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漆黑的夜空,无月无星。
西郊杨家堡,黄老婆子家院门大开,几个公安守在大门口。李春秋带着法医科的小李走了进来,刚走到小屋门口,他就停住了——门框边上,趴着已经停止呼吸的春儿,她的两只手死死地抓着门槛,瞪大的双眼里还残留着死亡前的惊恐。
再往里看,老黄婆子的尸体大半留在了炕上,但上半身从炕沿上无力地垂了下来。
李春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跟在李春秋身后的小李,见李春秋站在门口不动也不说话,有点儿不明所以,试探性地叫了一声:“李大夫?”
李春秋这才回过神来,转身对小李说:“今天的现场分析,你来吧。”
“我?”小李有点儿意外。
李春秋又回头瞥了一眼春儿那难以闭合的眼睛,冷静地说:“早晚都得有独立的那天,我去院子里等你。”
小李兴奋地说道:“是!”
院子里,李春秋抬头望着天。漆黑的夜色掩盖住了他阴郁的脸庞,松花江面上,魏一平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老孟我不担心,我担心的是她认识你。”李春秋还记得,说这话时,魏一平的眼神意味深长。
其实,当时他已经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可能是不愿面对吧。他心存侥幸地告诉自己,一个病恹恹的女人,能对她怎么样,也许不至于吧。如今,血淋淋的事实摆在眼前。李春秋彻底明白了一个道理——他、老孟、陈彬,甚至魏一平,在他们这些人的字典里,没有“侥幸”两个字。
办公室里台灯昏黄,已是深夜,高阳还在伏案看文件。突然,一阵沉闷的敲门声匆匆响起,这个钟点赶来的事儿,高阳预感不好。
来人是丁战国。一进门,高阳便看出他神情有异。
“高局长。”
“怎么,你带回来的那个女的开口了?”
丁战国摇摇头。
“出事了?”
丁战国又摇了摇头,但脸色愈发难看:“不,她没事儿,是另一件事。刚才接到电话:西郊的杨家堡发生了一起凶杀案,娘儿俩是母女,被闷死在屋里。法医科的鉴定结果是:有人杀人在先,然后制造了烧炭呛烟中毒的假象。”
高阳皱了皱眉:“杨家堡?怎么听着有点儿耳熟?”
丁战国黯然地低下了头:“前几天我跟您汇报过,是那个被卡车撞死的猎户家。这是灭口。”
高阳遗憾地点点头:“这个猎户的身份果然不简单。”
丁战国也很懊恼:“可惜了,我没有顺着这条线索深挖下去,是我的错。”
夜半时分,李春秋从西郊现场回来。一进家门,他便感到一阵疲惫袭来。脱掉大衣,他习惯性地走到了卧室门口。门关着,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没进去,转身走到沙发旁边,和衣躺了下去。这是一天里仅有和难得的放松瞬间,他不想再被任何烦心的人和事打扰。
可是放松绝非易事,李春秋深深地舒了口气,刚一闭上眼睛,春儿、老孟、老黄婆子,这些人的身影和之前发生过的一幕幕画面便开始在他脑子里闪现。他们都曾是李春秋最不想见到的人,他在心里不止一次地祈祷他们消失。现在,他们真的都消失了,但随之而来的并不是轻松和畅快。李春秋觉得他们仿佛并没有远离,而是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连脚步声都越来越近,近得好像他们就站在他的身边。
李春秋突然猛地坐了起来,惊魂未定地喘着大气,额头上浮着一层细密的汗珠。而他的身边也确实有人在注视着他——身着睡衣的姚兰一动不动地站在沙发旁边。
李春秋默默地看了她一眼,很快就低下头。两个人就这么沉默了良久,姚兰有些支撑不住了。她双手抱着自己的肩膀,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她伸手想擦掉,可是更多的眼泪涌了出来。看着泪流满面的妻子,李春秋本想说点儿什么,可他动了动嘴唇,又觉得没有哪句话是可以脱口而出的,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
此时,已经泣不成声的姚兰开口说:“我不想毁了这个家。我不想让你杀了他,我也不想让他去害你。都是我自己造的孽,我想回头,我想让你拉我一把。春秋,你不理我,我知道,我不奢求。我不想让任何人把你、把我们这个家毁了,我是想拦他,可我没想去杀人,我没杀人。”
李春秋当然了解姚兰,点点头说:“我知道。”
可这三个字并不足以抚慰姚兰的痛苦,她慢慢地蹲在地上,断断续续地说道:“我知道你恨我,我要是你,我也恨。我不会求你原谅我,我也不配。可我不是天生就是这副样子的,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也不想这样,我都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我和你从认识到恋爱,从结婚到现在,八年十个月零六天了,所有人都觉得我和你是模范夫妻,每个认识你和我的护士都觉得我们是相敬如宾,没有一个人觉得我和你的婚姻有问题,我妈说她睡觉的时候都能笑出声来,因为她觉得她女儿找到了一个能让她托付、让她放心的女婿,她什么都不用担心,你会对我好的。春秋,你对我很好,你对我有多好?”
“快九年了,李唐都这么大了,我连你的一个亲戚都没见过,我能理解你是孤儿,你没有家人,这我能接受。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你每天都在想些什么。最近这些天,你每天晚上回来后一句话都不和我说。每天早晨出门,你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都让我觉得是第一天认识你,你知道吗?”
“你每天晚上都会做梦,每次做梦你的拳头都攥得紧紧的,做梦说的梦话谁也听不懂。我认识你这么久,你从来不肯离开哈尔滨,你没有一次肯带着我和孩子去一趟外地。除了丁战国,结婚这么多年,我没见过你的任何一个朋友,我总觉得我不了解你,我没办法,你也不让我去了解你。每次晚上睡醒,我都在问自己,躺在我身边的丈夫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到底是谁呀?”
李春秋再也听不下去了,他走到姚兰身边,蹲下来伸手擦掉她的眼泪。
姚兰的眼泪依旧在源源不断地流着:“我想要的不是什么浪漫,不是什么陪我、哄我,不是怎么捧着我的人,我就求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能把以前经历过的伤害忘掉、和我一起生活的人,你知道吗?你受过的伤我从来没问过,你说你的家人都被日本人杀了,我从来都不敢多问一句,我就是怕你难受,可你不能总像一个陌生人哪。方黎呢,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他高兴了会笑,他伤心的时候会哭,他磕了脑袋会跟我喊疼,他会说我爱你,做完手术他会给我揉揉腿,有的病人抢救不过来,他会开个玩笑让我不那么难受。他像一个人,一个能说话,能呼吸,能让我看得见、摸得着喜怒哀乐的人。春秋,你明白吗?”
“八年十个月零六天”,李春秋没想到,姚兰竟然也和他一样记得这么清楚。他能记住这样确切的天数,是因为他来到这座城市就背负着巨大的秘密和任务,而姚兰,她只是一个普通女子,一个对丈夫的爱与温暖求而不得的妻子。漫长的八年十个月零六天,对她来说,与其说是婚期,不如说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刑期。她想逃离这无形的监狱,最终又被抓了回来,钉在了耻辱柱上。可最开始,她又有什么错呢,仅仅是因为她是一个特务的妻子,就必须遭受这些折磨与惩罚吗?
李春秋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这个陪伴在他身边的女人,这个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庭的女人,所承受的并不比他这个隐藏的特务少。他的双眼渐渐有些模糊,双手不由自主地抱住了泣不成声的姚兰,仿佛两个孤独的灵魂又在黑暗中找到了曾经同路的伴侣。
片刻后,李春秋贴在姚兰的耳边轻轻说道:“我们离开这儿,走吧。”
听到这话,姚兰抬起一双泪眼,有点儿迷惑地望着李春秋。她刚想说点儿什么,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
半夜的电话铃声显得特别刺耳。李春秋和姚兰都忍不住一哆嗦,卧室里的李唐也被惊醒,带着哭腔喊“妈妈”。姚兰赶紧擦了眼泪,快步走进去。
李春秋走到电话机旁边,拿起电话听筒,里面传来魏一平沉重的声音:“李大夫,是我,老魏。实在不好意思,半夜还来打扰你。我有个亲戚病了,很重,人命关天。”
黑暗中,李春秋的脸异常苍白而凝重。
清晨的松花江边,人烟稀少。一辆孤零零的轿车里,李春秋仔细端详着魏一平递过来的照片:“我见过那个女人,身材苗条,烫着鬈发。几个小时前,她和丁战国在铁路俱乐部里见的面。”
魏一平的脸色不太好看:“世界真小。”
“我也没想到能遇到她们。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是我们的人。”
“我低估了这个丁战国。刚开戏一个回合,铜锣还没响,就谢幕下场了。”
李春秋看出了魏一平的沮丧,但他对丁战国更加了解:“之前出了那么多事,丁战国早已经草木皆兵了。这一次是他自己抓的人,我猜这一夜他都不会闲着,如果没有意外,他应该在突击审讯。他审人很有一套,不管是谁,哪怕是高阳在场,他也不会离开嫌疑人半步。在这种情况下,想要救人,恐怕难。”
魏一平看了看他,摇摇头说:“治病救人,你管前面两个字就行。我需要的只是让你想办法给她捎一句话。”
“捎句话?”
