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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谍同谋忍忍扮演者

2022-10-12来源:萧翱瘁编辑:佚名标签:

文章导读
《大墙记事》一外面被镶上了一层暖暖的金色,冰凌始解,紧临着高墙的是一痕将死不死的细流。弯弯、绕绕,像极了被病友拉长了的濒亡小虫。癯卷着呻吟的愁容,在不远的大墙下,这线不意续断的弯流被一孔管道

《大墙记事》



外面被镶上了一层暖暖的金色,冰凌始解,紧临着高墙的是一痕将死不死的细流。弯弯、绕绕,像极了被病友拉长了的濒亡小虫。癯卷着呻吟的愁容,在不远的大墙下,这线不意续断的弯流被一孔管道的排水蹂躏成一洼死地,浮着一层层绿华。别人为之掩鼻、面墙仄身而行的东西,我独以之风神为美——那是我在大墙里的风景,多个年月以来的唯一的玩味之物。


四面竟是铁丝网,白墙,红色标语!三月有余另半旬不足!


初被送进来的时候,我尚不肯向世界和解。我畏惧阳光和凡临水的聚居,恐怖每一道湿润的鼻息。可在我第一次离家出走的那个挂着弯刀一样的月亮的晚上,寂静的山岭、黢黑的林间都不会使我害怕。第一次离家远行,我怕人的眼睛和舌头胜过于夜泣的枭鸟,为了躲避人气,我尽可能地平行地保有距离地沿着公路、铁路行走。在铁路上总有意想不到的得物使我欣狂。在火车远去之后,有各样的物什遗留下来,我沿路细细寻着,不肯放过每一处草丛,从其间常有干褐色的不规则棍状物,我收集起来揣着怀中,拿口水润湿,顺着不知名,不知方向铁路或是公路行着。在铁路不能行走的地方,我就伏藏在公路两边的矮木间,大体和公路平行,就这样开始了我第一次的出门远行。


其间,曾路过一个看瓜的小屋,一户圈养土狗的人家,一家收废品的预制板房,一座座埋在田间的坟头,一道道被雨水冲刷下的深深壕沟……我看见过被电死的猫头鹰;遇到过新坟初成,白幡咧咧的阴风;有面包车呼啸地行过,也有骡车叮铃、老骡嘶嘶如泣。在秋日汛期,我看见过大河裹挟下来的锅碗瓢盆,木头和挣扎的女人。小轿车、拖拉机、牛,我什么都没抓住,只拿几根树枝折起来拦住一个葫芦。我第一次实在地遇着这样形状的果实,以前我只是在书本里看到过葫芦应该是长在藤蔓上的,会生病,会结籽,甚至可以剖开来作瓢。


我不舍剖开它,“成材不可损坏”,另找到一截铁皮,慢慢去掉它的瓜蒂,开了一个小口,在伸进树枝掏了一整天,终于我有了我的水壶。另寻了一截丝带,我把它挂在我的腰间。我从此以此可以行得更远。


在我经过了二十多个乘以三百六十五个卑猥的日夜以后,终于得有机会端看这项头颅。它并不是肖像的亦或水彩、速写的模仿,确是真正的头颅。它是我白日潜行,深惧众人的理由,是我漫漫长夜以至长达二十多个乘以三百六十五个日夜的荫遮,也是我今日进去疯人院再别无他处得去的全部缘故。


在未被疯人院捉进去的前二十多个乘以三百六十五个日夜,我经历了与我笔下真实的原型的委实艰难的生活。我尽量用我三年级的学识和二十多个乘以三百六十五个日夜的身体一起客观而冷静地对曾前的生活做出描述,坚定地排斥我个人的情感掺杂,我努力穷尽我十二分力气保持足够的修养来完成以下的记录。


“贱人!嗬!何不扔去喂狗呢?”这话似乎就在耳边,有似乎杳杳无踪。似乎并不是人言,又或者就在我的耳边。


冷不丁不知这是谁人的言语,我凝了凝神,努力摇了摇意欲昏睡的头颅,终于恢复了一丝清醒。就着月色,这曾前未感想到有如此美丽的夜色,我沙沙落笔。但又无从开头,着实恼人。


笔上是怎样写的,纸上就是怎样的,我保证没经过二道文学贩子的手,应该是这样……吧!我在这处先打上一个保险,如果诸位看不到这话,那么一定不是我原手的笔记,原应的意思。


我终于开动我的第一个大字,“今”。颤颤地,写得并不很好,我又按着脑中完美的楷体照那第一个字的尸体多描了几遍。不想笔头突陷,我换了地方,不在蚂蚁窝旁的泥地上写作了。我改在墙上,分外吝惜我的得之不易的一张白纸——从同室病号厕所的时候抢下了的稿纸,他从医生那里得来的,大概是偷吧。因他总觉稿纸较之卫生纸更另他来得舒畅,医生早已宣布断绝他与稿纸的接触,但我私以为用内裤擦屁股才是实在的节约。总之,我终于写好了第一个大字,接着再往下写:


“今天的事,是我不曾预想到的。我终于,离脱了恶魔的家庭。”


我刚提到恶魔,就回想起汪洋的苦海,我现在何尝不算是恶魔呢?但说我的身体,我原有的精壮的肉体随着精神的萎靡渐渐地少于运动,逐渐干扁、瘦成一刀一刀的棱骨,毛附于皮,皮附于肉,肉紧贴骨头。惨然一个人形的散着乱发胡子的怪物呀,我又好到哪里去呢?想到这里我又继续压抑着,续下我的笔记:


“不见这样好的日光,已是二十多个乘以三百六十五个日夜了。”刚划下歪歪斜斜的几个字,就听见外面一阵哭闹。拿起我的骰子,扔进牙膏桶里,狂摇一阵,然后猛地摔在地板上。我看着蹦蹦跳跳的骰子一个跌到门口的簸萁里,一个跑在对铺那个疯子的拖鞋里,忙弯了腰去捡。


他踩住了我的低着的头,我毫无尊严的被他跈搓着。他看起来不大高兴,这倒不要紧,他从没有过开心的时候。我曾听见院长和我的女护理说过,疯子曾是一个品学兼优的优等生,父亲工地上出事,从三层脚手架上摔倒叠摞的几袋水泥上,他父亲也是性格怪癖,不好与人相处,总一个人干“独活儿”。整整半天没人发现这回事,最后还是吃饭时轮排到他洗碗时大伙儿才想起来有这么一个人。等被工友发现,送去医院时下半身已经救治不及,只能在床上等恢复的奇迹。


这样,他家的顶梁柱倒了,疯子妈只得去饭店打工。疯子这时并不大,才刚上初中,并不懂事。虽然家里拮据,但凭着疯子妈一点点省吃俭用,勉强够一家人的冬衣吃食。疯子迷上了网络游戏,总钻进黑网吧里逃学。他另有一个姐姐,很早就去外面打工。在她姐结婚回门的时候,他都在网吧泡着。等姐姐和姐夫穿着新衣去网吧找他的时候,他唯一的要求就是给他再续十块钱的。疯子姐恨恨离去,家境贫寒已经让她脸上无光,没有嫁妆也不打紧,她姐夫老实勤谨,也不在意。可看到疯子这么一个样子,她姐完婚当晚就跟着新郎离开。疯子和疯子爸妈再也没有见过疯子姐。


疯子脚上的毛蜷曲而发达,汗腺尽可能地发挥着作用。我快昏过去了,不过幸而又有别的室友叫嚣着不时地补来几脚,我不得侧过脸来记住他们。另外我也看到了我的卦象,不吉。


那么,刚才所写的就算作废了,我必须另想一句。


疯子慢慢松开了脚,但并未全部放开。我不敢草率地起身。我等着下一步的动静。谁想旁人倒过来凑热闹占便宜。


我不禁想起疯子妈临死时给他说的一句话,“好好活着,妈想你小时候的样子!”


挣扎的一阵功夫,嘶嘶游走的喘气,终于疯子妈的胸脯彻底地塌陷下去。睁着眼睛离开疯子,这是疯子最不忍的事。我突然觉得疯子又加重了脚力,旁的人也紧踢着我,我不由得望疯子喊到,“你忘记你妈怎么死的了么?”



