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也扮演者

文／杨文颖

秦腔个人艺术流派，20世纪50年代之前绝少提及。大名鼎鼎的“麻子红”李云亭和“木匠红”刘立杰两位须生泰斗，没有“李派”、“刘派”之称；20世纪秦腔花脸的龙头老大“假科儿”张寿全，也没有称“张派”。

刘立杰先生

李云亭先生

王绍猷前辈1949年出版《秦腔记闻》，也没有称哪位名演员为“某派”。旦角的顶尖人物陈雨农，作者称其“无论唱作，驰名全秦”、“技冠群英”；称“胎里红”党甘亭“为秦中第一刀马小旦”、“善舞善歌”，仅此而已。

陈雨农先生

党甘亭先生

至80年代，官方为改观步入低谷的秦腔提出“振兴”口号，但个别“超人”却热炒“流派纷呈”，由此遂成为众说纷纭难下决断的悬疑。热爱秦腔的好心人以为，要说没流派吧，作为古老剧种，源远流长，群英荟萃，似乎有点低估；如果说有吧，似乎又难以坐实，以至时闻鼓呼：“要叫响秦腔流派！”但这恰恰说明叫而未响，因为叫个某派似乎容易，要真正服众，深入人心，形成气候，惠及后世，绝非想当然所能奏效。老拙有幸已临界流行于网上的所谓“骨灰级”，与衣食父母的秦腔亲密接触了一辈子，不能不倾吐肺腑，因而不揣浅陋，曾先后发过一些刍议，然而总觉言犹未尽，不禁联想到国粹京剧的某些人和事，恍悟“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姑妄言之。也许有人会说，地方戏怎么能和京剧比呢？愚以为，流派创始于京剧，当然有其规范和要求，地方戏向京剧学习，似乎没有理由降格以求，总该八九不离十吧，若相去甚远，那又何必东施效颦呢？

且以京剧名净袁世海说吧，秦腔人不会陌生，其传统戏有《曹操》系列行世，现代戏有《红灯记》鸠山风行全国。自上世纪50年代以来创演不断，异常活跃，曾有“袁派”之谓，但资深京剧通家翁偶虹却别出心裁称其为“新郝派”，因为袁确曾拜师郝寿臣1956年，筹拍京剧影片《群英会》，郝老已息影多时，但还是乘兴参加了彩排，这是郝老平生最后一次登台，艺界人士奔走相告，愚有幸于北京电影学院礼堂，崇敬地领略了郝老以及萧长华萧老、马连良、谭富英、裘盛戎、叶盛兰诸巨匠联袂的《群英会》盛宴，经久难忘。

郝寿臣先生

后影片问世，曹操的扮演者却易手袁世海，据闻此乃郝老哲嗣郝德元君之主张，认为郝老年纪大了改由袁替代。愚以为，这步棋实在欠佳，使“活孟德”的鲜活形象与广大观众失之交臂，因为袁以后有的是机会，而郝老的艺术硕果则成为绝响。时隔半个世纪，当年的导演在电视上也表白，拍电影可以分段进行，年纪大不是问题，深以为憾。袁世海也真积极，作为弟子难道不了解师傅的分量，也没有谦让一下，干脆“得席就坐”了。所以翁老“新郝派”一说，既温和地给了袁一点面子，也四两拨千斤般否定了“袁派”鼓噪，并在《郝派传人》文中坦言：“郝老平生，前后收弟子六人，王永昌、王玉让、周和桐（《沙家浜》扮胡司令---笔者注）已谢世，李幼春授表演艺术于中央戏剧学院，袁世海犹驰骋于氍毹。其中能克其始终地忠于郝派艺术者，当属郝德元与樊效臣二公了。”这最后点睛之笔尤其意味深长。

