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夜间的松花江畔,寒风刺骨。
一辆轿车一路驰骋到了这里,停下之后,两束车灯陡然熄灭。没了车灯的照射,洁白的积雪在月光下泛着刺眼的银光。
丁战国从轿车里钻了出来,穿着皮鞋的一双脚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他绕过一条覆盖着冰雪的废弃旧船,看向延伸到江面的一座栈桥。通往那里的雪地上有一串新鲜的脚印,顺着脚印往前看去,只见脚印的尽头,清冷的月光下,伫立着一个男子的背影。
丁战国走了过去,在那个男子的不远处停住,他抬起手,恭恭敬敬地敬了一个礼:“长官”。
“把手放下吧,除了骑马,多冷的天你都不喜欢戴手套。”男子一直没有回头,他甚是熟悉丁战国的习惯。
“那是因为拔枪的时候不方便。”丁战国听从地放下手,轻轻地说。
男子转过脸来,是腾达飞。原来,他才是丁战国的长官。
接着,丁战国把近期所有的情况都向腾达飞明确地做了个汇报,并且着重提到了李春秋的事情。
“一个法医?”腾达飞眉宇间有些凝重之色。
“对,叫李春秋。”
“你把他挖出来了?”
丁战国摇了摇头:“每次都是功亏一篑。”
“你没有搞错吧?”
“保密局还是党通局,我还没法断定,但他一定是国民党的人。我有这个把握。”丁战国的眸子里,透着坚定的光。
腾达飞看了看胸有成竹的丁战国,不无担忧地说:“为了完成‘黑虎计划’,我没有向国民党方面透露你的一点一滴。只有这样,你才不会露出半点马脚。现在,不管是保密局还是党通局,都把你视为心头大患,再加上共产党,稍有不慎,你就会粉身碎骨。”
丁战国凝神听着,他知道腾达飞这些话的利害之处,想着自己的处境,他的表情不由得有些沉重。
“怎么样,应付得过来吗?”
“暂时还可以。在高阳身边,说不心虚,那都是假的。好在我已经习惯了。”
腾达飞点点头,又问:“找到尽快升职的办法了吗?”
“我进入侦查科时间不长,目前还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机会再往上提一级。一旦挖出藏在公安局里的重要特务,那就谁也挡不住我往上走了。”
“当然,当然。看来这个李春秋也不是等闲之辈。”腾达飞若有所思地说。
丁战国望着月光下空旷的冰面:“他就在黑暗里看着我。我们俩都在等着对方犯错误,虽然他还不知道我的底细,但不会拖太久的。”
腾达飞一副完全明白的神情:“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去问问魏一平。如果是他的人,完全可以把姓李的抛出去。你是‘黑虎计划’的核心人物,一切工作都应该以你为中心来开展。大功告成后,我会去向国防部解释牺牲这些人的初衷。到那个时候,他们抢蛋糕还来不及,又会有谁在乎这点儿小损失?”
“我倒是不担心别的,主要是高阳这个老狐狸。我活了这么久,见过最狡猾的人里头,他排第一。只要一步走错,他就会步步起疑。抛出李春秋,需要比铁都硬的证据。所以我走的每一步,都得慎之又慎。”
“舞台太小,锣鼓点又敲得紧,不容你拉开架势唱大戏了。再有七天‘黑虎计划’就要开始了,拿不到特别通行证,就得另想办法。”
“七天。”丁战国点点头重复了一句,忽然又说:“眼下有个麻烦。”
腾达飞挑起眉看着他:“恐怕不是个小麻烦吧?不然你也不会找我。”
“上次见面的时候我和您说过,那个陈彬把我认出来了。虽然人已经闭嘴了,但处理得不是很干净。”丁战国神色复杂。
“和李春秋有关?”腾达飞仿佛猜到了什么。
“是。他在验尸报告里提到了一条很重要的线索,这份报告还扣在我手里。好在现在他还没上班。我的意思是,等他见了高阳,一定会提的。”
“需要我替你做什么?”
“找个人,跑跑腿,去一趟桦树沟,就是东边山里面的一个小村子。”
腾达飞琢磨了一下,说:“这种天气进山,雪狼都得跑上半天。你得给我留出时间来。李春秋什么时候上班?”
“明天。”
“短短一天的时间,稍微出点儿差错,你就保不住了。”腾达飞眉宇间透着深深的担忧。
丁战国“嗯”了一声:“所以我得再加一层保险。那份尸检报告不必等李春秋回来,我自己就去交给高阳。”
“哦?”腾达飞抬眼看他。
丁战国阴沉着一张脸,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肥皂水的事,我自己去说。”丁战国知道,现在自己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背水一战,面对随时会输的牌局,也许只有豪赌才能赌赢。
这是一次把命当成赌注的疯狂。
对此,李春秋仍然一无所知。
深夜,长春保密局大楼内。向庆寿正坐在办公室里,死死地盯着桌子上那张从树洞里找到的字条。
字条上的内容让他触目惊心:“‘黑虎计划’之内容,已从其他渠道获取。你可专注于长春城防图。”
“咳咳咳……”向庆寿剧烈地咳嗽着,一瞬间,他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思考了许久后,他像是打定了主意,伸出一只手拿起了电话听筒,拨了两个号,对着电话那头说:“我要去一趟哈尔滨,给我订最快的火车票。”
清晨,哈尔滨南郊的自来水公司第三处理站显得格外寂静,两扇冰冷的大门关得严严实实的。
小唐一路开着车,驶了过来,他朝大门按了按车喇叭,连续按了几次后,大门仍然紧闭着。
他有些不解地下了车,走到大门前拍着门,叫道:“大爷,大爷?”
见院内没有任何反应,小唐从一旁的墙上翻了进去。他挑起门房的棉门帘子,走了进去。
屋子里空无一人,了无生气。
嘴里喷着白气的小唐走到火炉边上,抄起一把炉钩子,将炉子的火盖儿挑开,炉子里一团灰烬,应该是已经熄灭很久了。
他向四处看了看,只见炕桌上摆着酒壶和一盆剩菜。他走过去把酒壶拿起来摇了摇,摇不动,酒已经被冻住了。
他又端起了那盆剩菜,是酸菜猪肉炖粉条,但只剩了一个底儿,也已经跟盆底冻在一起,变成了一个硬硬的冻坨子。
小唐看着眼前的一切,满是疑惑。
市公安局,高阳坐在办公室里,正在看着手里的那份李春秋补充的“尸检报告”。
丁战国坐在他的对面,眼睛里已布满了血丝。
高阳双眼紧盯着报告,报告中密密麻麻的小字里,“肥皂水”三个字被红铅笔圈了起来,分外醒目。他有些疑惑:“肥皂水?”
丁战国点头:“是。问题可能就出在这儿。”
高阳抬着眼皮,从眼镜上方看着他。
“许振排除了李春秋,这意味着李春秋是值得信任的,包括这份报告。里面提到了一个细节,肥皂。”
高阳完全听了进去,他把眼镜摘了下来,继续听着。
“当初走得急,我和小唐他们连牙膏都没来得及带,更别说是肥皂了。我们没有,陈彬更不会有。我们可以大胆地设想一下,陈彬把一块肥皂含在嘴里,用吐出的白沫子迷惑了独自看守他的小胡。小胡发现了他嘴角的白沫子,过去察看的时候,他就下了手。”
高阳认同他的推测,蹙着眉说:“现在的问题是,谁把那块肥皂悄悄地递给了那个护法。”
“小唐刚刚去了一趟我们关押陈彬的地方,那个门房不见了。”
“哦?这件事越来越有意思了。”高阳饶有兴趣地翘起了唇角。
丁战国继续说:“我给自来水公司打了电话,门房并没有请过假,他们对这件事也毫不知情。”
“能找着他吗?”高阳看着他。
“他的老家在桦树沟,我们一会儿就出发,不过年也得把他找着。所有的秘密,都在这个门房的身上了。”丁战国望着高阳,眼神坚定。
此时,李春秋借着早上出来买油条的间隙,走到公共电话亭,给陈立业去了个电话。他把一个盛着几根油条的竹编笸箩放在一边,拿着听筒,一边观察电话亭外的情况,一边打电话。
听见电话那头的陈立业说了几句后,李春秋的眉头立刻微微紧了一下:“昨天晚上?”
