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阳
我将乔菲的表格,简历,相关学历证明和申请函从材料袋里拿出来,仔细地检查,我才想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笔迹,娟秀而有力,好像她这个人。我修改了她的一点点错误,把它交还给负责教育合作的同事,他笑一笑:“这是谁啊,让你这么费心。”
“朋友的妹妹。”我说。
不久之后,法国大学回函,寄来了提供给留学生们的注册证明和住房担保,保罗瓦莱里大学给乔菲的函上,要求她在六月底抵达,参加假期期间基础语言的培训。
这样想起来,时间过的是真的快。
去年六月,陌生的我们缱绻在一起;翻过这一年,我送她离开我身边。
我曾经以为,我们不会分开,可现在,我为她做最后一件事情,但无论如何,这个女人曾经陪在我的身边,给我快乐,给我温暖。
我这样想的时候,开车在路上。
车篷敞开,槐树在我的身上留下斑驳的影子。
遇到红绿灯,我的车子停下,看看旁边,是曾经去过的电影院。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手牵着手,站在橱窗前,好像在商量要看什么电影。
海报上说,有老片子复影,《卡萨布兰卡》,男人最终送走心爱的女子。
电影的最后一幕让人感动,美丽的英格丽褒曼泪眼婆娑,对即将永别的亨弗里鲍嘉说,请吻我。
电影里,女人是绕指柔,男人如百炼钢。
轮到我的身上,就恰恰相反,真是让人不平。
我在这一个路口调头,奔向外语学院。
我打乔菲的电话,没人接。
我在宿舍楼下打内线电话找她,仿佛一年前的一幕重演,同学告诉我,乔菲回家收拾行李。
乔菲
我回了家,跟妈妈说,我要去法国了。
妈妈说,你在做梦啊?那你去吧。
是真的,妈妈,我给她看我已经办下来的签证,你看看。
她说,你随便拿个东西来骗我,反正我也没见过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
我爸爸说,这是真的。邻居家也有小孩子去日本念书,他过来仔细看我的护照和贴在里面的法兰西共和国的签证。
这回信了吧?我过两天就走了,公派留学,一年以后回来。
他们接着就犯了愁,法国,东西比沈阳还贵吧?
妈妈说,生活费怎么办?
有政府提供的生活费。每月合人民币也有6000多块。
怎么这么多?学校给你的机会?他们问。
我想了想,妈妈,你记不记得去年来过咱们家的那位大哥?
她说,记得,记得,是他帮你办的?
我说是。
菲菲,你记得要报答人家。
我点点头,不过自己也心虚,我怎么去报答程家阳呢?有什么东西是我有而他没有的?
我收拾了行李,将它们托运走。自己一个人坐火车去了大连。我在这个城市的海边坐了很久,想起那次旅行,我与程家阳,飞机上的温言软语,相握着的手,彻夜的激情。如今成了一个人对一段情缅怀的内容。
程家阳
乘飞机,坐火车,我又一次来到她的家乡。
到了她的家,菲的爸爸在,我看过他的照片。
我用手比划着问他,菲去了哪里?
他用笔在纸上写道,回来不久,昨天已经回去了。
我一下子坐下来。旅途长,不要紧,扑了空,却让人顿觉疲惫。
菲的爸爸给我倒水,我谢谢他,一口饮干。
我写字给他看,说,我是菲的朋友,知道她要出国了,想要见一见她。您的心脏好些了?
还有许多,谢谢你。
我得离开了,得去找她。这是一些钱,不多,请您收下。
他执意不肯,推推搡搡了半天。
我不得已,只得将钱收回。
我要尽快赶回去,在她走之前,见过她一面,有些话,没有说过,现在想起来,后悔是可怕的感觉。
我在乔菲家楼下的小市场里找到一间鲜肉铺,问老板:“5号楼的乔家,您熟吗?”
“两口子都是聋哑人?小姑娘是学外语的?”
“对。”
“老邻居了。什么事?”
我从怀里掏出钱:“这是两千块钱,麻烦您周末还有过节的时候给他们家送些鲜肉、排骨。”
老板用围裙擦了擦手,看看我,寻思了一会儿:“行啊,我给你打个收条。”
我把收条接过来,这样总算办成了一件好事。
我马不停蹄地回去,乔菲的同学仍是对我说,她不是回家了吗?
“还没回来?”
“没有。”
“她不是已经去法国了吧?”
“没有没有,我们今天早上才替她收了行李。”
我松了一口气,好在她还没有走,那我就在这里等她。
可是这天下午,部里忽然就下了任务,我顶替生病的师姐去上海,为国际大律师年会作同声传译,为期两天。
可是,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
“这也太突然了,您怎么才告诉我啊?我连准备都没做呢。”我跟主任说。
“你大少爷突然失踪三天,让谁做准备了?”他抢白我,又转到我后面,拍拍我的肩膀,“再说,我也没办法啊,她突然病了,我怎么办?处理别人也没准备啊,还就得小程你出马。”
干这一行的,没有办法。军令如山。我只好祈祷乔菲不要在这两天离开。
会场如战场。
我本来状态不佳,没有准备好就上场翻译,绞尽脑汁,好在上海方面的同行素质不错,我们合作的翻译效果还算是理想。
在回来的飞机上,以为是稍稍打个盹,不小心就睡着了。迷迷糊糊的好像心神已不在此地,问空姐,她回答说:“这是国航去大连的班机。”
醒过来,是一个梦。
突然想起来,自己就笑了。对啊,怎么没有想到,你会不会去了大连?我回去了,她想必也已经回来。见了面,要对她说,这一路,一定小心,用功读书,回来作了高级的翻译,为她的爸爸妈妈赚大钱。她的行李会不会很多?好在托运处我有熟人,超重多少,也没有关系。她带没带一些干菜?蘑菇,木耳,好吧,这个我来买。卫生巾倒不必,我也曾留意过,法国那边跟国内差不多的价钱。不过这个,不说也罢,免得她又说我是事儿妈。
这样想着,就好像归心似箭,下了飞机,脚下生风,一溜小跑地冲出通道,在出港口登上单位的车子。
车子还未走出机场,我的视线被对面大巴士上的巨幅广告吸引,草本精华洗发露的广告女郎,微微眯着猫一样的眼睛,黑色的头发绸缎一样光亮。好像乔菲。
我的粗心在此时演变成不能挽回的错误,我都没有向上看一眼,没有看见坐在车里,即将踏上飞机的乔菲。
第三十二章
乔菲
一直向西飞行了将近10个小时,当天傍晚时分,我抵达巴黎。
取行李,出港,到处是高眉深目,低声说话的外国人,一转眼,原来已经来到陌生的城市。
我要去南方的蒙彼利埃,要到城里的火车站乘高速火车。一路打听上了大巴士,车子在夏天蒙蒙的细雨中穿过城市,驶向里昂火车站。
暮霭中的花都。
我这一路只觉得眼睛不够用。
古老梧桐,霓虹街灯,细雨润泽几百年的街道,水气氤氲神色暗淡的行人。有美丽的少年牵着大狗在街头匆匆走过,有神秘的女郎在咖啡座透明的橱窗里点燃一支烟,静静看向外面,不知谁是谁的风景。依稀可辨的是远处铁塔高高的影子,虚虚的,是印象派的造型,我用手指轻轻敲打窗子,用法语低声说,埃菲尔,埃菲尔。
前面同乘的老外回过头,问我:“第一次来巴黎?”
我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啊,对。”
七点多钟,我到了火车站,买票的时候,人家告诉我,最后一列去南方的火车刚刚离开,最近的一列要等到明天早上六点半。那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等待。庆幸的是,人家见我大约不到25岁,又乘坐最早的一班火车,给了我五折的车票。
我坐在车站的长椅上,想要这样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吃点带来的饼干,碎渣掉在地上,吸引来大群灰黑色的鸽子,蹦蹦跳跳得直吃到我脚边。
不知等了多久,车站里的人渐渐少了,我看见几个高大的警察牵着嘴上带着皮质嚼子的凶猛大狗走过来,几个人在离我不愿的地方站下来,低声说话,不时向我看一看。
这么苟且,我心里冷笑,我从来习惯孤身一人,来之前,早已准备好,小样儿,谁要是敢刁难我,看我如何发作。
我心里默默背诵一段准备好的话: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受法兰西共和国教育部,蒙彼利埃保罗瓦莱里大学邀请,来法国留学,如果遭受不公正对待,我受我国大使馆保护,并有权诉诸法律……
以及:哦,原来这是法国的民主?
好,再来一遍。
过来的是相对年轻的一个,谁知他面露微笑,用僵硬的英语说:“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
我用法语回答:“中国人。我说法语的。”
“太好了。”他搓搓手,“小姐,你不能呆在这里。”
“为什么?”我已是箭在弦上: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马上就要张口而出。
“一来这里不够安全,单身女性最好不要待在这里。二是,最后一班火车已经发走,火车站将在半小时之内关闭。”
火车站还会关闭吗?
我愣了一下,怎么教材上没写?
但他说的没一句不是好话,可是,那我去哪里?我向外看看,什么时候了?怎么咖啡馆都打烊了?
