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文静已经一连三天没有见到安长顺了。他到底去了哪里?他无论怎样也该跟我打个招呼啊。她这样想。
她几次去他和她互留暗号的村里路边歇脚石那察看了,除了以前留下的暗号的痕迹外,一切如旧。
她的心空落落地慌着,见不到他,她就跟丢了魂似的。
“别怕,没事的。”
这是三天前的半夜他从她家走的时候说的话。当时他不顾她的催促,还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胳膊,又吻了一下她的额头,然后半开了睡房的门,快步跨进了灶房。
她紧张得发抖,心都快跳出来了,本想说句“穿上雨衣,小心别刮着哪了”,可是硬是没有说出来。
她很不放心,也从睡房跟了出来,进入灶房,见他猫着身子进入灶洞后消失,随着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后,墙壁装烟囱的地方安静下来。她估算着他是出了烟囱口,顺着屋后伸向屋檐的樱桃枝滑到树干上再滑到地上,安全地离开了。他曾经钻过一次这条他帮她修建节能扯火灶的时候一起建造的秘密暗道,算是熟门熟路了。她完全相信他会顺利无阻地出去。他那么灵活,简直比猴子还灵活。
门外砸门声越来越急,声音越来越大,不同的声音叫喊着,嬉笑着,辱骂着,远近狗怒叫不止,手电筒的光束乱晃着,暴雨哗哗地下着,间或还有余雷和闪电。本来睡得很香甜的孩子也被吵醒过来,哭过一阵子后大概是被陌生的声音给吓住了,反而静下来了。
她现在已经没有刚才那么慌乱了,他一离开,她的心就放下了些。
望着灶洞,她心中涌起酸涩,她感到难过和心痛,还有一种很奇怪的揪心的感觉。这种感觉不像是来自门外的围攻者——对于准备捉奸看热闹看笑话的他们,她丝毫不惧怕了,反而来气了,这种气愤给了她底气和勇气——这种感觉更多的像是来自灶洞以及与灶洞连着的烟囱,以及靠近烟囱的樱桃枝和樱桃树,还有那条延伸到他家以及更远的没有尽头的路。
她意识到自己的一点疏忽,赶紧把锅放在灶洞上,往锅里添满了水。然后她就静等着,静等着外面的人闹出更大的动静,最好是全村的人都被闹起来,索性让全村的人都来做个证,看看这平常人模人样的大村主任干的什么缺德事,深更半夜地是怎样欺负人的。
门外的人终于失去耐心了,门被粗暴地弄开了...
村子里不只她在找他,许多人都在念叨他。
柳老太婆几乎逢人就问长顺,无儿无女的柳老太婆家的柴几乎是安长顺承包了的,长顺数日不见,柳老太婆家的柴已经断供了,日子近乎陷入绝境。
陈家新房子盖好了,要做门窗,也在找长顺。长顺是村里最好的木匠。他手艺最好,做的家具既结实耐用,又美观漂亮,他做的家具连镇里县里的干部看了都夸赞;他还不浪费木材,在别的木匠眼里应该随意扔掉的边角废料,他都会巧妙地利用起来,作为家具的小部件;他还会建房,可以算是农村的建筑设计师和工程师了;他的价格公道低廉,有的人家实在拿不出钱的,他也不催着要,甚至还帮忙做;最最重要的是他的脾气好,不挑饭菜,有无酒肉都行,不像别的木匠每天必须有酒有菜招待着才肯用心做活。
还有邓家要办喜酒了,更是着急地找长顺。长顺是村里最好的厨师。他不但会做老辈传下来的酒席定式饭菜,还有自己的绝活——在食物上雕花刻字造型上色,比如他做的小动物面食形态逼真,趣味盎然,喜庆吉祥,小娃娃非常喜欢,大人也赞不绝口。他做的饭菜,客人满意,主人脸上倍有面子。
村里的娃们更是心心念念地询问他的去向。他是多么有趣啊,他给娃们分发好吃的,给娃们讲故事,带着娃们嬉笑追逐打仗做游戏,有时候还教娃们唱自编的歌谣:
小儿郎,过年穿上新衣裳,左手麻花右手糖,欢天喜地四处那个逛。
等天亮,不过是那梦一场,还是那破旧衣裳,两手空空家里没有粮。
家里没有粮,愁坏了爹和娘。
小儿郎泪水止不住地淌,穷人的新年就是这么恓惶,
就是这么恓惶。
她就是在三年前给村里一家人办酒席帮厨的时候跟做主厨大师傅的安长顺相熟的。那是初冬季节,山里冷得快要滴水成冰了。被支客司(主人家请的总主事人)分派洗菜的几个女人都敷衍其事,把菜在水盆里晃几下就捞起来,根本没有洗干净。他有些生气,让重新洗,那些女人不想动,嬉皮笑脸地抱怨他站着说话不腰疼,怎么不自己去摸摸水有多冷。
她二话不说去洗菜了,洗得很仔细。那几个负责洗菜的女人见帮厨的师傅带头了,不好再逃避,也忍着寒冷洗菜。
他感激她的支持和解围,从此她在他心里留下了更好的印象。当初她嫁到本村来,一见到她,他跟村里所有男人都一致认为她是十里八乡长得最好看的女人,加上她穿着总是那么得体,举止自然文静,自带一股书香之气,与许多粗俗泼辣的村里女人很不同,他心里就对她怀着一份欣赏和喜欢。后来,她的丈夫退伍后与她感情不和,经常打骂她,他对她产生了深情的同情。再后来,她丈夫欠下赌债等外债后被讨债的追逼得不知所踪,几年来一直没有回家,她公公,原来的村支书落选后不久病逝,她婆婆病卧在床,她独自一人带着孩子既要干农活,还要照顾婆婆,他对她又多了敬佩。这次又多了感激,还有心疼。当他看到她的手冻得通红,还有小冰口,他恨不能马上握住她的手给她暖和,给她涂抹上防冻药膏。
做完席后,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为她取来了药膏,并说:“防冻神药,试试,包治冻疮。”
她有点惊讶和紧张,红着脸,轻声说了声“谢谢”。
那天他还讲过一个超级大饼的故事,她觉得他是在吹牛,不过,她还是喜欢那种众人时不时大笑的气氛。在他身边帮厨大家都不觉得劳累和乏味,时间也过得很快。他讲的故事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也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不知道是喜欢这个故事还是喜欢这个讲故事的人。她一遍遍地回味着故事,也回味着他讲故事时的情景。
她记得当时他一边做厨一边讲:
临县丰溪乡各个村子年年都要做大饼,大到超出外村人的想象。丰溪乡每年秋收后都要举行大饼比赛,比饼的大小厚薄,味道,食材的品质等,主要得分项是面积的大小和味道,因为这体现的是参赛村子的粮食实力和做饼水平。获得状元饼大奖的奖品非常丰厚,不但颁发大饼比赛状元村的镶金巨型牌匾,还有上千元的现金奖和价值上千元的粮票和布票糖票等紧缺物质采购票券,并且所有参赛的大饼除了当天参加集会的群众分享外,其余的通通都归状元饼村所有。参赛的大饼都是各村大厨挖空心思精心制作的,状元饼村会享受到各式味道的饼。赛后,状元饼村全村大人小娃都吃着美味的大饼,享受着胜利果实,家家喜气洋洋,处处张灯结彩,鞭炮响声不绝,盛况赛过过年。
有欢喜的就有忧愁的。在状元饼村欢天喜地的时候,最后一名的村子却沮丧万分。偶尔一年最后一名倒也无大妨,如果年年都如此,那心情就可想而知了。有一个叫长梁村的村子就是年年最后一名,全村人为此都深感沮丧耻辱,一到临近大饼比赛全村人就愁眉苦脸,很是头疼。大饼比赛年年劳民伤财,浪费粮食,村民倍受拖累,日益穷困,苦不堪言。想弃赛,领导又不准,再者别的村子也会嘲笑说输不起,另外本村总有一些不服输的人幻想着能搬回一局,扬眉吐气一回,特别是村干部坚持要参赛,他们一是为了讨好上级,二是为了胜一次吐掉胸中闷气。
又一年的大饼比赛时间近了。长梁村全村上下人人愁眉不展,虽然在村干部的逼催下村民勉强同意出粮出钱,做饼的师傅也懒洋洋地应付着差事。本来按以往的实力,长梁村这一年又是必输无疑,可是这次与往年不同了!
