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曲倾杯一明珠
“离宴殷勤,兰舟凝滞,看看送行南浦。情知道世上,难使皓月长圆,彩云镇聚。算人生、悲莫悲于轻别,最苦正欢娱,便分鸳侣⋯⋯”一缕低婉销魂的清丽歌声,伴着铮铮的瑶琴之声,在梨花院的锦阁间摇曳着。半阙未毕,锦阁内已经有人轻声叫好。唱曲的是素有“一曲罢干戈”之誉的锦花楼新科花魁江瑶天。瑶琴为素雅之道,叫好也要有悠然的雅韵,下面听琴的主儿面白如玉,星目蕴彩,正是京师拜剑堂的钟良月钟二少。
钟良月自以为这一声好叫得悠然有致,正在点上,可是抚琴的江瑶天却美目一扫,眼中没有半分欢喜之色。钟良月给那双如诉如怨的剪水眸子瞟了一眼,心里面咯噔一下子,暗道:“难怪这丫头以'花容、瑶琴、清歌'的三绝名贯京师,单只这一眼,就险些让我这花丛老手魂飞魄散。嘿嘿,怪不得钟信那厮素来眼高于顶,却给她迷住了魂!”钟良月想起钟信就恨得牙根痒痒,他的思绪象一股烟,一下子窜到了十年前那个秋雨绵绵的清晨。细雨中一个面容娇好的病态女子挽着一个十岁大的男孩站在了钟家门口。钟良月那时候不过才九岁,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在秋雨中和那个男孩对望时的情景,那雨绵绵密密的下着,恰如一碗泼在大青碧山水画上的酱汁,将自己的远大前程泼得一塌糊涂。
大明正统年间的京师武林有三处举足轻重的势力,那便是拜剑堂、风云阁和忠义盟。这其中的忠义盟虽然号称“忠义”,行的却全是勾栏瓦舍、欺行霸市这些下九流的事,因而势道最弱。而拜剑堂和风云阁却均是首脑强悍,弟子众多,以亦侠亦商的做派在京师武林中分庭抗礼。
创于永乐年间的拜剑堂到了钟良月之父钟醒的手上便开始蒸蒸日上。老堂主钟醒为人侠义绝伦,急公好义,凭着一手“玉碎神剑”在江湖之上纵横二十年未尝一败。钟良月作为钟醒的独子自幼倍受娇宠,直到钟信出现。钟信就是那个男孩——用钟良月他妈钟夫人的话说,那个不知哪里来的野种。钟醒却对他极是看重,尤其在钟信的生母,那个病态女子沉疴不愈一命呜呼之后,钟醒居然将钟家“玉碎神剑”传给了这个失散多年的长子。钟信倒也争气,年纪轻轻,剑法便练得出神入化,照钟醒的话说,已经超过了他当年的修为。
钟良月练了几年剑法,却是稀松平常。直到他十四岁那年的中秋,钟良月当着父母的面练剑时,一下子失手,竟然将一个得自西域的翡翠盘劈碎了。“没有一点出息!”钟醒怒斥之后就叹了一口气,对钟夫人说,“以后还是让这孩子专心习文吧!”钟夫人为丈夫的这个主张忿忿不平,这等于堂而皇之地将拜剑堂堂主之位传给了钟信——那个庶出的野种。但她又无可奈何,除了怪自己的孩子没有出息之外,她也只有整天哭天抹泪。
但钟良月也不是一个习文的料,他只喜欢浓词艳赋,正经文章从来没心思钻机,每日里只将功夫下在结社赋诗斗鸡走狗上。“没有一点出息!”成了他爹钟醒看见他时挂在嘴边的一句话。钟良月真就破罐破摔,没有出息起来,十五岁起就出入歌楼,舞榭传杯,花丛弄月,几年来赢得了“花少钟良月”这么一个薄幸名。
可惜的是钟老堂主三年前忽然不明不白的暴毙,有人说钟老堂主是死于仇家的暗杀,有人传他是强练钟家百十年无人练成的“奋身玉碎,三军辟易”的绝世心法以致走火入魔而亡,更有人说,他是树大招风,遭到朝廷嫉恨,丧于锦衣卫之手。不管怎样,钟老堂主一死,拜剑堂就塌了天,其时正值拜剑堂和风云阁三年一次的“刀剑决”,败的一方要将所辖的镖局、商铺的买卖让出五家来给对手。风云阁总门主凌横云的“千回百转流连刀法”为武林一绝,老堂主在世时,依仗他的玉碎神剑与凌横云交手两次,一平一胜,胜的那一次也是侥幸得紧,事后钟醒还勒令堂中弟子不准言胜。
堂主新丧,群龙无首,强敌又欺上门来,可想而知当时拜剑堂内的震动之大了。危急时刻,年方弱冠的钟信拜剑登堂,以决死之心施展玉碎剑法苦斗凌横云。二人激战三百招不分胜负,凌老门主嘉其人才难得,自动提出那一战算作平手。拜剑堂上上下下,连钟夫人算上都对这位受命于危难之时、挽大局于倾倒的少堂主刮目相看了。登上拜剑堂主之位的两年间,钟信携拜剑堂镇堂之剑“激扬剑”征战南北,终于让江湖上的人都知道拜剑堂还是拜剑堂,甚至比钟醒那时候还气派。更有武林宿耆传出话来,说钟信这把剑几乎可以称作天下第二剑了,再练得三年便能赶上统领八万缇骑的锦衣卫都指挥、人称“秋山秋水秋雨寒”的剑楼主人毕清秋。
在钟良月眼中,钟信是个每天说话超不过十句的闷罐葫芦,对这样不解风情的家伙,花少自然懒得搭理。钟信虽然在江湖上叱咤风云,但在家里面对钟良月这个弟弟却束手无策。钟良月便在他爹死后更加变本加利地荒唐起来,只要他看准的青楼女子必要春风一度。当然“花少”从来不用强,“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钟二少从来都是一掷千金,眼睛眨一下就是狗娘养的。“一曲罢干戈”江瑶天的大名他早就听过,只是这等花丛翘楚架子太大,钟二少懒得打她的主意,直到他听说素来远离酒色的钟信竟给这锦花楼的花魁迷住,这才巴巴的赶来看这江瑶天的新鲜。其时天下颇不太平,大明和蒙古瓦刺争杀不断,锦花楼将自己的新科花魁称作“一曲罢干戈”,自然就别有意味了。
而江瑶天的色艺也着实让钟二少惊艳不少,她的肤色并非是那种欺霜赛玉的白,却健康得散出一种珍珠般的润泽来,最妙的是那幽然如诉的眼神,只一瞥,便能勾得人的魂去。“这女子实在是冠绝当世的尤物,一曲罢干戈,这花名当得,实在是当得!”他望着那跃动的玉指和开合的樱唇,心里想:“狗娘养的钟信,你事事强我一头,但你这女子老子是要定了的。”想到终于可以凭着风月场上习得的功夫,在女人上压倒钟信一头,钟良月心里就颇有些洋洋自得。
“泪流琼脸,梨花一枝春带雨。惨黛蛾、盈盈无绪。共黯然悄魂,重携纤手,话别临行,犹自再三、问道君须去⋯⋯”那歌声伴着琴音依然如一袭舒缓凄怨的夜风,轻扣着众人的心扉。
便在此时,却听有人一声冷哼:“国君蒙难,天下震动,亏还有人生出许多闲心,听柳三变这浓词冶曲!”这声音清朗细润,虽是愤然而发,却依然说不出的动听悦耳——让一股清澈甘醇的细泉在晨曦下跃出,喷在光润的美玉上,就该是这个韵味吧。
而这人所说的“国君蒙难,天下震动”,正是指一月之前,好大喜功的大明天子正统皇帝轻信刚愎无能的宦官王振,仓卒亲征瓦刺,以至土木堡一战五十万大军全军覆没,身为一国之君的正统帝更为瓦刺所擒的惨事。其时正统帝之弟成王朱祁钰才匆匆登基没有几天,祸首王振一家均被斩,余党数人也被明正典刑,大明京师内惶惶浮动的人心才稍稍安定。
但此时这人冷冰冰的一句话依然不啻平地轻雷。江瑶天的歌声嘎然而止,那琴发出铮然一响,在锦阁内恰如一道渺渺远去的叹息。
钟良月正在兴头上,闻言登时双眉一皱,便待发作。说话的人就坐在斜对面——今日这锦花楼的梨花院已经被他拜剑堂包下了,这人却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坐到了那里。和这人四目一对,钟良月的心却微微一震,眼中是一袭倚白胜雪的白袍,这人虽是书生打扮,却明明是个年方十六七的女子。那如画的明眸,那微蹙的弯眉,配着那雪样的脸庞和紧抿的丹唇,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冷艳孤傲,若说江瑶天之美是一种牡丹天香般的丰艳,这少女就是一股冷梅仙葩般的清丽。
钟良月有些不怀好意地笑了,忍不住曼声吟道:“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那少女双眉一挑,对钟良月的挑逗丝毫不以为意,转头对江瑶天道:“张孝祥的《夜行船》能唱么——'一舸凌风,斗酒酹江'那一曲?”江瑶天眼波低垂,低声道:“安国这首词过于豪迈,与瑶琴的平和之气不调,那一曲《西江月》'问讯湖边春色'语义冲淡,或可一试!”张孝祥字安国,是宋高宗年间的爱国词人,其词于南渡之后慷慨悲凉,激愤豪放如苏轼,勾栏瓦舍之间确是很少弹唱他的曲子,江瑶天才艺冠绝当世,能抚奏一曲他的《西江月》已属难能可贵了。
那少女笑道:“好,便是这首'问讯湖边春色',”说着取出一锭大银,“唱得好了,这一百两就是你的了。”江瑶天并不抬头:“瑶天虽是蒲柳之姿,却也不在乎几两银子!”玉指轻捻琴弦,一曲《西江月》已经泠泠而作。
“且慢!”说话的却是钟良月,他的脸上笑意更浓,向那少女挤了挤眼睛:“人家说了,不在乎你那几两银子的!”他说着取出两排金锭:“江姑娘,曲子是我先点的,那一曲《倾杯》还没有尽兴,怎么换做了《西江月》?还是《倾杯》,唱得好了,这五十两就是你的了。呵呵,小生这可是十足真金!”那金锭光华闪闪,置于桌上,耀人眼目,阁中的龟奴女佣都觉双目一亮。
钟良月呵呵地微笑,笑得极是含蓄潇洒,他花少钟良月要的就是这惊世骇俗之效。他只是有些遗憾,江瑶天脸上的神色还是那么淡然。那少女脸上神色更冷,缓缓垂下素手,解下腰间所系的一对玉佩。“此玉虽非至宝,却是出自吴中大匠陆子刚之手,”少女脸上神色丝毫不变,“求姑娘一曲《西江月》!”给江瑶天吹笛的那老者颤巍巍地走了过去,拾起那玉佩,小心翼翼地从锦阁内的阴暗处挪出,放在了落日的余晖下细瞧。那玉佩上悬晓月,中凿飞凤,其光柔和如秋月,连江瑶天的美目都闪过了一丝震颤。“美玉无暇,晓月下弦而偏左,真的是陆子刚手下珍品!”那老者的声音都颤了,锦阁内更是唏嘘一片。
这时候就有一个拜剑堂弟子低声在钟良月耳边说了一句话:“这女子是风云阁凌老门主的千金凌霜雪!”钟良月的眼睛慢慢眯起,心里面一阵收紧,他最喜欢这种一掷千金的争斗,更难得的是这争斗的对手居然是一个绝色少艾。他不知道这位凌老门主的千金犯了什么病跑到勾栏瓦舍和自己过不去,但他钟二少从来不在风月场上输人一头的,何况这一回的对手和彩头都是举世难觅的佳人,这传扬出去岂不是一段风月佳话。
“咱们输给谁也不能输给风云阁是不是?”钟良月口中对那弟子说话,眼睛却向凌霜雪荡过去一个满含挑逗的眼神,说着自怀中取出两颗明珠,看也不看地放在了桌上,“合浦万斛珠易求,美人千金笑难得。江姑娘这样的瑶琴佳韵自然要配合浦明珠了!还是——倾——杯!”合浦明珠,自古有名,更难得的是这一对明珠重约半两,一般大小,竟是天然成对。那明珠置于桌上,玉色照人,众人望着那璀璨珠光,全有些瞠目结舌,锦阁内就是逼人的一静。微微一沉,江瑶天才抬起了秋水般的眸子:“公子,此珠千金难易,贱妾一曲陋音,怎值此数?”钟良月掏出了这对明珠也觉有些心痛,闻得江瑶天艳倾当时,对往来亲近的达官显贵都不屑一顾,这明珠本是预备买通那老鸨一亲江瑶天芳泽的。但这时看到江瑶天眼内那抹令人心醉的震动,钟良月还是觉得值,他笑道:“一顾倾城国,千金不足多。今日江姑娘'半曲倾杯一明珠',也算是一时佳话了吧?”江瑶天无语。她望着眼前那张洁白整齐的脸,心内不知怎地却闪出另一张脸孔。那张脸的眉眼和他很像,只是那人的眉宇间总含着一股人世间难得一见的坚毅之色,皮肤也黑上许多,就给人一种很结实很质朴的感觉。她每次看到他,就会想起一把千征百战之后的剑,那剑已经起了星星残口,却依旧锋寒逼人,夜静更深,那剑却会在匣内铮铮鸣叫的。
记得他第一次是陪着一个什么显贵来的,那一次他默不做声地坐着,安静得象深秋的月光。但这人是真的懂她的琴的,她从他沉醉的目光中能感受到。
那一次之后她便知道了一个让她时常痴痴默念的、让她柔肠百结、让她左右为难的名字:钟信。
“江姑娘,请——”钟良月文质彬彬地一举手,打断了她那缕柔柔的思绪。
江瑶天才一笑,她这一笑半含歉意,微微向凌霜雪一颔首,玉指一挑,瑶琴上登时如银瓶碎泻,发出清泉出谷般的铮铮之声。凌霜雪忽地愤然而起,她是怒了,但在钟良月眼中,她这一怒也是如此动人。“钟良月——”她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这花心大萝卜,小心不要落在我手里!”钟良月一愣,适才这位凌大小姐温言细语,气度雍然,这时恼羞成怒之下居然会冒出来“花心大萝卜”这么一句粗鄙言语,而且他更不知道这话是从何说起。但花少对美女素来客气,依然风度翩翩地一拱手:“佳曲难闻,凌大小姐若是不弃,不妨坐下一同品品!”只是他嘴上客气,心里面却乐开了花。
凌霜雪好似觉得无限委屈,雪袖一拂:“跟你这花少一起听琴,没的里糟蹋了这琴声!”不知怎地,她这末一句话竟是有些哭音了。钟良月见她忽然间小女儿家的脾气大作,又是好奇又觉可笑,正没理会处,那凌霜雪却一抬脚,将那桌案踢得翻了,然后头也不回地率着四名跟从出阁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钟良月更是咧嘴道:“这小娘皮如此泼辣,将来不知谁倒了八辈子的霉,会娶了她为妻。”还是江瑶天先回过神来,强自笑道:“适才这位公子脾气是大了一些,还望不曾扰了钟二爷的雅兴!”话音未落,阁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这声音大得出奇,明明是一个人在走路,倒象是千军万马一起奔腾作态一般。砰砰砰砰,每走一步,这锦阁几乎都要为之一震。阁内的人全一惊,钟良月的神色也是一变,道:“是三堂主'搬山断岳'雷啸,他来做什么?”闯进来的果然是拜剑堂的三堂主雷啸,这么重的脚步声也只有“搬山断岳功”练到极处的雷啸才能发出来。钟良月素来对这位满脸胡子性如烈火的的雷啸有几分忌惮,见他闯进来不由皱起了眉头。此时雷啸的脸上满是悲愤之色:“二爷,二当家的叫你回去!”雷啸尽管已经将声音压低了,依然在锦阁中嗡嗡作响。
“庾寒烟?”钟良月想起拜剑堂的二当家“烟云九纵”庾寒烟就有些厌恶,这老东西只知道狗一般跟在堂主身后转悠,以前是跟着爹,后来是跟着钟信这野种。“我没功夫!”钟良月的少爷脾气上来了,“没看见我正忙着么?若是无有要事,你也最好不要留在这里,免得扰人清兴!”雷啸的脸一阵抽搐,他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口气,才慢慢将嘴凑到钟良月耳边,将声音压得不能再低:“出事了,大堂主被——杀——”
二、临危拔剑起
钟良月向拜剑堂猛赶时,觉得双腿有点发软。他实在不曾想到有这么一天,钟信这野种居然会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去。
但钟信真的死了!
拜剑堂给一种不祥的气息笼着,出出进进的人的脸上全抹着一层悲戚。雷啸拥着钟良月一到,院子中就是一静。但这股肃静更让钟良月心里发紧。他看到那些年轻弟子们的眼中都喷着火,象神机营的火铳,随时会惊天动地的炸出来。堂中的几位长老眼睛都是红红的。
拜剑堂的大厅好大好轩敞,但钟良月还是一眼就打上了大堂当中的一张竹床。满身是血的钟信就躺在那上面,想是才刚刚断气。那双永远坚毅沉着的眼睛已经闭上了,他那身白袍已经给鲜血染成了红袍,连竹床上都满是血。
钟良月望着那一片绛红色的还未凝固的血,就觉得胃口一阵抽搐。他连忙别过身去,好歹没有吐出来。在那竹床之后就悬着老堂主钟醒亲手所绘的苍鹰图,图上“鹰扬天下”的几个大字依旧酣畅淋漓,只是那几个墨字这时在钟良月眼中全成了一片血红的颜色。
“二爷,”身子高高瘦瘦的庾寒烟已经走了过来,这老家伙依然和往常一样,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大伙终于将您盼来了!”他拍着钟良月还有些发抖的肩膀,说:“今日的拜剑堂,还要二爷一肩挑起来!”“什么?”钟良月惊魂未定之际,忽然听到这句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庾寒烟将一张干巴巴的脸对着他,一字一字地说:“大堂主遇难,拜剑堂主这个位子自然要二爷来做,激扬剑自然要二爷来拜!”钟良月心里面乱成一团,“拜剑堂主”这个曾经让自己无比期盼又无比绝望的位子呀!为了这个位子自己不是没有振奋过,但那从来都是两三天的热乎。玉碎剑法自己比不上钟信,精明强干自己比不上钟信,他能做的似乎只有在红烛昏罗帐内荒唐沉沦。因为钟信这个野种迟早会将自己母子轰出拜剑堂,这是迟早的事,他迟迟不这么做,只不过是顾念江湖上的名声。他钟二爷除了花间月下的及时行乐还能做什么?
