的头头儿,就连市局政保处张处长、市局主管政保条线的钱副局长也来到二分局看守所。专案组长鲁杰鲁大个儿的性格原本就不大和顺,这会儿急赤白脸地在看守所办公区院子里来回走动,两道目光凶巴巴地在看守所易所长、副所长老龚和看守班长小许脸上交替扫视,嘴里骂骂咧咧。钱副局长说别光想着埋怨谁了,还是赶紧了解朱犯的越狱情况,组织追捕吧,这事由专案组负责,看守所协助,人手不够可从二分局抽调。
专案组刚刚查明潜伏特务组长就是朱越翠,从而可以给这个案子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一干侦查员忙碌了一个余月,才松了一口气,转眼又要忙碌了,鲁大个儿的火不打一处来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这个从部队侦察连长岗位上转业下来的老兵具有双重性格,既脾气火暴,又心细如发,否则,他也当不了侦察兵,当不了专案组长。当下,鲁杰鲁大个儿说:“我听领导的,这笔账回头我再跟你们看守所算。”一指看守所正副所长,“老易老龚,前面带路!”又冲小许瞪眼,“还有你姓许的也溜不了,一起去里面看看!”
朱越翠原是关押在大监房的,被查明是潜伏特务小组组长后,鲁大个儿给看守所打电话让给他换一个条件好些的监房,还强调必须保证这个人犯的人身安全,不能让其他人犯欺负,伙食也要搞好些,总之要优待,因为专案组指望从他嘴里挖出潜伏特务组上线的情报。看守所不敢怠慢,立刻把朱越翠换到三号监房。三号监房是个小监房,朝南,通风,干燥,光线也好。原本是关五个人犯的,现在要体现优待,就只关三个。除了朱越翠,还有一个是五十多岁的老头儿,一个是智商有些问题的少爷,欺负不了特务组长。
据那两个同监人犯说,昨天晚上朱越翠一切正常,就寝哨没吹时三人吹牛聊天,哨子响过后就地挪开铺盖各自安睡。一觉睡到天明,突然觉得凉飕飕的像是躺在露天似的,睁眼一看,妈呀!后墙上有一个窟窿,朱越翠已经没影子了!
六十多年前,像昆明那样的边陲之地的建筑物质量通常不敢恭维。当时管水泥叫“洋灰”,只有重点工程才使用,而二分局看守所的监房是民国初期建造的,砌墙用的是泥巴,也不掺糯米浆,所以看着墙壁很厚,可是不经折腾,有时下一阵大雨后用力往墙上蹬一脚就是一个洞;不下雨时,往墙上撒一泡尿,然后用尖锐的硬物作为工具耐心挖墙缝也能奏效。朱越翠用的就是这一招,他用于挖墙的工具是竹筷,顶部用棉线绑了一枚女人的发卡。
三号监房外面有一道竹篱笆墙,不过这阻挡不了特务组长,昨晚正好下雨,他攀上篱笆墙,用手扳断了几根竹子,越墙而出,越狱就成功了。
鲁杰问:“他那枚发卡是怎么来的?看守所不是对每个新人所的人犯都严格搜身吗?”
两个所长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小许开口了:“这个人犯人所搜身时我在场,看着两个看守员搜的,很认真,衣襟、裤腰都一一捏过,不可能夹带这种尖锐器物。”
“那么,鞋子呢?”
小许说:“鞋子当时也让他脱下检查过的,记得他穿的是跑鞋,所以鞋底肯定没法藏东西。”
易所长若有所悟:“这个人犯人所以来家属是否送来过东西?”
查了登记簿,发现三天前送来过日用品,其中有两支牙膏。经办人、留用警员老徐说,牙膏是新的,没开过封,他像以往那样打开盖子看了看封口就放行了。
朱越翠留下的物品中,那两支牙膏还在,尾部却已打开,呈现用筷子一类的物品捣过的痕迹。于是,发卡的来源就清楚了:是藏在牙膏里送进来的。
鲁杰和小许及另一侦查员前往朱越翠家调查,其家属说朱越翠被捕后他们曾去送过东西,但不是三天前。小许记得老徐说过,那个送物品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女子,眉心有一颗黑痣,自称是朱越翠的妹妹。于是就让家属拿出户口本,顺便说说社会关系,又去派出所调查,最后证实朱越翠并无妹妹,亦无姐姐,只有两个弟弟。再查朱家的其他亲戚,也没有老徐接待过的那个送物女子。
情况清楚了:这是一起预先策划的越狱案,朱越翠昨晚逃出看守所后,估计是有人接应的。外面接应上后,就将越狱犯送往一个相对安全的处所隐藏起来;当然,也有可能先隐藏于城内的某处,待天明城门打开后潜逃外地。
这样,警方面临着的情势就棘手了。一旦逃犯离开昆明,那就难以迅速追捕归案,甚至抓得到抓不到都很难说。当然,鲁杰是一个具有丰富经验的侦查员,他只抽了一支自卷的烟,就把情况分析到位了:不管朱越翠往外地逃还是潜藏于本城,眼下要做也是唯一能够做的事儿,就是了解他所有的社会关系,只有查明了所有关系,才能分析判断其大致潜逃方向。于是,专案组就开始调查。小许跟鲁大个儿跑了半天,觉得干侦查比看守有趣,就动了留下继续效劳的念头,还不停地跟鲁大个儿套近乎,让鲁大个儿出面向市局领导推荐,把他调到专案组得了。可是,小许看得上专案组,人家鲁杰却根本没把他看在眼里,说小许往下的调查跟看守所就没有关系了,你小子就回看守所去写检查吧。
小许无奈,只好悻悻而去。他没有想到,回头鲁大个儿还得来找他。专案组为什么还要找看守所方面呢,只因次日中午就获得了一个消息:逃犯朱越翠找到了,不过是一具尸体!
二、追查“黑痣女”
二分区与三分区交界处三分区境内有个地方叫黄伯坡,那里有一个池塘,不过一分多地的面积,却有两三米深,逃犯朱越翠的尸体,就是浮现在水面上后被路人发现的。昆明市公安局第三分局接到报告后派了几个警察前往现场。警察把尸体打捞起来,一看便知是凶杀——尸体脖颈上套着一截绳子哩!