“对,差一点儿,你就被捕了。”
李春秋马上就明白了:“伯爵咖啡馆的事?”
陈立业在电话那边点头:“你在里面停留的时间,连一杯咖啡也没喝完吧?”
“你也在那儿?”李春秋有些诧异他怎么会知道。
“没有,我是后来去的。那个在门口被打死的人,是一个投诚者。他是保密局的人,去和他见面、接受投诚的人,在门口看到了你。”
“这是个圈套。”李春秋的眉毛都快拧成麻花了。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陈立业问。
“保密局有一个叫郑三的。他弟弟因我而死,这是唯一的可能了。”李春秋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性,也只有这个了。
陈立业琢磨着:“这对你可不是一件好事。如果我是魏一平,你到现在仍然平安无事,我也会怀疑你。”
李春秋随即否定了他的猜测:“这倒不会。如果我是郑三,我不会告诉魏一平,因为我没有证据。我相信,魏一平什么都不知道。”
“需要我做点儿什么?”
“目前还不能动他。一动,后面跟着的一串人就都醒了。”
提到这儿,陈立业语气里有些懊恼:“我们始终破译不了那本邮政通讯册。上面的那一串人,我们还是看不见他们的脸。”
“吃完早饭,我会找个理由出去一趟。”
“去哪儿?”陈立业问。
“魏一平以前的老宅。”
吃完早饭,李春秋独自一人匆匆赶到了魏一平原来的住所。已人去楼空的屋子看上去有些萧条,黑色的大门上挂着一把冷冰冰的铁锁。
门口的小街上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行人。
站在屋子对面的李春秋往四周看了看,见没有任何异常,才穿过马路,来到了大门口。
他捏着一截铁丝,将其插进了锁眼,上下来回戳了几下之后,“咔嗒”一声,锁开了。
李春秋进去后,把门轻声关上,仔细地端详着这间屋子。屋子里并不凌乱,只是所有的家具都蒙上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灰。
看了一会儿,他踱步去了书房。这里的景象和客厅大不相同,书被扔得满地都是,书架上仅剩了几本,也是东倒西歪地乱放着。
李春秋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书房,他的脑海里开始浮现出造成此番情景的画面:
魏一平拎着一个皮箱走进书房,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放进了皮箱,接着他拎起皮箱向外走了几步。突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站住了,他转头看向那个书架。只见所有的书都码放得整整齐齐,唯独他刚刚抽出的地方,留下了一个醒目的空当。于是,他走回书架前,把架子上的书一股脑儿地全都扒拉下来,又看了一眼满地的狼藉,这才转身离去。
一番想象后,李春秋站在原地,看着满地的书籍努力思索。
魏一平离开这里的时候,想到的第一件事一定是带走密码本,因为充当密码本的书,经过他反复地翻阅,比其他的书肯定要旧一些,因而很容易被认出来。李春秋可以肯定的是,那本用作密码本的书,曾经就在书架里。也正因如此,魏一平才会弄乱书架,不让人知道那本书曾经摆放的位置。这也是书房里其他地方全都整整齐齐,唯独书架一片狼藉的唯一原因。
李春秋蹲下身子,从地上捡起一本书翻了翻,放到一边,又从地上捡起另一本书翻了翻,随手扔到地上。
他仍然毫无头绪。
这时候,一缕阳光透过拉着的窗帘缝隙,照在了李春秋面前不远处的一本书上。
李春秋好像看到了什么,他走过去,拿起这本书,看了看。只见这本书的封底上,有一印章,是篆体的“野草书社”。
李春秋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先后又拿起了几本书,不看别处,专看封底。
他霍地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找了一支铅笔和一沓信笺。从地上捡起了一摞书,将它们抱到桌上后,他拿起一本,看看正面,再看看反面,再拿起一本,看看正面,再看看反面,认真地在信笺上记着。
这一本本书上,分别盖着不同的书店印章,李春秋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在这里见到魏一平,是一月九日。那么这些书,应该是在一月九日前后购买的。之所以购买这么多书籍,目的就是为了装满书架,掩盖密码本。魏一平太狡猾了,为了尽可能地掩盖痕迹,并没有从同一家书店购买。
记录了一会儿,李春秋将手中的笔放下,他拿起那张书单看了一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一共五家书店,只要找到这些书店,就能找到曾经出现在这里的所有的书,和藏在它们之间的秘密。
出了魏一平原来的住所,李春秋走到了一条街道上。他看见路边一隅,一个老头坐在凳子上,面前的矮桌上戳着一块陈旧的木牌,上面镌着两个字:篆刻。
思索了两分钟,李春秋朝他走了过去。
有风,老头冻得把自己裹在棉袍子里。他戴着厚毡帽,围着厚围巾,眉毛上挂着白霜。见李春秋走过来停下,他也不站起来,只是伸了伸脖子,说:“方圆手戳,大小印章,要啥有啥啊。”
李春秋蹲下去:“要什么有什么?小摊通大路啊。”
“‘满洲国’在的时候,日本字儿咱也会刻。挣个糊口的苞米钱,您别挑理啊。”
李春秋笑:“能刻什么?”
“楷隶行草,您想要啥?”
李春秋凑上去,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老头的脸色马上不一样了,他看看李春秋:“不能这么干哪。让政府抓着,咱俩都得在大牢里过年了。”
李春秋掏出钱夹,抽出几张钞票放到他面前。老头看了看,身子直往后退:“不要不要,金山银山我也不敢拿。”
李春秋见状又抽出几张,递了过去。这次老头看都不看那钱了:“小哥,你这是害人呀。”
李春秋索性把钱夹放到了他面前,老头犹豫了。
印章做好后,李春秋便带着一张盖着鲜红印章的介绍信,来到了一家面积不大的书店,问书店老板要出了账本。
他站在柜台前,一页页地翻开,看着。
这时,有人敲门。陪在一边的书店老板过去隔着门喊了一句:“税务局检查,您下午再来吧!”
李春秋的手指头在账本的目录上缓慢地移动,目光停留在了一月九日的条目上面。
出了这家书店,他顺着书单上的记录,分别又来到了野草书社、真理书店等其他四家书店,用同样的手段翻阅了这些书店的账本。从它们的销售记录里,李春秋找到了魏一平买书的所有线索。
出了真理书店,李春秋朝着不远处的一家西餐厅走去。
角落里,一双神秘的目光盯上了他。
来到西餐厅,李春秋挑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了下来,招手叫来了服务生,交代了几句后,服务生便离开了。
不一会儿,服务生端着托盘穿过大堂,来到李春秋面前,放下了一杯咖啡、一个夹肉面包和一支笔。
等服务生离开后,李春秋掏出几页纸铺在桌上。他对比着两份书单,在其中的一份书单上,对着书名打了一个个的对钩。
突然,他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放下笔,把书单拿了起来。
书单上所有的书名都打上了对钩,只有一本书的名字下方是空白的——《孽海花》。
李春秋豁然开朗。
《孽海花》,中华书局民国十五年出版。这是一本畅销书,装帧普通,随处都能买得到,符合作为密码本的基本条件。经过对比,这是在魏一平的书房里,唯一消失不见的一本书。
李春秋把书单装进兜里,起身路走到前台:“借一下电话,谢谢。”
他从服务生的手里接过电话,拨了一个号:“奋斗小学吗?我找一下陈立业老师。”
打完电话,李春秋从西餐厅走了出来,便朝街道的一侧走去,之前盯着他的跟踪者仍旧不远不近地跟上了他。
对此,李春秋似乎浑然不知。
桦树沟坐落在东边的山谷里,冰天雪地,一辆满身泥雪的吉普车行驶到桦树沟的村口停了下来。
嘴里喷着白气的丁战国和小唐从车里走了下来,二人四下观望,整个村子冷冷清清的,连个人都没有。
小唐用嘴里的热气哈着手:“这大冷天的,人都不出来啦。”
“咩——”
正说着,身后传来羊群的叫声。俩人回头一看,一个披着羊皮袄的羊倌正赶着一群羊走在雪地里。
丁战国冲他喊道:“这位大哥,老耿家怎么走啊?”