“‘粮垛里都是米。’把这句话告诉她,我们今天就可以睡个好觉了。”魏一平说完,又拿出一个信封,“这是那个赵冬梅的详细资料,看完以后烧掉它。”
李春秋打开信封,开始快速地浏览和记忆。
魏一平注视着他,问道:“怎么样,有突破吗?”
“比我想的要难一些,她刚刚拒绝了我的邀请。”
“一个从小养尊处优、八岁那年在一次海难事故里失去父母、被教会养大的孩子,确实不容易打开心扉。这个世界上和她最亲的是她的养母,一个老修女,三年前也去世了,这很容易让一个二十二岁的姑娘对命运失去信任。”
李春秋看着赵冬梅的资料,又听魏一平如此说,点点头道:“可怜。”
“中学毕业后,她考上了奉天的一所艺术学校,学戏剧和芭蕾。后来加入了哈尔滨芭蕾舞团。战乱的时候,芭蕾舞团四散,她想去上海,没去成,只好留了下来。原来有一个男朋友,也是跳芭蕾舞的,逃难的时候被流弹打死了。她自己无依无靠,只好在啤酒厂做一名女工糊口。”说到这儿,魏一平看着李春秋,问道,“你觉得有把握让一个经历过这么多苦难的女孩乖乖地配合你,把埋在她屋子里的东西找出来吗?”
李春秋想了想,答道:“是不是可以找个人转租走她的房子?”
“那是养母留给她唯一的东西,除非你用枪顶着,我想她不会接受这种要求。所有的方法我都已经替你考虑过了,现在也许只剩下一种可能。”
李春秋想到了什么,但他看着魏一平什么都没说。
“爱情——这是滋润女孩子最好的东西。”
李春秋低下头,避开了魏一平的目光:“我已经有孩子了。”
但这句话似乎并没起什么作用,魏一平笑了笑说:“是啊。在道德上,我们似乎不应该这样。第一次上军统训练班的时候,给你上课的是孔夫子吧?”
这个笑容让李春秋觉得自己的回答确实不妥,他马上补了一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魏一平收回了笑容:“你用什么方法,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你完全可以和她谈一谈哈尔滨的天气,就把东西拿到手。”
这话一说,李春秋便再也无法辩解了。
魏一平看着他,又说道:“让一个经历坎坷的小姑娘再遭受一次感情的欺骗,这确实挺惨的,是吧?”
“还有比她更惨的——老孟的妻子和岳母昨天晚上死了。您听说了吗?”
魏一平听出了这句话中隐含的质问,但仍旧迎着李春秋的目光,坦然答道:“她们的错误在于认识了老孟。你觉得呢?”
李春秋沉默不语,好像是被魏一平的这句话说服了一般。魏一平见状,接着用稍微和缓的口气说道:“我特意嘱咐过,下手的时候利索点儿,别让她们遭太多罪。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其实她们在这个世界上过得也不好,去另一个世界,也许会好过些,还能团圆,也不至于连个男人都没有,买点儿米都会受欺负。要怪,她们就去怪老孟吧。你说呢?”
“我就是觉得,眼看就要过年了,她们——”
“悲天悯人啊,你还真把自己当菩萨了。”魏一平的语调再次严厉起来,他果断地打断了李春秋的话,“赵冬梅家里的通讯录,很急。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能看到它。如果送不来,我就辛苦一趟,去你家里取。”
李春秋深知“去你家里取”这几个字的分量和含义。他点点头说“是”,拉开车门离去。
江边的风很大。李春秋攥紧了衣领,把自己缩在大衣里,在雪地上蹒跚前行。
审讯室的大门紧紧关着,一个侦查员站在门口待命。见李春秋从走廊深处走过来,他热情地打了个招呼:“李大夫早。”
“早。”李春秋点点头道,随后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办公室里,李春秋独自对着一杯热茶冥思苦想。茶杯中冒出的腾腾热气,阻断了他的视线,就像审讯室那扇紧闭的铁门,隔绝了一切可能性。
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传来,迟到的小李冲进办公室:“不好意思,昨晚一出现场就睡过头儿了。”
李春秋的沉默让小李有点儿心虚,他看着同样一脸疲惫的李春秋,没话找话道:“李哥,昨天忙到那么晚,我看你怎么不犯困啊。”
李春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随口说道:“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我还真羡慕你这个睡不醒的岁数。”
听到李春秋的话,小李微微松了口气:“不怕您笑话,我现在都还算是好的,小时候几乎天天睡过头儿,几乎每天都迟到。因为这事,老师没少叫家长。”
“老师”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一下子打开了李春秋脑子中的关窍。他笑着对小李说:“老师——老师总是为你好。”
审讯室的洗手台前,丁战国使劲儿洗了洗脸。冰凉的水打在脸上,让他看上去精神了很多,但发红的眼睛还是暴露了他的疲惫和困倦。
不远处,对昨晚那位鬈发女郎的审讯还在继续着。预审员严厉地说道:“政策上的每一条、每一点,我已经跟你说清楚了。你什么都不说,只能是浪费咱们每个人的时间,我希望我们能坦诚一点儿。”
虽然装束没变,但鬈发女郎身上早已不见昨晚的风情万种。她斜靠在椅子上,目光低垂,脸上也没有一丝表情,仿佛自己跟周围的一切都隔绝了。
丁战国几乎都有点儿佩服她了——整整一宿,这个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当然,这也激起了他的斗志,越是硬骨头,越要啃下来。他走过去,对预审员摆了摆手说:“来,熟人还是由熟人来问吧。”
预审员把座位让给他,自己坐到了另一边。
丁战国看着她,问道:“抽烟吗?”
鬈发女郎不置可否——戴着手铐的手慢慢举起,伸出手指做了个夹烟的动作。一阵吞云吐雾后,她长长地出了口气,随后又恢复了刚才的状态。
丁战国见状,又把审讯桌上的一碗大米粥往她跟前推了推。见她仍旧视而不见,丁战国笑笑说:“这是在绝食吗?”
鬈发女郎沉默以对。
丁战国依然用很轻松的口气说:“一晚上了,一句话都不说。要不是昨天和你那么熟,搞不好我会误以为你是个哑巴。”
鬈发女郎懒洋洋地换了个坐姿,还是不开口。
丁战国看着她,接着说道:“国民党的女间谍往往有两种:一种是绣花枕头,还没进审讯室就什么都招了;另一种是钢筋铁骨,骨头渣子碎了也什么都不肯说。不管是哪一种,她们都殊途同归,最终只有一种结果,就是被主人丢弃。”
“我了解你们的规矩:棋子一旦失败,就会被放弃。放弃的意思是就算你保守秘密,也会在某一天见到自己人的枪口。”
不知道她是训练有素,还是见惯了生死威胁,丁战国的话没有起到丝毫作用,鬈发女郎仿佛听得不耐烦,索性闭上了眼睛。
丁战国凑到她耳边说:“告诉我你知道的,你有什么要求,我们都可以考虑。”
几个小时之前,在那间昏暗的小屋里,两个人也曾如此贴近。鬈发女郎感受到了耳边呼吸的热度,慢慢睁开眼,转头看着眼前的丁战国。虽然经历了一夜的煎熬,这双美丽的大眼睛看上去有些暗淡,但眼波流转之间,仿佛还是藏着许多未尽之言。丁战国盯着她的瞳仁,恨不得一下子钻进去一探究竟,把里面包藏着的秘密全部揭开。
二人就这样无声地较量着,直到门外突然传来李春秋的声音:“老丁,老丁——”
丁战国在心里默默地哀号一声,他觉得也许只要再过一秒,就能让这个女特务开口,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换作别人,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赶走,可李春秋他不能怠慢,尤其他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焦躁。他起身开门,对已经走到门口的李春秋问道:“怎么了?”