一身双兼京剧花脸“侯（喜瑞）派”“裘（盛戎）派”弟子的赵致远君出过一本书---《我的三位老师》，其中记录了袁世海与裘派首席琴师汪本贞的几句对话，袁大咧咧问汪：“你对‘今天的袁’感觉如何？”汪答：“好。不过……”袁问：“不过？---不过什么？”汪答：“您还是郝派---什么时候咱们‘袁派’了，那就齐了！”赵致远接着写到：“此话地道，深刻！一言中的！---此话除了汪先生，谁能说得出来。只有他能讲；敢讲。这话已经过去40年了，汪与袁二位前辈已先后作古。21世纪的今天，说起京剧花脸艺术来，依旧是金（少山）郝（寿臣）侯（喜瑞）裘（盛戎）四大流派。”

北京大学教授，对京剧了如指掌的著名学者吴小如先生在谈论“富连成科班”时，有《‘世’字科的文武花脸》一章，他写道：“平心而论，‘世’字科培养出来的净行演员，真正站稳脚跟，可以‘成一家之言’的只有一个袁世海。而袁的长处还是偏重于架子花，没有他的老师郝寿臣那么全面。袁从郝先生学到的戏，只有一出《黄一刀》的姚刚。而郝的个人本戏，如《打龙棚》《打曹豹》《赛太岁》《鸿门宴》等，至少我从未见袁演过。郝寿臣也是以曹操戏擅场的，如《长坂坡》《战宛城》这类大型戏，郝的演法不全同于侯喜瑞。袁是否演过《战宛城》，我未见过；而他的《长坂坡》，竟有似‘临时钻锅’，没有一点郝派味道。袁演《群英会》《横槊赋诗》及《煮酒论英雄》等，也是自己‘创造’出来的成分多，没有多少师承。袁的成名作是《野猪林》的鲁智深，其实并不是纯宗郝派。而郝扮演的鲁智深，真正演出风格、特点来的乃是《桃花村》（郝本人本戏，不是后部《花田错》），而袁却从未演过。袁的《牛皋招亲》，算是郝派本戏（郝贴此戏，剧名是《飞虎梦》），却无郝先生的憨厚妩媚，有点矫揉造作。至于《法门寺》《连环套》《取洛阳》《下河东》这类传统戏，袁原宗侯派，后来才羼了点郝派。至于郝所擅场的介于铜锤和架子花之间的若干传统戏，如《审潘洪》《捉放过关》《忠孝全》《黄金台》（郝与马连良、高庆奎都合作过，马郝合演剧名《火牛阵》，高郝合演剧名《伐齐东》，马演到火牛破燕、田法章回京止，高则只演到《盘关》等），这些戏金秀山、少山父子和裘桂仙、盛戎父子都演过，而袁却未动过。因此袁世海的郝派只是挂名而已。有些戏，裘盛戎、袁世海两人都演，如《除三害》《将相和》等，结果裘都比袁演得好。至于袁独有的戏如《李逵探母》《九江口》之类，与其说是郝派，不如说是麒派，袁晚年有人称之为‘袁派’，这等于说每个演员都可以自成一派，即使有人认同，意义也不大。”

