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你我愿意冬扮演者

电影《隐入尘烟》里，当海清扮演的贵英第一次出现在荧幕上，大多数人都没有认出来，这就是那个在婆媳电视剧里叽叽喳喳的小女人。

1

每个演员上表演的第一课，老师都会要求他们忘记身份，释放天性。

海清把这条知识点融进了现实生活里。

2013年的《快乐男声》总决赛，评委席上的海清突然亢奋，向当时还是素人的欧豪发问：

“你喜欢长发女人还是短发女人？”

得到短发的回答后，她说：这辈子我的短发为你而留！

然后走上舞台，单膝跪地，大声对欧豪说：“你！是我的神！”

接着，她向评委席抱拳，恳求一定要让欧豪通过。

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尖叫声中，汪涵和何炅两名主持呆在台上，不知所措。

2019年FIRST青年电影展上，海清突然掏出刚写好的词，开口就是王炸：

“我们在这个行业里一直坚持，基本没有傍大款，也没有靠父母。”

然后历数身后被她cue上台的几名中年女演员的心路历程：

姚晨亲自投资监制《送我上青云》；

宋佳为了证明自己年轻，不结婚，还让人叫她小花；

梁静早早转行，偶尔能从老公手里接点资源。

最后激情总结：我们也一定会比胡歌便宜，和他一样好用，希望大家给我们多的机会！

不管已经愤而暴走的宋佳，和表情尴尬难堪的姚晨梁静。

光脚给郭敬明颁奖，同时不忘补刀，说很多女演员都想给小四颁奖，但是主办方要求必须脱鞋。

大学时，同班同学温峥嵘想吃烤鸭。

脑回路清奇的海清，居然跑去献血，然后用补贴请温峥嵘吃饭。

吃完她还意犹未尽：

“这个一年只能献一次吗？”

多年以后，主持人花少提到快男总决赛的名场面。

海清一脸淡定地看完现场的视频回放，然后笑着说，当时情绪到那了，不觉得尴尬。

还说自己是一条狗，周围的人是栅栏，在他们的安全范围之内，她怎么叫都行。

“但一旦他们把我放出去，没栅栏的时候，我就是一只疯狗。”

2

1977年，海清出生在南京市一个书香门第之家，家庭背景非常显赫。

祖宅是拥有“九十九间半”的甘家大院，与明孝陵、明城墙并称南京明清三大景观。

大院始建于清朝嘉庆年间，祖上有多位清朝时身份显赫的文人墨客，现在是南京民俗博物馆。

外婆曾经是南京国民政府的速记员，后来负责印刷刻字，写着一手娟秀的小楷。

外公家是京昆世家，外公是家里老小，格外爱好文艺，留过洋，重庆美专毕业，甚至还开过电影公司。

叔爷是音乐家甘涛老先生，他是上世纪著名民族音乐家、音乐教育家，桃李满天下。

海清七岁就演过电视剧，外公为此一直自豪不已，说家里这么多人，就她遗传了自己。

海清的母亲是标准的大家闺秀。

坐着的时候永远身子挺直。

出门见客都要戴上礼帽系上丝巾以示尊重。

必须戴耳环，因为不能让耳朵空着。

母亲经常买手套，夏天是薄一点的，冬天换成皮手套。

10月份就要戴上手套。

海清问她戴手套干嘛，母亲说：你管我。

海清问，你今天怎么不戴帽子了。

母亲说，今天风大。

海清对这些感觉完全不可理喻。

外公从三四十岁时手里就拿着一根文明杖，以前的照片几乎都是穿西装的。

外婆直到离世每天都会化妆，自己拿着眉笔哆哆嗦嗦画眉。

隔一两天就洗头，用睫毛膏把鬓角染黑，涂口红，吃饭前把口红擦掉。

12岁时，海清在江苏省戏剧学校学习舞蹈，17岁毕业后进入江苏省歌舞剧院。

1996年9月，她参加舞蹈新人大赛桃李杯并获奖，开始有了报考中央戏剧学院的想法。

后来她顶着整个家族的反对，义无反顾地选择艺考。

1997年，她同时被中央戏剧学院和北京电影学院录取，最终她选择了北电，开始跟着老师黄磊进行话剧演出。

刚入圈的时候，她参加一个舞会，遇到一位导演。

她以为导演是要找她演戏，心情非常高兴。

没想到对方说：“只要你愿意陪我一晚，我就让你当女演员。”