疯子顿时失去了全部的主意,掩面号啕大哭。他自母亲走后,没有一技之长,家有半瘫的父亲,只得去工地投钢筋卡口为生。每每偷完一处就游转到下一出,就这样不几时,在一个月亮并不怎样发光的午夜,他给人捉住了。


他除了他所偷窃的部分,还被算上之前工地被窃的全部损失。开始被问训时,疯子尚还死不承认,装作社会模样。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抵死提着一口气硬说并不是自己偷的。无奈,工地出来一个专治窃贼的狠角色,把他绑在搅拌车的出料口,用蘸着盐水的软树枝整整抽了好几个小时。疯子只知道软枝儿落下来并不见多疼,可是在收鞭子的时候,盐水和血珠混在一处,再加上鞭子从肉上剥离的疼痛,他实在感觉像刀切一样,被做一下右一下地猛剁着。


疯子在鞭刑中挺住了,但他不意那人更有别的办法。那人用能瞬间黏着的胶水,要倒在他的喉咙里。那人招呼几个人掰开他死硬闭着的嘴,把漏斗塞了进去,正要倒胶水进去的时候,疯子终于讨告求饶了。


那天疯子成了疯子,鼻涕、眼泪横泗,到后来更是糊住鼻孔,只靠张开嘴来,甚至从眼角流出些鼻气来。这一夜,他的屎尿齐齐失禁,他在黄土地上给那人磕头,蓬乱的头发沾满了黄泥。完全怕了,更怕他的半身瘫痪的爹爹无人照料,他在其后被甩了几十个耳光后,脸肿了半边,连着耳根子火辣辣地疼。他被人唾面羞辱了好一阵,众人见他完全失去了正常,就扭送他到派出所。派出所里呆了几天,见问不出什么要紧的话,又总胡言乱语,骤走骤停,一齐商量了把他送去了精神病院——和我做了舍友。


就在这样的时刻,我终于顿塞。我想好了我的第一句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只属于我的第一句话。“我被无理由地猜测、怀疑、裁决与执行,我之于非我,无非在于沟壑里尸体的存消。绿华下面,有我进入此地的全乎缘故。”生生的新气,一起倒伏在秋夜的寒雨之后。


我的写作并不顺利,因为客观环境实在不允许我私藏一支笔,当然也不会忍受我写满精神错乱的胡言乱语——这会影响一些成绩、荣誉和账单。电灯并不为我而明,和我相伴的或是酣眠唱响,或是月亮上诡异而带着憎恨的秒针。我每至晚上,都分外想念黄婷。黄婷这样的女子实在不为我所多见。


她总是笑的。我和隔着铁栏的医护私话,以为她笑全是为着我。我在白墙里是那么地特立独行!头发——它是生殖力的象征,我深明此理,又幸而我的头发尚好,以至于我有机会摆弄打理,走在黄婷的前面。她是那样的粗壮,像极了和我相似的一对的另一只小兽。一只荒原上的手足纤细的——浅眠的绿蛙。


我并不因为生育而爱她,我并不吟诵歌咏秋天或者夏夜。她总脉脉地望出来一丝丝续断的讯息。她在等待着什么呢?或者,有什么即要发生呢?


我好像懂了她的意思。趁休闲的时间我用垃圾桶里主任吃剩的水果罐头瓶,一支央我的大哥寻来的蜡烛,另几截以前私藏的铁丝,我做了一个灯出来。简单而防风,我鼓足勇气邀她去看房上的月光。午夜查寝,我假寐并以鼾声大作骗过那双苍老的一双眼睛,静静地随在那双眼睛的后面,知道他送我出去房门。


我松下一口气,望着高墙里的环形平房,对面通道出口处也有一个人影鬼鬼祟祟。我晓得是她,她一定会来的。我划起火柴,点亮我的“罐头灯”,又在院长的窗下找到梯子,蹑手蹑脚地搭到白墙上,招呼黄婷上去。黄婷搓了搓手,怯怯不敢上去,并示意我先上去,她顺势要接过我的灯。我把灯递去,几下上去。


她又笑了。这次我预感着要发生什么,拽拽不安地要背过身子下去时。黄婷把梯子抽走了,又是一个劲地在笑。我无法在容忍她的嘲笑戏谑,狂叫一声“哎”,音调陡然升高,刺破了晚上的密织的鼾声。院长那一间房子灯第一个亮了,他要推开门出来了,他正披衣急待出来呢。我等不及了,怕又是一剂让我清凉睡去,我打断几片白墙上的镶在水泥里的玻璃碎片,翻墙正掉在那洼死水里了。


好半天我才出来一口气,鼻涕也被摔出来了,哼哼了几声,勉强立起一点身子,望树林里钻去了。


无论如何,我逃出来了。


捡起笔来,好像还是在梦醒以前。胳膊酸麻酸麻,一直腰,骨头嘎巴嘎巴地响。我和黄婷实实在在的相识是在白墙以里,可我总觉得在别的哪里遇到过她。


我不得不继续写作,以图在我离开之前,完成一点可资回忆的足迹。午饭不待我去吃,就有人从食堂给我送来。一个寝室的兄弟,施文龙总这样地对我好。他并不疯,在对待黄婷上,他劝我想多一点,“这女人一看就不简单呐!”他是我能交付后背的人。当时因他这一句话,我还以为他有意与我争夺黄婷,刻意冷落了他几天。


施文龙也是在疯子示意众人踢踏我时,给我挡了几脚,但随后就被众人推倒在一边。文龙这次送饭过来,我实在难以冷漠对他了。


“好兄弟,之前我错怪你了,不该恨你的。”


“有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说这娘们儿唧唧的话做甚。”


“你心心念念的咱娘,我出去时看了。挺好,你不用操心,你妹照看着呢。”


“那我就放心了,谅他们也不敢对我娘我妹下手,要是敢动他们一下,我出去废了他。”


我接过碗筷和他坐到小板凳上,碰着碗吃起面来。一看是油泼面,我就等不及一筷子夹起来,吞下满满一口。今天实在饿了,有点噎人。我吃第一口的时候就知道再不是黄婷的味道了。今天的面很筋道,还有牛肉。稍子上闪着油花,葱段切得比以往更短而匀。大海碗不用几时就吃得底朝天。一边吃一边想着,黄婷真的走了。


没有告别,我并不恨她。以往的发生了的事算什么呢,她无非想看一个疯子的浪漫,这,又有什么不能释怀的呢?我几日里心声不宁,万事不关心。找了一个机会,偷偷进去,找到她从前的铺位——我总见她,在临窗的那里坐着梳头,啃咬苹果,搜寻着她遗留下来的一点什么,哪怕一根头发也好!


什么也没有。我人生的一梦就这样草草的断送了,在我断笔暗泣的二十九个夜里。


我重新拿起笔的时候,外面已经有叶子等不及秋风吹上一遍,就径自黄了。玻璃被疯子弄花了,他想他的父亲,不知父亲现在该如何温饱。


秋天的寒流又一次地顺道而来,屋顶的鸽子咕咕地绕着天空盘旋,鸽哨响着一阵又是一阵。


疯子疯吗?我不知道,我认为这里凡穿白大褂的才能算做是疯人。疯子比他们更有感情,我虽被他欺辱过,我也抓住他的软肋戳痛过他,但我们实在是不被白大褂们所理解的难兄难弟。我自那一次以后,就和疯子有了惺惺相惜之感。从此他能吸食我的烟屁股,我也能让他来替我搓澡泥。


施文龙和疯子也是不打不相识。疯子终归是有一点疯的,他在盥洗室刷牙,一边刷着一边跳脚。耍得正兴起,牙膏沫四处横飞,施文龙在他的旁边正瞧着他呢。因为是新来的,文龙总处处受疯子的辖制和使唤,早看疯子不顺眼了,这下四下里无人,正是找回场子的好时机。


文龙在疯子后面猛地沉下身去,抓住疯子的一条腿狠劲往后扯了去。疯子被扯成一字马,牙缸在摔在墙上以后又当啷当啷的滚落了好远,牙刷则早就完全没了踪迹。疯子完全懵了,但随即就反应了过来,不顾裆部的疼痛,呲着牙就和文龙滚摞在一起。一时间,二人的二股叉背心都成了拖布,把盥洗室的角角落落滚了个遍。疯子有一种打架不要命的愣头青的劲儿,处处下的死手。文龙眼看一直吃亏,就急得一把抓住疯子的命根子,疯子疼得脑门直冒青筋,眼睛也瞪得老大。文龙知道他不肯轻易求饶,就狠狠握一把,喝一声,“你服气吗?”


疯子嘴唇都被咬紫啦,头红成一片。“要么你弄死老子,你有种…的话!”


文龙又狠狠地用力,这下疯子身子蜷曲着,他不敢伸出手来反抗,文龙看着差不多,说“今天你不讨告求饶的话,今天就疼死你。我跟你磕到地,看谁是石头谁是鸡蛋!”


