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望 户
李伯勇
一
古历三六九,合江满满当当开圩。
此地处赣南西北,紧紧毗连广东和湖南,是偏僻乡里的一个闹镇。闲日,店门寂寥,大猪小猪扭屁股悠闲,放胆在街上酣睡,扯“风箱”,人踹脚只当蹭痒痒。白狗黑狗黄狗灰狗花狗肆无忌惮地骚情,快活得哼哼唧唧,遇上谁恶作剧,一石头便断了它们的良辰美景。圩日,一华里长的独街,十几条鱼骨般的大巷细弄,起眼一看尽是人。人挤人踩人撞,街中心更是人贴人,全顾不了腥腥的汗骚和男女之大防。
镇里在圩东头草滩划出一块作为商贩区,置放了清一色喷漆的钢架售贷亭,有行有序。但个体户们漏夜抬进大街,摆在圩中心,照买照卖。圩日巷道的尿缸茂盛,搭拉着三尺高的破草席。男人在这里脸不变色心不跳咚咚地屙尿,旁边丈许之地照例摆桌子喝茶饮酒,坐在桌边的人看着街上扯谈。酒以碗计价,拌酒的有炒花生炸花生米,有炸米粿,有甘姜、五味李。手脚大一点的炒鱼炒肉,渍渍地豪饮。山里人喝酒极有能耐,你敬他他敬你,微笑地骂人,可以熬到下午两三点钟,流荡那么一种空虚般的热闹。乡民之间,联络感情,交流婚丧娶嫁男长女短一类家事,谁屋场出了丑,某某村某某家崽打爷娘,某某村争田争土,某某讲定妥的妹仔又翻了脸,等等。
镇里的官员每每被请进店,主客之间高台酽酒,规格一下提高身价提高一下,还增加一些神秘,谈的也不过是叙叙旧拉拉关系,转弯抹角攀上了篱巴亲。同姓的,比亲兄弟还亲得要紧;异姓的,母亲的外家奶奶的外家自家老婆的外家,外家的外家,亲得不能再亲,近得不能再近,一刀猪肉不用切,随后总有批田批土做屋、提前结婚办手续、县里分期发放的扶贫款有没有眉目,能否额外照顾一点……也不外乎生存生活的俗事。
近几年,圩开得早了,散得迟了。这段时日,有奖销售如火如荼,地区、县、乡供销部门都大打出手,把乡民煽得如醉如狂,个个伸长脖子等到下午五点钟。人人都巴望好运气,抛出三几块钱,买袋葵花籽洗衣粉辣椒干桔子罐头不是目的,中奖才是大目标。即使三等奖,奖条毛巾皮带也好,好歹有赚更有口碑。一等奖二等奖少,奖金高,千人挑一,运气几多好!奖品早被披上几尺红布,中奖人被簇拥,众人动山动地吆喝,像端午节一河两岸的人看龙舟。热眼热鼻之下,穿戴齐崭的后生扛台缝衣机自行车,万人空巷飘然而过,格外受乡民尊崇:“这屋场兴旺来势哩!”
这天,中奖活动结束得旱,山民有些寡味,不忍散又不得不散。西边响起了叭叭劈劈的鞭炮,越来越密,越来越响。街中心又汇聚了人潮,人们瞠目,硝烟味儿呛人。一个精壮汉子亮眼亮牙地笑着,挑看一担方角竹箩,里面装着爆竹。前后几个人不停地打鞭炮,震耳欲聋。爆竹纸屑纷纷洋洋,桃花雪般铺在地上,娶嫁女的爆竹也没有这样响亮。
不知谁喊道:“张兴桂成万元户啦!”
精壮汉子正是张兴桂。镇里的万元户也有好几个,都没他“绝”。他想得出色,做得也出色。别的万元户是奖状贴在墙上,夹着尾巴走路,对人点头,一副谦恭的样子。别人有钱少露或不露,腰里塞满了钱还是满脸的叫化子相,而他素来有“牛皮司令”谑称,巴不得名气传到月亮上去。他无声无息几年,一抹脸就是万元户,走路如春墙,衣衫角打跌人。好些人叽他是酸货!
二
张兴桂从县里开会回来,一面镜框奖状用红绳吊在扁担头,光闪闪亮崭崭。旁边跟看的细伢高声朗读奖状。他乐滋滋地露着坚瘦的牙齿,爆竹扔得更密更高,把圩场的人都成动地引向自己身边。人们不得不承认,张兴桂是真格的万元户!
清朝光绪年间,一家姓陈的大户出了名秀才,陈家老主人乐不可支,收拢店铺的爆竹,不怕燃放得天昏地暗。陈姓旺了百多年,解放前几年衰败了,正巧又碰上土改,赤贫的陈家又卧龙抬头。当年,陈老翁大头戴大帽,大屁眼屙大屎,不免使人忧心冲冲,牛皮吹大了没得好收场,话讲绝了水浸墙崩,给后人留下千年的笑柄,山里人坚信有大兴必有大败。陈大户是例外的例外,合江没人再敢仿效他。
张兴桂就是怪,偏偏抬了脑壳仿效他!张兴桂会说会算,六百块钱爆竹钱是一滴汗一滴汗垒起来的,不是鸟铳打来的。要是在生产队年间,伢仔细,他夫妇光做不吃也要两年,甭想有成叠的票子塞枕头。别看他笑眯眯扔爆竹不眨眼,心眼里总溢出一阵阵苦水。他是急性子,受多不了人家激。
镇里岳书记对他说:“左敲右打,你的钱收益才九千嘛,明年再来吧。”
他着急了:“我自家吃的菜蔬算上不就有了!书记,你给我点面子吧!”
岳书记说:“准了你,你表示什么?”
他神默一会,说:“我挑担爆竹游街!”
反正豁出去了,作古成灰的陈老翁在他心里复活了。他羡慕过这个古人,却没料到今天要成为“陈老翁第二”。他开了严肃的家庭会,下了这个决定。老婆怕树大招风。他白了她一眼,她改口说:“你当家,你咋说就咋做。”
张兴桂说到做到,只要当了真,碰得鼻孔没了风在所不惜。陈老翁算什么,我要超过他!又想到这几年自家落威,白当了十多年生产队长,山民分开谋生活就忘记了他。好歹自家细伢大了,人强马壮,他暗地里咬紧牙根,一定要出这个“色”!
三个崽两个在家,满崽前年高考差五分半,不愿回家,继续留在县城努力。崽像他高高瘦瘦一条藤,肌肉却是紧绷绷,老大不善言词,老二不愿言词,做功夫扎猛,三升黄豆憋不出一个臭屁,却是怕老婆的高手。张三桂既高兴又失望。高兴是好领导,没甚阻力,几个女人嘛,屙尿不上壁,成不了气候;失望的是崽子少主心骨,自己百年归寿难保家里鸡婆叫,叫婆娘拴了鼻子还成家么?
老大老二果然不说什么,没有任何表情。大媳妇陈已凤,是童养媳过来的,极知家公的心计,违拗没用,便淡淡地说:“吃在肚中摆出威风,就惯它一场!”
张兴桂转过脸去,“老二,你说!”(意思是叫老二媳妇说。)
二媳妇肖淑芸字墨最好,因为家里成份辣,被张兴桂不费什么钱财就拉过了她。也因这场亲事,张兴桂保了肖家几次。她先是觉得自己吃亏,让白玉般的身子浸在汗骚泥味中,后来也想开了。从心里说,她不愿家公摆空架子得罪人,她想买台收录机放放磁带听听曲子。家公是不允的,说不是在城里,要电视电唱做么子!
张兴桂开了一叠宏大事业的帐单:扎力寻票子,补齐前栋的横屋,做后栋,要粉壁画彩;准备好木(棺材);要先好风水造地(坟墓);给孙子娶媳妇,等等。
肖淑芸不感兴趣,说:“阿爸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多……”
张兴桂敲桌子定板,充满豪情,叫老大挑同担箩筐支圩上买爆竹!
他此举成名,震动了合河,震动了三省。张兴桂不但成了能人也成神人。张家一跃而起成了“望户”,一河两岸刮目相看。省报市报县广播站记者川流不息。县乡领导频频光临。村里眼红妒忌者只有咽口水。他不再痛心这几百块钱爆竹。他有很多很多的想头,很多很多的计划,很多很多的办法,很多很多的有利条件,他要把59岁当29、39岁来过!
合江圩圩圩都在议论张兴桂。张兴桂一下子蹦成了一个望户!
