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剑第二十八回 王道无敌了吗,王道剑好看吗

第二十八回 王道无敌

天尊和地尊都陷入了长考，这时一句天竺语打破了两人的沉思，只见天尊身后走来了两个全身浴血的天竺汉子，一个是绝尘僧，另一个是阿苏巴。

天尊、地尊听见那句天竺语都是一惊，天尊凌厉而愤怒的眼光立刻投向钱静。

钱静索性上前两步，对全场武林高手宣布道：“天竺武林入侵我中土，武昌决战到目前为止，斗毒之战已经结束，一共十六名高手死于剧毒，双方各牺牲了八人。天竺人尊及四川唐钧老爷子，两位世上最强的用毒高人均中毒往生。至于在蛇山各处进行的非毒之战也告一段落，没死没伤的全在这山脊上站着了。”

天尊、地尊方才听到的那句天竺语正是相同的内容，天竺高手除了天尊、地尊，就只剩下绝尘僧和阿苏巴了。绝尘僧是地尊的弟子，阿苏巴是天尊的弟子，一个工心计，一个性憨直，两人的武功虽然了得，但在天尊地尊的众弟子中都不是最强的，却不知何以在这场恶战中成了唯二幸存的天竺弟子。天尊道：“钱静，咱天尊、地尊还在呢，这场大战才打了半场。”

他转向地尊道：“地尊，咱们要大开杀戒了。”忽然一晃身冲进少林群僧中，罗汉阵原已缺了三人，这时天尊又突施袭击，阵式完全无法启动。只看到天尊化为一片灰影，滚过之处，指东打西，众僧一连串惨叫之声，凡中了天尊拳掌的，立刻倒地，瞬间便倒下四人，其中两人当场喷血昏死过去。

无嗔大师见罗汉堂众僧在天尊攻击之下，连出招都来不及便已倒下，心中惊骇已极，这才见到天尊施出全力的手段，与五年前武当山之战时的天尊相较，简直判若两人。那时的天尊已是中土无敌，而这时的天尊更是神鬼莫测了。

就这一瞬间，天尊已如鬼魅般出现在无嗔大师的面前，无嗔奋起一甲子的罗汉堂苦修，一记“力士举天”对着面前一片快速飘移的模糊人影击出，招未出，力未吐，天尊已到了他的背后。无嗔大喝一声，反手挥出“金刚卸甲”的绝招，天尊却一借他掌力，已经绕到左侧，伸手将左边一个少林僧击得吐血。无嗔大师骇然惊叫，天尊的掌力已经到了他胸前，他只得奋力再出一招“力士举天”，轰然一声，天尊长笑声中化为一道弧线，向三丈外的中土高手群中寻人便打，无嗔接了他随手一掌，竟然连退三步，胸肺一阵血气翻腾。

三丈之外站着两个人，女的是郑芫，男的是章逸。天尊指向章逸，掌却落在郑芫当头，郑芫从未见过如此快的打法，完全没有任何时间回应，只能硬碰硬地施出全力，一记“举钵纳天”向上推出。她才一推出，立觉天尊那股巨大无比的力道突然从头顶移到了胸腹，她的掌力却被一股黏力引向章逸。章逸一口气攻出四招，前两招出自昔年明教右护法岳天山的“寒冰九式”，后两招顺势换成了西天王白抑强的“狮吼神拳”和教主的“追神指”，四招全是威力刚猛的武林绝技，原本南辕北辙，章逸使出却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天尊吃了一惊，笑喝道：“奇了，奇了，这女娃儿的少林功夫比那几个罗汉强，这姓章的倒似和傅翔是一路的。”谈笑之间如风而过，郑芫退了三步才站稳，已受轻伤。章逸胸口一窒，强忍住翻腾的血气，没有吐出来。

天尊施出真功夫来，直如一缕轻烟在山脊上滚动，指东打西，逢他非死即伤，中土各高手一时被打得不知所措。大伙儿虽都是一流高手，但实在无法想像人间竟有如此武功，简直不知如何应付。天尊大展神威之余，厉声喝道：“地尊，你还不动手，人尊都被他们杀了，你还在等什么？”

就在此时，无往不利、无坚不摧的天尊忽然唰的一下定住了身形，从流星乱飞般到陡然立下一动也不动，前后动作差距之大、变化之快，骇人又诡异。全场屏息，不知何以致此，亦不知他下一个动作为何……

天尊仍然屹立，没有丝毫动作，从极动陡然变成极静，只因在他左前方三丈外有一人手持一柄木剑，随手摆出了一个姿势，看上去像是最普通的“仙人指路”，脸上神色极为凝重。

那持木剑的正是傅翔。这招“仙人指路”难道就是“王道剑”的起手式？

山脊上中土武林高手都不知如何止住天尊鬼魅般的攻击，傅翔轻松地摆出一招人人皆会的“仙人指路”竟把天尊定住了，这对各派高手来说是无法想像的。

但对天尊来说，自从突破了天竺神功的最后瓶颈，他全身的感受较以前更为敏锐，从三丈外就感到一股隐隐然的浩大能量，潜藏在傅翔全身和那柄木剑中，那是一种从未感受过的压力，却无以确定究竟是什么。于是他缓缓走近傅翔所立之地，一步一步走到距离两丈之地就停了下来，因为他这时感觉到，每走近一丈，那无名的压力似乎增强不只三倍。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于是又继续向前走了半丈，竟然察觉到那股无形的压力又再增强了三倍，这时他不得不再次停了下来。

地尊面上露出极为骇然的表情，自从突破瓶颈后，他感觉的敏锐度也陡然大增，虽然此刻他站得较远，仍能感受到傅翔剑招中释放出来的压力。他可以体会天尊的感觉必然十倍于己，这表示傅翔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其身躯所潜藏的力量显然已让天尊心生惧意。为此，地尊感到骇然。

全场高手的心思也随着天尊的脚步停了下来，大家都在猜想天尊应该采取行动了，然而……

令人不敢置信的事发生了，天尊忽然对阿苏巴下令道：“阿苏巴，你去把傅翔的木剑夺下来，不让他装模作样！”这分明是要阿苏巴向傅翔试招的意思。片刻之前，天尊大展他突破瓶颈后的功力，令中土武林心惊胆战；此时他却显得十分小心谨慎，难道有些怯战？这怎么可能？

天尊虽然言行狂妄，其实心计极深。完颜道长事前大肆宣扬傅翔的“王道剑”，对他老人家来说，是目睹并参与了“王道剑”的产生过程，深深为这一武学新境界的出现而感动万分，是以“王道剑”在天下武林高手前正式露脸之时，忍不住要预告一番。但听在天尊耳中，却已对这“王道剑”产生了一些想像，傅翔摆出的招式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全身绽放出来的那股气，已让天尊感受到，甚至印证了他对“王道剑”的部分想像。天尊暗忖：“这王道剑非同小可！”谨慎之心一起，他便立刻下令阿苏巴试招。天尊向来只求胜利，不强顾形象面子。

阿苏巴身材高大，心思憨直，一身天竺功夫十分扎实，他动手时招式实在而无花巧，最能试出对方虚实，至于以下驷对上驷的风险，天尊已盘算过：“傅翔的剑法名为‘王道剑’，阿苏巴顶多落败，多半不致丧命。就算丧命，也可为我探出虚实。”

钱静见天尊派出阿苏巴来战傅翔，便对身旁丐帮兄弟使了个眼色，伍宗光及朱泛几乎同时跨步上前，要把阿苏巴接下来，却见斜对面的完颜道长连番摇手，止住两人。

阿苏巴已经走到傅翔面前，抱拳道：“听那老道将什么‘王道剑’说得十分神奇，我阿苏巴倒要请教。傅翔，你赐招吧。”

傅翔微微一笑，抱木剑还了一礼道：“好说，傅翔自创了‘王道剑’，要请方家指正。”众人无不引颈期盼“王道剑”与天尊的大战，想不到“王道剑”第一次展现却是与阿苏巴过招，不禁有些失望。

阿苏巴右手扣在腰间，忽地一抖，手中多了一把缅钢制成的软剑，寒光一闪，剑尖的点点寒星已经递到傅翔面前，每一点寒星背后都是天竺神秘诡异的内力。傅翔举起木剑，一圈一捺，阿苏巴忽然大叫一声，无端倒退了三步。他提气将一柄百炼柔钢的缅剑舞成一道蓝汪汪的光圈，傅翔却没有追击，只是木剑向天，抱元守一。

众高手想要看清楚“王道剑”现世第一招的细节，但傅翔使出的招式分明就是江湖上极普通常见的“摘星换月”，竟已将阿苏巴剑尖的点点星光一举“摘”掉，奇的是傅翔只摆了个招式的架子，并未真正出招。

阿苏巴在缅剑上贯入了柔中见刚的天竺内功，踏中宫，攻出连环三招，正是天尊的得意之作。这三招首尾相顾，攻中带守，对手势必被迫避开剑势，而阿苏巴真正的杀手是隐藏在下面的“御气神针”。

天尊、地尊及完颜道长都极注意这一连环招，待看傅翔如何应对，却见傅翔轻松地将木剑一横一竖挥出，阿苏巴又是大叫一声，向后翻滚退了一丈，跌落在地上。众人看那“王道剑”时，傅翔木剑一横一竖之后向外推出，摆出的招式竟是江湖中人人熟识的拳招“推窗望月”，只是这一推不是双掌，而是一掌一剑。

到了此时，全场高手都发现原来“王道剑”没有创出任何厉害的剑招，全是傅翔信手拈来的普通招式，但何以阿苏巴的天竺武功未触即退，大家就看不懂了。

天尊却看懂了，而且愈看愈惊，阿苏巴的招式再厉害，动作再快，力量再强，那柄木剑的剑尖总是在特定的时间放在特定的位置，如果阿苏巴招式落实了，他自己的命脉要穴必先将撞上木剑，施力愈大，自己伤得愈重，是以只好临时急变，收招倒退，状甚狼狈，而傅翔的木剑看起来只是摆出江湖上最普通的一招。

如要问阿苏巴本人，他更是有苦说不出，只因对方那支木剑的一举一动后面都有深不可测的内蕴，那些内蕴隐隐约约透出极为慑人的机锋，令人未交手而生怯意。耳边听到师父的传音，要他以快打快，让对手不能从容地以缓打疾，逼对手也以快应战，然后施出天竺霹雳剑逼对手以内力回应，最后由缅剑尖端发出御气神针的功夫，一举破敌。

阿苏巴依嘱盘算好了，大喝一声，展开天竺的“庞格拉”快剑，缅剑化为一圈暗蓝色的狂颷，瞬间将傅翔卷入剑气之中，连场外观战的魔剑伍宗光都忍不住赞道：“好快剑！”然而傅翔却依然好整以暇地用普通剑招应对，十招过后，阿苏巴又被傅翔的一般招式逼得束手束脚，施展不开。三十招后，傅翔还是不徐不疾、轻描淡写地挥动木剑，而阿苏巴则陷入完全的被动，不但厉害的招式递不出去，厉害的内力也施不上手，只能勉力跟着那支木剑所指上下狂跃，前后飞转，气息渐渐粗了。

众人中有的觉得打得不精彩，傅翔招式平凡，全无杀着，威力还不及五年前他大战天尊时，那时他各种明教绝学层出不穷。但众人中武功愈高者愈是惊骇不已，他们已经看出，“王道剑”每一招温和平庸的剑式，都有各种极为厉害的武功做为后盾，伺机会、视变化，依敌人招式，随时将内涵中最针对、最犀利的武功藏于己招背后，隐而不发，让对手感受到厉害，只得知难而退。倘若不退，则机锋尽现，逼对手非退则伤，但始终不见杀着，直到对手力竭而败。是以敌手武功相差得再多，王道剑还是一招一式逼他弃守投降，不会三招两式便将对手解决。