以上三位名公与赵君，智者所见略同，吴小如先生所论，益显言简意赅，痛快淋漓。足见京剧方家的严肃严谨。

另一位花脸名家尚长荣，秦腔人更熟知了。上世纪50年代，愚在北京西长安街长安剧院首次看尚小云先生演《穆柯寨》，就知其三公子工花脸，不久他随父落户西安，摸爬滚打，渐次成名。至80年代，他殚思极虑，以一出《曹操与杨修》，不失时机地华丽转身，阔别“第二故乡”（尚之所称），投奔大上海，进而大红大紫。记得1961年一个偶然机会，愚应出道于中华戏校的著名小生储金鹏兄之约，在西安南院门东风剧场观赏其《群英会》周瑜，不期然地也观赏了尚长荣的曹操，孙钧卿的诸葛亮，钮承华的蒋干，史美强的鲁肃等。如前所述，由于曾看过筹拍电影的《群英会》，所以对陕西京剧团也能派出这等演员阵容倒觉难能可贵，虽然两台戏并无可比性，但尚之曹操虽显稚嫩却具锋芒，孙氏票友出身，书卷气自然流露，钮氏从艺名即可知是师承萧长华萧老，举手投足，脱俗见雅，史君则着力于表现人物的大智若愚。此后，尚长荣的戏还看过不少，古装时装兼容，约有《秦岭长虹》男一号，《张飞敬贤》之张飞，《法门寺》之刘瑾，《打严嵩》之严嵩，《捉放曹》之曹操，《连环套》之窦尔敦，《贞观盛世》之魏征，《廉吏于成龙》之于成龙，《红灯记·赴宴斗鸠山》之鸠山，《智取威虎山·深山问苦》之李勇奇，以及不久前赴美拍摄的《霸王别姬》等。李勇奇和鸠山似稍逊于原扮演者施正泉的质朴和袁世海的老辣，却在其他方面有所展示，自是互有长短。而霸王一角，实不好演，前后不少净角应工，唯金少山先生获誉“金霸王”，但尚于古稀之年，知难而进，余勇可贾。这使愚忆及1956年早春，于北京中山公园音乐堂唯一一次近距离拜赏梅兰芳先生和名净刘连荣的演出，时虽春寒料峭，但人们却被梅先生所释放的温润艺术气场所笼罩，虞姬一角，已入化境而成“神品”，可望而不可即，今之高科技，恐也无可奈何。言归正传，尚长荣和袁世海，艺龄年齿本有差距，但辈分却可持平，也有某些异同处，首先都工“架子花脸”，都追求“铜锤唱”，尚的唱明显优于袁也都艺术视野宽阔，适应性强，俱是京剧界活跃的头面人物，又都曾投名师，袁拜郝寿臣，尚拜侯喜瑞，侯老授徒光临西安，接风陪席者亲见。

尚小云迎接侯老来陕传艺

袁学了郝派一出《黄一刀》，尚学了侯派一出《取洛阳》，袁对郝派弟子身份相当看重，扬名于外，尚对侯派传人似较漠然，并不常提，以至于鲜为人知。上海出了本《一代名净侯喜瑞》的书，“大事记”中侯派弟子依次排列，竟没有尚长荣，愚颇不解。袁在世时，对“袁派”之谓实已默许，而尚于红紫时却放言“永不称派”，后在中央电视台4频道作《向经典致敬》节目，当着著名演员王铁成几位嘉宾进一步表示“不称派，不够派，也不敢称派”。

《中国文艺》之向经典致敬系列

可见称不称派的关键是够与不够，愚以为，尚的表态是由衷而清醒的，颇有见地，这种自知之明，秦腔人大可镜鉴师法，以期对个人负责，对观众负责，对剧种负责，也对历史负责，但不知能否兼听认同？同时应该看到，派与不派，并不由某个人说了算，也与获奖无关，尚就荣获梅花大奖，更与表演者在世或离世无关，谭鑫培老辈生前就没有“谭派”之称，乃是后辈对其艺术成就与贡献的推崇追认，毫无人为痕迹，这种自然天成，不是更显真切悠远至为珍贵么！

拙稿草成，熟知书法者同道见之补充曰：“行草书宗法二王，楷书则有颜、柳、欧、赵、魏碑等，秦腔人似不可如黄庭坚所自谦自嘲‘于无佛处称尊也’，慎之，慎之！”

作者简介：

杨文颖，1932年生，研究员。20世纪50年代进修于中央戏剧学院，先后供职陕西省工人文工团，西安三意社，西安易俗社，涉足编导演，话剧、歌剧、戏曲兼习互补，中年后倾情于评论鉴赏，著有《秦腔清谈》《掌斋絮语》《秦腔表演艺术家》《秦腔杂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