三
张兴桂跟老婆细声细气聊到头遍鸡啼,扯的全是治家持家的扁担经。他稍稍合合眼,从床上迅速爬起,山里仍是黎明前的昏黑。
暗了弄的晚稻田上空是一片嗡嗡的蚊虫叫。几丘水塘映看天脚暗苍的光。山上松涛习习。溪流汩汩生响。好几前,他是这里的一队之长,火火辣辣地催促加命令搞生产,从不心慈手软,生产搞得不坏,也得罪了不少人。比方说,割早稻,他规定一座打谷机一早一上午要交五十担水谷,若是没完成,中午一两点水里烫得受不住了,他也不让收工。哪个吊儿朗当,他一掌扫去,过后还要罚那人工分;不服气,就扣口粮。他是敢说敢为的,一句口头禅挂嘴上:“我为大家还为自家,大家可以睁开狗眼看看!”幸好年年口粮都高出别队一大截,那些人怨气自消,也就原谅了他。大家见他是老鼠见猫,既怕他又离不开他。他的崽,媳妇,一样泡在田里,一个也没出去当工人、当干部。有几人联名曾经告倒过他,不出三个月,又得请回他当队长。
分田包产,都不服他管了,一大把宿怨重。新上任的村长都是受过他压迫的后生。张兴桂成了跌尾狗,悲凉了一阵子。他在山里消失了。
在山里,他可以闭上眼睛走到任何一丘田块。这陇陇塅塅的田庄被他玩得透熟。很多田禾稻比过去好多了,不能说别人冇本事呀。也有的稀稀拉拉,猫毛草盖过了禾苗,他不禁幸灾乐祸地一笑。是嘛,有些人坐在米箩里会饿死,以前是他把的桩!这些人如今都不把他搁在眼里了。
他蹲在堤坝上,卷着旱烟,看看足下闪着微光的鱼塘。鱼塘水面不下三亩,是他带领全家扎力了一个冬天垒起来的,还请了县里一个堤坝行家坐镇指导。用汽车拖回了混合精饲料。这一举动就石破天惊,老婆总是忐忑不安:会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不能这样搞啊!“妇道人家懂个鸟,莫要破了我的财气!”他凸眼碌碌,全家人都畏了他。
终于,东边泛起了绚烂的曙色,鸟儿噪林,田野苏醒,非常清新。昨天的鞭炮依然在他耳边响,他感到时间很老了,不由狂躁。
他骂道“睡得见阎王啦!天上有跌地下有捡也得早起身!”
一会儿,他伸长脖子向着屋里吼叫:
“细不像样,大也不像样,还在等鸡婆老公叫?从前……”
屋顶上竖起了烟柱。
老大老二抓把锄头上山,阿爸分了他们打穴三百个的任务,到时他会检查的。
大媳妇肩上搭块头巾,抓根竹担抓把砍刀上山砍柴。她睡眼惺松,胁下的布纽和没搭紧,露出白白的一团肉。
她三个女崽,孩子最多,也最主动做工夫,巴望老公休息得好,养蓄精血,才有可能下“种”。她不满家公的风风火火,但又不敢违拗他。有时她做饭时,另外煮两个鸡蛋,秘密地给老公吃,也往往被家公发现。不过,家公说得远而严厉:“橱门也不关紧,狗吃鸡蛋了。这些蛋我有安排有用场的,现在的鸡蛋两毛五一个!”她差点没掉泪,对婆婆说:“你看秀秀她爸的身体这么虚……”婆婆劝着说:“先前阔佬哪个不是省吃俭用的?自家底子薄,吃嘴又多,没得法子。”
她在井边磨砍刀,见前襟没搭紧,羞涩一阵,赶紧扣紧,搓搓两个丰满的奶,进了山。
二媳妇挑一担竹篓去捞浮水莲。家里十五头猪由她伺候,她较少晒日头,白白净净的,连手下了两个崽,很受家公器重。在相当程度,张兴桂看在两个孙子的面上,才愈活愈蛮狠。在生产队,肖淑芸呆在猪场,比现在轻松多了,现在累得她够呛。比起来家里还是数她轻爽。她不愿养猪,太单调了,家公只把一个肥皂合大的收音机拿给她使用。养猪有她的份,卖猪不要她到前,全由家公掌管了经济。弄得烦了,她用扫把把猪打得嗷嗷叫。合江圩不过五里路,自嫁到张家她没赶过几次圩。家里工夫紧哪。
前段时间,她的初中女友写信来,说要在合江开一个小百货店,还少一个伴,问她来不来,工资报酬不会少。她欢喜得气紧,向往极了,人家活得多么有滋有味!吃饭的时候,她小小心心提出。一家人低着脑壳扒饭,没吭声。家公说:“好牛不出栏,家里的钱寻不尽,去外面扫么子地皮灰!这几年人心古怪哩,不要上了当没当票!青年人脑筋嫩,想事不会多打个圈,店里遭偷遭抢咋办?我们家十几个人贴进去也赔不起。看别人寻钱活活跳跳,我们不是生意脚子,不要人心高过天心。家里有么子不好?头由我顶着,大家齐心协力也能成万元户!”
肖淑芸一想也是,又不甘心,噙着泪给女友写回信,写到一半,被老公一把抢去翻来复去地看,悻悻地扔回她。她扫了他一巴掌,他陪着笑。她捶着他的肩膀,泪水落下来了。
九点多钟,张兴桂在厅门口敲了几下挂在门边的一截铁轨,张家开饭了。张兴桂有个规定:除了细伢,家里一律统一吃饭。枕上教妻台上教崽,千年的古训。有些工作安排也好说一说。以前生产他人多心杂,他的主张总是大打折扣,现在一家子,拼老命也要实现梦想!
大家都疲沓沓的。张兴桂坐在首席,最后一个端起碗。“乡书记同省报记者会来采访,大家要振作一下。人要面树要皮,莫要扫人家的兴。倒我的架子就是倒你们的架子!家里的计划安排,大家心里有谱,不要一问三不知。你们也晓得,村上有人站在暗处等看我们的笑话呢!”
四
水陂村破天荒来了辆灰色的伏尔加。县委宣传部林部长陪同省报林记者到了合江。林记者对张兴桂很威兴趣。镇书记认真把张兴桂介绍了一番,说他在家里推行责任制,五业兴旺,专户中素质较高。
张兴桂一家在门口石桥边欢迎客人。林记者的摄影机频频闪光。厅里,三面墙上挂满了镜框,上中下三层,齐齐崭崭。左右两边的是亲戚族友送的,恭贺张府兴桂(姐夫、姑父什么的)令郎结婚之喜或迁乔志喜,大红大朵的画面,有一百多块。正中是副“福禄寿图,”下方是县里奖的“万元户”镜框,旁面是张兴桂历年的“积极分子”、“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的各类奖状。左边是张家“一年早知道”(按照生产队的做法)和三年计划五年计划十年规划图,用红箭头示意。张兴桂用上了政府以前的一套做法。
“真是别具一格的专业户呵!”林记者赞叹。
“目标是农林牧副渔全面发展,我们也实行责任制呢。我向来是坚持责任制的!”张兴桂迫不及待地抖底。
林部长点点头:“张兴桂同志是老队长,在四人帮横行时就能顶压力,生产一直不错。家里实行责任制,这也是一条成功的经验。”
“像我十三口的家,就是一个生产队。分工负责,资金禁中,统一分配。衣服鞋袜家里统一买,朋友亲戚大宗喜事家里安排。年底嘛,给小红包。不愁吃愁穿,埋头扎劲做就是了”。
镇书记笑道:“你这当家人心要中要平啊!”
“在生产队我就讲究公平了,家里还用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搞得再多,我也不会把东西带进坟。人就怕没志气,听信别人挑唆!”
林记者打算住一晚,采访家里其他成员。他翻翻张兴桂家的记帐本,每天的小菜数量都有登记,价格同圩上的差不多,柴禾以担计算,收入支出极为仔细。帐本挂在厅堂,家里谁都可以去查对。当然,没人去查看。
有客人来,张兴桂进圩买肉。出得庭院,天地更高远了,缘野更浓郁了,全身轻轻快快,血管胀鼓鼓。想到他的愿望逐一变成现实,人丁茂盛血财冲顶,成了真正的望户,自个儿会心笑了。他也想到“接班人”问题,老大老二香屁臭屁都不放,空有男人外壳,命根子握在女人手里,世上女人都小气,没有不坏事的,不能让她们掌舵。老三有文墨见识,没考上大学倒是好事,回家可顶老子角色。抓紧替他拉回一个媳妇,我就差不多做圆全了。
他眯起了醉眼。
圩上,很多人同他打招呼,伸出大拇指。店老板夸他炮竹打得响亮,把 “两头溜尖”也引来了,小小的合河上省报国报呢。
一位不大面熟的本家请他喝酒,自告奋勇为他老三提亲,说某某村一个靓崭妹仔愿意嫁到水陂,又说这妹仔的某某亲戚在县政府干事。
那人说:“兴桂哥,这妹仔很多人打主意呢,配给你家老三正合适!”
张兴桂听说过这妹仔,人品没说的,好女千家求,两家差别大,他压根儿没想娶她做儿媳。这下倒一有百有了,名声在外,儿子尚未回来,媒人就踩上门槛。
他故作矜持说:“老弟,我是吃螃蟹名声好。”
“五千花边铺路,包她心满意足进你的家门!”
“这么贵?”张兴桂吐了舌头。前面两个媳妇未曾花什么钱。
“现在的行情嘛,人家是响亮的黄花女,钱少了倒作贱了人家!”
“让我家开会讨论一下!”
“桂哥,告诉你吧,你家老三在城里对上象啦,跟一个年轻轻的寡妇好上啦,信不信?我不哄你!”
“真的?”张兴桂立马慌了,口气软了下来。
“自家人玩什么迷藏!前几天我进城看电影,我前面两个后生男女脑壳粘脑壳,楼抱一块的,真晦气。后来亮了灯,一看是你家老三。我用力一看还是你家老三!那披头散发的女子挽住他的胳膊溜啦!我去打听,这女人死了老公,细伢已两岁了。大家都为你老三可惜呀!”
“怪不得这讨饭鬼不回来……”张兴桂叹道。
“老哥,城里女子有么子贪头!养崽只准一胎,有鸟倒还可,是破板就断根藤了。那女子已有一细伢了,上头规定不许再养啦。”
张兴桂出了身冷汗。
老大无崽就是块心病了。没这个传世宝,做工夫没劲,活着没劲。万一老三……还成什么旺户!得把老三叫回来!
他严严实实对那人说:“老弟,多谢你提醒,你提的亲,我拍板就是了。你不能吹出风,名声要紧。这个不孝的东西!”