李春秋的表情一如他的声音,急切焦躁:“可找到你了,学校的事儿。”
“学校怎么了?”
李春秋脸色发黑:“还是陈立业。昨天,他让李唐给我捎话儿,要做电话家访。夜里我一直都在杨家堡,就把这事儿忘了。早晨回电话过去,这就不依不饶了。”
“又不高兴了?”
“兜头一顿训,说李唐和丁美兮的成绩最近是坐着冰车往下滑,一个比一个快,让我,让你,让咱们两个当家长的想办法。说下次考试成绩要是再这么靠后,蹲班都是小事。你说他一个当老师的,吃的就是教书育人这碗饭,老让咱们两个家长想办法,要他干什么?要学校干什么?”
丁战国点了点头,刚要开口,李春秋又抢着说道:“还没完,指名道姓地提了一个成绩好的孩子,家长你也见过,就是教育局那个科长。陈立业说了,人家为什么成绩好?家长上心——”
丁战国打断他:“别说了,我明白了。”
李春秋摆摆手:“我来不是跟你商量怎么再陪他吃喝、再给他送礼的。我是告诉你,我准备给李唐转学,我不干了。”
说完,李春秋扭头就走。丁战国赶紧拉住他:“哎,别冲动啊,转学哪有那么简单啊。你听我的,今天我是真没空。不行就明天,我做东,你给我面子,陪个酒,年前这就算完了。”
“这次完了,下次呢?”
“那怎么办,毕竟孩子在他那儿。再说,就算要转学,年底了谁给咱们办哪?”
“惹急了,我到校长那儿告他去。”
“人家说出来的话滴水不漏,你怎么告?算了,过年嘛,吃个饭喝个酒买点儿东西,人情往来也不算太过分。”
丁战国本想好言相劝,尽快把李春秋应付完,没想到一听这话,他更急了:“什么人情往来,真把咱们当粮垛了?里头全是米,饿了就舀两瓢?”
丁战国赶紧拍拍他肩膀:“理解理解。你我也不是地主老财,日子也得紧着过,别跟他置气了。就当咱俩想开开荤,顺便叫了个人,不就是多双筷子的事儿吗?”
说完,丁战国不经意地朝审讯室看了一眼。李春秋不好再发作,会意地点点头,说了句“先忙吧”,就转身离开了。
丁战国再次走到审讯桌前,鬈发女郎抬头看了看,丁战国以为她想说什么,脸色立刻认真起来。但仅仅对视几秒,鬈发女郎又陷入了沉默。丁战国倒是毫不灰心,见桌上的粥丝毫未动,耐心地说道:“别说是孩子上学,今天就是天塌了,我也会陪着你。要不先填饱肚子,再跟我慢慢下棋吧。”
鬈发女郎依旧沉默着,眉头微蹙,仿佛在思索什么。
“你在这儿苦熬着,手铐勒得胳膊都快断了,可那些给你喊口号、骗你受罪的人,也许正在宽大的软床上睡懒觉。或许,你觉得自己特别伟大,但在他们眼里,你也就是一个虾兵,连个蟹将都算不上。”
“这样吧,你只需要告诉我你的上线是谁、叫什么、住在哪儿。我不贪心,有这一个就够了。你呢,可以提出任何要求,哪怕是马上离开哈尔滨这样的条件。你甚至可以在开往长春或者沈阳的火车车厢里,告诉我那个人的住址,我等得及。当然,这只是我的提议,如果你有别的要求,都可以提。”
听完这一席话,鬈发女郎的眼睛稍微动了动。
丁战国知道,动的不仅是她的眼睛,还有心思,但他默默告诉自己不要急,伸手把粥碗又朝鬈发女郎推了推:“听我的,先填饱肚子,慢慢来。我们有的是时间。我相信你的同伴是不会在一夜之间离开哈尔滨的,对吗?”
女郎瞥了一眼已经凉透的碗,摇摇头说:“有别的吗?”
这句话让丁战国眼前一亮:“你想吃什么?”
“面条,带热汤的。”
丁战国马上对一直坐在一角做记录的预审员说:“到食堂,马上叫他们下一碗面,送来的时候用布包好,我要面送到这儿时还烫嘴。”
如丁战国所愿,鸡蛋面端进来的时候还冒着热气。鬈发女郎用戴着手铐的双手拿着筷子,大口吃了起来。看样子,她是真饿了。
不过,丁战国还是从她迫不及待的吃相中看出了些门道,他发现女郎一次次用筷子把碗里的荷包蛋扒拉到一边。
丁战国试探着问道:“不爱吃鸡蛋?”
听得这话,鬈发女郎微微停了一下,看着那个荷包蛋,她似乎有些怅然地说道:“小时候吃不够,每次我都把它留到最后。”
丁战国觉得这句话不像是这个人会说出来的,但一时也想不通哪儿不对,只好简单答道:“跟小孩子一样,喜欢吃,下一顿再给你做。”
鬈发女郎没再说什么,她极其认真地吃完了面条,最后夹起了荷包蛋。仅仅是一个普通的荷包蛋,此刻在她嘴里却仿佛变成了陈年佳酿。她咬了一口,脸上立刻显现出陶醉又留恋的神情。
最后一口鸡蛋下肚之后,鬈发女郎对丁战国报以一个淡然的微笑:“吃完了,谢谢。”
丁战国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女郎突然把一根筷子折断,攥着带尖茬儿的那一头插进了自己的耳朵。鲜血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丁战国猛地站起来,掀翻桌子扑了过去,抓住女郎的手腕,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愣了一下,他才反应过来,回头冲着同样目瞪口呆的预审员喊:“叫人!快去叫个大夫!叫李春秋!”
空空的走廊里,回想着预审员焦急的喊声:“李大夫,李大夫!”
尽管有一些心理准备,但冲进预审室时,李春秋还是被眼前惨烈的景象震住了。插进耳朵的筷子已经被鲜血染红,女郎的脸上却挂着满足的微笑。
距刚刚那场他预先设计的对话仅几分钟的时间,一场惨烈的变故就发生了。那句看似平淡无奇的话,竟然会让一个活生生的人狠心使自己致残。命令?威胁?这背后的含义,李春秋一时想不通,甚至有点儿不敢想。
天已经亮了,窗口依旧拉着厚厚的窗帘。这是陈彬新租的一间用来制造雷管的屋子,和之前的相比显得有些狭小局促。为了安全起见,也为了防止类似上次的泄密事件再次发生,这几天,陈彬几乎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此刻,他正仰头靠在椅子上打呼噜,面前的小茶几上放着半瓶酒和一堆鸡骨头、花生米。和从前一样,他的皮夹克敞开着,露出腋下的手枪。
卧室里,戴着口罩的高奇抬头看了一眼陈彬,继续低头干活。忽然,陈彬打了个激灵,一下子睁开眼睛。见高奇还在里面默默干活,陈彬慢慢站起身来,晃了晃脖子,走进了卧室。
桌子上摆着一堆制作完毕的雷管,陈彬点了点数,又看了看手表,很不满地骂道:“我陪你熬了整整一宿,都这个点儿了,才做出这么几个?你是在跟我磨洋工吗?”
高奇没说话,把左手伸到陈彬眼前,只见胶皮手套里的左小指套软塌塌地垂着。
陈彬没好气地说:“别他妈在我这儿伸你那根破手指头,我切的是你左手的小指,跟干活儿有什么关系?”
