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砺忠诚
谨以此书献给所有以无限忠诚为民族解放而浴血奋战的人们!
第十章 霜天斗晓月
锄奸记
1940 年秋天,满野庄稼即将成熟的气息氤氲着鬲津河两岸,刚从靖远县六区青救会会长岗位上调到二区任区长的刘焕卿决定大开杀戒,这为他赢得了一个“刘二愣”的绰号。“愣”这个字眼在鲁北方言里有厉害、无所畏惧的意思。
靖远县是为纪念 1938 年牺牲的冀南六专署专员杨靖远而命名的一个新县,1940 夏初筹建,8 月 1 日正式命名,处于冀鲁边区的中心,横跨鬲津河两岸,南到乐陵县城北关,北至宣惠河南畔,被盐山乐陵公路和盐山庆云公路呈一个菱形夹持着,东西 60 余里,南北 70 余里,人口约 20 万。这里林木遮天蔽日,天然沟渠纵横交错,既有青纱帐,又有蒲洼地,是打游击的绝佳之地。
刘焕卿之所以要大开杀戒也是形势使然。当时二区联队只有十五六人,几支手枪,一条步枪,百十发子弹,而日军在大徐安的据点里常驻日伪军 200 多人,仗着武器精良,频繁外出“扫荡”,骚扰百姓,更可恨的是个别民族败类趁火打劫,助纣为虐,帮助日伪打击游击队。
1940 年秋天的一天,区里的工作人员贾文会和一名同志到某村侦察敌情,被大徐据点的日伪军堵在村里无法脱身。敌人问他们是哪里人,贾文会说 :“俺们都是这个村的良民。”敌人问在场的群众是不是,大多数人应声说是,只有一个姓韩的、一个姓楚的和两个
姓寇的一口咬定 :“他俩不是俺们村的。”敌人将贾文会二人捆绑起来,带回大徐据点杀害了。
刘焕卿烈火般的脾气一下被点燃了 :“这几个出卖同胞的家伙跟汉奸一样该死!”
该区马头苏村的张景增和张存志村的张九平时横行霸道,尽干些土匪勾当,暗地里充当日伪军的走狗,借势勒索钱财、欺男霸女,老百姓恨得牙根痒痒。
刘焕卿说 :“这种猪狗不如的人渣天理难容!”
他跟区联队的同志们研究怎么惩治这些汉奸,认为不用严厉的手段铲除这些人,就会带动更多人仿效,进一步恶化抗日形势。刘焕卿咬着牙说 :“阎王爷的生死簿上早就写上他们的名字了。”
当天晚上,刘焕卿带着区联队集中逮捕了 9 个危害抗日工作的坏分子,召开群众大会,宣布他们的罪行,然后在韩家村砍了出卖贾文会二人的 4 个奸徒,在大常村砍了 3 个为日伪军搜集情报的地痞,同时处决了张景增和张九。刘焕卿的霹雳手段震慑住了一些蠢蠢欲动的汉奸和某些想当汉奸而未来得及当的人,二区群众总算可以挺直腰杆,喘口匀和气了,背地里都说 :“刘区长真是愣,三下五除二就把这些孬熊收拾得服服帖帖了。”“刘二愣”的绰号不胫而走,连日伪军都知道了,私下里发誓都拿“刘二愣”说事 :“咱谁要是怎么样怎么样,出门碰上刘二愣!”
刘焕卿笑纳了这个绰号 :“愣就愣吧!愣是对着敌人,对老百姓只有亲,跟战友更是亲得瓷实。”
1941 年 7 月的一天,刘焕卿跟青救会主任李士民在朱集镇大常村常大娘家吃过饭,坐在枣树下唠嗑。他看到李士民腰里别着一支小手枪,打趣说 :“小李,你这枪忒不好用了,明天我给你弄支匣子枪。”
李士民拍手道 :“那敢情好了!刘区长可不能光给我个热罐子抱着啊!”
刘焕卿说 :“我啥时候耍过花腔?”
第二天,刘焕卿腰里掖着一把镰刀头,晃晃悠悠走进大徐据点,混入熙熙攘攘的赶集的人流。他嘴里吹着两片槐树叶的哨子,目光故作无神地飘忽游动,其实是在观察情况。这时敌人的巡逻队吆天喝地地过来,他闪身扎进一个木匠铺,装作帮着人家拉锯,眼瞥着门外。巡逻队过去了,只见一个伪军头目模样的家伙挎着匣子枪哼着小曲被落在后边,他丢下锯,拍掉手上的刨花,闻闻上面的木香味,捷步上前,掏出镰刀,唰地割断了伪军头目的枪带,下了他的枪。
伪军头目扭头一看是“刘二愣”,脸色煞白,浑身筛糠,乖乖举起双手。
刘焕卿说 :“今天留下你的小命,往后要是敢做缺德事,随时崩了你!”
伪军头目连连点头说 :“不敢!不敢!”
刘焕卿冲天连开两枪,吓得伪军头目瘫倒在地。他趁着人群大乱,跑出了大徐据点,回到大常村,将这支缴获的匣子枪交给了李士民。李士民惊讶地瞪大眼睛 :“刘区长真有你的!怎么弄来的?”
刘焕卿简单一说。
李士民跷起大拇指 :“怪不得人家叫你刘二愣啊!”
刘焕卿胆儿肥,心也细。
来二区工作差不多一年了,情况摸得熟透了,做什么事都游刃有余。他听打入大徐据点伺候日军小队长厚本的情报员徐孟江反映,厚本这个人不很凶残,言谈间流露过厌战情绪。
刘焕卿眉毛一挑说 :“好啊!孟江,小鬼子里也不都是豺狼,既然他人性未泯,咱就得争取他为我所用。”
徐孟江说 :“刘区长怎么安排,我怎么做。”
刘焕卿说 :“你继续待在厚本身边,不要暴露身份。”
徐孟江说 :“厚本虽然有一定厌战情绪,但争取他也不是容易事。”
刘焕卿说 :“咱们从长计议。”
刘焕卿决定给厚本写封信,点明他们进行的侵略战争是非人道的,是非正义的,必将失败,并表明我党的方针政策,告诉他只要不坚持与我为敌,就可以给他一条出路。信写好了,让谁送却是个难题。刘焕卿琢磨来琢磨去,决定把这个任务交给大常村的老中医常洪鳌,因为厚本得个头疼脑热经常找他去看病,而常洪鳌颇有民族气节,做过不少有益于抗日的事情。
刘焕卿跟常洪鳌不生分,曾在他家住过,说起话来也不绕弯子 :“常老先生,有件事想请你出马,不知你愿不愿意?”
常洪鳌捋着银髯说 :“但凡是为抗日做事,老朽责无旁贷。”刘焕卿说 :“我这里有封信,想请你交给厚本——这事有一定风险,老先生要是觉得不好办,我也决不勉强。”
常洪鳌接过信说 :“刘区长,请放心,老朽保证不辱使命。”秋风紧吹,木叶飘零。
徐孟江踏着落叶走进了常洪鳌家的院落,一片晾晒的红枣像栖落的云霞,那酽酽的色泽熠熠耀眼呢!常洪鳌正蹲在枣铺旁挑拣着瘪枣。
徐孟江打个招呼,说 :“老爷子,厚本又受风寒了,叫我请你过去把把脉呢。”
常洪鳌拍拍手说 :“行,我去屋里换件衣裳。”
不一会儿,常洪鳌穿着长衫踱出堂屋,跟徐孟江缓步出门,跨上马车,哒哒哒地驰向大徐据点。
接下来的事情便简单多了,常洪鳌借着给厚本把脉之机,将那封信神不知鬼不觉地塞进了他的衣袋里。厚本发现这封信的时候,正在开会,他随手一摸,口袋里有一叠整齐的纸,觉得奇怪,掏出来一看,骇得一头冷汗,赶紧又若无其事地装进口袋。但是,这一切却被副队长岗本瞧在眼里。岗本三番五次追问厚本此事,厚本越是掩饰越引得他疑窦丛生。厚本也不能再厚道下去,借一次“扫荡”之机,打了岗本的冷枪,岗本带着永远的问号倒在了芦苇荡里。随后,厚本主动派徐孟江联系刘焕卿。一天晚上,两人在大常村后河滩地的看瓜屋里见了面,刘焕卿向厚本提出三条要求 :一及时向我方提供情报,二经常供给我方子弹,三保证我方人员在据点附近活动时的安全。厚本一一答应。而我方则保证厚本的人身安全。厚本的转变使二区的抗日活动有了相对宽松的环境。但好景不长,厚本因为有失谨慎,被上司察觉,借故把他调到惠民据点,随后枪杀了。
1942 年春,二区的形势彻底恶化,日伪军又在马头苏增设了一个据点,在姚家村和洼里贾村修了两个岗楼,加派了兵力,二区被日伪打造成了一个“小囚笼”。日伪方面对刘焕卿既怕又恨,发出悬赏令 :“谁能活捉或打死刘二愣,官升两级,赏钱万元。”
刘焕卿按照上级的要求,将区联队化整为零,穿便装,带短枪活动,以便于保存实力。不久区联队的 20 多人又调到十六团,区联队只剩下了 10 多人。
入冬后,日伪的“扫荡”一轮接一轮,刘焕卿带着队伍穿插迂回着跟敌人周旋,总是在敌人合围之前跳出包围圈。大徐据点和马头苏据点的日伪军对刘焕卿的忌惮更厉害了 :“刘二愣会飞檐走壁,
再多的人也抓不住他。”再后来,日伪军都不愿提刘二愣的名字,相互挤挤眼就明白说的谁。敌人太想拔掉这根喉咙里的“鱼刺”了。
一天夜里,刘焕卿带着区联队 10 多名战士驻进了张兴宇村,正在屋里拍打身上的尘土呢,有人报告说杨凤祥回来了。
刘焕卿皱皱眉头,这小子不是跑到旧县镇据点当宪兵了吗?夜猫子进宅没好事。他叫大家都提防着点。
杨凤祥穿着一身伪军军装,见到刘焕卿,一把薅下头上的帽子,丢在脚下跺了几脚,叫嚷着 :“刘区长,俺再也不干‘二鬼子’了,回村里都被老的少的骂得把头夹腚沟里了!”
