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也会动情?」小妖怪躺在我身旁,一边啃着神仙肉,吮着神仙骨,一边问我。
他的双眼忽明忽暗,有无数黑色光影在他眼中来回闪烁。
我轻笑道:「小东西,你看见了什么?」
「爱恨与情欲。」他收了神通,明暗变化的双眼逐渐恢复正常,低头嫌恶地吐掉了嘴里嚼了一半的神仙肉,捏了个术法引火要烧手里剩下的半只凤凰。「始乱终弃的神仙,吃起来都是臭的,这只火凤凰真是难吃死了。」
霎时妖风四起,焰光冲天,可饶是如此滔天的烈焰,却也烧不动凤凰真身。
小妖怪有些为难,一道又一道法术丢进烈焰中去,却连执火真君的衣角都烧不动一块。
到最后灰头土脸,凑过来撞撞我的手臂,想请我出手帮忙,「烦劳姐姐,借一尾狐火。」
我笑着伸手捏了个诀,捻出一道狐火。
小妖怪抱手站在我身侧,与我一同看幽蓝的狐火扑入冲天的火焰中,越烧越蓝,越烧越旺。
凤凰残躯渐渐被蓝色火焰吞没,渐渐焚烧殆尽。
看着那捧灰烬,我侧首提醒他,「他可是天宫的执火真君,我的狐火烧不灭他,只要还有余烬不散,就有浴火重生的机会。」
烧毁尸身又如何?
凤凰一族与生俱来的天赋,不是我这样位居末流的仙族可以杀灭的。
「放心吧,魂魄早就被我咬碎了,任谁也唤不回魂飞魄散的执火真君,只要烧灭他的尸身,世间便再无执火真君,所谓凤凰涅槃,也不过如此。」
「到底是得道飞升的神君,肉身再臭,血仍是香甜的,只是可惜啊……」小妖怪舔舐着唇角残留的鲜血,目光落在我的脖子上,「没有姐姐的血好喝。」
我知道他什么意思,于是干脆利落地扯开衣领,将他拥入怀中。
我能感受到他的利齿破开颈间皮肉,咬破血管,贪婪地吮吸我的血液,也能感受到他的意识探入我的脑海,妄图读取我的回忆。
「不要白费功夫了……我的回忆你读不了。」
他尝试无果,气急败坏地在我脖子上咬下一道血口,又忿忿不平地推开我,盘腿坐在地上生闷气,也不知道在生谁的气,气着气着头顶忽然钻出了两只黑色的羊角。
「我吃人吃魔,也吃神仙,只要被我咬了,就没有不吐记忆给我看的,偏你是个怪人,被我咬了几千年,竟一点记忆都窥不破。」
我笑着去摸他的双角,看他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只觉得他可爱的紧。
「我的本体额生九目,有三目生来护卫三魂七魄,更守护着我所有的记忆,你是看不破的。」
九目狐,乃是九尾天狐一族几万年难得一回的异种,额有九目,尾只一条,是氏族不详之兆。
我便是这个异种。
眼前的小妖怪,也是个异种。
神兽獬豸身形似羊,毛发黝黑,额生独角,双眼明亮如炬,能辨是非曲直善恶忠奸,如遇奸臣歹徒,会一角撞翻恶人,食之果腹,自古以来都是清白公正的化身。
小妖怪却是獬豸与食人成性的红发罗刹相通所生下的异兽,额生双角,双眸赤红,连身上的毛发都黑里藏红。他食人成狂,食欲旺盛的时候,连神仙都能吃。他无法一眼看破忠坚,却能在食人血肉之时窥探此人的记忆,以此辨善恶。
四千年前,狐族以莫须有之名降罪于我,将我流放至仙魔边境,我就是在那里遇到了这只小妖怪。
他嗷嗷乱叫,盯着我裸露在外的脚踝撕咬,那时我双脚都被镣铐捆锁,锁仙钉深深刺入骨髓,我动弹不得,早就失去了痛觉。
神仙之躯,血肉可以再生,我见他小小一只,饿得皮包骨头,实在可怜,便大发慈悲,以血肉供养了他整整四千年。
他也不负期望,吃着我的脚腕肉,喝着我的掌根血,从一只瘦骨嶙峋的小羊羔,长到了蛮牛一般大,大到可以用双角顶开我身上的镣铐,抗着无数滚滚天雷,驮着我逃离了边境。
他痴傻地咬下自己最爱吃的人胳膊,万般不舍地送到我嘴边让我吃饭,我哪见识过这样的场面,只看了一眼便呕得昏天黑地。他以为我不爱吃生的,把那胳膊仔仔细细洗干净了,扔进锅里精心炖煮了一遭,又送到我嘴边,那场面简直比血淋淋的断手还吓人,气的我几天几夜没给他尝一口血。
今日不巧碰上了执火真君,他发现我私逃,化成火凤就要攻击,火星子都没吐出一点就被多日未动荤腥的小妖怪扑上去生吃了半截。
我忍不住发问:「你母亲当真是红发罗刹?真的不是饕餮吗?」
「罗刹也是分三六九等高低氏族的,我母亲祖上与饕餮有些渊源,氏族后人多多少少都带着点饕餮血脉,我也不例外。」
怪不得他吃人饮血的欲望会这般强烈,食欲如饕餮,喜好如罗刹,外表又与正统的独角獬豸相去甚远,这样的凶兽,我竟不知不觉养在跟前养了四千年,我能全虚全尾地活到今天,当真是拜他垂怜。
「姐姐,别叫我小妖怪了小东西了,我已经长得这么大了,你可以叫我的名字了。」
小妖怪这个称呼,从他还是小羊羔的时候我就开始叫了,一叫就是四千年。
小羊羔时他所化的人形都是黄口小儿,如今真身长成了蛮牛,人形也变得欣长挺拔了。
没记错的话,他的名字应该是叫……
「奕都。」
他满足地看着我,「以前从来不觉得这名字好,旁人提起来总是一副忌讳惊恐的表情,今日听姐姐叫了,才觉得父母为我取的名字好听。」
忌讳惊恐……他幼时遭遇也与我相似啊。
两个怪胎相依为命互相取暖,也挺好的。
如果没有那些追杀而来的天兵就更好了。
「妖狐月湑!你可知私逃禁地是何等大罪?」
银甲红枪的少年将军横枪而立,锋利尖锐的枪尖距离我的颈脖不过寸余。
「好俊俏的小将军呀!」身后狐尾轻轻摆动,我的双眼逐渐变成了紫红色,身体四周也开始弥漫起紫红色的烟雾。
我伸出手指抚摸他横在我颈边的枪刃,一边摸一边向他走近,周身紫红色的气雾也一点一点向他飘去。
「你是来杀我的吗?」我装地楚楚可怜。
「收了你的魅术!我不会上你的当!」
他枪尖一挑划破了我的脖子,眼中一片清明,竟未被我魅惑分毫。
我有些意外,以他这个年纪这身修为,早该被我迷惑地不知天南地北了,竟然还能保持这般镇定?
「别这么凶嘛,你叫什么名字呀?」
双倍魅惑释放,连我说话的尾音都开始附带情欲的波浪。
不信迷不倒他。
心若磐石的小将军果然迷糊了,眼眸中染上和我一样的紫红色。
「我……叫扶陵。」
必须要让他晕倒才行,奕都还在远处为我取水,不久就要回来了,不能让他看见我和奕都待在一起,天宫那边还不知道他这异兽的存在。
我不想让他步我的后尘。
人人喊打的异种,有我一个就够了。
「扶陵将军,咱们有话好好说,先把枪放下嘛。」
他乖乖地放下枪,身体摇摇欲坠几乎要栽倒在地,我却忽然感受到不远处有股凶狠暴戾的气息正在快速接近。
是奕都。
不好,他身上杀气太重,太过凶狠刺激,会破了我对扶陵施下的魅术的。
意识到这件事的我还未来得及采取行动,沉浸温柔乡的扶陵就已经清醒过来,一脚踢起地上滚落的长枪,紧紧握在手中。
泛着红光的长枪直直向我而来,我下意识地卷起狐尾护在身前,想要抵挡,眼看着长枪到了眼前,却惊讶地发现它的枪尖没有对着我,反倒是枪身横在了我跟前,倒像是……保护我似的。
「灵山宝境,何时闯入了此等凶兽?」
脚下升腾起袅袅青烟,扶陵竟驾起祥云,带着我升入空中。
「此时此刻就别想着逃了,保命要紧,老老实实躲在我身后,我会护着你的。」
我忽然对他来了兴趣,明明是来抓我回禁地的,怎么忽然就保护起我来了?
