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田野中李长顺老婆的扮演者

就在濮农年满十八岁，濮、尹两家正在准备要为他和桃花姑娘议订终身的那个年底，桃花江一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动荡。人们把那场大动荡叫做“解放”。

解放几个月后，县政府派出一支十几人组成的土改工作队进驻观音寨。 工作队的队长姓安名拓，大家都叫他安队长。

安队长三十出头的年纪，五短身材，皮肤黝黑，满脸横肉；安队长有魄力，有威风，有计谋，有手段；安队长言出必行，我行我素，杀伐果断，行事霸蛮。

工作队刚开进观音寨，安队长就下令关闭了濮氏学馆，把学馆的一片房屋改成工作队的驻地，先生的书房成了他的卧室，孩子们读书的课堂成了气氛严肃的会议室。

安队长下达的第二道政令，就是捣毁观音庙和把观音寨改名为“桃花寨”，理由是“观音”两个字带有浓厚的封建迷信色彩。其实，安拓也不认为自己的“觉悟”有多高。甚至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对涉及“观音”两个字的地方特别地反感！既然反感，那就必然要搞掉他！

安队长下达的第三道政令，就是进行土地改革。

人们心里都明白：土改的行为表现就是打土豪分田地，斗地主分浮财。早年的观音寨虽然贫富有别，但是，基本上不存在剥削和压迫，家家户户都是自耕自作，安宁祥和，只是近几十年来，不断有外地难民流落到这里，以濮敬贤为首的富裕人家接济了他们和收留了他们，观音寨就有了做长工、短工的人。这些难民有了生活出路，结束了逃荒生涯，在观音寨定居下来。到现在，大多数外来户都有了自己的住房，部分人家还置办有田产和开垦有土地，只有迁徙过来较晚的人家和少数混世魔王般得过且过的人还在过着做长工和打短工的生活。但是，他们也不愿意打乱现有的正常生活。濮敬贤家的长工领班李长顺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例子，他在流落到观音寨、被濮敬贤家收留的二十多年里，不仅从一个半大小伙混成了一个小老头，还凭着自己口吐莲花的本领和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伎俩，从一个杂工混成了长工领班，混成了一班无产者的领袖。但是，他的心里也很清楚：倘若打倒了地主濮敬贤，自己分得了土地和房屋后，就需要自己亲力亲为去经营打理，不可能再像当领班一样指手画脚地“混”下去了。于是，善于投机钻营的他，果断选择了投靠安拓队长，并快速当上了桃花乡贫下中农协会主任。

夜半，沉睡中的濮夫人做了一个恶梦，她梦见濮农小时候画的那只黑虎从天而降，正张着血盆大口凶猛地向她扑来，她惊恐万状地大声呼救：

“黑虎来了！救命……”

濮夫人一句“救命啊——”还没有完全喊出口，就被身旁的濮老先生摇醒了。

“怎么了？做恶梦了？”靠在床头半坐半卧正想着心事的濮敬贤转过身来，一边安慰着老伴，一边用毛巾替她擦着大汗淋漓的额头。

濮夫人气喘吁吁地撑起来，和老头子并肩靠在床头，心有余悸地说：

“我梦见一只黑虎，就是农儿小时候画的那只黑虎来了，张着大嘴向我扑来，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濮敬贤拉过老伴的手，轻轻抚摸着，说：

“不就是个梦嘛，醒过来就好了。醒过来就好了。”

“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恶梦呢？”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必是你白天想心事太多了。”

濮夫人知道，老先生虽然嘴上这么安慰着自己，其实他这段时间也是常常孤独地一坐就是半天，或沉默不语，或长吁短叹——世事动荡，谁又能够清心寡欲、不思不想呢？但是，她不想说破老头子的焦心事，只得把话题回到自己身上：

“我担心这个梦是个不祥的预兆！”

濮敬贤沉默了片刻，才回答：“俗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我两人一生行善积德，吃斋念佛，从不做半点亏心事，‘不祥’从哪里来！他们要分田地，要分财产，就让他们分去，我们这一辈子不就是在不停地拯救和帮助穷人嘛！他们分光了，我们还省得再操心了。”

“老爷说的也是。”

两个老人就这么相互倚靠着，述说着，天渐渐放明了。

清早起来，濮敬贤刚走到院子里，就听见寨子里传来一阵阵铜锣声和人的招呼声：

当当当当——各家各户注意了，早饭后都到濮家祠堂的院子里开大会，一个人都不能少！当当当当——各家各户注意了，早饭后都到濮家祠堂的院子里开大会，一个人都不能少……

濮敬贤对正在洒扫庭院的濮农说：

“农儿，打扫完了你去请你尹大叔一家过来，我有话要对他们说。”