但他实在想不到有一天庾寒烟——那个野种钟信的走狗,会低三下四地求他来做拜剑堂的堂主。他有些六神无主了,喃喃道:“我⋯⋯我做得来这堂主么?还是大伙商量一番!”“商量什么,”雷啸先自咆哮起来,“钟家的拜剑堂自然要你钟二爷来做堂主,旁人要做,我雷啸第一个不服!”雷啸的声音震得钟良月耳膜嗡嗡作响,他才明白眼下的拜剑堂内必然是纷争极烈,庾寒烟难以服众,才将自己请了出来。果然那几个长老纷纷点头:“还请二爷早日拜剑登堂,主持大局!”雷啸又道:“大堂主中了风云阁的毒手,死得不明不白,也要请二爷作主!”钟良月这时候渐渐定下神来,才想起来问:“庾二叔,钟⋯⋯那个我大哥是怎么死的?真是丧在风云阁之手?”想起刚刚还和风云阁大门主的千金拼富争曲,就觉得一阵的不寒而栗。
“死在凌横云之手,”庾寒烟沉沉道,“二人也是一言不合,便在京城郊外的慨然亭旁动起手来。大堂主一时大意,便中了凌横云千回百转的连环七刀!嘿,你不妨看一看堂主身上那连绵不绝的刀口,除了凌横云的流连刀法,天下再无第二种刀法能砍得出来!”雷啸怒道:“那就大集堂中兄弟,血洗风云阁!”“不成!”庾寒烟冷冷道:“堂主死前有遗命,万万不得为他报仇!”雷啸的小眼睛锥子一样扎过来,一字字地道:“堂主这遗命你亲耳所闻?”庾寒烟点了点头:“当时我在!”雷啸吼道:“那你竟眼睁睁看着堂主死在凌横云刀下?你的烟云九纵呢?你的斩云剑呢?”他这么砰然一吼,所有人全悚然一惊,钟良月更是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庆幸所有人全盯着庾寒烟,没人注意自己额头上频频渗出来的丢人的冷汗。
庾寒烟却神色不变:“大堂主的脾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和人动手之时,旁人岂能前去助剑?流连刀法神鬼莫测,二人胜败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情。我见到大势不好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这么说,”钟良月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这事情的前前后后你都在场了?他们为何见面,又为何起了争执?”庾寒烟的脸上掠过一丝灰色,黯然道:“拜剑堂和风云阁三年一决,大堂主觉得刀剑无眼,拼拼杀杀的实在太过惨厉。他找到凌横云只不过想与风云阁从此息争。但是⋯⋯凌横云不允!哎,也是大堂主年少气盛,言语失和就和凌横云动起手来⋯⋯大堂主这不准报仇的遗命也是为了拜剑堂!”庾寒烟干瘪的腮上有一块肌肉频频跃动着,“我知道大堂主的心思,他⋯⋯他为了这拜剑堂失去的太多太多了!”一片沉默之中,庾寒烟再次望向钟良月,那眼光近乎乞求:“大堂主一月之后出殡,再转过三天之后,便是十五的正日子,请二爷为了拜剑堂上上下下的几百号弟兄,登堂拜剑!”“登堂拜剑”是拜剑堂上下拜见新堂主的仪式,钟良月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钟信登堂拜剑的风光和气魄,想不到未满三年,这“登堂拜剑”之人就换作自己了!
事到如今,钟良月似乎只剩下点头了。他干巴巴地吐出几个字:“先置灵堂吧!”堂中自有理事的勤快徒众,大夥七手八脚的一起忙活了不多时,拜剑堂内就给白布黑幔装点得一片肃穆。望着堂中进进出出低声忙碌的徒众,钟良月忽然觉得一阵子的空虚无助。许是为了生龙活虎的一个人忽然死了的原故,虽然这个人自己一直嫉恨无比,但还是让他觉得一切都那么没有趣味,一切都那么没有道理。他那漠然的目光游过堂门,便望见了那满院梧桐拥出的一角清澈碧蓝的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只是钟良月望着这深秋碧霄,觉得有点头晕。
堂中的弟子全换做了白色孝服,连钟良月自己都不知不觉地给人套上了孝衣。望着满堂白茫茫的一片颜色,钟良月心里忽然闪过稼轩的一句词: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
“拜剑堂两位堂主,七长老和堂中所辖各铺面管事的兄弟都到齐了,请二爷应允,一月之后登堂拜剑!”雷啸说着呜咽出声,砰的跪倒在地。
堂中年纪最长的陈凌霄陈长老走上两步,垂泪道:“二爷只要应允登堂拜剑,拜剑堂就有了主心骨。虽然和风云阁三年一次的刀剑大决已近,但二爷尽管放心,老朽就是拼了这一条老命也决不会让二爷冒此大险!若是二爷还不登堂拜剑,老朽就跪死在这里!”他说着老泪纵横,颓然跪倒在地。
呼拉拉一下子堂中跪倒了一片,连庾寒烟都跪下了,老的少的全是白衣如雪,全是涕泪横流,一起向钟良月呼喊:“请二爷登堂拜剑!”钟良月望着这一张张无比真诚的脸,鼻子一酸,几乎垂下泪来。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有了一种感动,他忽然明白了一种力量:英雄的力量。
“是,待给大哥出殡之后,我⋯⋯就登堂拜剑!”他的声音有几分嘶哑。
夜深如海。
钟良月守在他哥哥钟信的灵前还是有些心神不定。他想仔细琢磨琢磨钟信之死,但心里面七上八下,丝毫理不出个头绪来。更要命的是这时候他又想起来拜剑堂和风云阁三年一次的'刀剑决',屈指算来,也就是一月之后的事情了。虽然陈凌霄他们哭着喊着不让自己去,但拜剑堂主岂能临战退缩?可如果当真一战,凭着自己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去斗凌横云的流连神刀,那不是去白白送死么?
眼前满是晃动的白烛,钟良月的心也如那几根风中的白烛,颤悠悠忽闪闪的。钟信这棵往日给自己挡风遮雨的大树忽然倒了,钟良月才觉出他的可爱和可贵来。
一个弟子轻声禀报:“二爷,有一个人要来拜祭堂主!”钟良月抬起眼,便看到了那段娇怯怯的白色身影,象一树披雪瘦梅凝在堂外,正是江瑶天。江瑶天没有理会钟良月挤出来的笑脸,径自走到了棺前。
本来依照当时丧礼,要停尸正堂两日后再择吉日入殓纳棺的,但庾寒烟说为了拜剑堂的声誉,大堂主的死因万万不能外传,而他那密布刀口的尸身更是不能给外人瞧见,便急急入了棺。
棺前的江瑶天神色无比忧郁,就有一种凄艳的美。
钟良月挥了挥手,几个拜剑堂弟子便被他轰到了堂外。雷啸和庾寒烟说是为防范风云阁乘机来犯,一直率人在院外巡备。这几个人一出去,诺大的拜剑堂中就只剩下了钟良月和江瑶天两个人。
江瑶天凝视着钟信的灵位,幽幽一叹:“你去得倒是心安理得,但你这一走,这一大摊子事谁来收拾?”她说着低低啜泣。那声音让钟良月为之心碎,不由惹出一堆胡思乱想:“有这么一位绝代佳人为他流泪,野种钟信死得也就不冤枉了。这小娘皮不惜抛头露面,巴巴地赶来给他祭奠,是不是她⋯⋯已经成了他的人了?”她的双肩开始慢慢的抽搐,钟良月在旁瞧着觉得怜爱无比,忽然想:“野种钟信死了,他那堂主之位给了我,是不是他这小情人也该给了本公子爷?”就忍不住走过去,轻轻搂住了那段“我见犹怜”的香肩,温言道:“瑶天,不要难过了,钟信虽然去了,还有我——”江瑶天秀眉一蹙,轻轻一挣,就转脱了他的臂弯。泪水还挂在那张脸上,这时她仰起头来,就多了一种熟悉的神色,这神色在钟信的脸上常常能看到,那是一种无声的坚毅:“二爷该记住了,二爷是二爷,钟信是钟信!瑶天此来只是为了钟信,跟二爷无干!”钟良月望着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江瑶天倒问他:“这时候拜剑堂形势危急,二爷有何打算?”钟良月苦笑道:“他们让我做那劳什子堂主,我只能去做!不管怎么说,我也要去赴那三年一期的刀剑决的⋯⋯嘿嘿,这时你不愿意看我这张脸,再过几日想看也看不到了。好天姐,不知那时候你会不会到我的灵前哭上两声呢?若是想哭,不如此时就扑在我怀里面哭!这叫做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想到自己真如秋风中的残花一样随时会随风飘散,他这笑真就悲凉得很。
江瑶天听得这话,目光倒温柔了许多:“二爷,我常常和令兄在一起⋯⋯对贵堂之事也知晓一些。我觉得这时候你该去找一个人,有此人在,天下便无人敢为难你!”钟良月双目一亮:“谁?”江瑶天低声道:“铁袖清风文赤羽!”钟良月浑身一震,喃喃道:“铁判文二叔?我早想到了他,可是⋯⋯”他想起来父亲钟醒素来和文赤羽交称莫逆,自己小时候这文赤羽常来拜剑堂抱着自己玩的,那时候自己便叫他文二叔。可是后来不知文赤羽和爹爹闹了什么嫌隙,铁判文二叔便不再登门,唯一来的一次还是爹爹出殡的时候⋯⋯
江瑶天道:“令兄曾说,文赤羽非但武功奇高,更兼生性耿介,铁面无私,这才得了'铁判'这个称呼。况且,他是锦衣卫三大同知之一,专理刑狱,朝野上下谁不惧他三分?”“是,是!还是好天姐想得周到!”钟良月一个劲地点着头,想到自己还有一个官面上的“二叔”,就觉得底气足了许多。虽然这文二叔多年不曾登门了,但他自幼便喜欢自己的,现下侄儿遇难,您老人家怎么着也该来给侄儿撑撑腰吧。
但他觉得自己这么对一个女人唯唯诺诺不免有点丢脸,忽然想起一事,小声对江瑶天道:“你有没有觉得钟信死得有点奇怪?”江瑶天的美目闪过一丝光芒:“怎么?”钟良月看到了她眼中的困惑和震动,就有点满足,道:“我在想,钟信未必是死在凌横云之手,或者说凌横云未必能一个人就杀得了钟信,还会有一个帮凶!这个人就是庾——寒——烟!”江瑶天那对美丽的眉毛渐渐聚拢,樱唇因为吃惊也慢慢张开。这让钟二爷非常激动,越发觉得自己的推断合情合理:“三年前初出茅庐的钟信就和凌横云战成平手,经过三年磨炼,血气方刚的钟信怎能不进反退,败在六十开外的凌横云手下?唯一的解释就是庾寒烟动了手脚,嘿嘿,他做了多年的拜剑堂二堂主,想必是做得腻了,钟信一去,拜剑堂就落入了他手中!我钟良月不过是个摆设而已。哼,当年爹就死得不明不白,钟信这废物查了三年也没查出些许头绪,嘿嘿,依我瞧只怕也是这庾寒烟动的手脚。那时他必然以为爹一死,拜剑堂就该归他了,可没想到还有钟信。所以他便联络了凌横云,暗中做了钟信。哎哟,不好⋯⋯”他越说越是觉得有道理,忽然想到这庾二堂主迟早要对他钟二爷动手,忍不住额头上就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江瑶天待他说完,却缓缓摇头:“庾堂主对你钟家忠心耿耿,这在江湖上已是尽人皆知了。令兄每次和我提起庾寒烟,都是对他心怀感激之情。二爷,我知道你忽然遭逢大难,难免疑神疑鬼,但你决不该疑心庾寒烟!”钟良月听得她用这种十分肯定的口吻教训自己就觉得有些窝火,难道这女子知道拜剑堂的事情比自己还多?女人到底是女人,哪里懂得半分的江湖险恶!
他呵呵地冷笑着,笑得不以为然。这时夜静更深,堂中没有余人,钟二爷静下了心来,只觉钟信之死处处都是破绽。他忽然想起一事,转身走到了棺材前。
江瑶天看着他那一脸激越的神色,吃了一惊:“二爷,你要干什么?”钟良月嘿了一声:“我要开棺验尸。那时我心神不安,没有细瞧钟信的尸身,这时我要仔细查一查伤口!”说着已经将双手按在了棺材上。
“二爷,不要动,”江瑶天颤声道,“我、我不想让信郎⋯⋯不得安宁!”钟良月不理,双手在棺材盖上摸索着。
这时堂外飘过来一个凉冰冰的声音:“二爷,江姑娘说得对!不管你对堂主有何不满,现在人死为大,你都不该让他不得安宁!”走进来的人正是庾寒烟。
“什么?”钟良月的脸因气愤而发了红。但这时候他自然不能说出来开棺验尸的理由,这老家伙来得悄无声息,连那烛光都没有晃动一下,“烟云九纵”之术显是已修到了化境。他不知道刚才自己的话庾寒烟听到了多少,心内七上八下的,就有些不尴不尬。
“二爷,”庾寒烟的脸上还是一副不晴不雨的样子,让钟良月看不出一丝端倪来,“这时候你该做的事情应该是练练钟家的玉碎神剑!”“怎么,你们当真要他去赴那'刀剑决'?”江瑶天先叫了起来,只是她素来雅致,这时心急之下依然声音轻柔。
庾寒烟缓缓摇头:“陈长老说过不让他去,那是陈长老老糊涂的话。刀剑对决,堂主若是不去,拜剑堂上上下下就再也没有脸面行走江湖,”他说着将一双老眼慢慢眯起,射出两线如电的光芒,“二爷,我知道你自幼便给堂主压着,怀才不遇,但在庾某心中你一直是条汉子。你断不会让堂中兄弟无脸见人的,是也不是?”钟良月那铁青的脸上扯出一丝冷笑:“好,古来共一死,何至尔寂寂!钟某虽然是个浪荡子,却也不会做那缩头乌龟。”他一回身,已经自“藏剑塔”上抽出一把剑来。这堂名为“拜剑”,确是名符其实,苍鹰图下就有座一人高的七层金塔,名曰“藏剑塔”。每一层塔檐上都横着一柄剑。七把剑均是名剑,三把是江湖中名耆巨子的馈赠,另三把却得自当初与拜剑堂为敌的著名剑客之手。六把剑众星拱月一般卫护着最上面的那把拜剑堂的镇堂之剑——激扬剑。
钟良月一把抽出的正是当初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疯剑客”所用的怒潮剑。剑一入手,他就有些后悔,疯剑客的剑太沉了,不过这“怒潮”之名倒正应了他此刻的心情。他的腕子一抖,立时剑光如怒潮暴涨,在拜剑堂内倾泻而出。
他这玉碎剑法才施展了几招,庾寒烟的双目就一张。但十余招过后,钟良月心内的郁愤之情渐息,再加上那怒潮剑沉重之极,剑招就开始散乱起来。庾寒烟的脸色就渐渐难看。
七十二式玉碎剑法堪堪使完,钟良月蓦地大喝一声,一式“三军辟易”藏剑收功。他久不练剑,这时已经有些吁吁带喘了。一旁庾寒烟的脸色当真如同残冬寒烟的一般难看了。“这根本就不是玉碎剑法!”这老东西说出话来,一点也不给几日后的拜剑堂大堂主面子,“你一点也没有运剑的信心和决心。”“玉碎剑法的诀窍便在'决绝'二字上!”他说着自钟良月手中接过怒潮剑,忽然运剑如风,挥出了一式“三军辟易”。钟良月见他剑剑下掠,和自己相比不过是老道一些而已,忍不住哂道:“我瞧你这一招使得也没什么了不起!”话音未落,庾寒烟忽然抖手将长剑飞出。那怒潮剑化作一道电光,带着尖锐的呼啸擦着钟良月的脸飞了过去,象一条怒龙般直插入藏剑塔内。剑横塔内,兀自嗡嗡地鸣叫不已。钟良月给贴颊掠过的长剑吓了一跳,怒道:“干什么,打把势耍飞刀么?”庾寒烟却转身向外走去。钟良月这时才吃惊地看到地上的方砖却起了一丝丝细小的龟裂,然后慢慢炸开,一块两块三块⋯⋯一共裂了七块方砖。庾寒烟已经走到了门口,却转过了身来,叹道:“还是七块,当初老堂主能裂得九块。大堂主禀赋过人,年纪轻轻就能裂得八块,”他再将无奈的目光望在钟良月身上,“也许他们本来不该选你做堂主。他们太过迷信钟家的人,却不知道老堂主早已经说过了⋯⋯”他的目光忽然变得匕首一样犀利:“这个钟二少,没有一点出息!”他说了这一句话后,便即转身飘然出堂而去。
堂内的钟良月就象一只给短刀刺中的猛虎,忽然间连眼睛都泛起了光,可怕的血光。江瑶天看到他眼中的那层红光也不禁打心里面生出了一丝寒意来。
三、倾心
古时人家有了丧事时往往久停不葬,有明一朝的品官丧制甚至是三月而葬。拜剑堂主钟信在五服之亲吊丧哭临之后,便草草定于一月之后下葬。
钟良月的胡子肆无忌惮的疯长起来,一月之间他将功夫全花在了练剑上。灵堂前、花园后,常能看见钟二少拈着一把剑的身影。他感到身子内正跃动着一股气,这股气在他心灰意懒的时候一次次地摧动着他。吃饭、喝酒,甚至做梦时,他想的都是钟家的玉碎神剑!那身孝服早已经脏得变成了“灰袍”,但钟良月已懒得管它,他甚至四五天才洗过一次脸。
庾寒烟倒总来看他,虽然他的指点钟良月会一字字一句句地仔细咀嚼,但钟良月从来不理他。雷啸和七长老看到往日风流倜傥的钟二少忽然生出一脸乱糟糟的短须,并且整日捧着长剑疯了一般胡乱舞弄都有些吃惊,就纷纷劝他要想开些。钟良月只有笑一笑,心里面想:“这帮家伙准以为自己疯了,却不知道我现在比他们要明白得多。”一月来的朝夕揣摩,他忽然悟出一个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道理,那就是钟家的玉碎剑法可以速成。但这速成必须是以激愤之心修炼,才能练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剑意来,怪不得当初出身卑微的钟信要比自己练得好!
身临险境只得先求自保,自己这条命可不是从街上捡来的,剑法精进一分就多了一分生还的希望。当所有拜剑堂的人全叹息庆幸钟良月不再是从前的花少的时候,只有钟良月自己知道,他钟二少还是钟二少!