「为什么保护我?」
远方的黑色巨影越靠越近,扶陵在身前施法做出了一个巨大的金色光盾。
「你罪不至死,我不会不顾你的死活。」
「那如果我自己想死呢?」
他明显一愣,回头怔怔地看着我。
他似乎是有话想说,但我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奕都庞大的身躯从祥云脚下一穿而过,在他经过的那一瞬间,我从祥云上高高一跃,笔直地坠入黑色巨影之中。
金色光盾轰然破碎,分裂成无数闪闪发光的光点,它们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飞散到我身边,变成台阶稳稳接住了我的身体。
四周充斥环绕的凶兽戾气愈加浓烈疯狂,没有接住我带我离开了,奕都生气了。
扶陵看不见,黑影之中有一双眼睛鲜红似血。
「你不要死,死不是解脱,悔过之后才是新生。」
「月湑,跟我回去。」
他从云端坠落,飞身向我而来。
奕都在我身后发出暴怒般的嘶吼,现出原形踏出了黑影,恶狠狠地扑向扶陵。
扶陵却是半步未退,似乎打定主意,今日定要带我回天宫复命。
红光与黑影猛烈碰撞,只这一次交手,两人便分出了高下,扶陵被奕都撞得倒退几步,摇摇摆摆几乎要站不稳身子。
他不是奕都的对手,奕都的修为远在他之上。
「别费力气了,我不会跟你回去。」
「我本就无罪,为何要悔过?」
在他错愕的眼神中,我反手一掌镇碎了接住我身体的那些光点,现出九目狐的真身,悬停在半空中。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死于我而言,怎么不是解脱?」
我张开双臂,扑向奕都,任由奕都所化的巨兽将我吞入口中。
这个时候我耍了一点小花招,在奕都齿关闭合之前变成一只小飞虫飞了出来,贴在奕都下巴上,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
奕都怒吼一声,低头亮出双角想要去撞扶陵,我拍了拍他的下巴,小声地让他住手。
「算了,我们走吧。」
创造出一个我被不知名的神秘巨兽吞食,巨兽潜逃追寻不到踪迹的结局,已经是我能想到最完美的两全之法了。
虽然奕都破开黑雾,暴露了自己的真身,但我相信只要我们低调乖巧地躲到深山老林里去,藏起来安安分分地生活,天宫是不会找到我们的。
「小妖怪,听话。」
奕都顿步,低低吼叫向我表达不满。
很显然,他并不愿意放过扶陵。
黑色的闪电在电光火石之间袭向扶陵,扶陵忽然背生双翼,拍打着躲开了攻击。
「世间竟还有石翼这样的东西?」
我忍不住感叹道。
此刻扶陵背后舒展开的双翼,正是由一块块灰色石头堆叠起来的。
奕都嗤了一声,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回答了我的疑惑。
「一块破石头,机缘巧合修成了仙而已。」
「当心!」
空中忽然狂风大作,吹得奕都庞大的身躯颤颤巍巍快要站立不稳,凛冽狂啸的飓风卷起了无数乱石,密密麻麻地砸在奕都身上,他抬手护住颈脖,护住藏在他下巴上的我。
「这块破石头有些难缠,待我拢住这狂风阵,你找机会偷偷溜走,去河边等我。」
「有把握安全脱身吗?」
「放心,他不是我的对手,伤不了我分毫,反倒是你藏在我身上,叫我束手束脚,无法放开手来同他争斗,只有你走了我才能活动开筋骨。」
说得也有道理。
「知道了。」
奕都施法捏诀,很快就顶住狂风,在风暴中悄悄为我撕开了一道口子。
我用自己平生最快的速度逃离了风暴中央,头也不回一路奔袭。
颈项间伤口烈烈作痛,我伸手摸了摸,却不想摸到了满满一手血。
真是块不解风情的臭石头,下手够狠的。
赶到河边正准备清洗伤口施法止血,我忽然想起了奕都,那个小妖怪最喜欢鲜血淋淋的猎物了,每次都要把我身上蹭得血淋淋地,反正伤口止了血也要被他重新咬破,施法清洗的衣裳又要弄脏,懒得清理了。
我在岸边留下了一块紫色的手帕作为讯号,用避水诀捏出一颗避水珠,套在身上跳入了河水中。
或许是太过劳累的缘故,我竟然躺在避水珠里头睡着了,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直到身上压下不知名的重物,直到有什么湿润的东西扫过了我仍在渗血的伤口。
「你吓死我了!」
我恨恨地掐了奕都一把,「我以为有什么水蛇闯破避水珠缠住我了呢!」
他竟然还心有不服,抱着我的温柔脸色忽然就变了。
「那么低劣的物种,能和我比吗?」
语毕,立刻有无数双眼睛向我们这边看过来,没猜错的话……是附近的水蛇们。
奕都也发现了他们,他有些恶趣味的咧开嘴对着那些水蛇大笑,澄澈的少年面容忽然间转变,变成了一张恐怖扭曲的黑色羊脸。
水蛇们受了惊,电射般逃窜出去,很快看不到一条蛇影。
我又拧了他一把,「你无不无聊?」
他不回话,肚子咕噜噜地响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脖子看。
「姐姐,我能不能……尝一口,就尝一点点。」
他装得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真是让我没办法拒绝。
「我让你走为什么不走?」
我拢紧了衣领,开始和他算旧账。
奕都的视线从拢起的衣领挪到我双眼,口吻平淡好似寻常,眼中却盛满了嫉妒。
「你舍不得那个石头仙?」
「他是个好人。」
实话实说,他比我从前在天宫遇到的所有人都要好。
「他没必要死。」
他未经允许将我抱坐起来,动作太过突然令我没有丝毫准备,下意识的伸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松垮的衣裳在这个时候从肩头滑落,落在奕都眼里,激地他双眼瞬间血红。
他饿狠了。
「你喜欢他?」他抬头看着我有些窘迫的脸,慢慢搂紧了我的腰。
我别开脸躲避他的注视,「怎么可能,我只是觉得他和天宫里的人都不一样。」
「是吗?」
他的嗓音忽然变得沙哑低沉,一点一点贴近我的脖子,甚至故意在我颈间吹气。
我伸手想打他,却发现他血红的双眼渐渐变得迷离,呼吸也开始变得起伏不平。
他滚烫的唇瓣贴上我的皮肤,不像平时那样啮咬血管,反而是一点一点撩人心弦地舔舐着。
我死死地咬着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听见自己胸腔之内不断跳动的心脏声如擂鼓。
我的双手就放在他肩头,明明是想推开他的,却不知为何提不起一点力气来阻止他,甚至想要变本加厉的环住他的脖子将他抱得更紧一些。
「既然不喜欢,那月湑姐姐……要是下次碰上了那个家伙,让我杀了他好不好。」
我忽然就醒了神,伸手推开了他。
「不要对他下杀手。」
「愿意保护我的人不多,我很珍惜。」
天宫上下九重,狐族居于第八重,自我出生这一万年来,受尽了冷眼和嘲讽,她们说我是妖孽,是灾星,是灭族的祸水。天宫仙族万千,没有几个人为我说过一句好话,我知道自己是千万年不见一个的异类,所以我放低姿态默默承受了整整六千年的委屈,可她们却还嫌不够,要将我发配到神魔边境,永久流放。
流放至今,已有四千年个年头了。
一万岁的时光,竟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来了。
我不想永生永世困在边境,我还没有见过这世间的美好风光,还没有尝过众生平等是什么滋味。
「你光顾着珍惜他,不来珍惜我么?我难道没有保护过你吗?我都保护了你多少回了?」
奕都似乎是在较劲,嘴巴一瘪,两只羊角又从头顶钻了出来。
「你这个人怎么能见色忘义呢?一见到好看的男人就把我给忘了。救你逃出禁地不是我吗?这么大的恩情你都没记在心上?禁地那一道道的天雷,劈的不是我吗?还有前几日那个、那个什么执火真君,不也是我给解决的?」
他急得要掉眼泪,我却觉得他可爱极了,忍不住伸手揉他的头发捏他的脸。
「不一样的,奕都,你和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我怎么可能会忘记你的好呢?」
我这漫长孤寂的人生,从遇到你的那一天起就开始变美好了啊。
奕都还是撅着嘴巴不高兴,「真的不一样吗?那既然我比他更重要,你就让我杀了他嘛。」
「杀杀杀,成天就知道杀人,干什么总想着要杀人家?」
他一开口我就不高兴了,小小年纪喊打喊杀地,像什么样子?