衡山莫君青悄悄走到完颜道长身旁，低声道：“道长……”完颜道长瞧着傅翔初演王道剑，老脸上流露出十分甜美的幸福表情，闻得衡山掌门的声音，便道：“莫衡山瞧出门道了么？”莫君青道：“我是瞧出王道剑的厉害了，嗯呀，但是对武功差自己一截的对手，这种斗法要斗到何时？”

完颜道长睁大了双眼看着莫君青，似乎难以相信世上怎会有如此蠢的问题，他哈了一声道：“第一，‘王道剑’是天下至高的武学，但没有人规定你遇到任何人都用‘王道剑’啊！傅翔此时乃是要展示给大家看，他若碰上武功差一大截的对手，可以用其他武功来解决呀！第二，你嫌太慢，问要斗到何时，请看……”他伸手指向场中，只见就这几句话的时间，场中胜负已定。

傅翔的“王道剑”招招中庸之道，木剑上的暗力却逐渐加强，阿苏巴被逼跃得更高，转得愈快，缅剑挥得愈疾，身形围着傅翔上下左右急窜，气急败坏至极，终于倒跃退出战圈，歪歪斜斜退走两步，倒坐在地上了。

完颜道长道：“看到了吧，莫掌门人，快得很呵。”莫君青骇然说不出话来，只“嗯啊”了一声。全场武林高手的目光全部集中在傅翔身上，说也凑巧，傅翔收剑前的招式还是开始时那招“仙人指路”，他气定神闲，好像啥事也没发生。

全场鸦雀无声，大伙都看到这场奇景，傅翔用又俗又浅的招式轻轻松松打倒了阿苏巴，两人没有接触，木剑和缅剑也没有相碰。这乃是世上自有武术以来，第一次出现的景象，在场众武林高手颇有眼福，在近距离之下开了眼界。

完颜道长哈哈笑道：“诸位，老道说的‘不败而自倒’，诸位都看到了吧！”

全场突然响起了如雷的掌声，完颜道长欣然掀髯受之，倒像他才是王道剑的创始人，不过他也不算过分掠美，这掌声中至少有一半是赞赏“不败而自倒”这句警句的创意。

傅翔仍无语，只神色自若地瞧着天尊和地尊两人。

地尊面色严肃，沉思之中不时点头，不知在想什么。天尊却是满脸绯红，双目精光暴射，整个人像是充满了无与伦比的精力。他走到阿苏巴面前，只问了一句：“受伤了么？”阿苏巴坐在地上已回过气来，他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道：“没有，全身完好。”他右手在缅剑上一施内力，借缅剑的弹力，唰的一下已站在天尊面前。天尊似乎十分在意这问题，再次问道：“确无受到内伤？”阿苏巴恭声答道：“确无受伤，只是……只是脱力了！”

听闻阿苏巴没有受伤，天尊并无喜色，脸色反而更加难看。原来他从阿苏巴战到脱力却丝毫没有受伤这件事上，验证了自己对“王道剑”的一个观察，一个攸关是否能击败“王道剑”的关键，那便是“王道剑”究竟有没有杀伤力？对天尊而言，他要弄清楚傅翔的“王道剑”是否真正能完全放弃霸道，完全不用杀着？从阿苏巴的情形看来，显然“王道剑”确实不用杀着。

傅翔回过眼来，望了完颜道长一眼，完颜道长对他微微点了点头。傅翔深深知道“王道剑”大功告成与否的指标，便是与天尊一战，于是他朗声对天尊道：“‘王道剑’未经天尊指教过，焉能登峰造极？”

天尊暗忖道：“傅翔，你这王道剑不过是用温和的招式，包藏厉害的杀招，阿苏巴功力不够，你才能谈笑用兵，表面不使杀着，却用隐藏的杀着施压，逼得阿苏巴脱力。但你若与我为敌，以我至高无上的天竺神功攻向你，你的厉害杀手还能隐藏不出么？我倒要瞧瞧，在我的全力攻击之下，你要怎么继续装神弄鬼，搞什么王道？”

于是他走到场中，淡淡地道：“傅翔，你年纪轻轻便自创武学，其志可嘉。方才瞧你施展出王道剑，也确有些创新的意思。但是，不过创新一套剑法，便想登上武学极峰，恐怕是想太多了。我奉劝你不要被那个完颜老骗子一阵胡吹瞎捧，搞得忘了自己的斤两，还不如跟我天尊地尊到天竺去，咱们三人好好切磋，十年后你的王道剑还有可能大成气候。那时你便取代人尊的地位，咱们天竺中土武林合璧，同参武学极乐，岂不是好？”

在场所有武林高手没人想到天尊会说出这番话来，只有地尊不感惊讶，他这个师兄是个极为复杂的怪杰，一方面才气纵横，狂薄云天，另一方面又能屈能伸。眼见天竺武林第二代已在中土几次战役中牺牲殆尽，“人尊”一门一入中土就与中土毒门拚得两败俱伤，人尊已死，只差没有全军覆没，于是便突然想要拉拢如日上升的傅翔。不过地尊暗忖道：“天尊有此想法，乃是因为他仍信心满满，以为突破瓶颈后的他是无敌的，傅翔再厉害，仍要逊他一筹，但以我看来……难说……难说……”

完颜道长听了，哈哈大笑道：“天尊呀，只你一句傅翔不要‘新创一套剑法，便想登上武学极峰’，便知你还没有了解到什么是‘王道剑’。多说无益，你要搞什么天竺中土合璧的鬼主意，先胜了‘王道剑’再说吧。”

傅翔暗道：“今日你要是赢了我，完颜道长即使和地尊战成平手，中土再也无人能阻止天尊了。我那日在武当山曾说，十年后天尊将不是我对手，想不到才过了五年，咱们又要决一胜负了。”他结束了心中所有的思绪，吸一口气，全神进入“王道”的境界，朗声道：“天尊，你出招罢！”

天尊冷哼了一声，提一口气，面上一道绯光闪过，他全身的生理和心理进入了十成天竺神功的状态，这时，他摘叶可杀人，飞花也可杀人，感觉天下再无任何力量可以阻挡自己的威力了。

他一面走向傅翔，一面对地尊道：“完颜老道交给你了，你还在等什么？难道真让中土武林给同化了？”地尊哈哈笑道：“不要担心，我为少林寺和尚们疗伤，乃是报答我在达摩洞中得窥武学至高境界的福缘。我和完颜道长还有另外一场较量。倒是你多担心一下自己，不要被中土武学打败，傅翔王道剑里似有好些东西，咱们不易搞懂呢。”

天尊道：“地尊，不要长他人的威风，你既有巨大突破，就给我打败这个多嘴多舌的道士，咱们今日同展神威的日子到了！”他一面说，一面对傅翔发出了第一招……

天尊的第一招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竟然是抢入傅翔五尺之内，一出手便以最上乘的天竺神功和傅翔展开近身搏斗。天下武功最高者的决斗，竟然尽弃各种隔空的上乘内力及气功，而采取了武林后辈的打法，着实令人大吃一惊。

傅翔显然也大出意外，一瞬之间，天尊已到了面前，傅翔感到他双掌飞动，力道如排山倒海，然而在他手上却是举重若轻，宛如掌上带着两块千斤重石，犹能做极为细腻精巧的变化，普天之下除了天尊，不知还有谁能臻此。

傅翔手中木剑连连出招，变招奇快，一瞬间出了二十四个半招，没有一招是完整使出的，那些招式全是一瞬间在天尊的压力之下随性而发，大多都是武林中一般常见的招式，有的是前半招，有的是后半招，也有两三招是临时“应景”杜撰的，但不可思议的是，这些丝毫不起眼的剑式在傅翔的木剑挥动之下，竟然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产生了极大的凛然气势，足与天尊施出的石破天惊攻击力相抗衡，丝毫不显逊色。

天尊出人意表地上手便采近身相搏，取得了先声夺人的优势，在傅翔木剑二十四个半招舞出之后，王道剑便将局面稳定了下来。

完颜道长极惹天尊之厌，在旁看得兴高采烈，一阵大笑过后，就开始评论道：“天尊的天竺神功的确有突破了，是否达到顶峰我是不知，但他若来攻我，我是只有守、没有回攻之力了。可是以天竺之‘极利’攻傅翔之‘至钝’，以‘极巧’攻傅翔之‘至拙’，却始终攻之不下，何哉？天尊之威出自霸道，傅翔之重出自王道，威霸攻之不下便不可久，王道却是生生不息，细水长流……”

他愈说愈自得，说的也确有些道理，连天尊听了都觉心惊，但他只冷笑以对，打断道：“道士休得胡言，尔等还没有见到十成天竺神功的真功夫。地尊，你还在等什么？”他猛提一口气，身子突然化为一片模糊的灰影，掌风拳风如狂风怒号，场中形势大变。

地尊见天尊已经无法忍受完颜道长的场边评论，便跃身而起，对完颜道：“老道长，咱俩这就不等天尊和傅翔之战的结局了，开打吧。”

他猛然跃起，起手出招，似佛非佛，似道非道，完颜感受到的仍是天竺神功，却与过去所经验过的迥然不同，和天尊对傅翔所施的纯正天竺神功也不尽同。完颜吃了一惊，暗道：“这地尊五年不见，确实悟了一些新道行了。”

完颜和地尊二人有缘，这些年来，两人已经大战过两次。第一次是在汉水之滨，完颜虽未败得难看，却斗得有些狼狈，但这一战促使完颜将“后发先至”的武学改善到无所不适；第二次在武当山选武林盟主时的大战，战成平手，得到“完颜不败”的尊号。

这五年来，地尊在达摩洞中获得奇缘，终于得到大突破，而完颜这五年来始终期望能更上层楼，将“后发先至”固若金汤的守势武学与全真派的攻势武学相结合，成为真正攻守随心转换的第一高手，但是这个愿望始终差了一点而难以实现。不过，五年来和傅翔一同探讨全新的王道武学，完颜从中也得到了许多前所未有的启发，即使他的最高期望没有达到，但“后发先至”的功力已更上层楼。因此他也不怕地尊，正想试试突破瓶颈后的地尊能破得了“完颜不败”么？

完颜道长立刻感觉到面对地尊的出招，要使出“后发先至”可有困难了。原来地尊的每一招中既有天竺神功的威猛精髓，又有达摩神功的变化深沉，再加上太极功以慢打快，以逸待劳，他出手之际飘忽不定，随时可以从三种截然不同的绝学中任取一种，予以落实。完颜要使出“后发先至”，便要同时顾及三种可能，难度大增。

然而完颜道长是何等功力，他试了一招后便知问题所在，只见他全神贯注于地尊的来势，大喝一声，居然也使出飘忽不定的一式，此式中含有三种可能的变化，全是针对地尊招式中三种可能的攻击，每一动依然可以后发而先至，刹时便迫使地尊变招换式。

地尊赞叹一声：“好老道，真有你的！”

完颜在口舌上绝不后人，立刻也赞叹道：“好地尊，你三家绝顶武学融会贯通后而有创新，我瞧天尊不是你对手了。”末了还不忘挑拨一句。

地尊招出如风，心想：“我只须不断加压，老道士以一顾三，时间长了，终会顾此失彼。”口中却答道：“老道不要挑拨，我与天尊已有五年不曾切磋，连我都不知天尊是不是对手，你又知道了？”完颜道：“一点不错，偏我知道。我老道恐怕是天下最懂得地尊底细之人吧？对吧？”