顺着羊倌指的方向,丁战国和小唐寻着了老耿家。在和老耿妻子说明来意之后,二人被请进了屋。
屋里土炕砖地,屋子中间还砌着一个土炉子,火苗忽隐忽现。
头发有些花白的老耿妻子,有些畏惧地看着丁战国和小唐,而耿家女儿则像小猫一样躲到了她的身后。
丁战国手里抱着老耿妻子递给他的倒满了热水的粗茶缸,他在腾腾水汽的后面说:“老耿没打招呼就走了,水厂也不知道,所以我们来看看,他是不是回家来了。”
“没。他没回家。”
“大过年的,家也不回,能去哪儿呢?”小唐看看丁战国,再看看老耿妻子,问道。
老耿妻子摇了摇头:“不知道。”
忽然,小唐像是闻到了什么味儿,使劲地吸了吸鼻子,嗅了嗅。丁战国见他这副模样,转头看向他。
“这是什么味儿?”小唐一边嗅一边问。
听他这么一说,丁战国也感觉到了。他微微皱了下眉头,闻了闻:“我闻着,怎么像是雪茄?”
老耿的妻子和女儿的脸上都有些不自然。
丁战国直勾勾地盯着她俩,在他直直地注视下,母女俩坚持不住了。
老耿妻子走到柜子前,从柜子里拎出了一个沉甸甸的布包,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炕桌上。
丁战国用大拇指掏着耳朵,在一旁看着。
小唐走过去把布包打开,里面是两根用红纸包裹成圆柱形的东西。小唐拿起一根,从中间折断,白花花的银圆顿时当啷啷地撒了一桌子。
冷冰冰的小街上几乎没什么行人,李春秋踩着每天回家的路,走在街上。走着走着,他忽然拐进了一条胡同。
身后的跟踪者快步跟了上去,一边走,一边从怀里抽出一把亮闪闪的刀。刚拐过弯,一进胡同,跟踪者便被李春秋绊倒。他猝不及防地往前一扑,“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李春秋弯下腿,用膝盖顶住他的腰眼,伸手把他的刀抢到手里,拽起他的头发,用刀尖顶住了他的咽喉。
李春秋定睛看去,这才发现,原来跟踪他的竟是陆杰。
“当啷”,李春秋把刀扔到了一边,看着陆杰:“因为赵冬梅?”
陆杰一张脸涨得通红,他什么都不说,就是狠狠地瞪着李春秋。
李春秋放开他,站了起来。
陆杰爬起来,又向他冲了过来,就在快挨着的一瞬间,李春秋往旁边一躲,手一推,陆杰一个趔趄,又摔倒了,满身满脸都是泥雪。
陆杰疯了一样,还要往上冲。李春秋往前两步,一下子把他顶到了墙上,用膝盖顶着他的腿,一只手推着他的下巴,把他的整张脸都举得老高,在他耳边说:“你是不是疯了?”
陆杰挣扎着:“我是疯了,我要弄死你!”
“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你就要杀人?”李春秋一把将陆杰推到一边,陆杰整个人蹭着墙倒了下去。
李春秋看着他:“我要是个女人,我也不会看上你。”
陆杰歪在一边,恨恨地瞪着他。
见他这般模样,李春秋突然对他恨不起来了,补了一句:“快过年了,陪不着心爱的姑娘,就回去陪陪爹娘吧。”
“你今天不杀了我,我迟早把你弄死。今天不行,还有明天。”陆杰死死地盯着他,目光里满满的都是恨意。
李春秋再也不看陆杰一眼,往前走去。
“你是个畜生!你不喜欢她,你也别打她!”陆杰不甘地在李春秋身后扯着嗓子喊了一句,那声音撕心裂肺。
蓦地,李春秋站住了。
见他停住了脚步,陆杰愣了一下,还是说了一句:“我最清楚你这种人,嘴上抹了蜜,一旦到了手,玩腻了,翻脸就不是人。”
他含着泪,喊了一句:“你不喜欢她就别娶她啊!”
李春秋转身慢慢走了回来,一直走到陆杰身边。
陆杰梗着脖子与他对视。
李春秋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问:“你有多喜欢她?”
“我能为她去死,你能吗?”
李春秋望着他,一脸平静。
回到家,李春秋打开门,走了进去。
他站在门口,像第一次进来一样,用一种特别的眼神,扫视着眼前的这个屋子。
他想起了昨日赵冬梅和衣而睡的情景,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赵冬梅为什么会一反常态,穿着衣服睡觉。她到底在执行魏一平的什么任务?伤是怎么来的?她身上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
想了想,李春秋转身把门插好,走到桌边拉开抽屉,开始逐一搜索起来。他翻着几个花盆、结婚照片,连床上的枕头都没有放过,但一无所获。
他有些失望地把枕头放好,正要转身,他的皮鞋好像碰到了什么,低头往下一看,床下露出了一只皮箱的一角。
他蹲下身子,抽出那只皮箱,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些女人的衣物,包括那身芭蕾舞演出服。
李春秋把那身演出服拿起来,回忆起些许往日的事。他顿了顿,正要把它放回去,忽然,一个不大的相框出现在他眼前。
他伸手把相框拿了起来。
这个相框里,是一张赵冬梅的单人照。照片上的她很年轻,笑容很灿烂,满脸单纯,毫无城府,完全不像是一个特务。
李春秋看着这张照片,陷入一阵沉思。随后,他把相框翻了过来。
相框的背面是一层薄薄的木板,有四个小螺丝钉固定着木板的四个角。李春秋用手指一个一个拧开了螺丝钉,很快,薄木板松动了。
一个不注意,一张泛黄的照片从相框的夹层中飘然而落,掉下来的并不是之前赵冬梅那张年轻的照片。显然,这张照片是在夹层里藏着的。
李春秋把它捡了起来,定睛一看,他呆住了。
照片上,是一个三十多岁、穿着长衫的男子和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小姑娘的眉眼和赵冬梅相仿,而长衫男子正是李春秋的授业教官,把他带到哈尔滨来,但是已经死去的上级——赵秉义。
李春秋震惊得半晌没回过神来,思绪飘回了十年前开往哈尔滨的火车上的一个包厢里。
那年,火车包厢里,年轻的李春秋坐在赵秉义的对面。
赵秉义取出三张照片,放到小车桌上。那三张照片分别是一个男人的正面、左侧面和右侧面。
李春秋仔细地看了几遍。
“记好他的样子,把他刻在你的脑子里。”赵秉义一边说话,一边把照片撕掉,顺着窗缝一点点扔出窗外:“他叫腾达飞。原东北军将领。不久前秘密投靠了日本关东军,当了汉奸。十天以后,他就会抵达哈尔滨。”
“干掉他?”
“对。”赵秉义拿出钱夹打开,一张照片从里面顺势飘落下来。
李春秋弯下腰,将它捡了起来。照片上,是赵秉义和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的合影。
赵秉义接过照片,放好:“我女儿。”
……
收回思绪,李春秋呆呆地看着手里的照片,愣在了原地,一动不动,他还没有缓过神来。
他慌乱了,他的脑子从来没有这么乱过。
突然,有节奏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李春秋一下子回过神来,他赶紧把照片和相框放进皮箱,迅速推回到床下,然后走到门口,稳了稳心神,这才打开插闩,把门打开。
赵冬梅拎着一个菜篮子,也没看他,低头走了进来。她有些内敛地往里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李春秋把门关上:“有一会儿了。”
“中午吃了什么?”
“随便对付了点儿。”
赵冬梅头也不回地往锅灶那边走去:“买了条鱼,贩子没给收拾,你帮我拿把剪刀过来。”
李春秋拉开一个抽屉,在里面找剪刀,一边找一边问她:“现在就做饭,早了点儿吧?”
“我先炖好,你吃的时候,热一下就行了。”赵冬梅走到水管子边上开始洗鱼。
李春秋找到剪刀,拿了起来,回头看了赵冬梅一眼:“你又要出去?”