法医的尸检结论是:被害人是被绳索勒死的,死亡时间大致是在前天午夜至昨天早晨之间,也就是4月14日午夜到4月15日清晨的那四五个小时里。
这时,还不知道这具尸体就是二分局看守所的逃犯。因为当时看守所的人犯都是穿自己的衣服,没有提供囚服一说;而4月14日看守所给人犯理发时并未强调必须剃光头,所以朱越翠理的是一个跟社会上普通市民一样的发式;另外,尸体的衣服口袋里没有任何东西有助于辨认其身份,因此一时还没有人将尸体与逃犯联系起来。直到中午时分,专案组的一名侦查员小钱外调路过三分局顺便拐进去找刑警朋友蹭饭时听说此事,脑子里忽然没来由地冒出一个念头:这个被勒死的人会不会是朱越翠啊?他对刑警朋友一说,对方说既然你这样想,那我就陪你去医院看看吧。
到了医院,把尸体从太平间的柜子里拉出来一看,小钱一眼就认出死者正是朱越翠。鲁杰接到电话,还不敢相信,寻思哪有这样的事儿,从看守所好不容易越狱逃脱,到了外面却让人给勒死了。这不是自己讨死吗?但小钱办案时见过朱越翠,应该不会认错人。于是就往二分局看守所打电话,让小许速速前往医院辨认,他自己也立马赶去。
小许、鲁杰先后赶到医院,都认出死者确是逃犯朱越翠。小许顿时觉得自己的脑袋大了一圈,这是要追究责任的,他这个看守员负责人看来是逃脱不了处罚了。而鲁大个儿呢,头倒没觉得大,却是恨得咬牙切齿:这不是杀人灭口吗?这小子是潜伏特务组长,肯定掌握着若干线索,原想审出来后来一个顺藤摸瓜,哪知出了这事。往下专案组就有的折腾了,而且还不知道能不能折腾出一个好结果!
案情汇报到市局,自然引起了领导的重视,经过研究后决定:由原专案组负责对朱越翠命案进行侦查,务必查个水落石出,把朱越翠那条线上的敌特分子一网打尽。
当天,4月16日下午四点,专案组在市局驻地举行了朱越翠命案的案情分析会,依次讨论了以下问题——
关于朱越翠的被害原因:初步可以判定是敌特方面杀人灭口。由此可见朱越翠被捕后的交代很不彻底,肯定隐瞒了一些重要情况。而隐瞒的这些情况恰恰是其上线特务最害怕泄露的内容,因此,上线特务就决定用灭口来一了百了。
关于朱越翠的被害过程:上线特务决定灭口,但朱越翠被冈于看守所,外面无法对其下手,里面也无人能够协助执行。于是,就决定让朱越翠越狱脱逃,逃出看守所后在外面将其解决。具体做法是派人冒充朱越翠的妹妹前往看守所送物,在牙膏里混入发卡供朱越翠作为越狱工具。朱越翠是接受过专门训练的特工,自然有着那份灵醒,收到物品后很快就发现了牙膏里的秘密。他自己清楚还有重要情况没有交代,一旦被政府发现那就是足尺加三罪上加罪的事儿,所谓脑袋搬家多半不是一句空话。于是,他当即决定越狱。外面的敌特分子自从派人往看守所送人物品后,就在看守所外面潜伏着观察动静。4月14日下半夜,朱越翠在监房墙上挖了一个窟窿成功越狱,逃出没多远就遇到了在外面接应的上线,然后,就被打发到阎王殿去了。
可以追查的一条线索:凶手方面是怎么知晓朱越翠被捕后囚于二分局的?朱越翠被捕后,先押送市局接受讯问,根据主管政保条线领导“为防串供,分别关押”的指示,朱越翠被随机安排关押于二分局看守所。那时并无“二十四小时内通知家属羁押何处”的规定,但朱越翠被捕时没带一应日常生活用品,所以看守所还是让他于次日给家里写信通知往二分局看守所送物品。如此,从理论上来说,朱越翠被关押于二分局看守所之事,外面应该只有其家属才知晓。那么,4月11日那个眉心有黑痣、自称朱越翠妹妹的女人是从哪里得知朱越翠的关押地点的呢?按理来说,应该是从其家属处。所以,追查“黑痣女”,先要从朱越翠的家属那里调查线索。
鲁大个儿的行事风格是雷厉风行,案情分析会结束,已是六点多了,他当即下令:代一汀、诸葛淼、小钱立刻随我去向死者家属调查,其余人整理卷宗材料,待命。
当下,四个侦查员去食堂抓了几个馒头,一边啃着一边就出发了。那时也没有车辆配备给专案组,四人合骑两辆自行车外出已经算是不错了。
朱家是一个大家庭,其父母已年过七旬,一起生活的除了朱越翠一家四口,还有二儿子一家四口和尚未成家的三儿子。其时,三分局还没把朱越翠死亡的消息通知家属,所以这家人尚属平静。侦查员分别跟全家人进行了谈话,一个主题:全家人有谁向外人透露过,或者有谁向他们打听过朱越翠被关押在哪个看守所的消息?
第一轮谈话进行下来,所有谈话对象都说他们均未主动向外界说过朱越翠被关押在何处的消息,因为这毕竟是一桩丢脸面的事儿,家里人谁肯到外面去四处张扬呢?那么,是否有人向他们打听过关于朱越翠被捕后关押何处的情况呢?一家人回忆下来,也都摇头。
鲁杰等人面对这个结果,既沮丧失望又不甘心。鲁杰对家属们说:“请你们再想想。”一干家属于是就都不吭声,有的低头沉思,有的则只顾抽烟喝茶。就在这时,有个童声从里间传出来:“有人问过我爸爸的事儿!”
处在这当儿,这童声就具有石破天惊的效果了。说话的是朱越翠年方九岁的女儿朱柳蕾,小学三年级学生。她马上被侦查员请到客堂,围坐正中,脸上露出受到重视的那种自豪。鲁杰知道自己个头儿大嗓门响,可能神情举止也不和善,会吓着小女孩儿,就颇有自知之明地退到后面,示意眉清目秀、说话温和的侦查员代一汀出面去跟朱柳蕾小朋友接触。代一汀不负领导之望,很快就从小女孩儿那里获得了以下情况——
上星期日(4月9日),朱柳蕾和同学董婷婷、黄曦如在学校前面空场上的大树下玩耍时,有一个阿姨骑着一辆自行车经过,忽然停下盯着她反复打量,然后轻声道:“那个女孩儿,你是老朱的女儿吧?你爸是不是‘祥强公司’的销售经理朱先生啊?”
朱柳蕾看了看对方,点点头,马上低头看地。九岁的女孩儿,已经有点儿懂事了,知道老爸被警察抓走意味着什么,冷不丁给人提起,自然非常难为情。这时,一旁不知是董婷婷还是黄曦如开口说:“她爸爸让警察抓走了!”
阿姨微微点头,说:“我听说了。现在怎么样啊?”
朱柳蕾怯怯地回答:“不怎么样。”
“什么叫‘不怎么样’?公安局把他关在哪里啊?”
朱柳蕾在家里听大人说到过爸爸被关押在二分局看守所,于是就告诉人家:“我听妈妈、奶奶她们说现在关在二分局呢,妈妈已经给爸爸送去过东西了。”
阿姨问:“可以去看望吗?”