因为我恰巧到他们村子做木工。我知道这事后,感受到长梁村的心酸与无奈,我义愤填膺,侠义情怀如海潮般汹涌澎湃,当即决定要发挥我的厨艺帮助他们反败为胜,一雪前耻。
兵法云: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我向村民问了历年各村参赛大饼的大小与配料的大致情况,并走访了几个常胜村,悄悄打听了他们今年做饼的锅的大小。情况不容乐观,那几个村今年都换了新的更大的锅,其中一个最大的锅口径长达两丈多,是自制的,直接惊吓了我一跳:在缺铁的年份里,他们是怎么凑了那么多铁做成了那么大的锅?
长梁村人听说了,都泄气了。长梁村早被大饼比赛弄得穷困不堪,连凑做大饼的粮食都有点吃力,又哪里有能力做那么大的锅?
我也一时没招了,但是想到长梁村人的善良淳朴,待人的真诚热情,特别是他们因为大饼比赛多年所受的苦,我不想就这么认输放弃。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仿佛天助一般,一天我无意中发现了村边的一块巨型大石板,足足有一亩地那么大,并且还很平整,最天遂人意的是经过挖土探查后发现这不是一块连山石,石下竟然是土层!在别人眼中,也许石板就是石板,而在我眼里,石板既是石板又不是石板,石板就是石板锅!
一张几百万年不见的巨型大饼——它称第二,绝对没有饼敢称第一——已经展现在我的眼前!长梁村大获全胜,扬眉吐气的日子快要到了!
他讲到这里,大家都笑起来,一致认为他在吹牛。
有女人发出了嘘声,表示怀疑和嘲笑。
有人抢着抬杠问:“那么大的石板怎么变成锅烙饼?火生哪?”
还有人质疑道:“那得多少面?多少配料?”
他似乎早就料到会有人质疑,早做好了准备,只见他不慌不忙地,甚至有点不屑地说道:你们少见多怪了吧,花开几朵,各表一朵,你们几朵我暂且不表,且听我继续分解大饼这朵。
当我跟长梁村人讲了我的想法后,他们也这么问。
他们村干部说:“安师傅,你经常来我们村做木活,你在我们村的口碑那是没得说,无论是做木工活还是做厨,都是超一流水平。我们信得过你。只是用石板烙饼,闻所未闻,能行吗?毕竟做那么大的饼,需要的粮食实在太多,万一烤糊了,废了,废不起啊!”
为了消除他们的疑虑,我用小石板给他们烙了饼。他们分吃着香喷喷的石板烙饼,赞不绝口,无不佩服,他们既夸饼的味道香口感美,又夸我的见识——他们从来没有想到用石板也能烙饼。
接下来,他们对我的话简直就是言听计从。在挡都挡不住地杀鸡宰牛隆重地款待了我一番后,我感动于大梁村人的热情和真诚,豁出命地开始没日没夜地工作了。
第一步是设计巨型大饼制作所需要的烤窑和烤房的设计施工图,首先是石板下面的加热烤窑,其次是石板上面的烤房;第二步是计算用料量,包括烤窑支撑所需的砖石,烤房所需要的砖石瓦土木头等(当地没有水泥,钢筋铁丝等也奇缺,混凝土钢结构不用想了),做饼需要的面粉、油盐、干果以及调料,还有饼上面需要的防尘覆盖层莲叶,莲叶上面的热量缓冲层砂土等;第三步是准备制作大饼所需要的工具——擀面杖,各式印字印画模等。擀面杖可不是普通的擀面杖,那擀面杖是用数丈长的参天大橡树削小根部,让两头几乎一样粗,然后抛光而成,这样的擀面杖准备了两根,每根需要七八个小伙子才能使得动。
“你怎么不说借来了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当擀面杖呢?”有女人笑着挖苦道。
“他身上那根擀面杖更好啊,又粗又长啊...哈哈...”另一女人傻里傻气地,粗俗地调笑说,说完,跟着众人放浪地大笑起来。
“吹,继续吹,牛都要被你吹死了!你本事大,再吹活吧。”前面那个女人好不容易忍住笑说。
他脸红了,尽管对这些女人的大胆泼辣早已习惯,但是对第二个女人那样黄荤下流得连男人都不大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下讲的话还是有些吃惊,不过他并没有受到多少影响,继续自信地讲道:
印字印画模主题以表达老百姓千古不变的简单美好的愿望为主,有风调雨顺字模,人寿年丰字模,晴耕雨读字模,忠厚传家字模,民以食为天字模,长梁村倾情精制字模,画模只有春耕图。
字与春耕图是村里的老先生——一位经常被批斗的大地主成份的老人带着女儿刻画的。我是地主子女成分,不仅是有点同命相怜,更是出于对老先生书画才艺的敬佩,在村里做木工活的时候得空就会去拜访老先生,还跟着老先生学了点书画的皮毛。本来村支书是不同意老先生来做这个事情的,他想请乡中根正苗红的老师来做,可是村主任等人怕花钱,并且认为让成分不好的人写字画画也不至于就犯什么致命的政治错误,再者大家都一致认为全乡,甚至全县都难以有人超过老先生的书画水平。
我也认为老先生是最适合做这件事的人。
“你是看上了大地主的女儿了吧?你跟人家好了么,那个了吧...”有女人放浪地笑着插话道。
人家是好姑娘,别乱泼脏水!他生气地白了那个女人一眼,显然心疼和气愤老先生的女儿无辜被伤害。
面粉用了三万多斤,食盐用了两百斤,至于别的配料,属于祖传秘籍...他稍一停顿后继续讲道。
“哈哈...”
他讲到这里,人们又是一阵大笑,刚才因为菜没有洗干净被他训过的女人找到了报复的机会,纷纷笑着骂他:“安长顺,你个吹牛大王,你怎么不吹说你用几亿万斤面粉做了一个比天还大的饼,然后送给了你干娘呢?那么多的面,怎么和面?那么大的饼,怎么翻面?”
连她也觉得他吹得太离谱了,不过她努力忍住笑,觉得蛮有意思,心想,他真敢想,真敢吹。
他没有与那些嘲笑的女人计较,嘿嘿一笑后继续满怀热情地讲道:
历尽千辛万苦,天下第一大饼终于制成了!那可是饼王啊,不但地上从未有过,就是天上神仙也没有见过。
先闻闻那香气,在饼还没有做成,饼还在慢火烘烤的时候,周围空气就变得不一样了,每一个守着饼的村民都感觉到有一种前所未闻的美妙的香气沁入心脾,五脏六腑都如同久旱盼来了甘霖一样,被香气滋润着,抚慰着,舒服得欲死欲仙,快活得不行不行的了。这种香气让村民精神倍增,力量大涨,仿佛服用了神奇的仙丹一般。远近的鸟雀,各式动物纷纷闻香而至,流着口水,围着烤房死活不愿离去,有几只叫不上名的毛色黄白色相间的大狗那么大的长毛兽毛都烤焦了,黄毛白毛都变成了黑毛了,都不愿意离开。为了保护动物,也为了保护烤房安全,以至于村里成立了专门的守护队伍,日夜看守烤房。等到时辰到了,打开烤房的时候,那香气更是扑面而来,弥漫天地,香醉了天,香醉了地,连清心寡欲、不食人间烟火的云游神仙也闻香而香倒在云端,再不愿云游别处了。当时大梁村那是紫气东来,祥云在空,吉星高照,福满天地啊。
再看看那颜色吧,金黄金黄的,散发着耀眼的光泽,让人心里亮堂堂的,满怀喜悦,充满希望,让人不由联想到一望无际大丰收的麦田。
还有那饼上的字画,那文字,寓意美好,感化人心,彰显文化魅力;那春耕图,美丽醉人,烘托出一种古老悠久的劳动者的情怀,展示出人们对土地庄稼的热爱,对丰收的美好愿望,也表现了劳动者的勤劳和艰辛。一句话,那饼简直就是一幅美丽的图画,是艺术品啊。
饼光看起来美还不行,得尝尝,味道口感天下一绝才能称得上饼王。
那味道啊,让舌头开心得活蹦乱跳,飘飘欲仙,让胃喜出望外,兴高采烈,恨不得长出手来直接把饼拿进去,胃感觉那个叫舒服啊。
那口感啊,是又脆又酥,可把牙齿们乐坏了...