赵冬梅接过剪刀,没回答,用剪刀的刀尖对准鱼肚子插了进去。
锅内,姜葱蒜醋、盐糖酱汁一应俱全。赵冬梅做了一道豆腐猪皮炖鱼,锅里的水已经开了,汤汁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气四溢。
赵冬梅把锅盖盖上:“一会儿就熟。”
李春秋站在她后面,没有说话。
“活儿干完了?这么有心情,跑过来看我做饭?”她回头看了看,发现李春秋的表情有些奇怪,连忙问:“出什么事了?”
“你身上的伤,怎么来的?”
赵冬梅有一丝愣神,继而淡淡地说:“瞧出来了?”
李春秋看着她,没有说话。
“路滑,摔的。不碍事了。”
“伤在哪儿了?”李春秋向她走近了一步,“我帮你看看。”
就在李春秋的手即将触碰到赵冬梅的时候,她下意识地躲闪开:“不用了。”
“咱俩是夫妻。”李春秋定定地说。
听到这句话,赵冬梅嘴角有意无意地勾了起来:“现在承认是夫妻了?”
“你怎么不问问我怎么知道你受了伤?”
“纪律。你不说,我也不问。”赵冬梅想起他那天的说辞,故意回他。
“陆杰找我了。”
赵冬梅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要干什么?”
“拿着把刀,要杀我。”李春秋轻轻地说。
“嗡”的一下,赵冬梅的大脑有一瞬间的停顿,然后她一下子急了,转身就要往外走,想去找陆杰问个明白,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李春秋一把拉住了她:“我要是他,以为你的伤是我害的,我也这么干。”
“再这么下去,这个人会毁了咱们的。”
两个人的距离很近,李春秋问她:“你这几天,出的是什么任务?”
赵冬梅看着他,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顿了顿才说:“好几次我都想告诉你,你不听。现在为什么又要问了?”
她不明白李春秋的这种变化,看着他的眼睛,又补了一句:“别忘了,你是一个遵守纪律的人,这种事,不该这么问我。”
“如果是别人,我肯定不会问。你不一样。”
“因为我是你太太?”赵冬梅说得有些嘲讽。
“因为你是赵秉义的女儿。”
亮堂堂的屋内,赵冬梅愣住了。
社会部的一间大会议室,门窗紧闭。
会议桌上摆着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正是李春秋拍的那本邮政通讯录的第一页。这一页上记着几个人的名字,名字后面则是一串串的电话号码。
林翠坐在桌前,念着电话号码的数字:“880620。”
一个侦查员坐在她旁边,飞快地翻着小说《孽海花》。他边翻书,边随着林翠念着的数字,对着相应的位置:“第八十八页,第六行,第二十个字。”
陈立业站在冯部长身后,眼神很热切地看着,冯部长也有些焦急地探头看过去。
侦查员翻到了那一页,手指自上向下捋着,突然他不动了,眉头微微一皱:“不对呀?”
“怎么不对?”陈立业见他神色不对,连忙问道。
“是个‘又’字。百家姓里,没有这个姓氏啊。”
冯部长从他手里拿过小说,对照着看了看。
陈立业显得有些着急,他琢磨着是不是哪里出了错:“想想别的办法,再试试,比如,那些数字说的会不会是笔画?”
侦查员又按照笔画等其他方式试了试,所有方法试完之后,脸上的表情有些沮丧。
“还是不行?”冯部长在一旁锁着眉头,看上去有些焦躁。
侦查员摇了摇头:“对不出来。按照那些数字找出来的字,不管怎么对、怎么调、怎么排列,凑在一起都说不通。”
陈立业拉开一把椅子,索性在旁边坐了下来,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有些疲倦。
冯部长叹了口气,看看他:“你也看见了。所有的办法都试过了,还是解不了。”
“也许还有一道加密锁。”陈立业琢磨着。
冯部长抿了下嘴:“说实话,我总觉着这个李春秋,是在把我们向歧路上引,万一这个密码本是假的呢?”
陈立业没有说话,坐在那儿思索着。
赵冬梅家的窗帘已经全部拉上了。此时的赵冬梅,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内衣,背对着李春秋,坐在床上,她的背上露着丝丝血痕。
李春秋用镊子夹着药棉,轻轻地为她擦拭伤口,药棉刚刚碰到她身子时,她痛得整个身子都颤了一下。
李春秋慌忙把手缩了回来,顿了顿,又加倍小心地擦拭。他看了一眼放在一边的那张赵秉义和年幼的赵冬梅的照片,轻声道:“我第一次见到那张照片,是十年前,是在和老赵来哈尔滨的火车上。”
赵冬梅背对着他,任他擦拭着伤口,什么都没说。
李春秋继续说着:“我再见他,就是火车站了。事情太突然,他一句话都没留下。”
赵冬梅仿佛陷入了与父亲的回忆中,一直沉默着,脸上的神情却越来越黯淡。
“我一直在找那个拿着刀的人,一直都没找到。我想问问你在哪儿,可一个人都联系不上。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经成孤儿了,你妈妈在哪儿。我什么都不知道,只能待在哈尔滨,就这么一天天等着。十年,太多个一天一天了,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
赵冬梅的肩头开始轻轻地颤抖,虽然没有声音,但李春秋知道,她哭了。他顿了顿,最后还是说了:“你怎么也进了军统?”
赵冬梅没有直接回答,她调整了一下情绪,语调里带着些许哽咽:“那年我十二岁。我爸说,他要出趟门,让我在家里等他,他却再也没回来。”
处理完了伤口,李春秋拿起她的衣服,轻轻地给她披上。赵冬梅这才转过脸来,伸手擦干了眼角的泪水。
李春秋低头收拾那些沾着血的药棉,想到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他的心里很不舒坦:“谁干的?”
“不认识。”
“他在哪儿?”
“去的路上,我披着围巾,什么都看不见。”赵冬梅像是想起了什么,补了一句:“他是个日本人。”
“日本人?”
“除了这个,我什么都不知道。”
李春秋有些意外,在这个特殊时期,一个日本人突然出现在了哈尔滨,并受到了极其严密的保护,着实有些耐人寻味。
思索了会儿,他问:“他住的大概方向,你知道吗?”
“车应该是冲着西南方向开的。”赵冬梅努力回忆着。
“路上有什么比较特殊的东西吗?”
一阵火车的轰鸣声在赵冬梅的脑海里飘过:“火车。路上有一个铁道路口,前面有火车经过的时候,接我的车会停下来等着。”
“站长知道这个事吗?”
赵冬梅没有吭声,她的沉默已经回答了李春秋。
“今天别去了。”李春秋的脸色从来没有这么难看过。
听他这么说,赵冬梅的目光中有些讶异,她深深地望着他:“这是你第一次留我。”
正在这时,厨灶上传来了汤汁咕嘟咕嘟打着锅盖的声音。李春秋避开了她灼灼的目光,把眼睛转到了厨灶上:“鱼炖好了。”
赵冬梅知道他在躲避她的问题,但还是执拗地问:“留我,是因为你自己,还是我爸爸?”
“因为老赵。”李春秋想了想,还是这样说了。然后,他用一种近似央求的口吻又说:“站长那边,我去说。你别去了,行吗?”
赵冬梅长长地舒了口气,面色黯然:“除非我们当年没有推开这扇门。”
良久,她突然看着李春秋,眼睛里热热的:“要不你真的娶了我,带着我走,咱们离开这儿!”
李春秋正要说什么,忽听门外传来悠长的一声吆喝:“磨笨剪子——抢锈刀嘞——”
冷冷清清的小巷里,空无一人。李春秋从家里匆匆走出来,来到附近的一条小巷里,走向站在巷尾里的陈立业,紧张地问:“出什么事了?”
“密码本还是破译不出来,连邱海的名字都没找到。”陈立业看上去有些着急,语速都比平时快了一倍。
这个消息让李春秋很意外:“不可能。一定是《孽海花》。”
“事关重大,我觉得,可能还有一道加密锁。”陈立业补了一句,“我不是催你啊,不过,如果要是行的话,最好今天咱们就能有个结果。”
李春秋有些明白了,他看着陈立业,问:“如果拿不到,是不是我马上就会被捕?”