“…”疯子疼得直哼哼。


“平时你很狂啊,现在你的威风呢?敢情是只会欺负个新来的?来啊,别孬呀,教训我来。”


这时,水房里的动静早就惊动了众人。院长带着几个医护迅速拨开看热闹的人群进来,喝着,“旁余人都给我起开!医护,把碎瓷片扔了,别留着这些让这帮疯人撒泼。”


他隔着医护,瞧了瞧疯子和文龙。见事情闹得并不是太大,就让人把他俩分开关在“小黑屋”去了。二人被分开以后,文龙还在骂着,疯子被推进黑屋以后仍蜷缩着身子捂着下身,一喘一喘,窝着等慢慢缓好。隔着铁栅栏,文龙渐渐消歇了。


我得到院长批准,晚上送去二人的糖水和白膜。我居间协调二人的关系,说了一晚上的话,讲他们各自的难处,使他们俩个放下了彼此的敌视。


从此文龙制服了疯子,从那以后,疯子一见他就下意识地夹紧双腿。但其实,我们三人关系已经越来越好,最后则无话不谈,结成了可以交付后背性命的情谊。


他们都知道我要写一点什么,都非常热心的关注我写作的进度。我在经历了失恋的苦熬以后,辗转悱恻,终于谋划出整体的构思,在我心里也着实的有了一个朦胧的影子,催着我将它写出来。


黄婷走了。我不住时的望着那扇窗子,尽管自她诓我以后我半夜出逃几十天后又被追回来暴揍一顿,但我实在是没有骨气的想念她。


就这样毫无道理的离开?我深深的感到内疚,我不应为之前的事耿耿于怀以至于再和她见面时总报之以冷面。现在我又是这样的懊恼,恨我自己,窄窄的气量,甚至我一度怀疑是因为我,黄婷才离开。


我攀着床从白墙上开着的小窗往外面看去,一洼绿华。隐隐的有些臭味就飘忽过来。绿华里除了淤泥还有淤泥,我看着它越来越大,垃圾越来越多。我的心也被逐渐塞满,在这样的过程中,我的干瘪的心又一次充盈起来。


我感觉我的头发又有了旺盛的生命力,它是那么地有光泽、有韧度!胸中躁动的原始冲动让我难堪,这几日,我总在起床以后摸着一摊即白又黄的粘稠。



无论如何,黄婷的离开终归是实实的事。随着秋天的风一遍遍吹来,梦她的次数也越来越少,终于我有了“新欢”。


黄婷走后的第三十个日头的黄昏,一切都静静的。各人都有各自娱乐的事,主任叼着一支利群,推进院里一个女人。有洗漱的放下了牙刷、脸盆,齐齐都望过去。文龙推搡了我一把,疯子也静呆呆地望着这个女人。


黄昏的日头把光柔柔地打满这个女人的整个脸颊,并不算白,甚至有些黑,可总带有一些性感的美。她立在那里,把众人看呆了。不一会儿,女人们开始低下头咬着耳朵议论纷纷,时不时地拿指头把她从头指到脚。


主任向院长屋看了看,见院长没有动态,就把披在肩上的西装一把摘下来搭在自己的胳膊上,清了清嗓子,跟众人说,“这是你们的新伙伴,你们可得好好待她哈。”一边说着,一边用夹着香烟的手指过每一个人的眼睛。


她顶替了黄婷的床位。


她也坐在那里梳头,吃苹果。


好像,她就是黄婷。


我决定要把我要做的事和她说个明白,问她一些意见。因为我看她像一个有学问的人,她捡起过院长扔出的纸团认过半天,还读着什么。


后来我才发现,她真的不是黄婷,不会吃吃地笑我。她从不混含或是遮掩什么,我怀疑她的嘴巴里有一个玲珑好看的小耳朵。


她是那样单纯的一个人呀,早早的起来,每天都会在树下傻站着,迎着太阳发懵。


我得着机会,在一次早饭的时候,蓄意撞了过去。她筷子夹着的油条掉到,我想激怒她,可她捡起来面着脸,并不看我,拍拍灰继续咬着她的油条。等她豆腐脑吸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冰着声音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终于抬了抬眼皮,唇微微张开,有如蝇头小楷的几个字滚出来,“任小玲”。


我听了,就像听见了寺里檐角的风铃作响。我突然低头,沉默半晌,忍不住又问,“你识字?”


她说,“一点点,并不算多。”


我遭了一记重击,有些失望,她对我并没有多大的热情和好感,否则她也不会给我和像其他人一样的脸色——半笑而略带一些忧愁。我不愿罢休。


“那你能讲故事给我听吗,我正在写我的故事。”


“我,我的故事,不多,也没有一个好的。”


“就讲你怎么来的。”


“我从乡下来,泥土出身。我来这里,是因为我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


我来了兴趣,示意她找一个地方好好说道说道。


她把碗洗了摆放好(虽然旁人并没有这样做过),跟着我出来,在院里的主任办公室门前的石墩上坐好,然后就慢慢地讲开了她的过去。


天上的鸽子起的比人早,这是也都回来了,嗡嗡的鸽哨声永远地固定住了早晨。我换了一个舒适的姿势,要认真地听她讲来,另外,我对她实在是非常好奇。


早晨就这样消遣完了,我终于了解了这个女子。


任小玲直接地影响了我的思路,她的经历,有我的影子,都想墙外的那一洼绿水。我感到同病相怜,表示要和她以后互通有无,吸收她进我和文龙、疯子的三人小团体。


莫名的,她听了竟然“咯咯”地笑了,像咸鸭蛋那样的圆润和好闻。疯子过来招呼我过去唱歌,我被强拉着离开。小玲看着仍回头痴痴望她的我,和我约定下次换听我的故事。


我的故事再没有机会讲给她听!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的过着,没几天,我们四人小组被解散。在小玲的加入以后,我的兄弟们就都变了。我们都开始了一天三次的洗发,注意病号服上每一个不协调的褶子。甚至,文龙把心思花在了女工上面了——他虽不言明,但一定是要做什么出来送给我们的新成员。疯子也不甘落后,开始托医护帮他带一只发卡回来(虽然他一直被拒绝这样的请求,但禁不住他每天央告,死缠着一直地要)。他二人和我的话明显少了,精力全在小玲那边。


我觉察到了不妙,不可能任其发展下去。小玲必须在我们三人中间做出一个选择!


冷冷的秋风又一次吹进寝室,装上了门帘以后,我最喜欢的就是倚着头等小玲掀起门帘来唤我。但大多数的时候,她还叫别人。我们独处的时间越来越少,我的故事一直没有机会单独讲给她听。



我要和她袒露我的心迹,首先就必要交代我的底细。我更要再度开始我的写作了,我不以女工、发卡,而要以故事打动她。看着外面的乌蒙蒙的天空,想着一会儿就要下雨。我突然来了灵感,“我的童年居于在太阳和月亮之间,悬在阴沉沉的半空的山上。凝重而轰鸣的蜂鸣,从第一声起,就在我的耳后交响,重复播放,永不安宁。”


我不禁为我的这句话叫好,咬了咬尾部烂掉了橡皮的铅笔,发觉太过于粘口,轻微一咬就是一嘴橡皮碎屑,于是我转去咬我的半截笔杆。


“打从我的出生说起,不得不承认,全是发昏。小时记不得的事在这儿并不能说,因没有我本人的经历,旁人的话又不可凭信。”


这里我又为自己公开的直书实录感的立场啧嘴,继而哈哈大笑,不由地把我的同室病号吓了一跳。


“我最惧畏的话,不出‘你像乃父’云云,我的肉体倒不妨事,无论落得怎样的一个皮囊,也不过皮囊而已,但我怕人攻讦我的皮囊以里,这样的‘批评’属实令我心痛得出奇。”


我叹了口气,看了看邪魅的月光,接着写道:


“小时的事罢,记得依稀而已,但还是有记得深刻的事。”


我想着我应预支一生来治愈的童年,悲痛万分。这情形直到现在这个地步,没能经历过我的经历,就实在没有发言的权利。何必!何必再说呢?嗐!