厨房里的人都入神地听着,都无比向往那大饼,都想一饱眼福和口福,有人禁不住直流口水。
他满意地看了看大家,继续饶舌:
人们热泪盈眶,激动万分,放鞭炮,敲锣打鼓,载歌载舞,欢天喜地,喜气洋洋,那个真叫热闹啊!
厨房里的听众似乎被他带入了当时的喜庆情景中,沉浸在欢快中,竟忘记了与他抬杠。
他更来劲了,但是却稍稍压低了声音,表情严肃地讲道:
回首过去,全村男女老少、骡马驴子和牛羊鸡鸭,有智的献计,有力的使劲,有肉的献身,流血流汗,倾全村之力拼命地干,犹如打了一场艰苦卓绝的大战役,经过半个多月的时间才完成了这一辉煌的壮举。作为这场大战役的总设计师和总指挥,我深知事关重大,任务艰巨,责任重于泰山,任何一个小环节出了问题都可能功亏一篑,想想花费那么多的劳力,使用那么的食材,寄托着全村人的期望,所以别无选择,只许成功,绝对不能失败。在这半个多月里我都没有好好睡过一觉,烙饼的两天两夜我几乎眼都没敢合过。
“烙饼要用两天两夜啊?你是要做焦面饼吧。”有女人用揭穿了谎言似的得意的语气质疑道。
大家都看着他,显然都和那女人一样不相信他的话。
她也有一个问题很想问他,她想问他那么大的烤房怎么建?即便那一亩地大小的石板是方形的,边长也差不多八丈长,加上墙的厚度,哪有那么多至少八丈长的木头作房梁木?石板上肯定得立柱子,这就有两个问题,一是柱子会在饼上留下洞,破坏了饼的完整;二是柱子肯定不能用木头,因为木头会燃烧。不用木头做柱子,还能用什么做柱子?
她想如果他能很令人信服地回答这个问题,那么他的话还是有点可信的。不过她不想在大家纷纷质问他的时候问他。
大家的问题,我现在来回答。他从容镇定地说道。
刚才有人问怎么和面,怎么翻面,面是按照我的统一指挥几百人分开和,然后再和在一起;饼不用翻面。因为我采用的是上下双面加热的办法。
至于为什么需要两天两夜,因为石板传热慢,又因为石板不耐高温,在高温暴烤下容易破裂,只能用温火慢慢烤,所以需要的时间很长。
谁还有没有什么问题?他很期待有人问。
她于是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很好,非常好的问题。这是很聪明的人才会想到这么细的问题。那么大的烤房,的确很难找那么多那么长的房梁木。我们是在石板上放了六块三尺高的柱底石,再在柱底石上立上木头柱子,这样就解决了房梁木不够长的问题与木头柱子在炭火中可能烧毁而导致烤房坍塌的问题。那么柱底石在饼上留下的洞怎么办呢?我同时烙了七个比柱底石稍大一些的饼,以用来填充和粘合在大饼的六个洞上,多一个是备用的。
把六个小饼粘合在大饼上,难得很,人不能踩在大饼上,需要让人把我从房梁木上吊下去,等于是空中作业;另外就是粘合得要天衣无缝,让人瞧不出来。当然还不能用胶粘合,那用什么粘呢?用浆糊啊。
她听到他夸她,红了脸,现在她真的有点相信他了。
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怎么把超级巨型大饼送到比赛现场让评委领导观赏评价?
这是一个没法解决的问题。村支书去跟大赛主办方乡政府申请请评委移驾大梁村,乡政府以历年都是在固定的比赛场地比赛、规矩不能破坏为由拒绝了申请。这可把全村人给急坏了,欢天喜地的气氛仿佛被瓢泼大雨给浇了个透凉。
关键时候还是我想出了办法,我建议村里将备用来填充饼上之洞的备用饼切成小小块,送给乡里领导尝尝,再重点游说女副乡长,她是比赛组委会主任——这一招还真管用,女副乡长尝了饼食欲大增,她的胃对那一小块饼爱得要死。
书记因为尝了一口饼也神魂颠倒,于是乎书记也就改口了,说:“具体情况具体对待,马列主义不能死板教条嘛,规矩也是可以改的嘛,古人云:变则通嘛...”
接下来就没有什么悬念了,就是给大梁村颁发状元奖,全村人分享胜利奖品,家家户户一个来月内天天都有饼吃,天天都像过年一样。
特别需要提一下的是那奖状,它是这样写的:
大梁村在第八届民间传统美食文化节大饼竞赛中,以富有传统文化内涵的创意,以空前宏大的体积,以突破人类味觉美感极限的美味,以石板作锅破天荒的开创性,赢得了专家评委和领导的高度好评,获得了大饼状元称号,为弘扬本地美食文化,发扬优良传统做出了卓越贡献,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他用广播里面那样的普通话自豪地背完了奖状内容。
村里文化人还为这件事写过一首诗,在村里广为流传呢。
接着他用更加神气的语气,故意拖长声音像小学生背诵古诗那样的腔调大声背诵道:
世人只知锅做饼,
石板烤饼是高人。
神饼天成喜盈门,
吃饼不忘安长顺。
“ 哈哈,哈哈...”
大家爆发出一阵阵大笑,为他的搞笑幽默和脸厚大胆。
他换了一种语调,声音低沉地讲道:
胜利了,我的心情却喜忧参半,村里有少数家庭特别困难的人为了做大饼几乎是被逼着捐粮,被强迫着出工修建烤房和窑洞,最初我对此不甚了解,只想着为村里人扳回一局,一雪前耻,后来了解情况后,我的心情变得有些沉重,开始思考这样拼了命地把饼往大了做,劳民伤财,到底意义何在?我觉得追求饼体积的巨大,这个方向是错误的,因为它只会鼓励人们把精力放在粗蛮上,对人类文化的发展,对智慧的丰富没有益处,应该改变方向才对。
于是我向村里,向乡里建议以后大饼比赛应该把比赛重点放在比口感味道,比文化创意,比精致精美上面,引导人们把精力放在文化和智慧上面,放在制饼技艺的提高上面。
可是遗憾的是,我人微言轻,加上肉食者鄙,未能远谋,我的建议被视如空气,直接被忽视。
野蛮的大饼比赛依然在一届届地举行...不过,这对大梁村来说,到是好事,因为他们有了石板大锅,年年都得状元饼奖。
“你这牛吹得,好像真的似的。”有人半信半疑地说。
她虽然不大相信确有其事,但是却又并不认为他是在吹牛,并且还对他产生了一些佩服的感情,对他的口才,对他天衣无缝的周密,对他也许是在撒谎但是却让人分明感受到诚实的语气与神态,感到佩服甚至有点崇拜。大饼村的事情到底是真的还是他吹牛呢?也许只是他用第一人称讲的一个故事吧。不过真是一个有趣的故事。她这样想。
“怎么不讲讲你在那村里的风流事?”有女人眼睛放光地盯着他,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期待着。
“哎,说起来都是泪啊,那姑娘真是个好姑娘,只是老先生觉得两个人成分都不好,难活,没有同意...”