面对李春秋如此直白的问话,陈立业很想说不是,但他知道事实并非这样。顿了顿,他才说:“希望不是。”
李春秋知道他有些为难,想了想,说:“那我再想想办法。”
“什么办法?”
李春秋的声音很低:“只能去魏一平那儿碰碰运气了。”
陈立业点点头,然后看见李春秋的脸色不是很好看,有些担忧地问:“你的气色怎么这么不好?”
“没什么。”
陈立业想说点儿什么,话到嘴边还是又咽了回去,他拿话拐了个弯:“那你一定小心。”
李春秋“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陈立业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脸上满是感慨。他猜测着是不是因为他们对他不够信任,才让李春秋看上去满脸愁容。然而,他的猜测完全错了,此刻李春秋关心惦念的,不是自己的命运,也不是姚兰,而是赵冬梅。
李春秋出门后不久,赵冬梅便将自己从上到下穿戴整齐,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几天以来命运的安排。
她走到镜子前,脸色平静地端详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好一会儿,才走到床前,把那张她和父亲的合影揣了起来。然后,她走到桌边,拉开了一扇抽屉。
抽屉里,之前那把杀鱼用的剪刀映入眼帘,日光的照射下,隐隐地泛着银光。
赵冬梅拿起它,就像拿起一方手帕一样地随意自然,她将剪刀悄无声息地放进了大衣的衣兜里。
随后,她走到门口,拉开门走了出去。
李春秋已经来到了魏一平的新住处附近,他刚要过马路,便远远地看见魏一平拎着一袋垃圾,从公寓楼里走了出来。
见状,他慌忙一闪身隐到了一边,躲在角落里悄悄地观察着魏一平。
只见从公寓楼里出来的魏一平穿戴整齐,随手将手里的垃圾袋扔进了路边的一个垃圾桶里,然后就顺着大街,往另一个方向走远了。
李春秋这才闪身出来,穿过马路,匆匆走进了公寓楼里。
李春秋顺着走廊来到魏一平所住的房间门口,按照平时敲门的暗号,三急两缓地敲了敲门,半晌,屋里没有任何动静。
李春秋扫眼看了看两边,见四下无人,从怀里掏出一截铁丝,打开了门。
他将门轻轻推开,小心地看了看门口的地垫,见没什么异样,这才往里走去,穿过客厅,来到书房门口,仔细地看着这间屋子。
书房里,一张宽大的写字台上,摆着一个笔筒和一个烟斗,写字台的后面是一张皮座椅,靠墙的位置上摆着一长溜书架。
李春秋轻声走到书架前,目光在众多的书脊间寻找,忽然,他目光一闪,一本书脊上印着《孽海花》的书映入他的眼帘。
他将它抽了出来,看了看背面,又翻了翻里面的书页。
根据小说封底的印章来看,这应该就是魏一平来哈尔滨之初购买的那批书籍之一,里面的书页旧得很明显。陈立业的判断是正确的,密码本就是《孽海花》,只不过魏一平还有一道鲜为人知的加密锁。
这样想着,李春秋将《孽海花》塞回了书架,又抽出其他的书籍快速地翻阅,但没有任何关于加密锁的线索。
他焦灼地转过头,一边观察房间里的其他地方,一边走到写字台的前面,四下看着。
他将写字台上烟嘴指向窗户的烟斗,拿起来看了看,又把笔筒里的几杆毛笔取出来,检查了一下笔筒的底部,没什么发现。
随后,他绕过写字台,蹲下身,打开了写字台的底柜,依然没什么发现。
李春秋有些失望地站起来,走向书房的门口。他的手刚刚触到门把手,外屋突然传来一阵门锁被打开的声响。
他一下子愣住了,慌忙藏在了门后。
客厅里,公寓的门开了,魏一平走了进来,径直走向了书房。他推开门,直奔右侧的写字台,一眼便看见了放在写字台上的烟斗。
他看见原本指向窗户的烟嘴,此刻却指向了书架,很显然他出门的这段时间,有人动过它。
魏一平眯了眯眼睛,不动声色地拿起烟斗看了看,随即转身走了出去,顺手把门也带上了。
藏在书房门后的李春秋趴在门后,仔细倾听着外面的动静,只听客厅里传来了魏一平由近到远的脚步声,以及公寓的房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直到整套公寓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李春秋又等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打开书房门,走了出去。
刚一出书房门,倏地,一把手枪便顶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手枪的主人,正是魏一平。魏一平用枪抵着他,直截了当地问:“来我这儿干什么?”
李春秋笔直地站着,默不吭声。
“想好了再说。说错一个字,你就是个死。炸弹我也不要了,打死你,我马上离开哈尔滨。剩下的烂事儿,腾达飞一样能办。告诉我,来我这儿干什么?”
李春秋慢慢把脸转过来,看着他。
魏一平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他将手指慢慢地伸向了扳机,稍有不对,他就会扣动扳机。
“打死我。这一枪你要是不开,我会去长春,把事儿都摊到桌面上。”李春秋看着魏一平,一脸决绝。
魏一平微微一愣:“什么事?”
李春秋直勾勾地凝视着他的眼睛:“魏站长,我从来没有一天,像今天这么低看过你。”
“别和我演这种绕弯子的烂戏!我不在的时候跑进我的书房,这就是让我对你的高估?!”魏一平把枪口死死地顶住他。
李春秋也急了,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不管不顾,他的情绪有些失控了:“我告诉你我为什么要来!找那个杂碎的地址告诉我,他在哪儿?”
他的眼珠子都红了:“你把赵冬梅弄到哪儿去了?!”
魏一平看着他,愣住了,李春秋也望着他,带着满腔的怒气,两个人就这样站在原地四目相对。
良久,魏一平问:“她跟你说什么了?”
“她要是肯说,你就见不到那个杂碎了。”李春秋的情绪稍微稳了稳,但还是咬着牙。
“真把她当老婆了?”
“要是那样的话,今天就是咱俩同归于尽的日子。”李春秋看着魏一平,毫不退缩。
慢慢地,魏一平的枪口垂了下来。他走到沙发前坐下,把枪放在了面前的茶几上。
李春秋还定定地站在原来的位置没动,直到魏一平看了他一眼,他才走过去坐下。
茶几上的枪,被魏一平故意放在李春秋触手可及的位置上。魏一平瞟了他一眼:“你现在就可以拿起这把枪干掉我。”
李春秋坐在沙发上,没有动。
魏一平看了看他,再说话时声音已经变得很低。他整个人看上去很疲惫,仿佛苍老了许多。
“我魏一平一生洁身自好,到了这把年纪,反倒满身都是泥。见了当年的汉奸,都得赔着笑脸。上面压,下面顶,连你都想崩了我。”一瞬间,他的语气竟有些感慨万千,“这站长你来当吧。”
李春秋顿了顿,说:“戴主任生前说过,入我门来,兄弟姐妹。赵冬梅是人,不是玩物。”
魏一平两只手摁着沙发的扶手,站起来,很郑重地看着李春秋的眼睛:“我只能说,她要是我的妹妹,时至今日,她也得去。”
他说得很诚恳:“面前要真有这么一个火坑,换了是我自己,也得跳。”
李春秋一双眼睛看着他。
“个中缘由,只能以后再说。我向你保证,一定给赵冬梅一个说法,就当你再信我最后一次吧。”
李春秋也站了起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话说到这份儿上,我信你一次,先走了。”
说完,他转身朝门口走去。
魏一平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到了什么,说:“听说因为铝粉的交接,还差点儿出了事?我也是刚刚知道的。”
李春秋慢慢转过身来,嘴角勾起一抹带有讽刺意味的笑:“我和郑三约在哪里,公安就出现在哪里,我不信这是个巧合,您呢?”