这个,朱柳蕾就回答不上来了。那个阿姨微叹了一口气,骑车走了。
侦查员问:“你还记得那个阿姨长什么模样?眉心有痣吗?”
对于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大人长什么模样,只要没有明显特征比如耳朵少了一只、鼻子被削掉过半片什么的,通常是说不上来的。眉心是否有痣这一点,朱柳蕾没有印象。
鲁杰便问董婷婷、黄曦如的家庭住址,答称就在附近。于是,四个侦查员分为两组,立马去访问董、黄二位小朋友。那二位所陈述的情况跟朱柳蕾相符,至于那女子是不是眉心有痣,董、黄两个也说不清楚。鲁杰性格中的另一个特点——心细如发——此刻显示出来了。他说孩子说不清楚,大人大概是能说得清楚的,调查一下当时现场是否有成年人在,如果有的话,可以向他们询问是否认识那个骑车女子。
次日,专案组七人全体出动,还叫上了派出所的两名民警一起去现场。那里是三条马路的交会之处,平时还是有点儿热闹的,摆着几个小摊头,朱柳蕾三人玩耍的那株大树下就有—个收旧货的地摊,摊主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儿。于是就上前去打听,尽管已经事隔一周,但因为那天正好是星期天,照例上午买卖旧货的主顾比较多,所以老头儿对于那天的情况还是记得的。他说,那天上午忙了半天,下午就空闲了,他守着摊头抽烟喝茶,闲看那三个小女孩儿玩耍。后来确实来了一个骑自行车的女子,三十来岁,眉心有痣与否他倒没有留意。不过,这个女子他是知道的,因为他以前沿街做旧货买卖时去她家收过旧衣服,记得她丈夫是税务员。
这就容易查了。原来那个女子名叫牛慧丽,家庭妇女,其夫确是税务员,现在还被税务局留用。那么,牛慧丽跟朱越翠是什么关系呢?调查下来,牛慧丽的哥哥牛慧良是朱越翠的小学、初中同学,两人当年读书时曾是铁哥们儿,时有来往,所以牛慧丽跟朱越翠也熟识。牛慧丽眉心无痣,而且据调查她在“黑痣女”前往二分局看守所给朱越翠送物品的那天没有离开过家。牛慧丽对侦查员说,她对朱越翠被捕非常惋惜,她心软,见其女儿那副可怜样子,就起了想去看看朱越翠的念头。第二天,她还真的向人打听是否可以去探监,得知未决犯是不能探望的,只好作罢。
那么,朱越翠的铁哥们儿牛慧良是什么人呢?经查,他现在是一家商行的合伙人,坐镇行里一门思做生意,对政治向不关心,也没有作案时间。
这样,这条线索就断了。不过,马上又冒出来另一条线索——
朱越翠有两个弟弟,大弟朱越北已婚,二弟朱越祥未婚,不过已有对象。朱越祥的未婚妻姓景,是本城一家饭馆老板的女儿,本人是小学老师,和朱越祥在同一所学校教书。景、朱已有婚约,定于五月一日结婚。朱越翠出事,景老师自然知晓。而朱家对她也诸事不瞒,有什么告诉她什么。因此,她是知道朱越翠被关押在二分局看守所的,当初朱越翠的妻子去看守所送物品时她还陪同前往,朱家这边早已将其看作自家人,所以在侦查员向他们了解情况时都没说过除了他们全家之外,还有一个小景是知晓朱越翠的关押地点的。侦查员登门的次日,朱越祥去学校上课,中午休息时和未婚妻闲聊,自然要说到昨晚公安局来人调查之事。小景听着,忽然“哎呀”一声!
怎么呢?小景想起曾经有人向她专门打听过朱越翠被捕之事——自然还涉及目前关押何处这个话题。那是大约十来天之前,那天下雨,小景撑着一把雨伞在学校门前那条街上行走时,忽然被人叫住,说姑娘你姓景吧?是朱越祥的对象?哦,我没认错,我见过你的照片呢。怎么样,跟小朱结婚了没有啊?还没有?为什么?是不是因为他哥哥出事的原因?小景说这个不受影响的,她和小朱已经决定五月一日举行婚礼。然后,就说到了朱越翠被捕之事,对方很关心地问了目前关押在哪里,是否准许探望等等。小景一一回答。但她对对方是什么人还一无所知,寻思待对方问完后再了解。可是,对方问完后,连招呼也没打一个,转身倏地就钻进了过路的人群!朱越祥听小景这么一说,马上说这事得向公安局报告。于是,两人就奔市局来了。
对方是什么人呢?小景一开口,侦查员就知道有戏:那是个三十岁出头的女子,身高长相穿着什么的统统免谈,单说一点就足以使人一个激灵了——她的眉心有一颗黑痣!
“黑痣女”终于冒出来啦!
那是个什么角色呢?小景不清楚。一旁的朱越祥却是一听就明白了,说我知道那是谁了!她叫苗莹,是我大哥以前的同事,好像跟我大哥有一点儿……那个关系。
朱越翠1946年2月至1949年10月曾在邮电局做过译电员。他在抗战前曾有过出国学习无线电报务技术的经历,属于技术尖子。因此,邮电局就分派了几个同事向他学习技术,“黑痣女”苗莹就是其中一个。严格地说,苗莹可以算是朱越翠的徒弟。苗莹对朱越翠的技术水平很是佩服,渐渐接触多了,对其就生出了一份爱慕之情。其时,朱越翠早已有家室,苗莹也已婚且有了子女。可是,两人还是偷偷地好上了,于是就有了此刻朱越祥所说的“有一点儿那个关系”。
这份关系到了去年夏天,终于让朱越翠的妻子凌青枝发觉了。凌青枝无业,却是个不好惹的女人。尽管她并无河东狮吼的本领,也从来不露凶相,说话向来温存,脸上整天挂着笑容,她也很大度,对公公婆婆、小叔妯娌很讲礼貌,从来没有红过脸,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好欺负。当她得知丈夫出轨后,不哭不闹,也不跑娘家,只是给其大哥打了个电话。凌青枝的大哥是卢汉手下的中校军官,在昆明有点儿势力。当下,他接听妹妹的电话后说了声“我知道了”,就挂断了。也就不过半天工夫,苗莹就接到了上司的通知:即刻开革!
后来卢汉起义时,凌青枝的大哥没有跟随,他随一部分不愿意参加起义的军人逃离昆明,出境后不知投奔哪里去了。后来分析,凌中校肯定不知道朱越翠的“保密局”特务身份,因为他让邮电局开革苗莹后,派副官去找了朱越翠,说希望此事到此为止,否则就对你大大不利了。
如此看来,那个“黑痣女”苗莹可能是朱越翠的特务同伙。当然,这不过是估测,具体还得调查后再看。
鲁杰问朱、景二人:“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恋爱的?”