地尊连环三招，一招疾过一招，口中答道：“不错，咱们交手已是第三次。”完颜全力以赴，也是连环三招，化解了地尊的攻势，口中道：“是以我只需三招，就知你地尊已有大大突破，武学境界已跨越天竺、少林及太极。反观天尊，死抱住天竺神功，一寸一分地抢攻绝顶，长进是有些长进，但是碰到五年前的手下败将傅翔，竟似罩不住他的王道剑呢。我老道说他恐怕非你对手，可不是乱讲的。”

天尊在数丈之外听到地尊与完颜的对话，发现自己在和傅翔决斗，傅翔本人一声不响，反倒场边的评论人似乎已由一人变成两人了，不由怒气往上冲。但傅翔手上木剑一招接一招递来不起眼的招式，中庸而平和，但招式后面的机锋潜力深不可测，从木剑上发出来的剑气便可窥见，而且隐藏的厉害武功极具针对性，全是瞄准自己的攻势而备，自己的攻势一变，木剑后面的潜式也立刻跟着改变，只木剑本身仍是一招普普通通的招式。天尊虽然怒极，但是不得不强自忍下，专心思考如何破掉这把木剑。

天尊从已交手的一百多招中，渐渐摸到了王道剑的门道，他心中暗道：“待我使出瑜伽神功的顶级功夫，看你如何施展王道。”

只见天尊双袖挥舞，大步逼近傅翔，傅翔立刻发现一件奇事，天尊双袖舞动有如捧了千斤巨石，但这两股巨大之力忽然不再随天尊身体的移转而移转，而是锁定傅翔左右要害飞快地攻击。原来天尊的四肢在瑜伽神功运行之下，竟然已无前后左右之分，双臂及双腿可以任何时间从任何方向发招发力，即使背对傅翔，双臂双袖的挥舞出招，也如正面对着傅翔一无二般，好像四肢关节忽然之间不再存在，是以双袖所带动的巨大力道，便无休无止地轮番攻击傅翔全身要穴，完全不因天尊身躯移动而稍歇。这种攻击之势，武林中闻所未闻，全场武林高手见所未见，全都鼓噪起来。

傅翔知道自己一柄木剑难以跟进这连续不停的千钧重击，但是只要自己使出任何一招明教十大高手的武功加以反击，这王道剑便算破了，接下来便要和天尊斗内力。以霸对霸，五年前自己就输了一筹，如今天尊天竺神功的威猛更上层楼，自己可能比五年前败得更惨。他一面挥木剑强挡了四十九招，到第五十招时，傅翔长啸一声，战情又是一变。

数丈之外，战况竟和这边颇为相似，地尊也是以极具优势的力道不断加压，每一招内含三种可能的变化，每种变化落实了都是力逾千钧，势如万马。他要让完颜的“后发先至”以一防三，疲于奔命，终于露出破绽，那时地尊便要使出杀着。完颜道长当然了解地尊的打算，但他除了拚力守住局面，也别无选择。

他开始苦思要如何脱困，因为他知道照这样打下去，顶多再有一、两百招，自己就有可能发生闪失，那时完颜不败的佳话便破灭了。

场外各派高手中已有人看出这种危机，钱静尤其忧心，她悄声对站在身旁的伍宗光道：“这地尊较五年前厉害太多了，不知完颜道长的‘后发先至’顶不顶得住？他若败了，咱们要如何应对？”伍宗光道：“俺去问一下章逸……”岂料章逸和朱泛正悄悄移步过来，对钱静道：“倘若完颜道长落败，咱们这边两人一组，双进双退，打不过就撤。范青跟着盟主，伍姚两护法一组，朱泛加上郑芫一组，武当二侠一组，莫掌门和俺一组……如此可好？”钱静当机立断道：“就照这样，快传知各人知晓！”

但钱静立刻又为傅翔担忧起来，因为傅翔和天尊之战又是另一番光景。只见天尊使出了天竺武学最高层的神功，数百年来在天竺从未有人到达过这个境界，甚至连创此武学的前辈祖师是否曾臻此境，也是一个疑问，而此刻的天尊强行苦修，终于突破所有的瓶颈，已经达到其力如山、其巧如水的最高境界。但这时他全力施为，竟然没能逼出王道剑的破绽，因为王道剑本身无定招，木剑仗着它后面“埋伏”的武功绝学支撑，只是随势而为，在天尊发出的惊涛骇浪中随波逐流，表面看来是以柔敌刚，以慢制快，其实傅翔是在苦撑待变。

天尊自觉已经掌握了王道剑的精髓，判断几百招下来又将发生如五年前在武当山一战的相同情况，逼得傅翔和自己以力相拚，胜负即将立判。

然而天尊所不懂的是，傅翔在等，他在等一个时机来到，王道剑就要发挥最后一个秘密绝杀──借力。他要借天尊之力打倒天尊，因为世上没有其他力道能打倒此刻的天尊。傅翔苦撑着，等待那一刹那的到临。

场中还有一个人也在等候，那就是地尊。地尊对完颜的施压是经过精心的规划，他一招一式逐渐加强，完颜忽然发现一件奇事，地尊的施压竟是顺着自己脊椎的经络由上而下逐穴而攻，然后再由下而上，竟有周而复始的趋势。完颜十分不解，只觉地尊的施招力道愈来愈威猛，自己若不能以“后发先至”同时对应三种完全不同性质的内力攻击，势必被迫弃守改攻，然后就要面对地尊无休无止的“御气神针”攻击，完颜的“后发先至”便要被破掉了。

然则地尊在等什么？他一招一式愈来愈强，按着完颜脊椎两边的要穴攻击下去，除了让对手可以预知下一攻击点的所在，而有较多应变时间之外，又有什么目的？难道是要让完颜习惯攻击的顺序后，突然改变攻击点，教完颜来不及应变而被一举击倒？

完颜暗道：“地尊有了如此宝贵的武学突破后，难道要跟我老道玩这种幼稚的阴谋？”但觉那地尊的攻击到了第二周时，自己的脊髓附近开始有些感应，起初极其轻微，一旦清楚感受到之后，便发觉地尊似乎是要利用完颜因应压力的反应，累积一些能量，完颜暗忖道：“但是……但是即使累积了能量，这些能量乃存在我身，地尊如何能利用？”

完颜道长不解，而拚斗中的压力逼他全力以赴，也无暇深入细想，他暗忖：“这地尊确如芫儿所言变了许多，但此人从前就有点脑子不够使，有时还有点疯疯癫癫，莫不是在达摩洞中乱练各种上乘武功，把脑子进一步练坏了，竟使出世所罕见的上乘武功，拿我老道的脊髓开玩笑，这情形不妙得紧，但我如何才能脱身？”他老人家不禁愈来愈担心。

傅翔也在担心，他担心的是待会和天尊斗到分际，对手肯定故计重施，便要当场把傅翔困住，他则使出绝顶十成的瑜伽神功，和自己硬拚。上一回在武当，自己挡到第六招上败下阵来，这次天尊突破了“一点点”，功力倒似强了一倍不止，“王道剑”借不借得动他的力？这事一点把握都没有，要看天尊使出硬拚的第一招，才知端倪。

天尊忽然感受到傅翔的木剑慢了下来，他的瑜伽神功立刻欺近，天尊暗忖道：“是时候了！”他猛然推出一招，直袭傅翔胸前，随即木剑跳动三下，三股极为凌厉招式的潜势迎向天尊，那天尊完全不再理会任何后果，迳自以十成的天竺神功硬打傅翔，傅翔抱剑长啸，斜跨一步，然后溜溜的在原地转了个圈。

天尊忽然感到傅翔木剑上发出一种真气，竟然对自己推出的力道产生极大吸力，而且愈靠近傅翔，那吸力就倍增，在他强劲的神功距傅翔不到一尺的距离时，天竺神功的力道突然被吸到傅翔左侧，紧接着，随着傅翔一个飞快的大转身，那股神功的力道全落到了傅翔的木剑上，傅翔开声吐气，送出自己的内力，一并指向天尊，竟把天尊的巨力吸得转了一圈，加上傅翔的巧力一并还给了天尊。

这是“王道剑”最后的秘密，借力。第一招使出，成功借到了天尊无坚不摧的巨大力道。傅翔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头，天尊却惊得不知所措，突然回想到鏖战之前，傅翔摆出一招“仙人指路”的架势，发出一种奇特之气，靠近一丈其气增强三倍，难道就是那股奇气化为近战时的巨大吸引力？

只在电光石火之间，天尊怒发第二招，出招时同时也使出天竺神功中以力加力的功夫，在出手的瞬间飞快地加上了一把巧劲，催动这第二招，使之力道更加骇人，以千军万马之势直扑傅翔。

傅翔有了第一招的经验，心中笃定下来，他知他已等到时机了，他再次发出王道剑中借力的功夫，一步斜斜跨出，接着一个大转身，天尊发出的力道竟然轰然转了个弯，随着那支木剑的疾刺，又回攻天尊。

这一下，场外的各派武林高手也都注意到了，全都睁大了双眼，张口却无声息，被眼前发生的事震慑住了……

这是超越武学原理之事！

武林高手借力打力，原也不算稀奇，天竺神功中也有类似功夫，运用之巧妙似乎犹在中土之上，但所有借力打力的武功都是将对方正面攻来之力转移一个角度，让对方落空，或是牵引力道，斜攻第三者，像眼下傅翔将天尊巨大无比的力道反转回打天尊，这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武学奇观。

天尊的武学是何等精湛，他已体会到王道剑借力的奥秘了，傅翔练成了一种内敛的真力，施展之时在他四周布成一圈吸引力场，上下左右前后无一不在，愈靠近其力倍增。来袭的外力一旦靠近傅翔这个内力的场子，便受到强大吸力，拉着来袭之力以傅翔为中心而转弯，傅翔奋力一个大转身，便将来袭之力送了回去。天尊了解了这些，却不懂这内敛的吸力来自《洗髓经》与明教内功的结合，傅翔又从中悟出了以它为核心来借力的心法。

但是鏖战之中无法停手，在天尊骄傲的狂气里，停手就是认输，他只能以更大的力道连续发招，只盼自己天下无双的威猛十式连发时，王道剑的借力终有借不住的时候，那也便是自己一举杀了傅翔的时候！

但是天尊这个如意算盘很快便幻灭了，他感受到傅翔的借力似乎愈来愈轻松，也愈来愈精准，电光石火之间，他已发出九记强大无比的掌力，傅翔飞快地转了九圈，送回了九记同样的威力，甚至有时还加上了傅翔本身一码的力道。表面上看来天尊攻、傅翔守，而且攻势一招强似一招，每一招发出的风雷之声愈来愈吓人，但是天尊自己清楚，己方这九记招式送出愈来愈吃力，虽然自己已臻天竺神功十层十的顶尖，但这时也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了；反观傅翔的王道剑，愈使愈轻松自如，似乎愈来愈能掌握其中细微之处的奥妙，一派得心应手的模样。天尊心中不禁升起一个疑问：“这第十招究竟能否一举成功？是否还要豁出去力拚？”

天尊是个极度精明的智者，但另一方面他也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枭雄，以他的智慧来考虑，他似应就此停手，留下最后一手蓄而不发，与傅翔的王道剑打成平手；但是以他的野心来衡量，这是他击溃中土武林的最佳机会，打杀了傅翔，中土再无“傅翔”了。这两种相反的想法，在他脑中同时出现，一闪而过。