“听说好漂亮咯!”有女人怀着莫名的醋意问道。
“莫错,反正说千里挑一一点没吹...”他既自豪又伤感地说。
“有郝文静漂亮不?”刚才那女人依然醋意十足地问道,并且一双小眼睛在他和她之间来回扫视。
她正关切着那姑娘和他的情况,谁知道突然自己被牵扯进去了,稍一愣,脸泛起了红晕,就借故往外走。
身后是大家的一阵笑声,还有他的声音:“她们都美,还有点像呢。”
“郝文静你稀罕不?”那女人不怀好意地逗笑着问。
“你说呢?”他笑着反问道。
她感觉心跳猛然间加快,脸上很烫,她怕别人看见她脸红,赶紧走远了些...
时间过得真快,那次做厨离现在已经三年了,现在回想起来,她还是觉得那么有趣,那么欢快,那么亲切温暖。他讲的大饼村的故事深深地留在她的脑海里,她觉得那是她听到的最有趣的故事。
他送的护手霜——他口中的防冻神药——早已经用完,但是盒子她还精心珍藏着。那是在她公公村支书职位落选后病逝,家道衰落,丈夫带着处分退伍回到农村,沮丧绝望、脾气暴躁、赌博成瘾、经常酒后无故打骂她,她遭受村人嘲笑,村主任又歹意暗生、贪想着她的身子,多次意图欺凌她,她心中冰冷如同寒冬的时间里,收到的一份真诚的关心,如同春天的旭日温暖了她整个身心。
还有,这两三年来他给了她多少帮助啊,几乎全部重活都是他帮忙干的,更重要的是他的热情和乐观给了她希望,让她觉得人世尽管有丑陋和邪恶,但是还是有美好的人和事,还是值得活着的。在村里为数不多的几个有些文化的人中,他是她最为敬重和喜欢的,他保留并发扬着文化人的精神追求,有着一点浪漫主义情怀,有一个向往诗情画意的美好心灵,更重要的是保持了文化人的良知和正直,这在生活劳碌辛苦、精神有些粗鄙麻木的山村里最为难能可贵。她觉得他就是她的亲人和知音。
安长顺现在到底在哪呢?
她决定去他常说的临县的那个大梁村去问问。她请邻居照顾婆婆,带着孩子就奔大梁村了。大梁村主要部分位于丘陵地带中间的小盆地里,少数人家散落在盆地边缘的斜坡上。村口立着一巨大的牌子,上面写着红闪闪的几个大字:状元饼村欢迎您。人们一听安长顺的名字,变得格外热情,仿佛问的是自己至亲至爱的人一般,并且把她也当成了亲人一样对待,殷勤地邀请她去家里做客。
她着急地打听他近来有没有来过,被问到的人都说没有来过。她怀着希望的心重又沉重起来。她怕错过了哪一家,便挨着一家家地问,都说没有。她非常失望,心中焦急,很难过,抱着孩子坐在路边独自流泪。
她想起他讲过的石“锅”和大饼的故事,便问一位大娘。那大娘兴致很高,像带人参观自己的传家宝一样积极,当即就兴高采烈地带她去看石板“锅”。在山坡下一个凹陷处,有一座方形的巨大的矮房子,进门里面有个宏大的石板“锅”,大概是山坡滑坡山石断裂形成的。石板“锅”的前面有窑洞口。对于一个村子来说,这称得上是了不起的大工程了。果真如他“吹牛”的那样,一点没有夸大。
“安长顺带你们村在这里做过大饼,获得了状元饼大奖吗?”尽管她已经完全相信他一点没有吹牛,但是还是她忍不住问道。
那位大娘自豪地说:”是啊,是啊,那饼那叫那个大啊,那个香啊,保准世上别地没有。连续几年都是状元奖呢,奖状挂在村支部大堂上呢,每年烙饼的时候远近来参观的人那个叫多啊。安木匠真是个难得的能人,好人啊,帮了村里的大忙,别人没有谁有那么大本事、愿意冒那么大险做那么大的饼。村里每个人都受了他的好处,特别是几户贫困的人家,是他帮忙争取,才每年多分了奖品的呢,每家比别家多分一百斤大饼和二十元钱呢。”
“要不是支书和那闺女的地主老爹棒打鸳鸯,他就成了我们村的上门女婿了。那闺女人长得那个叫俊啊,有几分像你呢,又识文断字的,当年追她的人那个叫多啊,她唯独看上了安木匠...”那位大娘接着说道。
“她家在哪?我想去看看她。”她想问问他当年的恋人有没有他的消息,也好奇他当年的恋人是怎样摸样的人。
“哎,不在村里了。那也是个苦命人啊...”
“怎么了?”她关切地问道。
“她跟安木匠分手后,嫁给了县里一干部,大她十多岁呢,她不愿意,可是父母的意思她也拗不过。一两年后,那干部因为贪污救灾款进了班房,听说她现在一个人带着孩子过得苦巴巴的...当年要不是她爹嫌安木匠成分不好,怕两个地主子女成分的人难活,你说两人成了多好,真的天造地设的一对人啊。”那位大娘遗憾地说道。
她的心里涌起一股悲凉和怜悯,泪水湿润了眼睛,既为他当年的恋人,也为自己,还为他。
你到底去了哪啊?她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他。
告别了大梁村,她带着孩子回了娘家。他曾经说过想去她从小生活过的地方看看,他说他爱她的一切,她的老家也就是他的老家,他热爱她老家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她和孩子的回家,给她父母带去了片刻的欢喜,一年多没见的母女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可是说着说着话题就到了她丈夫身上,气氛就变得沉重了。她母亲内疚地说:“都怪我和你爹瞎了眼,图人家成份好,家境好,又是军人,希望能帮你摆脱成份的影响,有个好的前途,谁能想到他那么不争气...”
“离了算了!那种混账东西...”她父亲气愤地骂道,那满头白发如风吹着似的颤抖着,她的心猛然被揪痛了。
“人都没踪影了,怎么离?!”她母亲满腹怨气,冲着她父亲大声说道。
“难道他一辈子不回家,就等他一辈子,守一辈子活寡?”她父亲愤愤不平地吼道。
看到父母为自己的事情生气伤心,她心痛极了,无可奈何的悲哀再一次涌上心头。
她忍着内心的痛苦,安慰父母道:“事情总会解决的,再者孩子一天天在长大,我高兴,你们不要这么担心...”她的声音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此时,一股奇怪的力量穿心而过,她格外想他了。当她小心翼翼地左遮右盖地问清了没有外地木匠来过后,她的心再一次揪紧了,她在心中急切地呼喊:“安长顺,你到底去了哪里啊?让人这么好找!”
在父母家住了两天,帮着干了些杂活,又在父亲的小诊所里帮了小半天忙,问了一些病症的治疗方子。期间尽管她极力营造欢快,可是凄凉无奈、感伤哀叹的气氛底色如同连阴的天气赶也赶不走。她呆不下了,她急切地想知道他是不是现在回村里了,她多么希望当她回去的时候,他又像往常一样活跃在村里,吹牛讲笑话,帮忙管闲事,带着一群孩子游戏玩耍,一起唱着他自编的《小儿郎》或《小木匠》,在村里营造一个欢快热闹的中心。
急匆匆地回到村里,经过村主任家门口的时候,她在心里骂道:“畜生,猪狗不如!”