朱越祥回答:“是前年秋天开学时认识的,那时小景刚到学校教书。恋爱嘛,是去年春天开始的。”
鲁杰问:“小景的照片是几时给你的?”
朱越祥说:“是去年开学后。给了我照片后,我们就开始往对方家里走动了。”
于是,侦查员判定:凌青枝通过其老兄棒打鸳鸯其实并未起到多大效果。小景的照片是去年秋天开学后赠送给朱越祥的,按说当时大棒已经抡下来了,野鸳鸯业已散伙,可是苗莹对小景说看到过她的照片,这说明朱、苗两人还是偷偷地保持着那份关系,可能朱越翠已经把苗莹发展为特务了。
侦查员问朱越祥是否知晓苗莹家住何处。朱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对于侦查员来说,要查清这一点并不犯难,他们跑了趟邮电局,就从人事部门获得了苗莹的家庭住址,当天下午三时多,苗莹被专案组请进了局子。
苗莹的眉心确实有一颗黑痣,虽然也就不过绿豆大小,但因为长在那个位置,所以很清晰,而且一眼看着了就不易忘记。这个女人给专案组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她进讯问室后刚坐下,没等侦查员开口,就主动发问:“朱越翠他怎么样啦?”
亲自担任主审的专案组长鲁杰一声不响地把朱越翠尸体的照片放在她面前,她定睛一看马上大哭,边哭边念叨说:“越翠啊,是我害了你啊!”然后,就主动承认是她把发卡藏在牙膏里送进看守所的,她要让朱越翠越狱出来与其远走高飞。苗莹作了以下供述——
诚如专案组所估计的,她跟朱越翠并未中断情人关系。她被邮电局开革后,由于其丈夫根本不知其中隐藏着一段私情,因此不加提防,反而让她跟朱越翠的幽会少了单位同事的那份眼光,增添了便利条件。两人越交往感情越深,今年春节前见面时悄然议定私奔。奔到哪里去呢?出国,去缅甸。苗莹在仰光有个嫡亲叔父,是当地的一个华侨资本家,可以去投奔他老人家。于是,春节一过苗莹就动身前往仰光探亲。那时刚解放,去缅甸、泰国不用护照,也没有什么公安边检,边境那里只有驻军,只要派出所肯开证明,云南人都是可以出境的。
苗莹一去四十天,跟其叔父说明了情况。叔父听说朱越翠是个无线电人才,大表欢迎,说你们过来后我马上给你们举办婚礼,然后给小朱作一个极好的安排。苗莹告诉叔父说小朱是“国防部保密局”的特工人员,受命潜伏昆明,但他对于潜伏没有信心,说国军大势已去,不可能反攻回来的,这也是他答应私奔出境的一个重要原因。不过,以“保密局”的一贯做法,对于擅自脱离组织的一律视为叛逆分子,他们担心“保密局”会实施追杀。叔父说,都到这一步了,还讲什么“保密局”?他们敢来仰光打小朱的主意,我就让他们有来无回!仰光地面,我老苗这点儿能量还是有的。
苗莹大喜。不过她是个比较讲究实际注重细节的女人,当下就要求叔父对如何安排朱越翠以及她和朱成婚后的生活等情况逐一说明,她要进行实地考察。叔父有子无女,苗莹是其唯一的侄女,所以是当女儿看待的,当下就答应了。这样,苗莹就在仰光待了个把月时间。
没想到,等她心满意足地从仰光返回昆明,准备拉上朱越翠私奔时,却听说朱越翠东窗事发,已经被公安局拿下了!当下,苗莹被这个晴天霹雳击得晕头转向,竟然生了一场病。病中,苗莹经过再三考虑,决定设法营救朱越翠,将朱救出来后,立刻南逃缅甸投奔叔父。
病愈恢复健康后,苗莹立刻开始行动。先是打听营救路数,得知如今是共产党坐天下,六亲不认,只认原则,要想从局子里捞人那是做梦。那么,是否还有其他法子呢?想来想去,好像就只有让朱越翠从看守所逃出来了。苗莹于是就在这方面动脑筋。她想结交一个看守员,可是根本不知道情人关押在哪个看守所。于是就决定打听。向何方打听呢?去朱家是不可能的,只怕朱夫人一见面就要撕了她。
于是,苗莹就想到了小景,寻思她跟朱越祥谈得那么热络,春节前听朱越翠说今年准备结婚,料想是知道朱越翠关押在哪个看守所的。苗莹就去找小景,但又想避开朱越祥,就一连三天在学校附近等候,还真等到了小景。
往下,苗莹就打听看守员。这方面她没有办法,只是在打听的过程中遇到了一个不久前刚从二分局看守所释放的因扒窃坐了半个月班房的小偷刘老二,得知二分局看守所是土墙,只要有工具就能挖洞逃跑,当然还得成功地避开同监房人犯的眼光。苗莹于是就想赌一把。她把发卡藏在牙膏里,以朱越翠妹妹的名义送进看守所。她深信凭着朱的那份聪明,在看了送物品单子上“妹妹”的称谓后,应该能够猜到是苗莹。一旦朱越翠在牙膏里发现发卡,就会明白苗莹的计划了。他越狱后肯定会去找她,到那时,已经作好一切准备的她就可以和情人一起逃往缅甸了。
专案组根据苗莹的以上供述进行了周密调查,最后确认苗莹供述的内容属实。
三、又一起命案
这样,专案组就只好另外寻找线索。4月22日上午,专案组举行了案情分析会。讨论中,侦查员代一汀提出:朱越翠越狱之前,是否曾经露出过什么蛛丝马迹?建议去看守所找曾经跟其关押在一个监房的人犯调查一下。于是组长鲁大个儿下令:全体去二分局看守所查摸情况。
这一去,竟然真有收获!收获并非来自对朱越翠同监人犯的调查,而是直接从看守所获得的——
朱越翠在看守所一共待过两个监房,专案组要求对曾经与其一起关押过的人犯都必须一一调查到。到看守所后一查那两个监房的人犯名单,一共有十四人,于是就让看守员提出来分别讯问。不巧的是,这天二分局来提审人犯的侦查员一下子来了好几拨,占了五间提审室,而二分局看守所一共也就十间提审室,一下子占去了一半,专案组侦查员就只好先提审五名人犯。这样,闲下来的两个侦查员鲁杰、诸葛淼就在办公室和所长喝着茶聊天。
一杯茶还没喝完,电话铃响了,所长接听电话,声音有些异样:“什么……死了?死在池塘里?!”