杨凤祥原来给刘焕卿当过警卫员,因跟双庙村的一个女人鬼混,还仗势敲诈乡亲们,后来被调到十六团二营的手枪队。手枪队队长高焕台见抗战形势严峻,带着手枪队的一部分人投降了日本人,其中就有杨凤祥。
刘焕卿听杨凤祥这样说,点点头 :“你早该脱下这张狗皮了,再不脱,说不定哪天我的枪子儿就找你去了。”
杨凤祥带着哭腔说 :“俺是上了高焕台的当,他说再跟着八路军干,脑袋就要搬家了,还是日本人势力大。又说谁不跟着他走,就先毙了谁。”
刘焕卿咬着牙说 :“这个姓高的狗赶紧叫几声吧,快挨收拾了。”杨凤祥说 :“刘区长,俺还想跟着你干区联队。”
刘焕卿说 :“欢迎你重新归队。”
刘焕卿也是老郎中,小偏方唬不住他。他派联络员跑到旧县镇,寻机跟据点里我方的内线接上头,将杨凤祥的情况一说,内线说 :“糟了!这家伙是奔着悬赏去的,他想趁刘区长不备搞暗杀!”
联络员回来一说,刘焕卿冷笑一声 :“就凭他也敢打我的主意!”
对杨凤祥的监视更严了,刘焕卿的想法是必须拿到充分的证据再惩处他,要不别的伪军一看,会说投降八路军游击队没有好下场。
杨凤祥回来后就说身体不好,得去镇上的金星堂药铺抓药,刘焕卿许了他的假。他抓了药,跑回老家康陈村打个过站,然后就偷偷溜到双庙村找那个女人去了。区联队的战士还看到,有一回日伪军到康陈村“扫荡”,别人吓得溜之乎也,他却没事人儿似的在村里晃荡。
刘焕卿听到这两个情报,沉着地说 :“先不动他,狐狸的尾巴快藏不住了。”
一天夜里,刘焕卿带着区联队驻进焦家村,杨凤祥又来告假说回老家熬中药。刘焕卿说 :“去吧!看病是大事。”杨凤祥一走,刘焕卿立马带着区联队转移到别的村子。果不其然,第二天,日伪军包围了焦家村,自然一无所获。
没想到的是,杨凤祥又溜溜达达着回来了。
刘焕卿关切地问他 :“凤祥啊,你光吃草药管用吗?不行就到乐陵城的洋药房取点药。”
杨凤祥说 :“还行,俺觉得管用了。”
刘焕卿说 :“那就好,管用你就继续吃。”
到了傍黑天,杨凤祥又来请假回家熬药,刘焕卿说 :“正巧区里有点事,要到你们村,我派两个人跟你一块走,路上说说话、解解闷儿。”
杨凤祥说 :“好好好,俺给他们带带路。”
杨凤祥和两名区联队的战士走了,刘焕卿对身边的人说 :“这出戏不能演起来没完啊。”
当天夜里,杨凤祥在康陈村西北角身首异处,春秋大梦付诸流水。
不久,刘焕卿听到一件气炸肺的事 :大徐据点宪兵队长王连克把自己的亲哥哥王德广骗进据点,然后威逼利诱,让哥哥承认自己是共产党,并供出党组织的名单和游击队活动情况。王德广怒斥弟弟为虎作伥,惹怒了王连克,他叫人将王德广捆起来,一顿皮鞭打得死去活来。更令人发指的是,他命人将竹签插入王德广的尿道里,王德广几次昏厥。刘焕卿咬得牙嘎巴嘎巴响,决不能再叫我们的同志遭受这非人的折磨了。当天夜里,他带着四名战士,化装成给据点送鸡蛋的伪保长,骗开了大徐据点的门。一进门,他先缴了门岗的械,派一名战士摸到特务的宿舍门口,监视睡觉的敌人。他带着两个人靠近王连克的宿舍。王连克听到外边有动静,骂骂咧咧地出来察看,前脚迈出门,刘焕卿一枪就打了他个魂飞魄散。敌人听到枪声,只是往院子里乱放枪,谁也不敢探头。两名战士架着王德广,在刘焕卿和另一名战士的掩护下撤出了据点。王德广的命总算保住了。
刘焕卿潜入大徐据点击毙伪军队长的故事,被老百姓传得神乎其神 :“这个刘二愣胆子就是大,几个人就把三四百鬼子伪军玩得滴溜转!”
1942 年初冬,刘焕卿又来了个二进大徐据点,这次的目标是汉奸宋奉功。宋奉功是李胡马村人,是大徐据点的伪建设股主任,管着10 座砖窑,每天强迫 300 多名民夫给日军烧窑。他手里提根棍子,瞅谁不顺眼就是一棍子,还经常充当向导领着日军“扫荡”。
刘焕卿给宋奉功捎过信,奉劝他不要与人民为敌,要给自己留条后路。宋奉功开始还应付说慢慢来,后来干脆放出话 :“我宋某人还怕他吗 ? 有本事进来抓我啊!”
一天夜里,星光淡淡,朔风轻吟,几条人影爬上大徐据点的围
墙的缺口。刘焕卿咬着嘴唇一言不发,脚下毫无声响地飘向一处宅院。不一会儿,一个冷冰冰的枪口对在了睡梦中的宋奉功的后脑勺上,他本能地嘟囔着“别闹别闹”,刘焕卿冷冷地说 :“谁跟你闹了,阎王爷来找你呢!”
宋奉功吓得瘫成一堆泥。刘焕卿叫人把他绑个结实,押着往外走,顺手牵了伪军一头骡子。
宋奉功悄悄跟押他的战士说 :“我给你两千块钱,你放了我行吗?”
这名战士将计就计说 :“你走得快些,等离队伍远了,我就放了你。”
宋奉功信以为真,撒丫子就跑,一口气跑出了大徐据点。押他的战士让他站住,他以为给他松绑呢,没想到被一脚踹倒在地。刘焕卿跟上来甩了他一顿耳光 :“你不是说我不敢抓你吗?现在你怎么被抓住了?”宋奉功咚咚磕响头,哀求留条小命。刘焕卿可不是菩萨,在历数了他的罪状后,一枪了结了这个汉奸。
刘焕卿二进大徐据点的事,又让老百姓念叨了好一阵子。而接下来刘焕卿的做派简直跟《三侠五义》里的豪侠没差别了。
1943 年 6 月,乐陵县委组织部部长常智安被大常村的赵景林出卖,被日伪军抓住后,宁死不屈,没吐露任何秘密。敌人大失所望,将他绑在朱集村南一棵老枣树上,连捅十六刀。赵景林领到了一大笔赏钱,逢集就去吃酒享受。
常智安牺牲在二区这件事极大地刺激了刘焕卿,他每天脸色如铁,心事重重,话也少了,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 :“汉奸竟然到了如此无所顾忌的地步,不动用血腥手段怎么能行?”
这天上午,赵景林准备去朱集赶集,走到村口看见刘焕卿在一
块磨刀石磨一把二尺长的大砍刀。他挺好奇,问 :“刘区长,你磨刀干啥?”
