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差中苏丽娜的扮演者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叛逆者》

没有叛逆的《叛逆者》

近十余年，谍战故事极有市场，且丝毫未见衰落之势，一开始是电视剧《暗算》的大火带动了影视圈谍战题材作品的热播，包括早些年的《潜伏》《黎明之前》等电视剧，以及《风声》《听风者》等电影，还有近些年的《伪装者》《面具》以及《风筝》等。2008年麦家的《暗算》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更是让谍战题材在文学界也开始异军突起。出现这种现象，我想是因为大众心中的英雄情结，因为这个和平时代人们对理想和信仰的寻找，也因为对悬疑游戏和解密快感的迷恋。

近日，由朱一龙、童瑶、王志文主演的谍战大剧《叛逆者》正在拍摄准备播出，演员阵容与剧情简介大有让人迫不及待之感。幸而人民文学出版社在电视剧播出之前出版了原著小说，用三个晚上读了两遍，这才缓解了急迫的心情。

这部《叛逆者》是畀愚的中篇小说集，包括四部中篇，分别是《叛逆者》《邮差》《氰化钾》以及《胭脂》。四个中篇均以民国时代为背景，书写那个战火纷飞的时代里被裹挟的个人的无奈与挣扎。小说语言精练、结构紧凑，几乎没有特别的心理描写，而是让人物在一次次被迫的选择与应对中塑造形象，将个体在时代与历史的洪流中沉浮的无力感表达的淋漓尽致。

一、被时代的洪流所裹挟，每个人都是无奈的

在这四部中篇中出现的每个人似乎都是无奈地一步步走向命运早已安排好的终点。

《叛逆者》中林楠笙与朱怡贞相互收容又相互策反的爱情充满无奈；蓝小姐从当红舞女到成为美国人寻欢作乐的妓女，唯一的儿子莫名其妙死于宪兵的火拼更是无奈；顾慎言的自杀，老潘的主动暴露……都是无奈的。

《氰化钾》中姜泳男作为一名医生却因救人不得不成为一名特务，用本因救人的手术刀结束一个个刺杀目标的性命；唐雅作为一名正值青春小姐，却不得不做一个法警拿枪执行死刑，还得为了心里的人被包养，姜泳男与唐雅只能各自去饮一杯最终被命名为“氰化钾”的鸡尾酒寄托思念，可那一杯鸡尾酒早已不是当初的味道。

《邮差》中一个还在上学的青年徐仲良面对父亲惨死母亲远走的悲惨现状，无奈地选择继承父亲的职业，成为一名邮差，同时成为一名地下情报员，他所迷恋的苏丽娜也是无奈地成为前后两个男人的情妇而套取情报。

《胭脂》里的胭脂面对命运更是无奈又无力，父亲临死前将她托福给徒弟宝生，但她还是去上海寻找心中的恋人，却发现人家已经结婚，且在与她保持了一段婚外情人关系后悄然失踪，她不得不回到斜塘与宝生结婚，可没有平静的日子，宝生被劫持，她用身体换钱赎人，绑匪却又霸占了她，她落草为寇成为匪首，再遇最初心爱之人前来招安就毅然决然独自前往，那个男人却没有出现，她将家财散给村人，村人却举报了她，经理严刑拷打，沿街乞讨，最终才回到最初离开的地方。

畀愚曾说：“我想无奈是绝大多数人在面对现实时的一种态度……因为我相信每个群体中的人对无奈都有切身的感受，而我只选择了那些人物在无奈中跌跌撞撞而已。”《叛逆者》中的这些人正是“在无奈中跌跌撞撞”的人，他们的无奈是那个巨大的时代里每个人的无奈。

二、那最后的凝视，隔着万古蛮荒却又近在咫尺

四个中篇的结尾都深深地打动了我，没有一篇的结局不让我流泪。

《叛逆者》的结尾是：

“朱怡贞的神情始终有点恍惚。她在折起水果刀时，忽然无端地一笑，抬眼看着林楠笙，说，我们真傻。

“林楠笙想坐起来，可是肌肉不听他的使唤。他只能直挺挺地看着眼前的女人，想了想，说，还好，我还是见到了你。”

林楠笙本是朱怡贞的初恋，他们用半生时间来相互收留又相互策反，每一份爱意里都夹杂敌对，每一次较量中又缠绕温情。当硝烟散尽，还好他们还能相互凝视，回忆过去我想他们一定会觉得恍如隔世。一句“我们真傻”，一句“还好，我还是见到了你”，瞬间让人泪崩。

