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暴端木扮演者

阅读是一件有趣的事，而且讲究缘分。图书馆遇见不少，每每遇见总有惊喜。这回在亚朵生活图书馆里遇见的是——《吃饭》，或许缘于书名过于亲切，或许因为文中洋溢的饭菜香引人入胜，或许字里行间那种漂泊异乡找饭吃的愁苦让我感同身受……越看越爱不释手。

品《吃饭》这本书 读作者章小东

她1956年出生于中国上海，出身名门，家学深厚，原生家庭里的一家四口都曾是复旦大学高材生。

父亲是现代著名作家靳以，原名章方叙，天津人，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国际贸易系。抗战期间任重庆复旦大学教授，兼任《国民公报》副刊《文群》编辑。1940年在永安与黎烈文编《现代文艺》，又任教于福建师专。1944年回重庆复旦大学，抗战胜利后随校迁回上海，任国文系主任，与叶圣陶等合编《中国作家》。1933年起，先后与郑振铎合编《文学季刊》，与巴金合编《文季月刊》。1959年7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建国后，历任沪江大学教务长、教授，复旦大学教授，《收获》主编，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中国作协第一、二届理事和上海分会副主席，是第二届全国人大代表。

母亲陶肃琼出身富庶，宁波人，初中毕业后随家人移居上海，读高中时担任学生会主席，是巴金夫人萧珊的中学同学、最亲密的好友，是复旦大学第一届统计专业的学生，只读了一年，就在萧珊撮合下嫁给了靳以（章方叙）。她喜欢用“传奇”的笔调去谈论母亲，形容其为“拿得起、放得下”的上海小姐，勇于私奔、敢于冲破传统礼仪，做一个激进的学生活动分子。

章小东的父母订婚照

姐姐章洁思，比她大12岁，1968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外文系英国语言文学专业，上海译文出版社副编审。也是作家，著有《从远天的冰雪中走来·靳以纪传》及英汉词典、英语读物等。近年来发表散文二十余万字，作品散见于《散文海外版》、《香港文学》、《博览群书》、《文汇报》、《中华读书报》等报刊媒体。

1959年小东三岁，父亲去世，家道中落。后来她又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1959-1961）和十年文革（1966-1976），在上海读了小学、中学和大学。1977年恢复高考，她成绩很好，但由于文革期间没插队落户，不得进入一类大学，政治原因读不了复旦大学，一开始只能上了一所师范专科学校。毕业后当过教师、编辑和资料员，后来如愿以偿考入复旦大学新闻系。

1985年丈夫孔海立留学美国，1989年她携子移居美国，一家三口得以团聚。她在美国的一家华人报社当记者、编辑和排版，还打过零工。五年后重新回到学校，学习有关电脑技术和电路设计，然后在一家美国电力设计公司工作了十年。2009年，她供职的电脑公司被金融风暴牵连刮倒，自此开始专职写作。

从八零年代初期开始她在中国大陆、港台、美国、欧洲等地的报刊杂志上陆续发表散文百余篇，散见于《联合报》、《中央日报》、《传记文学》、《明报月刊》、《香港文学》、《大公报》、《世界日报》、《十月杂志》、《光明日报》、《文汇报》、《人民日报》、《新民晚报》等。2012年出版第一部小说《火烧经》，2013年第二部小说《吃饭》出版，她被誉为“最老练的小说新手”。2014年出版书信体作品《尺素集》，2015年《小狮子》出版，2017年出版散文集新作《走一路，吃一路》。

丈夫孔海立是现代著名文学家孔罗荪之子，现为索思摩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电影教授。他在美国科罗拉多大学获比较文学博士学位后即留美任教，长期从事中国现代文学与电影研究，著有《端木蕻良传》等著作。

儿子“小狮子”五岁赴美，从坐在“反思凳”上的调皮孩子，到慢慢发现学习乐趣，自发爱上读书，参加学校的拼字比赛一鸣惊人，变成最优秀的学生，也从课外活动中找到自信和快乐，顺利考入耶鲁大学，又被保送到牛津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成为年轻的生物科学家。