我这样的九目狐,已是千万年不见一个的异数,修炼一万年,比寻常一万岁的神仙修为凝实好几倍,当年还在天宫的时候,同岁的小神仙里没几个打得过我的。
我以为我已经够变态了,没想到奕都比我还要变态,堪堪五千年的修为,竟人挡杀人神挡杀神,平生未遇敌手。
今日来抓我的小将军扶陵,年龄约莫一万岁上下,修为高深不可测,即便是我也没把握一战胜之。天宫只派遣他一人前来捉拿我,足见他不可貌相,一身本事绝不简单。
按常理说,五千岁的小妖精遇上一万岁的天兵天将,该被打得屁滚尿流抱头求饶才是,奕都却有些颠倒常态的意思,竟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对我说扶陵不是他的对手。
怪不得他说小时候人人都对他忌讳惊恐,他这一身恐怖修为,换了谁不会害怕?
五千岁便可敌一万岁,若是十万岁如何?可敌二十万岁?
二十万年劫雷毁天灭地,多少神仙渡劫不成灰飞烟灭,天宫有几个活到二十万岁的?不过寥寥之数,即便天宫最年长的天帝,也才二十三万岁罢了。
他若是活到了二十万岁,这诸天神佛,恐怕都是他掌中蝼蚁,是生是死只在他一念之间。
恍惚间,我竟能和狐族之人感同身受了,她们当年也是这样害怕我的吧?
奕都满心杀念,若一发不可收拾,走火入魔,会成灭世的罪人吗?
不行,我不能让他走火入魔,他要好好的陪在我身边,一万年、十万年、二十万年。
因埋首在我颈间,他白皙的脸上蹭到了不少血,我伸手想要擦去这些污秽,却正撞上他一双鲜红如血的眼眸,眼底的杀欲与疯狂如山呼海啸般向我袭来,将我淹没将我吞噬。
「我就是不喜欢他,就是想杀掉他。」他咬牙切齿,恨恨不平。
与这样一双眼睛对视,我心下忽然慌乱不安起来。
这难以言喻的心慌压在心头压得我几乎要喘不过气了。
他杀心这样重,一旦入魔,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我低头紧紧地抱住他,忍不住红了眼睛。
「你不要再杀生了,好不好?」
我不想失去他。
他浑身一震,显然没有想到我会说这样的话。
奕都那双浓烈得好似能滴出鲜血的眼睛逐渐黯淡下来,他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笑着来擦我的眼泪。
「我答应你,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可是……不杀生,我怎么保护你啊?」
修炼多年肉身早已成圣,本该不再知饥饿为何物的,他陪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我却甚少见他寡了口腹之欲。
在边境的时候总爱吞吃些骚扰禁地的魔族小卒,也时常扑到我怀里求一口鲜血饮用,似乎他这肚子像凡人一样一日不能饿着。
「我是个异种,只有咬了人,吃着他的肉饮着他的血,看到他的记忆才知道他是善是恶。我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出现在你面前,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目的,要对你做什么,会不会伤害你。好比魔族那些下贱东西,他们见你身锁镣铐困坐雷霆禁地,嘴上说着漂亮话不断地奉承你讨好你接近你,其实一个个都想吃了你,吞了你的内丹强占你一身修为。」
「遇上天宫来的人,更是叫我惶惶不安,我想知道天宫肯不肯放过你,也想知道天宫会派多少天兵天将抓你回去,更想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样的方法追查你的踪迹,对你设下怎样的埋伏。」
「如此种种,若不靠杀生,我从何处可以得知呢?你想平静淡泊避世而居,天宫却不肯放你自由,如若不然……那个叫扶陵的是怎么找到你的?」
「于我而言,想要保护你,就只有杀戮这一个办法。」
我从来不知道,他杀生都是为了我。
嗜杀非他本性。
奕都泪光涟涟,我像他对我一样温柔地拭去去他的泪珠,轻轻对他笑。
「你那么厉害,打跑他们就好了,不要杀人,不要为我再添血债了。」
从现在开始回头,还来得及。
「倘若孽台高筑万劫不复,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从来不会拒绝我的要求,哪怕此刻也是一样,乖巧地点头,抱着我不愿意松手。
「我……」
还想对他说些什么,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怎么了?」见我骤然语塞,奕都有些担忧。
「天宫之上有人在窥探我的命数。」
我能感受到本体上有两只眼睛在飞快转动,有人施法在探我的过去,它们下意识地保护了我的记忆,却正是因此暴露了我还活着的事实。
天宫命盘镜,以三千年修为为祭方可启动。究竟是什么人,不惜耗费苦练三千年的修为,也要来查探我过去的经历?
命盘镜少有人用,只因法术高强修为高深者,只要一息尚存,就探不到结果。再者此镜启动代价极高,若非有十成把握确认被查者命丧黄泉,没有人会轻易动用这件神器。
扶陵之所以能追查到我的踪迹,我思来想去,大抵是狐族动用了血脉线的能力,以血为祭,以月为媒,锁定了我的方位。
这是九尾天狐一族独有的秘术,我还以为这门法术早就失传了。
不过不要紧,只要和我先前计划好的一样,躲到深山老林里去,躲到看不到月亮的地方,我就能安稳地过一辈子。
可是现在,命盘镜破了我欺骗扶陵的障眼法,此刻前来抓捕的天兵天将,怕是已经在路上了。
不该躲在水底的,水底一样能看到月亮。
我二话不说,拉着奕都的手就要逃跑。
「我们去哪儿?」他问。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应该逃到哪里去。
「今夜只能不停地逃跑,跑到月亮落下,跑到太阳升起来,我们就安全了。」
我没有更好的办法。
奕都点头说好,然后变成一只大青牛,将我驮在背上,嘱咐我阖眼再睡一会儿。
「那你跑累了叫我起来,换我变个白马驮你。」
奕都不回话,恪守本分地哞哞两声,仿佛是在告诉我他知道了。
我靠在他身上,闭着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我想起了许多旧事。
四千年前天宫出了大乱子,瑶德天姬爱慕飞泓仙君不得因爱生恨,偷盗天族无上至宝分天剑,大闹飞泓仙君成婚大典,乱剑刺死了他的新婚妻子,血洗七重天。
分天剑剑如其名,一剑可分天。
瑶德天姬一剑劈裂天幕,七重天山崩地裂天地瓦解,八重天也不幸跟着遭了殃,无数仙山神府从天而降,将八重天砸得满目疮痍,数不清的仙君仙子因此受了伤。
仙山福地转瞬便满地狼藉,八重天不堪重负摇摇欲坠,眼看着快要落到九重天下去了。
狐族帝君浮沅神君一马当先,带领一众追随者升空,拼尽全力缝补天幕。
彼时我也跟着一道去了。
若是补不上这天幕,九重天也要跟着一起倾覆。
九重天怎么可能挡得住两重天阙共同陷落的巨大冲击呢?若是九重天也陷落了,再往下去,那可就是人间了。
三重天阙坠落人间,必定会使生灵涂炭。
浮沅神君乃是一届明君,他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只是缝补天幕实在不是易事,即便狐族所有能动的人都升上天一起缝补,也根本赶不上上层仙山坠落的速度。
实在没了办法,浮沅神君舍身取义,以身殉道,用自己十八万年的修为,硬生生补全了天幕上所有的缺口。
正当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七重天的护天石落下来了。
护天石是什么东西?