五
肖淑芸又接到女友一封信,叫她无论如何也要去合江一趟,两人是嫡嫡亲的两同学啊。家里有成规:凡事女的不方便出门。张家几十年就这么过来的。匆忙去一下也不是没得机会,只是衣服绉巴巴,头发打结,像个癫婆,太丢人了。打扮得标标致致家里不喜欢,反对。她多想去同学那里玩几天呵。
终于,她瞅准了家公去县城的机会,摁看心口,说心气痛,要去搞药。
老二说:“心气痛就是胃痛,我去弄抓药就行,捷见效的。”
“死鬼,我是妇科病,你知道个屁!”她戳了老公一指头。
老二慌了,妇科病很诡秘,复杂。
肖淑芸胸一挺:“我去看病!你同阿妈喂几天猪吧。不是一天而是几天,保不准要住院,痛不在你身上,你不心疼哩,跟着你真衰......”
她在“美丽商店”找到了同学。那同学还是单身,紧腰紧裤的,还像一二十岁时的苗苗条条。她真奇怪,不是早结了婚么?
同学说:“离了,细伢判给他去了,是男的呀。他在单位上,我摆了个布摊子,收入比他高。他这人黑了良心,说一早一晚没好好伺候他。他就高级啦,特种人啦,放不下架子啦。我就是嫁坏了老公,不尊重我,更不理解我,还要我把存折交给他,没交,他就起机谋偷,真不是人!”
肖淑芸还是学生时代听了“尊重”“理解”这样的词儿了,怪亲热的。不知怎的,她全身滚烫,眼包发痒发坠,有些难过。她同她一样也是成份辣,可人家就活得有滋有味,人家的胆子大。她迷迷地看着这间贷物齐全、洁净芳馨的小店,墙上营业执照上同学的照片向她微笑,一点也看不出生活的苦楚。衣架上的衣衫样品她也没看过。穿衣镜中的她多么寒酸呵!在家里,她还以为入时标致呢。
同学说;“你过得好么?你老公质朴呀,是啵?”
“别说了,”她轻轻地说;心里却在说:质朴有什么用!
“在家里你走得开么?你脸蛋身材变化不大嘛。一上合江,忙得我要命。我总记得得你旧时的神相。一些同学变得太凶,成了老妈妈了。你还好……”
“我还好?你看!”
她伸出一双被薯藤猪菜浸得黄绿发黑的手,手指像粗糙的石柱。
同学也伸出一样的手说:“我下放过呢,你不同你爱人来?”
“莫取笑了。他没得空。”她看自己的脚,美丽的睫毛细细密密地盖住了眼睛。
“好温柔的你!”同学笑了,“阿芸,你穿上这套,一定好看!”
米黄的上衣,缝有素静的蓝衣边,前襟缀有两条波浪的衣带。茄红的长裤,线条挺刮,裤裆小多了,越显得腿修长,腰身丰盈。她穿上双中跟鞋,对着镜子一照,自己也呆了:那是自己么?
同学给她解开两条短辩:”你这身子衣着就是要披肩发……”
肖淑芸不愿脱了,红着脸说:“我买下了,给你钱……”
她记起丈夫只给她十块钱,狼狈极了。她不能掏出这个空瘪瘪的小钱包!人家可以用几千块钱办店,自己贴身钱也没有,可怜。
同学眉也不皱说:“算我送你吧,同学一场。我是想请你来合作,这里人地生疏。顾客的心理,不研究不行。比方说,你穿上这身时装,顾客一看便知,还要我们多作介绍么?你是合适的时装模特儿啊。”
“看你说的,我不是那种人!”肖淑芸突然生气了,“你真坏!”
她急急地要把衣服脱下来。
“啊呀你,我是诱你上当走邪路的么!你不是那种人,我更不是那种人!你以为离过婚的人就会滥么?见识太小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个性!北京上海有专门的服装模特儿,人家也不是坏女人,是一份工作嘛。阿芸,我原以为你理解我……”
她几乎麻木了。
她多么想跟同学好好地谈一谈,谈婚姻谈爱情谈经历谈感受,谈走入社会怎样受苦,谈学生时代那纯真,倾诉一番,然后满足地回到水陂村。而同学已把事业融进生活中了,好像她根本没事业似的!我也有事业,这些年我喂大了几十条大猪,这又值得谈么!跟同学相比,她总觉自己缺少了什么……
同学热切地说:“盼望你来合作!不要任何东西,只要人来就行。阿芸,把小孩也带来吧,镇里有学校,幼儿园。读不读幼儿园不一样哩,你这么顾念你的家?你当家?你人年轻漂亮,说话这么的老气……”
她说:“自接到你的信,我一直在想……”
“你答应啦,阿芸?”
“不。我想不明白。我只是佩服你!”肖淑芸突然改变了主意,“我走了,回家。”
她一出店门,老公就来了,见她穿戴一新怪炫目的,不禁惊诧,憨厚地笑了。
“你来干什么?我不是细伢迷了路。”她冷冷地说。
“嘿,我来等你……”
她心头一热,脸面柔和多了,显现几分自豪。
“阿爸回来了,叫我等你回去!”
“开口闭口你阿爸,臭猫屎。你阿爸养了你,没有养我,我不去!”
同学拉进肖淑芸,对老二说:“你是阿芸的爱人吗?请坐。我跟阿芸是嫡亲两同学,是我请她来玩的,你去转告你阿爸大人。别走,既然你同阿芸是夫妻,你也有说话权。我骋请阿芸来我店做事,行么?工资面议,她要不要像生产队那样,向家里交副业款?我看免了吧。小孩嘛,让阿芸带出来。”
老二不知怎样作答。未了,他平和地说:“我回去问我阿爸……”
同学哈哈大笑,楼住肖淑芸笑得发抖,“你丈夫蛮有味……”
肖淑芸反抱住她,突然哭起来。这是她最长最难控制的一次。
六
张兴桂心急火燎地来到县城。
听到满崽在县城不务正业,尤其是同那个可恶的寡妇勾勾搭搭,他立时泛起了愁云,本来黑溜溜的脸更暗了,烧着一锅又一锅旱烟,把老伴呛得喘咳。乡村最忌讳这类酸事。先前那些发财阔户望户还不是从这里烂开口子的?扒灰的,当王八戴绿帽的,惹野人上床的,私交婊子的,没法子收势,当家的脸上糊上厚厚的锅底灰,没胆气做人。
他在这方面最苛刻,家规极严,家中男女没在外面过夜,女的穿着再烂,补巴叠补巴,不许露出肉,衣领要盖住销骨,即使六月伏天,男的可以打赤膊,女的连衣袖也不能捋,关在房里另当别论。但野撒得太响了,女人喘呃得笑颤颤。他又听不惯,在厅子里“嘿咳”大声咳嗽,脸上依然展现宽容的微笑。
他家的女人头黑脚黑身子白,村里女人以为是吃了么子药。有时他也会顺口溜出句玩笑:“你家妹子拿给我家老三吧,包你白得像猪油!”
老大老二没打上文气,莳田打屠弄锄舞犁内行而灵活,一抓笔管就岩石压顶。老三出格,从屋门口一直读到县高中,顺顺溜溜,临考大学生了场病,考下来只差几分上线。张兴桂既痛心又不甘心,叫儿子再读一年补习。他把希望全放在老三身上了!水陂村陈屋出了个中专生,上家请下家迎,全家有光彩,这势头烧得张兴桂肉都瘦了一身!有两个儿子在家把桩足够,说什么也要缴出一个读书郎。不料老三不争气做出这等衰事!
县城并不生疏,只不过多竖了几栋高房子,多了一片售货亭,多开了一些店面,大街细巷铺上了水泥路,多了潇潇洒洒的大叶树。他不好意思去学堂找。儿子又藏在那里呢?找到非教训他不可!
他逐店逐店走,不看也不买什么。口干了,去摊子上买一分钱一碗的凉茶。对面是冰店,隐隐约约的凉风飘过来,一阵阵西洋曲子传过来,里面进进出出的大多是花花绿绿的后生男女,也有像他一样的乡下人。
一辆黄河牌汽车“嘎”地一下刹住了,司机推开车门跳下,正是满崽。张兴桂把目光聚集在儿子身上。——他没想到儿子已经是汽车司机了。他扭过脸去,不搭理儿子。
“阿爸!”
老三一举一动都是成年后生,书生细伢的外表不复见。他卸下茶色眼镜又叫了声“阿爸!”
“疤子!”
张兴桂委难受得忍不住了,嘴巴闭合了好一会儿。想恨恨不起,想爱爱不来,一眼看在儿子耳根后的小疤上。小疤被长头发盖住了,但逃不过父亲的眼睛。
老三要父亲上车。父亲迟疑一会还是顺从了儿子。车门太高,他上不来。老三几乎把抱上驾驶室。汽油味使他难受,燥烘烘的,马上“逼”出了他的汗。他用袖口拭拭。儿子脖子上搭条发黄的毛巾,面前放着一个乌黑茶垢的茶盅。
儿子两目炯炯,掌握着方向盘,问:“阿爸今天来的?”
“嗯!”父亲来了气。
儿子扔过一包带斗的香烟。
他不客气地抽出一支。看见儿子紧张地注视前方,他没说什么。要原谅儿子,眼前的老三是个角色了。
他吸了几口,撇淡,没自家的旱烟过瘾。他摸看漂亮的香烟盒,禁不住问道:“多少钱的?”
“才二块九,算便宜的。”
“败家精!”父亲气鼓鼓吐了一句。
上车的一刹那,他好像没有了“父亲”这种感觉,只是搭一个后生的车。坐定后,他回复了“父亲”的尊严。簔衣再大也在斗篷下,爷佬子永远是爷佬子,儿子算什么东西!不怕你当皇帝哩!