所以那个夜晚,当钟良月忽然兴之所至跑到梨花院去的时候,江瑶天根本没有认出他来。
那老鸨子在费了好大劲认出眼前这个胡子拉茬的小子确实就是奇货可居的钟二少的时候,急忙引着他来到江瑶天那套锦阁外坐下。“这丫头这几日来犯了洁癖,每次洗澡都要个把时辰,我去叫她!”“不必!花少何时曾扫过美人清兴?还是让她洗。”钟良月双目一亮,挥出五十两银子将老鸨打发了出去。他信步走到锦阁旁那间雅致的暖阁外,里面果然传来哗哗的水声,江瑶天有些慌乱地喊:“请二爷稍等片刻!”钟良月心血澎湃,如何会等,他推开门就瞧见了一幅美人出浴图:瀑一样的长发比夜色还深还浓,玲珑有致的娇躯在灯下散着玉一样柔和的光。钟良月几乎给那白生生的柔光击昏了,这般香艳的情景,便是吴道子、李公麟的生花妙笔也画不出来吧。
江瑶天却瞧见一个满面须如短草的“灰袍”人痴痴呆呆地望着自己,她惊叫一声,急忙缩入了水缸内。
一捧带着几片花瓣的水漾了出来,无声无息地流过屋角的一个紫色檀木大箱的箱角,再缓缓地转到钟良月脚下。缸内无数粉红色的花瓣便簇拥着的那藕一样白嫩的香肩和扑满飞霞的粉脸荡漾,荡漾⋯⋯
“二爷,你⋯⋯你可不是大丈夫!”江瑶天终于认出了钟良月。钟良月呵呵地笑着转过了身:“二爷可是给'大丈夫'这三字害得苦了,请美人更衣!”再转过身,终于瞧见江瑶天披上了一袭红衣,斜倚在了床角。她故作镇静地看着他:“明日大爷就该出殡了吧,二爷怎么会有闲心来到这里?”钟良月颓然坐在床角:“昨天我又做了那怪梦,实在睡不着。”江瑶天见了他一副黯然消沉的样子倒有些担心,问:“又胡思乱想什么了?”钟良月叹一口气:“连着三日梦到钟信被杀,杀他的人就是庾寒烟,庾寒烟使刀,一刀刀地砍过去⋯⋯”他说着低下头,望着箱子角那一串亮晶晶的水迹发呆。
江瑶天看着他那痴痴呆呆的样子,不禁心生怜惜,伸手抚着他乱糟糟的长发,幽幽道:“良月,你以前荒唐胡闹了这么久,还从来没有经过什么大的风浪。这时候卒经大变,未免失了方寸。不过这时候你倒该沉心静气,不可自乱阵脚!”钟良月耳中听她说话,心里面却觉得有一件事情时隐时现,仔细想时却又捉摸不到,正自犹豫着,忽然闻到了江瑶天手上的芳香。
他嗤的一笑,眼见江瑶天露在红袍外的玉足纤巧可爱,忍不住伸手去捉:“你怎么每次跟我说话都象是大姐姐在哄小弟弟!”江瑶天见了他又如往常一般的嬉皮笑脸,倒放下了心来,缩回玉足,嗔道:“老实些,今晚可不是你荒唐的时候!”钟良月犯了老毛病,笑道:“日日是好日,夜夜是春宵,管他是不是时候?”伸手扯住了江瑶天的袍子。江瑶天大吃一惊,急忙缩身后退,钟良月见了她花容失色的样子,童心大起,虚张声势地压了过来。
嗤的一声,江瑶天的红袍给他扯了一个口子,江瑶天一声低唤,挥手一掌重重拍在了钟良月脸上。钟良月一个踉跄,啪的一下子将床上一支沉甸甸的瓷枕摔在了地上。
咚的一声响亮,钟良月一愣,心底下那事情象水中按不下去的旧木头,慢慢又浮了上来,他极力思索去找寻时,那旧木头又忽然间沉了下去,混在心内的一潭乱水里无影无踪了。
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响起一声轻斥:“钟良月,又在这里胡闹!”一道白影风一般闪了进来。钟良月正自沉思,忽然间肋下“欺门穴”一麻,便中了一指。他哎哟一声还没有叫出来,已觉浑身酥软,那白衣人伸手拽住了他腰间的孝带,拖死狗般地拖了出去。
月上柳梢头,锦花楼内时闻打情骂俏和丝竹弹唱的声音,那人却提着钟良月的身子迅疾如风地掠了出去。起落之间,两个人便出了京师的繁华境地。钟良月给这人倒提在身后,看不见这人面目,只觉这人身材窈窕,身上幽香时作,必然是个女子。眼见她尽往荒僻的地方奔跑,钟良月不由心下惊慌,叫道:“喂,放下我来!哪里来的臭小娘,却来消遣你家公子爷?”声音未落,那女子果然将他放了下来,只是“放”得重了些,砰的一响,摔得钟二爷头晕脑涨,七荤八素。他抬起头来,只见前面有一泓碧水在月下闪着光,浓浓的垂柳后有一段小桥若隐若现。他知道这地方叫做“紫烟湖”,名之曰湖,其实不过是一个小潭,只因春秋之晨,水上云雾如烟、凝气如紫而得名。这地方已经是京师中的荒僻之地了。正自惊疑间,那女子却慢慢伏下身来,悠然道:“钟良月,夜夜是春宵,今晚可又扰了钟二爷的清兴了!”月光下钟良月看到一张皎洁灵动的玉脸,正是风云阁主的千金凌霜雪。
钟良月苦笑一声:“又是你,咱们往日无怨⋯⋯”说到这里忽然住口,暗道我钟良月和你风云阁冤仇可大了,只得改口道:“凌姑娘,月白风清,将小生约到此处有何见教?”凌霜雪螓首微摇:“赏月呀!钟二爷不是有得是雅兴么?”钟良月见她还是那身白衣胜雪的书生打扮,月下瞧来,那一副灵动娇媚的眉眼就惹人生出无限的遐思。若说江瑶天之美是美在含蓄和韵味,这凌霜雪的美就有一股勃勃跃动的生机和张扬。
钟良月正自瞧得发呆,凌霜雪忽然提起足来,重重一脚踢在他身上。冷不防吃这一脚,他忍不住哎哟一声叫了出来。凌霜雪却冷笑道:“武功如此不济,为人更没有半分江湖豪气,动不动就苦天喊地,可笑呀可笑!”钟良月也怒道:“姿容如此绝色,为人却这般泼辣刁蛮,动不动就拳脚相向,可惜呀可惜!”凌霜雪冷哼一声,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紧紧盯着他,道:“钟良月,记得那天在梨花院我和你说过的话么——你可不要落在我的手里!”一股狡黠的笑意在她脸上慢慢绽开,她反手慢慢抽出一把纤巧明亮的短刀来。
那不怀好意的笑容让钟良月感到不寒而栗。他钟二少不过是荒唐一些,凌霜雪这小妖女行事却是率性而为,处处让人匪夷所思。眼见那把寒气逼人的刀凑到了脸前,钟良月忍不住叫了起来:“你⋯⋯你要怎样?喂,别忘了,咱们刀剑对决的日子可还没有到!”“谁来和你刀剑决,”凌霜雪秀眉一蹙,低声道:“再要叫得一声,我就这么一刀砍下来!”钟良月果真听话,立时闭口不言。
但那刀还是砍了下来。嗤嗤嗤嗤,连连数刀割下,钟良月脸上、腮上的短须便飘然而落。凌霜雪的刀法不错,胡须落尽,钟良月一张脸却无丝毫损伤。钟良月又惊又怒,待她割完了,才敢张口说话:“小妖女,士可杀不可辱,这般消遣老子做什么?”凌霜雪望着他那张光滑白皙的脸,笑道:“这怎么算是消遣你,我只是不喜欢你一脸胡子乱糟糟的样子,象一个刽子手,”说着伸出玉手在他脸上轻轻一拍,“现下这模样么,就顺眼多了!”不知怎地,她一笑,那张美丽的脸就象盛开的花一样,放出无尽的缤纷来。这缤纷让钟良月心中一荡,忍不住叹道:“绣幕芙蓉一笑开,眼波才动被人猜。凌姑娘,你这么娴静清雅的时候,也是一笑一倾城呀!”凌霜雪眼波一醉,随即樱唇一抿,道:“哼,生得一张好面孔,便只会甜言蜜语讨女孩子欢喜!”忽然提起足来,又重重一脚踢在钟良月身上。
钟良月这一次咬着牙,没有叫出声来,刚想骂这喜怒无常的小妖女,但觉肋下一畅,被点的穴道倒是开了。他翻身站起,回手一摸,身上却没有带着剑,只得空手摆个门户,叫道:“适才你忽施偷袭,未免胜得不太光明正大。这一次钟二爷陪你堂堂正正的战上一场!”凌霜雪将白玉般的下颌高高翘起:“今天太晚了,明日你还要给你大哥出殡,可别累坏了钟二爷金枝玉叶的身子。明晚戌时,咱们还在这紫烟桥旁见!”钟良月大喜,收了架势,笑嘻嘻地道:“凌姑娘倒好会体贴人!好,咱们明晚紫烟桥下,不见不散!”暗想这小妖女机诈百出,自己没带家伙,还是早走为妙,向凌霜雪拱了拱手,转身便行。
“钟良月!”凌霜雪却叫住了他。钟良月愕然回头:“凌姑娘还有何吩咐?”凌霜雪的美目在月下闪着光,却不说话,她咬着樱唇沉了片刻,才道:“以后⋯⋯我不许你再去锦花楼那些地方去荒唐胡闹,更不许去找江瑶天!”她适才出手擒拿钟良月时潇洒如探囊取物,挥刀割须的手法更是干净利落,这时说这句话却有些吞吞吐吐,回复了一个小女孩家的羞涩本性。
钟良月心中大奇:“本公子寻花问柳连我老子都管不了,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娘皮怎地横插一手?”忽然见了凌霜雪娇羞的神色,不禁心中一动:“咦,是不是本公子风流倜傥,这小娘皮看上我了?”越想越觉有理,便一抚那光亮的下巴,笑道:“寂寞无知己,斯人独憔悴!若能有凌姑娘这样的绝色佳人时时书剑遣怀,自然不必去荒唐胡闹了!”凌霜雪眼波流动,脸现喜色,忽然间那对好看的秀眉一挑,将短刀凌空一挥,恨声道:“若是你再去什么梨花院、牡丹院的,我就这么一刀砍下来!”不待钟良月回答,那一袭窈窕的白衣已经飘然而起,几个起落,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钟良月就愣在了月下,一股从来未曾有过的温柔情愫悄悄在他胸中升起。他抬起头来,但见明月如钩,好风如水,这让人陶然欲醉的清秋夜呀。钟良月以为自己又在做梦。他咬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挺疼。
四、流连铁袖舞秋风
一大早,就起了秋风。
钟良月出得门来,恰瞧见几匹快马正迎着清晨萧瑟的秋风,飞一般从拜剑堂前呼啸而过。钟良月看到马上乘者那一身边关服饰已经给汗水浸透,不禁皱了皱眉:“跑这么急,不知又出了何事?”身旁走过来白发苍苍的陈长老,叹道:“边关想是又出事了!瓦刺那边忽然间得了一个大明天子,那是天上掉下来的金元宝。他们便时时以送天子归京为名,出兵扰我边关。嘿,可叹咱大明自王振弄权,天子蒙难之后才稍得喘息,这么快的八百里加急快马,只怕又是一场疾风暴雨!”钟良月还未答话,却见雷啸急匆匆地赶来:“二爷,风云阁派人送帖子过来,说到凌横云一会要亲自到堂主墓前拜祭!哼,这岂不是欺我拜剑堂无人么,老子说什么也要和那老狗拼个死活!”钟良月听得“风云阁”三字眼前就闪过凌霜雪那张美艳而又刁蛮的脸,紧张的心里不知为何却又有一丝欢喜,但嘴上还是道:“万万不可,这个⋯⋯咱们只求给大堂主入土为安,墓前不得多生事端。”雷啸吼道:“可恨这风云阁⋯⋯”“二爷说得是!”身后忽然传来庾寒烟冷冰冰的声音,“况且大堂主有遗命不得给他报仇,他是怕本堂仓卒寻仇,再受损折。所以报仇之事,定要细细筹划,万不可急于一战!”雷啸双目圆睁,还待言语。钟良月忙向陈长老使个眼色,道:“时候不早了吧?”陈长老眼见拜剑堂大小徒众业已到齐,忙唱了一声:“时辰到——”众人听了这话,神色均是一紧。
一阵忙碌之后,钟信的灵柩已经被稳稳抬起,上了堂外的灵车。那时候初丧发柩可是一件天大的事,单只念经忏罪的和尚拜剑堂就请了四十八位。灵车一动,霎时间便有法器大作,如雪的纸钱从空撒落,片刻间就铺了白茫茫一片大地。震天的哭声中,拜剑堂几百号徒众浩浩荡荡向墓地行去。
墓地选在西郊外的鲲化岭。庾寒烟说此地环山聚水,是个好风水的地方,而且钟信生前最喜欢这地方,连鲲化岭这名字都是他起的。北溟之鲲,化而为鹏,拜剑堂主素来眼界奇高,这名字起的其志不小。
鲲化岭下这时聚满了京师黑白两道上有头有脸的武林人物。众人议论纷纷,均觉钟信虽然死得蹊跷,但拜剑堂主的初丧办得也实在是风光,拜剑堂到底不失领袖江湖的气魄!钟良月眼见众人哭得悲切,想起自己数日后便要赴那刀剑决,那便是九死一生了,忍不住悲从中来,在墓前也挤出几滴眼泪。
便在此时,却见几匹快马如飞而来。钟良月遥遥地见那几匹马来势劲急,心下一惊,只当是风云阁来寻事。身旁的庾寒烟却双目一拢,惊道:“怎地是文赤羽?”当先马上那人一身玄衣,身材高大,鬓发斑驳,正是号称“铁判”的文赤羽。文赤羽非但武功奇高,在武林和朝野中更有两袖清风的耿介之名,再加上他久理刑狱、身为锦衣卫三大同知之一的官面身份,自然人人都不敢得罪。所以他一到,墓前黑白两道的人物纷纷上前招呼,文赤羽的面上如同罩了一层寒霜,向众人略一拱手,便直趋墓前。
他立在碑前竟是不能自持,伸手抚着石碑上“钟信之墓”那几个字,脸上已有老泪滚滚而下。钟良月看到他斑白的鬓角,忍不住心中一酸,这个从小抱着自己玩耍的二叔真的老了!他走上前去,叫了一声:“二叔,请您节哀!”文赤羽回过头来,眯起一双老眼打量着他,道:“良月,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钟良月见他双眼有些红肿,显是得讯后已经哭了些时候,心下不禁平添了几分难过。
文赤羽拉着他走出几步,叹道:“早就得到了讯息,一直不敢相信,直到那日得到你的亲笔书信!呵呵,叔父多年前立下过毒誓,平生再不入拜剑堂的。不过,侄儿莫怕,万事有二叔给你做主!”钟良月听了这话,心中才有了几分底。文赤羽那双哭得发红的双眼忽然放出两道光来:“贤侄,你大哥到底是死于谁手?”钟良月讪讪地道:“是给凌横云那老贼害的!”文赤羽面色一变,喃喃道:“凌横云?只怕未必吧!你细细看过伤口了么?”钟良月想到自己当时差点吐出来的惨样,脸一热,只得硬着头皮将当时庾寒烟的话再说一遍:“看过了。大哥身上的刀口连绵不绝,除了凌横云那老贼的流连刀法,天下再无第二种刀法能砍得出来!”他有些庆幸自己在花间柳下混了这么多年没白混,这厚脸皮的功夫早已经练得刀枪不入了,这时咬起牙来撒谎居然半点也不脸红。
文赤羽的头慢慢歪了过来,这倒更加给人一种执拗耿介之感,他的双眼紧盯着钟良月的脸,像是思索什么难解之事,微微一沉,才缓缓摇头:“我不信钟信会死于凌横云之手!”钟良月忙问:“您老的意思是——”文赤羽望了望远远立着的庾寒烟,冷笑一声:“家贼难防呀!”钟良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正迎上庾寒烟从远处递过来的目光。钟良月慌忙扭回头来,低声道:“侄儿也是这么想,这老家伙总是这么阴阳怪气的!”感觉中庾寒烟冷冷的目光依然刀一样在自己的背上刮来刮去。
文赤羽握了一下钟良月发冷的手,又说了声:“莫怕,万事有二叔给你做主!”钟良月觉得心里面有了些底,正待言语。文赤羽却又捏了他手一下,却是庾寒烟已经快步而来:“二爷,凌横云到了,给本堂弟子拦在外面,您见是不见?”拜剑堂出此大丧,早在鲲化岭的方前左右密布人手,防备江湖仇家来此寻衅。凌横云是拜剑堂大仇,虽是前来祭奠,依然给众弟子拦在半里外的衰草亭。
钟良月听得凌横云这三字,心里就是一冷战,这老东西说来就来了,也不知凌霜雪那小丫头有没有跟来。文赤羽双目一亮:“贤侄,这老东西来得正好!便让他进来,我正要见识一下他的流连刀法!”雷啸一步跨了过来:“正是!放他进来。这老贼欺人太甚,老子便是拼死也要留下他一条老命。”庾寒烟却一动不动,躬身道:“让不让他进来,还是请二爷示下!”“这个⋯⋯”钟良月见了雷啸暴跳如雷的样子,有些六神无主了,忙道:“这个,自然是听二叔的,放他进来。”“好,便依二爷,”庾寒烟点了一下头:“不过,今日是堂主初丧,众兄弟还是不要忙于动手!”他回手一招,两个弟子匆匆去了。雷啸哼了一声,并不说话,只将腰间那宽大的白色孝带狠紧了两扣。钟良月的心也随着他那腰带嘣嘣地连紧了两扣,文赤羽却在他耳边低声道:“待会凌横云来时,你不必和他动手!先去问一问你哥哥是否真的死于他手,咱们先礼后兵!”钟良月点头,心里面咚咚的擂起了鼓。
自打钟醒勒命钟良月习文之后,他便专心攻读圣贤之书,自十四岁至今从未参与堂中事务。便是拜剑堂的大对头凌横云,今日他也是头一回见到。走过来的凌横云白面细目,长髯拂胸,望之有如饱学大儒,只是行走之时龙骧虎步,自有一股说不出的威武气势。钟良月暗道:“这凌横云五十多了,看上去却不过三十多岁的样子,瞧他生得不错,怪不得生下凌霜雪这美貌妖女。”他瞧凌横云身后只有两个随从,凌霜雪并未前来,心中不由暗自失望。
凌横云自下人手中接过了香,在钟信墓前恭恭敬敬地行香持礼,每一躬都是一揖到地,神态居然恭谨之极。文赤羽待他三躬之后,却冷冷一哼:“忸怩作态,骗得谁来?”凌横云长眉一挑:“是铁袖清风文大人,别来无恙。”文赤羽大袖一拂:“不劳阁下挂怀!”钟良月在凌横云行礼之时,一直在旁还礼,这时才站起身来拱手道:“未亡人钟良月在此谢过凌门主了。还有些事要请教一下门主!”凌横云转过头来,拈着长髯细细打量着钟良月,却不答话。
钟良月给他两道细长的眼睛瞧得浑身发毛,暗道:“瞧得这么仔细,莫非是要相女婿么?”他知道这时万不能在气势上让人家给压下去,只得挺起胸来:“请问门主,一月之前,可是你和我兄长在慨然亭谈话?”凌横云的两道长眉慢慢聚拢,道了一声是。
钟信死后拜剑堂一直封锁讯息,直到出殡前两日拜剑堂才将他的死讯传知宾客,且死因只说是得病暴毙。这消息一出,可说是震动江湖,黑白两道朋友多不信血气方刚的钟信会一下子病死,联系到三年前钟醒的离奇之死,便更觉神秘莫测了。这时众多宾客听得钟良月和凌横云的一问一答,心下都知道这二人所说多半和钟信的死因有关,便全立起耳朵倾听,墓前就静了许多。