那可是好比定海神针一样的神物,可以稳定天宫根基,每一层天宫都只有一块。
七零八凑缝补起来的天幕,是绝对挡不住这样一块神石的,岌岌可危的八重天,也绝对承受不了护天石落地的冲击。
好巧不巧,这块护天石下落的位置,正好是我填补天幕的位置。
也不知道我哪儿来的勇气,竟想也不想就冲出天幕,要去挡那护天石。
那时我满心只有一个念头。
我若能挡下护天石,立下大功,是不是就不会被人排挤了?
「傻丫头,凭你一己之力,怎么可能挡得住神石?」
我忽然听到了浮沅神君的声音。
说起来,浮沅神君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出生那年天生异象,漫天飘飞猩红如血的柳絮,母亲难产三日迟迟生不下来。所有人都以为我要死在娘胎里了,我却忽然咬破母亲的肚子,在殷赤赤的天色里,睁开九双滴血的眼睛,从母亲肚子里爬了出来。
母亲被我活生生咬死了。
狐族上下万民上书,要求处死妖异,是浮沅神君力排众议,留下我一条小命,他说我可以是个好孩子,没有谁生来就是恶人。
若不是得他怜惜,我活不到今日。
听到他的声音,我不由得喜极而泣,「帝君!是你吗?你没有死?」
耳边再次传来帝君的声音,「是我。」
身体忽然不受控制,一股强大的力量冲入我体内,却没有伤害我分毫,在这股力量驱策下,我竟张开双臂向护天石扑去。
是帝君的魂魄入了我的身。
「月湑,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自怨自艾,也不要心生怨怼,你若疯魔,才当真是遂了他们的愿。」
我忽然就明白了,他是要用自己的魂魄挡下护天石,用自己的命来保护我,也保护这天下苍生万千生灵。
一旦魂飞魄散,帝君就再也没有复生的机会了。
若不是我不自量力冲出来,帝君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浮沅神君仿佛是听到了我的心声,他温柔地对我说不要难过,「能为万千子民而死,是我的荣耀。」
护天石眨眼到了跟前,帝君调动我的身体,从手腕血肉中抽出了一把漆黑如墨的长剑。
「这是我留给你的礼物。」
是帝君的佩剑如渊。
「你记住了,千万不要迷失本性。」
这是帝君留给我的最后一句遗言。
然后我就彻底昏死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狐族长者们不由分说地将我押到天帝面前,众口一词,说我修炼邪术,大难当前毁坏天幕意图祸害众生,更是盗取帝君配剑,在众目睽睽之下击碎护天神石,毁天宫根基。
你一言我一语,丝毫不给我辩驳的机会。
天帝听信谗言,罚我终生流放,永世不得回归天庭。
他们说我是狠辣妖魔,我却觉得他们的心肠,比我更像妖魔。
眼见未必为真,他们眼瞎心盲,听不得我一丝分辨。
帝君遗言要我行善,我一直记着。
我不知道恶人是不是自有恶人磨,但我知道行善是会有善报的。
如若不然,奕都怎么会来到我身边呢?
手腕处忽然传来一阵难以忍耐的酸痛感,仿佛是谁捏着我的手腕越捏越紧,我一下就从长梦里惊醒过来,抬头发现掐着我手腕的人是奕都。
「你都把我的手掐破了,还不松手?」
奕都的脸色很不好看,我几乎从来没有见过他的脸色晦暗到此刻这般模样。
「帝君是谁?」
我微微一怔,「是我梦呓了?」
他点头,脸色又黑又臭。
怎么感觉他又要生气了,头顶的双角不会又要长出来了吧?
「他欺负你了?你为什么要在梦里哭?」
见他一副要杀了帝君的架势,我这才明白他是误会我在梦里受了帝君的欺辱。
我赶忙摆手摇头向他解释,「狐族帝君浮沅神君,早就仙逝了,他对我有很大的恩情,我一直记得他临终前对我的教诲。」
左手手腕处忽然传来一阵猛烈的刺痛,我伸手一看,竟是当初那柄如渊神剑在我皮肉之下剧烈颤抖,它像是着了魔似的,通体散发刺眼的金光,在我腕上横冲直撞,一心想要冲破我的身体,向天宫飞去。
我反手一掌镇压住狂躁不安的神剑,聚气凝神调息体内因它而紊乱不安的法力。
自从如渊归我所有,我便一直将他封存在血肉之中,这么多年不论落魄到什么境地,我都没有轻易动用过。
帝君遗物,我理当视为珍宝。
心照不宣似的,如渊在我体内封存至今,也从未起过任何异动。
我心里忽然跳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如渊今日暴动至此,难不成……帝君他回来了?若非帝君复生,如渊何故如此?
我划破手腕皮肤,放出如渊,它嗡鸣着冒了个头,像是出来看了看这个世界似的,很快又自己缩了回去,而后竟敛去了光芒,再不颤抖,还是和往常一样,安安静静地躺在我血肉中。
「不对劲。」
神剑状态不同寻常,我做的这一场梦也很不对劲。
好端端地,怎么会突然做梦呢?
「奕都,我这样睡了多久?」
奕都指了指天色,无奈道:「你睡了一天一夜了,外面很快又要天黑,不消一刻钟,月亮就要出来了。」
「我睡了这么久?」
一天一夜?
睡了这么长时间,难怪我在梦里几乎把从前的那些事都经历了个遍。
想到这里不免有些生气,我一直睡一直睡,这个小妖怪怎么也不叫叫我。
刚要开口我又发觉不对,他若能叫得醒我,是不会放任我一直昏睡的。
果然从奕都口中听到了猜想之中的回答。
「你睡得太死,不管我用什么办法都叫不醒你,我害怕得很,才会死死抓着你的手。」
我之所以能从梦里醒来,恐怕不是因为奕都掐着我的缘故,是如渊剑在我血肉中颤抖,损伤经脉,硬生生痛醒我的。
「出什么事了?」奕都施法为我抚平伤口,问道。
我思来想去,怎么也想不明白今日发生此事究竟是为何。
是帝君回来了?
可又似乎有些不对,若真是帝君复生,天色早该大异,如渊也该在我划破手腕之时飞射而出,直奔天宫寻回旧主,怎会是那般反应?倒有些像是失望而归的模样。
不明白,想不明白。
「算起来,帝君忌日将近,许是天宫大行祭祀,引动了如渊,如渊也引我梦了旧事。」
也只能这样猜测了。
将如渊之事放下,我也终于想起来查看自己身处何地了,「此地是何处?」
抬头打量,满眼只见碧色,苍郁碧绿的藤蔓爬满了幽深潮湿的山洞,山洞角落里似乎是有一眼石泉,咕噜咕噜冒着热气,竟是个温泉呢。
温泉不远处还摆放着蒙了不少灰尘的石桌石椅,再往前看,灶台炊具一应俱全,
此刻我正躺卧在铺满鲜花和绿叶的石床上,奕都跪在我床边,握着我的手陪着我,他眼睛红红的,竟似是哭过。
小妖怪不知从何处变出来一捧嫩粉色的杜鹃花,高高兴兴地递到我手上,「 昨夜行至玉廷山,寻到一处山谷,谷中开了好些娇嫩嫩的杜鹃花,往花丛深处探去,竟探到这样一个巧夺天工的山洞,里面东西全乎得很,像是许多年前住过人的样子,觉得这是个好地方,姐姐一定喜欢。」
「只是可惜……山谷夜色甚美,不能与姐姐同赏。」他耷拉着脑袋,像个霜打的茄子。
「不妨事,我不觉得遗憾。」
我的小妖怪生得那么好看,良辰美景也抵不上他倾城一笑。
「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好不好。」我已经开始幻想以后平淡宁静的日子了呢。
奕都在花束里精挑细捡,好不容易挑出一支好看的,又翻手变出一把莳弄花草的小剪子,小心仔细地修剪着花叶。
我一时有些莫名。
「你这是做什么呢?」
他没有回话,看手上动作似乎是修剪完成了,二话不说簪到了我的发髻上。
奕都左右打量着戴了花的我,像装扮布娃娃似的,将杜鹃花簪到这簪到那,愁眉紧锁,竟是在纠结花簪在哪一处最好看。
我忍不住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究竟是他疯了还是我瞎了?