“你给我开回水陂去,开回去!”父亲凄言厉色,一点也没商量的余地。
儿子不笑了,严谨不语,汽车转弯抹角,一点也不迟疑,手热利索。倒是他把不住自己,左偏右倒,乖乖听从儿子的指挥。张兴桂明白这不是在水陂家里,他的权威不灵。
汽车在一个院子停下,儿子将父亲抱下车来。“上楼吧,”儿子开步走,让他先走,“四楼左间。”
儿子朝楼上喊道:“玲玲,父亲来啦!”
四楼的窗子推开,探出一老一少。开门,蹬蹬下楼,他们在二楼楼梯间会合了。
“这是我父亲,”老三说。
“欢迎,欢迎!”富态老者伸出了手。张兴桂手足无惜,手被对方框住了。
“阿爸!”年轻女子不那么自然。
果然是妖娆女人。头发披肩,戴耳环,嘴唇好红,半透明的米黄上衣,领口开得低,两个奶被“荷包叶”盖看,肢体或隐或现。张兴桂很害臊。
玲玲同她父亲从电冰箱里抓出啤酒和鸡蛋。张兴桂嫌啤酒象潲水,坚决不喝,他喝不下。
老三换了一身白衣衫,趿着厚底拖鞋,神俊多了。张兴桂突然意识到自己是穿着尘喷喷的削价塑料凉鞋进来的,在涂了红漆的地板上留下分明的鞋印。屋子不是儿子的,而是她的,当然也不是他的了。一进屋子,他曾产生错觉,以为到了儿子的家,随手抓起一把红爪子,嗑的壳乱箭般地掷向洁净照影的地面,又像在山里一样不在意吐几口痰。
玲玲微微蹙眉,但马上现出温和的笑脸。她父亲对此熟视无睹,大度地跟张兴桂寒暄。
老三虔诚地拿来一双海锦拖鞋:“爸,你换上吧。”
张兴桂像受污辱似地浑身发麻,嵔嵔缩缩的,他看见自己在这间宫殿小下去,匍伏下去,全然没了担箩打爆竹的勇气豪情,他感到身在异地为异客的悲哀,感到满崽被出卖的悲哀。他想对儿子问个水落石出,却不晓得怎生启口。
老三简单地说:“我同玲玲准备元旦结婚;还远着,所以没告诉家里。书读得烦,我想学技术,玲玲她爸是开汽车的,他同意我们,我可以顶他的替。”
张兴桂心里叽咕:人家娶一个媳妇也要三千四千的出钱,他娶一个儿子不拔根鸟毛,不知我们携带儿子的艰辛,铁树开花马长角,别人养崽他享福,世界倒翻了!
玲玲她爸茁朴地说:“张哥,我只这一个女儿,崽女都一样。你老三人不错,他们都自愿。只是我没先给你商量。听说你是万元户,走在前头啦。我们的,也是子女的。”
万元户就要卖儿子啦?就你女儿毁了我崽的前程!你的永远是你的,我的永远是我的。你们吃鱼吃肉我们吃水喝汤还不是过来了!能怨别人么?只怪自己的崽!
张兴桂看看老三,实在气忿,又怕倒了崽的架子,使崽下不了台,事情弄僵,这崽必定像水一样泼出去了。
玲玲她爸进了灶间,捏起衣袖做炊。张兴桂感到奇怪,他吃六十岁的饭了,一天也没粘过灶头。他鼻孔哼哼,眯起了鄙夷的眉毛。
玲玲看不惯随地吐果壳,忍不住皱眉。
张兴桂心里明白她不高兴啦,他不以为然,继续吐瓜壳。他想,标致女人打臭屁,你看不惯我,我更看不上你呢!
里间传来细伢哭,玲玲放了扫把,喊着“我乖乖醒了”扑进房间,房门挂着天蓝色门帘,里面什么也看不见。
张兴桂一把拉住儿子说:“我跟你讲个事!”
儿子将父亲引到小阳台。
“在家里我给你找了一个啦!人是第一的标品,第一的懂事,第一的做家……”
老三大吃一惊:“爸,我有自己的考虑,自己的选择,你们不必费神!我考不上大学,不好意思回来。他们吃米的能在街上过日子, 我吃谷的一样闯天下!”
“她是生养过的!”他压低了声调。
“我知道。我们重的是感情,理解……”
“混蛋!我跟你妈就没感情?你哥同你嫂就没感情?没感情能生细伢?城里的规定只许生一个,你想过没有?你大哥三个女,二哥过继一个给他,你呢,谁过继?什么也比不上自己的亲骨血!你不要鬼打一巴掌懵懵懂懂。”
老三耸耸肩,笑了。
“你在城里做事不要紧,我也不怪你没考大学。还是乡下妹仔实在,你讨饭她会提篮的,不会脚跟对着你。你垫高枕头想一想!”
“我想过了,”老三平静而坚决,“我相信自己。阿爸,你不知道我们的恋爱过程……”
“你这是刷锅头!”父亲动怒了,故意说出粗鲁的话,脖子绽出蚯蚓般的青筋。
“我愿意!”儿子轻轻而不含糊地说,“家里的田山屋宇我们一概不要。”
“家没成,心倒先分了!”父亲咕哝着,把叹息吞进肚子里。
“三三,吃饭啰!”灶间里喊。
玲玲把细伢交给老三,张罗吃饭。老三抱着细伢,对着仍立在阳台的父亲:“叫爷爷,这是乡下爷爷呢。”
张兴桂一身起鸡皮疙瘩,嘴里像含了石膏水,苦苦涩涩。他两腿无力。肚子饿了,却不想吃。看外面,秋阳辣辣,屋子犹如高高低低的火柴盒,电线如织网,汽车轰隆不断;远处,烟尘苍茫,合江和水陂不知躲在那个旮旯里。他这大门户没想到由细儿子先拆台,真是苦费了他一世的心机!
屋里香喷喷的菜肴已摆满小圆桌,玲玲又一次把地拖干净,地面复见人影。
“这真是卖崽的开销哇!”他悄悄地试一下眼角。
老三今天以前是属于他的,这餐酒席后就彻底离开他了。城里人真刁,一桌酒席就嫁掉了一个崽,太会打算盘了!他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最让他寄予希望的反而最令他失望和伤心。
他突然想到二媳妇,不禁胆战心跳。他最宠她,现在也最畏她,有文墨的脑瓜壳他估猜不到。还是大媳妇稳扎,像山沟里的扁石块始终不会转向,再苦再累也撑住这个家,可惜她的×不争气,只会养破板,世道不公平!……
面对丰盛的餐席,他毫无食欲。
七
大媳妇陈己凤荷茅杠进了山。一二十头猪和一家人的烧柴,全压在她厚实的肩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起码有三百天进山,一天五担柴(早上一担中午下午各两担)。冬天日脚短,回来已是黑灯瞎火了。她力气出奇的大,轻轻地将柴抓起放在肩上,一路生风。家烧的都是隔月柴,壁脚上堆放得整整齐齐满满当当,村人摇大姆指。
老三提倡省柴灶,猪吃生食,爷佬子不准口。
张兴桂说:“城里人像庙佬,弄几根柴禾像点蜡烛,成什么气曲?自家是大家庭,莫这样小气。只不过多出几斤气力罢了;作田作土的人气力是有的!”
老三怂恿嫂子“罢工”。大嫂陈己凤笑笑,第二天照样上山去了。二嫂肖淑芸当了真,开初饿得猪呃呃叫,差点没把木头门啃穿,后来果真吃上了生食,张兴桂的脸才转暖。其实,家公从没当面斥责她,她有资本,×争气,接连给张家养了两个有鸟的。
猪不但没退瘦,还提前出了栏,张兴桂佩服她手气高,仍不承认猪吃了生食。
肖淑芸在合江圩住了一晚,打扮得标标致致回来,引得村里的后生打吆喝,吆喝撵了到屋背。
陈己凤心里煽起阴阴的妒火:肖嬷不过生了两个带把的嘛。她以为家公会指责肖嬷,但没有,家公只是吐了句“各负其责”。要是她陈己凤,家公不知怎样作脸色!老公是把“戽斗”,只会爬上她的身“戽水”,戽完了,懒懒的像头猪,从不会为她说话。
工夫做得烦腻了,她想过分家,分家几多好!锁匙有带家有当,山里不少户里是鸡公不叫鸡婆叫,男人出门一张锄,进门一锅烟,翘起鹅公腿,不怕女人累出屎。——女人喜欢压喜欢累哩。她三十六七了没尝当家的滋味!老公一听她想分家,举起蒲扇大的巴掌:“你敢!老头子在世哩。现在家里不比先前啦,你要注意影响,不要叫别人看自己的笑话!”她忍了,什么也不说,半夜老打自己那块肉,恨它不争气。又一想,要是老二不过继一个自己,会更糟糕。她的火气也就不消自消了。
日头还象吊钟般高悬,她坐在树荫下,解下青色头巾扇凉。看看四周冇人,只有拐子(青蛙)嗷嗷地叫,叫得山场静幽幽。秋天午后煞是燥热,她解开贴颈布纽扣,黝黑的颈,白白的胸脯,上面沁出了细密汗珠。她索性解开一些,用头巾扇,甚是凉快。她想,老三在城里不愿回来了,宁肯跟着寡妇过。肖嬷这些天也不说不笑,莫非也打什么么算盘?家里会不会出事?
“哈哈,我看见你两个奶了,好白,比瓷器还白!”