《邮差》的结局：

“他带着苏丽娜的骨灰盒离开上海，回到他母亲的家乡斜塘镇，把妻子安葬在那条河边。每年一到清明，他都会用蝇头小楷给爱人写上一封长信，然后在她墓前焚化。他在火光中一次又一次地看着苏丽娜站在他的跟前，脸上的表情慵懒而淡漠。”

仲良不仅是因为自己的父亲，更是因为苏丽娜才做了邮差，走上情报员的道路。苏丽娜前后作为两个人的情人，但或许只有仲良这个每天给他门口送一封写着拜伦或者雪莱诗歌的男孩才会让她的内心激起一丝涟漪。他们都曾为国家的情报工作做出过巨大牺牲，但最终都没有得到一丝补偿。或许在几十年后，无论是活着的仲良，还是已经死去的苏丽娜，都会觉得那一封清明节的长信比任何情报都珍贵。

《氰化钾》的结局：

“姜泳男终于被安葬在他的故乡，在他父母的身边。

“等到所有的人都知趣地离开，唐雅从随身的行囊中取出一瓶美国的伏特加，还有产自涪陵的米酒，调酒器、子弹杯，一样一样摆开在墓碑前，开始调制那款叫氰化钾的鸡尾酒。……她把乳白色的液体倒进子弹杯，就像姜泳男盘坐在她面前，两人在对饮那样。她滚圆的眼睛里折射着太阳一样温暖的光芒。

“她又见到了那个在人群中转身向她回望的男子。”

姜泳男在船上第一次遇到唐雅，并在武汉日本人的盘查下以未婚夫的身份救下了唐雅母女，从此这个女人将伴随她的一生，他们相互守望，但不能厮守。姜泳男为了唐雅不惜出卖自己的组织，唐雅为了姜泳男不惜献出自己的身体。在这里“氰化钾”不仅仅是特务们自备的毒药，是死亡，也不仅仅是那种被命名为“氰化钾”的鸡尾酒，他更是爱情，是要命的爱情。

《胭脂》的结局：

“宝生凝望着门口的女人。……好大一会儿，宝生缓慢地走上前来，每一步都好像跨越一个世纪那样。他拉起胭脂的手，一直把她拉到炭盆边，说，先暖暖手吧，我给你做饭去。”

胭脂也曾相信过那种轰轰烈烈的爱情，所以独自跑去上海寻找秦树基，而掉进时代与命运的漩涡。胭脂也为了宝生给汉奸献出身体，在她被命运的大手左右着做匪首、被逼供……宝生一直坚守在她离开的地方，等着她回来。当她历经磨难回到最初的地方，一句“先暖暖手吧，我给你做饭去”就可以化解内心里半生冻结的坚冰。

三、“小说电影化写作”试验的巨大成功

读《叛逆者》中的四个短篇，与以往读小说的体验差别很大，到更像是在看电影，给人最大的感受是紧密。畀愚说“从2007年以来，我坚持在写以民国为背景的中篇，并且认为这是个人对小说电影化写作的某种尝试。直观地说，一个中篇四万字。差不多就是一个剧本的容量，连着读完它大概需要两个小时，也恰好是一部电影的放映时间。”这四个中篇正是这种“小说电影化写作”的最佳例证，它们都人物众多，情节复杂，地域跨度大，四个中篇中任何一个拿出来都足够一部长篇的分量，但作者就是将它们容纳在了一个中篇里，那种密度可想而知，就像看一部绝对优秀的电影，每一帧画面都信息满满，需要全身心投入。

就拿同名中篇《叛逆者》来说，从一开始林楠笙不知如何到了香港躺在手术台上开始，巨大的悬念吸引读者寻找前因。故事很快回到上海，林楠笙执行刺杀上村净（童自重）的任务，遇到接应他的当红舞女蓝小姐。然后，林楠笙遇到中共情报员，曾经追过他的朱怡贞，两个人在对方暴露时彼此收留，两人又同时中枪被送往不同的地方治疗。

故事再一次来到香港，林楠笙知道了在香港照顾自己的左丘明吞下情报，自杀殉国。另一边，顾慎言派孟安南进入新四军核心做一颗“闲棋”，并以没有秒针的手表作为接头暗号。在左丘明死后纪中原联络到林楠笙，林知道了纪中原假死就是为了让朱怡贞更自由地接近林楠笙并策反他，也知道了自杀的左丘明可能早已不再是党国的烈士，而成了中共的。