这人是不是发烧烧坏脑子了?
「姐姐,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一个人的小公主了。」
奕都说完,施法将我身上朴素的衣裙变成了红色。
我嫌艳俗,给换回了原本的淡青色。
小东西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动,眼色阴沉地盯着我施法的手,捏个诀又把我的衣服变回了红色。
「……」
「姐姐逃离禁地,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这是件喜事,该好好庆祝的。」
「变件红衣裳就是庆祝了?」
话音刚落,我又看到他变出了两只红灯笼。
「……」
他也不多解释,低头捏着我的小腿开始给我捶腿。
怎么一副娇滴滴的男宠模样?
「我若是公主,你又是什么呢?」我忍不住问道。
他低着头笑,似乎有些不敢看我的眼睛。
「是你的裙下臣,对你忠贞不二,生死不渝。」
烛火微晃,我这才发现,奕都的衣裳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暗红色。
这个小东西,小心思还挺多。
我舔了舔嘴唇,施法给自己变了顶流苏金冠。
「杜鹃花算什么呀,戴这个才吉祥好看呢。」
他锤腿的动作顿了顿,看着我一身凤冠霞帔,脸噌地一下红了。
「你还不好意思了?哄着我骗着我,不就是想看我穿嫁衣吗?」
奕都的脸更红了,红得像烧熟的螃蟹。
他迟迟不肯开口说话,不知情的还要以为是我做了女流氓来调戏他呢。
几千年都没有长进,竟还要我这个女儿家来挑破窗户纸。
可气可恨!
「想与我做凡间夫妻?」我如此诱问。
他点头,却又接着摇头。
我忍下敲他脑瓜子的冲动,平静心气问道:「到底是或不是?」
「我只是……想和你一起穿一回红衣,穿了红衣裳,我心里就算娶过你了。」
「为什么要在心里娶?」
现在不能娶吗?
奕都神色黯淡几分,锤捏我小腿的手也一并停了下来。
「漏夜奔逃,一路所见良多,我见过月下飞满萤火虫的山谷,见过拔地而起手可摘星的高楼,见过凡尘里灯火璀璨的街市,也见过……恩爱缱绻同沐月色光辉的夫妇。」
所以呢?所以这跟他在心里娶我有什么关系?
他忽然转过头来看着我,目光坚定又明亮,那双眼睛啊,美丽得像是住进了月亮,「我想让你也看看这繁华人世在月下有多婀娜绮丽。」
他顿了顿,又接着对我笑,「你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也该过过快活无忧的日子了。」
「明日,我便去天宫替你讨个公道。」
我当即便甩了他一个耳光,「什么时候看了我的记忆?」
千防万防,还是被他知道了。
哪有什么眼睛天生护卫魂魄和记忆的说法,全都是我胡诌的。
从前他小,还没有食人血肉看人过往的本事,是吃了我的血肉才慢慢衍生出了这样的能力。
我虽被流放,但到底还没有被踢出仙籍,一身神仙肉被他食用这么多年,便是天资再蠢笨的人,也该修出灵窍了,何况他这样的奇才。
我从来没有跟他说过以前的事,他所知道的关于我的过去,都是我瞎编的。
自从发现这件事以后我就封住了所有的记忆不让他看,他的能力源自于我,我不愿意记忆被人摄取,他自然是看不了的。
他自小便跟着我,一心维护我,为了保护我在边境掀起了多少风浪,惹了多少妖魔不痛快。
若是叫他知道我是受了这么大的冤枉无辜受罚的,以他那一点就炸的性子必定要杀上天宫,拼死也要为我求一个清白。
事实证明,他的确如我猜测的那样,不知死活,固执倔强。
惊怒之下下手失了轻重,奕都抚着被打的那侧脸颊,吃痛嘶了一声。「你梦呓不断,口中断断续续说着什么故事,我忍不住……在你手腕上咬了一口。」
那时我陷在梦中,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自然也无法控制他摄取我的记忆。
我又急又恼,伸手不停地拧他,「你是疯了是不是?天宫是你说去就去的地方吗?」
「你不该骗我的,你分明无辜,为何要受这不该受的苦?我不管,即便我明日陈尸天宫,也要用我的性命告诉他们,你不是罪人。」他却嘴硬得很,任我怎么掐怎么拧都无动于衷,「我要这明月照你的身洗你的冤,我要天宫所有人都知道,你也是有人护着的。」
「奕都你别去。」我的眼泪掉得像筛糠,「积年累月的偏见,不是你一个人可以化解的。」
「被人看穿你的身份,只会说你我狼狈为奸,没有人会相信你的。」
我不想失去他。
我好不容易……真的好不容易啊,才遇到一个愿意把整颗心掏出来对我好的人,我不想要他死,我没有什么委屈不能受的。
再不能受,受了一万年,我也该习惯了。
奕都脸上写满了不甘,他像是没有听见我说话似的,执拗地握紧了拳头。
「你清清白白,从未行过恶事,若要说恶,说我恶贯满盈也不为过,为何你受尽苦难,我却能苟且偷生偏安一隅?此是天道不公。我偏要上天问问天帝,他所秉持的天道,究竟是怎样肮脏污秽的例律。」
我真是头疼得要疯了。
世间怎么会有这么一根筋的人呢?
「你不许去!」
奕都的眼睛落在我身上,神色果断坚决没有一丝一毫商量的余地。
怒火攻心,我抄起手边的红灯笼就往他身上砸,唯二两只灯笼砸完了又去抓远处的石头块。
拳头大的石块扔过去,也不见他躲一躲,额角顷刻便被砸得鲜血淋漓,我有些后悔自己下手重了,却还是嘴硬不肯服软。
「我拿血肉喂养你四千年,你就这么不听话吗?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仿佛是听不得喂养二字,他的脸色瞬间晦暗到了极点,双眉紧皱,眼眸深处云翻月涌,眼尾红得像是要落泪。
「我在你心里算什么?」
「月湑,你给我一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将我看作是什么?」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恐惧又兼期待,绝望又含希望,太过复杂。
张狂肆意横行霸道的常胜将军,此刻脆弱得像个一戳即破的泡沫。
这个笨妖怪,我的心意究竟还要说得多明白才够呢?