钟良月再问:“那时你们言语不和,便最终动了手?”凌横云的眼中流出两道精光,又道了声是!墓前群豪闻言,立时就是一阵骚乱。钟良月心内也是一沉,但这时他不得不鼓足勇气接着问下去:“这么说他身上确实中的是你的流连刀?是你杀了他?”众人的心随着这声问话全是一紧,几百道目光全聚集在凌横云那一张深沉如水的脸上,墓前就是一阵骇人的寂静。寂静之中只闻雷啸的双臂上发出咯吱吱一阵密如暴豆的脆响,却是这位性如烈火的拜剑堂三堂主已经忍耐不住,蓄势待发了。
凌横云深深吸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下头:“不错!”这声音不大,群豪却听得清清楚楚。墓前立时就是一阵大乱,雷啸怪啸一声:“老匹夫,这就拿命来给堂主祭灵!”蒲扇般的大手凌空向凌横云拍了过去。他这搬山断岳功霸道之极,奋势一击也真有排山倒海之势。
“住手!”随着这声冷斥,一道人影轻飘飘地插了过来,横拍一掌挡住了雷啸的雷霆一击。啪的一声,雷啸一退三步,那人的身子也晃了两晃。“莫要拦我!”雷啸看到接下自己这一掌的竟然是庾寒烟,不由双目泛了红。那山一般的身子猛然猱跃而上,双拳势如风雷般地击出,喝道:“让开!”这一式“地崩山摧”势道惊人,庾寒烟双掌斜斜翻出,看上去轻若拂云,却奇快无比地捉住了他的双手。庾寒烟的声音依然冷定如平时:“莫忘了堂主遗命!”雷啸大喝一声:“堂主这遗命我没听到!”拳上猛然用上了十成劲力,登时挣开庾寒烟的手掌,连环两拳,全击在庾寒烟身上。
庾寒烟瘦瘦的身子几乎给他打折,口中吐出一口血来,却依然道:“三弟,今日是堂主初丧,不得⋯⋯咳咳⋯⋯不得莽撞!”雷啸也未料到他居然不躲。他盯着庾寒烟,眼睛红的几乎要滴下血来,蓦然间大叫一声,转身跃起,远远奔了出去,一串捶鼓般的脚步声震人心魄地渐渐远了。
几个性急的拜剑堂弟子长剑出鞘,还待冲向凌横云。“站住!”庾寒烟冷斥一声,慢慢挺直了干瘦的身子,“今日谁要轻举妄动,便当革职除名,赶出拜剑堂去!”凌横云见事已至此,只得向庾寒烟拱了拱手,转身便行。
“门主留步!”文赤羽忽然发话了,到底是久理刑狱,他一开口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威势。乱糟糟的墓前又是一静。凌横云只得慢慢转过身来:“不知文大人有何吩咐?”文赤羽身上有一股骇人的气势逼了过来:“那日你和钟信交手多少招?”凌横云道:“三四百招!”文赤羽的头又执拗地慢慢歪起来,缓缓道:“钟信出道以来大小一百余战,素无败绩,且钟家玉碎剑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门主刀斩钟信,却能毫发无损?”凌横云面皮一抖,却干咳了两声:“不瞒先生,那一刀击中钟信之时,我确也为钟信的断玉指伤了手太阴肺经!咳咳,这一战凌某胜得也极是勉强!”“伤了手太阴肺经,那也不是轻伤了,”文赤羽才微一点头:“你砍中钟信,用的是流连刀法的哪一招?”凌横云摇头:“流连刀法胜不了钟信!这一招是老夫新创的刀招,钟信从未见过!”文赤羽的眼神更冷:“那是什么刀招?”凌横云一字字地道:“破、釜、沉、舟!”“破釜沉舟?”文赤羽的身子微微一震,“好一个破釜沉舟!在下今日要见识一下这刀法!”凌横云的双眉又凝了起来:“怎么?”文赤羽道:“我不是拜剑堂的人,不必受庾二当家的约束!今日,我,文赤羽,要会一会凌门主!”凌横云干笑一声:“刀剑无眼,江湖对决难免死伤,不过当时有庾堂主在,这口头的生死文书可是说得明明白白的。文大人也犯不着出手拿人呀!”想来他对这铁判甚是忌惮,这笑就很不自然。
文赤羽也呵的一笑:“缉拿凶犯是刑部的事,不必老夫出手,”他说着将头上的官帽摘下,递给身旁的侍卫,“今日的文赤羽不是铁判,只是江湖上的铁袖清风,要领教凌门主的流连神刀!”众人均知凌横云一到,必有一场厮杀,但最终出战之人竟是京师大名鼎鼎的铁袖清风文赤羽,这可是谁也想不到的一场大热闹。钟良月望着文赤羽的满头白发,不禁心中一酸,叫道:“二叔!”文赤羽却向他一摆手,那一张铁硬的面孔异常的决绝,向凌横云道:“老夫所擅只是铁袖功和清风剑,今日大丧,剑便没带来。只得空手领教流连神刀了。”凌横云见他那两只大袖如灌了风一般渐渐鼓荡发胀,脸上神色不由愈发凝重,道:“江某也用掌刀功夫候教!”鲲化岭前秋风渐起,墓前无数的白幡在风中猎猎作响,满地的纸钱被秋风抽着,在地上失魂落魄地滚着。文赤羽便和凌横云对立在秋风之中,微微一沉,文赤羽才道了声:“好!”“好”字一出口,文赤羽便已出手,一出手就是他的拿手绝技“铁袖分金功”。两只大袖鼓荡开来,便如扶摇九霄的大鹏之翅一般横扫而到。凌横云低啸一声,身形斜斜退开,文赤羽的大袖一击而空,正抽在地上,登时将地上的一团纸钱激得四散飞起。围观群豪见这二人一个攻如山洪骤发,一个退如行云流水,忍不住齐齐喝了一声大彩。
彩声未毕,文赤羽大喝一声,左臂铁袖忽然自地上倒卷而起。为配合自身的“铁袖分金功”,他的双袖便较寻常衣袖长了许多,此时忽如神龙摆尾一般跃起,正缠在凌横云的腿上。这一式诡异迅捷,墓前又是彩声四起。
文赤羽再喝,左袖一抖,凌横云威猛的身子已经借势而起,凌空两个筋斗翻了出去。这一跃看似潇洒飘逸,但庾寒烟、陈长老等人均已看出,凌横云是心存忌惮,不敢和文赤羽硬拼内功,只得施此巧劲。凌横云人未落地,文赤羽第三声断喝已然响起,他的人也如影随形般地电闪而至,右袖拧作一束,笔直如箭地射向凌横云的心窝。这三招名为“长江三叠浪”,实为文赤羽毕生功力之所聚。群豪眼见这三招一气呵成,矫夭难测,竟是惊得连好也忘了叫了。
凌横云迫不得已化掌为刀,斜斜斩出。掌刀一出,墓前立时荡起层层刀气,群豪的一阵惊呼之中,这一刀已经斩在了铁袖之上。凌横云的流连刀法号称“千回百转”,每一出手均是繁复之极。哪知这连环七势的一刀刚刚斩在铁袖上,那聚气如棍的长袖忽然倒卷了起来,先是缠住了凌横云的手腕,跟着又缠住了凌横云的小臂,旋即蛇一般顺着小臂盘旋着钻向他的腋下。
凌横云惊怒之下须发戟张,长啸一声,已经将自身功力提到十成,左掌急劈而下。狂啸的掌风震得碑前招魂幡激荡飞舞,满地纸钱更是四散而起。白色的纸钱在空中盘旋起落,墓前一片空地上如同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群豪眼见二人的功力精深如此,无比骇然变色。这其中最吃惊的还是钟良月,只觉凌横云这几招掌刀已经如此了得,若是当真使刀对付自己,便是十八个钟良月也要死了。
猛然间只听得凌、文二人齐声大喝,两道人影已然分开。文赤羽挺立如山,纹丝不动。凌横云却一连急退了五步,地上登时现出五个一个深似一个的脚印。满空如雪的纸钱飘飘洒洒地落下地来,众人才瞧见凌横云左臂的衣袖居然撕裂了半幅衣襟,文赤羽的双袖却好整以暇地背在身后。
想不到名声鼎盛的凌横云,三招之间便败在了铁袖清风文赤羽手下。
“原来凌门主重伤未愈,”文赤羽淡淡地道,“这一战咱们就此罢手,留待他日再尽兴!”凌横云的脸上有一团紫气一闪而过,哼了一声,转身上了门人牵来的马匹,踏着满地厚厚的纸钱飞马而去。
凌横云给文赤羽逼走,钟家的初丧也就风风光光地收场了。
文赤羽却不回拜剑堂,只是低声对钟良月道:“庾寒烟与凌横云必然有些不可告人之事。我瞧这庾寒烟是志在堂主之位。所以三日之后你说什么也要登堂拜剑,夺下这堂主之位。”钟良月想起适才那场不可思议的激战依然心有余悸,喃喃道:“这个⋯⋯侄儿只怕不成!”
“你若不作堂主,庾寒烟就顺理成章地执掌拜剑堂了,”文赤羽的头又歪了起来,双目如欲喷火:“你一定要去!一定要坐上这个堂主之位!一定不能让庾寒烟得逞!”钟良月只得点头:“是,这个⋯⋯您老只管放心,”他忽然抬起头问,“三日后,二叔会来捧场么?”文赤羽黯然道:“当时发过了誓愿,拜剑堂是不会再去了!不过贤侄只管放心,今日一战,京师尽知,看在我文赤羽面上,料来也不会有人敢与你为难!”他这话说得满蕴豪气,钟良月心里面却咯噔的一跳!
五、月下两心知
整整一个下午,钟良月都在回思凌横云的那几招刀法。他并不傻,这几式掌刀犀利流畅和威猛沉稳兼而有之,他知道就是自己练一辈子也未必练到那个地步。一个声音只在自己心底喊:钟良月,你能在他刀下支撑几招?
不成,老子不能这么去送死!不如一走了之!
这念头象水面的涟漪一样冒出来,随即渐渐占据了整个湖面。这么想着,他的身上就出了一层白毛汗,似乎凌横云的刀已经铺天盖地地当头砍了下来,他必须逃走。
才迈出一步,忽然间庾寒烟的话却象炸雷一样在心底响起:“这个钟二少,没有一点出息!”水面上一圈圈不断放大的涟漪忽然间给这惊雷一炸,迅疾消逝得无影无踪。钟良月的头上点点滴滴地垂下了汗水,刚刚迈出去的腿就粘在了地上。他叹了口气,重又坐回到椅子上,捏了下手,手心也全是粘粘的汗。
再次抬起头来,天终于黑了下来。钟良月还是头一次这么急切地盼着天色黑下来。虽然离戌时还早,但钟良月的心里面已经长了草,他忽然发觉自己就象一个十二岁的少年那样,心里面漾满了一种纯纯的情愫,这让他感觉有些好笑和好奇,莫非我花少钟良月会对一个女孩子动了真心?他信步走出了拜剑堂。外面的风好清,钟良月的心就开朗起来:今朝有酒今朝醉!既然左右都是一个死,不如去及时行乐!
“二爷,”庾寒烟每一次都象个影子一样突然冒出来,“三天后就是你登堂拜剑的好日子,你不好好歇息,却要去哪里?”钟良月轻轻松松地一笑:“我只是随便出去走走,”忽然又回头问道,“这一次,你还要不要跟着我?”“不错,我以前总是跟着你,那也是为了护着你,”庾寒烟的语气显得萧索无限,“你走吧!你哥哥曾说,你年少任侠,虽然行事荒唐,其实敢作敢为,也是一条汉子。我一直不信,这时倒要看看他说得到底对也不对?”钟良月一愣,道:“钟信⋯⋯我哥他还说过我什么了?”庾寒烟一叹:“他说,老爷本该让你文武兼修的。”钟良月心里面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大踏步向前走去。
紫烟桥下还没有一个人,钟良月有些沮丧地发觉,自己来得太早了。
天边已经露出了一丝弯月,四野寂静幽邃,只有凄切的寒蝉断断续续的唱着。钟良月百无聊赖,只得仰面躺在了紫烟湖边的垂柳下,心里面想,最恨细风摇幕,误人几回迎门。相思的滋味就是这个样子吧!
正自胡思乱想,忽然脑袋给一个什么东西砸了一下。钟良月一跃而起,却瞧见不远处的垂柳下笑盈盈地立着一人,正是凌霜雪。只是此时凌霜雪已经换做一身女儿装束,一身雪裳广袖和披肩长发随着清风飘飞轻舞,月下看来,宛若临波仙子。
“这一次带了剑了么?”凌霜雪脸上的笑容看上去娇艳无端,让钟良月一时真忘了这个人就是杀兄仇人的女儿。他挺潇洒地一挥衣袖:“剑是带来了。但那不过是作作样子。如此清风明月,打打杀杀的,岂不大煞风景?”“你倒好会说话,不过我凌霜雪说过的话就一定算数。我说过要见识一下你的真功夫的!”她说着仪态万方地走了过来,左手自纤腰间解下那把玲珑纤巧的短刀刀鞘,右手握着刀把缓缓拔刀,“拔剑吧!”钟良月右手抚着剑鞘,笑吟吟道:“这个⋯⋯刀剑无眼,姑娘这身打扮,浑若青女素娥,万一小生一个失手,哪怕是划破了姑娘的一小角衣襟。那也是焚琴煮鹤,暴殄天物!”凌霜雪小嘴一撅:“呸,你有这个能耐么?接招!”蓦然左手一振,连鞘带刀地向他脸上抛了过来。
钟良月见她居然将刀鞘抛出,咦了一声,急忙侧身后退。
凌霜雪刀鞘一出手,人已如天女御风一般飞了过来,这一跃快得出奇,半空中已经追上了那刀。她依然是左手握住刀鞘顺势一推,右手便奇快无比地拔出刀来,锵然一响,声如玉振,刀一出鞘,便堪堪触到钟良月的脖子。
这一招非但巧妙无比,更兼快如兔起鹘落,一闪之间,冷飕飕的短刀已经到了钟良月的脖子旁边。
钟良月大叫一声,急忙将腰一折,右手也是连剑带鞘地递了过去。当的一声,挡开了短刀。凌霜雪笑道:“还算不错!”口中说笑,手上丝毫不慢,刷刷连环两刀,分斩钟良月的左右双肩。
钟良月向旁错开一步,长剑出鞘,将这两刀堪堪挡开,口中叫道:“小心了!”随即分心一剑直刺过去。两个人衣袂飘飘,斗在一处,虽然凌霜雪刀法奇快,逼得钟良月守多攻少,但他一路玉碎剑法展开,却也一时抵挡得住。
酣斗之中,蓦然间凌霜雪一声轻叱:“这是爹爹的拿手招术'天花乱坠',小心了!”说话间四五朵刀花凭空飞来,宛若四五朵莲花从天而落,将他团团围住。钟良月哎哟了一声,手忙脚乱之间,这“莲花”却越涌越多,瞬息之间,他的头上、肩上、身前和身后,便是脚上也堆满了“莲花”!
钟良月实在想不到凌霜雪的刀法精湛如此,刀花居然聚而不散,但他所习的玉碎剑法往往遇强愈强,这些日子来苦行僧般的修炼在这危急之时见了成效。脑中灵光一动,他忽然想起玉碎剑法中的那招“白虹贯日”删繁就简,大开大合,或许可拆得此招。心念才一动,长剑已经化作一线白虹,从无数“莲花”的空隙中直刺过去,直取凌霜雪眉心。
只听切金断玉般的呛然一响,满天“莲花”忽然消失。凌霜雪已经燕子般地远远退了开去。她将那短刀收回鞘内,侧过头来瞧着他,脸上居然欣喜无限:“爹爹曾说,要破这招天花乱坠,非但要有心智,更要有胆识!而且时机、迅猛和劲力也是一样不能少。想不到你这人还行,还不是一个绣花枕头!”钟良月也还剑入鞘,一揖到地:“承让了。姑娘悉心指点,小生受用无穷!”这句话倒是说得真心实意,他心下却想:“明明我和他们风云阁誓不两立,怎地凌霜雪却来和我切磋刀法,还将他爹爹的绝招演给我看。而我破了她的绝招之后,她倒好生高兴?”凌霜雪见他忽然正经起来,倒生出许多羞涩,轻声道:“刀剑对决之时,我猜爹爹定会对你手下留情。不过⋯⋯我还是不愿让你受什么损伤!”钟良月虽对她这话半信半疑,但月光下只见她眼波流转,似羞还喜的一副模样,心中不禁一荡,道:“姑娘这番心意,在下感激不尽。若不是令尊是我们拜剑堂的大仇,我、我⋯⋯”凌霜雪见他忽然言语吞吐,脸上忍不住就是一热,幽幽道:“你⋯⋯你要怎样?”钟良月笑嘻嘻地道:“在下必然请人说媒,八抬大轿的取你为妻!”他多年来打情骂俏的惯了,这话虽然大胆,但在花少看来,也没什么。但凌霜雪听了这样直白的话语,却觉心头如给小鹿撞击,刹那间她的玉面变得艳若桃李,轻声道:“你⋯⋯你这时便不敢了么?”这一句话声音极低,几乎细不可闻,但她的一双美目却在月下大胆地瞧着他,波光流转,娇媚无限。
钟良月听了这话,只觉喉咙间有一股热气,直撞到头脑上来,多年来他不过是在风月场上和一些红粉娇娃逢场作戏,几曾遇到过这样清纯如水热情如火的豆蔻娉婷?他心底一沸之下,浪子脾气便上来了,暗道:“管她是不是仇人之女,反正钟信又不是她杀的,反正我是活不了几天了。大丈夫行事但求问心无愧,何必这么畏首畏尾?”这么想着,就觉得心底下有一种情愫膨胀开来,他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
那只手温润如玉,柔若无骨,在他手中象一只小鸟般剧烈地颤抖着。这给了他极大的鼓励,他顺势搂住了那纤细婀娜的腰肢,低声叫道:“雪儿——”凌霜雪呼吸急促起来,脸颊红得象火一样。她动了动,似是要挣脱开来,适才她运刀如风,矫夭如龙,但这时浑身却似是提不起半分力道来,只在喉咙里挣出嘤咛的一声轻呼。
鼻端传来一阵如兰似麝的幽香,钟良月直觉心魂欲醉。他也真是醉了,就大着胆子向那张美玉般的脸颊上吻去。凌霜雪急忙将头向旁摆开,口中道:“钟郎,不要!我⋯⋯我还要问你一件事情!”钟良月将箍在她纤腰上的手紧了一紧,道:“这当口的,还有什么事?是不是要先吟上两句诗?”凌霜雪的妙目似怨似喜,道:“我要问你,你⋯⋯你心里还想着那个江瑶天么?”一阵风吹来,她的长发丝丝柔柔地拂着他的口鼻,钟良月望见她眼中清波莹莹,许多忧虑和愁怨似乎要顺着那双横波目中流淌出来。他心底的一股热浪又涌了上来,笑道:“这个江瑶天不过是闲花野草,怎能与姑娘这空谷幽兰相比?”凌霜雪直直地盯着他,一抹熟悉的笑意又浅浅地浮上脸来:“江瑶天可是号称”一曲罢干戈“,你说得可是真的么?”不知怎地,她这么有些神秘的一笑,钟良月就觉得心里面一跳,但嘴上还是说:“那是自然,这普天之下,再无第二个人可以和姑娘相提并论!这个还用我赌咒发誓么?”凌霜雪脸上的笑容刹那间就真切起来:“好,你到这里来,将你的话再说一遍!”她反手拉住了钟良月的手,向一根老树上纵过去。钟良月一惊,凌霜雪已一掌打在那树干上,叫道:“先接住你的天姐!”哗啦啦一响,那树上已经跌下一人,那一身绛红色的身影从空而落,仿佛是降下一朵红云。
那人正是江瑶天!