“我说得你听懂了?好,那我再说一遍英语……”
我赶紧伸手阻止,老实地说:“您看我的行李,我不知道去哪里。”
年轻警官看看我,为难的样子,回去请示同伴,又作一番商议,过程中那几个人向我微微笑,现在觉得刚才的想法真是武断,又觉得倒是为难了人家。
年轻人过来对我说:“不远处有为学生提供的青年旅馆,我不知道还有没有空位,不过,我可以把您送过去。您看这样合适吗?或者……”
他提的第二个建议是让我去附近的警署等我第二天早上的火车。
哪有这样的道理?留学的第一天就进局子?殊不吉利。
我说:“麻烦您带我去青年旅馆。”我看了看那边的几个人,又多留了一个心眼,我笑一笑:“我怎么知道,你们是真的警察?”
年轻人也笑了:“我们不是警察,是巡逻的宪兵。我是实习宪兵祖祖费兰迪,我的兵号是……”
我作放心的样子,笑着说:“啊,是宪兵啊,哈哈……”
转身就掏出小本子,用汉语写道:我如果遭遇不测,是被一个叫祖祖费兰迪的实习宪兵带走,他的兵号是……写完了,自己就有点发呆,这是写给谁呢?谁会看到这些字呢?
程家阳。
我缭乱的写他的名字。
人长得高大就是好,我沉重的箱子被年轻宪兵轻巧的提起来,大步子迈开,代我离开车站。
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
走得真是不远就到了青年旅馆。我真幸运,还有空床。价格已经为世界各地的青年学生压到最低,18欧元,我没敢换成人民币想。
登记完了,宪兵对我说:“现在是两点钟,您的车是什么时间?”
我拿出车票,看一看:“六点半。”
“不要晚了。再见。”
“谢谢您。再见。”
我洗了洗,清醒白醒地躺在床上。
虽然旅途劳顿,不过,心里还是新奇而兴奋的。
我现在在哪里?巴黎啊。埃菲尔的巴黎,卢浮宫的巴黎,拿破仑的巴黎,雨果的巴黎……
而我将要去的是地中海边风景如画的蒙彼利埃。
人原来已经在实现了的梦里。
不过也隐隐心疼这容纳我4个小时的18欧元,留给家里一点,我带来的大部分积蓄,可是仅仅有放在内衣里的可怜的几百块欧元。
可得省着点。
我想起刚刚在车站的一幕,因为自己的紧张兮兮和小心翼翼而觉得可笑。
这样想着想着,天空就有鱼肚白了。
我看看表,啊,还是北京时间,那么现在的巴黎时间是……
此时有人敲门,我打开,是高大的法国男孩子,仔细看看,哦,原来是脱了制服的年轻宪兵。
“小姐,现在是5点45分,您先去车站,检票上车,从容一些。”
“好好,谢谢。”
我关上门,火速换了衣服,洗漱一下。
宪兵仍然是帮我提着箱子,搜到火车站。
路上我问他:“你们法兰西宪兵还负责接送外国人吗?”
“在火车站工作的,要保证公民及外国人的安全。”
“负责送站?”
“那倒不是。我下了夜班,恐怕您睡得太晚,耽误火车,反正我回宿舍也顺路。”
“哦,真是谢谢。”
我们进了站,我看见几辆子弹一样造型的高速火车已经停在那里。宪兵指着检票机:“请在这里检票。”
车票一头进一头出,打上小小的缺口。
宪兵告诉我:“火车上列车员会检票,请放在方便拿的地方。”
“当然。”我说。
车站里此时已有稀少的旅客。
我跟他握手,心里很是感激这个热心的青年。一迭声地说谢谢。
他看看火车:“您这是要去哪里?”
“蒙彼利埃。我要去学翻译。”
“难怪,您的法语说得这么好。”青年说着笑了,“蒙城是个好地方。气候温暖,阳光充沛。”
“您去过?”
“我是那里人。”
“哦。来巴黎工作?”
“实习。”
“是啊,您昨天告诉我。”
我要上车了,再次感谢他。
年轻宪兵祖祖费兰迪对我说:“加油。”
1100多公里的距离,高速火车风驰电掣,这号称陆地上最快最安全的交通工具果然名不虚传。
车上乘客不多,有人小声地聊天,有人睡觉。我因为第一次乘坐,而心生感慨,我只见一路的风景影子一样地向身后飚去,快得让人措不及防,像峰回路转的人生。
这一年的夏天,有这样几件事情发生:我与乔菲不及见上一面,她终于远赴法国念书,走了月余,没有给我任何音信;我在局里被擢升,除了日常的翻译工作外,还要顶替跳槽的同事,负责新进翻译的培训;关于网友“我就不信注册不上”,我知道的事情多了一些,以冷静的态度跟我批评女人的这位,确是个女人,网络上的写手,忙着自己的第二本小说。
“小说是关于什么?”我问。
“住在天井对面的男女,对对方的性幻想。”
“有结果吗?见了面吗?”
“没有。没有见面。为什么要呢?徒增烦恼和失望。”
“又是距离产生美的主题。”
“这是句实话。”
“噢。
我要下线了。”
“时间还早啊。”
“睡觉了,还要上班。”
“少见你这样没有不良嗜好的男人。”
“谢谢呵,回头聊。”
我关闭电脑,打开台灯,阅读文件。
随手拿出抽屉里的大麻,点燃,吸一口,便又觉得不是那么疲惫。
不久前我母亲过生日,家里举行小型的宴会。
小姨是司仪,她是风雅的高手,从音乐学院请来两位钢琴家助兴,自助餐是瑞士酒店的名厨到场精心炮制。
宴会当天,亲朋好友济济一堂。
另外一家很给面子,文小华的父母亲亲自赴宴,她那天与我母亲握手,声音轻轻地说阿姨生日快乐。
我看着我母亲眼睛一亮:“这是小华?多漂亮的姑娘。”
她自那时起对文小华留下深刻而良好的印象,因为在当天的宴会上,文小华也即兴演奏了一首钢琴小曲《小绿苹果》,技艺娴熟,不亚于专业好手。
啊这种女孩子让人佩服敬仰,身上有无懈可击的亮丽光环。不过不是我这种千疮百孔的人能配得上,所以在之后不久,我母亲要我送一些南美的好烟好酒去文家当作还礼被我断然拒绝。
“您要么让司机去送,觉得不够分量,就自己去送,让我去算干什么呢?”我说。
我母亲狠狠瞪我一眼。
家明不像我一样有这些无聊的问题。
一方面,他让我父母亲瞧够了厉害,至少在这个问题上,在上次那场战役后,双方都不轻举妄动,家明没有来历不明的固定的女友,而我父母对他的私生活也不敢横加干预;另一方面,无论在谁的眼中,他的风流生活让他看上去比我更像个正常人。
我深知这点,索性如法炮制。免得我母亲为我瞎操心。
只要有空,我便流连于夜店。渐渐悟得乐趣。
我喜欢年轻的女孩子。坐在酒吧的深处,孤身一人,神色迷离,不知在什么地方也有自己的问题,来到这里买醉,买遗忘的片刻。
话不用说几句,眼神不用太多来回。觉得顺眼,便可以一夜风流。
有人肢体柔软,经验丰富,的时候可以摆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姿态,可是越是这样,我只觉得新奇滑稽,越不得投入。仿佛在看活色生香的表演。
有人在第二天早上跟我要钱,有人在第二天早上提前消失,给我留下钱。
我心安理得的付款或是收钱。金钱与性是等价的东西。
我在吧台前喝酒,也有男人上来搭讪。
我礼貌地解释并非乐哥儿。
来人说,我也不是啊,我有老婆,是个名模。
“我不看好此道。”
“不如试试,试了之后才知道。”
这样做,就让人厌恶了。
我推开他,离开酒吧。
在外面点起一支烟,找自己的车子。冷不防被人推倒在地,回头看,是刚才那恶人的一张脸,他的身边还有同伴。
我的脸上又遭重拳,嘴里有腥味。不知道是哪里流了血。
“长张小白脸就把自己当神仙了?出来混还装处男!”
反正他说得也没错,我也没反抗。
这人出了气就走了。
我拿出手帕擦脸上的鲜血,手发抖,手机掉在地上。
铃声突然间响起。
我先看看号码,是法国的区号。
是乔菲,我此时心如擂鼓。接通了,我只说一声“喂”,自己听到声音哽咽。
“家阳。”
“我听着呢。”
“我到这边安顿下来了。不过刚刚从同学手里买到电话卡,所以才打电话给你。”
“哦,没有关系。怎么样?顺利吗?”
