耍社火的过程,耍社火的由来

（一）

古人把“社”称作土神，“社火”大概就是一伙神仙的意思。民俗专家考证，社火源于古人祭地活动。古时候有天神、地神，地神主宰万物生长，一年伊始，通过祭祀地神，感恩过去丰年里的馈赠，并祈求来年有一个好的收成。在中国，南方有社戏，北方有社火，都是祭祀土神的两种方式。社戏是口头上的艺术，有扮相，重唱腔，生旦净末丑，尺寸舞台，演绎人世百态；社火则不同，它看重行为上的表现，夸张的脸谱，奇幻的造型，古今人物，三界神兵，走街串户，为十里八乡祈福纳祥。社火在晋陕甘三省都有分布。古书中说，“夏人尚文，殷人尚鬼，周人尚礼”，三晋陕甘作为夏商周三代的发祥地，上古时期这种原始的祭祀仪式，一直被保留到了今天。

古时候神秘庄严的祭神仪式流传到如今，笼罩在外面的薄纱被逐渐揭去。故乡人用一个“耍”字，为古老的遗产赋予新的生命意义。“耍社火”的时间很固定，爆竹声中一岁除，三十迎回灶君，初一祭祀神灵，初五送穷，初七过完“人日”，从初八开始，锣鼓敲响，铜钵长鸣，社火就该陆续“耍”起来了。

我和社火有缘，踩着年关出生，就像为了专门赶来和它相会似的。我出生后第八天就与社火结缘，母亲让领头的红脸关公在我额头上留下了一个红点，妇女们笃信，这个红点能够驱赶任何一个试图接近婴孩的小鬼。社火在村里转过一圈，红脸关公就要重新给脸谱补一层油彩，整个年过完，村里便跑起来了一群又一群额头点着红色的小孩。

（二）

耍社火是村庄开年后的第一件大事，得由庙里有经验的老人们负责打点。村里原来有个剧团，电视机没有普及的年代，也曾有过一段辉煌，后来剧团解散，只留下整箱的行头。戏子们另寻出路，画师们扔下画笔，他们带着线装的脸谱册子又做回了本分农民。戏台上的地方一天比一天窄，退下来的“木兰服”、“蒋干巾”没有机会再登台亮相，画师们渐渐老去，他们守着泛黄的画册，偶而给庙里褪色的佛像点一抹绛唇，添一簇缨络。戏台上施展拳脚的时代眼看着快过去了，好在还有社火，画脸谱，“装身子”这等手艺都得请他们来做。

大年初八，庙门早早打开，先给三殿菩萨各上一柱檀香，再念一段经文，大小神像都“礼”完之后，居士们就夹一本名册走访各家，分头延请画师，组织“演员”。尘封一年的箱子被人从仓库角落拉了出来，画师们也重新翻出图本，润湿画笔并背起一身行头。凤冠霞衣、刀枪剑戟、牛皮锣鼓、铜制金铂、锣鼓敲起来，孩子跑起来，整个村子也开始热闹了起来！

（三）

每一个社伙都代表一尊神，神是主宰人间的长者，他们神秘而严肃，在太阳出来之前，这些“神灵”在人间的扮演者就要准备妥当，当村民第一眼看到他们时，该有的架势都得有，造型与神气，一样都不能落下。扮演社火角色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凌晨两点就要开始忙活。父亲说，以前耍社火的人都是头一天晚上睡在庙里，在我小时候，村里有了广播站，三口喇叭朝不同的方向俯视村子，耍社火的日子，两点一过，喇叭里就开始喊叫，“装社火身子的，都往庙上走咧......”。狗叫声，开门声，积雪被踩扁的声音，整个村庄都被这一声通知给喊醒了。我从祖母的大炕上爬起来，想悄悄溜出去，祖母一把将我摁回被窝，“魂被勾走了么，黑不咚咚地，小鬼索命哩，躺下睡觉”！