高奇戴着口罩,含混不清地说道:“要不你试试,伤口没好利索,沾着就疼,换了您也得躲着。”
“你妈的,还学会跟我犟嘴了?!”陈彬说着,抬起右手作势要打。高奇赶紧缩着脖子向后躲了躲。
好在陈彬的手只是空挥了一下,并未真的打中高奇。他打了个哈欠,瞪着眼睛对高奇说:“麻利点儿。”随后,重新坐回刚才的那把椅子上,不一会儿,呼噜声又响了起来。
听着均匀又响亮的呼噜,高奇偏头看了看客厅。视线的尽头是摆放在客厅桌子上的一部电话机。
估摸着陈彬已经完全睡死了,高奇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工具,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卧室。椅子上,陈彬的嘴角流着一串长长的口水。高奇丝毫不敢怠慢,极其小心地从陈彬身边走过,几乎是一寸一寸地在往电话机旁移动。
桌子上的电话机越来越近,近得几乎触手可及。他慢慢抬起胳膊,想用已经累得麻木的手抓起听筒。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电话突然响了。刺耳的铃声把高奇吓得直哆嗦,此刻,他根本来不及退回原处。几乎是同时,陈彬也被铃声惊醒,他猛地坐起身来,用通红的眼睛瞪着身边的高奇。呆立在那里的高奇,急中生智地指了指桌子,用怯懦的声音说:“电话响。”
刚被惊醒的陈彬,脑子还没转过来,走过去一把拨开高奇:“以后我的电话,你别接。”
说着,他拿起话筒,“喂”了一声之后,马上恭敬地说道:“是,是,还在做,估计——现在?您说。”
高奇听不见电话里说了什么,但他看得出,陈彬的脸色渐渐由谄媚变成紧张。听了好半天之后,他啪地挂掉电话,快步走到衣帽架前,边穿衣服边对高奇说:“你也跟我走,停下手里的活儿,马上到第三医院。”
高奇愣了一下,马上依言摘掉口罩、手套,开始穿衣服,脑子里却飞速地转了起来——打电话的很可能就是上次那个他没看清楚的长者,而他刚刚给陈彬布置了一个紧急任务。这样的机会也许不多了,高奇告诉自己必须想办法抓住,他边收拾边试探性地问:“可炸弹还没做好,一会儿——”
陈彬掀起沙发垫子,从下面摸出一把手枪,递给高奇:“不埋炸弹,有别的事儿。”随后,他又掏出一把匕首递给高奇:“听好,现在出发去第三医院,这两件家伙分开带着。等急救车送过来一个耳朵流血的急诊病人,女的,二十二三岁,咱俩谁有机会,谁就干掉她。不到万不得已,别用枪。枪是给你备用的,最好用刀子,明白吗?”
高奇点点头,心里更加确定他面对的是一起严重的突发事件,否则以陈彬的经验不至于如此慌乱,以至于连鞋都穿反了。
高奇把匕首插进腰带,看了看陈彬,又指了指脚下。陈彬低头看去,“哎”了一声,马上开始纠正,同时还不忘吩咐高奇:“送她过去的全都是公安局的人,要是不小心让他们发现,你就跟他们同归于尽吧。”
可能是怕自己一会儿再犯这种低级错误,换好鞋后,陈彬走到桌前把杯子里的凉水浇在脸上,啪啪地拍着自己的脸,恍惚中听到高奇问:“市公安局?那个女的被他们抓了?那我们——”
凉水并没有让陈彬彻底清醒,一句不过脑子的话就这么脱口而出:“公安里头有我们的人,是个法医,别误伤了他。”
高奇“哦”了一声,便随陈彬出门了。此刻,他的脑子比脚步走得更快。
在微微颠簸的救护车上,做了简单包扎的鬈发女郎正躺在担架上昏睡。李春秋、一个救护车上的医生和两个侦查员分别坐在担架两侧的座位上。
丁战国坐在副驾驶位上,一言不发。他似乎在认真地听着后面车厢里的对话,又好像充耳不闻地独自想着什么心事。
车厢里,医生问李春秋:“打了多少剂量的镇静剂?”
“二点五克。你觉得她会失聪吗?”
“这不好说,得做进一步检查。”
李春秋有点儿焦急地恳求道:“第三医院是哈尔滨市最好的耳科专科医院,你们要是治不好她,我们就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这话让坐在前排的丁战国耳朵微微一动。
救护车医生点点头,认真地说道:“我们会尽力的。”
对话到此为止,车上陷入一片沉寂,只剩下机器发出嗡嗡的声音。在担架上的昏睡鬈发女郎,似乎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到达医院附近后,陈彬看了看周围的环境。随后,他压低头上的鸭舌帽,竖起衣领,双手插在短大衣口袋里,匆匆地朝医院走去。身后,高奇缩着脖子紧紧跟随,手里还拎着刚买的一兜水果。
两个人刚进门诊楼的大门,身后便传来一阵救护车警笛的尖叫声。陈彬、高奇不由自主地回头看过去,一辆救护车正呼啸着驶入医院,停在了门诊楼大门口。在一名医生的带领下,两个护工抬着一具担架从车上下来。
陈彬假装不经意地往前走了两步,看见担架上躺着的并非他们要找的人,而是一个白发老人。他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高奇。大概因为还不知道担架上是什么人,高奇看上去紧张极了,他提着水果的手不自觉地微微抖动,喉结也上下滚动,不住地咽着口水。
陈彬皱了皱眉,心里默默骂了句“蛋”,然后走到高奇面前,小声说道:“算了,动手这活儿,你干不了。”
高奇茫然地跟着点了点头。
陈彬见他这副样子,心里更火了:“别他妈瞎点头,好好听着——你就在这儿等着,目标出现以后,确认无误,你就随便找个人一撞,把这兜水果摔到地上。”
高奇不解:“干什么?”
陈彬向四处看着,小声对他说:“我在楼上。看见你摔了水果,就知道该下手了。”
高奇木然地点了点头:“懂了。”
陈彬不满地看了他一眼:“瞪好你的眼珠子。出了纰漏,剩下的手指头,你也别要了。”
说完,陈彬转身进了门诊楼,丝毫没注意到此时的高奇眼睛里渗出一丝寒意。
啤酒厂食堂里,正是午饭时间,打饭窗口前排了一列长长的队伍。
赵冬梅端着饭盒从队伍里走出来,和往常一样,她走到角落里一张没有人的餐桌前坐下,低着头安静而文雅地吃着。
“小赵,打了啥好的,一个人躲着吃?”说话的是一位穿工装的大姐,她带着满脸笑意,手里也端着一个满满的饭盒,不待赵冬梅答应便坐在了她身边。
赵冬梅没吭声,只是笑着把饭盒推到了大姐眼前。
“又是白菜炖豆腐啊。”大姐不由分说地把自己的饭盒推给赵冬梅,“红烧丸子,尝尝。”
赵冬梅摇了摇头,拿回自己的饭盒继续吃着:“我不太爱吃荤菜。”
大姐瞟了赵冬梅一眼,说道:“爱吃素菜,所以日子也过得这么素?一个人过苦不?”
赵冬梅大概已经猜到了后面的话题,脸上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神情,但她并没有马上拉下脸来,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说道:“还行,挺好的。”
大姐当然没有注意到赵冬梅脸上细微的变化,自顾自地念叨着:“好啥呀,一个女人家,没个爷们儿依着靠着,多难哪。”
赵冬梅一时找不出别的话应对,只好默默地低头吃饭。
“跟大姐说实话,有对象了没?”
“没有。”
“我给你介绍一个,咋样?咱厂长的小舅子,人老实,耍手艺的……”
“大姐,”赵冬梅轻柔而坚定地打断了她,“这事我暂时还不想考虑,等过一段时间我想好了,一定去麻烦您。”
“别呀,再想你都多大了。你的事大姐也都听说了。我是过来人,多嘴劝你一句,凡事都得往开了想。以前那个男人再好,人没了,光想有啥用?晚上钻进被窝,是冷是热不就你自己知道吗?过日子你得朝前看,老顾着屁股后头有啥意思?”
在赵冬梅听来,大姐的话与其说是劝慰,不如说是折磨。曾经的欢乐和现实的痛苦都随着大姐的话语翻飞,交替地从她心里掠过。她好像陷入了痛苦的梦魇,明知道都是虚幻,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她的脸色也随着颤抖的思绪,红一阵白一阵。她终于忍无可忍,“噌”地一下站起来,扔下一句“我吃完——先走了”,然后端起饭盒,小跑着离开了食堂。
食堂外面,寒风刺骨,阳光也有些刺眼,一滴眼泪就这样不自觉地落在了脸上。赵冬梅也没擦,她想跑一会儿眼泪就干了,每天这样挨着,日子也不觉得难过了。
载着鬈发女郎的救护车停在了门诊大楼前,按照提前的部署,两个侦查员先从车里跳下来,四下观察了一会儿,冲着车里点了点头,然后原地戒备。
丁战国从副驾驶室里钻出来,左右看了看,直接快步进了大厅。不一会儿,两个护工跑过去,从救护车后车门把担架慢慢地抬了出来。一阵寒风吹过,担架上女郎的头发飞起一缕,乌黑卷曲,格外醒目。高奇看得真真切切,他提着水果假装从旁经过,鬈发女郎的脸彻底映入了他的视线。
目标确定无疑,高奇提着水果兜子若无其事地走着,突然脚下一滑,水果撒了一地。周围的人见状都忍不住“哎哟”一声,高奇觉得二楼的陈彬肯定也看到了这一幕。但他并没有抬头,只是赶紧蹲下身子,手忙脚乱地捡着地上散乱的水果。
大厅门口,一位中年医生匆匆赶来。
那位救护车里的医生对李春秋介绍道:“这是林副院长,这位是公安局的法医李春秋,李大夫。”
高奇的手停了一下,悄悄回头,只看见了一个背影。那人握住医生的手,客气地说道:“林院长,久闻大名,您可是哈尔滨最权威的耳科专家。”
“过奖了。李大夫,咱们边走边说,病人现在是什么情况?”