不堪回首的往事硬闯进脑海:
她公公还是支书的时候,她新婚的丈夫还在部队服役,村主任那时候还只是民兵连长,经常借故向支书请示汇报工作而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向她献殷勤讨好她,还开些或荤或素的玩笑,一双眼睛只要背过人就色眯眯地盯着她,吓得她见到他就躲。不过那会儿他忌惮于她公公和丈夫的身份地位,还不敢乱来。当她丈夫在部队打架被处分后回村,她公公因为年纪大了从支书的位子上退下,他就开始放肆起来,只要逮住机会总要在她身上碰擦或者摸捏一把,比如在窄路上让路的时候,他明明可以背着身体保持一点距离让路,可是他却硬要乘机用腹下顶擦她的身子;又比如晚上村里放电影的时候,他总是会乘她不注意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借故靠近她,借故跟站在她身边的人打招呼或者说点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而他的身体或者手却像长了眼睛似的总是准确无误地会碰擦或者摸捏她的身体。当她瞪他的时候,他却又像老鼠一样贼快地移开了,并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刚才的动作纯属无意,让她感到无法抓住他的把柄。她每每为此感到难堪和羞辱,心中气愤,却又不好发作。一想到他或者见到他,她就有种置身噩梦中的感觉,感到紧张惶恐。
当她丈夫欠下赌债常年不敢回家、公公又去世后,他就更加胆大妄为起来,只要在没人的地方见到她,他总要不顾她强烈的反抗而占她的便宜,每次她都吓得大喊大叫,拼命挣扎才能脱险,而他却在这个过程中通过对她的虎扑熊抱猴摸狼吻猪摩擦而获得兽性的发泄和满足。
一次她带着孩子在种着一米多高的玉米的自留地里除草,他出现了,先是不顾她反对,死皮白赖地帮她干活,后来乘着她给饿坏了哭闹不止的孩子喂奶的时候,兽性大发,意图强暴她,并口口声声说是替他妹妹找补,幸亏后来有人牵牛路过才惊跑了他。
据说他妹妹当年曾经与她的丈夫过订婚,并且还为她丈夫流过产,后来她丈夫当了兵觉得有远大前途了,就嫌弃他妹妹,硬要退婚,让他妹妹吃了大亏,让他全家都很没有面子。他曾发誓要找补回来。
善良的她曾为自己丈夫以前的所为觉得亏欠了村主任的妹妹,但是她觉得他不应该找她算账,她觉得他提到这件事,更多的是为他的禽兽行为找借口。
她多次想去举报他,可是碍于自己的成份不好,他又正当红,怕领导不相信自己,反而说自己诬陷干部。她就这样一天天忍着,直到后来安长顺发现了他的恶行,对他进行了警告,并有意地保护她,她的日子才好过一点。
她觉得安长顺跟村主任等村里有些男人最大的不同是,他虽然口头上喜欢开玩笑,但是从不会暗中偷偷摸摸地占女人便宜,她觉得他单纯坦荡、阳光热情。
他爱帮人,说乐于助人一点不夸大,他帮过村中许多人,当然也包括她这样家中劳力缺乏的女人。自从那次他送她护手膏药后,她对他的好感一天天增加,后来变成了喜欢。但是也仅仅是喜欢,她深知自己作为人妻人母的身份,克制着自己的感情,保持着清白的本分。她和他之间就是单纯的乡邻关系加一点纯洁的知音朋友的关系。
她和他之间本来可以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关系,可是一场罕见的大雨让这一关系发生了深刻的变化。
那是大半年前秋季的一天,玉米刚收完,她和他背玉米去三十里远的集镇上换大米。他是帮她的忙。他以前已经帮过她不少忙,她感觉无以为报,总觉亏欠他太多,心中不安,不好再让他帮忙,可是推辞不过,也就由着他了。
一路上他健步如飞,远远走在前面。有时遇到长长的上坡路,他会先赶到坡顶放下自己背的背篼,回头帮她。她不忍心他那么辛苦,紧紧地抓住背篼系带,坚持要自己背,可是他更执着地坚持要帮她,说不能让他白跑一趟回头路,空着手走上坡的话,他会很失望,很不开心。她没有办法,争扯一番后,只得感激地把背篼转给他背。她的背篼对他来说,轻如无物,他炫耀似地一路小跑着,几乎一口气就上了坡顶。她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的,嘲笑着自己的软弱无力,羡慕和钦佩着他的体健身壮。
跑上坡顶的他终于忍不住也气喘吁吁了,他红着脸笑着看着她,为自己始强终弱、在她面前逞强失败而用笑来自我解嘲。
她看着他的样子既心疼,又忍不住想笑,最后俩人对视着一起颇有意趣地笑起来。
笑声拉近了她和他的距离。山路漫长崎岖,负重而行本是异常艰辛的事情,可是一路上她和他丝毫没有感到辛苦,愉快的心情平添了无限的脚力,她和他走得开心而轻快。
在集市上换了大米后,重量减少近乎了一半。她和他行走得更加轻松舒畅,只是天不作美——也可以说天很作美——在她和他快要走到一条河的岸边的时候,一阵电闪雷鸣后,大雨倾盆而下。还好在落雨前他已经带着她躲进了河边山坡上的一个山洞里。那是一个很小的山洞,放下两个背篼后,就只能容得下她和他紧贴洞壁笔直站立了。
刚才为着防止大米被淋湿而紧急避雨的紧张慌乱平息后,喘息声却久久难以平息。小小的洞里的气氛变得尴尬起来,俩人脸上故作镇静,心里紧张慌乱,手足无措,同时又有着几丝莫名的兴奋与朦胧的期待。俩人都想找点话说,几乎同时抱怨起天气来,抱怨中却只有稀薄得如同洞里的空气一样的怨气,使得那抱怨倒更像是在说一件彼此都喜欢和盼望的事情一样。
俩人都听出了对方抱怨语气中的怨气的近乎空无,心灵默契共鸣的喜悦让俩人如同同时发现了珍宝一样喜出望外,同时又有点惊慌不安,红晕涌上了她和他的脸上。
“这雨不知道啥时能停咯?”她显出焦急的样子说道,语气中却没有多少焦急的味道。
“早点停就好咯...”他有口无心地说,过于轻松欢快的语气明显地暴露了他的心迹,他一时间显得有点尴尬,继而干脆俏皮地说:“不停就好咯...”说完就看着她大笑起来。
她笑着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脸瞬间变得更红了,她低下头看着地面一言不发,心怦怦乱跳。
好雨知时节。雨听了他的话,遂了他的意,越下越大,河水也涨起来了,哗哗轰轰的河水衬托出洞里的安静。
她和他的危机来了,他们不得不做出选择了。她实在站不住了,长时间笔直地站着,加上又有些紧张,她不得不想要蹲下,而空间不允许这样的姿势,除非他也蹲下或者坐下,她坐在他的腿上,如果这样,形势就会极其尴尬与暧昧到过界出格了,这样差不多她就会在他的怀里了。
“腿站得麻了,要是能尊下或坐下就好了。你咋样?”她轻声地说。
“是啊,要是能坐下就好了...你坐下吧。”他及时地回应她,同时扫视了一下山洞,犹豫了一下后侧身往洞口移动了一步,腾出了一块地方,但是他的半边身体就暴露在雨中了。
她赶紧拉回他,后悔刚才那样说,在心中责怪着自己,含着内疚,抱歉地对他说:“别这样,衣服淋湿了。要不...你先坐下吧...”
