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海拔扮演者

本文内容整理自北京交通广播FM103.9《鲁鲁一专访》

（文字编辑：刘超群）

全男班《牡丹亭》海报

用质朴与专注，呈现东方戏剧纯粹的写意之美，凭身体的太极，勾勒柔美与阳刚的中庸之美。从杜丽娘到春香，从夫人到老爷，舞台上清一色身高一米八以上的小伙子，这版《牡丹亭》算得上是国内“海拔”最高的昆曲《牡丹亭》。正如全男班的发起人金谷所说，“全男班只为恢复昆曲最原始的风貌”。

“高海拔”的全男班

（L：鲁鲁一 J：金谷 Y：杨振涛）

Y：大家好，我是全男班《牡丹亭》春香的扮演者杨振涛。

L：杨振涛演的是春香是吧？就是牡丹亭里边的那个小丫鬟。

Y：对！

L：金谷呢？

J：我是演全男班《牡丹亭》的杜丽娘。

L：这个全男班，我觉得让我印象特别深刻的一点，就是所有的演员都是身高在一米八以上，是这样吗？

J：对！

L：那么高的个子，通常对于戏曲圈来说是一个好的身高吗？

J：在过去的话，这样的个子是没有饭吃的，就是没有梨园饭的，祖师爷是没赏饭的。

L：啊，为什么？

J：因为身高太高的话，第一，动作不容易协调；第二个就是跟一般的，我们说官中的这种演员不好配戏，大部分演员都是一米六几到一米七几已经很高了。

L：什么叫官中的演员？

J：“官中”就是一般的演员，就是大部分的梨园行的戏曲演员，他们都是一米六几到一米七几。

L：男的也是这样吗？

J：对，因为他们小时候练翻跟头、把子功、毯子功，都需要个子稍微矮一点，太高的话翻跟头不好翻。像我们这个身高的话，基本上不会在台上翻的。这么高的身高要看在什么地方演，过去的戏楼都是像现在看到的古戏台，都非常的小。现在的舞台都比过去大很多了，个子矮的演员上去很容易就看不到，就是给人感觉没有了。像我们在大的舞台上就比较显眼，小的舞台上相对来说就是身高比较高一点，但是我们全男班全都是一米八以上的话，这种视觉还是比较调协的。但万一有一个一米六左右的演员上来的话，不是显得那个一米六的特别小，就是显得我们特别巨大，会有这样的情况。

“全男班”是复古

（L：鲁鲁一 J：金谷 Y：杨振涛）

全男班《牡丹亭》演员谢幕

L：其实在过去的时候也是有“全男班”或者“全女班”，是这样叫吗？

J：过去它是为了区分全男班和全女班，因为那个时候封建社会，男女不可以同台，而且我们中国的艺术一直是讲究写意，所以就是男孩跟男孩演，女孩跟女孩演，大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因为到后期，西方的艺术进来以后，才会说要写实的东西，大家才追求男女同台。所以中国向来是什么都能接受。因为我在学习的时候，我的老师是张卫东老师，他在给我说戏的时候，很多东西是跟女孩子演的方法是不一样的。因为男孩子来塑造女性，跟女孩子塑造女性不一样，生理结构就不一样。所以在做动作和演唱的过程中，老师的要求完全不一样。那时候我就觉得，我说哎，我们叫男旦或者乾旦，跟这个女旦角或者说坤旦它还是有区别。那么有区别的话，如果没有人学了，它是不是就失传了？这是其一。第二个就是说要保存男旦这种表演手法，要有一个土壤，就是这个形式应该在什么样的一种环境里面，才显得那么舒服、自然、显出它的价值。当时老师就跟我说是全男班。因为过去学戏，进来小孩没有说你长的像谁，或者说你的五官各方面像女的，才去学旦角，它是有一套按技法来分你的条件的。一开始都是练基本功，后来觉得你小嗓儿挺好，然后你还比较秀气，另外那个时候叫“要吃饭，一窝蛋（旦）嘛，就是旦角很吃香，所以很多人都学旦角了。

L：哦，是吗？

J：很多人的条件并不是说就像现在想象那样特别秀气，甚至说比较女孩的男孩才能学旦角。

L：所以用一个流行的说法来说，现在电视剧都流行什么大女主戏，在那个时候，其实在戏曲圈也是大女主这样的戏。“要吃饭，一窝蛋（旦）”，“一窝蛋（旦），吃饱饭”。我知道这个全男班好像是金谷这几年一直在想做的一件事，为什么那么想把全男班的事做成呢?