“砍你。”刘焕卿带着笑说。
“你真会开玩笑。”赵景林也笑着说。
“真的,我这人跟谁开过玩笑?”刘焕卿埋头磨着刀。
赵景林说 :“我还得赶集去呢,不跟你拉呱儿了。”
“去吧,不着急,你回来再说。”刘焕卿的语调很平静,看不出半点生气的样子。赵景林拖着影子走向熙熙攘攘的集市,兜里揣着硬嘎嘎的票子,够他大吃二吃一顿了。
太阳当顶,赵景林打着饱嗝从集上回来,刚进院子,就感觉一片黑影跟着自己飘进来,回头一看,是刘焕卿提着大砍刀堵住了门口。赵景林脑壳顶吱一声,一只蝉飞了出去。他撒腿想跑,可就是拽不动脚,感觉脖子里一凉,已是身首分家,一腔黑血喷出老远。
刘焕卿提着沥血的砍刀默念道 :“老常,我给你报仇了,你安息吧。”阳光射在刀刃上,斑斑血迹很快凝结,像伏着几只黑蝴蝶。
没几天,赵景林的老婆从娘家骑驴回来,正被刘焕卿碰见。他早就知道这个女人专给赵景林出馊主意,出卖常智安也有她的份儿。
刘焕卿向路边一个刨高粱茬的老乡借了一把小䦆头,追到赵景林老婆的驴后头,一声大喝,吓得毛驴打了个软腿,把女人掀下来。他手起一䦆,一家伙把她砸了个桃花朵朵开。
这天中午,一阵小雨飘下来,半人高的玉米林轻轻荡漾着唰唰的雨声。刘焕卿带着四名战士沿着田间的羊肠小道疾行着,身上的衣服湿透了,眉眼里却闪烁着快乐的笑意。这小雨多舒服啊!打在脸上痒痒的、麻麻的、凉凉的,被燠热烤成鏊子的身子降温了,舒展了,轻灵了。可惜好景不长,小雨说停就停,就好像私塾里持戒
尺的先生转身刚出门,课堂就乱了营,炎热立刻反攻倒算,更加凶猛地席卷而来,霎时脸上油汗肆流。警卫员李书海跟在刘焕卿身后一把一把地擦汗,怎么擦也赶不上出汗的速度。刘焕卿扑哧笑了 :“走,咱们到前边的刘井村凉快凉快去。”
刘井村的村长王世祥是个纯粹的“白皮红心萝卜”,当着伪保长,却干着游击队的情报员。刘焕卿刚在一个大门洞里坐下,李书海跑进来说 :“区长,老百姓都在‘跑敌情’呢,看来有情况。”
王世祥也急急跑来 :“汉奸队进村催粮逼款了,有三十多人,他们不知道区联队在这里。”
刘焕卿端起大瓷碗咕咚咕咚喝完井白凉水,抹抹嘴,抽出匣子枪——这是他刚换的一支新手枪 :“我正想给我这把新家伙开开张呢!”
王世祥说 :“我看汉奸队人不少,咱人少,还是先放他们走吧。”刘焕卿说 :“汉奸队都不经打!准备战斗!”说完,他带着四名
战士向村外转移,准备在那里打个小型伏击战。
人算不如天算,在房屋上向东跳过一个胡同时,一名战士将一颗拉开弦的手榴弹不慎坠落,轰的一声,惊得伪军四散奔逃。刘焕卿见情况有变,带着战士们向敌人冲去,边跑边打,几个伪军中弹扑地,剩下的连滚带爬跑到村外,有藏到苇塘里的,有藏到坟地里的。刘焕卿生擒了一名伪军,让一名战士押着,他带着李书海继续追击敌人。
后来的情形有些诡异了。有一种说法是,伪军进村后发现有游击队,有人喊了一嗓子 :“刘二愣在这里!”这嗓子能顶一个加强连,伪军顿时乱了方寸。但有人在逃跑途中侧耳听听背后打来的枪声,发觉不是刘二愣过去用的枪,认为是游击队在使诈,胆子慢慢大起
来。至于敌人是怎么记住刘二愣的枪声特征的,没人知道底细。镇定下来的伪军们开始组织反击。刘焕卿追到一片围村林里时,坟头后射来一枪,正中胸口,鲜血从他捂着弹孔的指缝里流出来,他背靠一棵柳树慢慢坐到地上。李书海奔过来抱住他,他口中吐出的气息正在变弱,身子正在变沉。刘焕卿艰难地睁开眼 :“千万别说我死了。”他的意思是一旦敌人知道他死了,会更加肆无忌惮地反扑。
李书海咬着嘴唇点点头,怀里的刘焕卿头一歪,眼睛怒睁着牺牲了。
时年 26 岁。
李书海抄起刘焕卿的匣子枪,手持双枪,左右开弓,让被俘虏的伪军背着刘焕卿,杀出了包围圈,找到一处柴草堆,暂时将刘焕卿的遗体藏了起来。
第二天,县里派人找到刘焕卿的遗体,准备运回他的老家河北省盐山县张村店,半路却被日军抢到了乐陵城。日军把刘焕卿的遗体洗净、照相,围着开了一个会,然后埋葬。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我方又把刘焕卿的遗体扒出来,护送回了张村店,埋进他家的祖茔。
1942 年,冀鲁边区二军分区辖下的德县抗日干部连续遭到日伪“围剿”,叛徒、汉奸气焰嚣张,抗日工作举步维艰。
二军分区领导找到路虎子问 :“我想派你和‘八大队’去德县一趟,帮着那里的同志打开局面,你敢不敢去?”
路虎子嘿嘿一笑 :“天底下还没俺不敢去的地方哩。”
领导说 :“那里是敌占区,汉奸很多,你去的主要任务就是铲除败类,震慑一下那些想当汉奸、还没来得及当汉奸的家伙。”
路虎子拍拍腰间的驳壳枪说 :“当汉奸得问问它答应不答应!”
路虎子当即带着“八大队”潜入德县,跟德县地下党接上头,按照他们提供的名单,一一落实上面的人的行径,然后以狂风骤雨之势,一举处决了 40 多名特务、汉奸和叛徒。一时间德县的坏分子收声敛气,再不敢出头露面,为坚持那里的地下斗争创造了条件。
一天深夜,路虎子带着“八大队”缒下德县的城墙,返回了他们的根据地临邑县。
路虎子的真名叫路有水,临邑县路家庙村人,乳名虎子,因作战猛如虎,人们也就习惯叫他“路虎子”了。在整个冀鲁边区像路虎子一样履历复杂的不多见。他出身富农家庭,上过小学,到济南当过学徒,在军阀张宗昌的部队当过兵,只因在操场上被上司打了一军棍便撂了挑子,跑到国民党吴化文部当兵,还是因为脾气大,仍难以立足。“卢沟桥事变”后,他逃到惠民参加了刘景良的地方部队,不久又到济阳当了伪军。后经临邑县抗日民主政府县长徐尚武做工作,他弃暗投明,参加了临邑县大队。临邑县大队因经常活动在德县、陵县、商河、济阳、临邑、平原、禹城、齐河等八个县,所以被称为“八大队”。路虎子渐渐成了八大队的“灵魂人物”。他平时穿着缴获的鬼子服装,黄呢子军装,长毛大皮帽子,腰扎皮带,插驳壳枪,戴墨镜,走路虎虎生风,作战威风凛凛。他生性爽朗,好跟战士开玩笑,行军时一会儿跑到前头,一会儿跑到后头 ;或者突然蹿到你身后敲一下你的脑袋,接着蹿出去老远,还冲你笑 ;或者跑到地里摘几朵花插在头上,摇头晃脑地叫战士看 :“喂,小孩,看花!”谁叫他“虎子”他都不介意,但布置任务,说一句算一句,谁不按他的要求做或做得不好,那肯定就是一顿严厉的批评。他虽无多少文化,但军事知识不少,绷起脸来给战士们讲战术,常说的一句话是“战如虎,走如鼠”,打要打得狠,走要走得快。“八大队”
有 130 多人,大部分是临邑县本地人。这么一支地方部队,叫他带得神出鬼没,令敌人闻之胆寒。
惩治汉奸、特务、坏分子,路虎子从不手软,自有一套“土办法”。
临邑县伪军团长何凤岐,人称“何狗子”,手下有个营长绰号“张五星子”,他爹是路虎子的舅爷爷,仗着儿子跟着日本人应差,这个舅爷爷在乡里欺男霸女、为非作歹,民怨沸腾。路虎子才不管什么舅爷爷不舅爷爷的,早就想修理修理他。可巧,这天他带着队伍正行军,看到从北面跑来一辆马拉轿车。那时候什么人能坐马车?非官即商,不是地主老财就是汉奸特务。路虎子叫几名战士往路上一站,自己居中,挡住了马车的去路。车夫扬鞭就打,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 :“你们瞎眼了,不看看是谁的车!”路虎子一把抓住鞭梢,一用力,把车夫拽到车下,又飞起一脚,踢出几步远。他跳上车,揭开帘子一瞅,正是自己的舅爷爷!这老家伙一看递上来的那张大黑脸,这不是自己的外孙孙吗?他可是要命的主儿!舅爷爷赶紧从腰里掏出手枪,对准路虎子,还没等扣扳机,路虎子的枪就响了,不偏不倚打在其手腕上,手枪落在车里,接着又一枪,舅爷爷被送到了九霄云外。路虎子吹吹枪管,对车夫说 :“拉回家吧,告诉五星子,就说舅爷爷是虎子打死的……”这句话说得轻巧,却跟血溅鸳鸯楼的武松写下的“杀人者打虎武松是也”有得一拼。
这年秋天,何狗子的伪军队里有些家伙经常窜到小冯家村和刘江村周围的棉花地里,踅摸拾棉花的大姑娘小媳妇调戏,甚至当即摁倒强奸,恨得乡亲们想把这些人抽筋剥皮。路虎子决定好好惩治一下这些“老缺”。
晴空万里,天蓝得能流下蓝釉来 ;田里的棉棵挑着一朵朵白花,开得密的地块像下了一场雪。几个身穿鲜艳衣裳的姑娘,戴着花头
巾,有说有笑地摘着棉花,那一弯腰一伸手的动作,蛮有节奏感哩。
猫儿最大的嗜好是惹腥味儿。三个伪军就像闻到腥味儿的猫儿,喵喵叫着颠来了,满脸兴奋,眼露淫光。他们围住几个姑娘说着不三不四的话,姑娘们只是低头劳作,这下更撩拨得他们难耐了,靠上前就动手动脚,却忽地被姑娘们反钳了手,被捏得吱啷怪叫,没了正音。这时,几个姑娘拽下头巾,露出本来面目,原来是几个大小伙子!