不提防狗条冒出,陈己凤慌忙掩紧衣襟,黑下脸骂道:“你这四脚爬,今世打单身,后世也会打单身!”
她见狗条逼近了,挥起砍刀,自己退着走。
“陈嬷,你慌么子!我狗条看上的不是你,你有么子味道了?你比不上你老二婆哩!三十七八空空阔阔,我才不洗这口锅。不过,我跟人家打了赌。他们都说张兴桂家的女人白,可惜没亲眼见。我见到啦,罚酒五碗!”
“你莫打癫话,小心我扯你的耳朵!”
“怎是癫话!明明你奶上有颗黑痣嘛,不信,问你老公去!”
陈己凤气得红里发紫。
狗条耸耸肩头,嗓门正了些:“讲了搞笑讲正事。陈嬷,我知道你是标准正派人,我也服了你。看你家看你,真可怜。你家公打肿脸来充胖子,称什么万元户!家里搞得这么抠,一点自由也冇有,就是先前的生产队嘛。山上割的柴田里摘的菜,都要估要秤要登记,真是笑凹了鼻公。张兴桂的梦还没醒呀。”
“不关你的事,要你理什么咸谈?”
“我仰起一根棍,扑下两块屁股,响当当的特困户,当然不关我的事,可关村里的事啰,大家把你家恨死了!”
陈己凤吓了一跳,思忖村里有些人阴阳怪气,以前站得拢粘得前,现在像隔了一条河。她没去多想,反正现在八仙过海,各逞各的本事。狗条讲的可是真的?
她说:“我家什么事得罪了邻舍?你不要乱屙!”
“你有肠有肚可以想一想,自盘古开天地,我们自家种自家吃的菜能算数?你这样一带头,乡里也这样估算,人平收入翻了几番,大家的生活好上了天,还当什么特困户?别指望上头拨款啦!”
她说:“弄去圩上卖的就要算呀,反正钱是进了自家的荷包。”
“你真是菩萨一个,一算,人平收益产值就多起来了,大家不忌恨你家才怪哩!乡里过起税来,你家就有好戏看!望户好当么?像陈老翁经世不衰的望户,在水陂恐怕还冇出世呢!”
“我家没盘剥别人,望不望碍他们什么?”
“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就像一株大树,挡住了多少草木,你能说得清吗?同一条政策可以放你的生,也可以逼你的死!”
陈己凤坠入五里雾中,眼光发散,身子软塌塌的。
“你慌什么!你只是几个出口货嘛。我说你刁过了头,就晓得打扁脑壳做工夫,你家老二婆要进圩当老板啦,你老三知道家里找不成媳妇,在城里勾上一个寡妇,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家公有隔壁算,我们会隔壁断,嘻嘻!”
见陈己凤发呆,狗条伸手往她胸前一摸,不料被她一刀把拨开,狗条“嘶嘶”地喊痛。他横起一张拖刀脸,呲牙说道:“没摸也算模,你说不赢。心放中些,你我不说,算啦。我只要稍起歹心,看你家公槌你!望户不好当呀!”
他扬长而去。
陈己凤寡味,打不起精神。好呀,老二老三打自家小算盘,他们寻的钱别指望会交出来,还是我公婆霉时。她分家另过的念头更强烈了。我大女十五岁小的也十岁,过几年全是强劳力,还怕过不松畅!老娘做得太烦腻了!见早天光累到鸡婆老公叫,好好的倒把通村人得罪了。
空手返回走了一段,又想“传后”的事。恶了老二可不好,自己指望他过房一个崽呢。崽才是传世宝,女是现世宝。进再多钱财会用光。水陂不是城里,招不得婿的。唉,都是命,家大业大别人才不敢踩……
她又来了气力,折转进山,扎力砍了担一百五六十斤的柴。
八
七八九三个月,鱼草一天也粗忽不得。桔园正在节骨眼上。张兴桂怕人偷柑桔,未敢再请零工,打草请了三个零工,一律按青草的斤量质量计件论价。他算得贼精,一天割草不起腰,也只得两块钱。乡里有的是劳力,这人不干那人会来。他坐镇家里,掌握老伴蒸好精饲料,他一手一脚撒在水里,然后背剪着手围着鱼塘打圈圈。天发光,鱼浮面,成群结队,围着他的身影转转。他不禁心花怒放。
自他响了名,邻里来往倒锐减,不少邻里眼鼓鼓,他心里有谱哪。同外面人应酬多,跟本村人反而疏了。孙子孙女放学回来告诉他,说他家是新地主加资本家。他耸肩一笑,不皱眉,倒是加紧与外面的联系,像样地招待来访的干部、记者。他把万斛心事捂在心里,不吐露,决不能在村里现丑,招别人笑话。
三亩柑桔还是青果,他已砌起石墙,老大老二轮番守夜。他在塘边搭起草棚,也是老大老二轮番守,棚边守黑狗,摆一支鸟铳。
老大极认真,半夜爬起四周走。他睡不着,老婆挑唆他出头闹分家,他不干,家里名声要得紧。一分,村里笑话,上面干部记者来,咋行?一分,家里的江山会像生产队散伙,分光砍光。父亲就是这个心事,想成大家业,最怕败家。他最了解父亲。他四十多了,还没见崽的面,是自己不争气还是老婆不争气?说不清。他极怕去医院检查,万一查出是他的不行,老婆会继续听他的支使么!好歹老二有两个崽呀。
老婆最支持他去守夜。半夜,她会惴上两个熟鸡蛋,悄悄摸上来,剥了壳塞在他的嘴里,自己光身躺在床上。他懂得她的意思,抱着她温存一会儿,决不做爱。
他说:“家里高床高哩,钻这狗窝算得正夫正妻么!你回去吧,我要去巡逻。这里有老溜(蛇)!”
陈己凤失望,忿忿不平,嘴里骂得毒:“你后世还会绝蔸!”
老二是个鬼精,他名下人没老大多,也没老大的大,什么还不是老二吃亏!老三刁,念高中读补习用了家里好多钱,一抬腿就嫁给别人做崽。老婆想去进合河办店,在家里不安心了。他舍不得,不准口。女大十八变,万一她成了第二个老三那样的老婆,就会衰八辈了,他可不当“骆驼祥子”。这当儿,他怕老婆吃敌敌畏,吞乐果,在棚子里怎睡得安稳!
一到半夜老二朝天放一铳,呼喝几句,就溜回家去了。
张兴桂一听鸟铳响,着实高兴了一阵子,老二比老大尽职,到底是有崽的人,责任心强。老二回来他晓得哩,怕是喝茶安顿细伢吧,或是亲热老婆一阵子。老二就是太糯,没老大那样利崭,要看老婆的脸,又要看老婆的屁股。后来,几乎成了一个规矩,乌铳响过,老二就回来了,没听见他再打门出去。他不实在了。
他握把电光,老猫般走到塘边。月落星稀,山影绰绰,万籁俱寂。拐子叫,扑水。间或有牛哞。见一人影影绰绰,在塘边水里弯腰驼背。有人抓他的鱼!他忍着,伏在堤坝的草丛里,眼睛暴碌碌。那人大摇大摆,上岸烧一锅烟,担起鱼箩就走。
他看清了,是光棍狗条。他从后面抓住他的扁担,用力一扯。
“哎呀——鬼!”狗条软了手脚。
他一个溜马,把狗条扫个四脚翘天。
“马吃草牛吃谷,别人养崽你享福。我说我的鱼怎么不听使换,我是天天十指五双点过的,原来是你这老狗。在我手上,你来得么!”
他蹲下丁字步,憋足气,作第二次进攻状。
“张哥,本乡本土……”狗条搔搔脑勺,讨铙。
“你老实交待。看我修理你!你专门打别人的主意,八辈子也还是光鸟没根毛!”
狗条奉承说:“你有呗。我眼下要笔钱用,暂借你的,只是没告诉你。鱼是吃露水的嘛。”
“我舍给别人也不给你。你张哥不是个好惹的!”
狗条心定了定,坐在地上,放下卷着的裤腿,用中指捱鼻孔,阴阴地一笑:“张哥,打个商量嘛……”
他喝道:“你给我倒进塘里去,天光我要撵你到乡里!”
“你好能!”狗条用力甩鼻涕,“鱼子泥鳅朝篓转,不要以为你上面有人,我不吃你这一壶!村里恼死了你,你还威风什么?第三次打地主就先打你。我一解放就是贫赤户,现在是特困户,是上面支持的对象。是村里人叫我来的;我就是要惹事,让上面晓得你群众关系不好,冇群众基础,你财大心狠!”
“我怕你就不是张老万。你尿桶里打爆竹吓不缩我的卵,我比你懂政策,你在舔鼻涕的时候我就学政策了。村里被你们这些抢贼无赖弄穷了。”
“你不要高兴太早,你的材料你担不起了,上面都摁了指印的,不怕你赖!”
张兴桂泰山立定,恼得牙齿咯咯响。他不怕光棍不怕硬,他早听到村里有人看他不惯,红眼钻多的是。他不偷不抢不瞒不骗不少不短,寻的本份钱,吃的本份饭,做的本份事。
“你媳妇反对你。”狗条有板有眼地说。
“关你屁事!”他的口气突然发软。
“你老三娶不来老婆娶寡婆,老二婆妖妖扭扭当老板娘,给你家赚钱呢。”狗条眉毛一抖,放低了口气,巴滋滋地说,“你老大媳妇……”
张兴桂一下子揪了心,手不由得一抖。他最听不得这类丑事。这婊子胡说,他脸色仍是肃杀,心地更有几分虚了。
“狗条,你造谣生事不得好死。”他的气脉明显减弱了。
“你家陈嬷对我意思意思啦!”