濮农抬起头来，回答父亲：“知道了。爹，天时还早，你再躺会儿吧！”说完，继续埋头打扫着庭院。

解放了，家里再没有了帮工和佣人，一切都得自己干。好在濮农是个勤劳、能干的小伙子。他曾向父亲建议：家里这点家务事，用不着花钱雇几个人来做，自己少歇一会儿就做完了！父亲却责怪他不谙世事，“这些人流落异乡无家可归，我们不找点事给他们做，叫他们到哪去吃住？你以为端茶倒水这点事我不会干呀！”

现在世道变了，家里地里的大小事都由主人亲自来做。下人们反倒使唤起主人来了！

前半晌，濮农领着桃花一家过来了。刚坐下，茶水都还没来得及喝一口，濮夫人就拉着桃花娘的手诉说起她的噩梦来。

桃花娘安慰说：“我的老姐姐，这个认真不得，老人们说，梦都是反的。或许还会有啥好事要来也说不定！”

濮夫人说：“啥好事我们也不贪，没有灾祸就烧高香了！”

“没事的，没事的，我的老姐姐，放心吧，啊！”

“好了好了，你们老姐妹俩也停一下！”濮敬贤放下端在手中的茶杯说：

“我们两家凑在一起了，孩子们也在，咱们就商谈一下孩子们的事吧。”

桃花爹名叫尹兆熙，也是个实在人。听说是因为暗中帮助过什么革命党而被官家追杀，才携妻带女逃难过来的。他和濮敬贤很谈得来，交好得像朋友一般。尹兆熙为人很朴实，会过日子，省吃俭用，短短十多年，有了自己的房屋和少量田地，偶尔也外出打短工，算得上是个下等中农。此刻，听了濮老先生的话，也放下手中的茶杯，满面笑容地点点头，等待下文。

桃花娘笑呵呵地说：“不是咋的，这俩孩子从小到大，就像亲兄妹一样。现在，他们不再是孩子，都长大了，我们做长辈的，该为他俩操操心，把他俩的婚事办了……”

桃花爹冲着桃花娘摆摆手，示意她不要打岔！说：“今天来了，就是想听听他大伯有啥安排。”

濮敬贤摇摇头，难以启齿似地说：“他大叔大婶都说得对，我们应该替孩子们想想了。花儿这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我们就像待自家女儿一样喜欢她——若是在太平盛世，我们——真该把他们的婚事——办了——”

桃花爹听出濮敬贤话里有话，而且带有不祥的意味。于是问：

“花儿她大伯，你说的是啥意思，我咋有点听不明白？”

“农儿他爹，你就直接说吧！”濮夫人满面愁云地说。

“哎——”濮敬贤深深地叹了口气，说：“现在，时局动荡，风云莫测，不是办喜事的时候……”

“时局动荡又关两个孩子啥事？濮老爷，你不会是想悔婚了吧？”桃花娘忍不住又插嘴了。

濮敬贤两手用力地拍打着双膝，苦不堪言地说：“我老濮家不安宁啊！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怎么能不顾花儿的终身，拖她下水啊！”

桃花爹狠狠地瞪了花儿她娘一眼，起身绕过八仙桌走到濮敬贤身旁，轻轻拍着濮敬贤的肩膀，说：

“老哥哥，容我说句话。自打我年轻时逃难来到这里，得到你一家太多的关照才得以在桃花江立下脚。你和夫人是我们一家的恩人！我尹兆熙别的不懂，知恩图报我还是懂的！你说的‘时局动荡，风云莫测’我也清楚。越是在这个时候，我尹兆熙越是要和你亲近！我家桃花永远是你老濮家的人！”

濮农果断地说：“爹，你不用为我们的事作难，我的事我做主，我和桃花这个婚，结定了！”

濮敬贤说：“孩子，我没有反对你们两个年轻人的婚事。我是说，缓过这阵子再说，好吗？”

“呵呵，好热闹啊！毕竟是大户人家，气派就是不一样嘛！”

这是谁在说话啊？大家抬头一看，原来是土改工作队的安拓队长。他身后还跟着贫协主任李长顺及一群持枪的民兵。

安拓接着说：“开全民大会的通知你们没听到吗？都聚在这里商讨什么计谋，该不会想造反吧！”