定居美国几十载，孔海立教授与章小东女士在美国的家是个“中国文化中心”，接待过莫言等许多中国文化名人，最高峰时同时住着七位客人。举目一看，文坛到处是她的熟人：施蛰存是她的“施爸”，张充和是她的“姨妈”，巴金是她的“老巴金”，李泽厚、夏志清、刘再复是她的忘年交，阎连科是她新作最早的大陆读者。

章小东的漫画像

《吃饭》背后的价值观——

“我饭吃得有尊严、有目标，

没跌进钞票这只洞洞眼里。”

文如其人，章小东的所有小说都是自传体，“我只会写自己的故事。”也是纪实作品，很有“不虚美，不隐恶”秉笔直书的气概，生活在她笔下显出原形，既不那么好，也不那么坏，一切都是刚好撞上而已。即便是舒缓平凡的日常生活，她也可以凭借一支妙笔，揭示出其中的残酷与尖锐。不做任何道德的判断，不做任何理性的思考，就把这些重现出来，恰恰这也是读者感受的。故事都是真实的，她自己经历的或是听到的，但人物是虚构的。假如你发现其中的人物很像你，那一定不是你，只是你也许有过类似的经历，纯属巧合。

小东从小在上海茂名公寓长大，隔两条马路是外婆家，都属于“上只角”。出门有保姆抱，三餐有保姆做，还有宠爱她的外婆、小孃孃（姑妈）、干妈（萧珊），自然是衣食无忧。这样的生活养成了娇惯，也培育出一种贵族式清高。父亲去世时，她才三岁。母亲扛起家庭重任，世情冷暖一下子赤裸地展现出来。家境虽尚可，门庭却自此冷落。特别是遭逢时代巨变，父亲过去的同事、朋友往往过门而不入，哪怕是面对面相遇，也只当没看见。十岁那年文革降临，母亲“被学习”，临走留下五块钱，她从那时起开始直面惨淡的人生，由少女走向青春、懵懂走向理解，看过太多的残忍与阴暗。这也从灵魂深处“改造”了她，洗去骨子里贵族式的清高。这段经历后来被写进了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火烧经》，写“文革”时期在上海的一个女孩的所见所闻，她的惶惑，她的忧伤，甚至她有限的欢乐时光。从小女孩的眼光看出去，文革的混乱经验是零碎的、片段的。“一边写我一边感到心痛，是真的心脏痛。我一直担心不要没写完我就死掉了。”写到小孃孃，卡住了，“那么好的人跳了黄浦江，我写不来呀。”于是睡觉。半夜，当年的场面忽然跃入脑海，“我跳下床来，一口气写到早上。”这是仅有的停顿，其他都很顺畅——那些人和事，对她太真切了，如火烧一般。同样也是因为她身份的特殊，她亲眼见证了她身边同伴们颠沛流离的遭际。这些本该无忧无虑的孩子，一朝树倒猢狲散，各自境遇皆有不同，用小东在《火烧经》里的话说，她的眼睛就像一台相机，把一切真实地记录下来：他们有的从“上只角”流落到“下只角”，一生都想着翻盘；有的阴错阳差到了远离尘寰之地，成了地地道道的“蛮人”；有的远赴边境，在极端恶劣的生活环境中沦落到与禽兽为伍；有的沉溺于残忍暴行不能自拔；有的在荒诞的世界里荒诞地死去……

小东说：“在我一生当中，最喜爱的长篇小说就是《飘》，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里面的那句独白：'只要再过几天，就能把这副重担卸掉.……只要再走几步，就能把这副重担卸掉。'” 她甚至像书中的女主角郝思嘉一样起誓：“我对土地发誓，我就对自己说，我对上天发誓，随便怎么样，我的后代不能再吃这个苦了。”她就是喜欢这个郝思嘉，不屈不饶打不倒。