其中一个黑脸的汉子,拿枪指着被捉住的伪军说 :“看看老子是谁?”
这家伙偏偏不认识眼前的人,硬硬地说 :“我管你是谁!得罪了何团长,可有你的好馃子吃!”
黑大汉哈哈大笑 :“老子是路虎子,专吃何狗子!”
三个伪军一听碰上了路虎子,吓得跪地磕头求饶。
路虎子鄙夷地看着三人 :“我早就想教训教训你们。今天就饶你们一命,但也不能忒便宜了你们。”
三个伪军一听保住了命,赶紧又是一阵磕头。路虎子让他们脱下衣服,伪军们不知他要唱哪一出,但小命攥在人家,哪敢磨蹭,不一会儿脱了个一丝不挂。再看路虎子,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多了一把匕首,两个战士摁住为首的那个伪军,路虎子也不管他杀猪似的号叫,带着笑意,揪住他的生殖器,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吓得另外两个伪军登时变成了瓷人。“滚吧!看你们还敢出来祸害人不!”三个伪军抱头鼠窜,老远还能听到嗷嗷的惨叫。
在鲁北农村有种专给牲口做节育手术的行当叫“骟猪郎中”,有时也给狗做一做。路虎子“骟伪军”的故事听上去有点荒唐,像恶作剧,可实实在在发生了,而且效果还挺好,伪军一提路虎子,
裆里蹿凉风,哪还敢想那些“花花儿”。
路虎子的档期一直排得挺满。这不,侦察员又报告说临邑五区辛集据点的伪军队长“大麻子”,一到集日就戴着墨镜,挎着匣子枪,出来见什么好东西就拿,见了年轻妇女就调戏。路虎子说 :“这个‘大麻子’跟着鬼子‘扫荡’可来劲了,没少干坏事,他的‘黑点’早就凑够了,该让他回家看舅舅了!”
路虎子带着“八大队”秘密驻进了离辛集据点不远的太平寺村。
他把这事给队里一透露,队员们嚷嚷开了 :“队长,这种小事不能老是你亲自出马啊!得叫俺们过把瘾啊!”
路虎子眯缝着眼,想了想,说 :“好,我选几个人去,可别给我弄砸了,碎了碗可不好锔。”
“䞍好吧你!”
路虎子选定二排长张洪义带着杨万忠、李向俊去,三个人发了洋财般的高兴,别的战士羡慕得直撇嘴。
三人趁夜色潜入了辛集村,找个茶馆安顿下。第二天上午,三个穿着破棉袄、裹着旧头巾、锅底灰抹脸的农民,挎着篮子出了茶馆,混入了熙攘的人流。日上三竿,“大麻子”队长带着两个伪军晃荡出据点,他的眼睛叽里咕噜地四处踅摸,一会儿抓把花生吃,一会儿叫随从提人家一坛子酒,一会儿摸一把身边走过的小媳妇的脸蛋,吓得人家赶紧低头溜走,他则把手放到鼻子下嗅嗅,然后嗤一声。正当“大麻子”走到一个货摊前,指指画画地要东西时,三个“农民”挎着篮子围上来,伸手从篮子里摸出匣子枪,一人一个,开了枪,“大麻子”和一个伪军当场毙命。负责料理另一个伪军的“农民”的枪打了“臭子”,这个伪军撒腿狂奔,那个“农民”紧追不舍,一枪将其打趴下。伪军一个骨碌爬起又跑,又一枪,打得他踉跄几
步,扑倒在地。三个“农民”拿上缴获的一把手枪、两支“捷克造”,趁乱出了辛集据点。伪军们跑出来,一看队长挺尸街头,吓得腿都软了,哪还敢追出去?
路虎子听三人绘声绘色讲一遍,上前一人一拳 :“行!没给咱‘八大队’丢人!”
二军分区离济南较近,根据山东分局的意见,冀鲁边区根据地让二军分区选派部分地下工作人员到济南开展工作。不过济南城是日军驻山东的老巢,盘查严苛,若是没有“良民证”很难进城,即便进了城,安身也挺难。二军分区司令部把搞“良民证”的任务交给了路虎子。路虎子对上级交办的事情从不含糊,可是这个任务把他难住了。开始倒挺顺利,想方设法弄到了十几张空白的“良民证”,接下来“轧钢印”就棘手了,因为钢印握在临邑城伪警察所长的手里。怎么才能让他乖乖给轧上这个戳儿呢?路虎子本来是个说说笑笑的热闹人,那几天明显沉默了,有时一个人呆坐着,半晌没一句话。
战士们从他身边经过,故意在他耳边大喊一声,恶作剧一下,可人家愣是听不见。“大队长长愁了,你看他眼珠子都瓷了。”战士们悄悄嘀咕着,生怕他愁出个啥毛病。路虎子忽然愁云密布转为晴空丽日,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起来,大巴掌拍着桌子叫道 :“妙!真妙!真妙啊!”战士们悬着的心落地了,看来大队长想出主意来了,跟着起哄大叫 :“妙!真妙!真妙啊!”路虎子把眼一瞪 :“你们知道个鸭子鸡!”
这天,从兴隆据点出来三个骑自行车的伪军,车上挂着大包小包,沿禹城到临邑的公路向北骑行。当时“八大队”正驻在靠近这条公路的张油官庄,村头放哨的战士老远就看见了这三个伪军,赶紧向路虎子报告。
路虎子一拍大腿 :“来菜了!”
他跟几个战士化装成拾粪的农民上了路。
三个伪军骑得正带劲,额上已是汗水涔涔。路虎子喊道 :“三个老总这是干啥去啊?累得跟拉磨的驴似的。”
三个伪军跳下车斜他一眼,领头的骂道 :“你这个夯货是不是欠抽啊!”抡起巴掌就打,但手腕一下被这个黑脸农民钳住 :“你睁开狗眼看看我是谁!”三个伪军这才看清黑大汉正是路虎子!立即草鸡了,扔下车子,扑通扑通跪地求饶。
路虎子说 :“杀你们费子弹,只要好好交代,就不会动你们一根汗毛。要是在我面前耍花腔,哈哈哈……”
三个伪军鸡啄米似的点头 :“再给我们几个胆儿,我们也不敢啊!”
路虎子问 :“你们这是去临邑城干啥?”
领头的说 :“我们队长接到何团长的信儿,啊呸,什么狗屁何团长!何狗子!接到何狗子的信儿说,要给他家老太爷过寿,我们队长备下大礼,叫我们今天送过去,这不正好叫您碰上了。”
路虎子说 :“我谅你们也不敢诳我!先委屈你们半天,给我押到村里看起来。”
三个伪军被锁进了一间小屋。
路虎子叫过杨万忠和封吉林说 :“今天咱仨代替这三个家伙进趟城。”
杨万忠说 :“好啊!俺可是有好大一阵子没进城了。”
路虎子说 :“想哪去了!咱有大事要干,不是逛大街去。”
杨万忠说 :“俺早知道啦,逗逗你。”
路虎子脸一沉 :“安排工作不许嬉皮笑脸。”
杨万忠打个立正 :“是!再也不敢嬉皮笑脸了,请大队长下命令吧!”