钟良月急忙上前一把抱住,却觉江瑶天身子僵直,显是被凌霜雪事先点了穴道放在树上的。凌霜雪将那只好看的下巴又昂了起来:“喂,我去请你的天姐姐时,她可是刚刚沐浴完毕,这时候还算是美人出浴吧!说呀,将那句话再说一遍!”钟良月果然觉得江瑶天的秀发微湿,眼前便涌出她去“请”江瑶天时必然遇到的许多尴尬和可笑的情景来。“这凌霜雪的精灵古怪实在可算是天下第一了,但她这么费尽心机,却又何尝不是因为对我用情太深?”想到此,他不禁宛而一笑:“适才说过的话,江姑娘必然已经听个满耳!此时复述,未免是对美人不敬了!不过我钟二爷说过的话,从来都是雷打不动的。这个雪妹你自管放心!”凌霜雪哼了一声:“就是嘴里面甜得抹了蜜,只会说些甜言蜜语讨人喜欢,”话是这么说,她脸上依然是欢喜无限,“那你就好人做到底,将你的天姐姐送回梨花院吧!”说着玉手托腮,道:“今日我约你来,还是想告诉你,你登堂拜剑的风光大礼,我爹爹要去给你捧场!”“什么,”钟良月一惊之下,险些将江瑶天丢下地来,“他⋯⋯他去做什么,莫非要去寻我晦气?”凌霜雪噗哧一笑:“自然不是,他让我传话过来,三日之后,你尽管欢天喜地的登堂拜剑!谁要敢来寻你晦气,他便寻他晦气!”钟良月将信将疑,却问:“你爹爹都去给我捧场,你自然一并去了?”凌霜雪的神色忽然间又有些忸怩,转过头望着远处,道:“我么,去不去可还没想好!”钟良月急道:“这还有什么想的,你定然会去的,是不是?”凌霜雪不答,却抬头望了望天心明月,道:“天也不早了,你还要照顾你这天姐姐回家,我就不便在此碍手碍眼了!”也不待钟良月回答,她挥了挥长袖,转身便行。
钟良月望着她那一抹婀娜的雪影渐行渐远,心中若有所失,直到那袭白衣快转过长桥,他才想起来叫道:“喂,你来解开她的穴道呀!我不会点穴。”凌霜雪在桥头转身望过来,传回一声银铃般的轻笑:“我下手不重,这时候她穴道该自解了吧!”笑声未绝,她的身影已经渐渐远去。
钟良月望着夜色中那袭渐渐变小的白衣,忍不住叫道:“我何时还能再见到你?”那袭白衣忽然顿住了,凝在了夜风中,不再变小。钟良月扯开了喉咙大叫:“三日之后,我钟良月登堂拜剑后若是还能活着,咱们还是此地相见!如何?”那袭白衣在夜风中微微颤抖着,遥遥的,有一个声音传了过来,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跟着,凌霜雪的身影就渐渐消逝在月色中了。钟良月望着那抹若有若无的白大叫道:“我在这里等你!”怀中的江瑶天这时候却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喂,你⋯⋯你快放我下来!”钟良月见她穴道自解,不由笑道:“这时真放下你,可就更加唐突佳人了!”话未说完,啪的一声,脸上已经挨了江瑶天一记响亮的耳光。钟良月哎呀了一声,双手一松,真将江瑶天“放”了下来。
江瑶天到底穴道刚解,双足落地后有些发软,钟良月只得上前扶住,他揉着脸苦笑道:“你吃了苦头,也不必拿我出气!”江瑶天素来端庄雅丽,这时平白无故的给凌霜雪捉弄,眼中忍不住有泪水滴下:“你和那小妖女是一路的,谁让你来做这好人!”钟良月见她流泪,心下也是老大不忍,讪讪地道:“这个⋯⋯适才所言,多有冒犯,还有,凌姑娘对你的捉弄,我也一并在此赔礼了。”江瑶天见他作揖,却哼了一声:“没有想到,令兄那里⋯⋯生出这等变故,你还有此闲心来此和她卿卿我我!你知不知道她是拜剑堂的大敌风云阁主的千金?”钟良月脸上一红,随即抬起头来,昂然道:“江姑娘,我与霜雪在此相会,纯是我与她两个人的事情!与拜剑堂和风云阁全不相干!我⋯⋯我钟良月本来就是一个玩世不恭的浪荡公子,世俗礼法从来便没有放在心上。我虽然与霜雪匆匆数面,但我对她⋯⋯却是实实在在的朝思暮想,实实在在的两情依依!”他这么说着,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自怨自艾之气,不由苍苍凉凉地笑了两声,“江湖中人便总是因一些蝇头小利争得你死我活,拜剑堂和风云阁之争,在我眼中看来不过就是蜗牛角上的蛮触之争罢了!嘿,一个人便是醉心风月,也胜于去习武杀人!呵呵,我懒得习武懒得杀人懒得理会这些江湖上的打打杀杀便给人讥作是无能书生,讥作是败家浪子⋯⋯我知道,便是你们这些青楼上日日迎张送李的姐妹们,心里也未必瞧我得起!惟有霜雪,惟有霜雪⋯⋯我们见面虽短,但她对我,却才真是一往情深⋯⋯”不知为何,钟良月说到这里,忽有一阵哽咽,眼中竟涌出两行清泪。
江瑶天忽然听他这番愤世嫉俗的感慨之言,不由一愣,心下反生出许多歉疚,低声道:“江湖之上尽多热血男儿,你以为习武之人便只会为一些蝇头小利争来争去,那也未免太过小瞧天下英雄了!”钟良月听了,心中若有所思,默然无语。
江瑶天忽然拾起一对盈盈的眸子,望着他道:“良月,适才你跟凌霜雪说的话可是真的么?”钟良月愕然道:“什么话?”江瑶天白他一眼:“尽会装傻!我是指你说的,我江瑶天和凌霜雪比起来,真的只能算作闲花野草?”她脸上泪痕未干,此时轻嗔薄怒,竟如新月初辉一般风姿醉人。钟良月见了那一张姿容绝代的脸,心中忽然明白了,越是美艳的女子,越不甘心男人不把她放在心上,虽然这个男人可能在她眼中根本一文不值!
他想了一想,道:“在旁人眼中,二位姑娘是秋菊春梅,一时瑜亮。但在我钟良月心里,还是那句话,这普天之下,再无第二个人可以和她相提并论!”江瑶天听他说得斩钉截铁,竟真的觉得若有所失,幽幽道:“这会我才知道你是个性情之人。你会这样夸赞凌姑娘,不像他⋯⋯他心中总是装着家国大事,从来不和我说这些话的!”钟良月知道她所说的他,便是指钟信,他也就不便再说什么。
便在此时,江瑶天忽然抬起头来,咦了一声。钟良月也觉身后树顶上风声飒然,扭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只瞧见一袭白衣一闪而逝。他双目一亮,叫道:“雪妹,是你么?”树顶上一阵轻响倏忽远去,有如一阵清风拂过,却不闻凌霜雪的声音。
“不是她是谁,”江瑶天幽幽一叹:“这小妖女对你倒是情深意重,用心良苦!”钟良月忽然想起一事,回过身问道:“江姑娘,我也有件事要问你,你⋯⋯你为什么总是爱洗澡?”
六、拜剑
钟良月知道自己登堂拜剑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但没有想到会这么热闹。
钟信之死在三日前遍传京师,旋即在天下武林中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如果说钟信那场风风光光的大丧只能算作拜剑堂挽回面子的一点小小补救,那么今天新堂主登堂拜剑的大礼才是事关拜剑堂荣辱的大事。
拜剑之礼定于未时举行。
来的宾客比三日之前更要多出许多。拜剑堂的帖子数日前早送出了京师,非但京师各门派掌门、各镖局的总镖头这些黑白两道的头面人物要到,便是风云阁和忠义盟这些与拜剑堂明争暗斗的死对头也接了请帖——斗归斗,大家齐在京师的市面上混饭吃,不能失了礼数给江湖上的爷们瞧不起!
钟良月在后堂的椅子上歇着,看着众人跑前跑后地穷忙和。这两天来庾寒烟不停带着他的操练,钟良月愈发感觉自己是一个庾寒烟手中的木偶人,而这木偶人马上就要真正的演给老少爷们看了。钟良月心里只有一个“累”字。
这时候又响起那惊天动地的脚步声,雷啸喜滋滋地跑过来说:“堂主,贵客来得不少,”虽然钟良月还没有真正的拜剑登堂,但这几日来雷啸一直喊他做堂主,“便是武当山的掌教痴道人也遣人送来贺帖,少林寺方丈德忍大师接了咱们的飞鸽传书更是星夜派了达摩堂首座德融大师赶来⋯⋯”他看到钟良月一幅漫不经心不以为然的样子,不由心下暗叹:“年轻人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德融大师在江湖上何等身份,你却哼也不哼一声!”“只是忠义盟那边来了三当家的仇铁掌,三年前大堂主拜剑之时,出手伤了前来挑衅的忠义盟大当家的孙飞翼,这一次这姓仇的只怕依然会不怀好意!”眼见钟良月依然是爱搭不理的样子,雷啸只得接着说下去:“风云阁那里,凌横云那老贼倒是亲自到了⋯⋯”钟良月闻言却一下子从椅上直起了身来:“他⋯⋯是一个人来的么?”雷啸忙道:“堂主勿惧,这老东西只带了两个随从!哼哼,若是他敢⋯⋯”钟良月皱着眉头打断他:“两个都是男的么?有没有女伴男装的?”雷啸一愣,随即道:“自然是男人!堂主放心,谅他们不会耍什么女伴男装的花招,”说到此,忽然又拧起了眉毛,问:“咦,他们为何要和咱们耍女伴男装的花招?”钟良月觉得老大没趣,挥了挥手道:“时辰也到了,咱们出去吧!”外面果然宾客满堂,百十号老少英雄济济一堂,从拜剑堂的大厅上直坐到了院子中。钟良月身着大红英雄氅一走出堂来,乱糟糟的拜剑堂内就是一静。
堂中耆宿陈长老走上前来,高声唱喏:“众位英雄请了!我拜剑堂自成祖爷年间创建以来,垂今五十余载。成祖爷年间的拜剑堂还只是一个小小的镖行,只因咱们从来都是意气为先,对天下英雄赤诚相待,拜剑堂才有了今日的气魄!可叹数日之前,大堂主钟信才华未展却英年早逝,今日新堂主钟良月秉承父兄遗志,登堂拜剑,往后还望天下英雄多多提携!”“请堂主拜剑——”这一声吆喝陈长老鼓足真气喝出,直震得满堂嗡嗡作响。声音未落,院子中立着的精挑细选的三十六名拜剑堂弟子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同声喊道:“请堂主拜剑——”这数十人同时呼喝,其声不亚于平地惊雷,满堂宾客均不禁为之动容,这拜剑堂半百之基,实是不容小窥。
这声音已经是第二次听到了——几日前庾寒烟他们也是在这里跪下求他执掌拜剑堂,但钟良月此时心中的震动一点都不比上一次小。在这整齐威猛的声音中,那高大轩敞的拜剑堂似乎都微微抖了一抖。
呼喝之后,拜剑堂众弟子齐齐拔出腰间佩剑,堂中立时是一片耀眼雪光。跪在地上的众弟子并不起身,长剑翻转,便在各自的左臂上划出一道血痕。一只银碗在众人手中缓缓传过,碗中便盛了一众豪杰的鲜血。眼望着这些刀头舔血,眼睛也不眨的汉子,钟良月忽然想起那晚江瑶天的话,江湖之上尽多热血男儿!
那碗传到他手中,他一把接过了,昂首一饮而尽。一股淡淡的咸味从喉咙里滚过去,直流淌到五脏六腑,钟良月体内的热血也沸腾起来,只觉自己已经和这些好弟兄出生入死生死与共了。他扬手抛了那碗,转身向藏剑塔走去。
激扬剑在塔上熠熠生辉,这一刻,那把剑在钟良月眼中忽然变得沉重无比——只要他的手一抓住激扬剑,自己就不再是那个吟花弄月诗酒风流的钟二少了,等着自己的就是如山的重任和无尽的凶险!
但这时决不能犹豫,有时候人生没有你选择的权力,钟良月的手只有伸出去!
“且慢!”堂中忽然响起了一个阴森森的声音,“钟二爷,那把剑你拿不得!”钟良月回身望去,却见桌案后跃出一个干巴巴的瘦老头,这人手长脚长,宛若猿猴,正是忠义盟的三当家的仇铁掌。
钟良月皱眉道:“仇当家的有何见教?”仇铁掌冷笑道:“三年之前,令兄登堂拜剑之时,本盟孙盟主前来祝贺。钟信那厮居然不识好歹,对咱们忠义盟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更对孙盟主痛下杀手,乘他不备,使出卑鄙手段,斩下了他老人家的一只手掌!今日这梁子咱们也该揭了吧?”大凡江湖帮派首脑更替的仪式,当事帮派绞尽脑汁地便要图这仪式大典顺顺当当,最忌给江湖仇家上门寻仇。而若非是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一般的仇家也绝不会在这等大典上生事,所以这仇铁掌一出来搅局,拜剑堂弟子登时发出一阵怒喝叱骂。
“钟二爷,在下不让你拿这剑是为了你好,”仇铁掌浑若不闻,眼睛只盯着钟良月:“激扬剑一入你手,本帮的梁子就要着落在你身上!仇某不才,便要领教你一下你钟家的玉碎神剑!”“住口!”雷啸踏上一步,“当时大堂主拜剑的时候,就是你们大当家的孙飞翼前来寻衅,大堂主不取他性命,只断他那一只爪子已算慈悲得紧了!”陈长老怒道:“不错,今日来的宾客之中多见过了三年前那一场厮杀。那可是堂堂正正的比试,怎地说大堂主使了卑鄙手段?嘿嘿,天下英雄在此,谁人不知当时是大堂主剑下留情,饶了孙飞翼一条狗命!”仇铁掌嘿嘿冷笑:“梁子是结下了,多说也是无益,不如今日就做一了断!”忽听得有人一声冷斥:“哼,你也配!”钟良月听得这声熟悉之极的声音,不由双目一亮,只见端坐前排的凌横云身后转出一人,秀眉凤目,白衣如雪,正是扮作书生的凌霜雪。他心下奇怪,适才站在凌横云身后的人明明不是她,不知何时这位凌大小姐又混了进来,当真是神通广大。“仇铁掌,你口口声声说忠义盟三年前就和拜剑堂结下了梁子,却为何低声下气的一忍三年,直到今日才来算那陈年旧帐?莫不是忠义盟只会乘人之危,专在人家的大典之上寻衅生事!”这凌大小姐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伶牙俐齿,咄咄逼人。
“不错,”凌横云也冷笑一声,“凭你仇铁掌这三脚猫的功夫还不配挑战拜剑堂主!识相的,快快与我滚吧!”他风云阁主本就是领袖京师武林的一方大豪,这一开口自然带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声势。
仇铁掌心下一虚,却仰天打个哈哈,道:“可笑啊可笑,想不到拜剑堂居然要风云阁来撑腰!”庾寒烟的身子一闪而出,冷冷道:“仇三,姓庾的接你几招。”仇铁掌依然望着钟良月:“今日我来是奉了盟主之命,找的正主是拜剑堂主。呵呵,想不到钟信一死,钟家就再无一条好汉,拜剑堂便只会抬出一个窝囊废来做堂主!”此言一出,大堂之中群情耸动,拜剑堂弟子更是长剑出鞘,只待堂主一声令下便会一拥而上。猛然间只闻一人大喝一声,铁拳挂风,已如山崩海啸一般击向仇铁掌,正是性如烈火的雷啸。仇铁掌眼见这一拳势道猛恶,急忙挥掌拍出,拳掌交击发出砰然一响,声如裂棉。仇铁掌借势轻飘飘地退了开去,将那开碑裂石的劲力尽数泄去,但雷啸急怒之下说什么也不肯退开半步,刹那间只觉体内五脏如焚。原本是半斤八两的二人过招,雷啸倒吃了不小的亏。
“且慢动手!”钟良月这时才开口说话,他眼中闪过一线沸然的光芒,一字字地道:“还是我来!”也就在这时,他忽然明白了“江湖”这两个字的含意,纵然你无意争名夺利,纵然你厌恶打打杀杀,但人家还是会欺上门来。愈是软弱愈是受欺,这样的欺压,这样的凌辱,又怎能不拔剑一击?
人生在世,这样的奋然一击本非所愿,却必不可少!
锵然一响,激扬剑已经被他回手拔出,高高举起。
陈长老双目一张,鼓气喝道:“拜剑——”钟良月双手高举长剑,只觉全身热血如沸,自这一刻起,钟良月再也不是从前的花少钟二爷!
“拜见堂主!”堂中子弟齐刷刷地一个头磕在了地上。“拜见堂主——”院内和院子外立着的几百号弟子一起齐声呼喝,那声音此起彼伏,竟如连绵不绝的山呼海啸一般。
仇铁掌眼见这等声势,心下也是一寒。钟良月就在这风云异色、惊天动地的呼喝声中,将长剑举若眉齐,剑上“激浊扬清,嫉恶好善”的八字金错铭文立时映入眼内。这句《贞观政要》上的古训他早不知看过多少遍了,却从未如这一次一般热血沸腾。他将激扬剑稳稳一立,向仇铁掌道了声请。仇铁掌见了他眼中那逼人的寒芒,不知怎地他的双手就出了一阵冷汗。
“姓仇的,”发话的还是凌横云,他的声音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逼人寒意,“两日之后,便是我风云阁和拜剑堂对决之期,若是钟堂主此战给伤了半根毛发,老夫便会向阁下讨个公道!”仇铁掌给他话中的杀气逼得浑身一冷,他不知为何这风云阁主屡次向着拜剑堂说话。但这时他已经无暇回答,钟良月的眼睛已经射过来两道剑一般的光芒。
仇铁掌忽然动了,先下手为强,只要战败钟良月,他仇铁掌就成就了大功一件!他生得干瘦如猿,练得也正是通臂六合猿功拳。这时急跃如猴,一出手就是猿功拳中发力最猛的蟹形手。钟良月眼中的光芒越来越盛,眼见掌到,竟不避不让地大喝一声,反手一剑刺向仇铁掌眉心。宁为玉碎,力争先手,正是玉碎剑法的精要。
仇铁掌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化拳为爪在剑上一格,将长剑霍然荡开。众人闻得掌剑一交竟发出金铁交击之声,均是一惊,才瞧见仇铁掌手上乌光闪闪,竟是带着一副钢抓。
钟良月一剑不中,毫不停歇,剑光如怒涛惊洪,直向仇铁掌身上卷来。
这时他激愤之下所使招术竟然全是有进无退、先死后生的必杀之招。这剑上是凝着父兄的精气呀,他体内也有一股愤然之气勃勃腾起,只觉和这把剑一起跃动一起挥洒的不单是自己,还有所向无敌的父亲和兄长。他这般不顾生死的愤然出剑竟然大见成效,数十招之间逼得仇铁掌自保不暇。群豪中少林德融大师、凌横云诸多高手见仇铁掌以长凌弱,已觉不堪,待见他此时纵高伏低一味躲闪,更不禁连连摇头。
此时最急的正是这抢先出头的仇铁掌,本来他算准了花少钟良月只是个纨绔子弟,只消逼得他动手就必可胜券在握了。可此时这钟良月剑法狠辣,招术刚烈,哪里是什么花花公子,分明是江湖罕见的杀手剑客。他心神一怯,招法更见散乱,激战中猛闻钟良月大喝一声,剑如匹练,当头劈下。仇铁掌却心头一喜,这一招“当头棒喝”他已经是第二次见钟良月使出,眼见剑到,他的身子一转,左手疾翻,钢抓已经挂住了激扬剑,右掌化拳迅疾无比地劈了出去。
众人眼见这一拳阴狠无比,全不禁惊叫出声。蓦然间钟良月大喝一声:“石破天惊!”霍然反身,身似游龙地一转,长剑一吞一吐,迅猛如电地反从腋下穿出,直刺向仇铁掌的咽喉。这一招原是玉碎剑法的三大绝招之一,他自幼苦练,便在父亲面前也练了不下百十次,每一次总是惹得老父皱眉叱骂,从无一次成功。当此性命攸关之时,心神激荡之际,他却忽然领悟到了这一招的神髓,抽剑、翻身、避敌、出剑竟是一气呵成,委实是有石破天惊之势。
仇铁掌拳出如风,堪堪打到钟良月的肩头,但钟良月的长剑已经电一般刺向他咽喉。仇铁掌惊骇之下,不由嘶声大叫。钟良月闻声却猛然一惊,暗道:“这人不过只是口舌尖厉,我又何必取他性命?”长剑急收,但他剑上功夫到底不扎实,疾刺疾收之下,身子一个踉跄,长剑还是在仇铁掌胸前划出了一条血痕。
哪知仇铁掌却不收拳,右拳才堪堪走空,左手一记钻拳猛然击向钟良月背后命门穴。众人怒喝声中,那拳已如鞭子一样击到。便在此时,一个高大人影已如猛雕擒羊一般从空而落,双掌一搭一吐,只闻一声惨呼,钟良月和仇铁掌的身形登时分向两旁跃开。
纵身跃来这人正是风云阁主凌横云。他托在钟良月身上使得是个柔劲,不过将他身子轻轻送了出去,吐在仇铁掌肩头那一掌却是劲猛十足的刚力。仇铁掌受此一掌,竟然疾飞出去,直贴在大堂中的一根明柱上,然后象一张画一般缓缓滑了下来。凌横云眼中吐出冷电一般的光芒:“人家饶你一命,你却突使偷袭!京师武林之中可容不得你这猪狗不如的人物!”这时候才有忠义盟的弟子悄悄上前将仇铁掌扶起,只见他四肢瘫软,却是双手双腿的骨骼已经被凌横云一招之间尽皆震碎。众人眼见凌横云这一招之中,竟能分使出一刚一柔两种劲力,无不叹服,一时之间彩声如雷。
凌横云却回身过来,望向钟良月,捻髯颔首道:“恭贺钟堂主初战告捷!”钟良月收了剑,淡淡地道:“多谢援手!”一眼之间,瞥到凌霜雪正向他望过来,满眼关切之极的神色,他心中不由一暖。
“不必客气,钟家子弟,总是出人意料!”凌横云哼了一声,眼中目光渐渐变冷,缓缓道:“我只是不愿意两日之后找不到对手而已!”钟良月却只微微一笑,这一战之后,他忽然发现了一个道理:只要你全心对待,人生的大苦大难,远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艰难。
这时雷啸闪到他身后,低声道:“堂主当真神机妙算,这⋯⋯风云阁真的给咱们耍了个女伴男装的花招,属下要不要这就派人将那女子轰出去?”钟良月如遭电击,急忙回身喝道:“不成!”