她尽量往洞口移动了一点,紧擦着雨帘,并努力收缩身体,让出空间,示意他坐下。
她的话似乎有着不可抗拒的力量,他顺从地面向洞口坐下了,并着双腿,以免碰到了她的腿。
身体找到了新的支撑位,妥妥地安顿下来,瞬间轻松下来,他大松了一口气,那种从未有过的舒服轻松让他心情愉悦舒畅,情不自禁地说:“哇,好舒服。”
他感激她的安排,享受了片刻坐的轻松舒服后,他请她坐。
她本想再坚持站一会儿,让他多坐一阵,可是忽然间眼前金星闪烁,紧接着一片昏黑,两腿一软,摇晃着就慢慢歪倒在他腿上。
见状,他慌忙将她扶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同时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
一会儿后,力量和意识重新回归她的身心,她意识到自己坐在他腿上,她感到难为情和羞愧,红着脸试图站起身,却因为双腿乏力和他的拉劝而没有成功。
她感激地侧过脸去对着他说:“把你腿压酸了吧,谢谢你啊。”
他嘿嘿地笑着说:“你没事就好,刚才吓死我了。你这么轻,哪会酸...能作你的板凳,三生有幸咯...”他诚实地觉得她的谢谢他受之有愧,他觉得自己顶多只配接受一半——他是想让她坐着轻松舒服,同时也不得不在心中承认,她坐在他腿上他感到舒服和幸福,他觉得真应该谢谢她才对——当然这是羞于说出口的。
他的玩笑让她不那么歉疚和紧张了,稍稍放心地坐着。
他从刚才的惊吓中出来,正进入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妙感受中,这种感受是她带给他的。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啊,他无法找到准确的词句形容,只觉得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迅速流遍全身每一处神经末梢,那种感觉温软、润滑、芳香、绚丽,如含情撩人的春风,如滋润万物的琼浆,如醉人心脾的花香,如梦幻迷离的彩光。
这种感觉所到之处,那些沉睡的、潜伏的、甚至死去的细胞都纷纷苏醒、重焕生机,它们激动兴奋,热血沸腾,欢呼雀跃,摩拳擦掌,跃跃欲搏,犹如迫不及待出征的兵马,一个个立功心切,求胜眼红,恨不得立即冲出营门,勇往无前,义无反顾,攻城掠地,霸山占河,俘获敌人,征服天下,一展雄风。
他面对亢奋疯狂的万千体内细胞,犹如正要失去对千军万马的控制的犹豫不决的统帅,将令失效,力不从心,慌乱,矛盾,不知所措,处于即将崩溃的边缘。
她感到他腿的坚实有力,安全可靠,这让她感到放心踏实,亲切温暖。她心情愉悦,仿佛雨过风和日丽、草木清新蓬勃、瓜果饱满飘香。这种感觉一点点地蔓延开去,最后弥漫于她整个身心,慢慢地她陶醉了,意乱情迷,仿佛快要丢失自己了。
她想到新婚的时候,那时候她丈夫还在部队服役,正是志存高远、意气风发的时期,像几乎所有新郎宠爱新娘一样地宠爱着她,让她感到无比的甜蜜和幸福。
那种甜蜜幸福的感觉她已经久违了,几年来照顾婆婆,哺育孩子,忙于农活,丈夫长期不归带来的焦虑以及远亲近邻的非议与讥讽,加上对未来的担忧与烦愁,更有对人言的惧怕,她有意无意地压抑着自己,渐渐地几乎已经忽略了自己年轻的身心中尚有未熄灭的对异性爱抚的需要与渴望。
此时,仿佛是忽然而来的闪电和春雷,唤醒了它们,点燃了它们,欲望的火执著地要烧遍她的全身。可是她却有一点害怕,无法完全放开身心去迎接异性的爱,她的家庭、社会和她一起筑建的坚冰一样的理智防线和道德围墙让她敬畏,她不敢迈出脚步,尽管眼前的人是自己喜欢的人,可是他毕竟不是自己的丈夫,她觉得应该恪守妇德。这观念犹如一根绳子约束着她,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热情和渴望。然而欲望之火热烈而旺盛,那些坚冰正一点点融化,崩溃似乎难以避免。
同时,她无法忽视他的变化,对他如同身处地狱的危机,他的挣扎和煎熬,她了然于心,她不忍心他备受煎熬,饱受折磨。她觉得自己有义务帮助他,拯救他脱离地狱的折磨,引导他进入极乐的天堂,给予他所期待和渴望的快乐和幸福。
然而她矛盾着,同样倍受地狱般的折磨和煎熬。她时而很希望大雨停了,河水消了,马上离开这个山洞,避免不该发生的事情;时而又有着相反的想法,希望一直与他呆在洞里,顺其自然,让想发生的发生,如同春来种子发芽、草绿花开一样。
他身心中反叛的千猿万马帮着她结束了折磨和煎熬,它们冲出了营门,奔向了目标,一番虚实试探后,开始攻城略地,毫无章法地,疯狂地进攻。
而她早早地放弃了抵抗,心甘情愿地打开了城门,做了他的俘虏。
你知道洞房是怎么来的吗?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远古的人结婚就是找这样的小小的山洞...作为新房,洞房,刚刚合适俩人...为了你我上刀山下火海都行!”他的嘴刚刚山盟海誓完就失去了说话的自由,不过好像有诗人说过疯狂的接吻是合义最丰富的情话,那就任凭情话绵长,灿烂如花。
小小的山洞成了她和他的欢乐谷和幸福地,成了她和他的洞房...
大雨挥洒着天赋的激情,淋漓酣畅,无拘无束地释放着自己。河水尽情地自由奔放,气势磅礴,掀起汹涌滔天的波浪,欢腾声,撞击声,哗哗轰轰的巨响,显示着大自然的伟大力量。
她近乎发疯似地找遍了安长顺可能去的地方,都杳无音讯,他凭空消失了一样。
村里找他的人渐渐多起来了。有人说好像他出远门了,可是却最终没有人确定在近来见过他,都是听别人说,好像是听谁说的,诸如此类等于是空穴来风的说法。
她对这种说法充满怀疑,她坚信他不会不跟她打招呼就远行,这不是他的为人,但是她努力让自己选择相信,只有这样才能减轻一点她心中的不安和担忧。
夜里她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她梦见他在洞里,熊熊的大火包围着他,危急万分。奇怪的是他表情平静,好像全然不知火险,只是深情地看着她。她被什么东西阻挡在洞外,她急切地想喊他,拉他,可是她既喊不出声,又动不了,她心急如焚,拼命地在心里呼喊救人。
当她吓得醒过来后,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心中恐惧未减,不祥的感觉让她浑身发抖。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怪梦?他到底去了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竟然不辞而别?
她去了避雨的那个小山洞——她和他曾经的洞房。洞里冷寂无声,一切如旧。山洞里岩石面上的灰土里,有蜗牛在爬着,洞口有滴水不时地滴落下来,落入岩石上小小的坑中。她惊讶水滴石穿的力量并敬佩水滴的这种执著精神。她想,水滴都能穿石,我能找到他吗?
“你知道洞房的怎么来的吗?远古的人结婚就是找这样的小小的山洞...作为新房,洞房...”他那如火般撩人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她恍如重回那日的情景中,一时间又失魂般心神俱醉了。
“你在哪里?安长顺!你怕了吗,躲了吗?你不是山盟海誓上刀山下火海都行吗?”回过神来后,她爱恨交加、焦急痛心地在心中问道。
一个消息在村里传开了,有人说在县城见到了安长顺,说他在县城里面帮人做木活呢。
她喜出望外,多日悬起的心终于放下,一刹那间阴霾散尽,晴空万里,她兴高采烈,真想放声歌唱,她觉得天地从没有如此美好过。
她立马就去了县城,她想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他,问问他为什么不辞而别。可是她一无所获,他依然没有任何一点确切的音讯。
她的心又重新忐忑不安,疑问再次盘旋于心上。
他到底去了哪?会不会去临县县城找他大梁村的那个女人了?想到这里,她的担忧轻了些,然而一股醋意开始搅得她心中难受。
她的心中还有一个一直挥之不去的疑问:那天晚上,村主任带人破门而入后,没有搜到安长顺,好像并没有失望与沮丧,没有气急败坏,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当时她看着被弄坏的门,非常生气,质问村主任等人:“你们这是干什么?太欺负人了!”
村主任像没事人一样,轻描淡写地笑着说:“村里会负责,明天让,那个...那个小安...木匠,给你修好。我们听巡逻民兵说好像有贼进了你家...我们也是为了你们家的平安,每个群众也要有大局意识嘛,平安无小事嘛。你看,我们是冒雨抓贼的...”