然而天尊还有第三面的特质：他是个自恃甚高、狂气干云的武林人。

在这一刹那的思量中，是武林人的傲气使天尊义无反顾地发出了第十招。

如果说天尊在达到天竺神功十层的顶端后，所使出的天竺十式是霸道武学的极致，那么这第十式便是天下霸气凝聚于一招的代表之作，霸道中的霸道之作！

天尊这些考虑其实只在一瞬之间，继第九招之后，他长吸一口真气，将第十招的巨大力量用“御气神针”的心法凝成一束力道，其力如一支利箭般射出，“箭头”的力道经此凝聚又增了数倍，天尊不相信世上有任何人、任何武功能挡住这一击！

傅翔上次与天尊过招，在第六招上落败，是以从未见识过这第十招的厉害，只感到一道射线破空而来，所经空气均发出爆裂之声，绽出一串火光，那声势骇人之极，场外高手发出惊呼，傅翔暗道：“成败在此一招。”他以全身功力凝聚于木剑之尖，斜斜挥出一招，同时向左斜跨半步，十成真气倾身而出！

天尊武学虽究天人，但这回却犯了错误，他不了解此时在傅翔所布下的吸力场域内，强度已达到极致，外来直线攻击的力道愈是凝聚，愈是易受吸引而转弯。对傅翔而言，天尊发出的这一束巨力直穿到距己半尺之内，其受到的吸力也比前九招多了数倍，竟然更为有效地将那第十招的力道牵引转弯，他回剑转身，反指天尊。然而终因强大无比的力道贴身而过，傅翔的头发竟被削去一半，额上如遭火灼伤，被卷去了一层皮肤，全身衣服被撕成数条，身上疼痛有如刀割，最骇人的是他的木剑竟然无火自燃，噼啪之声不绝于耳。

但是这强极天下的第十招，回转向着天尊射去时，天尊的脸上闪过一道金光，脸色绯红有如醉酒，双眼中射出可怕的光芒，终于摇晃了一下，然后坐倒在地上。那一股巨大无比的暴烈之力，经过这一掉头回转，凝聚之力散成一阵强大的狂飙，扫过天尊，卷起漫天的飞沙走石。

傅翔举着火焰渐熄的木剑，维持那风云变色的一转之姿，立在原地，没有移动，他单足为轴牢牢钉在地上，双肩微隆，身躯微向前倾，单掌与单剑左右相顾，攻守相持，力道内敛不发，那姿势显得漂亮之极，却是人人熟悉的“白鹤亮翅”，只是右手多了一支半毁的木剑！

只有傅翔知道，天尊用力过度，又遭他自己的第十招击倒，主脉已断，一口真气再也凝聚不起来。他跌坐地上，万念俱灰，称霸天下武林的梦完全破碎了。他被自己的第十层天竺神功打败了。

傅翔默默闭上双眼，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喃喃道：“王道剑，总算成了。”

阿茹娜奔上前去，紧握住傅翔的手，急问道：“你受伤了？”傅翔摇头道：“皮肉之伤，没事。”

天尊倒下，周遭的各派高手欢声雷动，但旋即静了下来，因为他们的目光又全部被场中另一场决斗紧紧地吸引住了。

完颜道长和地尊的决斗这时也到了最后关头。地尊的武功成功突破了最后一道瓶颈，他的攻势压着完颜打，逼得完颜的“后发先至”只能勉强跟上拍节，虽然确保不败，但渐渐失去自主，然而完颜却从地尊沿着他脊髓的经络施压中，逐渐感觉出自己运气、换气之间出现了一种异样。

完颜感觉到即使在施展“后发先至”功夫之时，他已经不自觉地递出了一些攻击招式，居然没有对自己的运气造成任何不顺，也没有减低自己守势武学的厚度，换言之，他的“后发先至”仍然全面有效地阻止地尊的御气神针；地尊只能以优势的掌力，持续在完颜的背脊经络上下施压。

完颜忽然兴起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难道地尊在利用交战的机会传递什么东西给我？”这个念头太过疯狂，但他愈想愈觉有此可能：“否则对方何以周而复始地将压力施于我脊髓的经络穴道上？倒像是要隔空藉我自身的反应来打通什么？”

这时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幕往事：武当山傅翔和天尊决斗结束时，傅翔在天尊暴力攻击中败下阵来，他全身内力均已激发到十成来抵抗天尊，但是败阵时，居然仍有蕴藏的余力从天尊天罗地网的神功中全身而退，似乎他体内有一股力量，能在瞬间将散在全身每一处的零散功力整合集中起来。地尊当场追问傅翔那是什么功夫，傅翔老实地告诉地尊那是少林‘洗髓功’。此时完颜虽觉这想法不可思议，但他仍然忍不住在想：“难道地尊现在要传递给我的，就是他在达摩洞中练成的‘洗髓功’么？难道地尊在教我如何于施展‘后发先至’的同时，可以无须中断，而有余力发动攻击？”

此念既起，他一面以“后发先至”的上乘功夫抵制地尊的攻击，一面仔细体验加诸脊椎两边经脉上的压力究竟对他有何影响。这时候他就感受出来了，一股极为纤细的热流开始在他的脊髓中游动，而且是配合着地尊的攻击由上而下，然后再由下而上地游走。一周天后，那股热流渐渐明显，他甚至清楚感受到这股藏在脊髓中的热流与他全力贯注的“后发先至”毫无干系，自成体系。

从他开始感受到热流算起，此热流游走到第七个周期时，地尊所施压力愈来愈强，发招也愈来愈快。众人看不到两人内在的变化，只从外表上看到两个又瘦又高的老人都变得须发俱张，顶上蒸气冲天，出招接招都有风雷之声。此时完颜的“脊中”、“至阳”、“神道”……诸穴，两侧压力强到几乎承受不了，而脊髓中的热流更加发烧，一路烫了上来，到了“陶道”、“大椎”之间。地尊忽然舌绽焦雷，大喝一声：“完颜不败，此时不攻，更待何时！”

完颜道长只觉那股髓中热流已经控制不住了，也大喝一声：“地尊，看招！”

完颜道长在全面守势之中，使出了一招全真派重阳祖师手创的攻击绝招“魂归道山”。众人只见完颜道长并指如戟，竟然以指代剑，使出了武林公认最犀利的剑招，指尖兹兹作响，虽无剑在手，却令众人感到剑气纵横，实在不可思议。但是对完颜本人来说，最不可思议的乃是自己从完美的守势武学中，终于发出了至为犀利的攻势，而完全无损“后发先至”的运气及造势。换言之，完颜道长维持最高境界的守势不变，同时也发出了全真派最犀利的攻势武功──完颜终于突破了他的瓶颈。

这一招“魂归道山”威力惊人，又是突然暴发而出，地尊虽有准备，仍然没有料到完颜攻出的是如此威力无与伦比的全真绝招。他一个倒翻，人如飞鸢乘风而去，一溜烟飘上了背后四丈高的古樟之上，堪堪避开了完颜这一击，暗忖道：“好狠的道士，我若心中没有准备，这一招就要伤在你手下。”他却不知这一刹那、这一招，完颜只有在梦寐之中得之，他思之已久，只是梦中攻击的对象乃是天尊。

地尊站在树枝上，犹自上下晃动，哈哈大笑道：“好一个攻守天下第一的道士，地尊领教了，咱俩还是持平收手了吧。”完颜得地尊之助，走出了完美守势武学的限制，如果此时再与地尊决斗，己方如虎添翼，肯定又是一番局面。但他想到地尊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助己实现多年来过不了关的瓶颈，用意只有一个，便是在绝顶的武学境界中，地尊希望看到更多的高人能以不同的路径进入此境，这里面既无分敌我，亦无关胜负，发扬的是武学顶尖世界的真诚、善意及美感。完颜道长感动无语。

地尊站在树顶，转向绝尘僧道：“你师伯受创已深，你快快扶他离开中土吧。回到天竺，你知何处可以找到我，我要以余生善渡天竺受难之人，包括天尊。”说完又对傅翔道：“傅翔，你自创的新境界可以继续长进，生生不息，永无止境，实乃前无古人之武学，佩服，佩服。”说罢，便从树上一跨数丈，落在另一棵树顶，三五个起落，瘦长的身影便消失在山区的雾霭中。

绝尘僧扶起天尊，将他背在背上，也不理会众人，施展轻功去了。傅翔没有说话，各派众高手并无人出手相拦，大伙儿抢上前，向傅翔和完颜道长道喜，众人相互拱手称庆。这时，完颜道长忽然缓缓地弯下身来，盘膝坐在原地，双掌向天，不再言语。

众人大吃一惊，最靠近的天虚道长和傅翔双双赶到完颜道长膝前，一人握住一手，互望了一眼，便要将内力输入救人。却见完颜道长面带微笑，双眼微张，摇首制止两人施救，低声道：“汝等放手，我心满意足地去也。”过了片刻，他嘴唇微张，傅翔贴耳倾听，听到完颜极微弱的声音：“朝闻道，夕死可矣。”就缓缓闭上了眼。

傅翔和天虚道长一把其脉，已知道长虽然在和地尊的决战中全采守势，但他的“后发先至”耗费心力实不亚于攻击者，更兼年龄已近九十，他同时应付地尊的攻击及地尊强行助练《洗髓经》的压力，到最后奋力攻出一招惊天动地的“魂归道山”，在这一瞬间，他的武学达到了绝顶境界，但他的体力已经油尽灯枯。

傅翔跪在地上，忽然嚎啕大哭，大家都吓了一大跳。他们大多不懂，傅翔这一哭，哭的是他和完颜之间亲密又奇特的忘年之交，有祖孙的孺慕之情，有传授绝学的师徒之情，有切磋武学的伙伴之情，也有说不尽的相互依赖；还有方冀骤逝的打击，最后加上背负着中土武林期望的压力，那压力来自和天尊这绝世高手用决战来验证自己和完颜心血所聚的“王道剑”，虽然通过了所有的考验，但决战终结后的心情不是狂喜，而是一种莫名的悲伤和空虚……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完颜的遗体前发泄了，化为满襟的热泪。

众人见傅翔的王道剑大显神威，打败了不可一世的天尊，这时却哭得像个孩子，都觉不解。郑芫却能体会，她很想上前去抱住傅翔安慰他，但她立刻打消了此意，因为这时一个白衣灰裙的女子上前握住了傅翔的手，拍拍傅翔宽阔的肩背，柔声道：“傅翔，阿茹娜陪你一道送道长回白云观吧。”

天虚道长一抬头，看到了随阿茹娜一同出现的易大川，还有从脸上神色看来已经解了“人尊之毒”的天行道长，他心中一块大石终于放下，在完颜道长遗体前三拜后，一把拉住傅翔道：“傅翔，中土自有武学以来，其最高精义非释即道，你竟能从儒教之中，循‘王道’而创出生生不息、永无止境的上乘武学，其出招与运气，中庸之道足可与慈悲为怀之佛家及天人合一之道家相通，实乃我武林数百年来第一大新猷，可喜可贺啊！”

傅翔忙谦逊道：“天下武林各门各派，各有所长，傅翔闭门造车，偶有所得，万不敢当道长之过奖，还望今后有机会，多向诸位请教。”

钱静满心欣喜，朗声宣布：“今日天色已晚，诸位定要留下，吃一顿丐帮的庆功宴。我先宣布，叫花子的菜虽普通，自酿的好酒是有的。”众人轰然叫好声中，钱静悄悄交代姚元达及伍宗光，要几位舵主、副舵主带领弟兄们，将战死的敌方高手火化了收葬，己方的遗体则先妥予收殓，翌日大伙儿奠祭完毕，再择吉日下葬。