七、破釜沉舟
钟良月急步赶到紫烟桥下时,却见凌霜雪已经笑盈盈地立在桥下了。“哼,这时候才来,我只当你庆功酒喝得酩酊大醉,早将人家忘得一干二净了!”话是这么说,她脸上却是一副欢喜之色。
钟良月心中一阵感动,却又有一阵怅然。他这时刚刚经历了一场险难,不由倍觉人生的好景难得,眼见夜风微凉,凌霜雪似乎是不胜轻寒,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肩头,更增了许多惹人爱惜的楚楚可怜。他心中一热,猛然挥手将她搂入怀中。凌霜雪啊的一声轻叫,钟良月已经张嘴向她樱唇吻去。凌霜雪娇羞无限,想要抗拒,却又觉浑身酥软。两个人火热的双唇接在一处,心底都生出一股无比欢欣无比甜蜜之感,只觉人生若此,复有何求!
天上的星河日月在这一刻都停止了流转,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两人才缓缓分开。钟良月才长长一叹。凌霜雪见他脸上渐渐又写出了一点愁意,不由抓住了他的手,道:“良月,我知道你为何叹息,这一件事在我心中也是揣摩了好久,”两个人心意相通,钟信死于凌横云之手,这就是横亘在二人之间的一条天河,何况还有钟良月与凌横云两日后的刀剑对决,她接着说,“但是我真的不信是我爹杀了钟信!”钟良月不语,心中仿佛有千溪万流冲荡不休。这些日子来他不是没有想过,甚至是想破了脑袋,但往往觉得已经想出了一个头绪,一转眼间却又找寻不到了。凌霜雪又道:“那天和你斗曲之后从梨花院回去,我见到了爹爹,瞧他那神色根本就不似刚刚力战之后的样子!还有,在钟信被杀前的十几天中,我常常在风云阁看到他,有时他还和我爹在一起喝酒⋯⋯”说到这里,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玉颊红生,欲言又止。
“什么,竟有这等事?”钟良月张大了眼睛,有如看到了真龙的叶公。“不错,”凌霜雪点了点头,“爹爹素来眼中无人的,对你哥哥却是高看一眼。他们每次见面都是背着旁人的,瞧他们神神秘秘的模样,倒似是商议什么万分紧要之事⋯⋯还有,爹爹对你也是不错,他还让我⋯⋯”她说着竟又忸怩起来。
钟良月更奇,急问:“要你怎样,嫁给我么?”凌霜雪呸了一声:“爹爹说拜剑堂的人多有些马马虎虎,便让我多护着你一些!”钟良月笑道:“所以你便常常暗中护着我,那晚更是随着我到了梨花院,将我拖死狗一般拉了出来。”凌霜雪想起那晚情形,心中反生出一阵缱绻春意,不由噗哧一笑。
钟良月问:“所以你觉得你爹爹根本不可能杀钟信?”凌霜雪点头:“但奇怪的是爹爹竟然承认他杀了钟信!任是我怎么追问他只是不说,问得急了,他便将我训斥一顿,说什么这是天下大事,不是你一个小女子该当问的。你只管照顾好钟良月便是了!”钟良月听他这么一说,想起凌横云吹胡子瞪眼的样子,只怕和自己的老父差不了多少,奇怪之中又觉颇为好笑。凌霜雪又道:“我思前想后,就觉得只有一个人最是可疑,那便是庾寒烟!”钟良月默然不答,一只手轻抚着她的秀发,心中的诸般思绪有如野马奔泉般一起奔涌上来。凌霜雪接着道:“我觉得这人心计好深,说不定用了什么卑鄙手段控制住了爹爹,让他承认杀了钟信。其实真正动手杀钟信的人却是这位庾二当家的,可惜他却不能在拜剑堂内服众,便只得抬出你来⋯⋯”一阵风吹过来,将凌霜雪的秀发拂起,丝丝柔柔的抚摸着他的脸颊,弄得他脸上一阵发痒。钟良月一反手,抓住了那秀发,忽然想起一事,道:“那晚你去'请'人家江姑娘时,是不是她正在洗澡?”凌霜雪给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问得恼了,伸手扯住了他的耳朵:“人家跟你说这要紧之事,你却又去想你那天姐姐!”钟良月吃痛,不由叫了一声:“放手!我是说,那晚她落在我怀里时,头发明明是干的。象她这样的绿云扰扰,要全晾得干了,怎么也要大半个时辰!”凌霜雪听他说得在理,才停下了手,问:“那又怎样?”钟良月的眉头渐渐皱起,心底的万千思绪渐渐拢成了一条线。沉了片刻,他忽然双眉一展,道:“我觉得最可怀疑的人却是这位终日娇滴滴的江姑娘!你信不信,若是此时咱们去梨花院,她必然还在那里洗澡!”凌霜雪本来想啐他,但见他说这话时神色端重,不似说笑,才道:“这江姑娘会杀了钟信?”钟良月缓缓摇头:“这可就难说得紧了,咱们这就去夜探梨花院,去瞧个究竟!”
这时月上中天,梨花院内已经没了客人,整个院子给明月铺了一层银子般的光,就显得幽静神秘。
二人轻手轻脚地跳进了院内,刚刚将手抵在那暖阁的纸窗上,忽然院子中就响起了一阵汪汪的狗吠。凌霜雪素手一扬,金光闪处,那畜生呜的一叫,随即伏倒在地,无声无息了。
“谁?”阁内响起一声娇叱,随即就是一阵哗哗的水声。
“天姐姐,是我!”钟良月低唤了一声,推门而入。那门给里面锁住了,他掌上加力,震断了里面的门闩,和凌霜雪闪身挤了进去。
只见屋内灯影摇红,江瑶天身上裹了一袭红衣缩在床脚,脸上花容失色,那水缸内果然水摇花荡。钟良月笑道:“梨花院落融融月,温泉水滑洗凝脂。天姐姐见了我们,怎地这样害怕?”江瑶天才定了定神,道:“你们不声不响地便闯进来,可不吓了我一跳?”钟良月紧紧盯着她,笑道:“让你担惊受怕的不是我,只怕是这个人!”说着大踏步走到床角的那个大箱旁,猛然用力掀开了箱盖。
“不——”江瑶天近乎绝望地呼喊了一声。箱盖翻开,里面黑洞洞的,却现出一个暗道来!
钟良月退开一步,低唤了一声:“兄长,请现身一见吧!”凌霜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你⋯⋯你说钟信在里面?”钟良月摇头道:“这个我也拿不准,到里面搜上一搜就清楚了!”暗道中忽然传来一声低笑:“二弟,我倒是小窥你了!”人影一闪,屋中忽然多了一人,一身玄衣如铁,身材不高却很结实,一张脸有些清瘦了,但双目却炯炯如电,正是刚出罢大丧的拜剑堂大堂主、钟良月的兄长钟信!
凌霜雪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张口结舌道:“你、你不是已经死了么?”钟良月眼见钟信的眼窝已经有些凹陷了,一头长发散乱的披在肩头,发梢竟已隐现丝丝白色。他不由吃了一惊,道:“你、你竟然躲在这里,强练本门'奋身玉碎三军辟易'的凶险心法?”钟信眼中射出两道傲然的光芒:“不错,这几日枯禅闭关般的苦修已然见了成效,这门心法已经被我练成了!”“恭喜恭喜,这门心法连爹爹也未练成。你年纪轻轻居然能有大成,怪不得爹爹从来对你青眼有加,”钟良月冷冷道:“但你为了练这功夫,便非要诈死不可么?”“良月,”这时江瑶天款款立起,道:“我实在想不出你是如何看出来的。你怎知信郎⋯⋯他藏在这里,是庾寒烟走漏的风声么?”钟良月淡淡一笑:“第一次到这里找你,就觉得这里怪怪的!那一次我就看到,缸里的水漾了出来,流到箱子角上却没有流到箱子下,而是顺着箱子流走——当时我就觉得有些蹊跷,除非这箱子是和地面连成一体,不然必会有水渗进去!”江瑶天秀眉微蹙:“这一个小小关节就让你看出了端倪?”钟良月不好意思的笑了:“那一晚咱们起了争执,不小心将一个瓷枕打翻在地,却发出咚的一声。当时我只是觉得奇怪,若是实心的地面断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只是那时我还没有对你起疑,这念头也就如浮光掠影,在脑中一闪而过。直到那晚的紫烟桥下,雪儿说你刚刚洗过澡,但你的头发却明明是干的,只是发梢有些潮湿。呵呵,那时我问你为什么总是洗澡,你还怨我跟你油腔滑调。却不知那时我就对这间暖阁起了疑心。只是随后的几天我是一天忙过一天,直到刚才才得空将脑子中乱七八糟的思绪梳理一番!”他见两个美人全是聚精会神地望着他,登时来了兴致,咳嗽了一声,又道:“艳绝京师的江姑娘独居一所梨花院,院内高堂轩宅不少,为何总是到这间不起眼的小阁中来?这间暖阁必然不同寻常,因为它的地下藏有一间暗室,暗室的出口就是那个飞金走银的檀木大箱。有一个和江姑娘万分要好的人藏在下面的密室之中,江姑娘要时时来此看望他,说不定还要亲自端茶送饭!但江姑娘一代倾城,时时出入这间小阁,未免会惹人生疑。所以你便在此放了一个水缸,美人香浴,时候可长可短,旁人必然说不出什么话来!”凌霜雪一双美目睁得大大的:“想不到你终日嘻嘻哈哈,却一点也不糊涂。这份推断确实没有一点破绽,但你怎知藏在密室中的人就是钟信?”“这个么,藏在密室中的人必然和她的关系非同一般,普天之下能让江姑娘动心的人本就不多,此其一也;我大哥暴病身亡,这位多愁善感的红颜知己却并不如何难过,此其二也;那晚,你将瑶天捉弄了个够,事后你一走了之,她却将一肚子怨气全发到了我头上,而就在那时,她又露出了一个破绽——她说,'没有想到,令兄那里⋯⋯生出这等变故,你还有此闲心来此和她卿卿我我!'”这一句话他捏着鼻子学起了江瑶天说话,居然有几分神似,“却不知那时我心中就有几分疑惑,大哥明明已死,她却为何偏只说'生出这等变故',嘿嘿,到底是佳人情切,她说什么也不肯亲口说大哥已死!瑶天,我说得对也不对?”江瑶天道:“对了两个,错了一个!这天下让我动心的人不是不多,而是只有一位,”说着向钟信望过去,眼中满蕴深情,“钟郎,都怪我不会作戏,让良月看出了破绽!”凌霜雪也向钟良月嫣然一笑:“说来说去,若是那晚我不捉弄江姐姐,你也不会疑心到她头上!这么说你倒要好好谢谢我了!”“小生这里谢过了,”钟良月笑嘻嘻地向凌霜雪一揖,又转向钟信笑道:“我倒是好生佩服你,上面有一位千娇百媚的活色生香时时戏水香浴,你却能静下心来修炼这凶险无比的武功心法!”“这门心法修炼起来要心如死灰,念如坚壁,才有些许成功之望。那些日子我便如冬眠的野兽一般,外面就是山崩海啸,我也是毫不知晓!”钟信的脸上跃出一阵痛苦之色,苦笑了一声:“嘿嘿,若非被逼无奈,我又怎能行此险招?”他抬起头来,望着窗外忧郁深沉的夜色,缓缓道:“我查出了爹爹的死因!”钟良月三人心中全一沉,屋内本来就有些紧张的气氛愈发紧得让人透不过气来。钟信望了一眼凌霜雪:“这位凌姑娘也不是外人,事到如今,也就不必瞒着你们了。”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道:“我朝自王振专权,满朝乌烟瘴气,爹在世时每念及此,都是垂泪叹息,有时酒醉之后更会对王振破口大骂。直到三年之前,王振为立不世之功,竟然怂恿正统皇帝仓促亲征瓦刺!” 他不似钟良月说起话来口若悬河,语气稳当得有些缓慢,却给人一种斩钉截铁般的刚毅果决。
他沉沉一叹:“那时候你还小,不知道爹爹心里有多痛苦。我常常见他凝立中宵,整夜不睡,有一次我小心翼翼地问他何事如此烦心。他才说,王振毫不知兵,而当今国势每况愈下,早非太祖、成祖年间可比,若是此时圣驾仓促远征,说不定便会丧师辱国!”“后来的事么,你便知道了,父亲忽然暴病而亡,”他说着,目光渐渐变得沉郁起来,“便如几日前,我忽然暴病身亡一般!”钟良月双目一亮:“你是说,那时爹爹也没死,而是如你一般的诈⋯⋯”钟信点头:“那件事机密万分!知道的人除了爹爹之外,只有文赤羽文二叔和庾寒烟!因为爹爹要为天下苍生冒一个大险,他要刺杀王振!只要除了这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我大明才可躲过一个大劫!”钟良月吸了一口冷气:“这件事果然凶险万分!不管成与不成,只怕都会牵连上拜剑堂。”钟信嘿了一声:“王振身边高手如云,而生死之战,再如何掩饰,也会让人看出你的武功家数来。除非钟醒这个人事先死了,人家才不会疑心到你头上来。所以爹爹假意装得练功走火,喷血而亡!”钟良月想起那个夜晚,便在心底生出一阵寒意,眼睁睁的看着往日无敌于江湖的爹爹忽然咳血不止,不到天明便即不治身亡,他吓得几乎忘记了哭泣。那是他一生中最不堪回首的夜晚。那时家人只说是爹爹强练内功走火入魔,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对自己从来不苟言笑的严父一直对天下苍生怀有一颗赤子之心,更想不到为了要刺杀权势如日中天的王振,竟抛弃一切,甘心诈死埋名!为天下苍生甘冒奇险,拔剑而起,这是怎样的一种慈悲和胸怀!
钟信又道:“那一次文二叔亲自将王振每日出行必经的路径和身周侍卫的武功底细摸了个透。王振何时经过那地方,他身周有多少侍卫,武功高强的侍卫一般走在王振轿旁的什么方位,从什么方位动手最是稳妥甚至得手之后向哪里逃走都准备得严密无比。最后为避嫌疑,文二叔更在动手的一月之前假装借故与爹爹翻脸,从此不再登拜剑堂之门。那一番准备可说是周详入微了。但那一次的结果你该当知道,爹爹仍然失手!
“可惜那一击未能置其死地!两年之后,王振故态复萌,终于引得皇上亲征瓦刺,致使土木堡一战天子蒙尘,丧师辱国!”钟信的手微微攥着,发出格格的声响,“爹爹三年前那一击虽然失手,但王振一时如惊弓之鸟,当时倒去了蛊惑圣驾亲征的念头,使这惨剧推迟了两年!”钟良月的眼前随即现出父亲奋剑一击的雄姿,心内更是一阵热流涌动,白虹贯日,三军辟易,那是何等的凛冽和胆气呀!想起自己对老父总是满含怨气和畏惧,他的双目不禁有些潮湿,道:“爹爹武功出神入化,既然准备如此周详,却又因何失手?”钟信的虎目中奋出两道冷电:“那一次刺杀机密之极,事先事后知道的人只有三人:爹爹、文二叔和庾寒烟。我也和你一般,被他们告知,爹爹忽然身亡是练功走火入魔所致!只是,那时,我便不信!