“拿筷子把自己的耳朵捅了……”两个人说着,渐次朝楼内走去。高奇死死地盯着李春秋的背影,心里发狠地默念着:“回头,回头。”
然后,李春秋真的回头了。他当然没有听见高奇内心的召唤,只是觉得似乎有一道目光在紧紧盯着自己。在快走进大门的一瞬间,他猛地一回头,正好和高奇四目相对。
高奇已经收拾完水果,见李春秋发现了他,立刻低头走开了。李春秋一时还看不出这个小伙子有什么奇怪,但他心里很清楚,这绝不是碰巧或者偶然,围绕着他的人和事从来都没有这两种可能。
抢救室和林副院长的办公室都在二楼,李春秋随着两位医生登上了楼梯。还没到地方,他就察觉到刚才那道目光又来了,只不过因为楼梯扶手的遮挡,对方尚未锁定目标还在寻找。
李春秋迈上二楼最后一级台阶,对身边的林副院长说:“你们先过去吧,我去一趟洗手间。”
林副院长指着走廊尽头说:“那边就是。”
李春秋点点头,朝那个方向走去,但没几步便闪身不见了。待高奇登上二楼张望时,担架旁只剩下了两个医生的背影,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暴露了,立刻低下头,快步朝走廊深处走去。
此时,李春秋从一间空办公室探出头来,看见高奇匆匆的背影,便悄悄地跟了上去。楼道里,病患在来回穿梭,高奇感觉身后的人离自己越来越近,情急之下,他闪身进了男厕所。
男厕所里,除了一个开放的小便池,还有三个带门的隔间。李春秋跟进去的时候,一个中年男子正站在小便池前撒尿,身后三个隔间的门紧闭着。
李春秋慢慢解裤子,假意要小便。待中年男子离开后,他马上整理好衣服,走到隔间跟前。第一扇小门里没人,第二间也一样。李春秋屏住呼吸,轻轻地推了推第三间,门从里面锁死了。他马上侧身让在一边,等里面的人出来。
这时,从隔壁女卫生间的方向隐隐传来一个女人“哎呀”的叫声,李春秋侧耳听去,还没来得及听清,第三扇门内传来了抽水马桶的放水声。
李春秋死死地盯住第三扇门。不一会儿,门开了,一个老头儿从里面慢悠悠地走了出来。李春秋一时迷惑了,难道这里还有其他出口?想到此,他突然回身看了看,果然厕所的窗户虚掩着,有人将它打开过。李春秋推开窗子,外面空空如也。
暂时甩掉了李春秋的高奇,紧张得后背都湿了。他从二楼下来,快速朝大门的方向走去。陈彬交给他的任务已经完成,这里一会儿很可能还会有交战,他现在恨不得插上翅膀,赶紧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刚刚那场追踪也让他害怕得喘不过气来。虽然从二楼跳下不至于摔死,但说不定胳膊和腿哪一个就保不住了。如果不是急中生智,沿着狭窄的窗沿跳进女厕所,那后果……高奇都不敢往下想。他早已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一万遍——当时怎么就鬼迷心窍地上了这艘贼船,唉,到底怎样才能逃出这些人的魔爪呢?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高奇不经意中一抬头,正好看见从另一侧楼梯走下来的丁战国。二人四目相对之际,高奇的大脑飞速转动,他立刻改变了行进的方向,朝丁战国使了个眼色,然后向大厅左侧的挂号处走去。
丁战国对高奇的出现有些意外。见高奇加入了挂号的长队,他也溜溜达达地走过去,假装不认识地说道:“不好意思,我刚才站在这儿。”
高奇向后退了退,丁战国插在了高奇前面,点头说道:“谢谢。”紧接着,他头也没回,用轻巧却严肃的声音问道:“你怎么来了?”
高奇眼睛看着别处,声音也很小:“现在来不及多说——我知道你要找的内鬼是谁了。”
丁战国眼睛一亮:“准确吗?”
“千真万确,我可以保证。”
“这真是个好消息。什么时候能和你一起分享?”
“别着急,我有条件。”
高奇说着,不住地往四下张望。可惜,他并没有看见二楼楼梯口的柱子后面,李春秋正站在那里看着他和丁战国隐秘地交头接耳。
这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和丁战国秘密地接触?李春秋在脑子里仔细搜寻着。忽然,他想起了在魏一平的小院里曾经发生的一幕——
魏一平问道:“我们在医院放置炸弹的事情,公安局的人怎么会知道?”
李春秋摇摇头:“不清楚。侦查科现在的保密工作,连根针都插不进去。”
魏一平拉开抽屉,取出一张照片,递给李春秋:“见过这个人吗?”
李春秋拿起照片看了看:“没见过。他是谁?”
魏一平收起了照片,没有回答。
对,这就是照片上的那个人。魏一平在找他,却对他的身份不加说明。现在,他又和丁战国接触。他俩假装不认识,但嘴唇一直动个不停。丁战国挠了挠头,说明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难办的事情,这是丁战国的习惯动作。可究竟是什么呢?李春秋一时还想不到。
丁战国也没想到高奇居然会提出如此高的价码:“黄金,二十两黄金,还有一辆加满油的吉普车和出城的通行证。后备厢里放两个备用轮胎,后座上放两件棉大衣,一箱饼干和一箱罐头。”
丁战国跟着排队的人流往前挪着,下意识地挠了挠头,问道:“要这么多东西,准备走多远啊?”
高奇冷冷地答道:“你要你想要的情报,我要我想要的自由。”
“怎么让我相信你?”
“下午三点,我要在公寓楼下看到这些东西——钱、车、通行证,见到东西我会马上告诉你。”说着,高奇突然凑到丁战国身边,“你没有时间和我讨价还价——去看好你的女犯人吧,我们的人已经在上面了。”
丁战国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他不顾一切地跑向二楼。高奇则低着头,转身匆匆离去。李春秋看着突然分道扬镳的两个人,也有些不明所以。但未及多想,二楼突然响起了刺耳的枪声。
丁战国的脑子简直要爆炸了,他拔出枪,飞快地跑到急诊科的门口,只见一个侦查员身负重伤,浑身是血地倒在另一个侦查员怀里。
丁战国瞪着眼睛问:“人呢?”
“交完火就跑了,老段正在追呢。”
“女特务呢?”
侦查员脸色一沉,低头不语。丁战国等不及了,一步冲进抢救室,刚刚救护车上的那位医生和一个护士都人事不省地躺在地上,鬈发女郎安安静静地躺在抢救床上,太阳穴上插着一个注射针头——她已经死了。
匆匆赶来的李春秋和林副院长也震惊不已,但大家谁都不敢言语,因为此刻丁战国的眼珠子几乎要瞪出血来了。
丁战国冲进高阳的办公室,连敲门都省略了。高阳当然理解丁战国的心情,每一次都是近在咫尺的真相被敌人抢先一步毁灭,此时就连他自己的心里也是懊恼万分。不过他忍住了,绝不能让沮丧的情绪在局里无限制地蔓延下去,到他这儿必须停止。想到此,他尽量平静地向丁战国问道:“提前埋伏?”
匆忙的脚步加上汹涌的情绪,让丁战国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是。估计敌人是事先做了约定——一旦行动失败,这个女的就想办法捅破耳膜。治疗耳朵最好的地方就是市第三医院。所以……”
“连环套。”
“是。不过案情还有转机,我需要一些东西。”
高阳没想到丁战国会带来这样的消息,眼睛一亮:“什么?”