十一

“我提着空罐头瓶里插着蜡烛的自制照灯,起早赶着天黑,晚间又赶着天黑去上村中的小学。老师一身多任,兼顾几个年纪的语数,当时还不曾到学习英语的年纪。我是当时以最小的年龄去读一年级,往后亦不曾上学前班或者幼稚园。学校的老师并不曾同情和额外地照顾我。一年级,我就在朦朦胧胧中挨打,在挨打中朦朦胧胧地度过。一棍实在的榆木打得我手掌不实在地发虚,肿起和原本手掌同样的厚度,所以我常呲牙吹着我的俩个顶四个的爪子回家。”


我挠挠头,头上实在太痒。夜里的蚊虫即将在秋天的肃杀里死绝,但那应是再过几个月的事。一只苍蝇在我的头顶盘旋踩点,我对它如此行径的缘故了然于心——它意图私吞我的秘宝。我拿起一张扑克刮了一层油汗给它,竟还不走,这样的强徒!我愤然了,周边的一切都是它的同谋。不得已,将它给一个扇手扣住,再狠狠地摔入洗脸盆中,临床养着的乌龟立马吞了下去。转回身,对着月光,我看见那硕大只剩一半的洗发膏桶冷笑——它挂着鼻涕笑我。我不禁报以狰狞的回应,直到我觉得它渐渐不敢看我,我才得意地拧转回头来继续写着:


“一次,他(指我的生身父亲,以下都以此指称。)抱我去骡子咀嚼草料的马厩,用我的头试探这头老骡的耐心,最后我几乎被咬掉半张脸。黏糊糊一片,我尚还以为是老骡的反刍的胃液。只拿清水洗了,放我一个人站在院子中间。并没有去过医院,只有生死临头,或许才可能被送去。我并没有因为痛而嚎啕大哭,我的二十几年,仅为陌生人的感动哭过俩次。对于自己,我是很吝啬我的哭的。”


十二

我听着文龙突然咳嗽了起来,像是口水呛进了喉咙。他很费力地咳着,但他自己不知。我担心他随时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就过去叫醒他,用力拍他的背。文龙干咳了好一阵终于好受了些,又平躺下去,酣声大作。


小玲被人打了小报告。


她被责骂,原因是和三个男生在一起,关系亲密。这下好了,流言四起,一个寝室抬头低头,指指点点,还经常其余几个人捂着脸窃窃的当着她的面的笑啊笑,众人除了吃饭嘴被占着以外,总要溜出一些流言的小尾巴,飘进我们几个的耳朵里。


四人都沉默了。往常的欢闹再也没处去寻,小玲开始打了饭坐在她的窗边的小床上吃去了。


我们被当着四十来号病友的面批评了。主任拿着扩音大喇叭在院子中间的旗杆下站立已定,开始了他漫长而艰辛的讲话。别人嚷嚷着叫好,拍着大腿、狂舞着手臂让他再来一个节目。我看得分明,台下堵着耳朵,低着脑袋的那个,正是叫喊着最起劲的一个。他真以为过年放炮仗呢,宁愿被台上主任唾沫星子溅得一脸,也要在大喇叭地下享受那份刺激。


末了,主任终于说清楚“教训”的是谁了——绕了好大一个弯,“有这么几个人呢,经常鬼鬼祟祟,聚在一块儿。男男女女,能干出什么好事来?”


“…寡廉鲜耻…”


“…不知羞…”


“…要一点脸吧!”


“我直接点名,大家引以为戒啊:张文山、秋树生、施文龙、任小玲。”


我听见他把小玲和文龙念在一起,顿时有一些别扭,狠狠地瞪了主任一眼。


主任这个时候刚好望向我这边,看见我瞪他,气得暴跳如雷。指挥着保安要架着我去禁闭室,断水断饭。在任小玲面前呐,我怎么能孬呢?


我脱了鞋朝主任的大脸猛地扔了过去,主任不提防这一手,被结结实实的挨了一鞋底。他哪受过这样的气,隔着众人就朝我吐开口水,哪知道伤及无辜。被唾面者都分分回击,其余的人也都参与其中,顿时,整个大院口水杂飞,泛起一阵阵让人腹内翻江倒海的口臭味。


十三

主任无计可施,我们做了坚决的反抗。关黑屋我们是并不怕的,即便是送糖水馍,我们也能接受。他摸着他的光头琢磨着要修理我们,因为在白墙里的历史记录上面,今天新添上了他的失败的一笔——病人造反。


整整一夜,我看着主任房间里的烛火燃了个通宵,人影打在窗户上,俩个摇曳着的人形一晃一晃。我握着这手里的笔并没有多想,我只在乎我的故事,蘸着糖水的馍冷了。我披上衣衫,摸着窗棂,就像在摩挲小玲的头发。


四面黑洞洞的,这天晚上,一夜无眠。白日里的折腾和打闹,现在全部消歇归于沉寂,天上的月亮又不注意地移了一截,小玲该怎样与人相处呢?


这样想着,但又有些恨她,恨她暧昧的态度。


我们三个,真要让她拆散么?我不知道,我们前路何在。我即将要出院了,我清晰地记得我的来时那一张日历,数过无数次,这次主任会不会给我推迟。


我是该出去呢,还是惧怕出去。月光这样好,外面日头真的暖么?


第二天,主任宣布体谅我,大度地承认我们是病人,并不与我一般计较,至于众人呢,他也宣布赦免他们无罪。这个矮小的老头,到底要怎样呢,现在我觉得他愈发的危险了。


我被放了出来,就在被关进去的第二天。


可我并不高兴。


回到寝室,我无意与他们玩闹,站在床铺上踮起脚来望着外面的那一洼黑水。我不知什么时候,这洼水竟浅了,绿华挂在湿漉漉的地皮上,还是那样的高贵与华美,但在我看来,它毕竟与以往不同。谁破坏了我的风景呢,大概是几个小孩,又或许是,或许又不是。


到底不放心,我骤然想起昨日里主任房间的人影,生起一丝丝担忧。应该不是!一定不是!可鬼使神差地,我走去小玲的寝室,撩起可怜,我的眼镜雾住了,拿手擦擦眼镜往里看,小玲不在。


只有她的几个室友,在那里盘腿磕着瓜子。我问了其中的一个,“小玲呢?”


那人用眼剜了我一道,尖声细气地回到,“她呀,人家昨天晚上就没回来过!”


我的心一紧,已经有一部分证实了我的猜测。


我狂奔回去,扯着疯子和仍在酣睡的文龙,“小玲呢?”他俩木住了。我把我昨夜看到的与他们说了,他俩个立马箭步冲出房门,要叩主任的宿舍。


我则在后面从厨房抄起了一只擀面杖,跟了上去。


主任不在,门上的锁好像在嘲笑我们仨儿。文龙气得狠踹了一脚合页。我们三个瘫倒在地上,毫无力气。


距早上宣布原谅我们的事到现在也不过半个小时,二人悄无声息的齐齐失踪。


十四

小玲和主任没有音信已经三天了。院里谣言四起,我们三个做事都没有心思。我的计划全被打乱了,小玲到底往哪里去了?


小玲失踪了。院长和他的一套班子都出去寻过,可出门上去就是大山,下去就是市镇。人海茫茫,密林深深,二人去何处寻呢?


日子一天天过着,小玲终于是给丢了。


院里再没在派人出去寻找,反而把院门闩上了,除了必需品的输入和雇佣的食堂厨工,别的人一概不准进出。


铁通样的白墙上又增砌了一米,在上面另加了一圈更密更碎更小的玻璃渣,登梯出去再无任何可能!


“她肯定和主任私奔了,主任虽然有老婆,可又老又丑,早没有女人的形体了。平日里主任的眼睛就又色又……”


“嗨嗨嗨,别瞎说,指不定谁勾引的谁哩!”


“就是,我看俩个呀,都不是好鸟!”


我听着生气,可小玲却再也没有回来。


离出院的日子越来越近,我更焦躁了。我急切的要见着小玲,小玲终于是丢了。


疯子应在我出院以后三个月以后被放出去,他因央我出去照料一下他的父亲,这几天与我越发话多了。文龙比他早一些,他本来就是因为骑三轮撞倒一个闯红灯的开轮椅的疾行的残疾人,家里找关系给弄了一个精神病历以求免去责任。谁想被撞断腿的那一家哪里肯饶,几次三番质疑和纠缠文龙一家。不得已,文龙只得多进精神病院。他比疯子早些,大概在我被放出去的一个半月以后。


我明显觉察到先前被小玲撕裂的三人关系在慢慢愈合,小玲的离去,成了我们三人恐于谈及的话题。似乎只有吃喝拉撒才能抚平心里惊起的波澜一样,在那一段时间里,我们疯狂的玩闹,而后又在晚上疯狂的沉寂。连呼鼾声都不再作了,好几个晚上我急欲抓着笔要写点什么时,泪就不觉满目。兄弟几个都背着别人,在晚上努力地安息。