“后来我登堂拜剑,做了拜剑堂主,两年来东挡西杀,凭着一股血性和锐气,几乎战无不胜,但爹爹的死因,却一直是我心头的迷雾。我一直在怀疑一个人,这人便是庾寒烟!直到半年前,我对庾寒烟软硬兼施,逼他开口说了实情,”他的眉毛随即挽起,缓缓摇着头,“那时我还是不信,便去追问文二叔,这才知道爹爹那晚的拔剑一击!只是爹爹那时为何失手,我却依然不知。三月之前,我将文二叔灌得酩酊大醉,他才说出那个人的名字,锦衣卫新任指挥,自号剑楼之主的毕、清、秋!”凌霜雪的玉面忽然一白:“毕清秋,就是人称'秋山秋水秋雨寒'的锦衣卫指挥使?听说这人统领锦衣卫,一手悲秋剑法天下无敌!”钟信冷笑一声:“三年前的锦衣卫指挥使还是王振的走狗马顺,毕清秋这绝世人物反倒沦为马顺下属。不知为何,爹爹动手那晚,毕清秋恰在王振轿旁,爹爹一时大意,竟中了他的'悲秋剑气',拼力杀回了拜剑堂,随即不治而亡!便因那次失手,弄得文二叔和庾寒烟相互埋怨,相互猜忌,真的行同路人了。”他叹了一口气,又道“也怪不得文二叔,他一直不肯告诉我真相,便因以我眼下的功夫,尚非毕清秋之敌!此人机诈百出,手下爪牙更丰,当初便是他,为了平衡京师武林的几方势力,特意让拜剑堂和风云阁,三年一次做那刀剑对决。”钟良月目光一沉:“这人好厉害,这么一来,京师武林人士便自相残杀,自顾不暇,再也无力与锦衣卫为敌。”凌霜雪点头道:“本来王振的诸多党羽在新帝登基之后已给剿肃一清了,只这毕清秋例外!听说此人统领锦衣卫,上交天子,不但逃过一劫,势力反而增强。寻常武林人士若要刺杀他,也是难于上青天!”钟良月抬头望着哥哥,双眼渐渐模糊:“你为了报此大仇,便⋯⋯和爹爹一般,不惜诈死瞒名?”钟信的脸紧了一紧:“我要杀他,还不单是为报家仇,更因此人还私通蒙古瓦刺!” 蒙古自明初便分裂为鞑靼、瓦刺和兀良哈三部,而瓦刺一部自宣德年间异军突起,成为大明首患。而正统年间,瓦刺首领也先自称太师淮王,挥师入寇,竟所向披靡,至土木堡一战,更生擒了大明皇帝。那时大明子民提起瓦刺来都是激愤切齿,更何况听得大明权势极大的锦衣卫首领会私通瓦刺。钟良月疑惑道:“他位高权重,为何还要私通瓦刺?”钟信不语,却将头转向了江瑶天,他的目光本来厉如冷电,但一看到江瑶天时,就暖得如一股温润的泉水。江瑶天一直如闲花照水般坐在一旁默然不语,这时见了钟信瞧过来的目光,才站起身来,低声道:“正因他位高权重,便更怕这权势有朝一日会离他而去!土木堡一战,王振尸骨无存,他的党羽也是树倒猢狲散,死的死,逃的逃。其中下场最惨的还是毕清秋原来的上司、前任锦衣卫指挥使马顺,这厮竟在金殿之上被满朝文武当着摄政王的面群殴而死!”凌霜雪笑道:“那时摄政王还没有登基,文武百官听说王振土木堡丧师辱国的讯息传来之后,全在殿上向摄政王控诉王振罪行。偏偏马顺这走狗不识好歹,竟在金殿之上恬不知耻地给王振辩脱,犯了众怒。大伙对王振一伙积愤已久,当下按捺不住悲愤之情,一通恶打,当着后来的皇帝的面将这厮活活打死。那也是大快人心的事了!”江瑶天道:“不过马顺一死,毕清秋却仗着多年来在权贵中织得的大网,终于坐上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钟良月若有所悟:“虽然王振的诸多走狗之中,唯有这毕清秋的职位不降反升,但大势所趋,他还是觉得朝不保夕,忧心忡忡?”钟信点头道:“正是,听文二叔说,兵部尚书于谦于大人对毕清秋这老狗早就洞察入骨,几次在新帝面前弹劾他。新帝只是一时还抓不到他的把柄,也忌惮他羽翼颇丰,所以迟迟没有动手而已!所以这时留在毕清秋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铤而走险!”江瑶天又道:“正统帝被掳之后,身边有个太监叫做喜宁,传言此人已经降了⋯⋯降了蒙古瓦刺,常常在也先太师面前鼓动唇舌,蛊惑他出兵犯明,也先给他说得动了心,只是忌惮大明地广兵多,一时尚不敢轻举妄动。喜宁这奴才便请缨,以探视为由回京面圣,其间仗着他和毕清秋的老交情和毕清秋见了面。这二人一拍即合,商定由喜宁作向导,毕清秋为内应,不日便要引兵犯明!”她一开口便即娓娓道来,与钟信的言简意赅,又是另一风格。
钟良月和凌霜雪闻言,身上全惊出了一身冷汗。虽然新帝登基之后,时时注重京师和边关防卫,兵部尚书于谦更是夙兴夜寐,日夜忙于筹划防卫瓦刺的大局,但喜宁熟悉大明九边的地形,毕清秋总揽锦衣卫,手下号称缇骑八万,若是这二人与也先联手对付元气未复的大明,那形势实在是岌岌可危了。钟良月忽然又皱起了眉头:“毕清秋私通蒙古,这一件事必然做得隐秘无比,你们却如何得知?”钟信看了一眼江瑶天,道:“是天妹说与我听的!”他见了钟、凌二人一脸茫然的样子,又缓缓道:“天妹,她不是我大明的汉人,她是瓦刺留在京师的细作,便是喜宁、毕清秋的诸多密信都要由她这里传出去!”江瑶天向目瞪口呆的钟良月盈盈一笑:“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也先太师为了将我调教成才,也是费了不少心思的。”钟良月才回过味来,呵呵的一笑:“怪不得江姐姐绰约超凡,原来是蒙古美人,这个⋯⋯嘿嘿⋯⋯”眼见身旁的凌霜雪狠狠白了自己一眼,便只得将“果然风味不同”这句闲话咽了下去。
“只是,不知江姐姐这消息,”但他还是心有不甘,却不知如何开口,只得支吾道,“这个⋯⋯到底牢靠不牢靠?”钟信铁一般的脸上却露出一丝笑容,他握住了江瑶天的手,说道:“她说的,我信!”凌霜雪却道:“我却不敢尽信,江姐姐到底是蒙古人,怎会事事为我大明着想,只因爱恋钟大哥,她当真会背叛瓦刺么?”本来这话也正是钟良月心中的疑问,但他素来对美女娇娥留有情面,不似凌霜雪这般直言不讳。这时听了她的话,不禁连连点头。
江瑶天低下头来:“我知道你们汉人有一句话,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或许在你们眼中,我们是一些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蛮夷,比那茹毛饮血的野人也好不了多少,”她这么说着,那原本柔和的脸上就有一种坚硬的光芒跃出来,“却不知道我们都是成吉思汗的子孙,绝非天生嗜杀的怪物,我们的大好男儿喜欢在草原上面无拘无束的纵马驰骋,女孩只喜欢在蓝蓝的天下面牧羊,挤奶,和自己心爱的人儿一起唱几曲歌。”她说着向钟信含情脉脉地望过去,钟信也正望着她,二人的目光之中全是柔情似水。
她才转过头来,一字字地道:“我们一样也不喜欢争战,不愿意流血!”其时大明和瓦刺争战不休,提起蒙古瓦刺,京师中人都视如魔鬼,恨之入骨。这时听了江瑶天的话,钟良月和凌霜雪都是默然无言,心中若有所思。微微一沉,还是凌霜雪道:“听得爹爹说,你们蒙古人偏好骑射,每一次争战,都是你们挑起的事端!”江瑶天秀眉微蹙:“争战厮杀这些男人间的事,原非我所知。我只知道我们蒙古的好女子是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孩子、父兄、丈夫去征战去流血的,但蒙古权贵却有些不同,他们往往恃强而骄。我们那里地旷物薄,许多物品都自产不出,需要和你们贸易交换,可一个人抢惯了东西便懒得再买,也先太师生性强悍贪狠,做惯了以强欺弱的勾当,觉得美酒丝帛还是抢来的容易。霜雪妹子说得是,这多年的抢掠烧杀,多是也先太师一手促成,”她说着目光就渐渐沉重起来,“真盼着有那么一天,这天底下的男人再不必打打杀杀,天底下的女人再不必以泪洗面!”钟良月呵呵地笑着:“是呀,大伙坐下来,喝喝酒,唱唱歌,再将自己用不着的东西拿出来换上一换,又有什么不好,你们那也先太师也是,为了自己的一点贪欲,便要动刀动枪,死上这么多的人!”江瑶天叹道:“可怜无定河边骨,俱是春闺梦里人!自古争战,从来都是尸骨如山!初来京师时,我心中对你们汉人也是怕得紧,恨得紧,但呆得时候久了,才知道咱们喝着一样的水,流着一样的血。大明京师内也有磊落不凡的奇男子!”钟良月见她又向钟信瞧过去,忍不住咳嗽一声:“不知这磊落不凡的奇男子除了我大哥之外,还有没有旁人?”江瑶天一笑:“钟二爷心思机敏,风流倜傥,自然也是人中龙凤!”那抹笑容却在她脸上一闪而逝,又道:“三个月前,王振仓促远征,将五十万大军全丧在了土木堡,这消息传到了京师,立时满城震动,那么多的随军将校,那么多的伴驾大臣,他们的家属尽在京师。这下子京师便变成了一座哀城,可说是千街缟素,万巷哭声了。虽然这事与我无干,但那时我心中的伤痛却是无法言说,我⋯⋯我实在是厌恶死了打仗和死人!而我更不愿将自己的身份瞒着钟郎一辈子⋯⋯”说着她的玉面上已经珠泪莹莹了。
钟信道:“是!正如天妹所说,喜宁、毕清秋不除,天下永无宁日。喜宁这奸贼远在大漠,我奈何他不得,毕清秋这老贼,于公于私,我都非杀不可!”众人听他话中夹着一股凛凛杀气,心下都是一寒。“毕清秋执掌锦衣卫,座下高手如云,这人的武功又是深不可测,你要杀他⋯⋯也实是、实是艰难之极,”钟良月只觉这件事连想一想都觉得头疼,他喃喃道:“所以你便效法爹爹,先行诈死。这么说那些日子来,你和凌老门主常常商议的就是此事了?”钟信的面孔紧了一紧:“知道这事的也只有三人:我、凌门主和庾寒烟!二弟,我将你和娘亲瞒得好苦,还请你莫要见怪!”凌霜雪却将樱唇一翘:“他自然不会见怪你,我却有些见怪爹爹了,他为什么也一直瞒着我?”钟信笑道:“凌门主见识超人,这样做必然有他的道理!嘿嘿,当初毕清秋定下这三年一次的刀剑对决,凌门主便一眼洞悉其奸,但锦衣卫一直对风云阁和拜剑堂虎视耽耽,他和爹爹不得不做做样子,其实这二人私下里倒是英雄重英雄,相互倾慕得紧。这一次若非他老人家鼎力相助,我也不会'死'得这么干净利落!”江瑶天听得他说了个“死”字,急用手打了他一下,嗔道:“钟郎,怎地又口无遮拦?”钟良月疑惑道:“便连文二叔也不知晓么?”钟信叹道:“文二叔与庾寒烟之间生了嫌隙,此事庾寒烟既与,就不便让文二叔知晓,何况此事千难万险,文二叔年岁也大了。听天妹说,文二叔还和凌门主动了手的。当真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钟良月望着眼前这张铁一般坚毅而有棱角的面孔,心中反升起许多歉疚之意,忽然一揖到地:“兄长为家为国,奋不顾身,良月终日自命不凡,今日才知自己可算浅薄得紧了!”钟信呵的一笑,反手握住了他的手:“但能自命不凡的,也是一个丈夫汉了!你机敏过人,文采风流,在愚兄心中,从来对你都是极为看重!”钟良月一阵激动,反手也握住了兄长的手,但觉那手一冷一热,不由问道:“兄长,你这手怎地一只冰冷如铁,一只暖热如火?”钟信傲然道:“这是'水火既济'之相,你该恭贺兄长,练成了本门'奋身玉碎三军辟易'的无上心法!这几日在闭关密室,进境居然神速得紧,呵呵,一个人若是当自己死了,还有什么办不成的!”说到此,忽然看到江瑶天的美目正白着自己,急忙用手打了自己一掌,“哎哟,又犯了禁啦!”钟良月拍手道:“小时候听爹爹说,这门心法效验奇大,只可惜修炼时凶险无比,百十年来钟家从无一人练成!今日天佑兄长,神功速成,必能手刃那老魔!可要堂中兄弟同去帮忙么?”钟信缓缓摇头:“这老贼在三羊坪前有一处密宅,那里面养着他的第八房姨太太,因那地方隐秘得紧,他便时时在那里会见一些心腹之人⋯⋯”钟良月奇道:“三羊坪,可是京郊之南的三羊坪?”钟信点头:“老贼喜那地名如'三阳开泰',图个吉利!他每次去那都是轻装简从。所以动手之时,人多反易受制,若是奋然一击,如雷动于九天之上,当成大功!”
钟良月的心又紧了一紧,道:“不知兄长何时动手?”钟信的目光变得锐利逼人:“天妹说,后日他会去三羊坪和喜宁遣来的密作会面,我便会在那时动手!”“后日,”钟良月缓缓吸了一口气,“那是我和凌门主刀剑对决的日子!我一直以为那一天我会有一场九死一生的决战!”钟信点头:“听天妹说,毕清秋那老贼已经疑心到了拜剑堂。嘿嘿,爹爹那晚虽然极力掩饰,但以毕清秋博览天下武学的手眼也该当会疑心到咱们头上的。所以明日,为了瞒住京师武林,瞒住毕清秋老贼彻地通天的耳目,那一战你还是要去!”
“我定然会去!”钟良月的目光也坚毅起来,“不过,那一日真正决战的人却是你!”
八、刀剑决
打昨天晚上起,京师就起了大风,秋风一起就不易停,一直呜咽到今天的黄昏,风还是一点没有小的样子。清风原上的风就更大了,时令已近深秋,清风原上近人高的蒿草都已经发黄干枯,却在肆虐的秋风中展露生命中最后的坚强。斜阳残照之中,有昏鸦随风四起,时起时落的聒噪伴着萧瑟的风声就显得凄惶无比。
清风原在京师之北,从这里可以远眺到连绵不绝起伏如龙的西山。钟良月便和凌横云对立在清风原上的折柳亭前,夕阳将二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折柳亭是官道上送别的小亭,因古人喜以折柳送别,便得此名。
风云阁和拜剑堂这一次的刀剑决比哪一次都轰动武林,一来这是拜剑堂新堂主钟良月的开山之战,二来拜剑堂上一任的堂主钟信便是死在风云阁主凌横云之手,这一战钟良月必然会拼死苦斗!天未过午,络绎不绝的武林人士和江湖闲人便来到了清风原上,想争个好位置,以便一睹这一场惊世之决!但拜剑堂和风云阁派出大批人手,将众人远远拦在了折柳亭的数里之外。虽然清风原上一望无垠,但隔得太远,众人只能隐隐约约地瞧见钟、凌二人的两个影子。
两个决斗的人脸上都有一丝淡淡的笑意,还是钟良月彬彬有礼地一拱手:“这些日子来多承门主照顾,钟良月感激不尽!”凌横云的长髯随风飘动,微笑道:“钟堂主不必客气,两日前你剑扫仇铁掌,那一战你已名扬天下!”钟良月听了心中就涌出了一阵豪气,刚待客气两句,凌横云脸上的笑容忽然一敛:“听霜雪言道,她对你很是看重?”钟良月见他脸上神色不善,不由心内咯噔一下子,只得硬着头皮道:“这个,凌姑娘冰雪聪明,秀外慧中,实在是人间罕见的仙姿玉质,晚辈对她也是一见钟情一往情深!”凌横云哼了一声:“两月之前,你哥哥找到我,亲自来给你提亲,言语之间对你也大是看重,我那时酒后兴高,竟应允了下来!”钟良月听到这里,心中一热:“原来大哥一直惦念着我的事,他素来不肯低头求人,为了我婚事竟肯亲自向凌门主求亲!嘿嘿,他这人聪明绝顶,想必找的时机也是正当其时,竟让这位目视云汉的凌门主一下子应允下来。”大喜之下口中忙道:“良月多蒙门主眷顾,心下不胜欣喜,待此事一了,良月必烦嘱家兄携重礼一同登门相谢!”“重金厚礼,我风云阁却还从来不缺!”凌横云的语气渐渐严厉起来,“只是后来我听得人说,你这小子喜欢混迹花丛,品行着实不端,一恼之下便想退掉这门婚事!”钟良月的脸生平第一次红到了耳根子,但这时实在又不知说什么是好。
只听凌横云又叹了一口气:“可是女大不由爷,霜雪那丫头听得我背着她将她许配给你之后,本来甚是气恼,待听得我有退婚之意后反而不允。她说她凌霜雪未来的夫君是何等人物,必然要她亲自看过才能定论。她一时好奇心起,便偏要瞧一瞧你是何等样人,哪知三瞧五瞧的,却对你情义大生!”钟良月诺诺连声,这才想起来那日这位凌大小姐为什么偏要来梨花院内和自己斗富拼曲,也忽然明白了那一声“花心大萝卜”的缘故,他心下暗笑:“世间女子听人说起自己的婚嫁之事,哪一个不羞得面红耳赤?偏我这雪儿独出心裁,要亲眼瞧瞧自己未来的夫君是何等人物,这小妮子特立独行,却原来比我还要胡闹!”“既然雪儿瞧上了你,那你也必有可取之处,何况你哥哥素来出言无虚,他这媒人我也不能让他白做,”凌横云双眉微皱,脸上阴晴不定,“你虽荒唐一些,但少年人往往自命风流,率性而为,那也没有什么!做人么,最紧要的还是要有真才实学!若是我凌横云的女婿武功不济,绣花枕头一般,日后行走江湖,岂不让天下武林中人没的里笑我有眼无珠?”钟良月的心更是跳成了一个,暗道:“乖乖不得了,这凌门主莫不是要凭本事选女婿,可凭我的功夫却如何胜得了他的流连神刀?”凌横云说着目光又渐渐冷了起来,沉声道:“咱们这一战当初是如何约定的?”钟良月咽下一口唾液,道:“激战五十招,晚辈便当败在您老刀下!”“五十招,”凌横云哦了一声,“当真一战,你接得下五十招么?”钟良月淡淡一笑:“晚辈内力不济,当真比武过招,或许拼不过十招,”说到这里,他的笑容也忽然一敛,一字字地道:“但若是性命相搏,两个人一战定生死,谁胜谁负,也不好说!”凌横云见了他冰冷如电的目光,倒捻髯一笑:“好,能在我风云阁主面前说出这等话来,也着实有些胆气!这一战老夫不使内力,你若接得下老夫的二十招,霜雪便嫁给你!”说着,腰间那把刀已经缓缓拔出。这刀如凌霜雪的短刀一般,也不如何长,但宽了许多,就有一股气壮山河的豪气,正是江湖中人闻名变色的风云刀。
钟良月心中一喜,却道:“若是晚辈接不下二十招呢?”凌横云哼了一声:“那你这辈子便死了这条心吧!拔剑!”最后两个字他鼓劲喝出,在清风原上远远传了出去。
“遵命,”钟良月一语未毕,激扬剑已经疾刺而出,口中道“第一招!”这一剑剑走轻灵,迅疾如电,直刺凌横云的双肩。凌横云低骂了一声:“这贼小子!”风云刀横推一势“青山一发”,虽然不使内家真力,但这一刀依然沉凝如山,将激扬剑稳稳拦在外门。
钟良月识得这一刀的妙处,不待刀剑相交,已经剑随身转,刷刷两剑,一刺咽喉,一刺小腹,口中叫道:“第二招,第三招!”凌横云斜斜踏出一步,这两剑便全落在空处,风云刀随即划出一道青芒,直取钟良月左肩。钟良月迫不得已回剑一封,刀剑才一交,凌横云手中大刀忽然顺着长剑一滚,一抹刀光倏忽如电地吐向钟良月咽喉。
若非那晚在紫烟桥下和凌霜雪过招多时,这一记“龙戏珠”他便躲不过去。危急之下,钟良月忽然大喝一声,长剑斜挥出一招“白驹过隙”。这一势兼攻带守,登时反守为攻。凌横云见这贼小子居然能破去自己的一记得意杀招,不禁赞了一声好,急忙横刀封开了猛攻而至的激扬剑。二人刀来剑往,瞬时间便过了十余招,这十余招中钟良月居然攻多守少,以刚猛无俦的玉碎剑法占得了六成攻势。
凌横云起先还暗自叫好,到得后来不由手痒心动,心中求胜之念越来越盛。他手上刀招随即加紧,一路流连刀法展开,当真如剥茧抽丝,连绵不绝,更要命的是随着他刀招的渐渐繁复,他刀上的劲气也愈发强劲,事先那“不使内功”的话早已经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一来钟良月立见艰难,凌横云非但刀招千回百转,而且刀上往往带着一股绝大的黏力,几次几乎将他的长剑黏飞。好在他钟家的玉碎剑法素来愈挫愈强,强手当前,钟良月心下忽然生出了一股决绝之心,大哥为国为民奋不顾身,自己可也说什么不能丢了钟家的脸,何况这一战事关重大,这些练武的家伙素来讲究说到做到,若是失手,朝思暮想的雪儿只怕真就不能嫁给自己!