张兴桂脑壳嗡的一声,努力镇定下来。他几乎用央求的口吻说:“我不信呢;狗条,今晚我原谅你,你把实情给我讲来……”
狗条嘿嘿地走开了,口里胡绉:
身子白瓷奶头翘,
奶上黑痣把魂要!
九
十月初,家家忙秋收。天色不怎么好,乍阴乍晴。早晚稻他都莳的杂交水稻,抓紧了施肥、施药和田管,全年丰产丰收十拿九稳。张兴桂请镇农技员估了产。其实凭经验能准确地说出产量。他请农技员来主要是显赫一下,壮壮势子。
县广播站记者进行了报道,在“对农村广播”节目里播送了好几天。收割的时候县记者还会来,替他们摄影,把田里的壮观景象拍照下来。五好家庭、文明家庭的光荣匾已有好几块。县里发的奖牌披着红布挂在厅门上方,乡里的挂在厅里后墙正中。
学堂放了假(不放假他也会将孙子孙女叫回来)。他打了三次电话给老三,老三没有回音,他心里股股作痛,斥骂那个黑了良心的狐狸精。也罢,又不能把他们捆回来。看着别家在外工作的干部工人回家帮忙,也就对老三愈加生气。
他发誓不请人,就要显个“旺势”给村里看!割禾的、捞禾的、打斗的、出斗的,担谷的、晒谷的,他都一一吩咐。
肖淑芸情绪有些低落,合江圩一直在等她催她,她抬不起腿,心却往合江想往合江跑,她没道理离开,老公不支持,家公不准口。她同大侄女包了割禾,割禾比较干净,可以早些回来。
老大老二打斗,当仁不让。张兴桂担谷,老伴煮饮兼晒谷。
出斗最苦,尘大,谷毛多,弯腰,手指磨损大,会出血。陈己凤顶了这一脚。她包裹着脑壳,一身厚蓝衫,若不是胸前两个“包”,人家以为是男的。
陇陇段段已是黄灿灿的波涛,一座座零星散布的打谷机是小船。山岭青松碧翠。肥壮了一年的山野瘦了下来。张兴桂解开衣扣,裸露褐色的骨棱棱的胸膛。他有些吃力了,一担比一担重,可他欢畅。中途歇肩,回过头看着家里车轮一样转悠悠,心里慰贴极了。对他有成见的村邻也不得不佩服他。田里土里水里圈里山里,他都有进益。人要这口气脸争这层皮,他带领着一家子辛辛苦苦扎挣出来了!他沉默了几年。有人说他 “没队长当,一家子会像狗没人理”,事实怎么样?他要比村上任何一家干得更气派活得更气派!
“张哥,请零工么?”狗条披件衫衣蹓蹓达达过来。
张兴桂恨他偷自家的鱼,不怎么搭理他。
“可以订合同嘛,包你满意,搞得舒舒服服、搞深搞透!”
“对面那个狗婆……”张兴桂埋头叭烟。
狗条跳起来:“你不要显你几个人摆几个钱,发财跌苦轮轮转,你不要看扁人。我狗条也有行时的时候!”
张兴桂吐堆口水,担起谷就走。
狗条嘻嘻哈哈,随口哼:老妹白皙奶头翘,奶上黑痣把魂要。
他走到田塍上叫道:“请零工么?包犁包耙,实行三包,包君满意!”
没人听他的,他跺一脚,发了狠:“你们这里要不要零工!”
呜呜响的打谷机停下来。老大老二不搭话。肖淑芸不起腰,割得风快。她向来鄙视狗条,看色迷迷的贼眼就讨厌。陈己凤抬起头,见是狗条立在田边呲牙漏嘴,脸忽倏滚烫,心口咚咚一阵,赶紧勾腰。老二踩动踏板,唱道:“捞禾来!”
老大注意了老婆的成色。前不久,老大也听到这个顺口溜,放心不下,审老婆:“他们是不是唱你?”老婆白了他一眼:“通天下就你老婆奶上有黑痣么!”这次老婆的脸色不同平常……想着,腿脚停了下来。
老二问:“你昨天没睡?”
老大不语,奋力把飞轮踩得疯转。
——张兴桂早看着,长叹一声,脸上漫上黑煞煞的乌云。刚才的豪气一卷而空……
放了碗筷,张兴桂叫两个儿子留下。问:“你们听到什么啦?”
老二看看父亲,以为是问阿芸去合河开店的事,摇摇头。
老大明白了,怒火早吊起来。
父亲凶横地擂下桌子说:“你们各人管住自己的内室!张家大姓之人,容不得乱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一件衣衫新崭崭,一滴墨水就坏了事。”
老二看看老大,似乎明白了。
老大踢门冲进房间,从床上拉起陈己凤,将她背手一剪,拳脚齐去,噼叭一阵好打,脸上,胸部,下腹,立时青红黑紫。
她想说,要说,说不上,说不清。说是打,不说也是打。老公第一次打她。平时看他是老婆虫呢,他却是这般凶煞!
“不要打坏了我,我能给你做,给你生……”她并不告饶,只是提醒他。
张兴桂守住房门不让细伢进去,他怕儿子手重,把人打坏了。他是相信陈嬷的;规规矩矩的相貌,怎么也会……这世道!他宁愿想其“有”,不愿想“无”。他的本意是想提醒和教训这个儿媳妇。
“你认个错吧。”家公立在房门。
鲁莽了一番,老大精疲力竭,骂道:“婊子婆,你要老实招来!休了你,结扎你,你会没人要,我可以娶黄花女!”
“我没错!”陈己凤微弱而坚定地回答,“对天发誓,我没错……”
“无风会起浪?一个巴掌拍得响?野人上床家破人亡,你不交待过不了门!”老大咬牙切齿,“什么门风给你败了!”
“我没败!”陈己凤轻轻地说。
“你说,狗条怎么晓得你身上一粒痣?村上怎样传你的?你当我是条懵懂虫?看见那婊子来了,魂魄都飞啦!”
“你们冤枉我!”
“底说不说,我一刀戳你!”
陈己凤几次想说,但说得清么!为什么在那天脱衣?为什么单单遇见狗条?任凭他打,到死也不能说……
她哀求老公:“我生是你家的人,死是你家的鬼,你还不明白么!”
“做了错事就承认嘛,”家公沉闷地说。
老大的气又来了,他抓起一把烟刀。
肖淑芸拉开家公,蹦到屋里,夺了老大的刀:“今天是你守棚呢。我听了好久,你有什么证据?瞎猜!你到合江看看,哪个女子不比我们自由自在?大嫂是人不是猪狗!”
“不关你事!”老大挥手,气焰水银柱般下降。在这个文静、能干的女子面前,他蛮不起来。
张兴桂噜噜嘴,想说又不好说。这媳妇娘子惹不得。他想杀鸡吓一下猴子,又怕鸡飞蛋打。这家难挺呵。肖嬷几句话提醒了他,外面有快到手的柑桔、鱼,粗忽不得。他悄悄走了。
老大气咻咻地带把手电出去了。
陈己凤木木地坐在床上,对着大衣橱的穿衣镜中的自己惨然一笑。房中只剩下她。她一身非常的疼痛,真受不了,举手都好艰难,火辣辣冷滋滋。原以为自己在张家建下了家业,家公和老公相信自己。没想到劳累换来一身不清不白的打,家里当她是根鸡毛!又有谁能理解她、体贴她!我只有死。她颤抖一下。我只有死。她坚定着。
她穿上两身最好的没有开穿的衣服,一套青一套蓝,把纽扣扣齐了,紧紧箍住颈项。我要死得稳整。屋里很静。女儿们在晒场上收谷子,风车在吱吱地叫,家公时而喘咳。我不要他们原谅!
她轻手轻脚出去,消失在夜色里。
她走到一株松树下,将裤带系上去,绕一个活圈,然后站上一块竖起的石块。她要永久地休息。夜游神狗条口不离“奶儿翘翘”又过来了。她用力蹬掉脚也下的石块!恍惚中她觉得被人抱住了,睁眼一看,是阿芸。
“真笨!”阿芸说,“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证明清白吗?”
“我不愿活了,”她说。
“费话!你别声响,坐着……”阿芸命令。
狗条打个赤膊,肩上搭件衫衣,“老妹长老妹短”随口唱。不提防绊了一下摔倒了,身上连连挨石头。“不好,有猪婆鬼!这鸟地方真邪!”他嘟哝,刚要起跑,一支贼亮的梭标在他额门上晃晃。
“菩萨爷,我实在冇钱。”他乖乖跪着。
“你老实坦白,你怎样欺侮女人的!”阿芸喊道。
“是你,阿芸嫂,你莫搞笑,”他又惊又喜,喷出了唾沫星子,“我是个老鸦嘴,怎敢欺侮你们女同胞,说说玩的。法律上可没规定不准开玩笑。真的,我的手哪敢伸去呀,我赌咒!”
“别装聋作哑,你怎样欺侮我己凤嫂?快说!”她举高了梭标,提高了声调。
狗条摸摸后脑勺:“那天我进坑捉拐子,见陈己凤解开衣襟扇凉。她不让我走前。”
“真的吗?”
“哄你的是四脚爬,你可以去问陈己凤嘛。呸,我是黄花崽呀,帮钱我也不要。阿芸婆,你好利崭啊!”
“滚你妈的蛋!死开!”
阿芸把冷飕飕梭标放在他肩上,他一抖。阿芸哈哈大笑。
狗条莫明其妙。他想,张家的媳妇蛮古怪。摸摸刚才搁梭标的肩膊,竟有些滑腻腻的凉爽,一直透入心里。还是肖嬷骚人。
他呕了一堆口水说:“张兴桂我满崽,我操你媳妇,你不怕啦,全赶出放哨啦!”