“很好。很顺利。”
“我知道,这是你的安排。不过,之前走得急了,没来得及给你打个电话道谢。”
“没有关系。小事情。”
远隔万水千山,声音在电话中总有稍稍的错后,通话的双方像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你知不知道,我追到你家,想要见一面;你知不知道,我在飞机上做梦,好像又跟你飞去大连;你知不知道,一个男人,幽怨满腹的等电话,每每到深夜。
我的眼泪又流出来,不能作声,否则就是大声地哭泣。
电话另一端也没有声音,好久,她对我说,谢谢。
乔菲对我说,谢谢。
……
我压低声音:“还有事吗?我有文件要看。”
“……
那好,再见。”
“再见。”
我看着屏幕暗淡,关上电话,收线,上车。
车子在午夜的街头狂奔,像是失去控制的断弦之箭。
我的眼前,是混乱的道路,绝望的人生。
车子一头撞在滨海路旁边的大树上。我的头磕在方向盘上,又在下一秒钟被气囊顶起,头向后顶在车座上,不能呼吸。
我再次醒来,周围一片雪白。然后我看见家明的脸。我现在人在医院。我好像只有眼皮能动。
“醒了,就自己起来吃饭吧。”他说,“我们医院食堂伙食很好。”
原来没受大伤,我坐起来,自己倒水喝。
家明仔细看看我:“你有搞错没有?你自杀啊?”
“开玩笑。小小事故,我酒喝得高了点。”我说,“你通知我单位给我请假没?”
“今天星期六。”
“哦。什么时间?”
“下午2点。”
“你没有告诉爸妈吧?”
“没有,我也是刚刚过来的。”
我脱了病号服,换上自己的衣服。要走的时候,家明说:“哎对了,明芳来做检查,我刚才看见她了,你不去打个招呼?”
“逗我呢?你看我现在狼狈的样子。”我说。我的头上还有小块的纱布和绷带。
我的车子已经被拖走修理了,我在医院的停车场找到家明的车子,开到门诊部的门口,看见做完了检查出来的明芳,身边是她的丈夫,我见过的周南。
这样看来,她的肚子已经挺大的了。走路也不是很方便,被她丈夫扶着,上了自己的车。我走在他们后面。可是,他们的车子开得歪歪斜斜,我一看,是左后胎没气了。
他们自己也发现了,我按按车笛,他们停下来。我也下了车。
见是我,两个人都挺高兴的。
我指着明芳的肚子说:“怎么长得这么快?”
“哪能不快?再过两个月就生了。”周南说。
明芳看看我的头:“你怎么了?”
“摔倒了。”我说,“姐夫,你在这换胎,我送明芳回家吧。”
“不麻烦你吗?”
“要不然我也没什么事。”这是实话。
去明芳家的路上,她把刚刚给小孩子照的超声波图片让我看,在浅灰色虚虚的影像上告诉我,这是心脏,这是肺,这是他的后背。
“这么小,就什么器官都有了?”
“都有了。生出来,连头发都会有,好吧?”
我笑起来。
“你可真是让人羡慕啊。”
“羡慕,就自己成家,也生一个孩子吧,家阳。”
我沉默,继续开车。
余光里,看见明芳看着我,她温柔地对我说:“有了这个家和这个孩子,你会安定下来,会快乐起来的。家阳。”
第三十四章
乔菲
我放下电话,自己有点发呆。
家阳在世界的另一端,我使劲想,想不起来他的样子。
我现在住在大学城的留学生宿舍,一个人一个房间,房间里有卫生间和小小的厨具,每一层有公共的浴室。
我在银行开了账户,收到第一个月的奖学金,蒙彼利埃没有卖中国电话卡的,我在从马赛回来的华人同学手里买到,第一个电话打给他,话未说到十句,家阳说,还有文件要看,再见。
电脑的声音提示:您通话的时间是1分25秒。
我看看手里这一张画着猴子脸的85分钟的电话卡,不知道剩下的时间要打给谁。
7月了。天气炎热。别人放假,学校给我们仍然安排了繁重的功课。
我在翻译学院注册,所在的一个班,专授法汉翻译课程。学生不多,两个香港同学,三个台湾的,两个比利时男孩,四个法国人,还有我这唯一一个中国大陆的学生,大家已经都有了一定的语言基础和工作经验,来到这里接受的是拔高训练。
每天的第一节课,老师一定会放一段时事新闻的广播,时间是10分钟左右,要求我们做笔录,然后进行交替传译。这个练习的时间逐渐增长到15分钟,20分钟,我的笔记越记越少,译出内容越来越丰富详细。
上午的第二节课是中法社会生活各个领域知识的介绍,用以帮助我们扩大单词量,我从“野兽派艺术”背到“非洲树蛇”,从“微电子撞击”背到“弗朗哥主义”。
这样学习的课程让人痛苦不堪,我直到绞尽脑汁,眼圈清黑。不过也有苦中作乐的时候。
下午的时间由学生自己支配,混熟了的同学们约定了一同在图书馆做作业,帮忙修改错误。
我们有时分别买了水果,去海边游泳,聊天,某一个下午规定只能使用一种语言,法语,汉语,英语。
有天早上上课之前,从比利时来的乔特拿着报纸从外面跑过来,对我们说:“我说我昨天在海滩见到那个人就觉得脸熟,果然是罗纳尔多。”
我看看报纸,花边新闻版的大标题写着:镑球星罗纳尔多昨日在巴拉瓦斯海滩度假。
“那你当时不说。”我说,“我还没有要到签名。”
“嗨,我就看到一个人身边带着美女,脑袋挺大,门牙中间还有缝儿,觉得面熟嘛,想不起来是谁。”
“你现在想起来没有新闻价值啊。”法国男孩达米安抢白他。
“我这就是事后诸葛亮啊。”乔特用中文说。
大家都笑起来。
从香港来的蓉蓉小提琴拉得非常漂亮,在市中心剧院广场上的酒吧做兼职,我们偶尔去捧场。
这一群说中国话的年轻人引起了酒吧老板的注意。他提议我们不如在他的酒吧做一个关于中国的活动日,正是旅游季节,这定会吸引大批的游客,收入可以与我们五五分帐。
我们觉得很有趣,答应了他。
我们用竹枝阂带来的中国结装饰酒吧,从台湾来的女孩会书法,在宣纸上用大字抄写了几首唐诗贴在墙上,俨然已有古色;我们点上从中国商店买来的薰香,于是又添古香;西洋酒吧在这一天将供应中国烧酒和各式从中国饭店订购的小点心;我们也请到了旅居的中国画家,到时候现场泼墨。
一个星期,好像一切准备得当,老板说:“哎好像还差点什么。你们谁会唱歌?”
达米安的嘴巴很快:“我听见菲洗衣服的时候唱歌,唱得很好啊。”
我倒并不会怯场,只是想做得漂亮点。
我在学校的网吧里下载了《茉莉花》和《流年》的伴奏音乐,歌词翻译成法文。自己站在镜子前演练,唱到“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就愣在了那里,看看自己的手心,我曾经与谁狭路相逢,如今天各一方?
中国日活动的那一天,酒吧里高朋满座,气氛热烈。到最后,人人都会用中文说“你好,谢谢,恭喜发财”,甚至“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我在这一夜也遇到了老朋友,以及已经回国的欧德费兰迪。她从远处跑过来拥抱我,吻我的脸:“乔菲,你还记不记得我?”
我也抱着她:“我怎么会忘了?是你教会我吸烟。”
“啊你终于来了蒙彼利埃。过得愉快吗?”
“非常好。谢谢,谢谢。”
学成中文的欧德回到家乡,现在在市政厅国际事务办公室负责与友好城市成都的联络工作。她把家里的地址和电话留给我,嘱咐我说:“乔菲,你有空可以去找我。”
这便是有朋友的好处,天涯海角不期而遇的温暖。
在这一个月,我的基础课程结束,20分满分的两门功课,老师都给了我16。打电话到邻居家,请阿姨转告给我的爸妈,对于分数,他们没有概念,我于是说得很简单,我在班里考了第一。这样好的消息,还要告诉谁?我拨通程家阳的手机,电话被转到了秘书台。
我于是又打电话给欧德,问能不能在周末拜访她家。
她说:“当然,当然,乔菲,如果你是好人的话,你就一定要来。”
欧德的家在蒙彼利埃的老城区。
青石板路,乳白砖墙,棕榈树掩映古老楼房。
我一步一步走在狭窄潮湿的街道里,想像着,有多少木轮的车子曾经在这里经过,送来阳光口味的葡萄美酒;有多少人在这里经过,寂寞地行走着自己的历史。
如此浪漫的情怀却不适合我这样的糊涂虫。走着走着,发现不见街牌,不见行人,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我要找的那条街。
差不多是傍晚了,不远处,有小店亮起招牌,我想去问问路,走近了看,是家披萨店。
柜台里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正从烤箱里拿出新出炉的批萨。那张饼烤得火候正好,有着厚厚的奶酪,鲜艳的番茄,酥润的蘑菇还微翘起一角的圆葱。男孩很满意,动作麻利地将饼切成均匀的几大块,转身放在橱窗里。这时他看见我。
我觉得这个人是见过的,可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
年轻的脸,黑发黑眼,向我微微笑:“小姐,新出炉的批萨,要不要尝一尝?”