路虎子说咱们进城以后这样这样,杨万忠、封吉林神情严肃地点点头。
小北风吹着,太阳倒还好,树木萧瑟,田野荒寂。路虎子、杨万忠、封吉林穿着伪军军装,戴着墨镜,摇着自行车的铃铛,大幅度扭动着身子蹬着车子,一阵风似的进了临邑城门。站岗的伪军被晃了一下眼,嘟囔道 :“这是哪部分的大尾巴狼啊!”
路虎子三人冲到伪警察所门口,把车子一支,摇晃着身子就往里闯。门岗不干了 :“咦咦,哥几个干啥的?不看看这是啥地方吗?”
路虎子仰着脸根本不正眼瞄他 :“我们是兴隆的。”
门岗说 :“兴隆的也不能这么横啊!说,什么事?”
路虎子踮着脚说 :“我们队长有封信给你们所长。”
“把信给我,我给你送进去。”
“不行!队长有交代,要亲自交给所长。”
门岗听来人的口气挺硬,好像来头不小,就带着路虎子三人进了院,封吉林留在门口把守,以防不测。门岗进院就喊 :“所长,兴隆有人给你送信来了!”
“进来吧。”
路虎子、杨万忠跟着门岗进了屋,杨万忠立即截住门岗,压低声音严声道 :“站在这里不准动!”路虎子一人穿过外间屋进了所长的办公室。
伪警察所长抬起肥嘟嘟、油光光的脸看着走进来的路虎子 :“兄弟从哪里来啊?”
路虎子近前说 :“我是兴隆据点的,奉队长的命,进城来给何
团长送寿礼,顺便给你写了一封信,叫俺亲自交到你手上。”边说边往怀里去掏信——掂出来的却是一把油光光的驳壳枪,黑洞洞的枪口直接杵在伪所长的胸口上。他慢慢摘下墨镜 :“实话告诉你,我是路虎子,今天找你没别的事,就是借你的钢印一用。”
伪所长浑身哆嗦,嘴皮子板结,说不出话来。
路虎子用枪管一拨拉他 :“磨蹭啥,快拿出来,小心枪走火。”伪所长眼睛眨巴,嘴巴嗫嚅,很不情愿的样子,路虎子把腿往
桌子上一搭,说 :“想死还是想活?我路虎子是不怕死的主儿,只要来,就没想活着出去。不过,我死,也得拉个垫背的!”
伪所长一听这话,磕磕巴巴地说 :“好好好!行行行!”哆哆嗦嗦拉开抽屉,拿出钢印。路虎子把良民证一折,只露出轧钢印的地方,递到伪所长面前,嘎嘣一声,轧好一个。伪所长动作稍慢一点,路虎子的枪便使劲顶顶他的头。钢印一个个轧完了,路虎子把良民证往怀里一揣,说 :“还得劳驾你把我们送出城去,装得像一点,露了馅儿先敲了你,成功了给你记几个红点。”
伪所长一看情势,只能将错就错了,使劲点点头 :“行行行!兄弟愿意效劳。”于是换了张脸似的,端着一张笑脸送路虎子出了门,还亲自给他推着自行车,边走边歪着头跟路虎子拉家常,真跟亲兄弟俩似的,好不亲热!到了南门,岗哨一看伪所长,低头哈腰地打招呼 :“所长!您这是送客呢!”
伪所长把三人送出城关,路虎子接过车子说 :“好了,就送到这里吧。”
伪所长望着三人骑上车子,摇着铃铛飞驰而去,还冲着背影吆喝呢 :“兄弟,有空再来玩啊!”算是做足了戏份。
路虎子把一沓良民证交给二军分区和地委领导手里,大家都挑起大拇指 :“干得漂亮!”
路虎子越干名声越响,临邑城里的何狗子坐不住了。何狗子曾经参加过临邑县环城抗日县大队,任副大队长,后投降日军,当上了临邑县伪团长,手下伪军 2000 多人,帮着日本人欺压同胞,残害抗日军民,从群众送他的绰号就能看出对他的深恶痛绝。何狗子也曾绞尽脑汁地想抓住路虎子,但往往是狗咬尿泡空喜欢,赔了夫人又折兵。最近,路虎子和“八大队”几次行动打得伪军谈“虎”色变,不少人想开小差回家。照这样发展下去,他这个团长得降级成营长了。不行!得想法制服这个路虎子!何狗子想出了个损招儿 :派人偷袭路家庙,把路虎子的老爹抓进了临邑城。路虎子一听,第一反应是以牙还牙,派人去把何狗子的哥哥抓了起来。何狗子派人求和,想交换人质。
路虎子还不干了 :“求和可以,但光人换人不行,得再送我一支步枪、一支匣枪和二百发子弹,才能放人。”
何狗子气得鼻子都歪了 :“这他妈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路虎子还振振有词 :“不是你小子先使阴招儿吗?你得付出点代价。而且,你家财万贯,良田千亩,我随时可以到你家串串门儿!”
何狗子一听,蔫了,答应了路虎子的条件。
何狗子越想越窝囊,这干的什么买卖?偷鸡不成蚀把米,丢大人喽。有人给何狗子出主意,硬的不行,来软的。有个叫路来奎的伪军中队长跟路虎子是同宗,何狗子叫来他,如此这般的交代一番。
路来奎战战兢兢地找到路虎子说 :“一笔写不出俩路字,咱们都是一家人,我有句为你好的话。”
路虎子故作一副浪荡样儿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路来奎说 :“兄弟,你跟着八路军干,脑袋掖在裤腰带上,风
里来雨里去,啥意思?人活一世,吃喝二事,像哥哥我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你要是‘汉了’,杀掉徐尚武,何团长说了保你升官发财。”
“汉了”就是投降日本人当汉奸的意思。路虎子深思一会儿说 :“这事挺大的,你得给我几天时间,考虑好再回你信儿。”
路来奎看有“活扣儿”,很高兴 :“兄弟,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啊!”路虎子说 :“我心里有数。”
打发走路来奎,路虎子找到二军分区副司令员徐尚武汇报了这事。徐尚武说 :“虎子啊,这是送上门来的好买卖!你假装答应,让他们先交钱后办事。路来奎如果答应,再和他约定送钱的时间,将计就计除掉这个坏蛋。”
路虎子递话给路来奎,答应投过去。何狗子以为路虎子见钱眼开、见异思迁,就按照路虎子的要求如数准备了大洋,让路来奎去跟路虎子交割。路来奎志得意满,明摆着,劝降路虎子成功,自己也得高升一步了。路来奎背着大洋径直去了“八大队”的驻地,昂昂然走进院里,门岗一声通报 :“路大队,城里那个路来奎找你了!”“叫他进来吧!”
路来奎推门进屋,还没适应里面的光线就被人下了枪,绑成了一颗粽子 :“兄弟,你这是、这是干什么?”
路虎子哈哈大笑 :“干什么?活埋你个狗东西!你还有胆儿来策反我?呸!瞎了你的眼球子!”命人把路来奎拉到村外处理了。
何狗子闻听此事,肠子都悔青了,大骂自己昏了头,着了路虎子的道儿。
1943 年初,路虎子孤身一人外出执行任务,在临邑到商河公路上跟王荣庆带的一个伪军巡逻队走了个对面。王荣庆一眼认出了路
虎子,命人上前抓捕他。路虎子站在路中央,一动不动,看着王荣庆冷笑。
王荣庆得意扬扬 :“路队长,你也有今天啊!”
路虎子撇撇嘴说 :“姓王的,别得意太早了,你的名字下已经有了九个黑点,你把我一绑,正好凑齐十个。来啊,绑吧!”
王荣庆慌了神,他知道八路军说到做到,对满十个黑点的伪军决不留情,今天满了今天了,决不叫你活到明天。他赶紧赔着笑脸说:“路队长,俺这是跟你闹着玩呢,哪真敢绑你啊!你看看能不能给我抹掉一个黑点啊?”