慢慢地,风越来越冷,快到我出去的时候了。在临离开这里的前几天,我每天几乎只做俩件事,一是看那洼黑水,二是收拾心情,在离别的前夜把我的故事写完。黑水越来越小,但越来越黑,前面注入的小流早已经断了。疯子和我说了他的故事,因为被毒打折磨,他深明暴力之于暴力的意义,无规则和无度的暴力,才能让他走出阴影。他把别人施加于他的他要发泄出来,我摇摇头,标示并不同意。


我们坐在平房房顶上面,又或者双手交叉置于脑后,躺下看着雾蒙蒙的清晨。鸽子也越来越少,周围一定有人诱捕它们,诱捕它们的人一定在等待着冬天来临。


十五

我加紧写作,这当然得秘密进行。凡出院的时候,都要经过一次检查。任何纸本、电子设备,凡能记事的东西,一概不能外带。在平时,这些东西也难得找得到。临离开,我们所有人都必须保证不说出这里的任何事,绝对保守这里的任何秘密。这里对于别的地方的人来说,都是神秘和未知。


无论如何,我自有我的办法。


“他常在骡车上以长木捅戳老骡的屁股,一次老骡惊慌发疯,挣脱轅具,车翻绳脱。他妈一人被车轧着,钢筋扎进大腿,至今大腿有一处深坑,可以模想出曾前的血溅四射的场面。跳车得逃,不去管被车轧着的妈,径直去追老骡去了。这也并不值当憎恨,但他由于不与妈娘家往来的缘故,在路过前面下地晌午回家的姥爷的时候,只字未提后面的亲亲的女儿被车翻而轧着,大腿鲜血直飙的场面。这是我记得他恶的一事。


“他常把我举高,或要冲入满水的深瓮,或挑高扔起到天上,几次失手。”这些并不使我记恨他,我实在不因这些而对他有所偏见。我现在是疯人,将来、或许以后也愿意疯下去。疯人有思想的自由,这是一种之上的权利,早已超越了人类王国。疯人!疯人!还能算作是人吗?不算固然是最好,我宁愿做够一个疯人的余生!平凡的、昏蛋、作伪的,强盗和贼,疯人何曾有过关涉?


“晚熟晚知的我,在二三年级的算数问题上并不开窍。伸着手指头半天,总不能得出答案。他做我的辅导,常撒口打骂,我至今犹记得那一脚一脚,直到我大哭无声。不知由于什么的缘故,我一次着实地在他打骂声里尿了裤子。”


我并不觉耻辱,我的叛逆就在那一次溺尿里就深扎下根。我以我的反抗为荣,我以我的有理有据,并不偏私的憎恨高兴。我望着窗外树叶上深秋的白霜,又为想到病友夜里狂欢,白日的昏头大睡而发笑。我实在认为我在床下睡觉的秘密不曾被人知晓,他们无从捉摸我在哪里又在哪时睡觉,想到这里,我又不禁一阵发笑。秋深了,总觉得明天就是冬日。我得为找一个暖和的地方,为我偷偷睡觉的事做谋划了。


我瞬间想到了小玲,她与我何其相似。她的童年和我的童年,都是一生难以愈合的伤痕。她的出生,就是她的母亲的耻辱。她的母亲生在南方的一个农村,母亲是十里八乡标致的美人,待长成后,问亲的人一年不绝。


因为还有个儿子,小玲母亲的婚姻就被必须要收够足够丰厚的聘礼,一则为父母养老,二则替她母亲弟弟的婚事做准备。远近的人并不富裕,他父母冷眼拒绝一概不合标准的提亲,左挑右选,在剩下的人选里和各自的媒人谈判协商。


终于,经过父母的费心操办,找到一个家境最为殷实、出手也最为大方的人家。寻了一个吉日,风风光光地把女儿嫁了过去。在轿子出门的时候,小玲的妈妈问她的父母,“他长什么样呢?他长什么样呢?他以前…他叫什么名字?”


父母回应的只有冰冰的几句“你快嫁了。”


“我们等着给你弟张罗婚事呢。”


“以后没事别回来,咱家没那闲米闲粮,可不养起个外人。”


小玲妈头饰叮铃作响,就在这样的惶惶中她被抬上了一艘船,众人把她放在甲板上,不再管她。


依照规矩,她并不能出来,只能等做新郎的那一位出来迎她。在船上行了几日,唯有吃饭时,众人有伸进来一双碗筷,但分明是年轻女子的手。小玲妈一次次失落,又一次次暗自庆幸。


终于到岸,她又被众人抬起,摇摇晃晃地抬到了一处偏门。底下人放下轿子,和迎接的人接洽了几句,就有人从院里出来。那人用手一会,轿子就又被抬起,进了院里。


轿子又被放下,这一等就是天黑。众人齐走了,她从轿子前被风吹起一点的门帘处看到院里已经亮起电灯了。


她一动不动。妈的规矩,是用针扎着让她记下的。


就在恍恍惚惚,快要睡着的时候,有一个人慢慢挪到近前,掀起帘子,拉着她的手,直等她出来。


她疑这只手,大而厚,温热而挲挲。到底多大的年纪呢?他多高呢?他的长相呢?


她出去,被引着进去一间屋子。她只从那人的关门声中听出这屋子很大,没有其他的人在。那人把她引到窗边,然后说“你休息吧!”


她心里一阵欣喜,好的声音,年轻有力,从说话的口的位置来看,应该比她高一头多。她悬着的心放下了许多。


十六

让小玲妈不知道的是,她只是被人以儿子结婚的名义聘娶过来的,然而当夜和她在一起的却是一个中年男人,这是她第二天才知道的事。


她看着第二日躺在身旁的那个粗糙而发福的男人,惊住了。


这个男人是周遭有名的懒汉,他爸革命分房的时候只分得一间地主的房子,别的房间用作合作社办公。后来合作社搬迁,这里就空了出来,他爸用辛苦攒下的好几十袋粮食跟社里大队换下其余的厢房,从此偌大的地主大院成了他家的私产。他爸娶妻生子,在大灾年没熬过去给饿死了,老婆苦苦拉扯大孩子,但留下来毛病。小玲爸小时候没了爹,受了不少欺负,跟几个流氓学坏了,可也在文革中穷的叮当响捞了一个媳妇。文革结束后五六年,老婆跟人跑了,留下一个十多岁的孩子。那日结婚是因为续弦的聘礼花光了他家所有的钱粮,还拉下许多账目,晚上接轿也幸亏有邻居的帮忙。


十七

小玲妈生下小玲,小玲就成了焦点。父亲嫌弃她是一个女娃,母亲以她为耻辱,学着她妈虐待她那样,小玲妈也用针动辄就扎她的胳膊和大腿。在家里其余人眼中看来,她不过是小玲爸续弦的意外,并不值得怜惜。小玲对家和家里的一切都有着森森的恐惧。


小玲妈始终无法释怀,每日抑郁,见谁都不说话。小玲的存在,无疑就是一遍遍放大小玲妈的耻辱和绝望。小玲所受的虐待,她不敢轻易向人展露。一旦有流言传回任家,面对小玲的就是加倍的残忍。


小玲慢慢有些恍惚,喜欢一个人呆在角落。除了身后的墙角,她不敢相信任何东西。一至晚上,就有四面八方的黑暗涌来,别人的晚上用来安眠,她的晚上则用来和恐惧求饶。


在一次精神即临崩溃的时候,她哇哇大哭,惊醒了沉沉睡去的家人。小玲爸问她缘故,她不敢说她害怕一个人睡觉,但实在需要找一个理由出来,就嗫嚅着说“我见了一个小孩”。


小玲这一说,使本就相信这些的父母,更视她为另类了。慢慢地,家里人也躲着她说一些什么话,小玲妈也不拿针扎她了,小玲知道了这样可以免了挨打,就隔三差五地说家里有一个和她一般大的孩子。


小玲爸妈越来越信以为真,总感觉偌大的房子,空空的,地主老财的房子终归住得不是那么心安理得。但总被小玲哭闹着提,没办法,就合计一个女娃,值不了多少钱,把她送人好了。


小玲妈把她送去她父母那里,以此标示对他们的怨恨。小玲被送到门口,看着妈和她父母只说了一句话就丢下她径直走了。百般无奈,小玲妈的父母只能白白搭上十来年的粮食,准备下一次嫁小玲时再捞回来。


我当时听到这里,就看见小玲的眼睛红红的,连带着眼角,我的鼻子也不觉一酸。


小玲就这样被有目的地养大,在她听到要为她谈婚论嫁的时候,她恐惧了。爸妈的婚姻已经如此失败,她能比他们好吗?