“我想跟您问问路。”
我话音未落,有人从柜台里面出来,是我的朋友欧德。
“菲儿,我在等你。你自己找到了?真了不起。快进来。”
欧德对男孩子说:“这是我的中国朋友,乔菲。”
她又对我说:“菲,这是我的弟弟,祖祖。”
世界真小,我于是一下子想起来,这是哪里见过的男孩子。同一时间,听见他说:“对了,我们见过的,在巴黎。”
祖祖是欧德的弟弟,正是我在巴黎邂逅的年轻宪兵。姐弟俩是一样的热心肠。
他是19岁的男孩子,高大英俊,抿着嘴阿笑,有点害羞的样子,现在休假,帮助外出的爸爸妈妈打理家里的饼店。
费兰迪家是意大利裔,他们的饼店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是欧德和祖祖的爷爷创建,门面虽然不大,却深受街坊四邻的欢迎,在这一街区也是颇有名气。
“可是,到了我们这一代,遭遇产业危机。”欧德说。
“说得这么严重,是怎么回事?”我问。
欧德指指弟弟:“家里的手艺传男不传女,我爸爸要把店交给祖祖经营,可他根本不想继承。”
“那他想做什么?”
祖祖正准备打烊,将遮挡橱窗的木板一块块地镶上。
“他想去非洲。头戴蓝盔到那里维和。”欧德咯咯地笑起来,“逗不逗?你都不知道现在的小孩子是怎么想的。”
“他不想,你可以学手艺继承饼店啊。”
“我?”欧德伸出手,自己看一看,摇头晃脑地说,“用我这一双沾满焦油和尼古丁的手做饼卖给别人吃?算了,我跟政府没有仇,也不想添麻烦。”
我们坐着聊天。祖祖收完了店,在一旁忙忙活活。没过多久,就招呼我们吃饭。
原来他准备了奶酪火锅:山羊奶酪放在餐桌中间的小煎锅里烤化,浇在煮好的土豆上,或者蘸着面包吃。味道醇香浓郁,我胃口大开,吃了很多。
“在中国,你们吃不吃奶酪?”祖祖问。
“不,不吃。”我想一想,“吃得不多。”
我想起来,第一次,程家阳带我吃西餐,我尝尝地道的法国奶酪,当时吃得不习惯,后来,却爱上这入口回香的味道。
“中国最有名的食品是饺子。”我说。
“我们也有。”祖祖说。
“那不一样。”欧德对她的弟弟说,“中国的饺子馅不是奶酪,而是蔬菜和肉。”
“好吃吗?”他问,看看我。
“过几天我做饺子,请你们去我那里吃。好不好?”
男孩笑起来:“别说过几天,快说什么时候,我休假的时间不多。”
“那,就两天以后吧。我再请一些朋友。我们一起做一个小聚会。”
姐弟俩都很高兴,祖祖说:“我把爸的酒偷着带去。”
欧德挤着眼睛说:“嘿嘿太好了,祝你成功。”
正在这个时候,有一只大白狗从后面溜溜达达的出来,擦过我的小腿,吓了我一跳,它的前肢攀在祖祖的身上,祖祖捋一捋它额前挡住眼睛的毛发,说:“这是欧罗尔,我弟弟。”
法国人爱狗就是如此,当作自己家里的人。
他又对大狗说:“欧罗尔,这是菲,你看她法语说得这么好,厉不厉害?”
大狗“汪”了一声,算是跟我打招呼了。
别说,还真挺懂事的。
又聊了一会儿,时间晚了,我准备告辞。
欧德说:“怎么办呢?车子被我爸妈开走了。”
祖祖说:“我送。”
欧德说:“你算了吧,不要拿你的老爷摩托出来炫了。”
“我走路送她。”
“那也好。”欧德说,“菲,他送你回家,你尽管放心,我弟弟身手了得。”
法国南方的夜晚,海有多深,天就有多高,深蓝色的穹幕上,星子璀璨,有海鸟唱歌飞过,微带咸味的海风吹来,吹得树叶沙沙响,这些仿佛是人年少时心里面的声音。
这样看,祖祖不像他的姐姐。我们走到环城电动车的车站,他也没有说一句话。
电车来了,我要走了,对他说晚安,再见。
他却跟着我一起上了车:“我送你到大学城吧。”
好像又是我刚到巴黎的那一天,他们去青年旅馆的一幕。这可是个尽职尽责的宪兵。
直到走到我宿舍的楼下,我指着那扇窗子对他说:“你看,这是我的房间,两天以后,你不会找错吧。”
“不会,”他笑一笑,“不过你可要多做一些饺子。”
“没问题。”
我蹦蹦跳跳地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换衣服,洗漱,看看表,都这么晚了,我刚才一定是坐最后一班车回来的,可是,祖祖他怎么回去呢?
程家阳
明芳的孩子生下来,是个小姑娘,圆脸庞,头发长了一小层。我的手指头被她抓住,手都攥满了。
我带着我母亲准备的礼品去看明芳,在医院的病房里,还遇到了文小华。
孩子被她抱在怀里,攥着我的手。
之后,我四小华回家,路上,我们谈起这个孩子,名字还没有起好,明芳号召我们群策群力。
我说要回家翻翻字典,小华说:“普通的汉字最好,名字越普通,人就越出色。”
“有这个理论?”
“对啊。你看,家阳,小华,多普通的名字,多出色的人物。”
我笑起来。
“你等会儿有事吗?”
“没有。”我说,看看她,她也看着我。
“不如去喝茶吧。”我说。
“好啊,我认识一家台湾茶店,有各种各样的刨冰。”
两个大人,像少男少女一样在装修成卡通屋的台湾茶店里吃五颜六色的刨冰,好像返老还童。
文小华吃了一份芒果的,又吃一份山竹的,专心的品味,享受至极。我的一份,化成冰水了,才吃了一半。待到她吃得心满意足了,抬头冲我笑一笑:“谢谢你哦。”
“谢什么?”我说。
“这么耐心。等我吃完。”
“我这人倒是没有别的,耐心很多。”我很老实地说。
“我有时觉得,你是礼貌的有些骄傲的人,太不说话,拒人千里。其实……”
“不说话,是因为不太会说话;礼貌,就可以不用给出别的表情。原则上说,我是个懒人。”
她看看我,又看看窗外。
“我从小,很是争强好胜,念最好的大学,去最远的国家;工作了,秉性也是如此,做别人不做的艰难的课题,去最危险,棘手的地方采访。
做人很努力,因为心眼里相信,只要努力去做,就会争取到目标。”
她喝了一口水,脸上仍是淡淡的笑容:“直到我遇到你。
程家阳,你知不知道,你就是老外说的那种,困难的人。”
这样就开始数落我了?
“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使尽浑身解数的接近,每每发现,又像陌生人一样,又回到。
长辈赞美我,你就跟着笑笑;剩下我自己,你看也不看一眼,话也不说一句。
你不会不知道,礼貌过分就是不礼貌吧。
有时,你也让我惶恐。比如,突然就心情好起来,愿意搭载我回家,我高兴的把自己的车扔在医院。比如,突然又不忙碌了,一下午的时间陪我吃冰。”
“我不知道你开了车。”
“我自己也忘了。”
她咯的一下笑出声来:“碰到你,我就是智商为零。”
她把话说得这样清楚,终于决定不能再委屈自己。
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问题艰难,让人不知怎么作答。
也不能说抱歉,抱什么歉呢?折损了这么多出色的女孩。
我这样为难,抬起头,文小华在看我的脸。
我只是觉得喉咙发干,说不出话来。
她终于失望,自己拿起手袋,离开。
第三十六章
乔菲
我要在家里请班上的同学跟朋友吃饺子,颇费了一番功夫。
外国的白菜很硬,用水煮软了,才剁成细馅;商场里的肉馅都拌了外国的调料,我只得买来鲜肉自己加工;好在法国的白面真是质量好,又白又筋道,煮熟之后几乎透明发亮。总不能只有饺子,我把黄瓜拍碎,拌上咸盐和从中国店买到的麻酱,就做成“中国沙拉”;为防止有人吃不惯,还准备了一些三文治和两大盘子的蛋炒饭。我还买了一些水果和啤酒。
这样忙了一个下午,傍晚的时候,饺子出锅,我的朋友们也陆陆续续到了。
白菜馅的饺子很受欢迎,这北方口味的食物香港和台湾的同学也觉得新奇,更不用说外国人。食物的香味还吸引来住在同一层的留学生。于是肤色各异的年轻人挤满了我的小房间。我觉得很有成就感,这简单的食物让他们大快朵颐。
下了班的欧德费兰迪一个人来,给我们带来两只甜瓜。她吃了我做的饺子,翘起大拇指说:“好吃,好吃。”
我问她:“怎么你的弟弟没来?”
“他没来吗?”她四处看看,“嗨,谁知道呢。菲,”她把吃干净的盘子给我,“再来点炒饭。”
吃完了东西,喝茶,喝啤酒,不知谁拿来录音机播放阿拉伯音乐,有人小声地说笑,有人在房间中央的小空间里随着音乐慢慢舞动。
我坐在门口的沙发垫上,接过欧德给我的一支烟,深深吸一口,缭绕的烟雾中,觉得很愉快。
我的电话响了,我接起来说“喂”。
电话的那一边停了一会儿,然后我听见程家阳的声音:“乔菲?”