章逸对傅翔和郑芫道：“年底前，咱们在福建晋江明教的摩尼草庵相会，俺还要去通知董堂主、陆镇等人，咱们重新开庵复教。”

郑芫悄悄道：“我还要去一趟南京。”朱泛凑到她身旁，问道：“去南京作啥？”郑芫道：“我答应了大师父，要去南京代他祭拜徐辉祖，还有靖难惨死的方孝孺和铁铉。”朱泛没有回应，过了半晌才道：“徐都督、方学士、铁尚书忠臣死士，大师父自己每日焚香祭拜就好，要你一个女儿家去拜什么？”郑芫道：“我已答应大师父了。”朱泛道：“那我陪你去吧。”

日薄西山，一场空前的中土、天竺武林大战就此结束。

南京锺山的灵谷寺。这是郑芫成长过程中记忆所系之地，少年时在灵谷寺的点点滴滴深印在她的心头，在这里，她先后接受洁庵及天慈两位身怀少林绝技的高僧调教，如今她已是武林中公认少林寺之外武功最高的少林高手。

她和朱泛出现在灵谷寺的观景台时，知客僧及小沙弥已经认出了郑芫，小沙弥明宏更高声叫道：“锺灵女侠回来了，锺灵女侠回来了！”

那个小沙弥和郑芫最是要好，当时六七岁的小沙弥如今也长成了少年。郑芫见面头一件事便问道：“明宏，我那黑毛呢？牠还好吧？”明宏笑道：“黑毛好着呢，现在住持方丈在附近走动都以牠代步，可神气呢。”郑芫暗喜，她知道寺里的火工头陀及司役和尚对牲畜最是刻薄势利，黑毛既有幸成了方丈慧明谦的坐骑，牠的待遇便不会差了。

两人见过方丈，简报了武昌之战的情形。慧明谦虽非武林中人，但熟知武林大事，听了结局大感欣慰，赞叹道：“自洪武年间，天竺武林开始渗透中土武林各派，甚至潜入锦衣卫及燕王府，最远的卧底可追溯自二十年前。这一回双方算总帐，彻底了结，是我中土武林之福也。”

郑芫道：“可惜方师父竟死于‘人尊之毒’下，中土各派掌门人中就有四人送命，牺牲也是空前惨重。”她话锋一转道：“方丈大师，听说灵谷寺里供有靖难之役的忠骨及牌位，芫儿想要祭拜一下；还有徐都督辉祖的墓，听说也在锺山？”慧明谦方丈点头道：“不错，灵谷寺收了忠骨，也奉了方学士、铁尚书、黄太常寺卿等人的牌位，待会便着知客僧带二位去祭拜。徐都督的墓葬在魏国公祠附近，也在锺山上，你们可以去奠祭，咱们请一位师父一同去做些法事。”郑芫问了心慧法师及一些寺中老僧的安好，便告辞了。

她请知客僧带她去看黑毛，黑毛居然老远便认出郑芫，高嘶表示欢喜。郑芫见小黑毛已经长成一头壮年的健驴，但双眼中流露出来的精明依然不变，便抱着牠，一人一驴着实亲热了一阵子，二人才去祭拜建文忠臣。

傍晚时分，两人走下锺山，在山下城垣边见到了南京丐帮的舵主石世驹。

郑芫、朱泛来南京前，武昌的阿呆就先飞鸽传书来京，约好石世驹在山下相见。石世驹问了武昌之战的详情，对两人道：“我这边也收到了一封福建来的传书。”郑芫赶忙问道：“大师父那边如何？”石世驹道：“支提寺正在大兴土木，准备兴建新的大雄宝殿，由钦差周觉成太监监工。看来支提寺不但‘窝藏钦犯’的嫌疑已释，而且大获朱棣的青睐，大师父夹杂于数百上千名僧侣之中，再也无人注意他的身分，着实安全了。”

郑芫轻叹了一口气，是一种轻松，也是无限感慨；“大师父，你平安顺意，佛法精进，忘了芫儿吧。”她黯然祝祷。

石世驹转对朱泛道：“有一事报告红孩儿。”朱泛见他面色严肃，问道：“何事？”石世驹道：“红孩儿还记得南京分舵有个弟兄叫黑皮的？”朱泛道：“怎么不记得，便是帮忙跑腿及收接信鸽的黑皮。”他和郑芫对望了一眼，郑芫暗忖道：“就是那个泄漏丐帮迎鸽舞步给杨冰的嫌犯黑皮。”朱泛则暗忖：“就是那个盟主说暂不打草惊蛇，只需暗中留意看管的黑皮。”

石世驹正色道：“前几日，我下令着亲信处置了黑皮。”朱泛和郑芫吃了一惊，齐声问道：“处置了？为了何事？”

石世驹道：“上回出了少林寺来信和咱们飞鸽失踪的事，阿鵰就怀疑黑皮有问题，直到‘常遇春’出了事，阿鵰几乎确定咱们的内奸就是黑皮。帮主却命咱们啥事也别做，只要注意看着黑皮就好。老实说，我也由衷希望黑皮从此不再犯，那就永远是我好弟兄。岂料隐身在黑皮身后的是新任锦衣卫头头纪纲，此人狡诈凶残，不知抓住黑皮什么把柄，还是许以厚利，总之黑皮又开始打主意，要协助锦衣卫截取福建来的鸽信。这一来立刻将要危及大师父的安全，绝不能再有任何犹豫或姑息，咱们便抢先做掉黑皮，一了百了。这事飞鸽传报了帮主，但语焉不详，帮主如果问起来，烦请红孩儿代为禀报详情。”

朱泛和郑芫听了面面相觑，想不到帮主的睿智和宽厚，仍然救不了黑皮。朱泛道：“世驹放心，帮主说过，如果黑皮不再犯，咱们就不动手。若是危及大师父的安全这等大事要发生了，你当机立断的处置正合帮主抓大放小的深意呢。”石世驹又谈了不少帮中的事，便告辞了。

朱泛和郑芫沿着秦淮河慢慢走到青溪的入口，再往前走就渐渐离开了秦淮河的华灯金迷和波光潋灩。夕阳已经沉下，“郑家好酒”不知何时变为一家卖伞卖扇的小店，两人经过时想进去探望一下，见伙计正在打烊关门，便作罢了。曾几何时，人事全非，只那几棵石榴树还开得火红。

朱泛与郑芫默然无语，两个话多的人居然变得沉默寡言，也是异事。朱泛终于忍不住了，忽然问道：“芫儿，你和傅翔在一起时，会笑口常开么？”郑芫想了想，道：“小时候会，长大后不知。”朱泛说：“我瞧不会，傅翔武功愈高，人愈像个闷葫芦。”郑芫道：“不许你随便说人家是闷葫芦。”朱泛笑了笑，忽然又问道：“芫儿，你和大师父在一起时，会常常开心么？”郑芫暗道：“他……他什么都知道了。”一股热血上涌，俏脸涨得绯红，但她立刻就冷静下来，因为她心中的答案是：“不，不但不开心，恐怕常常伤感呢。”于是她摇了摇头，建文那落落寡欢、白皙斯文的脸又在她眼前浮现。

耳边听到朱泛开心的声音：“芫儿，你是天生的开心仙子，你要每天笑口常开，只有朱泛能让你天天大笑三次，我瞧你还是和我朱泛在一起吧。”郑芫轻打了他一拳，噗嗤笑了出来，不知为何眼角却噙着一滴泪珠。

永乐二十一年，距离中土武林与天竺三尊的武昌大战，匆匆已过了十多年，江湖上总算大致平静了一段时间。

这期间，从大战中受创的门派多在生聚教训，重新培植新血，恢复实力。当年领导群雄战胜天竺三尊的武林盟主钱静，已从丐帮帮主退位，她的义子红孩儿朱泛并没有如武林中许多人的预期继承帮主之位，反而是由左护法伍宗光接了位。朱泛做了丐帮中来去自如的护法，不理帮务，和郑芫成了一对行侠天下的神仙伴侣。

武林中唯一兴起的是明教。章逸成了明教的新教主，他的武功卓绝，行事足智多谋而有魄力，再加上傅翔做为首席护法，董碧娥和陆镇担任长老，阿茹娜成为军师，短短几年之间，明教的声势就大有起色。郑芫也加入明教，以报答方师父的恩泽；她虽不参与教务，但锺灵女侠的武功和名声在江湖上如日中天，自然对复兴明教有极大的助益。傅翔已是武林第一高手，但是与阿茹娜不改初衷，在明教中以医术救助穷病之人，用为富人治病所得接济困苦之人；他俩曾想效法“郑义门”生生不息的公益之道，但不易成功。

秋已深，北京郊外房山东北的岭上红叶如火，谷中芒花似海，一个年约四五旬的文士，骑着一头毛驴，沿着小黄泥路缓缓走到一座气势不凡的石墓前，那墓刚建没多久，碑上刻字的金色依然未褪。那文士趋前俯身认了认，喃喃道：“是这里了，道衍大师身前何其荣耀，身后墓前何其冷清也。”

他跨下驴背，先在坟前拜了三拜，默祝道：“道衍大师，你圆寂已经五年，胡濙到今日才有机会来你墓上一拜，非敢缓也，盖无奈也，你老当可鉴谅。”他行完了礼，才从驴背的皮囊中拿出香烛纸钱，一一照规矩奠祭一番，最后他抱了一小罎白酒，自己喝了一口，将一罎酒洒在坟前。

天色还早，胡濙坐在道衍和尚姚广孝的坟前，思念这个神秘的故人，二十多年的陈年旧事一一浮上心头。那些往事淡淡地起伏扬抑，又淡淡地消去，就像眼前遍山遍谷的芒花，在风中摇曳波动，却无声息。

胡濙初识朱棣时，朱棣还是燕王，是道衍和尚带他进燕京城来面见燕王；朱棣攻进南京城时，胡濙只是个七品的户科都给事中，十五年前朱棣给了他一项艰巨的秘密任务：明着是奉御命寻找张三丰活神仙为国祈福，暗底真正的大事是到全国各地巡查建文帝的下落。

胡濙对这艰难的任务倒是甘之如饴，他并不热中名利，酷爱名山、大川、珍奇药材，还有活人命的偏方，因此这桩云游天下的差事倒也不错。但是八、九年过去了，既没有找到建文，日复一日相同的日子也过得有些厌烦了，期间父丧想归乡丁忧，却不为朱棣所准，令胡濙十分沮丧，直到六年前，他跑遍了大江南北、黄河两岸，五岳寻“仙”不可得，这才回京覆命。

建文的影子也没有找到，但胡濙带回一箱的诗稿，数十付各种偏方，三麻布袋的珍奇药草，和脑海中永难遗忘的锦绣河山。

找不着建文，对朱棣来说，不知是喜讯还是恶讯。经过了十几年，建文可能死了？至少他没有在领导作乱？朱棣的心理十分矛盾。胡濙这些年来的苦劳还是要奖赏的；虽然这九年时间他每天都在外旅行，回到京城，却从原来的户科都给事中，步步高升为礼部左侍郎，满朝文武全傻了眼，但不少明白人心里还是有数，胡濙辛苦地全国奔波，其任务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然而歇不了两、三年，皇帝的毛病又发了，再次请胡濙夜里到宫中密谈，胡濙最怕去皇宫里那间秘密的偏殿，每次提心吊胆地进去，出来时都拖着沉重的步履。果然，朱棣要他再次“出巡”，这次指定要在湖、湘、江、浙一带，一村一镇地查访，一寺一庙地打探。