“最近奇怪的事情太多,我只能看证据。相信我,会查清楚的。”
李春秋再没有说什么,转身走了。
魏一平看着他离开的身影,疲惫不堪地跌进了沙发里。
李春秋出了门,沿着步行楼梯往下走。他思索着,从魏一平的反应来看,郑三应该是背着他陷害自己的,假以时日,魏一平一定会意识到这件事并不是偶然。如果魏一平能够解决掉郑三,那就是最好不过的结果了。
李春秋走出公寓楼,眼一扫,看见了门口的垃圾桶。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个箭步走过去,往里面看。
垃圾桶里,魏一平之前出门时丢弃的那个垃圾袋就躺在里面,垃圾袋敞开着,里面露出一截烧了一大半的字条。李春秋将手伸进去,捡起那张已经被烧了一大半的字条,他将它揣进兜里,往家走去。
回到家的时候,李春秋看见门上挂着一把沉沉的铁锁,很显然,赵冬梅还是走了。
他站在门前,心情沮丧到了极点。
黄昏,丁战国和小唐从桦树沟一路奔波地赶了回来。长途跋涉的辛苦,让开车的小唐有些昏昏欲睡,而坐在副驾驶位上的丁战国早就睡着了,还呼呼地打着呼噜。
车窗外面,已经能看到市公安局的大门了,正在这时,车缓缓地慢了下来,迷迷糊糊的小唐揉了揉眼睛,踩了几脚油门,车反而停了。
“到啦?”丁战国也醒了。
“怎么不走了?”小唐有些疑惑,他看了看仪表盘,才发现油箱的指针已经探到底了。
丁战国也探头看向仪表盘:“亏得回来了,要不这天儿把咱俩扔到几十里的山路上,夜里得喂野狼了。”
小唐也后怕,他埋头在车里找备用汽油,嘟嘟囔囔地:“谢天谢地谢谢老神仙,这是菩萨保佑好人呢。”
他找出一小桶上面有“德士古”字样的铁皮汽油,开门下车:“你先进去吧,局长还等着呢,有这个足够到油站了。”
丁战国点点头,随后下了车,朝公安局大门走去。
进了大门,丁战国直奔高阳办公室,疲惫的他在给高阳汇报了老耿一家的情况后,口干舌燥。他端起面前茶几上的水,咕咚咕咚地喝,水烫,他又急,喝得吸溜吸溜的。
高阳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回味着这趟寻人之旅的发现:“有那些钱,地都不用种,够在乡下过下半辈子了。这么多钱,买的是什么?”
丁战国喝完,意犹未尽地放下杯子:“他们前脚刚走,我们后脚就到了。相差最多不超过一个小时,屋子里留下的雪茄味还在。”
“乌龟还是比兔子快呀。”高阳一阵感慨。
“很明显,门房被人收买,悄悄把肥皂给了陈彬。事一出,人就跑了。”
高阳点了点头,但似乎并不是同意丁战国的观点,他陷在自己的推断世界里:“这个神秘人,不早不晚,偏偏就在你们到达之前,赶到了老耿家。无巧不成书,这比说书人的东西都巧啊。”
丁战国看着他,注意到高阳脸上带着的一丝疑惑。
夕阳斜斜地照在李春秋家的窗棂上,这个时间,他家的窗帘却是紧闭的。
李春秋拉开了灯,坐在桌前,看着从魏一平家楼下垃圾桶里找到的那截燃烧了一大半的字条。
残缺的字条上写的似乎是一道道减法算式:
8843670……
-1926……
李春秋看着这组数字,陷入了沉思。
这组“1926”的数字应该是最后一道加密程序。那么,它又代表的是什么?莫非是年代?
他想到了十年前赵秉义将邮政通讯录交给他的场景。
赵秉义……
他仔细琢磨着,这份通讯录密码的制定和解密,都是由赵秉义一手策划的。那么,“1926”到底是什么?
李春秋苦苦思索着,许久,他忽然想到了赵冬梅。
今天他问她:“你怎么,也进了军统?”
赵冬梅说:“那年我十二岁。我爸说,他要出趟门,让我在家里等他。他却再也没回来。”
想到这里,李春秋眼前一亮。
他终于明白了。1938年的时候,赵冬梅十二岁。那么她的出生时间,就是在1926年。解密的最后一道锁,他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赵冬梅的生日!同样作为一个父亲,李春秋早该想到,女儿的生日,是赵秉义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数字。
这一下子,李春秋全明白了,他连忙走到床边,翻出了赵冬梅的那只皮箱,在里面翻找,却没找出任何与她生日有关的线索。
啪,李春秋盖上箱子,他抬起头,环视着屋子里的家具。
魏一平唤醒潜伏特务的工作已经开始了,每耽搁一分钟,就意味着一颗活动的炸弹失去控制。他必须再快一些,把密码本的谜团解开才行。
李春秋匆匆走到桌边,拉开一个又一个抽屉,仔细地翻找着里面的东西。就在他拉开其中一个抽屉时,他愣住了,他清楚地记得中午自己将那把杀鱼的剪刀亲手放进了这个抽屉里,而现在,抽屉里的那把剪刀不见了。
他蹙着眉,神色严峻,思考了几秒后,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马上走到门口摘下大衣,开门走了出去。
此时,赵冬梅已经静静地站在那道她不愿却又不得不进的院门的大门口。她在门口停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去。
而那个日本男人,此刻正盘着腿伏在正房的炕桌上,绘制着一幅地图。他手里握着一支黑色铅笔,在地图上画着一条曲线。
画了一会儿,他把手中的铅笔放下,拿起笔架上的一管细毛笔,蘸了蘸砚台里的朱砂,在那条曲线上的一个位置标注了三个字:教场北。
“咚咚咚——”正在此时,正房的大门上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男子回头看了一眼,把毛笔放下,刚要下炕,好像又想到了什么,拿起那块砚台压在了地图上面。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李春秋站在街道边的路灯下,焦灼地挥手拦车,却始终没有拦到一辆车。
他开始显得有些焦躁不安起来。
正在他一筹莫展之际,一辆车身泥泞的吉普车突然开了过来,直接停在他的面前。
“李大夫?”小唐从车窗里探出了半个脑袋。
见来人是小唐,李春秋失了色的眼睛顿时再度泛起了光。问小唐借了车,他便神色匆匆地往赵冬梅描述的方向开去。
一路上,他开得飞快,两边的电线杆从车窗两侧飞快地向后移动。
往西南方向开了好一会儿后,他透过车的前挡风玻璃,看见一个火车道口正在车的前方。这和赵冬梅的描述完全一致。
“轰隆轰隆——”
他忽然听到了一列火车由远及近开过来的声音,道口的红白警告杆渐渐地放下来。
李春秋满脸焦急,他索性一咬牙,把油门踩到底,在红白警告杆即将落下的一刹那,几乎是擦着它的下沿,开了过去。
他刚刚开过火车道口,一列火车就轰鸣着开了过去,电光石火间,两车擦肩而过。
昏暗的光线下,日本男人住所的地砖上,散乱地扔着手铐、细鞭、男式的衬衫和裤子,还有女式的各类内外衣服等杂物。
赵冬梅面容憔悴地趴在炕席上,她的正前方是一把椅子,上面搭着她的大衣。
日本男人蹲在一边,看着她后背上长长的一道血痕,眼神迷离。他用手指慢慢地抚摸着这道血痕。
被抚摸着的赵冬梅一脸麻木,仍安静地趴在那儿,任由日本男人抚摸着,趁日本男人专心抚摸之际,她将手悄无声息地伸进了自己的大衣口袋。
正在这时,日本男人忽然将她的身体翻了过来,开始疯狂地亲吻着她的脖子。
赵冬梅将压在身后的手慢慢地抽了出来,她的手里赫然多出了那把家里的剪刀。
她的手臂突然使劲儿地向上一扬,猛地将剪刀插进了日本男人的下身!