我站起来,离开自己的房间,跑到宿舍的阳台上,我说:“嗨,是我,你好啊,家阳。”
阳台上,此时月色皎洁,微风习习,柔软地拂过我的脸和脖子。我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在微笑,我说:“你那边现在是凌晨吧,怎么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
“你给我打电话了吗?我收到你的号码。”
“是啊,几天前了。我想要告诉你,我的基础课结束了,我两科都得了16分。”
“那真好。恭喜你。
……你现在在做什么?”
“跟同学一起,开派对。”
“热闹吗?”
“很好啊。我的饺子很受欢迎。”
“是啊,我知道的,你很会做东西吃。”
我觉得有很多话想对家阳说,话在心头,溜溜转转,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始。又希望他多说些什么,我最爱他的声音,从来清清楚楚没有杂质的,今天听来,又如此的柔软。
“那好,你玩吧,开心点。
再见。”
这么快就结束?
“再见。”我只好这样说。
我关上电话,向上看看夜空。
我怎么会忘了程家阳的样子,他那么漂亮。他微蹙的浓浓眉毛,他水汪汪的眼,他搅得我心烦意乱的嘴巴,他白得像我今天包的饺子皮儿一样的脸。
人隔得这么远,这样想起他,就忘了从前种种的误会和不如意,心里都是他的好,他像夏季里海浪一样的柔情蜜意。
我也不知在阳台待了多久,几乎忘了我的朋友,回去了,人都好像走光了,他们给我的纸条贴在门上,说:菲,谢谢你的饺子,和你蛋炒饭一样香喷喷的友谊。下面是列位大侠的签名。
我笑起来,把纸条拿下来,推开房门,却看见还剩一个坐在那里,仔细看我贴在写字台前的照片。他回过头,却原来是祖祖,黑发黑眼,他看着我:“我来了,不过好像东西都吃光了。”
“谁让你来得这么晚?”我说,开始四处看看,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加工给他吃。
“因为这个。”
他居然从怀里拿出一只白白的小狗,又小又胖,从他的怀里滚出来,掉到我的床上,向四处看看,发出“呜呜”的声音。
我把那只小狗抱在怀里,坐在垫子上:“这是做什么?这么大的惊喜。”
“养只小狗,日子过得就更开心了。”
“谢谢你呵,我最喜欢小狗。”
“这是刚出生的小狗,我从郊外的朋友家抱来的,你给他取个名字。”
我想一想,看看他,小狗的眼睛像祖祖的一样亮:“啊,有了。”
“什么?”
“叫祖祖,好不好?”
男孩真的认真想了想:“行啊,反正他也是意大利裔的。”
我想笑,都要憋出内伤来了。
“你饿了吧?”我说。
他点点头。
“没有饺子了。我也没有那么好的奶酪火锅招待你。”
“唉。”
“我给你炒饭。广东炒饭,好不好?”
“太好了。”
我用剩的大米饭和鸡蛋葱花给祖祖炒了一盘炒饭,又拍了个黄瓜,他没一会儿就都吃了:“真好吃。菲,谢谢。”
“哪里话。”我抱着小狗祖祖说,“我还没谢你呢。”
“我听欧德说,你想去非洲?去当维和部队?”
“对。已经递了申请了,明年春天就能知道结果。”
“为什么?”
“你呢?你为什么学翻译?”
“为了赚钱,给我爸爸妈妈花。”
祖祖点点头:“我小时候,看过一张图片,一个非洲的小女孩瘦得皮包骨头,趴在地上,就快要死了,她的后面,一只鹰准备吃掉它。”
这张图片我也在《黑镜头》上见过,当时心里庆幸生在中国,不是黑非。
躲都躲不过来的人间炼狱,生活富足无忧的法国男孩子说,就想要去那里工作。
“你去了那边,自己能做些什么呢?”
“做了总比不做好。”
还这么振振有词,理直气壮。
他看看我,我看看他,男孩突然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你的头发真好。”
“哦,这没什么,我每天早上起来,自己舔一舔,用唾沫滋润一下。”
他哈哈的笑起来:“像狗一样?”
“像祖祖一样。”我指指怀里的小狗。
时间晚了,他要回去了。
我说:“你怎么走呢?公交车都没了。”
“没有关系。我跑步回去。像那天晚上一样。”
“这么远?”
从大学城到费兰迪家的饼店,要横穿整个城市,虽然城市不大,可这仍是一段不小的距离。
“开玩笑。”祖祖很不以为然的样子,“我去年代表蒙彼利埃参加过环法自行车大赛,这算什么?我下次让你看我在阿尔卑斯山路上骑车的照片。”
男孩说着就蹦起来热身:“我要走了。”
我还没注意,高高个子的祖祖按着我的肩膀,亲亲我的脸颊:“晚安,再见。”
他说着就跑出去。
跑到楼下,打了个响亮的口哨,喊着宪兵的口令,跑步离开。
我听见不知道是哪个房间的女同学的尖叫声:“是哪个讨厌鬼?我刚刚吃了药入睡!”
我给菲打电话的时候,在另一个人的家。
我刚刚给她帮她换了衣服,喂了热水,现在,她虚弱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
明明是健康强悍的女孩子,如今这副样子,让人对文小华不得不动恻隐之心。
夏季的天空,此时已浮现鱼肚白,之前过去的是混乱的一夜。
头一天的晚上,我跟许久未见的旭东在酒吧喝酒,他说起他的生意,最近不太顺利;生活上,更加乏善可陈,他的作文物修复的新婚妻子对待他及家里的一切颇漠不关心,一张脸,就好像价值连城的故宫文物,名贵端庄,却是,死掉的一样。
我说,他这样说实在有些严重,他告诉我,有很久没见了,也不想,女人好像断了他的欲念。
他很自然地问起乔菲,他居然这么清楚地记得她的名字。
我说,喝酒。
他叹了口气,不再继续了。
文小华进来的时候,身边还有二三个男人,光鲜亮丽,气焰嚣张的一组人。
一定是看见了我,就坐在我跟旭东旁边的台子上了。叫了很多酒,大声地说笑,划拳。
我跟旭东说:“走吧。”
他拽我的胳膊,也是喝高了,声音沙哑得说:“别介意,再陪哥哥坐一会儿,兄弟。你让我现在去哪儿啊?”
我只好就坐在这里,酒喝不下去,摆弄手机,里面有秘书台发来的短信,是人在法国的乔菲的号码,我反复看那个号码。
身后的小华的声音问她身边的男士:“你刚才说,你叫什么?杰森?”
“他不是杰森,我才是,罚你喝酒。”
“好好好。”小华兴致真好,“好酒。”
旭东突然开始唱小曲:“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我头疼,贼疼。
这样过了很久。酒吧里歌手退场,DJ在放斯汀的软摇滚。
终于有人决定离开这里,文小华率领一众男友要易地再喝,走得远了,她却匆匆跑回来,原来手袋落在这里。
我们还是面对面了,她却笑起来,指着我:“杰森?”
我看看她。
她的一个男伴上来,搂着她往外走:“到处叫什么杰森,杰森在这里。”
我拍拍旭东:“哥哥,你好些没有,我送你回家。”
“不用你送。”他腾地站起来,声音清醒,气势慷慨,仿佛刚才的老酒都喝到我的肚子里,可话音还未落,他又一坐下来,闭着眼,嘴里嘟嘟囔囔地说:“送,送也别往家里送。”
有些人醉得一塌糊涂,不知此地是何地,今夕是何夕。有些人,夜却刚刚开始。
我扶着旭东走到酒吧的门口,有艳丽的女郎正推门进来。正是久违的吴嘉仪,看看我,看看旭东,他挣扎的站直身子。
吴说:“嗨。”
我说:“嗨。”
旭东说:“嘉仪。”
然后他哭起来。
我自己出来,在酒吧门口的小街上走了一小圈透透气,回头取车。我在想,这一个人适时地搭救了旭东,带他走,估计是不会回家。
正往停车场走,冷不防一辆车疯疯癫癫地急速开过来,“倏”的一下停在我的腿前三公分处。
司机从方向盘上抬起头,看着烂醉的文小华。
喝成这个样子,车子还开得这么好,改天一定要请她教我了。
她在车里看我。
谁来告诉我该怎么处理这种状况?
她在自己的车里吐。
我只好过去,打开她的车门,把她拽出来,这香槟淑女也会这样狼狈。
我送她回自己的家,一路上,小华混混沌沌,勉强说得出地址。
到了她家,我帮她清理,喂她喝水,终于安顿好她睡下。
谁让这个女郎这副样子?谁负得起这个责任?