丁战国分外谨慎,尽管办公室的门紧紧关着,屋里也只有他和高阳两个人,但他还是凑到高阳身边,用极其微小的声音把刚才高奇在医院里说的话告诉了高阳。
“二十两黄金,这可不是小数。”高阳凝视着窗外,心中有些犹豫。
“还有吉普车和通行证。”丁战国在一旁补充道。
高阳看着他,认真地说:“这是赌博。”
丁战国看出了高阳的犹豫,马上急切地说:“都到这一步了,必须赌一把。这个线人我熟悉,我敢说这一次他绝不会错。”
“为什么?”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想离开哈尔滨,离开保密局。他已经死过一次了,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高阳眉头紧锁。作为局长,他承担着更大的责任。如果真如丁战国刚刚讲述的一般,整件事情里包含的风险是不可估量的。
见高阳依旧犹豫不决,丁战国继续恳切地说道:“那个女特务已经死了,这是我们挖出内鬼的唯一机会,高局长!”
唯一机会!高阳被这句话说服了:“你去办吧,我这就去向局长请示。还有,从现在起,盯住每一个知道鬈发女郎案件的人——记住,是每一个人。”
“是。”
高奇的照片被放大了数倍,此时正摆放在丁战国办公室的桌子上,三四个精干的侦查员认真地看着照片。
丁战国叮嘱道:“仔细看清楚,把他刻到心里、刻在骨头上。不仅如此,我还要你们发挥想象力,把这个人戴口罩、墨镜,甚至装扮成女人的形象都在脑子里过一遍。”
不一会儿,几个侦查员先后抬起头来,表示已经准备好。
丁战国看了看手表,开始布置任务:“下午两点五十分,小马把吉普车停在公寓门口,不要关火,不要拔钥匙,下车就走。”
“小姜和大刘坐另一辆车,检查好通信器材,给我紧紧盯住那辆吉普。一接到命令,马上抓人。”
“所有人都检查一下武器,子弹多带,有备无患——出发。”
众侦查员听到命令立刻起身,一拥而出。丁战国趁人不备,拽住小唐对他使了个眼色。小唐会意,稍稍放慢了脚步。待众人离开,丁战国对小唐小声交代道:“你的任务一会儿交给别人,你只负责好一件事:盯紧李春秋,包括他接触的每一个人。”
“明白。”小唐领命后,又问了一句,“跟着李大夫,要带枪吗?”
丁战国迟疑了一下:“带。”
出了公安局大门,李春秋伸手拦下一辆黄包车坐了上去。身后不远处,戴着一顶毡帽的小唐也上了一辆黄包车,不疾不徐地跟在后面。
李春秋要去找魏一平。整整两个小时,高奇的脸一直在李春秋脑子里盘旋。他翻遍了记忆的每一个角落,除了魏一平给他看的那张照片,他怎么也想不起还在哪里见过这张面孔。按照刚才在医院的情形,毫无疑问,他是丁战国的线人,但他和魏一平又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盯着自己,他发现了什么?他又告诉了丁战国什么?
李春秋心里的疑问太多了,他不安地张望着路边的街景,很快便发现了后面尾随的黄包车。李春秋心头一紧,马上改变了计划,让车夫在前方一个十字路口停下来。果然,身后的尾巴也下了车,改为步行跟踪。
很显然,一张弥天大网已经开始收紧了。李春秋知道,现在已经不能再去找魏一平确认医院里那个神秘者的身份了。打电话也不行,他的一举一动马上就会传到丁战国的耳朵里。通过电话局,他很容易就能查到对方的号码。怎么办?一时间,李春秋有些忧心忡忡。
突然,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传来。李春秋抬头一看,人群中,赵冬梅正骑着自行车迎面过来。
天赐救兵。李春秋赶忙迎上前去:“赵小姐?”
赵冬梅恍惚了一下,赶忙从自行车下来,有些意外地说道:“李先生,是你啊?”
“太巧了,在这儿能遇到你。”
“我正愁去哪里找你呢。”
这句话倒让李春秋颇有些意外:“找我?”
赵冬梅依旧很害羞的样子,低下头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昨天晚上,我好像把手帕落在出租车上了。你看到了吗?”
李春秋知道,他们应该可以继续聊下去了。他抬头看了看四周,不远处正是哈尔滨著名的伊力西餐厅。
“赵小姐,能帮我一个忙吗?”
“啊?什么意思?”赵冬梅不明所以。
“陪我吃个饭。”李春秋说着,一把拉起她朝伊力西餐厅走去。
坐到餐桌旁,赵冬梅还是很疑惑,她左看看右看看,最后把目光落在李春秋身上:“陪您吃饭算帮忙?我不明白。”
李春秋并没有东张西望,但他早已经看清,跟踪他的人正在街对面观察着这边。他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轻松愉悦,对赵冬梅说:“实不相瞒,今天有个人约我吃饭,坦白说我实在不愿意去。所以,我会在这儿给对方打个电话,就说我已经有一个很重要的约会了。”
“那你可以随便找个地方打这个电话,何必……”
“如果这个谎可以这么轻易撒圆,我也就不必这么麻烦了。约我吃饭的是个轴人,他也许会真跑来看我是不是在和别人约会,到时候看见你,他才会相信。”
李春秋的话听上去有点儿玄,赵冬梅将信将疑地说道:“李先生,你在骗我吧?”
李春秋笑了:“我们可以打个赌,看看一会儿是不是真有人过来。”说完,他挥挥手叫来侍者,点了两份牛排和一瓶红酒。然后掏出几张钞票,递给侍者说:“剩下的是你的小费。另外,麻烦你帮我打一个电话。”
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四五声,魏一平才接起来。他和每一个联系人都有响铃次数的约定,这个电话应该不是来自他认识的人。
拿起话筒,魏一平并不说话,他要等着对方先开口。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请问是魏先生家吗?”
“你是?”
“这儿是伊力西餐厅,有一个姓李的先生让我转告您,他今天有重要约会,所以不能去见您了。还有,他今天见到了您家里照片上的那位朋友,对方认出了他,但没有说话。李先生说,这位朋友肯定和丁先生也有生意上的来往。”
“我知道了,谢谢。”魏一平面无表情地挂断了电话,但他的心情远没有脸上这么平静,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在红绸子的衬托下,几根黄灿灿的金条格外显眼。丁战国亲眼看着一个侦查员把这个沉甸甸的红包放在吉普车的车座下面,车里还放着高奇要求的一箱饼干和一箱罐头。此刻,吉普车的顶棚被卷了起来,几个侦查员正在将一个备用轮胎抬上后座。
丁战国紧咬着后槽牙——在山里打游击的时候,这些东西够他们那支队伍半年的装备,现在都便宜了高奇这个小子。当然,如果他真能揭开内鬼的身份,花这些也值得。可是,他真能做到吗?丁战国把刚才说服高阳的话,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好像是在给自己加油打气。
这时,一个侦查员走过来,对丁战国小声说道:“小唐来电话了。”
“怎么说?”
“李大夫去了一家西餐厅。”
“餐厅?”李春秋总能带来意想不到的答案,丁战国看了看手表,对身边的侦查员说,“你在这儿盯着点儿,我过去看看。”
陈彬用一条厚厚的围巾把脸裹得严严实实。他走路的时候微微低着头,但对四周的情形依旧了如指掌,在走到一条较为僻静的街道后,他一闪身钻进一个公用电话亭,拨通了魏一平的电话:“老魏,是我。事情很顺利,你的那个亲戚已经走了……”
“那些都不重要了。你的线人现在在你身边吗?”电话里传来了魏一平严厉的声音。
“我的线人?他没和我在一起。”
“你们分头撤的?”
“对。我们约好了分头……”
“混账!”魏一平极少发怒、失态,但这次是真急了,“你知道他是谁的人吗?丁战国!现在,我们在公安局的线人已经命悬一线了!”
“什么?他怎么会认识……”
“现在已经没有时间计较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了,你给我马上除掉他,马上!”