迷醉里的日本男人一声惨叫,痛得摔倒在一边。他一把推开赵冬梅,咬着牙拔出了那把正在滴血的剪刀,疼得一张脸都白了。
赵冬梅从炕上跳了下去,抓起衣服和靴子,迅速地往外面跑去,但因为跑得太急,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
日本男人愤恨地抓着剪刀扑了过去。
赵冬梅下意识地抓起炕桌上的那方砚台,砚台下面压着的那张地图随即飘了起来。
她拿起砚台,朝着日本男人的眉角狠狠地砸了下去。日本男人被砸得一个重心不稳,摔倒在地,脑袋“咚”的一声磕在了坚硬的地砖上,昏了过去。他的眉角处被砸出了一个小坑,一股鲜血顺着那个小坑汩汩地往外流。
而那张随着砚台从空中飘落下来的地图,掉在了赵冬梅的大衣上。
赵冬梅胡乱地穿着衣服,一眼瞥见大衣上盖着的那张地图,她慌乱中飞快地捡起来看了一眼。
“教场北”三个非常醒目的红字映入了她的眼帘,来不及细想,只是一瞬间的工夫,她便扔掉地图,向门外跑去。
而那张地图被她扔在了日本男人身边的不远处,在她跑出大门的一刹那,日本男人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让赵冬梅没想到的是,那张地图上已经沾上了她的血手印。
清冷的月光下,跑出那片居民区的赵冬梅,在雪地中向前奔跑,一串新鲜的脚印顺着公路向前不断延伸。
渐渐地,赵冬梅的脚步慢了下来,她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她迷茫地望着四周,天地间一片荒凉灰暗,看不到一个人影。
忽然,她看到远处公路的尽头,有两束车灯照了过来。
她伸出手,拼命地向那辆汽车挥舞,然而,那辆汽车从赵冬梅身边呼啸而过,没有任何停车的意思。
赵冬梅望着远去的汽车,一脸绝望。
一辆卡车亮着车灯行驶在雪夜中,车灯照亮的是一条土路。和之前赵冬梅逃跑的那条公路相比,这条路明显颠簸不平,也很窄。
这辆卡车慢慢地停在路边,车灯射出的光刺向黑暗深处。
车门开了,一个裹着羊皮袄的司机缩着脖子从车里跳了下来,他来到路边,扯开裤子开始撒尿。
尿完了,他打了个哆嗦,刺骨的寒气逼得他还来不及系上裤子,就往车里跑去。
一钻进车里,他就连忙关上车门,把毡帽摘下来,搓着就这么一小会儿便已经冻僵了的手。搓了会儿,他正准备拉杆开动,忽然听到了什么,于是转过脸往旁边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仿佛连头发都竖了起来!
只见车门的玻璃车窗上,一张惨白的人脸正贴在外面,死死地盯着他。盯着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日本男人。
数九隆冬,赵冬梅冻得腿脚都僵了,她的两只手紧紧地环抱着自己的肩膀,艰难地往前走着。
身后有汽车的马达声传来,她转身朝身后望去。很快,不远处便有两束车灯照了过来,紧接着,她看见一辆卡车朝着她的方向驶了过来。她停住脚步,拼命地朝那辆车挥动手臂。
那辆车飞快地向她逼近,两束刺眼的车灯晃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卡车直冲着她飞快地开过来,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
这一瞬间,赵冬梅醒悟了,她一闪身,卡车擦着她的身体冲了过去。她被巨大的劲风一扫,摔倒在地上。
卡车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坐在驾驶室里的日本男人从后视镜里看到了跌倒在路边的赵冬梅。他挂上倒挡,踩下油门踏板,卡车急速往后倒去,向赵冬梅的身体碾轧了过去。
眼看卡车呼啸而来,赵冬梅咬着牙,朝路基下方拼尽全力一跳,跳到了下面的田野上。
日本男人的眼珠子也红了,他扳着沉重的方向盘,调整好方向,猛地一踩油门,冲出了公路。
积着薄雪的旷野上,被车灯笼罩着的赵冬梅拼命地疯狂跑着,可一个趔趄,她摔倒在地上。
卡车疯了一样地朝她碾轧过去。车头离她越来越近,她再也躲不了了。
正在这时,“咣当”一声闷响,卡车突然矮了一截。它的前车轮陷进了一个雪坑,车头贴着赵冬梅停住了,仅仅分毫之差,就会夺了她的性命。
赵冬梅的一张脸苍白如纸。
日本男人把油门踏板踩到了底。
旷野上,这辆重型卡车不断地颤抖怒吼着,车轮在雪坑里不停地空转。
最终,日本男人放弃了。他拉开两个座位之间油腻腻的工具箱,从里面找出了一把沉重的扳手。他忍着疼,推开车门,跳下了车,此刻车头前的雪地上已空无一人。
他抬头看去,只见月光下的赵冬梅正没命地向前跑去。
日本男人一个跨步追上去,但刚跑了两步就停住了。他痛苦地将手摸向了两腿间,再拿起来的时候,手上已全是鲜血。
他望着自己的手,微微地哆嗦着。
狼狈不堪的赵冬梅终于爬上了路基,重新回到了公路上。她披头散发,不管不顾地往前跑着。
突然,两道车灯在前面亮了起来,将她面前的道路照得清清楚楚。
她大吃一惊,转身就向后跑去。整整一个晚上的折腾已经让她筋疲力尽了,没跑两步,腿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车停了下来,一双穿着皮鞋的脚朝她走了过来。
赵冬梅拼命往前爬去,但是没有用,她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
她眼看着这双皮鞋走到了她面前,站住了。她绝望地抬起了头,看了一眼,瞬间,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而后便昏了过去。
这双皮鞋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李春秋。
无可奈何的日本男人此时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他仰面朝天地躺在炕席上,一张脸毫无血色。
在他垂在炕沿的双腿之间,蹲着一个戴着口罩的男人。他抬起眼皮看了看日本男人,说:“忍着点。”
日本男人紧紧咬着嘴唇,闷叫了一声,他的嘴唇都被自己咬破了。
给他医治的男人慢慢站起来,然后把口罩摘了,竟是腾达飞。
他看看日本男人,喃喃地唠叨着,像父亲责怪儿子一样:“要我说,谁都赖不着,都怪自己。”
日本男人虚弱地喘着气,他还没缓过劲儿来。剧痛让他连呼吸都得小口小口的。他听见腾达飞絮絮叨叨地说:“说到底,人还是种动物。不抽不喝,什么都不好,本以为你脱俗超凡成神仙了,非就好这么一样,又成人了。”
腾达飞把他扶起来:“现在好,人都不是了。”
他看了这个日本男人一眼,有些揶揄地说:“也好。女人嘛,沾上就是祸水,不沾也好。”
日本男人缓了一会儿,才喘过气来,声音很低,虚弱地说:“杀了她。得杀。”
腾达飞坐到一边,语气像是在哄小孩一样:“杀杀杀,一定杀。杀了给你报仇,手指头给你剁下来,放你那盘子里,行吧。还是那句话,包括回日本的船票,你要什么我都给,我只要我想要的东西。秘道的图纸弄好了,别的都好说。”
日本男人看着伤口,小心地说:“不能晚,早点儿杀,越早越好。”
腾达飞有点儿不耐烦了,他刚想说什么,便看见日本男人伸手从枕头底下拽出了一张没有画完的地图,上面有一个清晰的血指纹。
日本男人脸色苍白地说:“她看见这个了。”
腾达飞一下子愣住了。
车灯照亮了前面的路,夜幕下,万家灯火。李春秋已经把车开进了市区。
坐在副驾驶位上的赵冬梅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她紧紧地把自己裹在大衣里,身上还盖着李春秋带着的一件皮夹克,疲惫地窝在那里一动不动。
道路两旁的电线杆飞快地从车窗两侧闪过。
李春秋一脸凝重,他慢慢地说:“你当时应该扎他的喉咙。既然动了手,就不该留活口。你是个女人,手上没力气,要捅他的要害。”
“我从来没杀过人。”赵冬梅轻轻地说。
李春秋转过脸,看了她一眼,然后问:“冒着失血过多和暴露底牌的危险,他追了你几里路。为什么?”
“我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什么?”
“像是一份地图,又不像。看得太快,什么都没记住,就记着上面有个红笔标着的地方——‘北教场’。”
这是一个静静的夜晚。李春秋问一句,赵冬梅就答一句,说话的声音都不高,语速都不快。此时此刻两个人不像是刚刚脱离了危险的搭档,倒像是一对生活了多年的夫妻,言语默契,心态坦诚。
“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
“什么也没想,带着剪刀就去了?”