我在她家的阳台上吸烟。
接着我给乔菲打了那个电话。
她听上去声音愉快,她的学习成绩理想,她应该会喜爱法国的生活,她从来懂得照顾好自己,在简单生活中获得丰富的快乐。这让现在的我放心,可是,嫉妒。
我走回文小华的房间,她已经醒了,静静地看着我,脸孔小得可怜。
“我得走了。我得去上班。”我说。
她低下头,慢慢地说:“对不起。”
我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心里难受,用自己出气,是小孩子。”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
接下来,有很长时间,我都没有看到文小华的专栏节目。我打了电话,给她的同事,告知的理由是,节目调整;我说了是小华的朋友,那人才说,是编辑兼主播的小华生病放假。
这样,事情就有些严重。
我知道她跟我一样,都是耽误什么也不会耽误工作的人。我给她打手机,又把电话打到家里,也都联系不上。
在从广州出差回来后,我马上又给她打了个电话。
终于找到这个人,她此时,人在家里。
“你去哪儿了?”我问,“我吓一跳,我以为你失踪了呢。”
“什么事那么严重?”她说,“我出去旅行了.否则都没有假期。”
我们一小会儿都没有说话。
“家阳,你有没有时间?现在过来一下?”
我想一想:“好。”
我到的时候,小华穿一条金蓝色的怪模怪样的长裙子来开门,实际上,她现在看上去,气色很好,人很精神漂亮。
她的房间里,摆了许多瓶瓶罐罐,长颈的,圆口的,弯弯曲曲的,有着古老华丽的花纹,墙上还有一个挂毯,带着面纱的美女骑在骆驼上。
“这是去哪里了?怎么风格都变了?”我说。
“土耳其。”
“啊好地方。”
“给你喝这个。”
我尝一尝她给我递来的饮料,香喷喷的油茶。
我笑一笑:“这一程想必非常愉快了。你把观众都给扔了。”
她坐在我身边的垫子上,看着我的脸,眼睛亮晶晶的:“非常愉快。我跟着当地人每天五遍祷告,因为他们说,真主什么都知道。我在寺庙里面问安拉,安拉你什么都知道,那你知不知道,我喜欢程家阳呢?你知不知道,他怎样想我的?”
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眼光却陷在她的眼里,不能离开。
小华的唇印在我的唇上。冰凉,柔软。
我们稍稍离开,面孔几乎相贴,我看见她眼里的笑意。
我的话说得很艰难,我说:“小华,你会后悔的,我配不上你。”
“胡说。”
她抱着我的脸,继续吻我。
乔菲
小狗祖祖就睡在我床下的小木箱子里。我吃什么,就给他吃什么;我学习的时候,无论有多热,都把他放在膝头;我每天给他洗了澡,就抱着他在床上玩一会儿。第二天发现,T恤衫上都是白色的小狗毛。
我有的时候带他去广场上玩,我买一个三文治,跟祖祖一人一半,他吃饱了,就去跟别的狗疯跑,所以说,你千万不要被任何雄性生物的外表所蒙蔽,这个平时颇有些沉默文静的家伙,在广场上叫起来能把大狗给吼下去。
终于有人来投诉:“你的狗叫声太大,影响交通?”
我本来在椅子上看书的,听了这话,抬起头,赔了一脸的笑容,却发现,原来是男孩子费兰迪,我把自己的笑容吃在嘴里,立着眉毛说:“人有人权,狗有狗权。我不能同意他叫的每一个句子,不过我誓死捍卫他吼叫的权利。”
祖祖坐在我旁边,仔细看着我:“这还了得,你再过一阵子,法语说得就比我好了。本来我念书就不多。”
我嘿嘿笑起来:“你过奖了,你看,我正好看到这一段儿。”
书上的卢梭皱着眉:“我不能同意你说的每一个字,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祖祖的手里拿着滑板,我说:“你会这个?”
“你想试试?”
“为什么不?”
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我又是体育健将。我把书放下,跃跃欲试。
可是没两下,我就撅着,双膝着地,跪在地上。小狗兴奋地在我旁边大叫,因为幸灾乐祸而激动万分。
祖祖说:“哎还挺会摔的嘛,这样不会摔到后脑。”
我疼得要命,起来拍拍手,做漫不经心状:“哎呀,这个,呵呵,比滑旱冰难点儿,哈.”
两个祖祖笑得都要背过气去了。
后来,他仔细演示又讲解了一番,天快黑的时候,虽然不太熟练,我也有模有样的了。
“真愉快,谢谢你,我要走了。”我把小狗抱起来,他今天玩疯了,累得半截舌头郎当在外面。我对祖祖说,“我还不错吧。”
“还得努力吧。”
我掉头就走。
祖祖在后面说:“菲,周末我们去亚维农好不好。那是个老城,你肯定喜欢。”
我想一想,中期课程开始之前,我还有一个礼拜的假期,亚维农是久负盛名的古城,我向往已久。我回头说:“行啊。一起去。”
“太好了。你等我电话。”
我坐环城电车回家,蓝色的车子行驶在石板路上的轨道上面,穿过广场,经过满座的咖啡凉篷,将停栖在路边的鸽子驱赶起来,呼啦啦一片一片,透过落地窗向外看,祖祖费兰迪脚蹬旱板,就在我身边,翩翩滑过。
第三十八章
程家阳
小华是处女座人,九月初,天气微微凉爽,她约了几个朋友一同出海过生日。大部分是陌生人脸孔,小华把我介绍给他们说:“这是家阳,我的男朋友。”
握手,寒暄,喝酒,讲笑话,钓鱼。我尽职尽责地陪着应酬。
他们大部分是新闻圈子里的人,聊着聊着,又开始说起行业内的传闻。谁在哪个大部委有自己的内线,谁的照片因为模仿抄袭被外国人告上法庭,谁在计划去海湾采访。
小华说:“你说什么?老赵要去海湾?”
知情者说:“不是新闻了,你怎么才知道?你最近退隐,跟不上形势了啊。老赵都在组织小分队了。怎么,你有兴趣?小华。”
“说什么呢?”小华给自己倒上一杯香槟,姿态优雅地呷一口,“生命诚可贵。”
我喝倒了一杯酒,只觉得她那天的话还在耳边,她说,喜欢去最危险,棘手的地方采访,做别人不能做的事情。
“不过,老赵这么做,我也不意外,”小华说,“他离了婚,孩子判给前妻,无牵无挂的,没有负担,来,为老赵干一杯。”
我的鱼竿响了,我去提线。
钓上来的居然是一只章鱼,圆脑袋被挂在鱼钩上,长脚顺着鱼线往上绕。这是一条无力挣扎的苍白的生命。
我把它从鱼线上拿下来,又扔回海里,放这个糊涂蛋一条生路。
天擦黑的时候,我把游艇往回开。
傍晚的海风清清爽爽的,小华从后面抱住我。
“等一下,打发他们回去,就剩我们俩。”女人的声音又软又甜。
我拍拍她放在我腰上的手:“你这样我开不好船了。”
“那你就找块礁石撞上去,咱们也不用回去了,就在那块礁石上住,变成鲁宾逊夫妇,好不好?家阳。”
我笑起来:“你这个女人坏不坏?你的朋友们怎么办?”
“他们个个是游泳好手,让他们游回去。”
我们回到港口,与朋友们分手。我载着小华去吃她喜欢的广东海鲜。
叫了几个菜,我又对服务生说:“我要一盘土豆烩茄子,您知道吗?东北菜,上面要洒上小香葱末的那种。”
“你怎么吃这种东西?”
“好吃。等会儿你尝尝。”
菜上来了,小华每样只尝一小口,吃到那盘东北菜,吃了两口,说吃饱了,说家阳你点的菜果然好吃。
我很饿,自己就着大米饭把那道菜吃得精光。
我送小华回了家,被她留下来。
聊了一会儿天儿,喝了点酒,她软软地躺在我的怀里,这个时候总应该做些什么,她的手一勾,我厩住了她。
我们第一次,我在她的身体里到达高xdx潮,中间是一切终规终矩的姿势和内容。抚摸,吸吮,进入,,夹紧,。然后她在浴室里洗澡,我去她的客厅把电视打开。
电影频道正在演《红玫瑰与白玫瑰》。从前播过的老片子,我觉得太文艺,太小资,总是换台,不过今天被一个情节吸引,女人吃着花生酱对男人说:“我是个粗人,就爱吃粗食。”陈冲扮演的女子,有着风情万种的身体,孩子一样的脑袋瓜儿,的时候会咯咯地笑。
这仿佛是我心里面那个女人的样子。
不过男人爱红玫瑰爱到骨头里,最后仍然离开她。
我听见浴室里热闹的水声,放心地流眼泪。
乔菲
我很久没做梦了,这一天,就忽然梦见了程家阳。
我在做翻译,同声传译,现场好像是我看见他在亚欧峰会上的样子,不过换过来,这次工作的人是我,程家阳安静地坐在我的旁边,我只觉得满头大汗,力不从心,回头看看他,想要问他,你为什么不帮我;在梦里,他好像读得懂人心,就对我说:“你让我怎么帮你呢?我把我有的都给了你。你看看,我现在脑袋里是空的。”他说着就要把自己的头扒开给我看,我腾的一下坐起来,已经是汗流浃背。真是恐怖的梦境。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把小狗抱过来,搂着,稍稍心安。
我早上起来,眼睛浮肿,眼圈青黑,很丑陋的样子。
我穿了裙子下楼买早餐,被祖祖费兰迪吓了一跳,他坐在自己的摩托车上,向我按按喇叭。
我人走过去,手把眼睛挡上。
“你这么早来这里做什么?”我说。
“不做什么。我告诉你,火车票买好了,周五的晚上我们出发。你干什么把眼睛挡上?”