村主任在说小安木匠的时候,那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在说一个不存在的人一样。
她当时只觉得是村主任在打马虎眼,敷衍人,所以没有往别处想。只是村主任那一脸轻松的笑容,显得反常,让她觉得有点奇怪,一种他怀着阴谋的感觉在她心里闪过,但是她实在想不出他没有抓住安长顺他还能使什么阴招。
还有疑问是:村主任为什么要在她家煮肉吃呢?当时时间已经临近半夜了,他们没有抓到想抓的人,按常理应该回家睡觉了,可是却偏偏要不顾她的强烈反对在她家借她家的肉煮肉!并且村主任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灶门前,手持斧头慢腾腾地劈柴,不断往灶里添柴吹火,积极过头,仿佛煮肉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一样,非得他亲力亲为。村主任还让人把试图阻拦的她拉到另外的房间,同时把别的人支使出去巡逻,更奇怪的是,巡逻的人回来看肉煮好了,村主任还不停火,不让出锅,还继续烧火煮,说要熬肉汤,还胡诌什么早上肉,半夜汤,想见阎王都不让。
太多的疑问缠绕在她心中,所有的疑问似乎都隐隐地指向一种不祥的结果。
有时,她觉得安长顺就在身边,恍惚中似乎还能听到他的声音。
她看着安长顺打的灶,那是她平生第一次见过的美好的灶。大小三口锅的节能扯火灶,整体布局美观,安排合理,呈扇面弧形排列,人在灶门前坐着,有种被怀抱的温馨。灶面上以彩石点缀成花状图案,乍一看,俨然一副画卷。
更重要的是灶好用省柴,在一个锅底烧火做饭,如果需要,可以打开热量通道,另两个锅也连带加热,这边锅里饭做好了,那边锅里的水也顺带烧开了。村里的新灶都是他帮忙做的,外村人见了都羡慕坏了。
她觉得他简直就是村里鲁班似的能工巧匠,是村里的天才。要不是成分限制,他的前途真不可限量。
他就在身边的感觉一天天越来越强烈。
仿佛冥冥中有什么神奇的力量牵引着,她忽然想感受他那天晚上逃走的情形,便决定重爬一遍他爬过的烟囱。
她通过灶洞爬进烟囱里,烟囱里昏黑,很静,有种陌生奇怪的气氛。她感到窒息,很难受,她感觉地面上有一堆灰,灰里还有什么东西搁了她一下,好像是柴棍又好像是别的什么东西。她疑惑起来,害怕起来,后悔没有带灯。
她努力让自己镇静了一点,然后费尽了全身力量退出来,克服着紧张恐惧,手持煤油马灯再次进入烟囱。她发现了几节没有烧尽的骨头,发着惨白的光。一个恐怖的念头在脑海里一闪,一股寒气直透骨髓,同时仿佛被利器刺入心脏,她的心猛然剧痛,随后一道电光在心中亮起,所有的疑问都真相大白。她又痛又悔地晕过去了。
醒来后,她在烟囱壁上发现了一首诗,诗是竖着刻写在砖头上的:
今入绝地遇虎狼,
一别生死痛断肠。
若得爱人享平安,
我自欢笑在天上。
他那样一个高大英俊、正直善良的汉子,帮助过那么多的人,做过那么多好的家具,办过那么次宴席,赶过饿狼、抓过毒蛇、打过野猪,村里和附近山林里遍布着他的足迹,生龙活虎、响当当的一个人怎么就没了,就只剩下一堆灰和几截骨头了?!她不敢相信,不愿意相信。
“安长顺,你个傻子,你不该这么做啊!你应该活着!我要你活着啊!你个傻子,你叫我怎么活?我明白你的心...我此生绝不辜负你,我至爱的人...”她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泣血欲绝,天地动容。
她一次次想象着他在烟囱里面遭受了怎样的罪,一次次感同身受了他的炼狱酷刑折磨,她真宁愿自己遭受这样的罪。她内疚痛悔得心破裂成千万瓣,痛不欲生,她拍打着自己的头,扯着自己的头发,她痛悔为什么就没有识破村主任那天晚上烧火煮肉行为背后的阴谋,为什么就没有勇敢一点阻止村主任?即便没有识破村主任的阴谋,如果自己足够勇敢,大胆地拒绝村主任在自己家烧火煮肉,他也不会被烧死!
她仔细地收集他留下的全部的遗骨与遗灰,精心地包装好,藏在楼上最隐蔽的墙洞里,珍藏起来,还经常为之上香祭拜,决定等为他报了仇,再给他下葬立碑。
她确定了是村主任在暗道出口上做了手脚,害死了安长顺。她察看烟囱出口,发现烟囱活动部分及周围椽子上面留下有拴铁丝固定的细微的痕迹,证实了暗道曾经被人做了手脚堵死过。可能事发之后又偷偷解开了用来固定烟囱活动部分的铁丝,以免落下犯罪的明显把柄。
“人前是人,背后是猪狗,是毒蛇,是豺狼!”她在心中狠狠地唾骂道。
她想报案为他报仇,可是她缺乏证据是村主任干的,村主任在她家煮肉这一行为本身并不违法犯罪,村主任完全可以说不知道烟囱里面有人。加上村主任这一当红的身份,公安在缺乏证据的情况下,也不会把村主任怎么样。既然告不倒村主任,告又有什么用?
但是安长顺不能白死,凶手必须付出同样的代价!
无比惨烈的情景,阴险歹毒的人性,让单纯善良的她成长,她变得如同英勇的战士般冷静而坚强。
一个复仇计划在她的心里形成了。
那天傍晚,安长顺去给郝文静家送他刚打的野猪肉,他想让她和孩子还有老人尝尝。去之后,她留他吃晚饭,饭后他跟她讲起他追赶饿狼、抓眼镜蛇和打野猪的经历,还说他小时候在深山老林里住过几年。她听得紧张入神,满是崇拜地说他胆大勇敢,是村里的一条好汉,还半认真半开玩笑说可惜现在没有老虎,如果有,他肯定能成为武松那样的打虎英雄。
他享受着她的崇拜,春风满面,心花怒放,乘兴打了一套半生不熟的少林拳。她用热烈的掌声给了他最高的赞赏和荣誉,把他带入飘飘然然的陶醉状态中。时间不知不觉就很晚了,外面下起雨来,一时走不了,他和她就继续聊着。
当外面有人砸门喊抓贼,他明白是村主任要下手了。他警告和教训过村主任,反对过村主任的一些损公肥私的做法,比如村主任因为现在放牛的人是自家家族中的,就要把工分由原来的每天8分提高到10分,还有村主任把国家救济物质截留一部分用于给村干部发福利,村干部家的自留地面积超出了大家的,并且都是上等好地等等,他都是第一个站出来带头反对和揭露的,这些都让村主任对他恨之入骨。他知道有仇必报的村主任迟早会秋后算账的。
他庆幸自己早有防备,在帮她建节能扯火灶的时候,他利用烟囱做成了逃生暗道。他将烟囱扩大到可以容一人通过的程度,一多半隐于墙内,将露出房顶的部分缩小成正常的烟囱大小,在墙内大烟囱与房顶外露的小烟囱之间加了一个由大到小逐渐过渡的喇叭状部分,并将这部分与小烟囱连接后构成烟囱的上面部分,上面部分做成活动的,可以移动。
上一次村主任带人到她家门口堵他,他就是通过这个暗道出去的,这次他是熟门熟路。可是当他到达大烟囱的顶部,推烟囱的上面部分的时候,怎么也推不动。他的心猛然一惊,一紧,呼吸差点窒息,头脑轰然一声,犹如被重锤猛击。
遭人算计,壮士末路、身陷绝境的恐惧和绝望突袭了他的身心。他清醒地意识到,对他恨之入骨、且又心狠手辣的村主任不会到烟囱里抓他出去羞辱折磨,那样等于是给了他活命的机会,村主任一定会不动声色、假装不知情地用烟火熏烧,将他置之死地而后快。
有那么一会儿逃生活命的本能促使他想退回去,那样虽然会遭到蓄谋已久要害他的村主任的打击,村主任会强加通奸罪名在他身上,对他进行残酷的殴打折磨,会让他身败名裂,但是村主任还不敢公然要他的命。
可是她怎么办?她将会面临着怎样的羞辱?村主任和民兵的折磨,村民的唾骂与踏践,她丈夫的毒打摧惨,要强和自尊的她只有死路一条!