海清听完，把一杯红酒泼到导演脸上，转身离开。

3

为了买房，海清曾一度爱上买彩票。

那时她住在朝阳门，一个非常富有生活气息的地方。

人很多，各种乌泱泱的小商小贩。

那时还没多少人认识海清，她可以在街上随意溜达，然后去楼下的小卖部里买彩票。

有人买了回去刮，她比较心急，当场刮开。

2007年《双面胶》播出之后，她和电视剧一起火了。

有时买不了，就让司机帮忙买。

2009年导演滕华涛拍《王贵与安娜》，再次邀请海清。

他知道海清没有房子，说你来吧，我送你个客厅。

海清不愿意去。

她说别蒙我，离一个客厅早着呢。

后来还是去了。

2017年，海清正式进入中大奖的状态。

她主演的《心术》《小别离》《一仆二主》在各大卫视轮番重播，在网络世界热议。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况让她有些担心，自己的努力远没有上天赠与的多。

海清常常觉得，自己生在一个很幸运的时代。

母亲是最小的孩子，经历了一个大家族轰然倒塌的全过程，在外面羞于提起往昔甚至风声鹤唳的程度。

到她出生的时候，家族已经落魄。

她当时没有理想可言，满脑子想到的只有生存。

母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感恩。

是祖先的荫护，让这个大家族可以从先秦甘龙开始，直到今天的血脉都能清清楚楚。

原先的家，现在已经变成一个旅游景点，定期有人维护打理。

海清记得，小时候到处都很破烂。

一年春节，她参加甘家人的第二十九代人聚会，家族管理委员会的一名成员拉着她的手说，你现在也是名人了。

海清说，什么事请您讲吧。

对方说，我们要成立这个家族基金啊，你要掏点钱的。

海清忙说，好好。

海清从小就知道自己有家族背景。

家族人很多，整个过年期间，要从这个亲戚家串到另外的亲戚家。

妈妈常常提起，以前家里很好很好。

外婆时有多少佣人。

日军侵占南京，逃到重庆，东西都给了下人们，让他们保管，回来时都没了。

海清那时还是个小孩子，听了也没有当回事。

她总觉得那不是真的。

海清小时候最怕下雨，因为家里没有雨具，更没有雨鞋。

一年级的时候，每回下雨，谭老师总会叫同桌送她回家。

有时候她跟同桌闹矛盾，不好意思跟着人家走，就一个人冲回去。

南京经常下雨，冬天到教室，海清身上都是湿的。

她最痛恨鞋子湿漉漉的感觉。

直到她上三年级，舅舅出差到南京，给她买了一把雨伞。

那是一把蓝色的雨伞，上面画着小圆点。

海清下雨天都舍不得拿出来用，她怕伞坏了。

她拿书包举在头顶，伞还是安安全全地呆在塑料套子里。

直到后来外公给她买了件雨衣，她才舍得用。

直到现在，海清还有雨衣情结，在国外看到好看的雨衣就会买给儿子。

北京不像南京，极少下雨，雨衣基本用不着。

儿子问她：妈妈，这是什么？

4

海清出生时，外公外婆已经搬出老宅，和父母一起居住。

外公画画时，她就站在一边磨墨，闻着墨香。

画完挂到墙上，外公跟她讲，这幅是卖出去了的，不要动，要卖钱给你买橘子汁的。

外婆是小学语文老师，一到放暑假就会逼她练字。

抄《朱子家训》头都抄晕了。

外婆说，好好抄，抄不好就拿针扎你。

后来海清才知道，外婆手里其实没有针，那只是吓唬小孩子的把戏。

夏天吃饭，海清喜欢把一条腿支起来，母亲会一巴掌跟过去。

夹菜时，如果筷子竖起来也是一巴掌等着她。

这种束缚和不自由让海清特别想离开家。

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接受自己，她总觉得自己不好。

这个也做不到那个也做不到。

懒惰、急躁、任性、没有毅力。

演戏演不好，声音不好听。

一度不太喜欢自己。

直到她在读到《庄子》的时候意识到，爱自己是从心底接受自己。