三年来，胡濙再次行遍了江浙湖湘，行到湖北神农架附近时，他忽然忆起二十年前在嵩山一处密谷中，遇到受重伤的傅翔和蒙古女医阿茹娜母女的往事。那时他有缘读到了傅翔怀中的《方冀药典》，对方冀的医道药理佩服得五体投地，其中尤具创意的是记述产于神农架的一种异种木槿“三叠白”，其初生之花除有疗伤去瘀之用外，还有异常长效的麻醉之效，方冀甚至研发了用方剂量，他至今仍牢牢记住。

前年在三叠白开花前到了神农架，他骑着这头毛驴漫山寻找，终于找到了地方，便依方冀之法，采集了一大包“三叠白”，下得山来，依照方冀的处方配置成药，几经减量测试，确有神奇的长期麻醉之效，也是此次云游的一大收获。

然而就在不久前，他又接到朱棣的命令，要他立刻北上，有新的任务要交付。他赶到北京时，朱棣正要率大军第四次征北，这回是打鞑靼的西部。他密召了胡濙，下达新诏令；据锦衣卫新头目的密报，明军剿灭浙东闽北一带寺庙中的僧兵时，遭俘的武僧招供，有个似建文的神秘僧人潜隐在浙东闽北沿海一带，只是四处云游，行踪不定。

原来自从前兵部侍郎廖平及刑部侍郎金焦在各地寺庙中暗地训练僧兵及武僧以来，确实培养了相当的军事力量，暗藏于沿海各寺之中，但也引起了朝廷的注意，几年前便开始派军密查剿灭。此次从被俘武僧口中探得“神秘僧人”的消息，十分可疑，朱棣因此下令：“胡濙，你火速带领锦衣卫新升任的两位副都指挥，前往浙东闽北一带查捕建文到案，不得有误。”皇帝交代完毕，次日便要率大军北上去了。

胡濙见朱棣以皇帝之尊，年过花甲，仍要亲自披挂上阵，与蒙古军队交战，实在是史所罕见。他看到皇帝体态虽仍威猛，行动之间毕竟现了老态，脑中浮现燕王府初次见面时朱棣的英姿，待要以“布衣故人”的口吻劝朱棣一句话，终究还是忍住了，没有说出口，只诺诺退出皇宫。

其时，八月晴空，两年前才迁到北京的皇城，在蓝天白云下处处均见巧思与气魄，巍巍然有千年之都的气势，细微处可见太平盛世的富裕精致，胡濙猛然想起另一个故人──五年前作古的道衍大师。

此刻他坐在道衍的墓前，从旧思潮涌之中逐渐回到现实：下一步该怎么走？

那只毛驴正在悠闲地啃着半枯的野草，胡濙暗忖道：“明日便要南下，真要寻建文，我第一站便该到浙江浦江去找郑洽……不，我不能把郑洽给牵扯进来。我要刻意避开浦江郑义门，先去几座大庙看看，然后下福建……”

他心中十分清楚，其实真正的问题不在先去何处、后去那里，而是这一次锦衣卫和兵部的情报似乎相当有把握，因为他们查出了那个神秘僧人的法号叫“应文”，跟随他的从人法号叫“应能”，言之凿凿。因此问题是，万一真找到了，要怎么办？

这才是胡濙心中真正的问题，他无可回避的问题。

还有一个问题立刻就要面对，便是皇帝派了两名锦衣卫的武功高手同行，虽说全由胡濙指挥，焉知他们是不是也负有监视之责？

想到锦衣卫，胡濙心中便是一寒。自从鲁烈死后，朱棣改以自己的亲信来主持锦衣卫，更积极地增强全国各地锦衣卫的兵力，也扩大它的权限，三年前又成立了东厂，一时之间，锦衣卫似乎又要恢复洪武时期那种气焰，让文武百官闻之色变。

这期间朱棣的第一个亲信，就是刚登基时搞出“瓜蔓抄”的杀手纪纲。他主持锦衣卫后，由于“功”高权大，开始胡作非为。七年前，他以残酷的手法将主编《永乐大典》的才子解缙冻杀于雪地，又和大臣抢夺一个妙龄美貌的尼姑，公开在大内用挝打死大臣。表面上看起来朱棣还在容忍他，其实朱棣正在找机会、找藉口除掉他；所谓藉口，其实也还是老把戏，“谋反”两字最好用，于是杀了千人不手软的纪纲，被朱棣以谋反为名，千刀万剐，凌迟处死了。

胡濙其实满庆幸自己这些年来长年游走名山大川之间，不必面对京城里不时而起的腥风血雨，如今他却必须面对两位锦衣卫的武功高手，不禁苦恼如何指挥他们办事？

天色渐渐向晚，那头毛驴吃了一肚子难吃的枯草，立在黄泥路边发呆，胡濙看牠半盏茶时间也不曾动一下，倒像是一座塑像，孤立在苍茫的芒花海前。远处岭上的红叶渐渐辨不出颜色了，整座山谷顿时剩下黑与白，还有极大的一片灰色。

那只毛驴忽然回头来望了胡濙一眼，胡濙心中似乎也抓到了一些什么，他站起身来，对着坟墓拜别了，然后对毛驴道：“驴儿，咱们走咧。”

冬天将至，雪峰寺外，岭上岭下已是一片枯黄，从方丈禅房的窗口看出去，只有侧院中数十棵老松仍然长青，但也没有夏日那种绿油油的盎然生气了。室内矮桌前，洁庵禅师和应文大师父正在对奕。

棋盘上黑白子错落，看似清楚简单，愈看愈是暗藏杀机及险着，应文长考了一盏茶时间，虽有应手，但其后之棋局愈趋于诡谲难测，他思之再三仍难落子，长吁了一口气道：“这后半局棋不知怎么下呢。”

洁庵抚着白髯，瞅着应文，若有所思。这十几年来，他须眉尽白，原先颔下一圈短胡，此时长成了一部花白长髯。

忽然之间，应文推几，将手中黑子放下道：“留着这盘残局罢，待那天我想清楚了下半局怎么走再下。”洁庵微笑道：“大师父说得好，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应文颔下也留了短须，气色红润，双目有神，十多年来勤练郑芫和洁庵传他的少林心法，倒是极有心得，精神体力都趋成熟，算一算，也是四十六岁的中年人了。他望着洁庵道：“光阴似箭，这回到雪峰寺来叨扰大师，一晃就是三个月了。寒冬岁暮将至，是我赋归支提山之时了。”

洁庵注视着应文，应文起身时，衣袖角将他适才放下的一枚黑子拂落地上，两人都弯腰去捡，两只手臂相交，一触而收，应文将黑棋子放回桌上一只盛黑子的石盂之中，洁庵却微笑道：“大师父，您功夫可没放下啊，怕不有十几二十年的少林心法呢。”

应文这才想起适才捡拾棋子时，双臂相交，两人的少林内力很自然地一发即收，自己无从感觉出洁庵的功夫底细，而洁庵法师的功力深厚，已将应文的内功摸了底。应文笑道：“十多年来，应文修习少林心法，未曾有一日间断，自觉也有些进境。下回再来时，要向大师求教。”洁庵道：“大师父天生有练武的好资质，更兼你只修内功心法，不练武功招式，反而更能专心精进呢。”

应文道：“然则应文这种情形算不算得是少林弟子呢？”洁庵道：“少林武学从来不限于嵩山少林寺内，不仅许多其他寺庙高僧曾习少林武功，便是练了少林功夫的俗家弟子也不在少数。大师父的少林心法得自郑芫，芫儿的功夫得自老衲及天慈，而天慈一身藏经阁的功夫，老衲一身罗汉堂的功夫，是以大师父也算得上少林弟子了。”

应文点头不语，洁庵继续道：“说起这个，咱们那芫儿的功夫可是一日千里，已经是武林中公认寺外天下第一少林高手。据说她的功力，在罗汉堂中只有无嗔大师差可相比，而据无嗔自己谦说，芫儿已经远远超越了他，是少林罗汉堂中数十年来第一高手呢。”

提到了郑芫，应文尚能心如止水，一提到了“芫儿”，她的巧笑、美目，甚至身上的气息就回到了应文的感觉中，挥之不去，又何忍挥去？

应文之神游天外，在洁庵感觉中只是片刻，因为应文过了一会，便回答道：“郑芫是我师父，我这弟子与有荣焉。”在应文的感觉中，这一下子的灵魂出窍却似漫漫然永无止尽。洁庵接着道：“明日大师父返回支提寺去，老衲也要离开了……”

应文吓了一跳，连忙定下心神，问道：“大师要去那里？”洁庵举杯啜了一口冷茶，一面唤小沙弥来添热水，一面缓缓地道：“大师父可曾听说，朱棣将溥洽放出来了？”应文点头道：“廖魁从南京传来消息，说是道衍和尚临死前央求朱棣放了溥洽，石世驹也去天禧寺探望过溥洽。”

洁庵道：“不错，听说自从朱棣进了南京城，不听道衍苦劝，反而大肆滥杀读书人及无辜家属亲友，道衍便如变了个人似的，既不要爵位，也不要富贵，朱棣送他的金银珠宝美女奴婢，他一律原封退还，只在临终前向朱棣提了唯一的请求，便是释放溥洽。溥洽回到南京天禧寺，正值天禧寺历经大火，朱棣花巨款重修，建为‘大报恩寺’，此乃佛门百年大事，溥洽师兄来诗催我去南京。”他说着掏出一纸，上面疏疏写了四行，字迹开阔洒脱，应文识得正是他昔日主录僧溥洽的笔迹：

“大师不作楚囚痴　为爱达摩学新知　且捺满腹沧桑事　话我幽居听雨时”

底下写了“月泉速归”四个小字。

洁庵道：“月泉是我别号，瞧他居然连大师父修练少林心法之事都知道，着实厉害呢。后两句便是催我去南京了。”应文黯然道：“溥洽师父被朱棣囚禁超过十年，这期间定然受尽各种苦刑，他却无一字一语泄漏我的行踪，这分恩情今生是难以报答了。所幸那道衍和尚临终前以一片善心说服朱棣放了溥洽，是不幸中之大幸也。”

洁庵道：“大师父之心我知，待我见了溥洽，定当妥为转达。”应文合十称谢，心中却暗忖：“此恩浩荡，我感谢之心岂能以言语转达？”他接着道：“师父此去何时可归？”洁庵道：“参赞修寺之事，很难预测归期，我若一时不得回来，便会央请丐帮或明教派人来探望大师父。”

这时应能和尚踱了进来，向洁庵合十为礼后，对应文道：“诸事皆已准备妥善，大师父，咱们明日可以上路，回支提山华严寺了。”正说间，小沙弥进来请示：“斋饭已好了，是否送到禅房来用？”

在浙东查过三所大寺、十几间小庙、五六座村镇后，胡濙对同行的两个锦衣卫道：“明日咱们去福建看看吧。”

朱棣派给胡濙的两个锦衣卫年纪都不大，一个使剑的英俊汉子唤作“流沙”白飞，是点苍派前掌门丘全的小师弟，丘全被武当派后起之秀易大川斩杀之后，点苍派群龙无首，这个点苍诸子中武功最强的白飞便投向锦衣卫另谋发展，他常藉着办案找武林各派弟子的麻烦，武林中传说他的点苍剑法还在丘全之上。

另一个锦衣卫却是个高大黝黑的天竺人，就是天尊的弟子阿苏巴。阿苏巴原来就随绝尘僧加入锦衣卫，做了鲁烈的手下。那年武昌会战，三尊或败或走之后，阿苏巴幸存了下来，他热爱中土的花花世界，不想回天竺去当僧人，便回到锦衣卫来当差。虽说鲁烈之后锦衣卫当家的都是朱棣的心腹官员，但因官员自身武功低微，像阿苏巴这样武功高强、服从性高的部下，却比鲁烈当家之时更受倚重。