“不想活了,没意思。”赵冬梅看着车窗外的黑暗,淡淡地说:“黑夜老是这么长,特别地长。”
听她这么说,李春秋心里有一丝触动,他顿了顿,才说:“你得马上走。”
“去哪儿?”
“我现在说话,你能听进去吗?”
赵冬梅软塌塌地靠在车座上,目光涣散:“能。我很冷静,我早就当自己已经死了。”
“一会儿我会送你去一个地方,是一家旅社。找到前台,告诉她,秋先生订好的房间。掌柜的会把216的房间钥匙给你。假如有人多嘴,你就说你是我太太。”
赵冬梅转过头,看着他。
李春秋继续说:“进去以后,关好门,把床头柜挪开,下面有一块木地板是活的。暗格里放着一些钱和一根金条,你都拿着,路上用。”
“去哪儿?”
李春秋看着前方的路,回答说:“衣柜里有一套新衣服,围巾、帽子和手套都是加厚的,还有一双靴子,把它们都穿上。这种天气,别把自己冻着。”
“你和我一起走吗?”赵冬梅看着他的侧脸,问道。
李春秋没说话。
“你带我走吧,去哪儿都行。”她期盼地看着李春秋,“咱们去乡下,去北平,去吉林,随便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哪怕在山里,一辈子都不出来。你想孩子,我给你再生一个。等以后有机会,你把姚兰也接过去,我怎么都行!”
“咱俩要走,就一个也走不了了。”李春秋轻轻地打断了她的话。
听到这句话,赵冬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李春秋接着说:“脱了身,改个名字,找个好人家,等共产党把全国都解放了,安安稳稳地过几天正常人的日子。你和我不一样,你手里没人命。等太平了,给你爸烧纸的时候,替我捎句话。”
听到这里,赵冬梅的眼圈红了。
“你告诉他,跟了他那么多年,活着的时候只给他敬过礼。他死了,我娶了你,咱俩就叫他一声爹吧。”
车内昏暗的光线下,赵冬梅一下子捂住了嘴,她怕自己忍不住哭出声来。
“别哭了,把眼泪擦干净,一会儿别让人看出来。”
赵冬梅听着李春秋的话,竭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李春秋双手握着方向盘,时不时地看她一眼:“我这个人很悲观,来哈尔滨之前,也没想到自己能多活十年。这次不一样,我觉得咱们还能再见面。也许很快。”
赵冬梅使劲地点了点头。
随后,李春秋突然问道:“你是1926年生的,是吗?”
赵冬梅点了点头。
“哪天?”
赵冬梅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这个,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夫妻一场,我还不知道你的生日,太说不过去了。”李春秋故意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
“10月22日。”
“我会记住的。”
“你怎么办?”她担忧地问,然后补了一句:“魏一平迟早会知道是你救的我。”
李春秋不说话了,他把车开
得飞快。
与此同时,魏一平正站在新公寓的客厅里,表情凝重地拿着电话听筒:“下饵钓鱼都顺利,偏偏卖鱼出了事。”
他阴沉着一张脸,飞快地想着对策:“如果她回了家,一切还都能控制。如果她不在,那就不好说了。”
李春秋一路把车开到了吉祥旅社门口的街道上,停了下来。车窗外,吉祥旅社霓虹灯的招牌亮着。
车内一片沉默。
半晌,李春秋轻轻地说:“走吧。”
赵冬梅直愣愣地看着他,不动,也不说话。
李春秋转过头,看向车的前方:“记着我说过的话。路上要是遇着贼,钱都不要了,全给他们。这一路风大雪大,把干粮带足,万一赶上车坏了,不至于饿死。有时候,一块馒头就能救一条命。”
赵冬梅一直静静地看着他,仿佛看也看不够、听也听不够。
“水少带,带个结实的杯子就行,着了急,吃雪也渴不死人。把空都腾出来,多带吃的。别怕不好看,衣服有多少就穿多少。”
听他一直絮絮叨叨地说着,赵冬梅突然问:“还有别的吗?”
李春秋顿了一下:“没了。”
“看着我。”
“走吧。”李春秋没有看她,低下了头。
赵冬梅依旧一动不动,她一直看着他,等着。没办法,李春秋只好转过头,迎上了她的目光。
赵冬梅看着他的眼神很热切,李春秋明白她在期盼什么。他把眼神挪开了,轻轻地说:“再会吧。”
赵冬梅眼睛里的热切慢慢地黯淡了下去,她缓缓戴上了手套,一只手已经放到了门把手上,又转身叫着他:“李春秋。”
李春秋望向她。
“要是以后还能再见着,要是你还是一个人,你会娶我吗?”
李春秋看了看她,微笑着说:“也许那时候,你已经当妈妈了。”
赵冬梅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猝不及防地,她突然一下子抱住了李春秋,拼命压抑和克制着自己,无声地哭了起来。
李春秋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抱住了她。
赵冬梅抬起头,主动吻住了他,深情地吻。这个吻,几乎倾尽了她所有的情感。顷刻,一行泪水从赵冬梅的眼角流淌了下来。
而后,她松开了李春秋,头也不回地下车走了。
看着夜色里赵冬梅孤独远去的背影,车里的李春秋五味杂陈,伤感不已。这大概是令他最黯然的一个夜晚了。
灰墙薄顶,一间简陋的房子里,郑三背对着门,躺在一张单人床上。
这间屋里除了这张床,就只有一张小桌,上面堆着一笸箩馒头和一罐腐乳,还有两个空酒瓶子和一堆花生壳儿,地上则扔着一堆没有过滤嘴的烟头。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开锁的声音,几秒后,门开了,魏一平走了进来。
郑三一下子坐了起来,魏一平站在门口看着他。
郑三用手搓了搓脸,对他说:“还是那句话,巧合。我的人晚到了几分钟,他看见伯爵咖啡馆门口有公安就赶紧走了。至于那儿发生了什么,站长,我真的不知道。”
魏一平看了他许久,像是在辨别他话里的真伪,顿了顿,才说:“动身吧。”
“去哪儿?”郑三从床上下来,站起来,有些不明白地看着他。
“咖啡馆的事情先放一放,有个急事,得找个人,你跑一趟。”
“找谁?”
“赵冬梅。”
赵冬梅的情绪已经恢复了,只是还稍显低落。她走在吉祥旅社的走廊深处,来到标着216房号的房间门口,用手里的钥匙把门打开。
推门进去的一瞬间,她愣住了,只见房间里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这个人,是陆杰。
赵冬梅完全没有想到。
见她一进来,陆杰马上站了起来,站得笔直,语速很快,像背诵课文的小学生一样对她说:“李先生让我来的。他说你要是生气,转身要走,就让我大声喊人,把旅社的人都叫来。他说时间很紧,最好把精力都留到路上。我要带你回牡丹江的老家,不能去火车站。李先生给找了一个赶大车的,他天不亮要去二道河子镇拉大萝卜,我们坐他的车去。到了二道河子有火车站,坐两宿就到牡丹江了。”
他想了想,马上又说:“李先生还说,半夜里走要遭点儿罪,可是比较安全。”
赵冬梅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知道,他是怕她不肯跟他走,所以才左一句李先生、右一句李先生。
她心里顿时百感交集,原来李春秋已经为她安排到了这个份儿上。
夜间的哈尔滨火车站依旧人流攒动,暖黄色的灯光下,一列火车停靠在站台上,陆陆续续有乘客上车、下车。
戴着眼镜的向庆寿夹在一群下车的乘客里,从火车上慢慢下来。他拄着手杖,步履缓慢地走着。
一阵刺骨的寒风刮过,他止不住地咳嗽。
送走了赵冬梅,李春秋回到了那个属于他们的家,他站在门前掏出钥匙打开了门锁。
他拖着疲惫的身子,推门走了进来,黑暗中,他顺手打开了灯,开始脱身上的大衣。脱了一半,他好似感觉到了什么,警觉地回过头一看,只见魏一平正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
亮堂堂的屋子里,他沉稳地坐着,也不看李春秋,只管端起手里的茶杯,喝了一口热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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