她开始努力学着接受自己。

海清的四外公甘律之，曾经和严凤英交好。

海清跟着他学昆曲，半年之后就受不了了。

每天要咿咿呀呀地吊嗓，她觉得很难听。

四外公说，那你就学一样乐器。

要么会唱，要么伴奏，必须要会一样。

海清觉得二胡也难听得要命，而且她觉得自己是女孩，要漂亮，要跳舞。

人家在台上跳，我在幕后拉，我不干！

于是她就哭。

后来还是舅舅替她解围，说女孩儿学个西洋乐器吧。

海清最后选择了小提琴，因为可以独奏。

现在的海清反而开始喜欢京剧和昆曲。

5

海清把黄磊视作自己的恩人。

大学即将毕业的海清特别苦恼。

既没有理想的单位，也没人找自己拍戏。

她每天健身跑步，无所事事，状态很不舒服。

有一天，她看到导演费里尼的电影《八又二分之一》。

片中有个情节，是男主角问主教：为什么人生这么痛苦？

主教回答：我们并不是生来就快乐的。

“因为人生本身就是苦的。”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海清突然按下暂停键。

22岁的海清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话。

人生怎么是苦的呢？

人生不应该是甜的，美好的吗？

接着又感到一阵被证实的难过，因为她觉得自己当时就是苦的。

后来和同学一起去老师黄磊家吃饭。

饭后大家围坐在一起聊天，海清当时心里不痛快，觉得自己很不如意，就不愿意往老师跟前凑。

但她心里的问号始终挥之不去。

临走的时候，她忍不住跑过去问黄磊：为什么人生是苦的？

黄磊告诉她，人生就是苦的。

正因为甜非常少，非常稀有，所以人们才去寻找。

在骑着自行车回家的路上，海清慢慢接受了这个设定。

那段时间她表现得很消极。

既然人生是苦的，那就不要做无谓的挣扎了。

她在家里每天看电影，看书，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她觉得不被这个世界需要，而且不知道这样的状态将会持续多久。

但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告诉她，一旦有机会，这段时间的沉积一定不会荒废。

2006年8月，黄磊给海清推荐了一部叫《双面胶》的戏。

中间10月的时候，黄磊跟她说：电视台说了，你现在还没有特别大的名气。他们要保证收视率，有可能不用你。

所以中间如果有其他戏约你就接，没好戏你就等着。

当时确实有些戏找到她，有些质量也不错。

但是海清发自内心喜欢《双面胶》，就推掉了别的戏。

一直惴惴不安等到10月下旬，制作方终于来找她签合同了。

海清感觉到幸福像花儿一样绽放。

她后来在《德川家族》里看到一句话，深有同感。

“人生就是忍耐。”

不停地忍耐，不停地努力。

等到机会到来的时候，奋勇而上。

海清想要摆脱国民媳妇的刻板标签。

2017年，她在《红海行动》里扮演一名战地医生。

起初林超贤怕她不能吃苦，因为要在沙漠里耗上几个月，爆炸场面也是实景拍摄。

海清在摩洛哥摸爬滚打了几个月，期间手腕骨裂了多次，脸也被毒虫咬烂了，但她一句抱怨都没有。

2022年上映的《隐入尘烟》里，海清的角色是一个残疾农妇。

看过剧本她就很喜欢，为此特意花费一年时间去甘肃农村体验生活。

经纪人第二天就因为当地恶劣的自然环境吓跑了。

为了更贴合角色，海清跟着当地人干农活。

期间因为提重物压出了长短腿和脊柱侧弯，引发旧疾，到现在要一直喝中药调理。

起初听不懂方言，她硬着头皮和村民学，到最后能和大家一起八卦家长里短。

一排人坐在一起，已经没有人能看出她是个明星。

首次获奖时，海清站在台上说：一路走来，有人是坐电梯看到风景，有人是坐着缆车看到风景，有人是抬轿子上去，速度不一样。

“我很幸运，我是双腿一步步迈上来的。”