她开始抗拒,装疯卖傻,学者小时候,声称自己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这样,小玲妈的父母虽然并不相信,但小玲已经把众人全吓跑了,还有一个当地人人皆知的大名“七岁红”。众人回溯她最初说鬼的时候,大致是她七八岁的“灵附”时候,而这样的事并不少见,在北地偏僻的农村常常被如此称呼。


既然靠她赚不来钱,小玲妈的父母就报了警,派出所同志把她送去了精神病院。几经转院,就来了我们这里。小玲给这里留下来什么呢?至多我们三人的回忆?还是那增高的一堵白墙?


十八

离出院还有俩天,我继续写着我的故事。


“他在我记忆以前的事不做记录,但屋顶承尘斑斑的血迹,那绝不可能是妈能做出来的事。一到雨天,洇染开来,再加上每年的粉刷,一去十数年,越来越淡,但我小时记忆的深刻从未减损过一分。我甚至能构想出一副情景——仿佛就是身临其境。他拉着妈的头发,或用拳头或者用其余的工具,从炕上到炕下,打得扶不起身,或者瘫在墙边。我不能再多想,我生怕我的主观再渲染些什么,但这些打骂的事,不难推断出来,因为我们小时就见过很多。在农忙下地的时候,因想起什么不快的事来,先是数落然后就是一通大骂,最后再打,以至于飞开锄头往妈身上砸。土块塞着妈的口,顺起地里的硬土坷垃或者石块痛打。没见过这样的事来,谁人能想出这样的事来呢?我再也不能想,我的心脆弱得可怜,就连别人手指被割破都令我恻隐,共情使我心抽肉疼。那是我的娘啊,不是旁的别人!”


“我的童年就是一场无休无止的心灵上的磨难,无论做出怎样的准备,都像是在抽筋剥皮。每每回看舔舐我的伤口,我都无能为力。寄人篱下,张口要吃饭,闭口要拿钱,给人打骂仿佛天经地义,应理工该。我甚至认为,潦草绝望的一生,倒不如猪狗般的死去。”


我明白小玲的苦处,她比我更难。全家所有人施之于她的,要比我与妹妹、母亲三人所受的实在要痛苦更多。她怎样活过来的,小小的躯体是靠着什么吊着这口存在的勇气呢?我不得而知,但我实在想和她有一诉衷肠的的机会。


“我终究不忍去死,妈每每被打以后,她总要我用功读书,将来好有所成就,给她扬眉吐气。她并不教育我报复,她总认为这是她命里应受尽的苦。”


十九

“因他是一个不讲理的人,我悖逆他,就偏要讲道理。我和我的护士、主任、院长讲道理,他们不听,只有我的室友,同是病号的我们才能以道理长短论事。但这样的生活着实少了很多意思,不久,连我的病号室友都不讲道理了。我还记得他们穿我的鞋,用我的牙刷,不然我何以知道我染上了脚气,牙龈出血呢?”


“他总觉得是妈的煽风点火,让我和妹妹和他冷若冰碳。我曾经也自省过,在每一次家庭的不宁里是否有不公的偏袒。我以我的实际,尽量抛弃热情感性去评价每一件事,他的每一次手指指过来的咒骂。记录下来吧,如实地记录下来吧!”


“很奇怪,他身上有着农民的勤劳和俭省,小时候农忙的夜,常常是晚上二三点还在秋收。我常跟在大人后面,在秋收时节的午夜,看着他们捆葱——从地里的一捆一捆,直到四轮车上垛得再装就有翻车的可能为止。我在上面替他们码好,也替他们把绳子接上抛下。”


“因为四轮车拉得多卖不了,拉的多了又费油不划算。他们为了卖个好价钱,冬日的寒夜,每天五点多就起来拉着骡车去附近镇上去卖,到后来几乎腿不能行,妈常拉着腿回来。他的衣服别人不能给他买,买了就说浪费钱,痛骂上好几天,但他又喋喋不休地说道他连一件像样的衣物都没有。他的头发一根一根变白,脑后起了癣,自己就买回中药来,按时喝着。有一点糖尿病的怀疑,尽管医生说他的含糖量正常,但他还是戒掉一切糖分。连沾了糖的油糕用清水洗净都不吃,说糖分已经渗进去了。为这个缘故,他骂着妈要把之前买下的砂糖都扔掉,以免看着心烦。我假期回来,说我拿别人送我的糖果出来是有心给他气受……他曾调笑广场上锻炼身体的人,说他们畏死。我实在不知如此不畏死的他,又为何如此精心而痛苦地照顾着自己的身体。”


“人到中年,他看着我日渐高大起来的身形,才渐渐少了对妈的打,但骂还是常有的事。妈的怯懦,全是为我兄妹。我在家里着实是一个寄客,离去吧,妈受着欺负,自己上着学没有自立门户的能力。不离开这里,又委实受气。他睡着别人才有可能安歇,睡眠不好的他半夜起来看着别人熟睡,从来没有安心放过的时候。动辄雷鸣吼叫,骂我们贪睡毫无上进心。要知道,这是常常午夜十二点或者黎明四五点的事。”


二十

“他常以一个大家长的姿态,对不顺心的饭菜,违逆他心意的做事,睡觉时微微的吵动等等,常挑起有事或者无事的由头,开始借着骂妈而骂我们兄妹,继而看我们不做回应,又直接大声地咒骂起来。通常是这样的起句,‘等我死了,等你们盼着我死了,你们可要好活喽,每天一个一个尽盼着我死,我死不当紧,你们要受万人践踏哩……”之后就是各种全无道理的他的道理,比如,怪我们不煮水以至于他没有热水喝,怪我们没有理他,说是一帮白眼狼。经常被他拿狗比较,一说到狼竟然感觉有点地位的抬高而窃喜。”


近来护士多看我几眼,我怀疑她知道我写日记的事了。篇幅受限,仅这一张白纸,后面的只能匆匆。我只想写下我的入院以前,和别的病友做一个参考。我怀疑院里的用药,这又使我备受煎熬,愈发地想快一点写出来与诸位对照。


“他常说‘我死不足惜’,在之后就是教训我们的大道理,要我们孝顺,疼我们的父——他自己。要妈顺遂他的心意,‘反正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他挂在嘴边最多的就是,‘我不畏死,我没有晚年,看你们怎样一个凄惨可怜。’全家人跟他比不过一个外人亲切,因为和他交道实在是太难的事。妈常噙着眼泪,告诫我们兄妹,‘给妈争口气,妈活得就是你们俩’。姥爷姥姥上了岁数,常有了病,妈不得通讯,更不用说探望。妈想如果有一天,姥爷姥姥去世,她一定要去,被打死骂死也就算了。”


我又一次要睡着了,我越发觉得冷了,明天一定要找一个暖和一点的地方睡觉。就着冷风,力图使他的形象不做夸大的处理。


二十一

“家里人对他有明显的疏离,主要是我们兄妹,妈是不敢的。或者妈已经习惯了他的吆喝训斥。他骂人的时候,妈都当没听见,我实在佩服她的韧性。打的话,现在很少了,之前都是死挨着的。他觉察到这些疏离之后,越发地对我们兄妹二人来气了。我们兄妹也乐得如此,他无缘故的怒火的发泄转移到我们身上,妈就安全一些,最起码少受一些气。另外,家里妈的角色地位也转换成我们兄妹和他沟通的枢纽,我们和他是不直接对话的,绝大部分通过妈的中转来完成。虽然他现在指桑骂槐,但一句话的分量担在三个人身上,着实让人轻松不少。我是实在不惯于嚷叫的,我厌恶大声的吵架,我也和妈一样忍着,但我被送进疯人院那天没有。”


外面像有几只猴子乱叫,但我借着月色透过的窗子看得明白。对面女宿走廊里有一个和我身着一个样式的蓝白条纹的衣服的人,和医护纠缠得正开心呢。对面的医护并没有耐心理会这样的骚扰,直接一棍子抽在她后腿,趁她捂腿去揉搓的空当,另一个人按住女病人麻利地掏出一针,慢慢推下去,猴叫就终于消停了。


然后,女宿全体噤若寒蝉,都纷纷回房,伸出脑袋观看。医护架着这位昏迷的病人,送去一个单间。回转身,继续巡逻。


窗外叶子掉落的越来越多,再不出一个礼拜,我想它们一定都会成为光秃秃的树杈。那时,我的那一洼黑水,就要被彻底地覆盖,叶子在里面腐烂,让黑水更黑。


捏起越来越短的铅笔,我知道我得加速写下去,只要铅笔未赶在我结束这一纸光辉的自白之前了结它的使命,我就战胜了它。我一直私密地写作,除了文龙和疯子以外,我谁都不信。


二十二

“我的一切失败,似乎都与他有莫大的干系。初中统考会考,在接我的时候,他与人大骂,继而争执起来。我犹豫一会儿,因为不想背上一个袖手旁观的‘白眼狼’的名头被他骂上一辈子,就硬着头皮加进混乱的拳脚。中午,大热的天,我的狼狈样被南来北往的行人,被一个城区的同级学子通通看了个精光。我扬名了,也在人生中第一次进去冰冷的看守室。刚装修的所房,刺鼻的油漆还没有干透,我实在不能不想下午的别的考试。没有通讯,没有水饭。我懊悔,不仅为考试,我所担心的还有我童年起就视若贞操的名声呀——我…!”