《火烧经》描绘了贵族文化的灰飞烟灭，亦宣告章小东本人降为草根。“这个社会彻底把我变成草根了，那么，我就从草根的角度写《吃饭》。”故事开头写文革初期小孃孃和保姆胖妈做“五香狗肉盖浇饭”，过程极细致，爱狗人士读来尤其心惊肉跳。但这正是彼时中国人的真实处境：挑食，就得挨饿。不管吃坏吃好，总归要吃饭。出发美国之前，她找了一大堆理由来妆点这场对故乡的离别：为了读书，为了陪丈夫读书；为了前途，为了儿子的前途；为了事业，为了自由……到美国后她发现，抛开冠冕堂皇的理由，最要紧的事是：吃饭。吃饭是最要紧的事！为了儿子她努力找饭吃，放下知识分子的架子，认同“吃饭哲学”。她在美国端盘子洗碗、打零工，为当地华文报纸写稿件。每逢超市大减价，她就疯狂采购，挖空心思把廉价食材做成超级美味。

她在餐馆包春卷，眼睛盯牢挂钟，“每15分钟赚一块美金，老板多给几块，我开心得要死。我对自己说，那8块钱是我自己劳动来的，那2块钱是老板欢喜我，是我的姿态赚来的。”她认识到，用双手劳动吃饭是很光荣的事情，“只要能换五斗米，折腰也可以的”。但并未忘掉母亲的教诲：“吃饭要吃得有尊严，要有人生目标，不能样样都去做。” 小说里有个年过七旬的老教授毕芦，吃别人剩饭，还千方百计蹭饭。“他不仅仅是为五斗米折腰，连尊严都出卖了。”章小东的原则是：吃饭再辛苦，也要有尊严。也有继续清高的人。《吃饭》里提到，美国鸡肉便宜，华人经常购买，可有人觉得这样做没尊严，“宁愿饿饭，不吃鸡肉。“最后他真的因饥饿而亡。

一个个关于吃饭的故事，有他们一家，也有亲朋好友，或温暖、或残忍、或凄凉。“如何吃饭”本质上就是如何活着的问题。在她的书中，上至商人富贾、文化名流，下至卖身的男妓、没有身份的“黑人”，用自己各式各样的遭际回答着这个问题。书中记录了一个脱衣舞女郎，原本小东感到心中厌恶，后来发现她是为自己的孩子才出来谋生，顿时觉得这是一个伟大母亲。而书中另一个老知识分子，流亡到美国后却放不下架子，靠老婆出去打工谋生，最后借钱不还被人追打到纽约的大街上。这些在美国的中国人的故事让小东感到难过，“都是为了有尊严地吃饭”。

她的力量

“活着不只是为了吃饭，但没有饭吃，

便没有基本的尊严”

从小，母亲和外婆就教她“民以食为天”，其实去美国前小东根本不会做饭，只因母亲说过“你给别人烧顿饭吃，他们就会成为你的朋友”，所以她还特意临时学做饭考了厨师证带到美国。小东热爱烹饪，经常烧饭给丈夫和孩子以及朋友们吃。吃饭里有好故事，有大学问，既形而下又形而上，既有人间烟火也有天地自然，粮食连着肚子，连着生存，连着尊严和精神，也未必不连着命运与家国。《吃饭》是章小东在美国生活的凝练。即便是舒缓的日常生活，她也可以揭示出其中的残酷。吃饭，如此美妙，又如此残酷。

小说的主要篇幅描写了在美国的“吃饭生涯”，风鸡、蛋糕、春卷、萝卜干、葱油饼、咸肉、火腿、葱油饼、寿司、烤红薯等等，纷至沓来。故事则隐藏在菜肴背后。有悲伤、有快乐，有无奈、有愤怒，亦不乏飞来的横祸，以及被温馨包裹着的惊悚。

《吃饭》虽然写了人寻找吃饭所必须面对的残酷和荒诞，它真正的主题却是家庭和希望。章小东说，“人就是在吃饭中前进的，我这话讲得很没有志气，但是很实际。”而《吃饭》则要借吃这件最庸俗的事，“最终要表达的是生活，吃饭到最后是生活，如何一步步朝前走，以前是吃不饱，现在是吃得好一点，还想再吃得好一点，但不要忘记我们怎么样一步步往前面走过去。”