她是多么善良的女人啊。她丈夫虐待她,她却仍然精心照顾瘫痪的婆婆,为婆婆端汤递水、煎药喂食,像亲闺女一样无微不至。
她热心地帮助村里那些看不起病的人,为她们提供偏方,寻找草药,怀着仁慈之心为她们的病尽心尽力。曾经硬撑着疲惫不堪的身心守护难产的女人一连几个通宵,只求母子平安,不要什么回报。
他想起她帮他拆洗缝合被子,还精心地用香草将被子熏了。他躺在她洗干净的被子里,感受着那份醉人的清香和舒心的干净,他感激她的体贴入微,她的柔情善意,他忍不住泪流满面。
想着她的种种美好,他决定留在烟囱里。他想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要保护她的声誉,不能让她受到任何伤害。虽然他还很年轻,人生的画卷才刚刚展开,还有很多美好的事物没有体验,还有很多梦想没有实现,可是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为了世上一个善良的女人,他心甘情愿付出任何代价,包括生命,他爱她胜过自己的生命。
那天他在山洞里面发的誓言是发自肺腑的,为了她上刀山下火海他都愿意。
现在是兑现誓言的时候了。他将要用自己义无反顾、视死如归的行动将誓言变成坚定崇高的山,深沉博大的海。
他的心中涌起一种悲壮的自豪感,庄严的幸福感,他觉得自己从未像今天一样顶天立地,他要无愧于她说的好汉的评价。
他觉得此生没有愧疚,只有遗憾和担忧。
他安长顺由于爷爷是地主,到父母成分也是地主,但是家道早已衰落,土改的时候,斗地主批富农很厉害,他爹娘受不了经常被戴高帽、挂木牌游街的折磨羞辱,在家里自尽,留下年仅九岁的他孤身一人,饱经风霜雪雨,尝遍人间苦难,靠着村子和山林的施舍与馈赠,老天护佑,总算长大,跟着木匠师傅学了手艺,又几乎无师自通地成了村里的厨艺高手,还有幸进学校读了几年书,又跟临县的老先生学习了一些书画技能,承担了村里写标语和画宣传画的任务,逢年过节村里文艺演出,他是活跃分子,还做过村里的话剧编排,编写过话剧《好邻居》,加上他爱读书自学,算是村里的多半个文化人。
一生虽短,但是从未做过亏心事情,总是尽自己所能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只是遗憾不能与她地久天长了,也担忧着她今后的生活,还有就是遗憾没能为村里人除掉村主任这样的阴险之人。
为了防止自己忍受不了喊叫,他脱下衣服将自己的嘴紧紧地捂住,掏出钥匙在烟囱壁上给她刻下了几句话。
接下去,他遭受了最惨绝人寰的“酷刑”:
随着外面一阵添柴点火吹火的声音,浓烟带着死亡的凶险窜进来了,妖魔一般缠绕着他,阴险地寻找着他身体上的攻击口。剧烈的窒息感让他感觉仿佛被汪洋的水淹没了,那水里有千千万万细细的毒针或者是毒蛇的蛇芯子,追着他,从他嘴里,鼻孔里,眼睛里,耳朵里,每一处毛孔里往他身体里刺入,刺心的尖痛遍布了他的全身。
而后,火苗如同吐着血红毒舌的怪兽扑进来了。他的意识微弱,仿佛觉得被毒烈的太阳暴晒着,汗水流啊流,汗水流干了,那太阳变成了炽烈的火,炙烤着他,烤得身体干裂成一道道口子,如同数月滴水未下干裂的地,从那些裂口里还渗出了油,油见火就燃,身体着火了,烧成了一团火...
村主任自第一次借故搜贼堵安长顺落空后,一直想不明白安长顺是怎么溜掉的。情报是准确无误的,安长顺确确实实进了郝文静家一直没有出来。可是他怎么就凭空消失了呢?难道他有土行孙的遁地术?那天晚上他是反复检查了郝文静家,地面的每一处他都敲过,确认了没有地道,所有的窗户也检查了,都是固定死了的密缝钢筋框架,根本没有任何可能逃出去一个人,除非他会传说中的缩骨术。他安长顺是从哪里逃走的呢?
后来无意中房顶的炊烟提醒了他,可是他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那么小的烟囱,怎么可能让人爬出来?抱着好奇心,一天他借故将一小孩的风筝放落到郝文静家的房顶烟囱处,乘着郝文静没在家,他爬上了她家房顶,察看了烟囱。这一看,他惊喜地发现了烟囱的秘密,既痛恨又佩服安长顺的聪明,这小子怎么想到把烟囱做成这样的?差一点就骗过了他这个江湖老手了。
一条毒计在他心中形成了,他阴险得意地笑了。他偷偷地将烟囱上面活动的部分固定死了!然后他就派人暗中监视郝文静家,耐着性子等着安长顺落入他的虎口。
那天晚上他破门而入后知道安长顺进了烟囱,他欣喜若狂地烧火并支开所有人,一直紧握斧头装着劈柴,同时警惕地留意着灶洞里的动静。他想,万一他安长顺忍受不了烟熏火烤,不管不顾地爬出来,那么他是绝对不会给他安长顺机会的,他定要砍死他安长顺,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大火将他化为灰烬。
他安长顺在村里一次次地阻挠他的计划,揭露他的自私,损害了他的群众基础,削弱了他的权威,使得他成为支书的可能性越来越小。安长顺是他夺取村里权力路上的障碍,必须除掉。还有安长顺跟郝文静好上了,破坏了他朝思暮想占有郝文静的美梦,更是让他恨得咬牙切齿、妒火中烧。安长顺是他占有美色路上的障碍,更是恨不能立即除之而后快。
当村主任手不沾血地害死安长顺后,村主任觉得得到郝文静的机会来了,他开始频频向她献殷勤,帮她干活,给她送东西,发起了持续的骚扰。
她则顺水推舟,假意接受他,与他成了朋友,但是也仅仅止于朋友,并没有让他真正占有她。她只是有时候在他帮了忙后,请他吃饭喝酒,表示感谢。
她充分发挥自己懂点医术的特长,选购了高度烈酒和大补的药材,精心泡制了一种巨热至阳的药酒,再配以辛辣的下酒菜,并且每次请他吃饭的时候都设法劝他暴饮大醉,加上村主任本就有阳盛阴衰之症状,常手心发热,面红炽热,在村里又爱乱搞,与数名女人有染,纵欲过度伤了元气,不到半年村主任就元气耗尽,身体枯焦,病入膏肓,不治身亡了。
村主任生前媚上欺下、损公肥私、欺男淫女,如同乌云遮日,大多村民早已是怨声载道,怀恨在心,只盼其能早遭报应。村里人除了村主任家族之外,得知其死讯,大都暗自欢喜,恨不能鸣炮庆祝、载歌载舞。
大仇得报,她悲喜交加,流着眼泪,点上香,祭拜了安长顺的遗骨遗灰,然后在黎明即将到来的时候把他埋在东山顶上。那里每天早上可以最早晒到太阳,可以看全整个村子;那里草木茂盛,鸟语花香,是他生前喜欢的地方,他曾说希望将来有一天可以大大方方地带着她到那里一起唱歌聊天,看山下的田野,迎接日出送走日落。
她在埋他的地方立了一块石头,作为他的墓碑。他的死她无法公开,她不能在石头上为他刻字,只有把字刻在自己心里,她刻的是“真汉子安长顺之墓”几个字。
天大亮了,她还守在埋他的山顶上,她的耳边响起了他走在山路上常唱的歌:
小木匠,背起那个家拾箱,出门讨口粮
过了一条条河,翻了一道道梁
路远天黑心不慌唻,心不慌,天上有月亮
渴了饿了心不慌唻,心不慌,前面有村庄
锯子吱吱响,木头里去开荒,开成木板有模样
刨子哗哗响,刨掉那疤和伤,木板那个平又光
墨线细又长,弹出的线是纲,干起活来有方向
做张桌子稳当当唻,稳当当
安扇门来真漂亮唻,真漂亮
打个窗子亮堂堂唻,亮堂堂
伤心了想爹娘唻,想爹娘,爹娘在天上
孤单了想姑娘唻,想姑娘,姑娘在何方
她一直守到夕阳西下,最后一抹斜晖也从山顶上滑落,消失在天边渐起的暮色里。她哭干了眼泪,内心满是无助的悲凉。
改编自本人的小说《“你知道洞房是怎么来的吗?” ——寻找真汉子安长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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