鲁杰、诸葛淼听着就心里一动:谁死在池塘里啊?怎么跟朱越翠一个样呢?
所长挂断电话告诉他们:死的是4月14日人所关押的理发店老板章必祥年方十岁的独生子章升重,昨天午后出去玩耍时失踪的,寻了一夜没寻到影子,刚才发现其尸体浮在池塘里。
鲁杰问:“哪个池塘?”
所长一说,鲁杰、诸葛淼不由得暗吃一惊:正是发现朱越翠尸体的那个位于第三分区黄伯坡的池塘!
当地派出所应死者家属要求给看守所打电话,想让关押着的理发店老板章必祥回去一趟送独生子“上路”,鲁杰听后马上对所长说:“老易你且慢,先让我打听一下情况。”
电话打往三分局,对方告诉鲁杰说,章升重是被绳索勒死后再扔进池塘的,法医说死亡时间应在昨天午后。由于尸体是装在麻袋里的,因此刑警分析多半是昨天午后或者稍后一些时间——总之肯定是下午——抛尸的。
鲁杰心想,这孩子的死法以及抛尸池塘不是跟朱越翠一模一样吗?要说不同,无非是一个没装麻袋直接抛尸了,另一个是装在麻袋里抛的尸。他和诸葛淼交换了一个眼色,却没说什么,因为仅凭这种巧合还不能作为调查的切入口,还得跟三分局调查孩子遇害一案的刑警沟通一下。
看守所长在电话里指点派出所方面,要放人,看守所是没有权力的,看守所关人放人都是凭分局盖章的条子,你们遇上此类情况,应该跟二分局沟通。派出所于是就跟二分局联系,二分局一查章必祥被捕的事由,不过是打个了叫花子,已经关了一个多星期了,当初是派出所送的,现在派出所想让他回去办理儿子的丧事,这是可以的。于是,分局经办人就对派出所说你们所里写个情况说明吧,分局批准后盖上公章,让派出所带家属到看守所办个取保手续先把人放了,等他办完丧事,就办释放手续吧。不过,对外可不能这样说,否则以后碰上同样的情况,人犯却不是像章必祥这样打个叫花子的事儿,那就不好解释了。
于是,派出所马上派员前往二分局批条子,然后带着家属来看守所办理取保手续。没想到这件事竟然弄得有点儿尴尬!怎么呢?理发店老板章必祥听说儿子横死的消息,大叫一声,当场栽倒昏过去了。看守员大惊,连忙掐人中灌水将其救醒,醒后,章必祥号啕大哭,狂叫着:“我不回去,我就待在这里!”
专案组诸君把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就感到奇怪了:独生子死了,他为什么不要回家办理丧事,反而情愿继续留在看守所吃牢饭呢?
章必祥继续哭叫着,自己揭晓了谜底,一是说儿子肯定是让人杀死的(之前对他只说是“溺死池塘”),二是说如果他离开看守所,同样会被人杀死—一因此,他不要取保释放,宁愿继续留在看守所吃牢饭。
鲁杰冲看守班长小许打个手势,让他去问章必祥是何原因。小许过去一问,章必祥不哭了,反问:“你代表公安局吗?”小许说代表啊,你有什么话就对我说吧。章必祥涕泪滂沱地盯着小许看了看,摇头说你这么年轻,不是领导,咋能代表公安局呢?
鲁杰于是就上场了,先亮出市局证件,然后说那么我来跟你谈吧。鲁大个儿这年二十七岁,长得老相,看上去像三十二三岁样子,又是连长转业,在市局也有着政保侦讯队副队长之职,此刻在章必祥眼里确实就有点儿领导样子了。于是,就要求跟鲁杰单独谈谈。了解情况后,鲁杰真是大吃一惊——
十天前,4月13日傍晚,理发店关门,章必祥正要离店回家的时候,有人敲门。他以为是顾客,就准备接待一下,倒不是就为了一份服务费,而是人家这当儿敲门来要求剃头而不是等到明天,那肯定是要办急事,要有一副光鲜形象出场,那得成全人家,这也是旧时理发店的行规。章必祥于是开门迎客,门一开,进来的那位令章老板蓦地一惊。这位仁兄的长相不敢恭维,而且有点儿吓人,怎么形容呢?酷似春秋时期那个受公子光指使化装厨师去行刺吴王僚的著名刺客专诸。据史籍记载,专诸的模样可用十个字来形容:碓颡而深目,虎膺而熊背。“碓颡”解释起来颇费口舌,反正中学课本里北京猿人的复原图想必读者都见过,大致上就和那样子差不多。
不过这个“北京猿人”似乎比较文明,他主动伸手跟章必祥握手。这一握,章必祥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他是剃头匠,那时没有电动工具,都是手动夹剪,试想一天到晚捏啊捏的,几十年捏下来那把手劲该是何其了得?可是,章必祥的手在“北京猿人”手里就像是面粉捏就的一样,轻轻一握,令章老板痛彻心肺,禁不住“哇”的一声叫出来,涕泪齐淌。
“北京猿人”松手,章必祥赶紧让座。对方说自己不是来剃头的,而是有事想跟章老板相商。章必祥被对方那一捏,已经什么都明白了,知道来者不善,只有频频点头诺诺连声的份儿。“北京猿人”于是手拍胸膛作自我介绍,问章必祥可曾听说过师宗“六血魔”?
章必祥当时的感觉是马上就要崩溃了!师宗县在云南省东南部,唐高祖武德四年(公元621年)为东爨乌蛮部落所居,部酋首领名师宗,后演化为县名;东与广西西林隔江相望,南与泸西、丘北毗邻,西与陆良相连,北与罗平接壤,全县90%都是山区,整个地形酷似一只站立的玉兔。独特的地理位置加上强悍的民风,使该地匪情频现,而“六血魔”则是十多年前冒出来的一伙最残暴的土匪。“六血魔”最初由以羊祜娃为首的六个土匪组成,六匪都是猎户出身,上山打猎有时渴了找不到水喝就喝捕杀到的野兽的鲜血;干土匪后就喝人血、人血酒,遂起了个匪号叫“六血魔”,顿时引起滇桂两省江湖人物的注目。“六血魔”个个是神枪手,拳脚功夫也了得,长期的山林狩猎生活又让他们练就了攀山越岭如履平地的能力,因此拉杆子不久就成了气候,作案白不待言,火并同行也大获全胜,渐渐纠集了百把个悍匪,成为滇东南有名的匪帮。官府曾多次进剿,收效甚微。抗战胜利后,国民党军队接连对“六血魔”打击了四次,终于将该匪帮消灭了大半。但六个匪首却毫发无伤,成功逃脱。三年后“六血魔”卷土重来,当时国民党方面自顾不暇,根本没心思去对付他们了。到1949年夏季,“六血魔”又发展到百来号人马,重新开始大肆作案。不久,人民解放军进军云南,一边和国民党残部作战,一边捎带着剿匪。“六血魔”匪帮信息不灵,不知解放军的厉害,一不留神正好跟一支上千人马的解放军部队遭遇,激战之后,全军覆没。而“六血魔”则照例成功滑脚,消失得无影无踪。云南各地都在传说“六血魔”已经逃往境外去了,哪知现在章必祥的眼前竟然冒出了这个自称师宗“六血魔”的“北京猿人”!