J：能够把它排出来，全男班的样貌呈现出来，它是一种复古的行为。用张老师的话来说就是复古，其实也是一种创新。因为大家都没有见过。

L：我正想说这个呢，因为现在大家见得都太少了，所以它是一种复古的做法，其实大家看着还挺新鲜的。听说我们这个全男班的表演，在七月二号的时候，会有一个演出。

J：我们七月二号是第二场演出。

Y：对，在正乙祠戏楼。

L：只有一天？

J：后面还会陆续的有，我们第一场是五月二十一号演的，当时也是我们票刚出就卖完了。因为大家都觉得，就像你说的，非常新鲜，它也是有一定的猎奇心理在里面。

全男班《牡丹亭》首演，正乙祠戏楼台下座无缺席

阴柔与阳刚

（L：鲁鲁一 J：金谷 Y：杨振涛）

L：其实我个人，包括我相信很多的听众，也会有这样的一个问题在，我们问一下春香的扮演者，涛涛。因为春香,她是一个特别活泼的一个小丫鬟、小姑娘这样的角色。你作为一个男孩，会有性别的差异在里边，所以你怎么来掌握那么一个活泼小女孩的角色呢？就是怎么样来克服，性别这一层障碍？

Y：首先就是戏曲一些程式化的东西，就是旦角一些程式化的身段，在学校里边跟老师学习的。因为春香她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那么自己就需要观察，在这个阶段的小女孩，她们怎么动，怎么笑。

L：她们怎么动、怎么笑？

Y：就是很天真，很可爱的那种，无忧无虑的，但是她又是小姐身边的一个丫鬟，她要不停地去拍小姐的马屁，所以她在小姐的身边特别会来事。就是一个小机灵鬼的那种感觉。但是这些劲儿、这些东西怎么去表现,就需要自己去看一些资料，包括去看一些身边的小孩子，她们都是怎么表现的。

L：那金谷觉得演小生这样的一些男演员，可能平时他们搭戏的时候，都是跟女演员，因为现在大多数旦角还是女演员在做，跟女演员来搭戏。所以他跟一个男旦，一个乾旦演员来搭戏，他们给你的反馈是怎么样的？这个合作顺利吗？他们会不会也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呢？

J：到了建国以后，咱们的戏曲演员，因为有苏联的表演体系进入，有咱们话剧的斯坦尼的这一套东西，大家都在学，戏曲演员也在学。

L：哦，戏曲演员也要学斯坦尼呀？

J：因为那个时候已经男女合班了，这个斯坦尼他们可以用上。一般的小生演员，他在跟旦角演的时候，会有写实一点的东西在里面，体验的东西在里面。本来“惊梦”，小生是抱着小姐晃啊晃，晃的是一个女孩子，不管怎么样，他也会联想到一些自己的生活经历、恋爱经历等等，他会有一种体验的东西在里面。但是当他晃着一个男生的时候，他就会觉得怎么不得劲呢？一开始会有不得劲的地方，他需要适应。反而是小生他会觉得比较尴尬。比如对视的时候，他会躲眼神。

L：哦，真的吗？

J：然后开始演出时，就很容易造成一种旦角主动，小生完全是没有情感的概念。他是心没有掏出来，没有真正放到这个戏上的这种感觉。实际上，他已经在努力演了，但只是说，他情感投入不够，就是内心的戏不够。

L：我看了一个照片，你们的那个花神也是一个男孩，那是一个花神吧？

J：对我们的大花神是一个老生，由老生来演。

L：对呀，感觉好man呀，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花神。

J：对，他就是平衡整个的，我们说传统文化，古法的东西，是讲究阴阳的。

L：而且我看他那个花神的动作，感觉不像是我们印象当中的花神，那样妩媚、是比较女性化、比较柔美的，他的那个动作真的是特别man。

J：阳刚，因为它是老生来唱的，因为我们前面已经是两个旦角了，一个小姐、一个丫鬟。小生一样，他也是用小嗓来唱的，所以整个的这些小生、小旦呀，他是偏阴柔的，那这个大花神用老生，用阳刚的形式来演，就是为了平衡这个阴阳，达到一个中庸的目的。