一路行来，胡濙已经摸透了这两个伙伴，两人但知此行是要查捕“应文和尚”，却不知建文的事。此乃因朱棣也不希望有太多人知晓建文未死的内情。他沿途尽挑好酒好食好宿，大把银子花完了，便凭一纸圣敕，地方官衙立刻送上白花花的银子，胡濙随手打张不负责任的收条便算了事，两个锦衣卫看得一愣一愣，心生无比的敬意。

进入福建，三人到了霞浦，稍作休憩。霞浦县开发甚早，城里店肆及客栈设施均佳，胡濙选一家最大的客栈，开了三间上房，命小二好生招呼两匹骏马和一头健驴，俨然是个阔佬带了两个随从，其中一个英俊斯文，像是侍卫兼师爷，另一个竟是外国人，想来必是做大买卖需备的传译。

霞浦生产品质最佳的海产，紫菜和海带尤其有名，但晚餐桌上最佳的一样菜肴却是清蒸大黄鱼。那店主见胡濙出手大方，瞧那气派既像是朝廷大官，又像是商场大贾，便巴结着捧了一只白玉般的瓷瓶出来，倒了三杯浅黄色晶莹透光的好酒，让三人品嚐。胡濙走遍天下，那里的佳酿没嚐过，但他闻了闻那酒香，竟是一种从未嚐过的异香，酒中似有一种竹子的清香，沁人心脾，却与一般的“竹叶青酒”大不相同。

三人喝了赞不绝口，主人这才说明此乃建瓯一带的珍酿，将当地产的上好白酒灌入一种特殊的嫩竹之中继续酵酿而成，由于产量少，当地人自酿自饮犹不足，是外地不易得到的珍贵好酒。

酒醉饭饱之余，又品了武夷的大红袍茗茶，那两个锦衣卫对胡濙的钦佩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胡濙过去十几年独自在天涯海角流浪，日子过得很是清苦，即使到了大城镇，也还替公家节省公帑，总是选些中级或中下级的客栈饭店打尖。这次重出再办钦差，一方面由于回到京城后，见到朝廷大官的铺张排场，一方面年纪大了，觉得为朝廷省钱，刻苦自己办差，倒也无此必要，既是办钦差，官银不花白不花。但最主要的，还是要耍足派头，让这两个锦衣卫对自己心服口服，这样才会言从计行。

离开霞浦，三人来到宁德，傍晚时分抵达支提山。支提山上，木叶尽脱。秋收之后，山边田野空无一人，秋山霜白下远远看见有人在挥锄，三人走近了，见是几个农村的汉子正在一个山洞前锄草植菊。胡濙暗道：“此地村人倒有雅兴。”便上前拱手作礼道：“诸位老乡请了，敢问为何在此山腰种植菊花？”

一个年纪较长的汉子放下手中锄头，答道：“客官请了，此处唤作‘百佛洞’，洞中乃是历代高僧肉身成佛之地，咱们礼敬得道的和尚，一年四季在洞口种些时节的花儿。”那白飞不信，道：“世上真有肉身成佛的事？”天竺人阿苏巴却道：“那还有假的么？我家乡一个僧人便肉身成了金佛，现在还供奉在寺里呢。”

说话之间，胡濙和众庄稼汉中一个中年人对上了眼，那中年人年约五旬多，短须短发，粗布衣裤却掩不住一股斯文气。胡濙仔细辨认，此人的面目似曾相识，而奇的是那人和自己对上眼时，似乎流露出一刹那的惊异神情，但立刻就恢复了平常。胡濙暗中苦思此人是谁，其他人的对话都没有听入耳，忽然一道灵光闪过，低声惊叫道：“你是郑洽！”

那人微微摇了摇头，镇定如常地道：“客官认错人了。”他旁边一个年轻汉子道：“郑官人姓郑倒是没有错，他却不是什么郑洽，是郑岐。”那郑岐接口道：“我名郑岐，客官认错人了。”胡濙的心思恢复了灵敏，暗忖道：“洽是水之合，岐是山之离，分明是用了反义的假名，这等文字游戏岂能瞒过我，你的真名就是郑洽。”

胡濙和郑洽已有二十多年不见，这期间两人的形貌都有极大的变化，尤其是郑洽，流离失所，一度曾削发，现在又农耕自作，那里还是当年翰林院那个郑公子？胡濙也变了不少，二十年来风尘仆仆，近两年来又开始中年发福，看他挺着一个小腹，也不复当年京师中那年轻胡进士的潇洒了。

那郑岐试探着问道：“敢问三位客官大名？今日已向晚，何不待我等栽完这几棵寒菊后，随我去舍下歇一宿，煮酒话桑麻。”胡濙暗笑：“郑洽呀，你一开口便露马脚了，乡下庄稼汉邀客煮酒话桑麻，雅得离谱了吧？”他看了看天色，便道：“小弟胡濙，这两位是白飞和阿苏巴。难得郑老兄好客，咱们就打扰一宿。言明在先，饭钱房钱还是要略表意思的，郑老兄不可推辞。”郑岐听了胡濙之名，面无惊色，他似乎急着要邀三人去他家，便笑道：“便依客官。”说着便指挥几个汉子继续栽菊，那老汉道：“郑夫子啊，您的孩儿陪他娘去了外婆家，你一下子多了三个客人，老汉看，不如我家婆娘弄些风鸡腌鱼果蔬送来你家，客人将就着吃了，你就免费神啦。”郑岐笑道：“生受大嫂子的了，明日客官的赏赐便都归大嫂的啦。”

众人嘻嘻哈哈，一会儿便将几十株寒菊栽好了，汲些山泉浇了，大伙洗了手，围着那一丛丛的菊花，黄中偶夹雪白，衬着深绿的叶丛，煞是好看。胡濙忍不住赞道：“满园菊花郁金香，中有孤丛色如霜。手植美色有如天成，此地人杰地灵，不输南山东篱呢。”大伙儿不知他在说些啥，郑岐却是含笑不语。

是夕，胡濙和两个锦衣卫便借宿于郑岐家。胡濙进门便见墙上挂了一幅没有上下款的行草横幅，上书“孝义传家”，那熟悉的字迹，胡濙一看便呆了，眼眶也湿了，那是建文帝的亲笔呢。胡濙暗忖道：“郑洽，你引我来看到这四个字，这就是表明身分了。”

饭后胡濙和郑岐聊开了，胡濙没头没尾地大谈五湖四海的见闻，隐约谈起寻“仙人”不遇，郑岐心中有数，暗道：“胡濙是告知于我，他二十年来负有搜寻建文之责，但听不出他来意是敌是友，另外两个随从定是锦衣卫无疑了。”

郑岐谈了些支提山华严寺的事，他谈到昔时天冠菩萨以此为道场，有千人大法会的盛事。永乐皇帝即位后，这座古寺突然之间又红了起来。永乐五年，徐皇后遗命派三宝太监郑和送来一千尊铁佛，尔后永乐帝又拨了大把银子，派了姓周的太监来修大雄宝殿，现在支提寺香火鼎盛，寺运昌隆。

胡濙暗忖：“郑洽是要告诉我支提寺圣眷正隆，建文不会藏在这里。但此寺承蒙皇恩愈多，应文法师潜藏这里就愈是安全。应文若不是藏在这里，郑洽干么要躲在这里娶妻生子、种田莳花，难道真要做陶渊明么？这须骗不了我。”

两人拉拉扯扯地谈，又夹杂打些暗语，许多话两个锦衣卫不甚明了，便觉有些气闷，白飞道：“两位再聊一会，咱们出去走走。”胡濙知这两人一则听得无聊，一则要去野外方便。他等两人离去后，便低声道：“郑洽兄，别来无恙。”郑洽一把抓住胡濙的右手，颤声道：“胡老弟，你要来捉拿建文？”

胡濙没有回答，只是严肃地盯着郑洽，他左手反握住郑洽的手道：“郑洽，你要信得过我。上头已经知道有个应文法师在这一带各寺之间游走，小弟有一计可以一劳永逸，但现在还不能明告。”郑洽道：“你若能藉故拖延一番，我明日先上山，要应文离开避难。”胡濙摇头道：“应文的名字也泄漏了，躲得了一时，躲不了长久。小弟明日上支提寺见机行事……何况，这时拖延不立刻上山，两个锦衣卫也要起疑。”

郑洽道：“见什么机，行什么事……”屋外已传来两个锦衣卫的脚步声。郑洽止声，胡濙打了个哈欠道：“山中无时辰，咱们也该歇下了，好让主人休息。”郑岐道：“舍下两间客房，胡兄睡一间，就委屈两位壮士挤另一间吧。”白飞和阿苏巴忙道：“正该如此。”

翌晨胡濙三人辞别主人，郑岐发觉胡濙房间的桌上留下了一锭大银，还有一个布包，打开一看，只见布包中有封信，显然是胡濙夜里写了留给他的。展信读了一半，他的脸色已经涨得通红，大寒的早晨，额头竟冒出了汗珠。

胡濙率领两个锦衣卫走向支提寺，一大片树林落叶殆尽，枝干向天交错，别有一番苍劲之美。支提寺的主体就在这一大片树林之后，但是寺墙外植了上百棵苍松翠柏，衬着砖红的墙色，十分典雅夺目。

一到寺门口就有知客僧迎出，胡濙上前拱手道：“师父请了，咱们三人来自北京，有极重要的事要寻应文法师，烦请师父引见。”一面拿出一封银锭，陪笑道：“公事在身，不克先参菩萨，这是香油钱五十两，就烦师父代交给司帐师父。”那知客僧见胡濙一出手就是五十两，也不过就是引见一个庙里僧人罢了，不禁喜孜孜地接过银封道：“施主放心，小僧立刻便去代缴，香油簿上怎么个称呼啊？”胡濙道：“就写信男弟子胡濙、白飞、阿苏巴敬献。”

那知客僧弄清楚了三人名字的写法，便道：“好极，也是施主的运气，应文法师乃是本寺备受尊敬的法师，平日宏法讲经，极得众弟子爱戴，昨日才从外头云游回寺，且随小僧带路去见……”说到一半，猛然想起这应文法师身分似乎特别，方丈曾叮嘱过不可随便带陌生人去见他，自己一大早接了五十两白花花的银子，一时失察，竟将方丈的叮嘱忘了。但话已说出口，一时不知如何转圜。

总算那知客僧还有一些机智，当下也不惊慌，闷着头竟把胡濙三人一直带到了方丈的禅室外，轻敲门报道：“住持方丈，当值知客僧清文有事禀告。”胡濙等三人以为这知客僧带他们去见应文，不料却被带到方丈室来，不禁暗骂这小和尚狡猾。门里一个清亮的声音道：“进来说话。”清文进入禅室禀告：“有三位施主说有要紧事，要求见应文法师。”方丈似乎吃了一惊，回答道：“就说应文出去云游未归。”

胡濙已一步跨入，道：“知客师父已告知我等，应文法师昨日回到寺中了。”

那方丈回过头来，狠狠瞪了清文一眼，再回目打量胡濙三人，合十道：“老衲晓云，三位施主何事要寻应文？”胡濙见那方丈晓云禅师一个国字脸，满面正气，倒像是个方面官员的气度，便报了三人名字，也不多话，只从袖中拿出一张敕令，递给了晓云方丈。晓云看了，脸色微变，便起身道：“既如此，请随老衲来。”