路虎子眼一瞪 :“黑点是抹不掉的!不过,你放走我,可以给你添一个红点,红点多了,就能宽待你。”
王荣庆讨好地说 :“这好办!我放你走,再给你 600 发大枪子弹,100 发匣枪子弹,那就有劳你多给我添几个红点吧,坏事今后是不干了。”
路虎子点点头 :“这还差不多,你只要今后不跟八路军过不去,有情报多透露给我们,我保你平安无事。”
王荣庆连连点头。路虎子提着子弹袋扬长而去。
路虎子的故事不仅在根据地流传,连临邑城里的茶馆、酒店也有人私下里传播,说什么“狗子猫子哪是老虎的对手,路虎子早晚吃了何狗子”,三传两传,也就到了何狗子耳朵里。他气得小心脏抽筋,差点背过气去,看来不对路虎子动真格的不行了!于是调集伪军对“八大队”经常活动的地区展开了一场“翻场式扫荡”,一遍又一遍,发誓掘地三尺也要抓住路虎子。不过,“八大队”跟鲇鱼似的,总是从他的包围圈里溜出去,弄得他没了脾气,最后把气全撒在老百姓身上,烧杀抢掠,比鬼子有过之而无不及。路虎子的
“八大队”人少,没机枪,只能跟何狗子周旋,等待时机。1943 年正月初八(一说是正月十三),二军分区主力三营决定消灭何狗子的“铁三营”,由“八大队”担任一方面的主攻,路虎子似乎听到体内有阵旋风在呼啸……这一仗,“八大队”打得何狗子的主力“铁三营”灰飞烟灭,再也没了作恶的资本,等待他的只剩下一步步走向灭亡。
在冀鲁边区时期,经路虎子亲手处决的汉奸、伪军、特务达400 多人。
路虎子的故事并未到此完结,他以后的人生道路因为刚烈的性格和早年复杂的经历,随着时事的变迁,发生了一系列令人唏嘘不已的跌宕……
李正西的命运转折点出现在 1938 年阴历八月的那个夜晚,他从大舅家偷偷“拐跑”了二舅的独生子王连池,跑到挺进纵队参军去了。
当天夜里,他奉大舅之命跟王连池,到场院屋子里看护数十张晾晒枣子的枣铺。第二天大妗子去叫他俩回家吃饭,喊了几声没人搭腔,走进屋里,炕上的被子鼓鼓囊囊的,撩开一看,傻了眼,下面横着一把扫帚、一把木叉和两捆干草,独独丢了两个大活人。而此时,李正西和王连池已跑到了乐陵城北关,见到了挺纵政治部主任符竹庭,当时在场的还有一个“小八路”。看着两人填完登记表,“小八路”把王连池分配到了“挺纵”少年先锋队,对李正西说你个头太小,不能收留。李正西只有一米二,当时 14 岁,而且以后也没再发个。李正西急了眼,嚷嚷道你一个当小兵的说话不算数,前天符主任答应让我参军来着。符竹庭一愣,指着“小八路”对李正西说,
你知道“娃娃司令”吗?他就是萧司令员。李正西吐吐舌头,慌忙向萧华赔礼,接着小机关枪似的罗列出自己一大堆优点 :师范生,有文化,会唱歌,会识谱,练过武,枪法好……萧华看他满脸猴急可怜巴巴的样子,再不答应也真是于心不忍,就派他去司号连当号兵,喜得李正西一跳老高。
李正西,字安甫,乐陵县刘桥村人,幼年随父辈迁入县城北门里街东。李家是当地的大户人家,有一定的影响力。李正西的童年是在读私塾和跟父亲练拳耍刀中度过的。他后来考上了县立中学师范初级班。没多久“卢沟桥事变”爆发,兵荒马乱,他目睹了日军占领县城后的暴行,自家几十间房屋被付之一炬,小小的心灵里种下了仇恨的种子。第二年,永兴支队、津浦支队进城,看着来来往往的八路军战士,他羡慕极了,几次三番找到部队报名,均因年龄小、个头矮被拒。两天前他遇到了符竹庭,不知什么原因,符竹庭答应了他的请求。
此后,李正西跟着部队参加了多次战斗,他的机智勇敢赢得了战友们的喜欢,尤其他的枪法为他加分不少。一次部队大比武,他在短枪射击比赛中打出了第一名的好成绩,萧华亲手颁发给他一枚奖章,同时给了他一把手枪和四十发子弹。
1939 年,冀鲁边区遭受大干旱,庄稼接近颗粒无收。挺进纵队开始有序撤离边区,上级把李正西调进乐陵县敌后武工队,执行刺探情报、暗杀敌特汉奸的任务。此前,他的父亲、地下党员李锦林按照党组织的要求担任了伪乐陵县警察局特务系系长,大哥李正东被李锦林安插进了“剿共”大队当大队长。而当时李正西对父亲当汉奸的实情并不清楚。这为李正西开展工作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和很好的掩护。表面上,李正西假装因为“个子小,跟不上部队”被精简回家,当起了优哉游哉的大少爷,实际上是等待组织上安排任务。
几个月后,根据乐陵县县长王道和的安排,李正西跟县武工队队长宋文炳、副队长卞长荣接上了头,正式开始了“杀手”生涯。
李正西当武工队员可谓天赋异禀,一米二的个头,不显山不露水,极易被人误认为是个小孩子而麻痹大意,行动中容易藏身,完成后容易脱身,另外他枪法准,身上有功夫,所以成功率高高的。
他执行的第一个刺杀任务是清除汉奸韩卓轩。…
韩卓轩绰号“韩大麻子”,乐陵城东韩武举村人。韩家本是村里的富户,韩卓轩成家后另立门户,吃喝嫖赌,结交狐朋狗友,不几年偌大一份家产便被他败净。过惯了花天酒地,怎肯再安于稀汤寡水的日子?韩卓轩读过几年书,自认为看透了形势,便趁着日军入侵的混乱,在马颊河畔“拉起了杆子”,带着一伙“无浪混”干些打家劫舍的勾当,又把昔日的荣光找了回来,每日里同党羽们觥筹交错,醉生梦死。
等日军占了乐陵城,韩卓轩如梦方醒,敢情这是改朝换代,轮到日本人坐天下了。他为自己的茅塞顿开自矜不已,主动投怀送抱,摇身变成日军宪兵队的特务。从此,似乎小小的乐陵城再也装不下他韩某人,除了自己的主子日本人,他一无顾忌、为所欲为,白天当宪兵,晚上干土匪,做得如鱼得水、春风马蹄。看见谁家积了财,谁就“私通八路”,瞧见谁家媳妇俊,她就“勾结共产党”,韩卓轩眼珠一转就有人家破人亡,嘴皮一动就是财源滚滚、美色滔滔。他也是做得手滑了,连伪军的亲朋好友也不放过,不是被他敲诈,就是被他绑票,弄得这些伪军很没面子,端着笑脸去他跟前说软话,一肚皮的骂娘。
到后来,连日本人对韩卓轩也不感冒了,这不是搅屎棍子吗?
弄得内部臭气熏天,怎么一致对外?开始主管乐陵宪兵队的日军头目茨谷五雄对韩卓轩一味纵容,大有以华治华之意,利用宪兵队制衡伪军,再用伪军的不满强化宪兵队的忠心。不久,茨谷调离,日人新井杰接任宪兵队长,宪兵队的特务头目和伪军头目趁机对韩卓轩群起而攻之。新井杰意识到韩卓轩的潜在危险,决心将其踢出宪兵队,将他的队伍合并到了李锦林的警察局特务系。
韩卓轩到特务系后,更是无法无天了,经常教唆手下人 :“当汉奸没有好处,那还干个么劲?”也经常给喽啰们打气 :“八路?八路有什么好怕的!八路现在只会虚张声势,整天被日本人打得东藏西躲,看不见个人毛,而且八路连几件像样的家伙都没有,只是腰里插把裹着红布的破笤帚疙瘩吓唬人,他们有什么好怕的!”
李锦林根据党的指示,假意接收下韩卓轩,表面上虚与周旋,暗地里加紧策划摘除这颗荼毒百姓、危害抗日的毒瘤。当然,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当命令传到李正西这里时,所有行动都已安排妥当,他只需按照既定的步骤进行就可以了。
韩卓轩自我膨大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当时当伪军已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武工队的暗杀令他们寝食不安,绝大多数伪军头目把妻儿搬进了据点,不敢在外居住,而韩卓轩鼻子一哼 :“谅他们没这个胆儿!”他白天在县城应付完公差,晚上带着喽啰们趾高气扬地回到韩武举村,嘀咕一通,在夜色掩护下干起抢劫、绑票、杀人的勾当,然后再回村过夜。韩卓轩搅扰得十里八乡鸡飞狗跳,人人自危,百姓对他恨之入骨。
1941 年 2 月的一天,暮色四合。马颊河北岸的树丛里人影幢幢,“五小队”队长李清寿和宋炳文、卞长荣、李正西蹲在一个大坑里,用小树枝在地上画出一张草图,大家目不转睛。李清寿直起身,用
脚将地上的痕迹抹掉,冲三人点点头,随后踏过结冰的河道,向韩武举村潜行。此次行动,由“五小队”负责外围防卫,宋炳文、卞长荣负责接应,李正西负责暗杀。考虑到韩卓轩老奸巨猾、护卫严密,为防万一,李清寿特意从各村挑选了十多名民兵配合部队行动。
天寒地冻,漆黑的夜色像被冻成了冰疙瘩。李正西不住地搓着手,小眼睛闪着精光。
他对韩卓轩不陌生,有时候到警察局溜达着玩,迎面就碰上韩卓轩。韩卓轩知道他是系长的公子,开始挺客气的,后来熟悉了就打趣李正西 :“正西啊,你这个头比武松他哥高不了多少吧?咋整的呢?”