冠上金钗摇摇欲坠,我伸手拽落半副头冠,狠狠砸进奕都怀里,眼睛酸涩起来一点也忍不住落泪的念头,要说的话也哽在喉口,好容易才哽咽着说全了。
「你……你说呢?我知道你的用意,都陪你穿了这一身凤冠霞帔,你还……你还要问我这个?」
看我哭得这样厉害,他竟也忍不住哭了,两个人莫名其妙抱头痛哭,甚至忘了先前还在吵架这一回事。
奕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到我身边来了,一手抱着我的腰,一手按着我的脖子,埋首在我颈间,却不是要喝我的血。「你知不知道,我从两千岁就开始肖想你了。」
唇齿间漏出的情话叫我心跳如狂,也叫我心欢雀跃。
「奕都……夫君。」
「我们以后就留在人间,住在这里好不好。」
他忽然僵住了身子。
我认真的掰着他的脑袋,拇指摩挲着他的嘴唇,轻轻吻了一遍,又抵着他的鼻尖温情告白。
「我很早以前的愿望,就是能和你一起归隐山林,安稳平静地过一辈子。我不想要你去冒险,什么清白什么公道,我都不要,那些东西和你比什么都不算,我只想要你。」
我闭着眼睛等了很久,却等不到他半点回应,只好捏了捏他的鼻子,道:「怎么傻了?你已经在心里娶过我了不是吗?我已经是你的妻子了呀。」
他还是怔在原地缓不过神,盯着我的嘴唇迟迟说不出一句话。
真是个奇怪的小妖怪,保护我的时候比谁都机敏警觉,想让他亲亲我抱抱我的时候却木衲得跟块石头似的一动不动。
气得我合了衣裳倒头就要睡觉,两只手却从身后缓缓摸了过来,渐渐有热气喷洒在我耳边,有细碎的吻落在我肩头。
「我以为是梦。」他轻轻解释道。
「你先答应我,不许一个人冲上天宫去。」
他轻笑着解了我的衣裳,「谨尊夫人玉旨。」
昏昏沉沉睡到日上三竿,石床边摸不到人,我揉着眼睛四处打量,不想竟在石洞门口发现了一个不速之客。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看到门口站着的扶陵,我立马拢紧了衣衫,昨夜疯狂痕迹尤在,被他看见也太丢人了。
奕都这个杀千刀的东西,杀人够狠,折腾我也够狠,还偏幼稚得不行,小狗撒尿占地盘似的,在我身上到处都留痕迹,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是他的人。
「你不用急着跑,我这次不是来抓你的。」他也不等我请,自顾自地走进了石洞。
不抓我?
「什么意思?」我不理解。
他将一副天宫圣旨抛到我手中,含笑答道:「天帝撤了你的刑罚,你可以回天宫了。」
「怎么可能?」我一时不敢相信他说的话,可打开圣旨,里面写的的确是这一回事。
他答得云淡风轻,「我替你翻了案。」
所以当时命盘镜是他开的?可他并没有查到结果呀!
「你怎么翻的案?」
想当初我为了自证清白何其努力,拼尽全力也没有成功,他一个局外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不必多问,我自有我的办法,总之有圣旨在手,不会是假的,你跟我回去就是了。」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话,扶陵脖子上就被人架上了一把刀子。
「她不回去。」奕都红着眼睛盯着他,手中刀一寸一寸收紧,直到划破皮肉渗出鲜血方才罢休。
「奕都!住手!」我呵斥他一声。
奕都倒也乖觉,收了刀走到我身边坐下,俨然一副主人家的姿态,靠在我身边亲昵缱绻,又转头漫不经心地搭理扶陵几句。
「仙君请回吧,我们不回天宫。」
这个小心眼的狼崽子,竟然还刻意抬高了脖子暴露自己脖子上的吻痕,嚣张狂妄地看着扶陵。
扶陵神色不改,笑着指了指我的手臂,「狐族动乱,需要你持神剑回去,代浮沅神君号令四方主持大局。」
奕都按着我的手不让我动弹,明明是背对扶陵,双眼是看着我的,话却是对扶陵说的。
「要剑便拿剑回去,干什么非要月湑跟着你去?」
他不高兴了。
还不让我走了。
真该拿面镜子给他照照,看看自己拦着我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昨夜还是我拦着他上天宫,一夜过去竟颠倒过来,变成他拦着我了。
看他危言正色,我便拿小指挠了挠他的手心。
扶陵仍在说话,我却有些模模糊糊听不清了,「狐族之乱,自然需要狐族人来平,我并非狐族之人,神剑交给我也平不了战乱。再者,神剑认主,我怕是碰不得神君配剑。」
勾弄作乱不安分的手指被死死扣住,奕都翻过我的手,将掌心贴紧他心口的位置,低眉顺眼故作悲伤,打着唇语对我说:「姐姐听听我的心跳,它为你跳的这么快呢。」
这什么场合!有外人在呢!
我脸红地飞快,想要将手抽回来,却架不住他力气大,又不好在扶陵面前暴露,只能任由他拿捏着,碎碎骂上两句泄愤。
他仍捏着我的手,含情脉脉地看着我的眼睛,薄唇开合,说的是:「不要走。」
有双冰凉的手倏尔抚上的我的手臂,我恍惚间抬头,却看到了扶陵透骨冷冽的眼神。
「月湑仙子,你难道忘了浮沅神君对你的恩情了吗?」
看着他的眼睛,我竟莫名想起了浮沅神君的脸。
威严帝君于山巅独立,负神剑,擒妖邪,引天下苍生敬仰膜拜。
分明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分明是没有一处相似的面孔,我却在那一瞬间觉得眼前站着的人就是浮沅。
怎么感觉……他像变了个人似的。
奕都冷眼看着扶陵,两个人谁也不愿意松手,「你们做神仙的,也会挟恩求报?」
「我问的人是月湑,不是你。」
「我就是她,她就是我,我说的话就是她想说的话!」
扶陵对奕都的话恍若未闻,打量了奕都一圈,一派郑重地对我说:「仙魔殊途,你不该同这样的人来往。」
「不同我来往同谁来往?难道是你吗?」
眼看着奕都的拳头快要挥到扶陵脸上去了,我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奕都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不要冲动,「别动手。」
「说老实话,我不想回天宫,以后也不可能留在天宫。」我对扶陵说道。
冤情洗刷了又怎么样呢?洗刷干净了,天宫那些人就能接受我了吗?
「但你提醒了我,帝君佩剑还在我手上,我要把它还回去。如渊认我为主,在我血肉中温养了四千年,锋利仍如旧日。」
「帝君再造之恩我无以为报,我能做的,也就只有保护好他留下的东西而已,所幸这几千年来,我没有吃太多苦,血脉之力旺盛,将如渊养得很好。」我低头抚摸着手腕下沉睡的如渊,恍惚间仿佛又看见了浮沅神君睥睨天地的英姿。
「狐族这些年来……」扶陵还要说话,被我一句话硬生生堵回了嗓子眼。
「不要同我提那些人。」
「是他们先不认我的,如今也不要怪我不管他们。」
没有饮恨入魔,屠尽族人,已是我最大的仁慈。
「我回天宫,只为还剑。」
扶陵终于舒展笑颜,松开紧握着我的那只手,「什么时候跟我走?」
奕都捏着我的手也一道松开了,我压根不敢抬头看他,我知道他定然是落寞灰心的。
「我跟你一起去。」他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我心虚地抬眸,撞上他略带愠气的双眼,下意识地抠紧了手指慢吞吞地解释,「你身上妖邪气重,入不得天门,没法同我一道去的。你不用担心我,我去去就回,只是还个剑罢了,用不了多久。」
我以为他会生气,他应该会生气的。
他却化怒为悲,耷拉着肩膀垂头丧气,勉强笑了一声,「我们还从来没有分开过。」
是啊。
自我与他相遇之日起,便没有分开过一日。
边境贫瘠之地,又有妖魔侵扰,度日如年。
囚禁之苦日复一日,若是没有他陪着我,这四千年的时光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过。
习惯了有他跟在我身边,忽然要离开他去到他根本不能到达的地方,我这心里也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
「很快就会回来的。」我抓着他的手向他保证。
他看看我,又转头恨恨不平地瞪瞪扶陵,长吁一口气,两手揉着太阳穴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我等着你。」
「好。」
我答应得快,手脚动作也快,整理好衣裙便急匆匆地跟上扶陵的步子,离开了石洞。
扶陵召来行云,带我一路飞向天宫。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想不明白,他到底还有什么办法能追踪到我?