L：那最后出来的时候，大家能接受这么一个爷儿们的花神吗？

J：来的人有很多种，有的是《牡丹亭》迷，把所有版本的《牡丹亭》都看了个遍。青春版呀、大师版呀，反正各种都看了一遍，所以全男班他们也不会错过，也会来。他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演法，非常的古法。

父母从未看过

（L：鲁鲁一 J：金谷 Y：杨振涛）

在后台为自己上妆的杨振涛

L：那涛涛是春香的扮演者，之前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是学音乐，是学唱歌的，那从什么时候开始唱戏呢？我知道好像现在是全职在唱戏。

Y：是这样的，我妈妈是唱评剧的。

L：哦，你妈妈就是唱评剧的。

Y：对，我妈妈就是唱评剧的。小时候可能从她肚子里边就带了这个因素出来。小时候就特别喜欢这些东西，一听见那个锣鼓家伙，就兴奋。我四、五岁的时候，家里面有一套我妈妈的“头面”，就是戏曲头上，旦角戴的亮晶晶的那些东西。小时候在家，就会用一个毛巾包脑袋上，把那些亮晶晶的东西全都插在头上，然后自己在家就学唱戏。当时我妈妈在团里演出，大家一块儿练基本功呀，包括有老师过来教戏，就在团里教。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就在边上听，学戏的那个人唱腔都没有学会，但是我在边上已经会唱了。

L：哦，真的？

Y：对，就一直是这样。但是因为我妈妈是唱戏的，他知道梨园行里边有生不完的气，吃不完的苦。她是这样说的。

L：那你后来不也在做艺术方面的工作吗？

Y：对，但是梨园行里边太苦了，因为台上用的这些基本功，需要练一辈子。不是说你有了就行了，是一直坚持练下去，每天都要去练这些东西。家里就是特别不希望我去干这行，但可能天生就是爱这行。小时候很叛逆，家里边越不让你干的事，越想去干。然后就一直学，在评剧团跟他们练基本功、把子功。

L：那个时候学的是评剧是吧？

Y：对，评剧。但是它们的一些基础还是差不多，还是有一些基功的。

L：有没有跟父母发生一些矛盾或者是怎么样？

Y：矛盾好像是每天都在发生。

L：每天都在发生？怎么了？

Y：就想去团里。一来老师教戏或者团里面有戏曲演出了，马上魂儿就已经不在家里了，跑那儿去了。家里边知道这件事，回来就打。

L：哦，打得厉害吗？

Y：厉害，就拿笤帚，扫床的那种笤帚，笤帚苗满天飞。但是越打越去，越打越去。

L：会打出血吗？

Y：会呀，小时候也比较淘。

L：哦，是吗？你看着一点儿也不像淘气的小孩。

Y：小时候挺淘，挺不听话的。后来就聪明了，看完了戏就不回家，回我奶奶家。再后来就来北京了。反正我出来你也打不着我了，那个时候就是能离开家，能走多远走多远。到附中的时候，家里边就说，你不能干这个，因为这个的前景实在太窄了。

L：附中是？

Y：就是解放军艺术学院的附中。当时解放军艺术学院去我们那儿招生，就被录取了。河北省一共就两个名额，然后就来到了北京。演出的时候，认识了我的第一个京剧老师：王晓燕（音）老师。当时看她的东西觉得很美，就去后台找她，看能不能跟您一块儿学戏呀？就又走上了学习戏曲的这条道路。可能就是缘份吧。我附中的时候，三年的音乐系。当时在附中的时候，因为我们是部队的学校，每个月休息只有两天，就休息的时候去老师的家里边，去跟她学一些东西，学一些京剧的东西，因为自己是从心里边喜欢的。

L：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说要做全职唱戏这个事？因为之前你是学的民族唱法。

Y：对，因为我在附中的时候，也经常上台，表现力很强。经常唱一些民歌，学校有一些演出的时候，因为有戏曲的基础，也会演一些戏曲，在学校里比较受欢迎。当时我们专业老师也会带着我出去接一些商演，戏曲的商演。