他一个滚溜了……
陈己凤抱住阿芸说:“你真好,要不我跳进清水里洗不清!”
“这有什么,你看看电影电视图书画报,要怎样打扮就怎样打扮。你没上过县也到过合江,女人剪短发穿汗衣着裙,都露胳臂露腿的,还不是图个美气舒服。我们家里真封建!”
“细伢这么大了,我过了时啦。阿芸,你真好命,命真好!”
“我的命也孬,”肖淑芸沉默了。
她俩依偎着,不说话,望着灿烂的星空,闪光的溪河,暗苍的田野,她们白白亮亮的屋子……
十
几番白霜落下,满树满园的柑桔黄澄澄亮了水,像圆滚滚的金球。张兴桂规定,不是有来头的稀客,不搞招待品尝;家里大人细伢每人尝一个。他要变钱。他心里又喜又愁:柑桔处理不好会烂的。
他去镇里找镇长。
镇长曾许愿给他联系推销,讲话要算数。镇长见他白天来不是晚上来,两手捏着空拳头,满心眼不高兴:村上说他是小气包,冇错,真是土财佬。镇长睁眼闭眼地打呵欠:“没估准能有这样的产量,推销难呵。种柑桔的不是你一家,我也冇法子。”
“你是满口应承了的,”张兴桂堆出笑脸。“春上大会,你不是说有多少销多少,我不会忘记你镇长领导的好处,以后……”
“早稻没顾上顾得上晚稻么?天晴不修沟落雨冇水流……”镇长说得远远的,“事先冇跟人家订合同,这事……”
张兴桂一跺脚,急呼呼跑回家。有贷不愁人,冇贷愁煞人,不要你撮毛,我也有毛笔用!他叫老大老二夫妇四个,挑四担柑桔去合江。
圩上竟有一二十担零星柑桔,有的亮水有的青多黄少。肖淑芸拉住陈己凤去她同学店里喝茶。她不好意思干巴巴坐在街上卖柑桔。她拣了十来个大的放进袋子,送给同学尝尝。老二说:“一两个就行嘛,一个五六两!阿爸交待过的。”
肖淑芸赌气地拣了二十来个,故意晃给老公看。老二的脸青了。
“你嫂子人倒靓气,只是穿得太老气。三十多什么老?没见五六十岁烫发穿裙的。阿芸,叫你嫂子买一身衬衣去啊,我给你挑一身,包你顺意。怎么样,照顾生意呗。”同学面对阿芸,眼睛却瞟着陈己凤。
“嫂子,你敢穿,我就敢买!”阿芸说。
陈己凤比比试试。穿衣镜中的她立时增添了神彩,年轻了许多。良久,她轻轻地交回去,笑笑说:“没带钱……”
“哎,你当我是过路客,我送你也不打紧,你们穿上替我做宣传呢!”
两妯娌回到街上,见老大老二蔫头蔫脑地坐在扁担上,一点威风也没有,衣衫上的汗渍变成了盐霜。
肖淑芸拉起嫂子又往店里走,说道:“死相!”
“卖完啦?”同学问。
“等到鸡婆老公叫也卖不空!”
“我给你想毛子主意。”
同学用广告颜料写了一块“温州蜜桔销售广告”,上面把柑桔的功用简单明快地罗列出来,末尾写“存货不多欲购从速。联系人肖淑芸陈己凤”。
她对阿芸说:“我贴到门口,你去叫他们把柑桔挑到这儿。阿凤嫂,你好孬要换身衣服了,只有好处不会有坏处的!”
老大老二很快把柑桔担过来。
同学又说:“你们妯娌可不能乱走了!”
果然,很多人围上来,都把目光盯着几个靓女。几个后生开了头,一称二十斤,拉开背包就倒。周围的人一拥而上。同学又递给阿芸一个袖珍计算器。陈己凤紧张地过秤。
阿芸命令老大老二:“看住,注意三只手!”
几担柑桔三几下卖光了。
张兴桂不怎么赞成,也不怎么反对。卖比不卖好,比在家吃掉烂掉好。他按住算盘籽,这样几担几担地卖,不知要卖到何时,家里的工夫成堆呀。老伴累得槌腰。他叫大孙女不要进学堂了,帮衬家里。
他把销售全交给她们妯娌,撤回儿子。他仍不放心。一种米喂出千种人,圩上那些苍蝇见血的后生保不准摸摸捏捏,浑水摸鱼,自家人会上当,心会野。肖嬷以为立了大功,每天回来百事也不做了,倒叫老二打洗澡水伺候。哼,总有叫儿子洗短裤洗月经带的一天!不去种柑桔冇点事,耕几亩田稳妥。因了这些鱼这些柑桔,干部领导左邻右舍全得罪了,媳妇也不那个伏伏贴贴了。
他暗暗后悔了。
卖了几天,又成钝市,天天一担去半担回。镇长天天在圩上打溜,在她们面前站站,气派地笑笑:“靠本乡本土不是法子啊,你爸不开窍,屁股一扭就走,不找政府啦。我以为联系到大东道呢。做买卖搞推销,不能不晓得行情,冇钱上手的事哑巴也不会干。你爸老脑筋!”
“你有办法吗,镇长?”肖淑芸问。
“有,没有;没有,有。”他向她们诡谲一笑。
“别理他,”陈己凤悄悄地说。
“你们考虑好了再来找我。”乡长剔着牙打一个响呃,“我住在二楼一号。”
“梅花脚郭(角)朝天找你,狗婆走草、牲畜发情,找你!”肖淑芸冲着他的后影吐堆口水。
陈己凤觉得爽气。
肖淑芸凑在她耳边说:“嫂子,你同意我跟那个同学合伙办店么?我想去了。以后,家里的柑桔可以由店里卖,省人工省麻烦。”
“阿爸同意么?怕不成的。”陈己凤说,感到眼花缭乱。她好像踩上了棉包:“阿芸,你会走么?”
她觉得不能离开阿芸。以前她对她的忌妒猜疑全消释了。阿芸会走。家公家婆会老会死,家里的田,塘,柑桔,山场屋宇,她同老公担不起啊。
阿芸说:“你不晓得,老三老婆传过信来,已早分开过,她不要这头家了,她不会回来的。也难怪,人家有三室一厅,沙发电视,人往高处走。她好会出世啊,老三不笨啊!”
“哦,”她叹息。
好像不讲,他们一家子团团拢拢;现在一挑明,家里好像剥了壳的柑桔,早已四分八瓣了。
“家里真憋气。老头子就晓得举鞭子撵牛,崽是你的畜牲,我可不是你出钱买的畜牲!别家进益少敢买彩电电扇,你把一部人家用得不要的黑白当宝贝,小气死了,老牛壳……”
“你敢骂老头子?”陈己凤看看四周。
“生我的爷娘我也敢骂,他就不敢?不能老忍着,我们的光景会过去!这回我想透了,坚决走!不看别的,就看细伢也得走。城里的细伢活泼活跳,我们乡下的好木!”
她问:“老二会准口?”
“靠他准口日头落东边,一个模子浇的。老大还有毛子血气,老二这个笨贼打他损他他冇一点气血,老头子鼻子哼一下他当是响大雷。他拦不住我!”阿芸说着又笑了。
这些陈己凤蒙在鼓里,一点也冇想过……
圩上正在搞测量。几个戴白布草帽的在街中心支起一个三脚架,上面摊块平板。另一个在三脚架上瞄什么,挥着红绿三角旗,报着数据。远远的围着一些人。都说这里要扩建,房子要做整齐做高,街要增大铺水泥,要成为一颗山村明珠。
“我娘家那里筑了水库,人差不多走光了,后生早脚底剃毛,不愿守住烂草棚。我怕进那条坑了……”阿芸容光焕发,很有把握。
只在圩上一阵子,陈己凤看到许多,听到许多,有的是她一辈子在山里看不到听不见的。她用手肘支住脸颊,不声不响地想事,眼前的花花绿绿熙熙攘攘像一条条飘拂的彩带,连成喧哗的腾着白浪的河流,在她面前不息地流淌。水陂村越来越远了。
她睁眼,绿色的水陂村又在面前,稻田,溪流,鱼塘,柑桔地,青山,她看见她荷着竹杠,老是勾着脑壳,穿着青衫蓝裤,在僻静的山路上孤独行走,又担着山一样的柴把,爬坡过岭。山,总是青的;她看见她老了,老公也老了,女儿早已嫁远了……
她打了一个盹,惊惶地醒来,眼前依然是彩带的河流。
“合河圩就这么好,城里就这么好?”她不相信,“家里以后都是老二和阿芸的,她为什么又要走?”
十一
柑桔卖不顺畅,缠住了张兴桂的手脚。两个儿媳又有牢骚怨气。看着银子变成水,几千块啊!细伢进一书包出一书包,吃了柑桔还要吃饭,真败家。他又顾及县城的老三,他连家里的柑桔面还没见呢,要让老三夫妇见一见尝一尝,让他们体会家里是有收成的,不要怕嘛。他想把柑桔三一三余一地分开。他体会到了,现在有贷也会愁煞人!
他花了他两块多,打了三次电话给老三。第一次,他一个绝早地来到乡邮电所,因广播占线,听不清,只好再等。有人对他说:“乡干部在你家吃了这么多饭,你不会叫他们摇?省得你出钱。共产党的谁都能用!”他不愿:“大丈夫还能占这个小钱!”其实,他是这样想过,又生怕别人说风凉话:乡干部吃了你的,你就要打回扣啦。他张兴桂不是这种人!