“即便是高考前夕,他也给我永不能忘的折磨。高考无非就是那么一二天时间,并没有多久,但考试前我受尽了骚扰与羞辱。罢考,罢考,我念叨了数万次!别人家都是给予鼓励和帮助,啊,我的父,他能在半夜暴跳如雷,抓紧高考前的一阵向我耀武扬威。他深深知道我这个期间并不会还嘴,他甚至我的脾性——他抓住了我的要害,我的关键的时刻。他在这期间常常把妈训哭,把妹气哭,把我,骂个狗血淋头。我就这样,在‘废物’里备考,在‘不肖子’的骂声参加百日誓师大会,小不忍,大不忍,我知道一旦忍不住就等于我将彻底沦为他一样的人物,我克制自己的脾性,看到他身上的一切,都要改正我自身。我要做和他完全相反的,有希望的人呐。”


窗外的月亮挂在那里,它也失了拱卫它的星星。它比我更惨,孤零零的,我甚至有些可怜它。我此刻还有我的疯子、文龙,还有…或许还有小玲。


泪眼朦胧,今天沦落到这个田地,说不上后悔,也绝不可能宽慰从头来的一切。我耸了耸肩,把窗户又打开一点,头痛起来,我知道,必要让它受一阵风凉才舒适一点。不知是哪个十二点的闹铃,惊醒了一个病房,俩个病房……“起床了,起床了,要热爱工作,刻苦学习……”这样的声音终于在一个巡查的医护的身上戛然而止,我庆幸他们全无觉察到我并不在床上。


“对妈的打骂成为了我的底线,吼声如雷地又一次四点多被吵醒,狂躁着的胸腔一阵汹涌,我终于由此进了疯人院。我疯了?我大概是疯了罢。”


“我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只知道我郁积很久的冲动喷薄而发,我望着他的头颅端看了半天,直到被送去疯人院。”


二十三

“妈又来看我,又是满眼泪痕。这样的表情看一天两天可以,看一个月以上就足以使人心生厌烦。”我和她总是隔着栅栏对望,每次一待她要哭时,我就离开。


可恶的是,这次我把妈带来的吃食让给护士,以报答她对我的辛勤照顾,她竟以为我要耍流氓,匆匆走开。于是,我分食给小玲、疯子和文龙,一口没吃掺了妈眼泪的东西。


“妈说,那天我打昏了他,完全是因为她被打,但这不是我应该做的事,现在,街坊众邻又四处传我作为‘忤逆子’的经过。我不以为意,疯子还惧怕别人多给我几项罪名吗?何况,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还怕别的什么祸事接续着来临呢?我本来在他的意思下是送去劳教,蹲监狱,作为人性良善的人,有这样的儿子令他颜面扫地。是妈哭求着外人劝他,他才放言送我去疯人院。”


“在我许久以前的一个梦里,他就已经死了。我端看着他的头颅努力要哭出来,但没有一滴眼泪。我酝酿了很久,但总觉得给他哭是对不起我的童年,更对不起妈。对不起我的一厘一厘用眼泪洗过的床被呀。”


我起夜出去,看着玩闹腾得正欢的病友,躲进厕所里思量怎样躲过明天冰冷而毫不留情的针头。月亮转到东面去了,天朦朦胧胧的。外面的一股冷风吹进我的裤腿,搅得我肚子难受,我实在蹲持不住了,把从别处捡来的烟头扔掉,虽然没有火星,但还是浇灭了它。


“他真去世的那天,我会保留着对他抚养的感谢,但我不生恻隐之心。我这疯人的心还有恻隐的生机吗?”


“我用笔写他在我的梦里死去,但他依然完好的活着,这能成为我最残忍的报复吗?可否有人真的相信,我曾前的话。之乎者也的先生们会在我纸背的后面,打骂我吗?就如曾前骂我的一样——“天底下无不是的父母,无论怎样,你忍忍罢。”这半否半肯的语气会不会随我的进去疯人院的事而急转成“你这忤逆子,竟嫉恨自己的老子”的差不厘这样的话呢?还是,众人嫌弃我笔下未给他一个愉快的晚年呢?”我明白,我现在不过是别人揶揄的谈资,我不觉地掩口发笑,却被起床解手的文龙撞见。他晃晃我的脑袋,拿手指在上面敲了敲,怀疑我出了什么毛病。


“进去疯人院,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先是三餐有了胃口,而后步履渐稳,然后又是脸上有了活人的颜色,眼睛开始由灰翳转成明亮。在参加和众人的联谊运动以后,肌腱新生,能跑能跳。最令我可喜的事,我曾前苍老干枯的头发转黑,要知道这是性的恢复的显示,如同鸡冠在公鸡里的作用一样。”


二十四

在三月有余另半旬不足的我梦寐以求的生活以后,着着漂亮西装的院长叫来几位笔挺哔叽西装的记者,与我和我的坐在下面的一众兄弟姐妹齐齐站立起身,用经久不息的掌声欢迎莅临我院的领导。在院长的示意下,众人坐下,他开始了她(女秘书——我时常向其请教学问的一位实在文采非凡的医护,讲稿全由她来完成)的讲话:


“张文山自入院以来,积极配合治疗。在领导的指导和关怀下,神智恢复清明,转至正常。身体、精神特征各况优良,现特批准出院请求……”


我准时到达领导的面前,弯腰点头,表示对领导的敬意。院长笑得愈发高兴了,“我们这里是全军事化管理,没有任何纰漏。保密措施很严格,不会影响治愈患者今后的生活。”


台下又是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媒体记者纷纷记录下这富有关键性意味的一刻。


我和我的室友一一作别,他们都露出羡慕的神色。我花了半个小时做了安慰演讲,好不容易安抚住躁动的众人。然而,我也似乎做梦一样,我竟不曾想我真可以出院,但我不知我出院以后,往何处去呢?


我向院长提出一个请求,要把墙外那洼我看了三月多的黑水带一点在身上,他慷慨地同意了,并再次对他的领导报告“这是这一届患者中表现情况最好的一个。通文采,懂笔墨,对我们院有很深的感情,以至于他要带走一捧水离开,这正见证了我们的医疗奇迹,也是在上级的领导下所取得的令人瞩目的成绩。希望我们的工作人员,再接再厉……”


我看了看大墙,从外面看,它像一个客家土楼,我取瓶子装满水,大门又缓缓地关上。在关门的间隙里,我看见众人呆滞失神的眼睛,台上仍然是滔滔不绝的演讲。


我想起我第一次被抓进去的场景,当时我已经流浪了很远很远,跟着火车,一路都是都是烧煤的烟囱。我被抓进疯人院,全是因为我的葫芦丢了,我不得不临近水源去寻水,哪知我早已被人布下了大网,我的行动轨迹尽在别人的掌握之中。秋天的大水以后,无名的、有主的尸体顺着河道漂下去不少,可为何就我单单在这岸边被抓呢?


直到我被审讯以后,我才知道我是失踪人口之一。接着我就被送去这里,那次离家远行,谁成想终点就是我刚才亲自塔出的大墙以里。那白色的,急待要压倒我的大墙。无论如何,我该预谋怎样度过我的康复以后的第一个黄昏。这一刻,我突然想去找小玲,无论天南地北,还是四老八荒。


二十五

“药力起来一点,头脑还不致十分发昏,但已经烦乱了我的思考。我不能再伏案写作了,于是起身散步,做活络身子和继续写一点东西的准备。大街上影影绰绰,有几个并不忧伤的人形。


一辆车闪着蓝色和红色的马灯在我身边停下,我走上前去,想礼貌地和司机打声招呼,但被莞尔一笑——那二位车上下来的大白褂擎住,接着就是冰凉的一剂。再后来…。


我醒来后,发觉自己又在书桌前,做着和昨天同样的思考。但现在药力又要起来,看来,我仍旧有一点散步的必要。”




作者简介

赵志凯,男,1997年8月生


学校:山西师范大学


专业班级:汉语言文学1702班


地址:山西省临汾市尧都区鼓楼西街印染巷华盛小区3号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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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公号是《读史谈视》,我的主业是说谍战。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马克思主义。从此,红色政权像星星之火在神州大地开始燎原。这里就有三部以红色命名的谍战片《红色》《红色追击令》《红色福尔摩斯》。下面为你分析一下三部谍战片的优劣,其中有张鲁一和小陶虹的作品《红色》豆瓣评分9.2,在谍战片中是难得的...