“是!”陈彬挂了电话,还有些失神。魏一平的话犹如一记闷棍,把他打蒙了。他努力回想着和高奇的每一次对话。电话亭外,一阵冷风吹来,陈彬猛然想起刚才出门时,急慌慌地对高奇说:“公安里头有我们的人,是个法医,别误伤了他。”
想到此,陈彬立刻理解了魏一平为何如此气急败坏,他抬起手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离开医院后,高奇在回家的路上给女朋友打了一个电话。他谎称母亲病重,要立刻见到他俩,让她务必在两点半之前赶回来。然后,他急匆匆地回到家,翻箱倒柜地收拾东西。
墙上的表嘀嗒嘀嗒地走着,吵得高奇无比心焦。虽然把屋子翻了个底朝天,但除了金条和钞票,他只是象征性地带了一两件衣服,为了遮盖钱财,以防它们四下散落。
忙活完之后,高奇从后腰里抽出那把从陈彬那儿拿来的手枪。虽然作为特务,他接受过一些基本的训练,但从没开过枪。此刻,枪拿在手里,他觉得沉甸甸的,不确定自己开枪时会不会哆嗦,他忍不住在心里自嘲真不是干这个的料儿。所以,他必须逃,这恐怕是他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
就这样默默地看了一小会儿,高奇又把手枪重新插进了后腰里。
墙上的钟表声,简直就像催命的音符。已经做好万全准备的高奇,此时心神不宁地在屋里转来转去。按正常来说,女朋友应该马上就到了,她平时很听话,何况刚才在电话里,他的语气非常急。
“当!当!当”,门外传来一阵轻巧的敲门声。高奇下意识地一激灵。停了一会儿,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还是如刚才一般轻巧的三声。他把后腰的手枪抽出来抓在手里——这肯定不是他的女朋友,既然如此,无论门外的人是谁,对他来说都是危险的。
高奇紧紧地靠在墙上,用力屏住呼吸,感觉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很快,他的判断得到了证实——见屋内没有回应,外面的人开始撬锁了,“咔嗒,咔嗒”的声音,应该是用铁丝在锁眼里鼓捣。这声音其实极其微小,高奇却觉得自己的耳朵仿佛都要被震聋了。他咬紧牙关,举起手枪,乌黑的枪口正对着房门。
一滴汗水流进了高奇的眼角,他眨了眨眼睛却不敢去擦。
门外开锁的人,脑门上也是一层细密的汗珠——陈彬在心里默默读秒,平时开一把这样的锁,最多只需要十几秒钟,但今天已经过去一分多钟了,锁还是没被打开。不得不说,他现在有些慌张。
在汗水与汗水的较量中,突然,“咔嗒”一声,锁被打开了。陈彬立刻推了推门,高奇在屋内手攥得生疼。
可是门并没有打开,门锁还在顽固地咬合着。陈彬轻轻呼了口气,刚准备继续,忽然听见从楼梯的方向传来了脚步声。不论来人是谁,在目前这种状况下,他都不能被暴露。陈彬立刻停下手里的动作,闪身从另一侧的楼梯离开了。
几串脚步声之后,门外渐渐安静了下来,高奇握枪的手渐渐放松了一些,接着,他整个人慢慢地瘫坐在了地上。
盘子里的最后一小块牛排放进嘴里之后,赵冬梅有些感慨地说:“两年没吃过了,我都快忘了这味道。谢谢你,李先生。”
李春秋眼含笑意地看着她,说道:“要是你愿意,咱们可以经常来。”
赵冬梅听出了言语间的暧昧,但她没接茬儿,抬手看了看表,低声说:“我得先回去了,下午还要上班。”
“你不是已经请好假了吗?”
李春秋脱口而出的问话,让赵冬梅十分惊讶,她愣了一下才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你的自行车的车把上挂着菜篮子。”
“我本来是想在午休时间出来买点儿菜。”
“准确地说,应该是年货。你家和啤酒厂之间有一个小菜市场,你完全可以买了菜送回家,然后再去上班,不过你没有去那儿。从这边往东穿过三条街,有一个大菜市场,在那儿可以买到任何年货。那个地方我去过,很大,就算你跑着逛完,也得需要半个小时,再把买的东西送回家,返回厂里百分之百会迟到。你是个老实本分的姑娘,想必不会轻易地迟到早退。所以,我猜你已经请好下午的假了。”
李春秋一段头头是道的分析,让赵冬梅又惊讶又好奇,她很感兴趣地说道:“你们这些公安可真神。你还知道我什么?”
“除了芭蕾舞,你还学过小提琴。”
“怎么看出来的?”
“你看,练过小提琴的手和一般人不一样。”李春秋说着,很自然地握住了她的一只手。两只手的触碰,点醒了沉浸在好奇中的赵冬梅,她下意识地往回缩了一下,但感受到了李春秋手上的坚持——他微微用力攥了一下。
赵冬梅快速瞟了一眼李春秋,见他的眼神似乎有些复杂,但脸上依旧挂着微笑,这让赵冬梅更加不自在,她又使劲儿一抽,把手收了回来。
李春秋没想到这个娇羞的姑娘竟然会如此倔强。他的手被晾在桌上进退维谷,颇为尴尬。待他刚要收回来的时候,赵冬梅突然问道:“你结婚了?”
李春秋被问得一愣,这才注意到那只尴尬的手上,结婚戒指明晃晃的,特别显眼。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气氛,如同肥皂泡一般瞬间破裂。李春秋在心里一阵懊恼,却没有注意到,另一张桌子前同样戴着戒指的护士小孙,正在心里默默冷笑。
透过车窗,丁战国几乎目睹了李春秋和赵冬梅的整顿午饭。他有点儿莫名其妙,对身边的小唐问道:“这女的是什么来路?”
“不知道。”
为什么李春秋总能带来意想不到的答案?无辜群众,绝顶高手,李春秋的身份只能是二者之一,绝无其他可能。虽然有满脑子的疑问,但这个结论在丁战国心里扎下了根。
此时,轿车的步话机里传来一个侦查员的声音:“丁科长,通行证有问题——任副局长不批,他要你当面说明。”
丁战国心想:既然如此,那就让谜底快点儿揭开吧。于是,他拿起步话机,答道:“我这就回去。”
小唐在一边问道:“李大夫这儿,还要继续监控吗?”
丁战国想了想:“留一个人跟着,看他去哪儿就行了。”
出租车停在了赵冬梅家附近,李春秋先一步下车,把她的自行车从后备厢里搬出来。
赵冬梅接过车把,淡淡地说了句“谢谢”,刚要转身离开就被李春秋拦住了。
“我得向你道个歉。”李春秋说着,掏出了那块丝质手帕,“昨晚,其实在你下车前我就捡到了,但是我没和你说。”
“为什么?”
“借着还手帕的机会,还能再见到你。”
赵冬梅接过手帕,很客气地说:“我先回去了,再见。”说完,她推着自行车转身就走。
这不是李春秋预想的反应,他不甘心地拦住她:“赵小姐,明天你有空吗?”
“有事吗?”
“有一家很好的俄罗斯餐厅,去的人不多,但味道很好。我想……”
这次,赵冬梅的口气中一点儿客气的成分都没有了,她很认真地打断他,说道:“对不起,我不想去。”
“为什么?”
“因为如果有时间,你应该多陪陪你的太太。”说完,她绕开李春秋,决绝地走了。
李春秋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一筹莫展。看来,不是每个女人都会在寂寞面前放弃原则。想到此,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身后的尾巴还没甩掉,下一站带他们去哪儿呢?李春秋想了想,又拦下一辆出租车。
“师傅,奋斗小学。”
已经两点半了,高奇决定不再继续等下去。他起身拎起桌子上的皮箱,刚要往外走,想了想,转身从衣柜里拿出了一件以前从没穿过的大衣和一顶帽子。
换完装束,他趴在门口听了一阵,接着抓住门把手,做了一个深呼吸。门被拉开,外面空无一人。他迅速地下楼,在楼道门口看见了从远处走来的女朋友。他闪身躲在一堆杂物后面,待他女朋友一进楼道,便从身后一把拉住了她。
“嘘。”见到她的惊讶和慌张,高奇立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一把扯下她身上的大红围巾,扔到了角落里,小声说道:“戴着这个太扎眼。别说话,跟我走。”
出门后,他拦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前还特意看了看司机的脸,确认安全之后,才说道:“火车站,快!”
丁战国抓着通行证,几乎是从局长办公室冲了出来。他边跑边看手表——两点四十,应该来得及,来得及。
飞车赶到高奇家楼下的时候,他已经顾不上看表,向在这里待命的侦查员问道:“怎么样?”
“没动静。”
“人没露面儿?”