“你打个电话不就行了?多少钱?祖祖。等会儿上楼我给你啊。”
“你怎么把眼睛挡上?”
“阳光太强,我眼睛酸。”
他跟着我去餐厅,真是不速之客,我买早点还得带他的一份。
我闷头吃早餐,不过还是一不小心,被他注意到了我的眼睛。
“怎么这么严重?是哪天玩滑板摔的?”
“摔到哪里能摔到眼睛?你当心我把你扔到茶杯里淹死。”
“这么凶。”
我叹了口气:“我做了个噩梦。梦见一个人。”
他不吃东西了,就看着我。
“他把许多东西给我,自己被掏空了。”
“真恐怖。”
“是啊。”
“我也做了个噩梦。”
“什么?”我斜着眼睛看看他,我估计他要恶搞了。
“我梦见在学校里面写作文,明明是用法语,但满张纸被批的都是错,我看一看,导师居然是你。”
我咬着牙笑着说:“我但愿给了你不及格。”
祖祖把火车票给我:“这是你的,拿好啊。我周五过来接你。”
我看看车票,20欧元:“等我一下,等会儿上楼拿钱给你。”
“这是做什么?钱也不多。”
可我知道老外习惯AA,再熟络的人也是如此,更何况,20欧元,我一换成人民币,又觉得实在不少。
“不行。这是什么道理?”
他看看我:“菲,我觉得很奇怪。”
“什么?”
“我原来觉得中国的女孩子都是最温柔顺从的,可我觉得,你是这样一个人,这么强硬,像男孩子一样。”
不是第一个人这样说我。
钱对我来说,是缺乏而让人无奈的东西,我不想在这种事情上被人瞧不起,因而显得更加敏感。
可这并不是我的错误。
我不说话,祖祖看看我,从怀里拿出一支笔来,在餐巾纸上列算式,嘴里说:“那咱们就算得清清楚楚。我一支笔,你一笔。
你在我家吃了奶酪火锅,按照店里的价,20欧元一位。
我在你家吃了炒饭,中国沙拉,还有啤酒,按照中国饭店的价格,大约是15欧元。
我拜托你养的小狗,你每天负担他大约10欧元的伙食费,现在有10天了,那么我就欠你100欧元。
这一顿早点,2。75欧元。我欠你的。
那么,小姐,我一共欠你97。25欧元,减去车票钱,我还应该给你77。25欧元。
欧拉拉,还以为作了朋友,不用算的这么清楚。”
祖祖说着就真的掏钱了,将几张钞票放在我面前。
他这么自说自话地算出这么一笔账,到头来,他还欠了我,我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我把钱推给他,放在钞票上的手突然就被他按住了。男孩的掌心暖烘烘的,他按住我的手,然后攥紧了手。
祖祖也不抬头看我,慢吞吞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困难?”
我用力甩开他,往外走。
我跑回宿舍,抱着狗,对着窗户吸烟。
我心烦意乱。
我掐着烟的手,此时尚留年轻男孩子的温度,在那一瞬间,这温度让人向往。
我喜欢高大的男孩,健康矫健的身体,清新干净的体息,我喜欢肌肤相亲,可是,我脑海里的,是另一个人的脸孔。
乔菲
过了两天,祖祖来宿舍找我。
我刚刚洗了头发,头上还包着毛巾。
我请他进来,把门打开,住在对面的男孩从屋子里面出来,跟我打招呼。
我坐在垫子上,祖祖坐在椅子上,小狗伏在他旁边,这个叛徒。
他也不说话,一会儿看看我放在桌子上的书,一会儿用手指卷一卷小狗的毛发,讪讪的。
我就有点于心不忍了。
再怎么说,他也是好朋友的弟弟,刚刚18岁的男孩子,曾经那么慷慨热忱地帮助我。
我说:“祖祖,你要不要喝点什么?我这里有绿茶,牛奶,还有啤酒。你喝点什么?”
就在我问他的同时,我听见他说:“菲,我哪里得罪你了?”
“说什么呢?你哪里得罪我了?”我把毛巾从头发上拿下来,低头的时候,心里说,好孩子,有当外交官的天赋,以退为进,还倒打我一耙。
“哈哈,祖祖你别多心,那天碰巧我心情不好。你看,你买了车票,我还没说谢谢,哎呀,谢谢,谢谢。”
“那好,请给我做一杯绿茶,加薄荷叶和一勺糖。”他说。
“我没有薄荷叶,直接在里面给你泡一块薄荷味的口香糖好吧?”
“那还是不必了。”
我把茶给他,他看着我就笑起来,我也笑了。
小狗站起来,要往外跑,一头撞在桌子上,我说:“祖祖,你这个笨蛋。”
“嘿!”男孩叫起来。
“我说的是他呀。”我说。
“你都不知道在笨蛋这个词后面加个后缀吗?应该说,”他顿一顿,很诚恳地,“祖祖,你这个小可爱的笨蛋。”
我们的亚维农之旅如期成行。
周五傍晚的时候,我们登上从蒙彼利埃出发的小火车,因为速度不及高速火车的三分之一,我们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到了亚维农。
下了火车我赶快把小狗从笼子里放出来。有人在火车站等我们,一位大叔说:“祖祖,你终于到了,我们就等你了。”
大叔也不问一问,就抱着我,说:“这就是那位小姐,哎,她真漂亮。”
我嘴上说谢谢,谢谢,心里说,大叔你抬举我了我自己心里有数我一坐火车一长途旅行脸就发黑大叔你睁眼说瞎话。
我没弄清楚状况就跟着祖祖一起叫于勒叔叔。哎呀,熟人,中国人民的老朋友,这么巧。
坐在车上我问祖祖,怎么原来有亲戚在这里?
祖祖说:“是于勒叔叔的女儿,我表姐的婚礼,明天举行,爸爸妈妈在意大利,欧德出差去了成都,我代表全家出席。”
“那你不早说,我应该打扮一下。”
祖祖看看我:“挺漂亮的啊。”
这是一个比蒙彼利埃还要小巧古典的城市,我们开车不多时,就从火车站来到了城市郊外的农庄,虽是黑夜,仍可见茂密的植物掩映白石砖墙。
大叔把车停在门口说:“先去厨房见婶婶和你姐,她们给你们准备了吃的。”
我就跟着祖祖,进了小楼,在古典简朴的房子里七转八转,刚看到红头发的美女,刚闻到肉味儿,就听见祖祖一声大笑,跑过去把美女抱住:“哈哈,你这下好了,你结婚了,下一个就是欧德了。”
抱完美女又抱完美女的妈。
不仅是抱,又抱又亲,我想起小时候看的动画片,有个搂抱怪物,法国人肯定是原型。
陌生人我抱着狗在一边跟着乐。
祖祖抱够了,把我介绍给这两位。啊,是婶婶和新娘子。我说,恭喜恭喜。然后我被热烈拥抱。行啊,大家一起来,也不差我这一个。
简单吃了饭,聊天儿,我跟她们说,我来法国做什么什么的,我是这样这样认识费兰迪姐弟俩的,我们相处是如此如此好的……
祖祖在一旁边跟狗玩,边一句接一句的溜缝。
“对,她跟欧德是同学。
对,她在保罗瓦莱利念翻译。
厉害吧,是,这里中国人不多。
有意思吧,我在巴黎还见过她哩。”
我说:“祖祖,干脆你当我的发言人吧。”
“行。”
婶婶笑嘻嘻地说:“真是的,祖祖平时都最不爱说话的。”
红发美女新娘子说:“没错啊。”
祖祖站起来:“哎呀困了,睡觉去。”
婶婶说:“你们休息吧。我带你们去房间。”
我们睡在二楼,我跟祖祖房间相对。
我向她们道了谢,说过晚安,在浴室里洗洗干净了,准备上床睡觉。
洁白柔软的床单闻上去有淡淡百合的香味,诱引人的睡意,我都快睡着了,突然想起来关窗,看看外面,只见黑煦稳的一片,望不到头,不知是什么东西。
第二天清晨我睡得心满意足地起来,打开窗子看,原来昨天晚上那大片的漆黑,竟是茂密的葡萄藤,一眼不见边际。翠绿翠绿的枝叶和果实在南方阳光下甜美得发亮,空气中弥漫着成熟葡萄馥郁的香气,我伸开双臂尽情呼吸,眼看一首七言绝句就要出来了,听见祖祖在下面喊:“你要做早操,不如下来。”
这话真是煞风景。
不过我现在看看他,他站在楼下,仰头看我,这黑头发黑眼睛的男孩子,面目非常的可爱英俊。
算了,我就不跟他介意了。
我穿上我的小蓝裙子,化了淡淡的妆,头发扎成麻花辫子。我到楼下的花园里,发现宾客已经来了很多,典礼尚未开始,她们围坐在草坪上摆满了鲜花的木桌旁聊天。
我看他们的同时,也被这些人看,我转转悠悠地跟这些人互相打量。祖祖大虾终于出现在我旁边:“这是菲,我的中国朋友。
菲,这是朋友们,乡亲们。”
“哄”的笑声,大家举杯:“欢迎欢迎。”
我端起一杯红酒:“朋友们乡亲们好。”
一饮而尽,此处掌声。
祖祖说:“好不好喝?农庄自产的,90年分,于勒叔叔的宝贝。”
“嗯。”我用力地点头,“真好喝。”
在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日子里,这个法国乡间的婚礼,是每每都值得回忆玩味的亮点。
阳光下乳白色的农庄,浸在翠绿的葡萄海里,花园里的新郎新娘都是年轻的佳人,在神父面前宣誓,要爱对方一生一世,有亲友的掌声和祝福相伴。
切蛋糕,开香槟,新郎用力摇晃,酒花飞溅,是幸运,落在每个人身上。
为新娘拖着裙裾的是一对儿小男孩小女孩,漂亮的好像我在画册里看到的西洋娃娃,我招招手,他们过来,我把他们抱在膝上,亲一亲。
“知道这是谁家的小孩子吗?”祖祖问。
我想一想:“是新郎新娘自己的?”