想到凌霜雪,他的心内登时奋起一股激越之情,“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剑意霎时便在心内在眼中在掌上涌动起来,长剑如风,以攻对攻,居然一直占住了三成攻势。转眼之间,二人已经拆到了四十招开外,本来二十招的“大限之数”早过,但凌横云战得性起,意兴横飞之下猛然大喝一声:“好小子,再接我这一招天花乱坠!”他刀上的功夫较之凌霜雪不知胜强多少,声音未落,忽然之间无数朵“莲花”便凌空袭来。那晚凌霜雪使出这招时,奇招乍现,已让钟良月大开眼界,但她那刀花是一朵一朵地生成的,此时凌横云的大刀只一挽,满天便凭空涌出数十朵“刀莲”,有如花雨纷落,直向钟良月身上卷来。
这一招凌霜雪特意关照过,钟良月私下里早已经揣摩了不下百遍,便是有时候睡梦之中也是常常思之念之。这时眼见“刀莲”乍现,虽让他吃惊不小,但这一势他心追手摩已久,想也不想便是一剑“白虹贯日”疾刺而出。
这一剑劲如弩发,直取中宫,从几十朵“莲花”中电闪而入,飞刺凌横云的咽喉。
凌横云对新创的这一势颇为自赏,自度便是钟醒复生,遇上此招也只有退避三舍。当今天下,能破去此招的或许只有号称'秋山秋水秋雨寒'的剑楼主人毕清秋了。但眼见钟良月随手一剑,居然轻轻松松的破去了自己呕心沥血创出的一记杀招,他不禁一愣。
钟良月的剑已经电一般刺到,噬人的寒芒几乎逼到了咽喉,凌横云才蓦然惊觉。危急之下,他猛展一势“大龙行”奋力伏身,才堪堪避开。饶是如此,那一剑还是将他肩头的衣襟挑开了好大的一个口子。
便在此时,他手中的风云刀疾翻,已经斩在激扬剑的剑身上。这一斩用上了十成劲力,重如五丁开山,一股大力传来,钟良月再也拿捏不住,长剑脱手向后飞出。
他哎哟了一声,回头望去,却正瞧见一个青衣老者疾往这里奔来。那人白发苍苍,弯腰驼背,依稀有几分眼熟,正待看个仔细,耳边忽然响起凌横云的一声低喝:“良月,小心了!”钟良月随即就看到了满眼的银光,千回百转神鬼莫测的流连神刀卷起的骇人刀光。他啊的一声“惨叫”,身上的“血”立时随着那奔涌的刀势疾飞了出去。满空的刀声伴着飞血依然怒啸不已,刀声未息,钟良月的身子已经“倒”了下去。
九、石破天惊
钟信抬起孤傲的眸子,只见夕阳已逝,残霞给西风撕成一缕缕的,挂在远处青灰色的山岚上,恰如离人眼中的血丝。风这时才稍有些息的意思,三羊坪上的草木林石都无限萧索地挺立在一片沉郁的寒气中,这秋快去了,但那秋的况味却扑鼻地浓了起来。
头顶的苍穹此刻在他眼中显得如此空旷寂寥,如此深邃苍凉,有一只鹰展开双翼稳稳凝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倒似是定在空中一般。钟信想,那么高的天际必有疾风激荡不休,这鹰却偏要在湍流惊涛般的大风中凝身不动,这是何等坚忍清傲的心境。
一顶不起眼的黑色小轿便在这时支呀支呀地晃悠着走向这片浓密的树林。望着跟在轿前亦步亦趋的一个白脸汉子,钟信在心底暗自念了一声:“毕清秋,终于来了!”白脸汉子是毕清秋的八个义子之一,号称“小周郎”的周钰,这人在毕清秋的八个义子之中武功最低,却因聪明伶俐,善揣人意,便得时时伴随毕清秋左右。钟信一瞧周钰必恭必敬的神色,便知轿中之人必是毕清秋无疑。江瑶天的讯息没错,毕清秋轻装简从,夜赴密宅,错的只有一点——抬轿的四人俱非庸手,那轿子走在这有些崎岖的土道上,居然四平八稳,轿夫脚下微尘不起,显是四人的外家功夫已经登堂入室。
那无边无际的暮色渐渐沉了下来,这林子就笼在一片苍凉的黯淡之中。轿子嘎吱嘎吱地摆过来,钟信的瞳孔渐渐收缩,这时候他的心神、意念,乃至每一块肌肉全都渐渐跃动起来,一股砭人肌冷的杀气随之散发出来。成败在此一举!
轿子才到树下,他已经飞扑而下。这一扑迅若疾电却又无声无息,人在半空,他的左手一扬,两道金光疾飞而出。只听得哎哟、哎呀、哼、啊的四声闷叫,四名轿夫似乎同时发出惨叫,后面二人给他左手凌空发出的子午透骨钉打中了天灵盖,前面两个却给他后发先至的长剑刺中咽喉,四人均是当之立毙。
那轿子也忽地一下子向下沉去。
钟信这剑一招三式,余势不歇,如惊蛇出草一般刺向周钰。周钰啊的一声惊叫,心胆俱裂之下浑忘了躲闪。
但这势在必中的一剑居然没有中!
轿子中忽然伸出来一只手,在剑上一拨。只一拨,竟如惊涛拍岸,一股巨力便击在剑上,化开了这奔雷急电般的一击。长剑登时一弯,疾刺向那只苍白的手。那手随即缩掌为指,曲指弹出,长剑中了这一指竟嗡然一鸣,却直跳起来,反斩向那只苍白如玉的手腕。那手霍然一吞一吐,竟又收指成拳,重重击在剑身上。
瞬息之间,钟信和轿中人交了三招,轿中人只手连发掌、指、拳三次劲力,一次猛于一次,一次快如一次,却也只是堪堪挡住钟信的攻势。那只手随即变招,霍然一拂,却拂在周钰的身上,将呆若木鸡的周钰向旁送了出去。
这一掌一指一拳一拂,都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轿中人出手之快应变之奇委实可畏可怖。更奇的是二人过招之时,那失了轿夫的轿子竟似有一刻凝在了空中,直到失魂落魄的周钰给送到了丈外,那只轿子才落在地上,而且落地之时沉稳之极,倒似是给八名轿夫慢条斯理地撂在地上似的。
轿内响起一声沉稳的笑声:“痛快——”笑声的尾音却有些尖细,轿帘霍然一起,一个干枯瘦小的锦衣老者迈步走了出来。瞧他白面无须,年岁似乎不大,但眉发却已尽白,有如耄耋老翁,只是那一双眼睛却凌厉如电,似能窥出人的五脏六腑。
老者的眼睛只一扫,便看清了前面两个轿夫咽喉的剑痕,“很好,”他点点头,平缓的语气有如品评一道名菜,“适才在轿子中时我就已觉出了你的杀气,那时我还当你是个庸手,却不料你竟能故意示弱。这两人均是一剑毙命,妙的是这两剑均是未多用半分力道。天下能施展出如此剑法的决不会超过三人!你是谁?”钟信却不能如他一般好整以暇,他的长剑稳稳横在胸前,浑身抱元守一,不敢露出一丝破绽,只缓缓说了几个字:“你是毕清秋?”那老者傲然点头:“不错!是于谦那老狗派你来杀我的么?”说着他的双目眯了起来,“少年,老父纵横天下数十载,从未遇到你这般人物,只要你投了老夫,这一辈子便是衣紫腰金前途无量!”毕清秋自度以武学宗师和锦衣卫宗主的双重身份说出这番话来,必能说得对面少年血热心动。
但对面的少年显然不为所动。那用黑巾蒙面的脸上只露出一对冷峻生辉的眼睛,这双眼睛出奇的冷,出奇的静。他的声音更生冷如残冬的岩石:“拔剑!”支的一响,一只不知名的山鸟在暮色将逝的一瞬投入了林中,天地之间随即一片幽暗。林子内愈发显得阴森可怖。
毕清秋双目一寒,心中怒气才动,面前已经闪过一道精芒。钟信长剑一出,就是玉碎神剑的三大必杀绝招中的“白虹贯日”,事以至此,他已无须再行掩饰!毕清秋咦了一声,似也为这一剑之厉惊心不已,他一声怪叫,枯瘦的手掌中已多了一柄金光闪闪的小剑。以他身份,身上早已不再带剑,这把小剑长仅一尺,只是用来修饰玩赏,此时乍遇强敌,却派上了用场。
短剑轻飘飘地划出一道金光,正斩在钟信长剑的剑身,二人内力第三次相触,钟信已将玉碎心法提至十成,却仍觉虎口剧震。毕清秋蓦然一声冷啸,声如老猿夜啼,啸声中腕子一振,短剑随即荡起一团金光,向钟信身上裹来。
钟信的目光愈发沉冷,竟不挡不避,剑吐青芒,劈向毕清秋手臂,这一招“力挽天河”仍是径抢攻势。毕清秋怪叫一声,翩然闪开,二人的身形交错而过,钟信肩头已经飞出一朵血花。但他不退反进,“怒发冲冠”、“易水萧萧”、“龙血玄黄”一路玉碎剑法展开,在黑沉沉的林子中卷起了一团灿然的剑气。
毕清秋怪叫连连,整个人化作一道黄光,在钟信那铺天盖地的剑光中穿插来去,偶一出招,必在钟信身上刺出一道血痕。数十招后,钟信身上已经连中了十余剑,但这人似是铁打的,身处劣势之下反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要旨发挥到了极致,身法越展越疾,剑法越使越狠。
激战之中,毕清秋忽然叫了一声:“三年之前,原来是你刺杀的王大人!”话音未落,短剑已经斩在了钟信左肩上,这一击他的悲秋剑气直灌过来,几乎将钟信的肩胛骨击碎。
危急之时,钟信大喝了一声,却猛然转身扑向呆立一旁的周钰。
“小周郎”已经被二人惊神泣鬼的绝世剑法吓得魂飞魄散,眼见这胆大包天的刺客剑法奇高,自己便上前也是徒添累赘,但天下无敌的宗主眼下激战正酣,自己那是万万不能先逃一步的,他就只能战战兢兢地看着。钟信便在这时向他飞扑过来,这一纵猛如厉虎擒羊,阴沉沉的林子中立时卷起一阵疾风。小周郎浑没想到这恶贼会向自己动手,惊骇之下竟自忘了闪避。
毕清秋一惊,若是任由这小子在自己眼前伤了小周郎,传扬出去,岂不坠了自己剑楼之主的威名。他的心念才一动,身子已经疾闪而到,青光一灿,短剑斜斩钟信的右肩。这一招迅若雷电,正是料敌机先寻隙而击的上乘妙招。
钟信猛然大喝一声,宛如平空响了个霹雳,他的身子在短剑临身的一霎猛然一转,长剑怒龙一般反从腋下穿出,直刺向毕清秋的咽喉。这一招“石破天惊”自钟信手中施出,比之钟良月就更有风云变色、惊天动地之势!
毕清秋猛然嘶声长嗥,对手这一剑奋猛如壮士断腕,快到极点,险到极点,却也妙到极点,想不到这小子居然要与自己同归于尽!惊怒之下,毕清秋满头白发忽然炸开,那有如老狼哀嗥的啸声之中,他的短剑也全力攻出,同时疾运“上青天”的绝世身法向后飞纵。
钟信的长剑依然势不可挡地直刺下来,在沉暗的林子中奋出一道骇人的电光。
短剑狠辣无比地刺入了钟信的右肩,毕清秋的身子却飘然退开,深宵之中看来,有如一只随空游弋的蝙蝠迅捷无声。
“这是钟家的玉碎剑法,”毕清秋的声音很细,“三年前的那人不是你!”钟信的剑拄在地上,撑住了他弯下去的身子,他昂起头,目光依然象锥子一般利:“不错!”他喘息着,只是口角已有鲜血从面纱上渗出来,“当初就是你挡住了那黑衣人的一击?”毕清秋点头,他望着那目光,心头就升起一股彻骨的寒意:“你⋯⋯你到底是谁”钟信慢慢挺直了腰身:“在下钟信,三年前那人是我爹,拜剑堂主钟醒!”毕清秋晃了一晃,声音越发微细:“原来是钟家拜剑堂!嘿嘿,只是你未必知道,伤你爹爹的人是我,但那致命一剑却是⋯⋯”话未说完,他的颈下忽然喷出一道鲜血,整个人便如一根枯败的老木直挺挺地仰了下去。
钟信那石破天惊的一剑,他毕竟没有避开!
“宗主!”周钰心惊胆战地叫了一声,他实在想不到天下无敌的毕清秋会死在旁人的剑下。他回头望去,却见那胆大包天的刺客这时竟也摇摇欲坠了。周钰看出便宜,咬了咬牙,拔出长剑便欺了过来。
钟信将剑一扬,却觉体内一阵剧痛,随即重重地摔倒在地。悲秋剑气无坚不摧,若不是自己那一剑先刺中了毕清秋,先死的必是自己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周钰双手捧着剑凑上来,浑身却提不起一丝力道。
便在此时,一道青影疾掠而来,剑光一闪,周钰哼也未哼,脑袋便飞上了半空。
人头落下,那人也稳稳立在钟信面前。借着初升的明月,钟信看清了这张熟悉的脸,正是铁袖清风文赤羽。
“文二叔,”钟信双目一亮,随即又有些疑惑,“您如何知道的?”文赤羽呵呵一笑:“我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那晚你将我灌醉,逼我说出三年前的那一桩旧案,我便猜出了你的心思!”他的眼中闪着一种诡异的光芒,钟信看着,不知怎地心中就一阵收紧,他喘息道:“那你又怎知我会于此时此地刺杀毕清秋?”文赤羽依然在笑:“想知道钟大少的心思,自然要去问江瑶天了!”钟信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多,忽然心内一寒,忍不住叫道:“你⋯⋯你将瑶天怎样了?”文赤羽笑道:“这丫头出身青楼,倒极是硬气,但她到底是个弱女子,又如何敌得过我的移魄大法?”说着他眼中那两道的光芒忽然一灿,在黑沉沉的林子中看来更觉诡谲。
钟信的浑身一颤,心中的寒意越来越盛,一瞬间一个可怕的念头跳入了脑内,忍不住道:“毕清秋曾道,当时曾有旁人刺了我爹致命一剑。想不到那人⋯⋯竟然是你?”文赤羽哼了一声:“钟醒这老头子鬼迷了心窍,偏生要去行刺王振!嘿嘿,实不相瞒,那时他与毕清秋是两败俱伤,我若不上前补上那一剑,死的是谁,倒也难说!只是那一剑的火候拿捏可是难得紧呀,先要重伤钟醒,却又要让他有力气逃离出去,再要勒令锦衣卫保护王振,不要中了调虎离山之计,随后独自追出,在庾寒烟接应之前补上最后一剑。嘿!那一战环环相扣,着实费了我不少心思!”钟信的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嘶吼道:“为什么?”“这又何必问?在那一战之前,我不过是个小小的锦衣千户,助剑毕清秋之后,随即升为锦衣卫同知!呵呵,”文赤羽长笑声中,那头又是一歪:“这一回我又捉住了瓦刺的奸细江瑶天,顺藤摸瓜查出大奸巨蠹毕清秋,一番苦战之后,手刃此獠。报到于大人那里,便是大功一件!说不定新皇上心中一喜,便会让我做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他说着反手夺过钟信手中长剑,身形游走之间,在毕清秋和那四名轿夫身上又补了数剑。
钟信眼见此人心思缜密,下手毒辣,却偏偏平时又装作一副端正肃穆之状,在朝野上下赢得了“铁袖清风”的大好名声。他心中悲愤无比,忍不住怒道:“于大人明察秋毫,又怎会受你蒙蔽!”文赤羽仰天打个哈哈:“明察秋毫这四字赞语应该加到老夫头上才是!要知道那时你一诈死,这天底下最着急的便是你二叔我了,我不信凌横云这老东西真会下手杀你!便在灵前和他动手试他一试,嘿嘿,这老东西硬是装作力战之后内伤未愈之相,亏他咽得下这口气,居然装得惟妙惟肖。但老夫是何等手眼,随即命仇铁掌在你兄弟的拜剑大礼上寻衅,凌横云果然在那时露出了马脚,他将仇铁掌摔出的那一记'挂画拂'力道惊人,若是手太阴肺经刚刚受伤,焉能'放人如挂画',举手之间将仇铁掌的四肢骨骼尽皆震碎!”那把染满鲜血的长剑摇晃着,慢慢向钟信逼过来,文赤羽的声音中满含遗憾:“二叔可要多谢你送给我这条终南捷径。我实在舍不得杀你,却又不得不动手!”“且慢!”林外忽然飘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你该用毕清秋的短剑,这样才能不露半点痕迹!”话音未落,一道人影有如一股青烟般闪了过来,挡在了钟信身前,却是烟云九纵庾寒烟。
便在文赤羽一惊之间,身侧又传来一声冷哼:“文大人,这毕清秋身上还有一大机密之事你未必知晓。他与喜宁已然约定,半月之后,便会引瓦刺铁骑由居庸关入寇京师!”一个高大的身影说话之间已经稳稳踱来,瞧他长髯飘洒,大刀横胸,可不正是凌横云。
跟着满身“血迹”的钟良月和白衣飘飘的凌霜雪也挽手走入林中,钟良月道:“不错,这消息事关重大,皇上得知,心中一喜,说不定会让你做那兵部尚书之职!”凌霜雪摇头道:“文大人文韬武略,算无遗策,一个大明的兵部尚书只怕还是有些屈才!”文赤羽望见钟良月,不由一窘:“你、你没死?”钟良月走过去扶起钟信,叹道:“是呀,我刚刚受了'重伤',擒杀毕清秋和其走狗文赤羽这件大功,是立不了喽!”文赤羽身子一震,怒道:“胡说,老夫一生忠正,怎会是毕清秋的走狗?”
凌霜雪笑道:“你身为毕清秋下属,上司谋反,你如何洗得清楚?此其一也;你今夜和毕清秋一起偷偷摸摸去他那花宅密议引兵谋反之事,铁证如山,人赃并获,此其二也!”文赤羽又将头歪了起来,这一回却是气的,竟脱口道:“胡言乱语,于大人明察秋毫,又怎会受你等蒙蔽!老夫更会当庭力陈,让圣上明断!”庾寒烟冷冷道:“那时你早见了阎王爷,还力陈个屁!”凌横云踏上一步:“鲲化岭一战,未能尽兴,今日凌横云再来领教!”文赤羽望着眼前一双双闪动的眼睛,一颗心不禁直向下沉了下去。
尾声
明正统十四年十月,也先兵分两路,一路五万铁骑猛攻居庸关,另一路由他亲统大军,拥着掳来的正统帝,进陷白羊口。但居庸关得讯在先,筹划得当,瓦刺大军面对固若金汤的居庸关无计可施,寸步难进。也先这一路却在叛阉喜宁引领下绕行小路,取下紫荆关,一路长驱直入,直逼到京师之下。亏得兵部尚书于谦指挥若定,京师上下同仇敌忾,苦战月余,终于重创瓦刺,使之被迫退兵塞外。
半月之后,正是拜剑堂主钟良月迎娶风云阁主千金凌霜雪的大喜之日。拜剑堂张灯结彩,一派喜庆之气,院子内外挤满了前来贺喜的宾朋,便是兵部尚书于谦也派人送来了 “热血丹心”的手书横匾。大堂上更是群贤毕至,笑声不绝。
洞房之内,春意融融,一对新人正自软语温存。
“娘子,听泰山老大人言道,他未与你商量便将你许配给了我,你知道后大为气恼,却为什么又不让退婚?”“这个么⋯⋯是我自己的事,退与不退,自然还是要我自己做主!”
“嘻嘻,听说那时你偏要亲自瞧瞧我是何许人也。在梨花院听琴之后,觉得夫君我如何?”“我⋯⋯我偏不说与你听!”钟良月眼见凌霜雪玉面蕴红,星波微饧,灯下看来更觉妩媚无限,不禁心魂如醉。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回思登堂拜剑前后的千难万险,当真是恍若隔世。却也一步步走了过来,可见人生在世,没有过不去的难关,只要你肯拿出胆气来!这时想来,最险的还是清风原上,刀剑对决之时,亏得江姑娘身边吹笛的老翁拼死赶来报讯,咱们才知她被文赤羽掳去。”
凌霜雪也一叹:“文赤羽这人城府之深,机心之诡,也当真罕见,但天理昭彰,他终究跳不出'自作孽,不可逃'的下场!”“我真的从心里面感激我大哥,是他给了我这番磨砺的机会,让我在一月之间明白了二十年不曾明白的道理!嘿,我原以为大哥是个醉心权利的主,却料不到他真会放下一切,携着江姑娘去江南隐居!”凌霜雪深情款款地道:“你大哥拿得起放得下,实是人间第一等的人物!但愿他们白头偕老,一生如意!”钟良月双目一亮,笑吟吟地道:“你说,这时他二人在一起,正做些什么?”“哼,又在想你的天姐姐了么?”“哎哟,轻些轻些!耳长为寿者之相,我娶了你之后,过不了多久便会大耳垂肩,注定了这辈子长命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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