当我猫在被窝的时候，我能想象到庙里此时该是如何一般热闹情景。大家从村里走小路赶来，跨进庙门先喝一碗米粥，压压心里的寒气，炉子里的炭火烧的很旺，玻璃很快蒙上一层水雾，从庙院里扯出来的两口大灯，映红了头顶半边天。画师们铺开画册，按事先定好的角色挑出脸谱，调好油彩，码好次序。村里有三个老画师，两男一女，五十出头，都是当年剧团里退下来的。社火一次至少要大大小小十三个角色，净脸好画，吕布、杨宗保、赵子龙，上完底色，再加几笔淡妆就行；花脸得费不少功夫，关羽、曹操、赵公明，纹饰曲折复杂，色彩参差斑斓，有套色，有单色，一张脸画下来，画师就得吸几根烟，缓缓神儿。三个画师，紧赶慢赶，十三个角色到天擦亮的时候刚好能全部完成。

穿衣服与画脸谱同步进行！先穿彩裤，扎紧袖口，然后系上背带，最后套最能撑场面的外衣。乌纱帽戴在头上，不能有头发露出来，神有神的装束，人有人的打扮，神不像神，人不像人，天底下没有这个礼数。于是，有的人头发被剃去两个鬓角，有人索性就剃成光头。社伙角色分文臣武将两类，文臣装束比较简单，一领皂衣，一束腰带，一顶乌纱，一把折扇，有时候挂一件胡子，有时候拿一支马鞭，倒也轻松自由。武将就比较受罪了，甲衣、旗靠、头盔、胡须、大刀、钢鞭，个个是有分量的道具，有时候还要摆出固定架势，有人一天下来，头皮被帽子磨烂，脊背让旗靠蹭破。武将的装束复杂，据说以前有人中途跑茅房，死活解不开腰上的扣子，结果就尿到了裤裆里，自那以后，村里装扮武将的人，一整天就只啃干粮，滴水不沾牙口。后来，这个故事就成为了村里的一个笑话。

天擦亮了，最后一个角色也描完了最后一笔眉黛。打开庙门，开道的锣鼓队已静候多时。主事的人给每人发一根香烟，吞云吐雾之后，领头的人扯开嗓门，一声吆喝，锣鼓敲起，鞭炮齐鸣。在春暖花开的时节里，社火，开始“耍”起来了......

（四）

社火讲究排兵布阵，前后次序都有一套规矩。关公、黑虎打头，天官、灵官紧随其后，文武财神开道，天灵二官赐福，武臣在前，文臣随之，颇像古时行军打仗的布局。陕甘三晋，各个地方的社火队伍，这四个人的次序都一样。其余角色，地方讲究不同，排序也各有特点，有时候是观音童子，有时候是穆桂英，像孙悟空、刘姥姥也能来凑个热闹。

故乡最威武的要数马社火，骑马挎枪，四人一排或是五人一组。马社火的排列顺序与其他社火种类没有大的区别，只是从单个人的表演变成了一个个故事。关羽保皇嫂、黑虎搬三霄、失荆州、观春秋.....有的取自秦腔名段，有的直接来自神话传说。故乡是秦人故里，非子养马，穆王西征，自古以来，马对于故乡人就有特殊意义；秦人好战，骑马打仗，亦是秦人祖先的风俗，把马与祭祀的社火仪式联系在一起，也算是故乡人对祖先的怀念吧。

社火源于祭祀活动，祭神拜祖，故乡人始终没有忘记这个传统！

社火动身后先要在庙里连转三圈，由黑虎领头，旁人不得近前，而后焚一把檀香，浇三圈茶水，算是祭神仪式。从庙里出来就该到村小学祭祀了，古书中记载“出征执有罪，反释奠于学”，古老的仪礼在社伙身上到今天还有保留。鸣一挂鞭炮，浇一瓶白酒，燃几片黄纸。土神拜过，祖先祭完，社伙就奔走于乡里小道，开始挨家挨户地祈福纳祥。

孩子们永远是最热闹的角色。祭祀拜神这种大礼只能远远观望，一旦祭祀仪式完毕，我们就会跑到社火队伍最前面，挥舞木头削成的兵器，三五成群，跑着跳着，社火没到，孩子们就已经早早窜上人家墙头。女人们站在路边指着我们说说笑笑，互相打趣。

“你家小子脸抹的够黑”

“你们家闺女太疯了，比男娃子还能跑，就一个杨排风嘛......”