濮敬贤说：“安队长，这里都是家里人，正常地在一起商量家事。哪来的‘造反’一说？”

“哼！都是家里人？你家好像没有这么多人吧！”安拓说着转过身指着尹兆熙，问李长顺：“这个人是谁？”

“亲戚！亲戚！”尹兆熙点着头回答。

李长顺把在场人逐一向安拓介绍：“这个是濮敬贤的老婆，这个是濮敬贤的小儿子濮农……”

安拓打断李长顺的话，问：“这么说，老地主还有个大儿子喽？你大儿子到哪去了？找出来！”

濮敬贤连忙说：“他还没起床。农儿，你快去叫他起来。”

“哼！还没起床？我看他的福气到头了！”

李长顺接着介绍：“这个是濮敬贤未过门的儿媳妇尹桃花，这个是尹桃花的妈妈……”

当安拓看到尹桃花的时候，就没再注意其他人了。他没想到这偏远的大的大山里竟然藏着这么个艳若天仙的美人！她那粉白里泛着红晕的脸颊真像一朵鲜艳的桃花，娇小的红唇惹人怜惜，玲珑的小鼻子精巧得像一件艺术品，波光闪闪的一对大眼睛透着吸人的灵气，整整齐齐的眉上刘海薇薇往里卷，一双齐腰的大黑辫子被红丝带紧紧缚住……安拓眼里泛着绿光，目不转睛地盯着桃花，嵌在他脖子上的喉结不自然地上下一阵滑动，咽下一口馋涎。

“嘿嘿，好多人啊！爹爹，又要请客了？”头不梳脸不洗的濮禹一出场就打破了屋子里的宁静。

安拓讨厌地看了傻乎乎的濮禹一眼，对民兵们说：

“你们看住这伙人不许走动，来两个人押着老地主去开会！”

濮农撩开阻拦的民兵一步冲上前，说：“我陪爹一起去！”

安拓一声大吼：“把他捆起来！”

家里乱了，喊声叫声连成一片。

濮农想留在爹爹的身边保护爹爹，但是他不能，他被两个民兵死死控制住，动弹不得。他瞪着一双喷着怒火的眼睛看着安拓。看着看着，他的眼前模糊了，一片浓雾中现出一只斑斓的大黑虎，恰如他小时候在堂屋里画的那一只。黑虎咆哮着，奔腾着，后面一群穿着谷黄色军装的人举起枪，对着黑虎“崩崩崩崩”射出一排子弹，黑虎脑浆迸裂倒在血泊里……濮农摇摇头，眨眨眼，再看看眼前的安队长，顿时明白，眼前的这个作恶多端的人时日也不多了，自己就忍一忍吧。

会场上人山人海，乱哄哄的一片。五花大绑着的濮敬贤头戴一顶白纸糊成的高帽子，被民兵强摁在台上。几个破衣烂衫、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地痞上蹿下跳，轮番上台痛说苦难家史，鼻涕眼泪的还真感人！他们正指望着通过自己的积极表现能够不劳而获地分到一份丰厚的产业。

安拓昂首挺胸地走到濮敬贤旁边，一只脚踏在濮敬贤背上，大声说：

“狗地主濮敬贤，祖祖辈辈欺压穷人，你必须老老实实交代罪行！”

濮敬贤跪的时间太长了，浑身酸痛得伸不起腰来，两腿麻木得没有了知觉，忍不住滚倒在地上。又被两个民兵提起来，用力地顿放在地上。

“哼！还想耍赖皮？”安拓嗤之以鼻；“你家雇过长工吗？”

濮敬贤很生气。他大声回答：“雇过，还很多。但是，我给他们开的工钱比哪家开得都高！每年还给他们做新衣服，我亏待过哪一个？”

“还敢狡辩！”安拓说着，挥手就是“啪啪”两巴掌搧去。濮敬贤顿时口鼻流血，

脸也肿了起来。

台下混乱了！

“不要乱！不要乱！……”民兵在维持秩序。

安拓继续问：“你放了多少高利贷？”

濮敬贤冲着台下愤怒地说：“我借出过很多钱粮，你们说话呀！我向哪家催要过？我收过哪家一分一厘利息？你们为什么不说话呀！你们忍心我被折磨死吗？老天爷，你为什么也不睁开眼睛看看呀！”