对方见章必祥微微点头(其实是不由自主在颤抖),又一拍胸膛:“我是‘六血魔’老五卢海卿!”
那么,这个“六血魔”老五来找章必祥干吗呢?很简单,要求他明天在理发店门口制造一桩事儿,让警察把他抓进去,关进看守所。看守所听说他是剃头匠,就会让他给人犯剃头,剃头时只消给一个编号为“0069”的人犯捎句话就行。这句话是:“这几天有人等你,你可以和人家见面。”
卢海卿交代过后,又对章必祥说:“这事没有讨价还价,做成了,我会给你家送一份厚礼;做不成,杀你全家,先从你家少爷杀起,当然,最后你也逃不过一死!”言毕,手上就像魔术师那样神速地亮出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章必祥以为要割他半只耳朵什么的,哪知却是往自己手上轻轻一划,顿时血流如注——这就是江湖上所谓的“血誓”了。卢海卿哈哈大笑,扬长而去。章必祥回过神来,禁不住浑身颤抖:发血誓,说明对方的决心之大!
这样,章必祥就没啥别的选择,只有按照卢海卿的吩咐行事了。好在这件事听上去似乎不难,佯装喝醉调戏妇女,拉个路人劈头就打,或者在自己店里跟顾客寻点儿事打一架,至于进去后人家是不是一定让他给人犯剃头,那就不好说了。不过,这就不是他的事儿了,相信“六血魔”他们是清楚的。于是,章必祥就把“0069”这组数字写在店堂墙壁上挂着的日历上,免得回头心里一急忘记了,那麻烦可就大了。
这样,就有了次日章必祥打叫花子折进局子的事儿。章必祥被关进看守所后,次日果然让他给人犯理发。人犯胸前都有一块三寸长两寸宽的布条,上面写着各人的编号,一目了然。这样,章必祥就对那个佩着0069编号的人犯传递了那句话。当晚,朱越翠成功越狱,可是却比不越狱还要糟糕,他一头栽进了阎王殿!
朱越翠越狱之事,看守所其他人犯都已知晓,但他逃出去后被人杀死扔进池塘的消息则被所方严密封锁着,因此,章必祥并不知道朱已死,正盘算着已经替“六血魔”把此事办好了,而他就打叫花子这点儿小事儿,公安局也该放他了。他对卢海卿许诺要给他的厚礼酬谢并不在意,谁知道是福是祸呢?只是想这桩事情赶快结束,让他继续经营理发店,一家子好好过小日子就行了、没想到,今天传来了儿子被害的消息,他马上联想到此系“六血魔”所为,于是就想到了卢海卿曾说过的“杀你全家”的警告。尽管他不明白自己已经完成了“六血魔”交办的使命他们为什么还要杀人,可是却意识到倘若自己走出看守所,这条性命只怕也会丧于“六血魔”之手。于是,他坚决不肯出去,而且,还要求政府保护其家人。
专案组深为章必祥的这番交代所震惊。“六血魔”是被列入中央人民政府公安部“全国各省、直辖市、自治区建国前特别重大犯罪分子”名单的,属于云南省即将开展的追捕打击行动中务必要求归案的首批百名案犯中的六名,排名还比较靠前。而从眼前的情况来看,原本认为纯属土匪的“六血魔”竟然还与国民党特务有关,朱越翠既然死于其手,那就表明“六血魔”已经投靠了国民党“保密局”,成为一股政治土匪了!
鲁杰于是明白,专案组这回算是撞上大运了,面对的竟然是赫赫有名的“六血魔”!
以“六血魔”的名气,那就不单是上报市局领导,还要上报省公安厅和中共昆明市委。当天,市委书记谷景生就下令:一查到底,务须解决“六血魔”!
于是,鲁杰的专案组长位置就“让贤”了,由市局副局长钱俊君担任,另外还来了一位周科长,和鲁杰并列担任副组长。当然,若论职务,还是人家老周同志牛,鲁大个儿的侦讯队副队长不过是个连级。专案组也扩大了一倍,扩充的侦查员来自二分局、三分局,看守所的小许也被点名扩充进了专案组。
当天晚上,专案组在市局驻地举行了案情分析会。大伙儿问了小许关于在押人犯编号之事,奇怪的是,据小许拿来的那本人犯编号册上显示,死去的朱越翠的编号并非“0069”,而是“0103”!
难道章必祥的供述有误?那就需要再次确认了。章必祥因为涉及“六血魔”的案子,因此决定取消之前业已批准了的取保暂释,同时通知其家庭所在地的分局对其全家进行保护。小许打电话给看守所,委托易所长即刻去监房把章必祥开出来,不问别的,单问编号问题。看守所的回信很快就过来了,章必祥坚称是“0069”,说不信可以去理发店查看日历,他是写在那上面的。
专案组派两个侦查员去理发店把那个日历取过来一看,上面果然记着“0069”。副组长老周盯着小许,说小伙子你是看守所来的,你能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吗?小许想了想,说会不会是朱越翠从监房里出来理发时穿了别人的衣服?