再然后，故事发生的地点又来到了重庆，顾慎言被软禁，组织还派林楠笙不断试探。日本人轰炸重庆，他逃出软禁地，与林楠笙接头，在接头前就服下毒药，接头中给林留下了情报密码，并扔掉了与孟安南接头的手表。

顾慎言死后，在歌乐山下的招待所遇到了每晚送来给美国士兵寻乐的蓝小姐。为了带蓝小姐离开重庆，林楠笙使用了纪中原给他的联络方式并在到达上海后联络了老潘。此时朱怡贞和孟安南其实也住在上海。突如其来，林楠笙在办公室见到了被捕的老潘，老潘叛变，用情报换酒肉，走出百乐门舞厅就被击毙。原来是林楠笙安排蓝小姐刺杀了“叛逆者”老潘，而蓝小姐也死在了这次刺杀后。老潘暴露自己其实是为了以他的死让林楠笙与荣将军接头。

林楠笙在朱怡贞的家里发现了那块接头的手表，识破了孟安南的身份，但孟安南还是送他去根据地，其实孟安南也是一个“叛逆者”，他假戏真做将一生奉献给了共产主义事业。但林楠笙并没有到达根据地就被袭击，幸好被一米商救下，在斜塘镇做了一名老师。后来纪中原找到林楠笙将他接到上海。解放后林在电车上倒下，纪中原带来朱怡贞看他，两人在医院相互凝望回顾起伏的一生，说“我们真傻”。

故事中有日本人、国民党、共产党各种身份的人物数十个，地点从上海→香港→重庆→上海→斜塘→上海，辗转大半个中国，人物丰富，情节错综复杂，地域跨度极大，且很少文学作品常用的心理描写来表现人物，而是每一句就像一帧画面，清晰地浮现在读者面前。读这样的小说，真的就像是在观看一部精彩绝伦的电影，畀愚“小说的电影化书写”试验无疑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四、四个独立中篇？或许还隐藏着牵连的线头

这部作品有四个独立的短篇小说作者，但这四个独立的短篇之间有似乎若隐若现有隐隐约约的牵连。

《叛逆者》中林楠笙以华兴洋行帮办的身份在上海做情报工作时，经常去一家叫做雅力士的酒吧与一个有一半俄罗斯血统的调酒师，也就是中共留在上海的情报员去交换情报，顺便喝一杯“叫不上名字”的混合酒，这种混合酒会不会是《氰化钾》中唐雅与姜泳男在white night 酒吧喝的那种“尚未命名的鸡尾酒”，也就是最后命名为氰化钾的鸡尾酒呢？

《叛逆者》中顾慎言最后一次去见林楠笙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银盒，打开，取出一个药丸，就着茶水吞不下”，《邮差》里秀芬去执行最后一个刺杀任务后，没跑几步就被我打了，“枪声还在响彻，秀芬能看到自己的血在路灯下是黑色的，他用力咬破嘴里的蜡丸，静静的躺在雪地里，静静的倾听着整个世界远去”，他们最后留给自己的正是“氰化钾”。

更重要的是，在这四个中篇中几乎每一篇都会提到一个地名叫做斜塘镇，所有的故事都在斜塘镇交叉。其实斜塘正是作者生活的地方西塘，一字之改，巧妙绝伦，有斜方有正，这正是作者小说里斜与正、阴与阳、生与死、坚守与背叛交织辩证的主题。

五、没有叛逆的《叛逆者》

这部小说的题目叫做《叛逆者》，故事里的每一个人物似乎都是叛逆者，但仔细体会，他们又都一直遵从着自己的内心，从来不曾叛逆。观察畀愚之前小说的题目，似乎题目与内容之间，都有着一种反衬的关系，比如《我们的生活多美好》里面所写的生活其实并不美好，比如《罗曼史》其实是一部真正的反罗曼史，再比如《田园诗》里本没有田园诗的影子，而完全是一片堕落颓废的景象。

《叛逆者》中，他们或许是党国的叛逆者，是中统、军统的叛逆者，但他们一直在巨大的时代洪流中，被巨大的内心挣扎与决裂后，依然选择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他们从未做过自己的叛逆者，不叛逆内心的叛逆其实只是一种选择，虽然这种选择有时候很艰难，还要付出沉重的代价，但这并不是真正的叛逆，而是另一种坚守。

曹文学

2020年7月7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