“一直都没出来。”
丁战国皱着眉头想了想,拔出手枪说道:“不对,上楼。”
踹开房门,迎面墙上就是一座挂钟,时间显示——三点十分。破门而入的丁战国,此时正站在一片狼藉中,差点儿没找到下脚的地方,两个侦查员也是面面相觑。突然,电话响了。
丁战国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小心地走过去接起电话。沉默片刻后,电话那端传来高奇的声音:“丁科长?”
丁战国急切地问道:“你在哪儿?”
此时,高奇正站在火车站前广场边的公用电话亭里,往远处望去,几个带着袖标的解放军士兵正在巡逻。他的女朋友提着他的装满细软的小箱子,走上前去,询问售票处的方向。一个解放军士兵指了指,她依言快步走了过去。
看见这一幕,高奇放心了,更让他放心的是,电话那头的确是丁战国。
高奇微微松了口气,说道:“我要走了。”
“现在就走,不要钱了?”
“我要是再不走,估计你就得把那些钱烧给我了。不过你别担心,作为礼物,我会把你想知道的那个名字告诉你。等你抓到人,替我保存好承诺给我的那些钱,在合适的时候,我会回来自己取。”
“随时欢迎。”
从丁战国的声音中,高奇听出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兴奋,做了这么久的特务,他心中第一次产生一丝成就感——把一个人的情绪、思想甚至生命玩弄于股掌中。怪不得那些人不要命也要干这个,这感觉太他妈过瘾了。他长出了一口气,对着话筒不慌不忙地说:“你一直在找的那个内鬼,也许你心里早就有答案了。他是——”
话未说完,高奇突然觉得眼前一暗,仿佛一片巨大的阴影把整个电话亭都笼罩在其中。他抬头一看,一辆失控的重型卡车正呼啸着迎面冲来——
丁战国仿佛听见那个名字在高奇的嘴边呼之欲出,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却是一阵巨大的撞击声……
电话亭被撞得支离破碎,众多巡逻公安和解放军士兵纷纷向事故现场冲去。一副旅客模样的陈彬看着这一切,放心地走了。
刚到下班时间,姚兰就急急忙忙地换上了便装。经历了那一晚的痛哭倾诉,她心里反倒畅快了一些,似乎也感觉到了李春秋的松动。今后的路可能还会很难,只要他还给她机会,她愿意付出任何努力。所以,她不想再沉浸在没完没了的抢救和病历中,她要先去挽救自己濒临破碎的家。
“姚兰姐——”穿过走廊时,姚兰听见有人在背后喊她,回头一看是小孙。
“有事啊?”
小孙嗫嚅着说道:“有个事儿,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姚兰看看她,顿了顿道:“科里就这么几个人,夜班我只能这么排,你也别怪我。”
小孙摇了摇头,欲言又止道:“不,我……”
姚兰没心思再等,见小孙迟迟不开口,便说道:“今天你辛苦一下,过两天我安排你倒休。”说完,便转身走了。小孙看着她的背影,刚才话已经到了嘴边,但她还是没勇气把看到的一切告诉姚兰。
三盘炒菜外加姚兰最拿手的砂锅排骨,李唐已经很久没在家里吃过这么丰盛的晚餐了。他顾不得砂锅里还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站起来就把筷子伸了进去。
“李唐,你等会儿,小心烫着!”
李春秋在一旁什么也没说,夹了一块排骨吹了吹,放进了李唐的碗里。再抬起头时,只见姚兰拿来一瓶酒和两个杯子,对他说:“今天天冷,喝一点儿吧?”
李春秋正要把酒接过去,姚兰马上自己拧开瓶盖:“我陪你喝一杯。”把两个杯子都斟上酒,她接着说道,“下班后,我去了菜市场,你知道吗?老周家的排骨比老李家的贵了。我还以为老周也多了耍奸的心眼,比较之后才发现一分钱一分货。贵就贵吧,我还是买了老周家的。”
李春秋接过酒杯说:“菜太多,该吃不完了。”
“不多不多,你辛苦一天了,多吃点儿。先尝尝排骨,要是觉着硬,我再去回回锅。”
李唐吃得满嘴油,头也不抬地抢着说:“别回锅,不硬。”
李春秋疼爱地看了儿子一眼,又往他碗里夹了一块。姚兰也夹了一块,但是放进了李春秋的碗里:“忙吗,今天?”
李春秋低头吃着肉,说道:“还好。”
“爸爸今天去我们学校了。”李唐接茬儿说道。
“我去问了问你的学习成绩。陈老师说你的古诗背得还不熟。”李春秋说完,继续低头吃饭。那一夜的拥抱,还不足以让他有勇气直视姚兰的眼睛。
姚兰自然也感觉到了李春秋的躲闪。她摸了摸李唐的头,说道:“听爸爸的话,好好背。”
饭后,她一刻不离地监督李唐写作业,之后洗漱整理,早早把他送进了梦乡。
台灯下,李春秋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姚兰换了一身性感的睡衣坐在床边。
“我今天新买的。”
“嗯,挺好看。”
姚兰上了床,轻轻地依偎在李春秋的身边。李春秋犹豫了片刻,把书合上放在了一边。
灯光昏黄,双人床上发出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两个人的呼吸都渐渐有些急促,不一会儿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李春秋仰面躺着,双眼盯着天花板,说道:“我今天不行。”
旁边的姚兰强忍着失望问道:“是不行,还是不想?”
李春秋沉默了一会儿,转头看了看姚兰,说:“是不行。我今天太累了。”
“那赶紧睡吧。”说完,姚兰伸手关掉了台灯。
床头上方挂着他们的结婚照,照片上曾经眉目含情的两个人,此刻渐渐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陈彬面红耳赤地趴在女友身上,酒精是他最好的春药,几瓶酒下肚,他似乎就有用不完的精力。直到女友的呻吟声几乎变成尖叫,他才渐渐松弛下来。
然而,就像烟花过后的夜空,绚烂过后马上便是黑暗,一股巨大的恐慌马不停蹄地笼罩过来。陈彬坐起身,在一些半空不空的酒瓶里挑拣了半天,最后寻得一个瓶底儿,抄起来便喝。
“别喝了,你都醉了。”女友起身温柔地劝着。
“怎么会,喝一缸我也不会醉,不能喝醉。”
女友轻叹了一声。“我爸妈想见你。”她说着,下地开始收拾散落在各处的酒瓶,“等天一亮,喝了腊八粥,我和你就整整认识四年了。我爸妈一直不知道我找了个什么样的人,他们年前非要来哈尔滨,他们想让我结婚。”
“结婚”这两个字让陈彬心头一震,他胡噜着自己的脸,含混地说道:“是吗?”
“这些年,我一直没催过你。你做生意忙成天不在家,你忙你累我都知道是为了我,我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过。可我爸妈不知道,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我明白。”
她收拾完,重新坐到陈彬身边:“你要是累就别干了。你就在家,我上班养着你。你要是愿意,明天咱俩就结婚,我给你生个孩子,行吗?”
话没说完,一阵抽泣声传来,她转头一看,陈彬竟然满脸是泪。女友吃了一惊,赶忙问道:“你怎么了?”
陈彬哽咽着说道:“对不起啊。”
“别这么说,你没有。”
“我不行了。”陈彬把脑袋埋在女友胸前,泣不成声,“天天都在外头,也不让回家,天天这样也没个头儿。我太累了,不想干了。我再也不想出去了,我不想再杀人了……”
女友轻抚着陈彬的头发,像哄孩子一样哄着他说:“好好好,咱们就在家,不出去,什么都不干,不杀人。你喝醉了,好好睡一觉,醒了就什么都好了,别哭,不杀了,不杀了。”
深夜的办公室,丁战国还没下班。从现场回来之后,他就把自己关在里面,狠狠地砸碎了一个茶杯。没人敢来劝他,但丁战国并未任由自己继续发作。在和对手的较量中,他又输了一局。但战斗还没有结束,他必须再次打起精神继续迎敌。
此刻,丁战国手里拿着一张档案室的照片,照片上的李春秋正和他对视着。一直负责跟踪李春秋的小唐后来告诉他,李春秋送完那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后,直接去了奋斗小学。
这个消息听上去既令人欣慰,又令人失望。丁战国死死地看着照片上的李春秋,真恨不得将他一眼看透。
突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高阳直接走了进来。丁战国立刻起身:“高局长。”
高阳面色凝重地说道:“刚刚接到情报:后天,保密局的特务会在尼古拉广场上刺杀公开演讲的民主人士。除了避免这件事情的发生,也许你还可以借助这件事做一些你想做的事情,排查一下你想排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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