胖妈说：“有个地方叫伊登，那里人人不愁饭吃。““伊登”其实就是“伊甸园”，“寻找伊登“贯穿着章小东的海外生活与这本《吃饭》。刚到美国，就有人要介绍她去餐馆打工，丈夫也觉得自然，她却感到悲哀，觉得“伊登”成了一梦。转眼听说一位留学生太太在餐馆打完工回家的路上出车祸身亡——为了让儿子早一点出来，她连一顶自行车的安全帽也舍不得买。章小东痛感“‘伊登’离开我更加遥远了”。第一天上班，她语言不通，坐错车不断遇险，深夜才回到家。推开家门，丈夫和儿子在沙发里等她，儿子给她留了一块学校里发的蛋糕，不会做饭的丈夫为她烤了一盘春卷，为此还烫伤手，这时她又想：这就是我要寻找的“伊登”啊。吃饭，这么琐细，却能让人跌入谷底，也能让人上到云端。来自上层社会的朋友凯蒂看着美食却总是忍口，她生命的课题是节食长寿。来自底层的人，为了一口饭吃，则有肉卖肉，有灵卖灵。一个叫大卫的ABC(在美国出生的华裔)，因忍受不了家里的贫困离家出走，为了活下去，被女人包养、充当男妓，“只要给钱，什么服务都做，甚至取悦男人”。活着不只是为了吃饭，但没有饭吃，便没有基本的尊严。

阎连科说：“阅读章小东的《吃饭》，总让人想起余华的《活着》。《活着》为了活着而不断地死去；而《吃饭》为了吃饭才活着。”“年少的时候，在家乡上海，在父亲、母亲、外婆的温馨‘卵翼’里吃饭，哪怕吃不饱，但饭菜样样都飘着亲情渗入的香味。那时虽然清贫，但不知道吃饭的艰难。出国之后，才知道在海外谋生很不简单。谋求吃饱饭，创造一个生活的前提，这是大事。没有这个前提，就没有自由。没有这个前提，什么北美大地，什么温柔之乡，什么美妙理想，一切都不属于我。”

章小东与儿子出国前的合影

无问西东

小东有个笔名叫“小西”，那时她在华人小报做记者，把讣闻编写得令人痛哭流涕，或将难吃的新开业的餐馆吹捧得天花乱坠。她羞于将真名刊于报上，遂改笔名“小西”。“‘小西’可是著作等身，比我有名多了！”她自嘲道。从世界的东方到西方，从故乡到异乡，漂泊了30年的章小东也会感到迷茫。她对早报记者说：“我已经失去故乡了，上海也不是，美国也不是。”章小东刚到美国的时候，别人说她是外国人，等她回到中国，又被说是外国人，她丈夫只好说“我们是里外不是人”。但章小东也认为，或许正是“里外不是人”的那个“外”字，令她观察生活时生出了第三只眼，用这个第三只眼睛看问题，看吃饭。这只眼帮助她写出“文字中的故乡与异乡”。她继承了上一辈的文化和文学传统。父亲在她三岁时就不在了，所以她会非常向往跟爸爸在一起讲话，“爸爸去世后，他的很多朋友都非常关心我、可怜我，我小时候眼睛抬起来仰望他们。“如何填补？就是看父亲写的东西，跟他以前的朋友、学生谈话，走他走过的地方。对她而言，在国外的日子，时间的流逝每分每秒都可以转换为味觉，想念“爱”的味道。在美国时，她总是牵记咸菜黄鱼汤：“美国也有黄鱼，可同上海的完全像两个物种，味道也不对。”还有大饼油条，“永和豆浆的油条全是凉的”，不如从前大油锅里炸出来的澄黄酥脆。

《吃饭》流露出对艰难生活的自我调侃式的开解，诙谐而乐观。让读者跟随着她一同去异乡，一同回忆，一同出去“寻饭碗头”。无问西东，饭总是要吃的。正如我从祖国的东南到西南，从福州到深圳。突然想到前几天的一个晚上感觉很饿，饿得入梦，梦见自己在吃大闸蟹，只只鲜美，再搭配上好的牛排，吃得饱饱的……然后就开心地醒来 ，晨曦沐浴着的美好的一天开始啦！

是啊，明天又是新的一天。郝思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