李正西气鼓鼓地说 :“高粱秆子戳着高,也不跟谷子打得多,金刚钻小,专揽破瓷器。”
韩卓轩就笑了 :“小嘴巴巴的,怪会巧说哩!”说完,摸摸他的脑袋,转身而去。
李正西翻着白眼 :“日本人的狗!神气得你!”
这次任务对李正西意义重大,闲了这么长时间,心里都长白毛了,可算盼来了大显身手的机会,所以只能成功。为这,李正西把腰里的“小搂子”拆卸开,上了油,擦了又擦,别进腰里,觉得它也憋足劲儿,直想自个儿往外蹿!
锄奸队埋伏在韩武举村,村里传来高一声低一声的划拳的叫喊,除了一处院落灯明火亮,其他地方皆已屏声敛气地黑下来。李清寿命十多人在村外接应,带着其他人贴着墙根钻进了村子,随后在韩宅附近悄悄隐蔽起来。韩卓轩无遮无拦的笑声像肆无忌惮的野兽,蹂躏着乡村的宁静,他的手下人跟着笑骂,敲桌子砸板凳,酒肉的味道飘出很远。李正西紧攥着枪把,悄声对宋炳文说 :“这伙吃人
不吐骨头的狼,可把乡亲们糟践够了!”宋炳文嘘了一声,便见院门吱呦一声,歪歪斜斜地走出几个土匪,相互骂骂咧咧、推推搡搡地散开。不一会儿,又出来一拨。院子里便安静下来,灯火也熄了,传来阵阵鼾声。几片迅捷的身影飘近院门,两个抱着枪打盹的土匪做着梦就“回了姥娘家”。几十名战士跟着李清寿进了院,身子贴在堂屋门两侧的墙上,手中枪上膛,脚下绷着劲,只等一声令下,便冲进房里。
李正西出列,走到门前,一手握枪,一手拍门 :“卓轩哥,我爹让我来找你。”
韩卓轩一边窸窸窣窣地穿着衣服,一边嘟囔着 :“正西啊,你小子胆不小,黑灯瞎火地乱跑个啥?”
李正西说 :“我爹让我告诉你太君紧急集合,要搞突袭扫荡。”韩卓轩“哦”了一声,又问道 :“你自己一个人来的?”
李正西说 :“还有小才,兵荒马乱,夜里出门能没个做伴儿的吗?”“小才”是李锦林的贴身勤务兵的小名,这样说也是为了打消韩卓轩的狐疑。
一阵踢踏的脚步声,韩卓轩发着牢骚 :“整天搞扫荡搞扫荡,扫出个啥名堂了?”门闩哗啦一声,门开一条缝,韩卓轩露出半张脸,刚瞧清楚夜色紧裹的李正西,就见李正西向自己一扬手,脑壳里炸开两朵枪声,最后一响成了他的绝唱。韩卓轩身子向前一扑,“扑通”重重倒地,一条腿还挂在门槛里。
李清寿带着几个队员冲进屋里,灯光飘忽,韩卓轩的女人拥着被子蜷缩在炕角,抖作一团。李清寿知道这女人认识李正西,为了不暴露其身份,他对女人数说了韩卓轩的罪恶,告诉她韩是被阳信县政府处决的,用的办法是冒充李锦林儿子的嗓音骗开门,她要是
再跟鬼子有瓜葛,也逃不掉韩卓轩的下场。女人吓得只知道点头。
这时院外又响起几声枪声,原来是几个土匪闻声赶来,被“五小队”打了回去。
这次行动有个细节记在了李正西的脑海里。他同村的民兵刘如河一直跟在他身后,见韩卓轩被击毙后手里还握着一把匣子枪,刘为了争功,弯腰抓住枪管就拽,枪却响了,两颗子弹打在他的小腿上,疼得他嗷嗷直叫。原来,韩卓轩虽死但手指还扣在扳机上,刘如河一用力,僵直的手指就扣动了扳机。看来韩卓轩的警惕性也很高,只是他的反应不如李正西迅捷。
李正西完成任务后,和宋炳文、卞长荣融入夜色,飘然远引。
1942 年夏,武工队接到了暗杀乐陵县城第三任宪兵队队长小野田守的指令。接任宋炳文担任队长的钟正斋带着副队长卞长荣、队员李正西已经跟踪小野 20 多天,基本弄清楚了他的活动规律。小野30 岁上下,粗矮、狡诈、凶残。他多次参加或单独组织“扫荡”,仅半年时间就亲手或指使杀害当地抗日军民八九十人,对抓获的抗日分子极尽残酷之能事,对失去价值的人,要么拉出去供日军练习刺杀和射击,要么押解到东北三省或日本做劳工,而对抓获的妇救会干部和女抗属,则任由其发泄兽欲,然后再赏给手下的特务玩乐,或交给日军做活靶子。小野很快上了一军分区、一地委、一专署的必杀名单。不杀,不足以平息军民之怒 ;不杀,不足以惩戒凶顽之徒。
小野经常西出县城去西段据点指导日伪军清乡,除掉小野的时机就在这段路程上。不过小野深谙游击队的战术,命人将县城到西段这段公路两旁各一百米内的树木砍光,也不准农民种植高秆作物,这样一来安全系数大大提高。但百密一疏,公路一侧的史家园子以西到张枝梅村有一段一里多长的交通沟,离公路二三十米的样子,是伏击小野的最佳地点。
这天,太阳刚吸干了草叶上的露水,乐陵县城西关村口石桥下转出一个“小黑点”,头戴破草帽,挎着半篮子草,手搭凉棚向县城方向张望着。不一会儿,一队身穿土黄色服装的宪兵从黑黑的城门洞出来,向西而行。他赶忙转身下桥,顺着盐山到乐陵的公路疾行。
宪兵队上西关桥,折而向北,跟在这个“小黑点”身后向北行进。“小黑点”的步履虽快,但腿短,看上去快,实则还是比宪兵队的速度慢,两者之间的距离渐渐缩短,到了史家园子村东,他们也就隔着七八十米了。“小黑点”似乎觉出了来自背后的压力,慌慌张张地跳进了路旁的交通沟里。宪兵队里还有人哧哧笑着说 :“嘿,小孩跑得比兔子还快。”
小野正夹杂在这支队伍中间走着,作为乐陵城日军的最高指挥,行军时他从不走在最前面。这次宪兵队行军是双列纵队,小野位于左纵列第三名的位置,正好将身体暴露在“小黑点”一侧。宪兵队行进速度快,小野身子小,摇晃得厉害,而交通沟离公路还有三十米,就在这时,两声枪响,但见小野一手捂住胸口,跪倒在地。队形大乱,特务们要么趴下,要么滚进路旁的沟里。不远处的一片玉米地里又响起枪声,特务们没头没脑地冲着里面射击。没人注意到那条交通沟里的“小黑点”,已经趁乱钻进了西面一片庄稼地里。
这次行动,由李正西装扮成打草的小孩,将手枪藏在篮子里,于交通沟里寻机射杀小野,钟正斋、卞长荣躲在玉米地里做接应,转移敌人的注意力,协助李正西转移。
虽然策划很周密,但因为射击距离较远,打中小野的子弹偏离心脏,造成肺部重伤,经手术抢救,小野捡回一条命。其后上司将他调离乐陵,到南皮县黑龙据点担任宪兵顾问。一天,小野带着翻
译到据点外的集市上搜刮民财,被一高一矮两个人近距离打死。高的是钟正斋,他冲小野开的枪,矮的是李正西,他打死了翻译。
满野的庄稼按照时序的节奏就要成熟了,红的红,白的白,黄的黄,田野里色彩斑斓,飘溢着芬芳的气息。枣林的景色更是绚丽,青翠的枝叶再也阻拦不住一颗颗红枣的抛头露面,阳光射在金红色的枣子上,映出点点的银斑,随着轻风的摇动一闪一闪的。冀鲁边区很多县份盛产小枣,当以乐陵的金丝小枣为最佳,鲜枣甜脆清爽,干枣香甜可口,尤为称道的是,干枣撕开后可以轻轻地扯出一缕缕金丝,故名“金丝小枣”。当地人除对枣树的果实交口称赞外,还赋予了枣树一定的人格,说它是“叶不争春,花不争艳,冠不争天,根不争地”,表现出一种无私奉献的精神品格。乐陵的枣林里随处可见千年古树,那遒劲苍老的躯干,铮铮如铁的枝条,确能给人以丰富的联想……岁月无言,这些老枣树一年年捧出甘甜的果实,打点着乡亲们苦涩而艰辛的生活,使之有滋有味、有声有色。抗战初期,这一片片枣林成了八路军游击队隐身的最佳屏障,日军的汽车、马队、装甲车在枣林面前没了脾气。这也惹怒了日军,他们强征民夫对枣树大加砍伐,枣树遭受着与它们的主人同样的命运,深怀着家仇国恨。
这天,钟正斋、卞长荣、李正西正在一片枣林里帮着乡亲们收枣子,交通员跑来说上级有指示。钟正斋放下手里的长杆子,抹一把额上的汗,叫上交通员走到一棵老枣树下。李正西挎着个条子筐弯腰捡着地上的枣子,偷眼看去,钟正斋和交通员低声说着话,神色都很严肃。过了一会儿,交通员闪身出了林子,消失在弯曲的田间小道上。
钟正斋招手把李正西和卞长荣喊过去 :“新任务来了,县委、县政府叫咱们除掉鬼子教官川岛谷川。”
卞长荣说 :“早就听说这个川岛不是个东西,对我抗日军民心狠手辣,他训练出来的鬼子和伪军没一点人味儿,做起坏事来一个比一个孬。”
李正西嘎巴咬开一个枣子,边嚼边说 :“这段时间闲得‘屋脊子六兽’似的,可算来买卖了。”
钟正斋正色道 :“怨不得过去萧华司令员说你是一匹小野马,带好了是骏马,带不好就是坏马,工作上的事情一点不能玩笑,必须端正态度!”