那么,看守所名册上的“0069”应该是谁呢?查了查,是一个名叫黎雪初的,他正好与朱越翠关在同一个监房里。
专案组连夜指派鲁杰、黄孟俭、小许前往二分局看守所提审“0069”号人犯黎雪初。黎雪初睡眼惺松地面对着侦查员,一问三不知——这个人犯的脑子似乎有毛病。于是先将其晾在一旁,把另一个同监人犯开出来。了解下来,得知那天朱越翠确实是穿了黎雪初的衣服出去剃头的,因为轮到他们那个监房理发前,劳役犯正好来送开水,朱越翠打水时一不留神把自己的外衣弄湿了,担心剃头时碎发落在上面粘住,于是就穿了黎雪初的衣服出去了。这样,案情就发生了变化:“六血魔”让章必祥通知的并非朱越翠,而是黎雪初!而朱因为之前收到了苗莹送来的越狱工具,又听到了章必祥对他的口头通知,以为苗莹在外面已经做好了接应准备,于是就决定越狱了。至于越狱成功后怎么反倒送掉了性命,那就不清楚了。
专案组民警继续讯问黎雪初。可是,一直问到次晨四点,还是未能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黎雪初一口咬定他不知道什么“六血魔”,也没有越狱的企图。
小许说要么这就去黎雪初的监房搜查一下,看是否藏有如同朱越翠那样的越狱工具。鲁杰说很有必要。可是,仔细搜查下来却没有发现什么工具,又对黎雪初进行了彻底的搜身,也没收获。
专案组对黎雪初的基本情况和案由进行了初步查摸,发现这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犯竟然是一个在日常生活中被视为“白痴”、“花痴”的主儿,这次折进局子是犯了纵火罪,烧的东西在当时价值巨大——一辆汽车!案由虽然简单,可是承办员从拘他到现在已经半个余月了,却连完整的讯问笔录也未能制作一份——讯问无法顺利进行。
面对着这样一个对象,专案组觉得简直不可思议:“六血魔”为什么要帮助这样一个家伙越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四、“六血魔”的盘算
此刻,“六血魔”正在其藏身地——昆明南郊的一处大宅院独立封闭的后院里,围坐在一张用硕大无朋的树根制作的桌子前,喝茶抽烟,议论纷纷。
几个月前解放军进军云南,错估对象妄图偷袭以获取武器弹药补充的“六血魔”匪帮遭到重创,几乎全军覆没,“六血魔”身手不凡且运气好,竟然逃出了解放军的重重包围。然后,他们就化装逃往大理。在大理,“六血魔”开了一个会,对今后的去向进行了讨论,认为从眼前的情势来看,最近两三年里他们是不用徒劳地做东山再起的美梦的,能够保证脑袋好好地长在自己的脖颈上已经是上上大吉了。要确保这个上上大吉,就得离开云南,离开中国,到异国他乡躲避一段时间,看日后的形势再作计议。那么,应该去哪里躲避呢?清迈是“六血魔”的最初选择,可是他们对清迈心存顾忌:那里有一个他们十年前的老冤家“九条嗓”毕浩天,原先是滇东南著名匪帮“响云天”的匪首,后来“响云天”败于“六血魔”匪帮,“九条嗓”逃往境外,在清迈落地生根,据说现在已是清迈一霸,连当地政府也要让其三分。“六血魔”认为他们如果去清迈的话,以“九条嗓”的能量,只怕前脚刚到,后脚就会派人要了他们的性命。这样,清迈就只好割爱了。
于是,就有了第二个选择:密支那。那是缅甸北部与中国接壤处的边陲重镇,克钦邦首府,位于伊洛瓦底江上游支流迈立开江西岸,是缅甸北部最重要的河港。由于“二战”的原因,密支那的公路、铁路交通也发达便捷。对于“六血魔”一伙来说,那里应该是一个可进可退的理想口岸。
“六血魔”老大羊祜娃于是下达了命令,指派老五卢海卿、老六颜天庆去密支那走一趟,考察生存环境和安全系数。卢海卿、颜天庆来去匆匆,返回大理后递交了他们的考察报告,一番情况介绍后,“六血魔”一致认为那里是一个适宜于他们藏身的良好避风港。不过,和清迈一样,密支那也有黑社会,最有势力的是两个帮伙,其头目一是缅甸本国人,一是泰国侨民。卢海卿、颜天庆认为,这两个帮伙属于互相勾结又互相争夺的状况,但是,按照黑道规律,最终还是要发生火并,这一帮灭了那一帮。而如果他们兄弟六人过去,就可图谋灭了那两帮,使“六血魔”成为控制密支那黑道的唯一力量。
“六血魔”对上述情况进行了认真研究,最后认为作为大方向可以这样打算,但是先得解决眼前问题——过去后如何立脚、生存,然后才能考虑发展。这方面,其实颜天庆、卢海卿两人已经有过盘算,他们看中了当地一个脚踩黑白两道、与两大黑帮均有交情的华侨富豪大佬黎邦坚,如果跟此人搭上关系,在密支那立脚就是一句话的事儿。立住脚跟之后,他们可以先经商,再图谋发展。至于本钱,那倒无须担忧,那么多年土匪头子毕竟不是白当的,“六血魔”手头光金条就有四百根,四千两黄金还不够投资吗?
往下的问题就是如何跟黎邦坚攀上交情了。这方面,经验老到的颜天庆、卢海卿两人也调查过,获得的情况是:此人沉默寡言,不喜交际,深居简出,极重情义。黎是昆明人氏,其上代就已经出境前往密支那经营了,但不过是挑着担子沿街叫卖兜售中国糕团的小贩。后来这副担子传到了黎邦坚肩上,他不甘于过这种日子,穷则思变,就偷偷做起了鸦片、军火生意,获利颇丰,到抗战时已经成为当地富豪。他看准机会忽然就改行踏上了正道,做起了汽车及配件生意,从盟军那里低价买入,向中国内地高价出售。那时候汽车及配件与西药乃是中国内地并列第一的紧俏商品,黎邦坚靠这种经营不但赚得盆满钵溢,而且还与国民党“军统局”搭上了关系。
黎邦坚在发展的同时,不忘提携自己的堂兄黎邦雨。二十年前,就已资助黎邦雨在昆明开了一家五金店铺。他做汽车、汽配生意后,又资助堂兄开了一家汽配批发公司,兼带售卖汽车,使其在短短三年间就成了颇有名气的富商。
“六血魔”针对以上信息,经过反复研究,认为可以通过黎邦雨这条线结识黎邦坚。于是,“六血魔”从大理秘密赶到昆明,躲藏于南郊富户郦松林的宅院。郦系师宗人,他到昆明发迹成为富户后,虑及其族内亲属均在师宗,担心受“六血魔”之害,于是主动托人跟“六血魔”攀上了关系,表示愿意“乐输”黄金百两“聊表敬仰之意”。“六血魔”在这桩事儿上竟然表现得异常爽快,他们说既是同乡,就不必客气,黄金不收,也不要其他东西,甚至也没有任何条件,至于郦先生在师宗亲属的安全就不必担心了.包在咱们“六血魔”兄弟身上就是。郦松林自是感激不尽,总想有所表示。两年后,“六血魔”的老二龙秀水忽然登门,说有事相商:老四武锁柱患病要来昆明请西医治疗,意欲托给郦松林照料。郦自是不敢怠慢,成功办理此事后,郦宅就成了“六血魔”在昆明的落脚处。