「自有我的办法,你不必问。」
问不出来。
好吧。
「你愿意帮我,我很感谢你,但我这样的人什么都没有,我想报答你,又不知道有什么能给的。」我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地抠着手指头,「你有什么想要的,是我能为你做的吗?」
扶陵抿着嘴唇半晌没有说话,转头看了一眼身后尚未远去的人间,轻声问道:「可以……留在天宫多住些时日吗?」
「不行。」我一口回绝。
「我是希望你能留下来平乱。」似乎是怕我误会,他紧忙向我解释来由,「浮沅神君仙逝后,狐族乱作一团,几方势力各自拥兵而起,搅得天宫不得安宁,天帝多次派人镇压无果,已经动了剥夺九尾天狐仙籍的心思,如果这次再不能平乱,你们狐族就要受贬,永生永世都只能为妖了。」
「你不累吗?」我忍不住问道。
他有些莫名,「什么?」
「你到处为别人操心,你不会觉得累吗?」
为不相干的人做这么多,真是个烂好人啊。
与我一面之缘,听到我是受了委屈蒙冤受罪的,二话不说当夜就开命盘镜,即便我“死”了,也想要还我公道。跟他八杆子打不着的狐族,他也想要帮忙,神仙做到这个份上,堪称是表率了。
他倒是不以为意,风吹过他青绿色的衣衫,也吹起他的唇角,「做神仙嘛,怎么能什么都不管呢?」
少年将军月朗风清仙风道骨,舍己而为人,牵挂天下众生,这才是一个神仙该有的样子。
狐族众人腐朽偏听冥顽不灵,早不配享人间烟火供奉,做妖,他们倒是合格。
八重天门近在眼前,我取出如渊,奉于掌心,细细抚摩。
「我没有你这么大公无私。」
天门大开,云雾之间仙蔼缈缈,有仙使铺设一路金光,恭敬相迎。
他们迎的是我吗?自然不是,他们迎的是仙君扶陵,迎的是我手中这把先主遗物。
「我怨恨八重天,恨这里的所有人,恨这里的一切,我恨不得将这些愚昧无耻之徒粉身碎骨挫骨扬灰,可我不能这么做,我若真的做了,就真的应了那不祥之兆的预言。」我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字眼,「贬斥为妖,不好吗?让他们疯,让他们乱,让他们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因为这才是他们这群人的本性啊。」
扶陵微微发怔,我伸手扯了他一把,袖中迷魂雾神不知鬼不觉混入他的鼻息。
「小将军,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人心也不是亘古不变的。我从来不是恶人,但我也压根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我看着他笑,笑得张狂放肆,笑到浑身颤抖,「他们欠我的,总是要还的。我等了多久,才等到一个公道,我对你感激不尽,可我不能让你出手帮他们。」
「好不容易才有人要来惩罚他们,好不容易……才有我报仇雪恨的机会,你不要拦我。」
迷魂雾腐心蚀魄,他很快就结结巴巴说不出话了,晕头转向地跌坐在我脚边,死死拽着我的衣裙不让我走。
「你若不告诉我这些,我会如你所愿归还如渊的,可你偏偏让我知道了。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不去恨。」
扶陵还是拽着我不肯松手,强撑着意识,咬破嘴唇刺激神志不让自己昏迷,极其艰难地吐出一句话:「不要冲动。」
「你放心,我不会大开杀戒的,我不会脏了自己的手。他们不是厌恶我,觉得我是妖么?好啊,那我们就一起做妖。」
怎么会杀生呢?
杀了生,我就回不了人间了。
奕都还在人间等着我。
扶陵渐渐失去意识栽倒在地,我施法将他收入袖中,带着他和如渊逃离了天宫。
奕都看到我从袖子里扔出捆得跟粽子似的扶陵时,脸上的神情变得不大好看,完全是一副这个家伙怎么又回来了的表情。
我无奈地摆了摆手,「没办法,他想救人,我不想让他救人,只能绑回来了。」
奕都黑着脸,指着沉沉睡去的扶陵,咬牙切齿地问:「他要待多久?」
我摇头说不知道,「等什么时候狐族受贬了再放了他吧。」
「过来搭把手,把他扶到床上去。」我伸手招呼奕都。
他却跟个炸了毛的刺猬似的,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喊道:「我辛辛苦苦铺的花瓣床,你……你给他睡?」
「人家怎么说也是天上的仙君,对我有恩的,总不能栓到石洞外头淋雨吹风吧?」
奕都气得龇牙咧嘴,头顶羊角噗地一声钻出来,眼睛一红扑上来就要啃扶陵。
「干什么!」
「你让我啃他一口!」
「啃他干什么?」
「他对你肯定没安好心!他用心不纯,你让我查查他,我就啃一口,就一口,我绝不贪吃!」
「他是块石头!你啃得动吗?」我戳了戳他的脑瓜子。
「不啃一口怎么知道啃不啃得动?」趁我不注意,他一把推开我,抓住扶陵的手臂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他的唇齿边溢出了点点金光,似乎和当初灵山救我的那些金色光点一模一样。
这些金光,是他的本体?
奕都吮吸着扶陵的血液,竟然还真的被他咬动了,不嫌硌牙吗?
奕都读取着扶陵的记忆,满身怒气忽然就消退了,他松开扶陵,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看我,「你……」
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叫我更加好奇,「你看到什么了?」
奕都舔了舔嘴唇,犹豫半晌没有说话。
「说话呀?」我撞了撞他的手臂。
「他喜欢你。」奕都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又转头看了扶陵一眼,叹了口气,「有些事,还是得他亲自告诉你,我没有资格替他说。」
说完又紧紧地抱住了我,埋头在我颈间,嗓音呜咽,「我比他幸运,从我遇到你,你就一直在我身边。」
我被他说得一头雾水,他知道我不明所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温柔道:「他很快就会醒,等他醒了,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奕都打着要为我采花的旗号,匆匆忙忙地离开了石洞,叫我觉得他是刻意为扶陵留下了和我说话的空间似的。
我趴在床边打量扶陵,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对我能有多深的感情。
奕都那个小崽子,敌视所有接近我的人,像扶陵这样让他心生怜悯的,实在是少数。
轻微的咳嗽声将我飘飞的神思唤回,我醒了醒神,看到眼前悠悠转醒的扶陵,一时间说不出什么话来。
实在羞于启齿,情爱之事,怎么好由被爱的那一方问呢。
「他都告诉你了?」扶陵满是惊慌,看样子是知道被人窥探过记忆了。
「奕都什么都没有说,他说有些事要你自己来告诉我。」我答到。
他吁出一口粗气,像是终于放下心来。「好。」
「你……」
见我扭扭捏捏问不出口,他倒是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我承认,我是喜欢你。」
「你我相识未深,为何……」我不明白。
「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很久了。说来惭愧,我惦记了你整整四千年。」
他神情苦涩似是要哭,「我是四千年前七重天坠落的那块护天石,就是被你亲手击碎,化为齑粉的那块石头。」
我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
「可你如今才一万岁,七重天护天石,已经存在了上万年啊?」
「我是存活了上万年,可我原本是没有灵智的。四千年前七重天塌陷,气息紊乱波动,我在此因缘际会下才有幸开了灵智。」
「我灵智初辟,抬头看这世界的第一眼,看到的是你。天灾降世哀鸿遍野,你一身青色长裙,明明满身是血,浑身是伤,踉踉跄跄连路都走不稳,可你就是什么都不怕,你用决绝赴死般的坚定,闯破天幕头也不回地奔向我。」
他说着说着,自嘲地笑了起来,「我一颗石头心啊,竟也为你动了情。」
「可我是去杀你的。」
坚定?