李正西翻翻眼珠子说 :“我知道了,都怪我肚子里藏不住话,光知道甜欢这张嘴了!”
钟正斋语气一转 :“这次的任务比较难,因为这个川岛住在乐陵城里,基本不出城,想干掉他得费些脑筋。这样吧,长荣你带着正西先去摸摸川岛的底儿。”
卞长荣说声好,就地取材,推上一辆“小土牛”车,装上两篮子鲜枣,插上一杆秤,向着县城走去。小个头的李正西跟着他,见他累了,就跟他倒个班。
乐陵城门口三五个伪军检查着来往的行人,卞长荣的枣子被他们劫去了一篮子,气得李正西肚子一起一伏,低声骂着。
卞长荣笑笑说 :“咱又不是真来卖枣的,就是个幌子,别忘了正事就行。”
李正西噘着嘴说 :“便宜了这些狗东西了,一篮子枣不少钱呢。”卞长荣说 :“别隔着驴头摸驴蛋,大头不算小头算了。”
李正西说 :“我小心眼儿了,还是副队长想得开呀!”
两人说说笑笑地走到文庙附近的一个茶馆里,装作口渴喝茶歇脚的样子,支棱着耳朵听茶客们唠嗑儿,果然就有人说到了川岛。
一位留着山羊胡的老者叹口气说 :“国家不幸,遭逢乱世,老朽七十,想来也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也听说过大清国闹义和团的事,那八国联军够凶残的吧,也比不上咱乐陵城里的这个‘老缺’!”
店老板提着大黑壶来续水,提心吊胆地说 :“老爷子,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一个黑脸中年人乜他一眼说 :“杨掌柜的,这年头有今天没明天,怕是一个样儿,不怕也是一个样儿,看把你吓得快滋尿了。”
老者继续说 :“这个‘老缺’专拿俘虏来训练新兵,惨不忍睹啊!这些俘虏都是抗日的好汉,‘老缺’命人把他们带到训练场,不管男女都脱得一丝不挂,然后让新兵端着刺刀练刺杀。这些新兵哪杀过人啊,开始被‘老缺’逼着,闭上眼捅过去,一溅一身血,等闻到血腥味,这人啊一下子就变成了狼,一刀刀刺向这些俘虏,越刺越带劲,最后杀人上了瘾,便被送上战场,继续屠杀咱中国人……”
黑脸中年人问 :“老先生,你说的这个‘老缺’是不是那个叫川岛的日本教官?”
老者点点头 :“这个家伙从街上一走,吓得鸡狗都躲得远远的,他根本就不是人,畜生的眼比人眼尖啊!”
杨掌柜边抹桌子边说 :“甭说鸡狗了,他在县城里一出现,老百姓都溜溜地贴墙根儿走,谁见了都浑身打哆嗦,脊梁沟蹿凉气。
祸从口出,能少说两句就少说两句吧。”
卞长荣放下茶碗问 :“这个川岛长得么样子啊?肯定得凶神恶煞似的吧?”
老者说 :“那倒不是,我从远处见过他,身材魁梧,浓眉大眼,腰里挎着匣子枪,佩着指挥刀,用咱的标准看倒是一表人才,可惜瞎了这副好模样。”
卞长荣说 :“俗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家伙准没个好下场!”
老者捻着胡须说 :“听说游击队和武工队活动挺厉害……”杨掌柜赶紧插嘴说 :“老爷子,您这是真想让我关门大吉啊!
可不敢再说了,今儿的茶水钱算我头上,请大家高抬贵手吧!”说着弯腰抱拳作了一圈揖。
卞长荣“哼”了一声,掏出几张“准备票”拍在桌子上,带着李正西扬长而去。
两人白天以卖枣为名,四处转悠,终于摸清了川岛的活动轨迹。
他每周一三五训练日本兵,二四六训练伪警备队。他去警备队训练时,从日军大队总部出发,经女子中学,再经文庙大院东南的一处水湾的西南角,到达伪警备队大院。他每次去伪警备队都是由东往西,七点半经过这个水湾的西南角。这里正是行刺地点的不二之选。
这天早晨,李正西吃过早饭,怀里揣着手枪,溜溜达达到了水湾的西南角。这片水湾不是很大,长着几处芦苇,雪白的芦花瑟瑟抖动着,水波清泠泠的,是秋天的况味了。太阳爬上一竿高,照射着一座座土灰色的房屋,一层淡淡的烟雾笼罩其上。
忽然,李正西听见几声怪怪的鸟叫,这是钟正斋发出的暗号,说明川岛已经走上了文庙前的东西小街,一会儿就要到水湾西南角了。李正西蹦蹦跳跳由西向东走,脚下是霜红的野草,踢得露珠纷飞。
川岛一身日本军人打扮,脚上的长筒皮靴特别扎眼,走路虎虎生风,很有气势。
李正西差不多跟川岛走了个对面,见他过来,赶紧往小路边一闪,毕恭毕敬地鞠躬致敬 :“太君好,太君辛苦!”
川岛略一停留,抬手拍了拍李正西的脑袋说 :“小孩,大大的好!”说完继续往前走,却不想背后的李正西摸出枪,冲着他的后心就是两枪。川岛魁梧的身躯朝前扑倒在杂草丛生的小路上。
李正西走近一看,两个弹孔汩汩流着血,确定川岛死了,随后转身跳进水湾,向北游走,到了湾边,遇见做接应的钟正斋和卞长荣,被两人提着胳膊拽出水,然后向西飞奔,到了文庙后一处无人居住的院落,又翻过西墙到了另一户人家。李正西换上了主人早就准备好的干衣服,道过谢,推开门,大摇大摆地走上南北主街,钟、卞二人跟着他转几个弯,到了李正西家,他的媳妇卞秀兰从屋里出来,跟三个人热热络络地打着招呼。
大约一个小时后,县城里响起了警报声,日伪军满大街吹着哨子乱窜,抓捕刺杀川岛的“八猴子”。原来伪警备队左等川岛不来,右等川岛不来,谁敢去催这位活阎罗啊?只能列队干等着。后来,伪军们嘀嘀咕咕,抱怨起来,伪警备队副大队长何树茂硬着头皮,派勤务兵去找川岛,到了川岛门上,低声下气地一问,才知道川岛七点多钟就出门了。勤务兵沿着川岛上课走的路线一路寻找,在大湾西南角,一眼看到川岛趴在水边,扳过身子一看,口鼻里的血迹已经凝固,赶紧回去报告。何树茂一听,脸色煞白,跑到日军总部报了警。
日伪军在城里搜捕了几天,连杀手的一根毛儿也没找到。
1943 年中秋节前,钟正斋接到三专署专员王道和的一封信,说阳信县抗日民主政府原县长、叛徒齐坚三将到乐陵县城,命武工队将其除掉。行刺的任务再次落在李正西头上。不过这次暗杀最终流产,原因是叛徒告密。早就想查出武工队下落的日伪军事先布置好圈套,就在李正西举枪准备射向齐坚三时,有人高喊一声“有刺客”,惊得齐坚三仓皇逃窜。李正西由此暴露了身份,趁着混乱侥幸逃脱。
因为已经暴露了身份,不再适宜在武工队工作,李正西被调进正规部队,告别了刺客生涯。
李正西总计暗杀汉奸 9 人,日军头目 5 人。
晚年的李正西从江苏省无锡市离休后,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乐陵定居,经常被邀请到学校给学生们讲述抗日战争时期的锄奸故事,虽已是 90 多岁的老人,依然精神矍铄,目射精光,声如洪钟,不时挥手做个射击的动作,嘴里“巴勾”一声,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硝烟与战火弥漫的年代……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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