在被生活打磨的时候，她看到了更多的风景。

6

在拍摄现场，海清经常和节目组就内容的真实性打架。

他们会像编剧一样，设计一个脚本，让她去演绎和呈现不那么真实的东西。

演一些太假的部分，她会忍不住笑场。

当有人问她真人秀的泛滥会不会对演员行业造成冲击时，海清认真想了想，然后笑嘻嘻地说：其实没有那么多演员。

对方似乎没有听懂，她进一步解释说，明星多一些，演员少一些。

她觉得真正的演员，对表演是怀有敬畏心的。

要非常认真地去从事创作，不要害怕诋毁或是误解。

她并不排斥真人秀，有合适的也会参加。

她曾经参加过一个舞蹈类综艺，因为她自己是舞蹈演员，喜欢跳舞。

还有一次是客串黄磊的《向往的生活》。

真人秀是当今从业人员迈不过去的一道槛，除非你的腿够长，能迈得过去这条沟。

海清也无法直接逃避，她会选择能够避开跟表演本身有关的类型，比如小品这类即兴的形式。

除了表演，她对其他兴趣不大。

这是一个流量的时代，真人秀节目是能够使流量最大化的方式。

但她相信，有真人秀的时代，也会有不是真人秀的时代。

以前的海清很在乎，日后人们会给自己什么样的评价。

她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够留在电影史册上。

现在开始觉得已经不重要了。

不管是在纸上，在别人嘴里，还是在网络里，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你自己。”

有人问她：你怎么定义娱乐圈？

她说：一群被放大镜照着的蚂蚁。

“原本非常渺小，只是被放大镜放大了。”

7

在电视剧和镜头里飞扬跋扈的海清，却早早就回家相亲，和高中同学结婚生子。

她从小到大的梦想是一个人的旅行，最起码是在街上浪一浪。

但家人不允许。

从前家教森严，晚上9点前必须回家，否则母亲会认为她是二流子，质问晚上在外面干嘛。

直到现在，晚上11点不回家也会有一连串电话打过去。

海清经常做关于飞的梦，飞过高山大海，飞过城市的玻璃幕墙。

复试时，16岁的范冰冰刚好站她前面。

母亲看到后直言不讳地说：

“这个女孩真漂亮，她进去了没得你混的。”

在家里，父亲从不正面开火，只敢背后和母亲沟通，否则母亲的流弹就打到他那边去了。

海清妈妈在录制节目《大牌生日会》上曾说：海清从小就很乖。

但她有一个情结就是要搞艺术。

九岁时就把户口本偷出去，把买冷饮的钱省下来去报名考北京舞蹈学院。

海清觉得母亲骨子里是为自己骄傲的，只是不善于表达。

在她六七岁的时候，独生子女每个月六块钱的补助，母亲都会存起来，说将来给海清读大学用。

因为知识可以改变命运。

海清承认遭遇过背叛，也背叛过别人，无论是工作还是情感。

但她不会过度指责那个背叛自己的人。

因为人有时候有不得已的地方，那个不得已是对方的尺度。

她觉得，爱情也是无常的一种。

找到爱情和找不到爱情，都是一样的不幸。

她见过相濡以沫的夫妻到最后一方离去，剩下的人生不如死的状态。

她特别难过，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她无法确定。

唯一可以确定的，这就是生命的无常。

所谓爱首先是爱自己。

爱情是两个自我圆满的人碰到一起，不管分开还是相聚，都可以很好。

8

朋友曾经和她抱怨，现代人越来越不记事。

海清觉得，不是不记事，是现在的事太多了。

她记得小时候母亲带她出去买东西，买被套就花一整天。

骑自行车到新街口花半个小时，在里面花两个小时逛、买、挑选，回家天就黑了。

现在5分钟就能买被套。

怎么买？

网上买。

那时一天就干一件事。

现在一天要干八件事。

现在她出去玩不爱拍照片，因为拍的照片都找不到。

从U盘到云端，动辄上千张照片，找半天。

索性印在脑子里就好了。

海清至今觉得人生实苦。

人会面临父母的离去，孩子的离去，观众的离去。

演艺事业本身就如同过眼云烟。

客观规律，有起有伏。

她随时准备这一天的到来。

以前最难过的是死这一关。

后来就不害怕了。

她相信有一个地方会接引那些灵魂。

“修来生不如修今生。”

有次从梦里醒来，一下不辨方位，刚才梦中的自己和现实的自己是两个人。

她一下体会到阿尔兹海默症患者的感觉。

她觉得现在能在一个地方发呆也是件很幸福的事。

如果可以选择，她想回到七八十年代。

那时马路上车特别少，提前一站下车就能省5分钱，来回就能省下一毛。

她可以用7分钱买两个萝卜端子，或者四根春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