第二次老三不在家。他才想起儿子不是坐办公桌子,经常出车。打给儿子媳妇,不妥;天晓得她在哪里上班。
第三次老三仍不在,他急了,说:“转给玲玲”。他不晓得玲玲姓什么,随口说的。不料马上叫他接电话。拿起话筒,是一个女的口音,打的官话,说得像读英文,极快。幸亏他见识过,基本听得懂,她是玲玲。
他说的土话,玲玲听不懂,说:“你讲慢一点,请你讲慢点!”
他想打官话,舌头转不过弯弯,急得土话打结头,更说不清,简单从事,他把话筒交给总机:“你告诉她,叫老三开车回来!”
拿出张“大团结”,找回几块钱零的。他想想,将钱往柜台上一扔:“给我拍份电报。说家里有事要他们速回!”
他这才松了口气,全身乏力,真是老了。
第二天中午,一辆“黄河”雄赳赳开进合河,开进水陂。
因为张兴桂说了老三会回家,屋里要打扫干净,妯娌正在河里擦洗盆盖碗盏。他们为老三特地布置了一个房间,家里早准备的一套家具放在里面,抹了又抹。楼上摊席一样平,张兴桂考虑周全。对老三媳妇虽然不顺眼,也不能显在脸上。
老三“一家子”回来了,车子雄赳赳停在晒场上。
夫妇俩都是绷屁股的牛崽裤,呼呼生风够来神的。两人的头发都差不多,老三的还卷曲些。玲玲更文静了,老三更强悍了。他们带回了金泊纸银泊纸的糖果、香烟,带回两箱啤酒两箱汽水。玲玲教细伢毛毛叫“爷爷”、“奶奶”、“大爷”、“大娘”、“姐姐”、“哥哥”。小家伙热乎,讨人喜欢。
狗条咋咋舌头,远远地站着:“时来运来,讨老婆带胎来;张老三是讨老婆带崽来!”
老大起劲地抹汽车,抹得很仔细,全身湿了。他厌恶地斜觑狗条,呼地提桶脏水往他身旁一泼。
狗条赶紧跳开,说:“为富不仁!”
玲玲装束招鲜,不肥不瘦,不媚不俗,面带笑靥,有话冇话抿嘴微笑,讨人亲近,使人看不忍看,看看不忍,不忍又看。白色中跟鞋,裤腿恰好把鞋跟盖住了,又不拖地。衬衣棱角线条分明。陈己凤相比有些臃肿,肖淑芸相比有些拖遢。老三同老大老二聊,玲玲给父亲一件翻毛领旱大衣,给母亲一件羽绒夹袄,另加两盒生日饼干,十筒长寿面,等等。
玲玲说:“父母六十大寿,我们表示个心意吧!”
母亲熨贴极了,像浸在蜜糖里。父亲见她带的细伢,心里就是不舒服,不搭理她。见她口齿伶俐,早早地给他做生日,心里转喜,脸皮不那么皱了。
玲玲又给两个哥哥直筒裤,新式青年上衣。他们笑笑,不敢穿。给两个嫂子窄腰窄臀的茄色毛料衣裤。大嫂比比,放在箱里。二嫂当即穿了,玲玲说好看好看。还给细伢买了书包文具盒衣服。
母亲吃惊:花钱不少呵,看她细皮嫩肉的,这么会寻钱!
玲玲灶间、房间、猪栏、牛舍都看看,一点也不夹生。
老三说:“我以为家里出了事。”
父亲脸一紧:“没有事你是不会记起这头家的!”
“来,我们照张全家福吧,彩照!”玲玲玲拿出相机。
“这么远的路,肚饥了。”母亲说,“没有吃饭少精神,冇劲。”
“不碍事的,来吧。”
玲玲拉过嫂子,拉过双亲,对哥哥招招手。父亲很害臊,他没触过这么嫩的手。在门口站好。兄弟站后排,前排中间是父母,两边是细伢,中排是妯娌。
“别动,大家看大门脑的匾上,是自动的。”玲玲置好相机,急忙走到大嫂旁边,搂着她的胳臂。
父亲扭脸看看兄弟仨,年龄由大到小,头发由短到长。他不觉摸摸自己的光脑壳。大媳妇端庄,二媳妇秀媚,细媳妇活泼。
“咔嚓”,成了。
父亲带着老三,走向自家的领地。玲玲柔顺地抱着细伢走在后面。父亲有很多很多的话给儿子讲。老三不是细伢了,是大人了。
张兴桂见三媳妇不嫌脏,愈是增加了豪兴。走到责任田里,他把前后界址田亩面积详详细细地说了。走到鱼塘边,堤坝笔直、雄伟,清波荡漾。老二正撑着小竹筏下料。走到桔园,秋梢新绿,一片青苍,树形婆娑。在他手上,能做、能争的,他都坝蛮做了争了。
老三对父兄更加尊崇;但他走的不再是父兄的道路。
父亲说:“对门的空坪是朱屋的房基,以前朱家是很旺的,以后后辈没了、走了,又衰落了。”
老三并不感兴趣,他的脑中只有“黄河”,万里的途程,四楼那个小单元……
父亲严肃地说“我六十花甲了。你爷是四十六岁死的,我还多活了十多年。人都要有个退路才好。那些二万五,很多人回来起屋呢!人有老的时候。这样吧,我先交交底:老大作田老二养鱼,这块桔园归你,你两个哥哥冇意见。不过,我在世一天,就分不成!”。
“阿爸,我什么也不要,给大哥二哥算了。”
老人沉重地说:“唉,你拿给哪个兄弟是你的事,这是祖宗业啊!”
老三不说了;他不能当面违父亲的意,扫他的兴,失他的望。
“家里的事你也要拉底。兄弟和家不分。看你驾得住车子,也锁得住家……”
老三说:“在外我也听到一些,要分便分,干脆,更能发挥积极性。船多挨帮……”
“你也这样说!”父亲顿脚。
“阿爸!”玲玲欲上前扶持。
父亲气嘟嘟走了,刚才的豪兴灰飞烟灭。他急急地走了一段,转身一看,老三竟冇跟过来,而走向他的汽车。玲玲立在那里,婷婷玉立地看着他。
走到柑桔树下,他咬紧空烟斗……
十二
陈己凤同肖淑芸看着老三夫妇跟父亲走田垅走山场,相互对视一下,不言语。她们不约而同地记起在合江圩那次“谈心”。
“我有些头疼,”肖淑芸擂擂脑壳。
“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陈己凤说。
她目送阿芸进了屋子,又看看远处的玲玲,咬咬嘴唇。
母亲喊:“相帮弄菜呀,玲玲他们要饿乏了!”
她应道:“来啦!”
玲玲开了电视机,校着频道,移弄天线。当她知道家里的柑桔还未销出去,拍了下大腿:“你们不早打电话来!我们那里几个大矿山,成万口人,这毛子柑桔还嫌少哩。这样吧,这次我们回,在合江卸了贷,正好打空车,先装一车去吧,我负责推销,款我会寄回。”
老大说:“冇送礼给乡长,给拖住啦!”
“送就送,反正羊毛不会出在猪身上。他开口不开口,尽管送他去,要多少送多少,他不好意思为止。价钱上提高几分钱,什么都到了手!”玲玲的嘴片嗒嗒,象发电报。
“老头子不肯,宁可硬到底硬到死,打柴宁可斧头断。”老二说,“不能怪阿爸,这是我们家的血汗啊!”
母亲在灶间说:“是啊,真懵懂,没有跟你们早通气。”
老大打了张大圆桌一张小圆桌。出菜了,全鸡、全鱼、全鸭、红烧猪肉、银耳莲子、鸡肠猪杂,十二大碗。因做生日,又加一碗荷包肉。水酒啤酒、热酒凉酒。老三夫妇虔诚地请父亲入座,上座。
“呃,二嫂呢?”玲玲说。
“怕是去菜地了,会来的,”母亲说。
一番热闹。
陈己凤的酒很快上脸,一片红霞。她合落眼皮说:“我说件事。”
大家都看着她。
停顿了良久,她粗脖子。“我想另外过,”她一板一眼,“两个老的跟谁都可以。”
老大狠狠地斜弋她。
父亲端坐,一动不动。
气氛突然沉闷。
母亲抱怨:“好事好头,全家团圆,怎么提这事!”
父亲的脸色发灰。
玲玲又问:“二嫂怎么还不回?”
老二突然明悟了什么,推开凳,走进房间,手里捧着张字条出来。玲玲接过念道:
“我已决定去合江上班了,细伢由我带。请转告父母亲。淑芸。即日。”
老大老二发呆。老三同玲玲明白了什么。母亲捞起衣角试泪,全身颤抖。另一张桌子的细伢正在兴致勃勃地狼吞虎咽,叽叽喳喳象麻雀。
张兴桂猛地站起,蹒跚着往外走。儿子、媳妇悄悄地跟着。
他急急地来到河边,注视对面。那里是断墙颓壁,是个先前望户朱姓的宅基地,里面种的厚厚的蕃薯,高挑的晚黍。外面一片青草地,几头黄牛水牛在闲悠地嚼草。那里曾是门庭赫赫,车水马龙,飞檐麟角……
张兴桂跪在地上,手指插进土里。他喃喃地念叨:“老天,我冇做绝事。我不甘心啊!”
对面山壁上传来玲珑的、铮铮的回音。人的声音在青山白云蓝天中太微小了。石砌陂头的水流永不疲倦地哗哗作响……
一九八七年六月上旬
于上犹县委党校
(《飞天》1988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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