三人随方丈走完一条长廊，左侧有一间精舍，晓云敲门道：“应文师弟，北京胡濙官人等三人有急事要见师弟。”房内“啊”了一声，却不见回话，亦不见应门。

白飞心急，一掌推开禅房之门，不料门里迎面就立着一个大和尚，似乎正在思考，他一把抓住和尚的手腕，待要细看，忽然掌中受到一股温和而强大的力道一弹，和尚的手腕已经挣脱白飞的掌握。

白飞吃了一惊，喝声：“少林内功！和尚，你是少林寺的？”晓云方丈立刻抢着道：“不错，应文法师是少林寺长期驻锡本寺的高僧，和京师的事向无瓜葛，施主们莫非找错了人？”晓云方丈起了这个头，好让应文顺水推舟接下去，但应文并未搭腔，只是双眼盯着胡濙看，喃喃地道：“胡濙，你是胡濙？”

胡濙朗声道：“你是应文法师，咱们奉了钦命，要请大驾到北京走一趟。”他话声才了，白飞和阿苏巴对望一眼，两人一左一右同时出招。

应文方才挣开白飞那一抓时，展现了高深的少林内功，是以这两人同时动手，都施出了十成功力，要想一招得手，将应文拿下。不料这时忽然一人扑在应文身上，大叫道：“不要伤我应文师弟！”白飞和阿苏巴一人一掌都结结实实打在来人背上，两大高手全力施为，那人惨叫一声，翻身倒在地上，七窍流血，显然活不成了，正是应能。

应文俯身抱住应能，应能已说不出话来，只听他喉咙中呵呵发了数声，便歪头去了。晓云方丈怒叱道：“佛门净地，施主在我禅室之中公然杀人，还有天理国法么？”那白飞只是想一招制住应文，也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但听方丈怒叱，便强硬以对：“什么国法？咱们手上的敕令便是国法！”晓云道：“汝等不要仗着什么敕令便耍横，我支提华严寺的寺匾也是永乐帝亲书的，你那敕令上只说要带应文和尚到案，可没有说支提寺，难道天下和尚成千上万，别处便没有法号也叫应文的么？”

说话之间，阿苏巴忽施一指点向应文，应文除了内力惊人外，其实不懂武功，他不知如何闪躲，应声而倒。阿苏巴这一招内力直贯应文“中枢”穴，三个时辰内虽能行动，但全身功力皆失。阿苏巴倒没有想到自己偷袭一招，竟然完全未遇抵抗便已得手，不禁大惑不解，反而退了一步，严阵以待。

应文缓缓爬起身来，提了一口真气，体内却是一片荒芜，完全无法凝聚内力，见胡濙坐在矮几对面，他这时反而镇定下来，便也坐下，昂首直瞪着胡濙，一字一字地道：“你就是胡濙？你就是胡进士？”

胡濙对着应文的目光，竟然感到一阵心虚，暗忖道：“直到目前为止，所有的对话中并未出现‘建文’两字，咱们就心照不宣地把事情锁定在‘应文’两字上。”他暗思再三，这时已到摊牌的时候了，于是他再度掏出那纸钦命放在桌上，道：“钦命难违。应文法师，你便随我走一趟北京吧。”

晓云方丈插口道：“胡施主，你弄错了对象，快去别处寻应文吧，汝等在支提寺行凶之事晓云愿意善了，不报官，不追究。”那阿苏巴是个直性子，粗声道：“什么善了不善了，咱得的命令是应文这和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咱先擒了这个应文，别处若是还有叫应文的和尚，就算十个八个咱们都要去擒了。”

晓云方丈转移目标之计显然行不通了，胡濙心中又暗暗挣扎了一下，终于下了决心道：“应文法师，咱们这就启程吧，莫要连累了支提寺诸多无辜的和尚。”

应文冷静地思考，冷峻地望着胡濙，摇头道：“贫僧长驻支提寺近二十年，生为支提之僧，死为支提之鬼，北京城乌烟瘴气，贫僧是宁死不去的了。”

胡濙闻言并不吃惊，只见他不慌不忙地从袋中拿出一个小瓷碗及一只白瓷瓶，拔开瓷瓶的木塞，倒了一小碗雪白如玉的浆汁，对应文道：“好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应文既然宁死不去北京，便将这杯白花露喝了吧。”这白浆一出瓶，满室都是浓郁的清香，气味高雅沁神，色泽又晶莹透亮，有如琼浆玉液，浑不像是毒药。

应文瞪着胡濙道：“贫僧记得不错的话，你是建文二年庚辰殿试金榜的进士，江苏武进的举子？”胡濙一怔，想不到应文竟还记得自己这些细节，心中激动，险些要热泪盈眶，但他强自忍住了，咽了一口口水，哑声道：“应文，你喝是不喝，不要东拉西扯那许多。”

应文忽地站起身来道：“好，你们稍待片刻……”说完转身走入内室，白飞立刻跟了过去，防他内室另有出路可以逃离。胡濙只听到内室悉悉窣窣一阵轻响，然后看到白飞的脸上呈现一种不可思议的惊骇神色，然后，应文从内室走了出来……

只见他头戴僧冠，身上披了一件金碧辉煌的袈裟，踏着大步走了出来，那件紫衣袈裟上有九条金线织成的金龙，龙张五爪，面料上用真金线构织，其间各种佛法造型、法轮、宝伞、莲花、瓷瓶，应有尽有。这件袈裟一出场，可真是满室生辉，尤其是那只有皇室能用的五爪金龙披在应文身上栩栩如生，更显富丽堂皇。

众人目眩神摇之下，应文厉声喝道：“胡濙，你见了太祖高皇帝的袈裟，还不跪下！”

胡濙凛然下跪，余人皆慑其威。应文走到矮几前盘膝坐下，对着胡濙道：“胡进士相逼何太急也？”胡濙支吾不能答，良久才勉力回答一句：“君令如山，不得不从。”应文道：“敢问是那一个君？”胡濙长叹道：“天无二日，世有贰臣。”

应文听了便不再理会胡濙，转身对晓云方丈合十顶礼再三，然后朗声道：“朱棣啊，你一生包藏祸心、窥窃神器，你能杀遍天下读书人，却禁不了世代悠悠之口！”他暗中狂呼：“四叔啊四叔……”然后嘶声道：“你可以毒杀应文，永远还是改变不了方孝孺送你的四个字：‘燕贼篡位’！”

应文说罢，抓起矮几上的小瓷碗，深深吸了一口幽兰之香，仰头将那碗雪白的毒浆喝了下去。他盘膝闭目，心海一片平静，满口满鼻的芬芳，渐渐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了。

一个时辰过了，白飞和阿苏巴量测了应文的脉搏及呼吸，确认应文已死，两人对望一眼，对胡濙道：“这和尚死了。”

胡濙命这两个锦衣卫到门外守住，不准任何人进入，然后凑近晓云方丈，用耳语告诉他：“方丈，应文服下的乃是长效麻醉药，他‘死’后六七日便会苏醒，你用应能的尸体冒充他火化了吧。第七日凌晨，应文的老友郑岐会在百佛洞口等着接他。”

他说完也不顾晓云方丈惊骇紧张得脸色发青，便迳自跪在应文的尸体前，默默祝祷了一盏茶时间，又在应能的尸体前拜了三拜。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应文身上的袈裟脱了下来，又从他的僧袍中取出一张发黄的纸，正是应文和尚的度牒，发牒的是雪峰寺方丈洁庵法师。

晓云方丈低声道：“你要带走这袈裟和度牒？”胡濙轻声道：“应文已死，这些便是证物。”晓云点头道：“不错，太祖高皇的五爪金龙袈裟都落入你手，这是应文已死的物证；两个锦衣卫是人证。”他盘膝坐在应文的对面，开始诵经，诵声中渐渐透出无比的慈悲之情，令人闻之感动。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胡濙唤两个锦衣卫再入室内，冷冷地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咱们三个是人也见到了，尸也见着了。”他举起手中那件袈裟及那张度牒，继续道：“凭这些，咱们回京去交差吧。”

白飞和阿苏巴点头称是，但还是有点不放心，又双双上前试了试应文的鼻息，又把了把应文的脉搏，感觉上应文的身体好像已经开始凉了，两人对望一眼道：“这和尚死透了。”

七日后的凌晨，支提山麓的百佛洞前，郑洽焦急地踱来踱去，不时向那条通往支提寺的小路张望，四周黑压压的，万籁无声。

忽然他听到了脚步声，只见小路转弯的尽头处出现了两个人影，黑暗中看不清楚面貌。走得近了，郑洽一阵狂喜，来的两个僧人，左边是支提寺方丈晓云大师，右边竟是应文大师父。

两人走到百佛洞前，见了郑洽点了点头，却并不说话。两人相互拜了三拜，方丈道：“应文呀，此去云游些日子，待一切平静了，还是回支提来。此地最安全，因为世上再无应文了。”应文心中暗道：“我离开皇城时，世上便无建文了；今日离开此山，世上便无应文了。”他口中谢道：“方丈师兄说得好，世上再无应文，此后便是‘沧海’了。”

沧海法师转身对郑岐道：“郑施主，咱们走吧。”

永乐二十一年十一月，朱棣第四次北征班师回京，在离京师不到四百里的宣府重镇，大军歇息过夜。黑夜中朔风呼啸，军营森严，除了刁斗报时之声，偌大一片营地几乎是鸦雀无声。

这时一个校尉带了一个年约四五旬的文士，走近营地中最大的一座帐篷，帐前两个军官侍卫执戈拦住，低声喝道：“站住，重地不得进入！”那校尉道：“这位胡大人从南方来，有要事急禀皇上。”那两个侍卫道：“皇上已就寝，有事明日再报吧。”胡濙道：“皇上有命在先，凡我的报告不分时辰，随到随传。”其中一个位阶较高的侍卫重新打量胡濙一眼，行了一礼道：“来的可是礼部的胡侍郎？”胡濙道：“正是在下。”那军官道：“请稍待，俺来通报。”

朱棣的大帐前有两层帐幕，是以内部隔音甚佳，必须进入第一层帷幕内通报，里面才听得见。此时朱棣已经就寝，闻得胡濙求见，立刻着衣召入，命侍卫深闭帐门，所有军士全部退到帐外，严禁任何人靠近。

胡濙呈上太祖朱元璋的五爪金龙袈裟和应文的度牒，朱棣仔细询问细节，胡濙的回答令他满意。胡濙辞出时，营地正响四鼓，朱棣安心入睡了，睡得香甜。

胡濙上马出宫，也是满心的轻松，抬头看了看北国四更天的星空，想到自己为寻建文这件事，付出了十六年宝贵的青春，思之着实辛酸，但总算得到意料之外的圆满结局。他暗忖道：“从此朱棣可以抱着他夺来的江山高枕无忧，而建文可以自由自在地拥抱真实的锦绣河山和大好人间。”

适才与朱棣细谈时不觉汗流浃背，这时朔风吹来，不禁打了个寒噤，他勒马从马背行囊中掏出一件羔羊皮袄加在身上，然后纵马南行。这时他心中感慨万千，建文在燕军包围之下离宫出亡，在朱棣侦骑四出、海内外搜寻之下，二十年来居然安然无恙。他不禁想：“常言道纸包不住火，这件天下最大的秘密靠着知晓其事的十多人的绝对忠诚，居然能严守二十年，从今以后将成为永久的秘密。”不禁喟然赞叹。

其实，胡濙所知有限，建文的秘密知道内情的共有三十九人，这三十九人以忠诚捍卫此密，直到他们离开人世时，将这秘密也一道带离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