当年饿着肚子跟社伙跑，从村西头蹦到村东头，我在前面跑，母亲揣着包子在后面追，从六岁追到了十岁，我终于不跑了，母亲却也老了。一天下来，晚上倒头就大睡，祖母揉着我的小腿肚子，“好好跑，小腿迟早跑断”。第二天醒来，又循着锣鼓声，早早地当社伙头子去了，那时候呀，就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一样。

（五）

社火进家，就是神仙要来赐福，这种机会一年只有一次，村里人把迎接社火这件事看的极为庄重。在社火快到的时候，放一挂鞭炮，备好一条“红”（红布）。有的人家来不及准备，就得现买。我上中学时帮庙里卖过“红”，早上出发前和主事的人清点好数目，然后把一捆“红”搭在肩膀，就像扛了一片火烧云。

卖红的人要走在社火前面，社火没到，卖红的就要到，社火若要去别的村，这卖红的人就是急先锋。跟社火一起的有两种人，一是卖红的，二是卖糖葫芦的，人们一看到这两类人出现，就知道社火也不远了吧。

“社火来了，卖红了，卖红了呦....”

“孩子，哪个村的社火？”

“前村的，转眼就来，买一根吧，庙里的，吉利！”

“多钱一根？”

“一块五”

“别的地儿才一块，卖这么贵。给我一根，这家社火性子还挺毛”

“来串糖葫芦？才一块钱”

“不要.......”

祖母一辈子吃斋礼佛，她常说帮庙上卖红是积德行善。村里人知道庙里的红卖的贵，质量也没法跟货店里的比，但人们都乐意买上一条，算是间接地上布施吧，所以，那时候的“红”卖的很快。

忙活一天，晚上跟随社火大军回到村里，在一天的尾声中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趁着暮色绕村子一圈，谓之“驱鬼安福”，庙里这时候又热闹起来了。卖“红”的小孩儿跟主事的人交割完毕，通常会得到一盒庙里供桌上的点心，在老年人眼里，那可是大“福”。

（六）

如今，一去故乡两载，社火不复当年。

社火总归是乡土社会的儿女，离开了乡土，它大概也会迷失在外吧！

九十年代，市场经济姗姗来迟，出外务工成为时兴潮流。故乡厚实的黄土拴不住被都市所诱惑的农民，有人丢下老婆孩子出去了，有人回来了，带着老婆又出去了，一个又一个，大家如同久旱的禾苗回应着来自都市的召唤，只有小孩儿跟老人，还在坚守着乡土的本分。

某一年的寒冬，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忽然去世，孝子们顶着头巾跑遍全村，终究也没有凑齐能把棺材抬到墓地的青壮年，那个老人成为了本村历史上第一个“坐着推车”入土为安的人物。老人们互相叹息，快过年了，孩子们回来就好了！

老人们拽着孙子赶着“年集”，开始置办过年的家当，从腊八到三十，他们在等待村口那一声汽车的鸣笛！有人等到了，有人在下一年也等到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们总是这样念叨。

耍社火的日子又近了！庙里的居士照例开始四处奔走，他已经很老了，但社火能让他自觉年轻许多。画师只请来一个，演员不足十人！居士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惆怅，掌管庙宇半载，第一次有人跟他提起扮演社火角色的工钱。庙里的布施捉襟见肘，居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靠着日益贬值的面子，勉强撑起来了一个十个人的社火队伍。那一年，据说社火的扮相很难看，而开春之后，老居士也随着冬寒去世了。

“故人恰似庭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从此一连五六年，庙门再也没有人去打开过。我想，那时候的三殿菩萨大概也很落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