台下的一大片人埋着头，卷缩着身体，惊吓的大气都不敢出。

“你这个狗地主，还敢猖狂？！”安拓怒骂着，飞起一脚，濮敬贤“噗通”一声栽倒台下去了。

台下小孩哭，大人喊，乱成一锅粥。

头破血流的濮敬贤躺在地上，只感到天地在旋转，眼前一片混沌。慢慢地，天地间裂开一道缝，一道祥光射来，赤脚大仙端立在五彩放光的云团上，笑呵呵地对他说：“濮老先生，你已修成正果，苦尽甘来，随我去吧”，说完，转身飘然而去。濮敬贤化作一缕青烟紧紧追随着，边追边喊：

“大仙，等等我！大仙，你等等我——”

那一年，濮敬贤刚刚迈过古稀之年。

一班乡邻把濮敬贤的尸体送到家。濮家哀嚎声一片。只有濮夫人没有哭，也没有流眼泪，她轻轻地擦干净濮老先生头上、脸上的血迹后微笑着说：

“娃他爹，你是个好人，你不会孤单的，我永远陪着你——”说完，一头撞在柱子上，跟着就闭上了眼睛。

冬去春来，天气开始暖和了，江边的桃花和山坡上的李花竞相吐露芬芳。

一天傍晚，安拓差使李长顺带着民兵来到尹兆熙家，要带桃花去工作队问话。尹兆熙愤恨地对李长顺说：

“桃花还是一个孩子，她什么都不懂。要问什么话，我跟你去！”

李长顺说：“安队长要找的是桃花，你不要妨碍我们办公事！”

尹兆熙气愤地拦住李长顺一群人，说：“你想干什么？我可不是地主，你休想跟我混来！”

李长顺说：“你是不是地主不由你说了算！来人，把他捆起来！”

“住手！”随着一声怒斥，一身素服的桃花姑娘挺胸挡在他爹的前面，说：

“不许动我爹！我跟你们去！爹，不怕！我去去就回，你在家里等着我。”

说完，昂首阔步地率前走去……

病中的桃花娘扶着墙壁走出来，看了一眼茫然的尹兆熙，问：

“花儿他爹，刚才闹哄哄的，出啥事了？”

尹兆熙痛苦地说：“他们把花儿带走了。”

“你怎么不拦住！”桃花娘着急地说：“不行，我要去找花儿！”

尹兆熙扶着老伴，叹息着说：“等等吧，她说很快就回来的。”

“哦，那就等等吧！”

李长顺一行人到了土改工作队的队部，把尹桃花交给安拓。安拓大喜过望，对李长顺赞不绝口：

“好好好，李主任的任务完成得很好，真不愧是一个能人，可见李主任和政府是一条心的，下去休息吧。注意不要有人来打扰我们的谈话。”

李长顺问：“安队长，你答应我的事呢？”

安拓说：“放心，濮家大院以后就是你的了！”

晚饭时间早过了，桃花没有回家。尹兆熙夫妇焦急地等待着。

天黑了，桃花还没有回家，尹兆熙夫妇仍在焦急地等待着。

半夜了，桃花还没有回家，尹兆熙夫妇坐不住了，相互搀扶着找到工作队驻地，敲开安队长的房门。

安拓披着外衣出来，说：“怎么，桃花没回家？她早就回去了！会不会去别家串门了？你们先去找找吧！”

深夜，寨子里回响着尹兆熙夫妇苍老的呼唤声：

“花儿，你到哪儿去了，快回家吧！……”

凌晨，田野里，江边，丛林里，山坡上到处都是晃动着的火把，到处都是呼喊桃花回家的声音——

天亮了，人们在江湾里发现了漂浮在水面上的桃花姑娘。她头发蓬乱，衣衫不整，身上到处都是厮打留下的伤痕。桃花娘扑在女儿的尸体上哭得死去活来。她哭着叫着，趁人不防，一跃起身扑向江流，随女儿去了。暴怒的人们提着锄头握着扁担冲进工作队驻地找安拓算账，却怎么都找不到那个安队长。

历代祥和安宁的桃花寨躁动了，桃花姑娘的死引发了风潮……

几天后，县公安局的人抓回了外逃的安拓，把他押回到桃花寨，在江边旷地里召开了公审大会，然后公开处决了这个恶魔！

濮农亲眼目睹一排子弹射进“黑虎”那罪恶的胸膛。

村民们都恨透了安拓这个恶霸，就把他埋在大山下的一个泥坑里，连草席都没给他裹一张。寨子里那个专门做“端公道士”的老先生，还在他的坟头上悄悄地压了一道“永不超生”的镇妖符。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