然后,“六血魔”就开始为结识黎邦雨作准备。可是,黎邦雨与其堂弟黎邦坚一样,也是一座不易攻破的堡垒。于是,“六血魔”就考虑绕过黎邦雨而与其子黎雪初建立关系,由黎雪初出面把他们介绍给其堂叔黎邦坚。黎雪初是黎氏家族这两代中唯一的男丁,据说黎邦坚待其犹如亲子,由其出面,相信黎邦坚是会买这个面子的。
接下来就要说到黎雪初了。他出生时头颅受过伤,因而智商有点儿问题。表现在日常生活中,就是多方面发展不平衡,有的方面比如心算、开车、诸般维修等特别灵敏,如果当时搞什么方程式汽车赛、拉力赛,他不但有资格参加,多半还能名列前茅;而有的方面比如为人处世以及语言表达能力等,那就近似于弱智了。因为这个原因,所以黎雪初长到二十五岁了,还没有一份职业,甚至没有老婆。不过,他家里有钱,所以生活不用担忧,尽管老爸管得比较严,但一般小开的挥霍资本还是有的。
“六血魔”派老四武锁柱去跟黎雪初打交道。这是因为武锁柱曾在昆明治病住过一段时间,比较熟悉昆明的情况且能操一口勉强混得过去的昆明话;另外,他是“六血魔”中外貌最斯文的一位,而且比较有耐心,又擅长忽悠,这样就容易跟智商有点儿问题的黎雪初沟通。
别看武锁柱是喝血魔鬼,举凡文明世界的那一套比如驾驶汽车、摩托车、交谊舞等等他都擅长,最近正在刻苦学习外语,甚至还动着学高尔夫球的脑筋,总之,这是一个聪明绝顶而又紧跟时尚的角色。凭此,以及那份超人的忽悠功夫,他很快就跟黎雪初成了哥们儿。至于其他五魔,那当然是不必也不适宜出面的。武锁柱把黎雪初哄得很到位,天天见面,喝酒、飙车、骑马,玩得不亦乐乎。
这样过了十来天,武锁柱就开始往主题上引了。他问黎雪初是否去过缅甸。后者愣了一下,答非所问,说他有个叔叔在密支那。武锁柱于是就说起了密支那,把那个比昆明小的港口城市吹得天花乱坠。黎雪初听得一愣一愣的,许久才回过神来,说他要去密支那叔叔那里玩一阵,如果住得惯,还准备长住。武锁柱见对方上钩,就把话题一转,说到了从昆明到密支那路途遥远、交通不便、野兽出没、盗匪拦劫什么的。黎雪初对武锁柱很是佩服,觉得这位大哥本领高强,人也仗义,于是就说哥哥您和我一起过去吧,咱们结伴而行,既安全又不寂寞。武锁柱说我去当然没问题,这条路我跑过好几次了,问题是如果碰上野兽、土匪什么的,只怕我一个人对付不了,所以我还得请几个朋友当保镖。黎雪初大喜,说那最好了,他们的费用由我来承担就是了。
武锁柱又哄他说,如今解放了,是共产党坐天下,只怕他们不让咱们成群结队去国外,所以还得讲点儿策略,我还得请熟悉边境小道的朋友带我们绕过解放军岗哨哩。这事你得保密,否则一旦让人家知道,设个圈套让咱们钻进去,人家是立了功,而我们就得吃官司了,明白吗?
黎雪初不但明白,而且还能举一反三。因为在其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已经七八次因打架、砸店家、调戏妇女而被国民党警察局拘留过,少则一两天,多则五六日,时间不长,但经验不少。第二天,他一见武锁柱的面就做了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动作:脱鞋!脱鞋干吗呢?原来他已经做好了被捕的准备,被捕后怎么办?越狱啊!抗战时昆明驻扎过许多美国军人,经常放映电影,其中不乏越狱情节。黎雪初是个电影迷,而其老爸由于生意上的原因跟美军也有联系,所以只要美军军营放映电影,他总是能够入内观看,人家还给他准备最好的位置,还提供咖啡、巧克力、冰淇淋、水果、饼干。美国电影留给他的越狱印象通常都少不了锉刀,用来锉手铐、牢门。黎雪初于是就寻思,如果他人狱了,那也越狱,所以得提前准备锉刀。前面说过,黎雪初有维修的嗜好,对于工具运用得心应手。于是就从老爸的五金铺子里拿了两把崭新的什锦锉(即用于手工配钥匙的袖珍锉刀),拗断,割开鞋底藏于其内,又缝好。他的维修本领在补鞋上也得到了实际应用,竟然缝补得天衣无缝,瞒过了看守和专案组;而且还打了活结,想取出时只要找出塞在缝隙里的线头,一抽一拉就可以把线缝拆开了。
武锁柱当时只觉得这小子傻得可爱,嘴里赞不绝口,心里却在偷笑。哪知仅过了两天,黎雪初竟然真的折进了局子!
黎雪初折进局子的原因很简单,也很雷人:他的老爸黎邦雨新弄了一辆吉普车,是请人用自己的零部件装配起来的,零部件全是美国货,装配的技师是昆明有名的汽车专家,“二战”时为美军汽车队服务的。这辆车无论外形还是内在性能都很牛,黎雪初一眼就看上了,于是向老爸提出想要它。老爸对这个智商有些问题的儿子疼爱有加,以往黎雪初想要什么都是有求必应,但这次却无法满足,因为这辆吉普是应驻军要求替部队特制的,人家定金也付了。黎雪初跟老爸话不多,老爸一拒绝他扭头就走。回家跟老妈说,老妈对这傻小子的疼爱就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有求必应,而是顶级溺爱。她给丈夫打电话说这事,提出哪怕给儿子开几天也好,遭到坚决拒绝。黎雪初还是不吭声,扭头就走。走到停车的地方,一把火就把这辆新占普给烧了。于是,警察就把他抓进了局子。
黎雪初一出事,“六血魔”头痛了。原先说得好好的事儿,立马就可以付诸实施了,哪知突然节外生枝发生了这么一个意外。往下该怎么办?“六血魔”讨论下来,认为密支那立脚问题非黎雪初不能解决,所以必须把这傻小子从局子里捞出来。怎么捞法?“六血魔”认为如今共产党执政,已经不可能用花钱的法子解决了,这样,只有让黎雪初自己越狱脱逃。越狱的工具,黎雪初已经在鞋底里藏着了,需要做的是取得沟通,约好日期后提供接应,成功后如果条件允许也就不必停留了,直接往密支那方向奔就是。反正中缅边境那边“六血魔”有可靠关系,有人带路,抄小路去密支那安全便捷。
往下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与关在看守所里的黎雪初取得联系。武锁柱先从黎雪初的一个哥们儿小牛那里打听到黎雪初关押于二分局,那人已经去给黎雪初送过东西,说单子上显示的编号是“0069”。往下的活儿,就需要看守员协助了。“六血魔”老大羊祜娃于是就指示武锁柱去物色对象,建立一个特殊关系,这次好用,以后也许还能使用。至于代价,那没有问题,对方只要肯帮忙,价钱由他开。
待续。。。
文章来源:转载自《尘封档案》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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