L：哦，戏曲的商演，不是唱民族歌。

Y：恩，因为都是唱民歌的，就带一个特别一点的，带我出去商演。在商演的时候，就会发现，特别喜欢自己扮上戏之后站在舞台上，台下的人在目不转睛地看你演出。很喜欢这个感觉。

L：那时候就是旦角的角色吗？

Y：对，就一直是旦。

L：哦，那个时候台下的观众知道你是一个男孩吗？

Y：当时看不出来，因为比较小。

L：也没有告诉他们是吗？

Y：对。

L：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Y：都是演完了之后才会说，是男孩。

L：哦，是吗

Y：家里人不支持你唱戏，肯定就不会给你钱让你学，让你去买一些东西，但是我自己又爱。出去接演出的时候，你得需要化妆，你得梳头呀，然后自己就练。从小在家的时候就经常看她们评剧演员，我妈妈的那些同事，看她们怎么化妆，自己也就会画那么一点儿，但画得不是那么好。然后自己出去接活、演出，就自己化妆。后来又跟北京京剧院的老师、跟中国戏曲学院的老师专门学了化妆跟梳头，所以一般我出去接活什么也不用带。别人都要带一个梳头的，带一个穿衣服的。我什么都不用带，就自己走了，自己能把脸画上，也能把头梳上，服装也自己穿，一个人就搞定了。

L：后来父母应该已经知道，你还是干了这个从小就喜欢的戏曲行业。

Y：恩，对。

L：他们拿你怎么办？

Y：也没办法，就随他去就好了，他开心就好了。

L：哦，是吗？现在是这样的。现在还会劝你吗？

Y：不会劝了。

L：爸爸妈妈他们来看过你演戏吗？

Y：不看。

L：为什么不看呢？

Y：我妈从来不看我演出，她一看我演出，就觉得这练功得多累、多苦呀，她从来不看我演出。

L：爸爸看过？

Y：他也不看。

L：他也不看？

Y：我爸爸是不爱看，我妈妈是不想看。

L：邀请过他们？

Y：叫过，但一般都不会来，也不会看。

台上的“杜丽娘”金谷和“春香”杨振涛

J：我这个叫“非学院派”了，实际上就是“家学”，北京念xiao，一直就是陆陆续续的跟几位老师学戏，也是因为喜欢。

L：你们家里反对吗？

J：我倒没有，因为我向来就是自由自在惯了。我当时在北京大学读书，我拿到通知书,家里才知道我上的哪个学校，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所以我一直就是自己混惯了，好多事情比较自主，自己基本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L：金谷在北京经历过挺多的老师，好像这些老师也是不收费的。

J：因为我上学那个时候，学戏都不是像现在的小孩子，学戏都是父母给找个老师，谈好了多少钱，甚至还得陪着去学什么的。

L：你都是自己找上门的？

J：对，就自己死皮赖脸，你知道吗？我刚学《霸王别姬》的时候，有一个老师叫路大东（音），是安徽的，他是省艺校的老师，也是原来老省京剧团退休的一个老师，在当地很有名的。他家就住在我们学校对面。我去他家花多少钱你知道吗？两块钱，在天桥上买一盆小花，还是那种黑的橡胶盆的那种。我都忘了，多少年之后我去看他，他还提起这个事，他还很感动。但是我心里想真的很丢人，就买那么两块钱的一盆花。因为觉得空手去不合适。所以那些老师都觉得你能体现我的东西，就是我教给你的东西你能理解、能体现出来。就用老师的话说：“他说我是很爱才的”。但实际上，他是觉得他的东西你能帮他去传承。你看刚才说收钱不收钱这回事，不收钱可没那么容易，不收钱要求更高，老师就没给过笑脸。不给笑脸不是因为你没交钱，而是他对你的要求非常高。所以学校里面学戏，就是我们这个科班吧，科班的学院派的教育，一学期可能就学一出戏，但是我恨不得好几年学一出戏，还是要被骂。老师说你这里不行，那里不行，演完了脸都黑了。但就是为了让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住前走。你一定要达到最好的状态。老师也说了我这样辛苦教你，我图什么？就是希望你能把这个东西演好，就是这样。所以后来老师给我的这种动力很大。在自己走的过程中，就会带着这种，也不叫使命感吧，好像是一种能量一样，它推到你身上了，你得住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