5 赵本山还上春晚,赵本山徒弟都谁上过春晚

一直以来赵本山受到争议很大, 但有一点儿必须承认——他很会造星。纵观演艺圈,很多明星都是他捧红的,不少早已成为大牌,比如小沈阳、范伟、宋小宝。今天说的这位明星也受到赵本山力捧,曾经也红过,只是现在销声匿迹了、他就是电视剧《刘老根》里的“二奎”郭铁城。1997年,赵本山力捧好友郭铁城登上春晚,两人与范...

6 国家一级演员马德华简历,国家一级演员马德华简介

关于爱情和婚姻,有句话值得大家仔细去体会去思索——无论嫁给谁,到最后都是一样的。所以,不管你选择了谁,终究归于平淡,持续轰轰烈烈的爱和体贴入微的照顾是不会一直存在的。那么,何为爱?何为情?又何为爱情?简易地来说,对一个人真心付出为爱,对一个人产生好感为情,对一个人有好感并付出真心的为爱情。可纵观古今...

7 lol余霜视频,英雄联盟女主角是余霜

今天余霜转发了一条微博,称自己并没有拍摄无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余霜没有拍无双 张静初真的很好看~--余霜-你咋跑去拍电影了??@余霜YSCandice 大家阔以艾特余阿姨了看完电影有点懵。剧情曲折 反转很多 推荐最后在西北画画的是阮文还是秀清?或是余霜?Pick 秀清评论里说张静初比你脸小点 我...

8 红高粱电视剧周迅朱亚文,朱亚文红高粱:朱亚文和周迅的红高粱

我第一次看电视剧版的《红高粱》其实没看懂,只觉得演员演的很好,特别是剧情结尾让我印象深刻,九儿被杀后,豆官为母亲唱送行词的一幕,很感人。隔了这么久再重温一次,又有不一样的看法,对每个角色有了更清晰的认知。九儿主角九儿,起初是和张俊杰相好,但因为两家差距悬殊,男方家里坚决反对闹出误会,害九儿被土匪花脖...

9 秀丽江山之长歌行过珊彤结局,秀丽江山之长歌行刘秀娶过珊彤第几集

《秀丽江山之长歌行》电视剧以宏大的历史架构而展开,不仅展现了西汉末年间风云诡谲的末世图景,而在大背景下注入的儿女情长、兄弟情深的戏码也同样感人至深。而最近的剧情说道,秀丽江山之长歌行郭珊彤将嫁,阴丽华被刘秀贬妻为妾秀丽江山之长歌行第30集剧情介绍绝境逢生局势逆转 联盟无奈成联姻逃离滹沱河后,刘秀一行...

10 找到铁血军魂,铁血军魂罗运平

本剧主要围绕“九一八”事变后黑龙江省军民同仇敌忾,齐心协力打响抗日第一枪为背景。讲述了在黑龙江省主席马占山的带领下,全省军民同日军和张海鹏为首的伪军斗智斗勇的故事,歌颂了马占山为首的民族英雄,为国、为家、为民、舍生忘死的民族情怀剧情介绍:在马占山任警备司令时百姓安居乐业,却不料日军悍然发动“九一八事...

1 月神扮演者逯恣祯

本周的7日衣橱,iLady非常荣幸地邀请到演员逯恣祯,让我们一起听听她的时髦经!中国新生代人气演员,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2012年,曾代表学校出演莎士比亚国际戏剧节话剧女一号,并荣获嘉奖。2015年5月出演古装神话剧《聊斋新编》崭露头角;同年10月出演都市情感剧《三个奶爸》;2016年7月,出...

2 铁血武工队版本扮演者

《铁血武工队》童苡萱饰演苗月铁血武工队剧情介绍,童苡萱在《铁血武工队》饰演“苗月”。苗月,21岁,15岁参军,是中央警卫连特别保卫科尖刀组唯一的女同志,作为保护中央领导安全的贴身人员,她身上有着十足的军人气质,性格干练、武艺高强,延续了在《特种兵之火凤凰》中的军人风采。童苡萱此次与曾在《我是特种兵》...

3 扶摇中裴瑗的扮演者,电视剧扶摇裴瑗结局

小编最近身陷《扶摇》无法自拔,原本当初是冲着杨幂和阮经天去的。但一出场就让我看到了屡次欺负扶摇的大师姐裴瑗,如果说《扶摇》里最让我恨的牙痒痒的人是谁,除了大师姐裴瑗,没别人了。然而小编定睛一看,大师姐裴瑗似乎有点眼熟啊,好像在很多电视剧中都看到过她,后来小编记起来了,她在《独孤天下》里是演反派独孤曼...

4 素梅是谁扮演者

澎湃新闻记者 王诤在这个把电影的动人情节,量化为“哭力”指标的年代,太多电影把“好不好哭”诉之为招徕观众买票的噱头。这就把感动,人类良能这事儿搞得越来越好笑。拿提醒观众进场前别忘带纸巾,当成中秋节就将公映的电影《关于我妈的一切》的宣传语,不大合适。不是名不副实,而是在早已令人疲劳的辞令面前,失之轻忽...

5 王莎莎拍武林外传的时候多少岁,王莎莎武林外传演谁

武林外传开播至今已有十几年,但其热度依然不减当年。有很多网友们戏称:武林外传陪伴自己度过了一个完整的童年。当我们再重新回顾《武林外传》这部电视剧,我们能够发现曾经的搞笑场面在现在看来却颇有深意,让人意味深长。时隔多年,曾经在武林外传当中所出演过的演员,他们现在的现状又是如何呢?我们就来简单了解一下。...

6 功夫梦美莹扮演者

刘心悠(左)的表现与萧正楠的扮相被认为撑不起角色。热播站图片取自互联网宫心计2深宫计星和视界Hub戏剧首选(Ch860),随时观看无线(TVB)及腾讯旗下的企鹅影业联合拍摄制作的古装宫廷电视剧,由胡定欣、刘心悠、马浚伟、马国明及萧正楠领衔主演,陈炜、周秀娜、黄心颖、谢雪心、罗霖、康华、张慧仪及张文慈...

7 窦骁和周冬雨的关系好吗,窦骁为什么讨厌周冬雨

最近《楚乔传》的热播,让大家对演员的关注度又进一步加深了。在这部剧里面,除了赵丽颖和林更新之外,还有很多抢眼的角色,燕洵世子就是其中一个,而他的扮演者就是当年《山楂树之恋》里面的那个老三。窦晓因为《山楂树之恋》出道走红,从此开启了自己的演艺生涯,但小编最近在看《楚乔传》的片头,才发现原来窦晓国籍并不...

8 白狗黄牛扮演者

今天小编给大家介绍的是张继南。张继南,大陆演员,擅长拳击武术,表演功底扎实,不论文戏还是武戏都能拿捏得精准到位。在《青年霍元甲》中,张继南扮演的“鲍眼人”备受关注,张继南的表演将一个反面角色的阴辣凶狠刻画得入木三分,因此也让观众过目不忘。张继南扮演的“鲍眼人”是一个孤儿,从小孤苦无依,为报杀父之仇苦...

9 风起霓裳琉璃成亲,风起霓裳琉璃被提亲

《风起霓裳》当前正在热播中,女主库狄琉璃在很小的年纪就遭遇了母亲被陷害离世,幸好有孙德成相助,他才通过假死逃脱,并且在不禄院躲藏了起来。以医官小豆子的身份自居。然而得到了母亲绝学,并且还天赋极高的他,就算是隐藏了身份,只要是绣的东西迟早都会被查出来。这不很快不小心掉落了一个荷包正好就被尚服局的人给捡...

10 捅死陈翔六点半女艺人的醉汉,陈翔六点半的女演员被刺死

12月29日,有媒体从云南法院相关人士了解,故意杀害《陈翔六点半》签约女艺人刘洁的凶手叶建康维持原判被法院判处死刑,昆明中院将在12月6日对叶建康验明正身押送刑场处决。这场持续了两年的判决终于落下了帷幕,只是可惜受害人刘洁就此香消玉殒,年仅28岁。据悉刘洁曾是云南电视台主持人,在《木府风云》中饰演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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