我眼中的坚定,是不灭护天石不活的坚定啊。
他似乎是想起来了当年的场景,眼中朦胧一片,嘴角无法控制地上扬,「我知道,可即便知道你是为了杀我而来的,我也一样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你。」
「我费尽力气,好不容易才将四散纷飞的粉末集齐,重修肉身。当初浮沅神君为补天幕耗尽修为,他遗留下来的那些,也被我收集了起来,加起来大概六千年左右,我又自己刻苦修炼了四千年,这才有了一万年岁数的表象。」
难怪我会在他身上看到帝君的影子,原来是他身上带着帝君的气息。
似乎是知道我想要问他为什么初遇没有认出我,他紧跟着向我解释:「重修成人之后,我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你的脸经常在我梦里出现,但却模模糊糊看不清五官,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以为一切都是梦。直到我奉命抓捕你,你对我施了媚术,我看清了心里那个人是你,也终于明白到,所有一切都不是梦。」
他眼中满是真诚,收干泪水,笑着对我说:「其实你不用绑着我的,我不会站在你的对立面,你想要狐族受罚,我甚至可以为你去请旨。」
我沉默着取出短刀,割断了束缚着他的绳索,「你真的会帮我?」
他郑重地点头,答道:「我言出必行。」
本想开口求他帮我这个忙,但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妥,尤其当我看到他炙热的双眼,与他对视更叫我愧疚难当。
已经无法他回报他对我的爱,怎么能要求他为我做更多呢。
犹豫再三,还是不得不开口拒绝他,「谢谢你愿意帮我,也谢谢你的爱。」
「不要再为我做任何事了,我不想欠你更多。狐族下场如何,天帝自有裁决,你我无权干涉。」
从前我渴望被爱,即便会死也想要一份关爱。可如今,如今我有奕都了,他很好,他的爱只给我一个人。在我最落魄最心灰意冷的时候,是他一直陪着我,他早就是我灵魂无法分割的一部分。
我有他一个就够了。
「你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我很感激你,也希望你能过得好。」
「今后不要再见了。」
干净利落地断了他的念想,让他忘了我重新开始,是我能想到对他最好的报答。
扶陵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冷静平淡地点了点头,「好。」
我起身要走,他持刀割裂我一片衣角,抬手冲我扬了扬,「你不欠我了,我们两清。」
我张口欲言,却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复他,片刻哑然后,只说得出一句告别。
「后会无期。」
他粲然一笑,当作对我最好的回应。
我没有逗留,也没有细听他最后的呓语。
听了只会更加愧疚。
曾经我日夜企盼,期待世上能有更多人爱我,如今夙愿得偿,却发觉自己根本不能承受。
正是因为从来没有拥有过爱,才知道一个人真心实意的爱有多珍贵。
真是可怜又可笑。
我能承受所有人的恶意,却不能接受多一个人的爱。
月圆如镜,玉廷山的夜色比奕都形容得更美。
红粉相间的杜鹃花开满了山谷,香气氤氲扑鼻,漫天萤火虫飞舞在我眼前,在浓烈夜色下与满天星辰交相辉映。
奕都顶着一双漆黑羊角,孤身一人仰躺在花丛下,叼着狗尾巴草不安分地咬来咬去。
「不是来采花吗?我的花呢?」
我走到他身边并排躺下,他瘪了瘪嘴,问我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怎么?你希望我待很久?不怕我跟他跑了?」
他嗤之以鼻,「你才不会。」
他捉住一只萤火虫,捧在手心里偷看,「他对你的感情,是我不能比的,他若是月亮,那我就只是这小小一只萤火虫,他对你的爱那么轰轰烈烈,远比萤火之光明亮。」
「可是我不想要月亮。」真是个多愁善感心思重的笨妖怪,「不管他的爱有多惊天动地荡气回肠,我都不会因为这个喜欢他。」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就是觉得……我好像什么都没有为你做,只是待在你身边,轻轻松松就得到了你的爱,而扶陵他却……我觉得我有些不配,我像是半路出现抢了他的东西。」
我抱着他的手臂,像只小猫一样缠住他,「谁让他忘记我了,谁让他出现晚了呢?先遇见我又怎么样,先陪着我的人是你,我爱的只是你,干什么非要去钻这牛角尖,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怎么?非要我抛弃你去找扶陵你才高兴?」
奕都放飞萤火虫,盯着头顶的月亮,目不转睛一动不动,「月湑,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扶陵没有忘记你,先我一步找到你陪着你,你会爱上他吗?」
我几乎没有犹豫,我知道自己心底的答案,「会。」
「我不想骗你。」我往他怀里缩得更紧一些,「我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能出现一个把我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不离不弃不管发生什么都陪在我身边,陪我度过漫漫余生。很幸运这个人出现了,如今这个人是你,以后也会一直是你。扶陵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他和我……缺了些缘分,怪只怪造化弄人,命运使然,你没有抢他的。」
「你不要想那么多,我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了,今后不必再相见,他不会对我们造成任何困扰的。」
奕都错愕地看着我,似乎有话想说,踌躇良久,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他将我揽在怀中,抱着我一起看天上的月亮。
挺好的。
如今的一切都挺好的。
在一个没有人打扰的世外桃源生活,有个人矢志不渝的爱着我,这是我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如今,睁眼就能看到了。
扶陵番外:
扶陵执意再开命盘镜,大司命怎么劝都拦不住,他只能抱着扶陵的双腿哭天喊地,求他不要冲动再细想想,六千年修为怎么能说散就散。
扶陵充耳不闻,一遍又一遍踢开大司命,直到大司命再也承受不住他的踢打,才终于如愿触碰到命盘镜。
月湑还活着,她没有死。
他平生第一次庆幸自己被人骗了。
大梦初醒,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人,他却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
他抓狂他崩溃,他不顾一切地奔上司命殿,想也没想献出了三千年修为。他要查,他要看,他要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要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忘了她。
好在,得知她还没有死,他崩溃的神经终于重新连接起来了。
若想知道真相,他只能查自己的过去。
几千年光阴如流水一瞬,所有回忆潮水一般涌入他的脑海,他触电般收回手,跌坐在大司命身旁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他看见浮沅肉身湮灭,借月湑之身劈杀自己,他看见自己被如渊劈裂成无数碎片四散纷飞,也看见浮沅为了自保在魂飞魄散之前凝结出一魄,四处寻找可供托身的容器。
奄奄一息之际,他想起了月湑。
好想再见一见她。
相不相爱无所谓,能说几句话也好。
于是他自告奋勇恳求浮沅,将自己打造成养魂的容器,再给自己一点存活的时间,他还有心愿未了。
浮沅欣然应允,彻底消失之前用最后的法力将他做成了一盏石灯,以供养最为宝贵的一魄,待到一魄养成七魄,浮沅便得以复生,浮沅复生之日,便是他扶陵赴死之期。
原来天宫年少有为的仙君扶陵,只是一盏供养上神魂魄的法器。
整整四千年的时光啊,竟都是苟延残喘,风光霁月的短暂人生,全是借来的。
大司命使劲地摇晃扶陵的肩膀,试图在他灰暗空洞的眼睛里找回些光亮。
「扶陵仙君!」
大司命震耳欲聋的呼喊终于唤回了扶陵的神智,他两腿发软,死死地拽着大司命的衣袖,挣扎着站起身。
「天帝此刻身在何处?」
浮沅身死魂销之际,法力微弱,不足以在改造扶陵身体的同时完整保留下他濒临破碎的神智,所以他才会失忆,记不得从前发生的事。
如今……如今他都想起来了,既然知道真相,就该去找天帝还月湑一个清白。
大司命瘦弱的肢体几乎有些架不住眼前身披铠甲的扶陵,眼前人丢失大半修为,虚弱不堪,正是需要好好调息的时候,他不原地打坐找天帝去做什么?
「有只蠃鱼作乱,搅弄水灾,天帝亲自领兵镇乱去了,不在天宫。」
话音刚落扶陵就挣扎着要走,大司命抓着他的手臂硬是不让,「你干什么?那妖物纠结朋党,聚众兴灾,手底下有万千精怪,两边这会子恐怕打得正酣呢,你才丢了一半修为,路都走不直,去了送死吗?」
扶陵没有回答,捻个指头施法,将自己丢下了天宫。
他浑浑噩噩地寻找天兵踪迹,找到天帝,说明缘由,求了赦免的旨意,又跌跌撞撞去找月湑。
可他来得太迟了,她身边早就有人陪着了,他记起来得太晚了。
已然错过了,那就……不要打扰她的生活了。
浮沅复生近在咫尺,他活不了多久。
忽然有些庆幸……身死魂销之前,他如愿以偿地,再见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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