“这么聪明。”
猜到了,也觉得惊讶,觉得惊讶,也那么羡慕。有自己的孩子见证自己的爱情和婚礼,这是多么浪漫的事情!这又是多么奢侈的事情!
祖祖握住我的手:“跳舞吧,好不好?”
乐队此时奏快乐的音乐,新人和嘉宾在草坪上跳舞。我跟着祖祖站起来,加入他们。
乐曲一个接着一个,也不知跳了多久,我觉得汗水都要流出来,脸孔一定是又红又热,祖祖也是一样。
我们停下来,我们看着对方。
男孩说:“哎?”
“怎么了?”
“你这里好像要流出血来。”
我还没说“哪里”,就被他吻住嘴巴,话音消失在唇舌间。
这是我久违了的男孩子的拥抱亲吻。
很奇怪,分明是初初相识的异国男女,可是年轻的祖祖的怀抱让我觉得安全温暖。
我的手环住他的脖子。
他真好。
第四十章
乔菲
可是这天下午,祖祖费兰迪接到巴黎的命令,假期提前结束,他必须马上回去。
接到电话时,我们正坐在农庄的墙头上看工人收葡萄。他收了钱,很为难:“真是的,还没跟你在亚维农城里逛一逛。”想一想,又有了好主意,“我跟表哥说,让他们带着你,反正现在是周末。”
“我才不呢。”我说,“我跟你一起回去。”
他看看我,其实还挺高兴,嘴里说:“那真遗憾。”
“遗憾什么,以后再来呗。等你再休假。”
他更高兴了。
我跟祖祖与他的亲戚们道别,又乘连夜的火车赶回蒙彼利埃。他回家收拾行李,我回家睡觉。
第二天我睡醒了,准备去火车站送他,打开窗帘一看,哎呀这天气还真会应景,这终年阳光普照的地中海城市居然在这一天下起雨来。
这里是不兴打雨伞的。
因此雨不大却足够把人淋湿。
我到的时候,穿着制服的祖祖在月台上等我,我从远处看着他,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高大矫健,穿着深蓝色的军服,头戴帆帽。祖祖费兰迪非常英俊。
我走过去,他看着我。
我似乎应该说点什么,可这个时候发现语言贫乏。
我们只得拥抱在一起,直到他上车。
我心里想,他可真暖和。
过了一周,我收到他从巴黎寄来的卡片,图案是我曾跟他说过的,我最喜欢的埃菲尔铁塔。背面,祖祖只写了一句话,我很想念你。
我也结束了短暂的假期,开始了第二阶段的学习。导师是一位香港女士,姓王,曾是联合国的同声传译官,普通话说得让我自叹不如。
第一堂课便开始同声传译的训练。
老师放一段大约5分钟的法文录音,我们边听边进行译制,说出来的汉语同时被录下来。
我听了自己的录音结果,前言不搭后语,中间居然还穿插法语和英语还有我家乡的口头语,王老师问我:“乔菲,你说清楚,什么叫‘内个啥’,你总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现在只想找个地缝。
王老师说:“不知道问题在哪里?”
大家说:“在哪里?”
“听到的东西,以为听懂了,马上就脱口而出,殊不知你说的时候,就已经漏掉了后面的相关内容,没有把外语听得完整清楚,进行整合,是不可能做出好的同传的,还有,你看看你们,怎么没有一个人动笔?之前是不是白教你们速记了?”
于是这样,我以为熬过第一层炼狱,可第二层来得更是恐怖。我们仍旧是每天上午上课,听大量的录音带,作同传练习,下午仍是自由活动时间,大家捉对厮杀,这样连听带说,直让人头晕脑涨,有呕吐感。
人到了压力极大的时候,就会对自己所从事的事情的意义产生怀疑。
我为什么养熊取胆,生活得不错,却又偏向虎山行呢?
我为什么要遭这份罪呢?直觉得自己都开始掉头发,每天像得了强迫症一样,凡是听到的法语立马就要拿汉语说出来。
我想给爸爸妈妈赚钱,以我现在的能力水平,毕了业找一份薪水不错的工作,小康应该没有问题。
我没有太高的要求,真的。
如果不是钱,那是为了什么?
有一个人的影子在我的心里旋转。
他工作时精力充沛,冷静自若的潇洒作风,那样子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
程家阳。
我这样想着他,就好像真地看到了他,不过态度不好,一只手左右开弓的拍我的脸:“笨蛋,不学习,又笨又懒。”
打得我疼了。
用力挣扎着起来,发现是小狗祖祖用前爪打我。
我把薯片给他,他乐不得地跑了。
我拧拧腰,继续听广播。
程家阳
小华的节目重新开播,电视上的她仍旧是神采奕奕,高贵漂亮。因为是中断之后再开张,小华请了众多的名人明星捧场道贺。
领导面对镜头说:“这是一个面向未来,面向大众的节目。”
城中著名的CEO说:“在这里做访谈,心情愉快。”
名导演说:“我最欣赏的是这个节目的文化氛围。”
留下来的篮球巨星说:“我喜欢这节目。”
新晋的小明星说:“大家好,我四江曼玉,请大家继续资慈则样好浪漫好温馨的秀。”
金玉其外。
我在部里的咖啡厅里看到她的节目。晚上加班,大人物要与外国人通电话,交换对海湾问题的意见,我在这里待命。旁边有几位新闻司的同事,议论着什么,我听他们说:“哎可惜了可惜了。”
“什么事可惜了?”我问。
一个回答:“我的一个同学,去海湾采访,被炸掉一条腿。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回来呢。”
我愣了一下。
“孩子还小呢,给前妻带着。他说不让把这信儿告诉在青海的父母。”
“是不是姓赵?华新社的?”
“啊对。家阳,你也知道?”
“听说过。”
我的手机响了,是小华,她的节目刚刚结束。
“家阳,你猜收视率是多少?”
“多少?”
“20%,创访谈节目新高。厉不厉害?”
“恭喜你。”
我想跟她说说,她的同行老赵的事,话到嘴边,没说出来。听见电话的另一边,有人说,恭喜恭喜,这样欢乐的时候,我又何必泼她冷水?
“你什么时候下班?过来接我。”
“我?”我向四处看看,“今天挺多东西得准备,我睡值班室。”
“那好吧。给我打电话啊。”
晚上我回了跟乔菲一起住过的房子,她走之后,我自己也很少来这里。
洗澡,喝水,上网。很巧,“我就不信注册不上”也在。
我问:“你的小说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正收尾呢。你不忙吗?”
“工作完成,回家休息。”
“身边没有女人?”
“哈哈。”
“为什么哈哈?”
“没有女人在身边。”
“奇怪,我以为你恋爱了。”
“为什么这么以为?”
“你很久没来。是吗?恋爱了?终于决定再战江湖?”
“怎么说都行。”
“这是什么回答?”
“是有个女人。只是……”
“只是,她不是原来那个?”
果然是作家,隔着网络,也猜得透人心。我没有回答她。
“你知道的,”她一个字一个字的打出来,“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原来的那个怎么样?你知道她现在什么样?她变成什么样?”
我一下子就点了“离开”。
然后躺在床上吸大麻。
在忙碌的学习中,日子过得很快。
成长潜移默化,人和动物都是如此。
小白狗长了一大截,脑袋上的毛发把眼睛挡住了,我给他扎了个小辫,现在做了很嬉皮的造型。
在这样高强度的学习中,我们的同学,成绩也有了一定的进步,现在听每次练习录下的效果,也不是那么惨不忍睹了。王老师说:“谢天谢地,乔菲,我终于听到你的口头语了。”
我回答说:“内个啥,王老师,我真的不是故意说‘内个啥’的,我一着急才说东北话。”
王老师的课程在圣诞节前结束了,我得了13分,及格了,班里大部分同学都还满意自己的成绩,我们凑份子请王老师在城里很著名的一家馆子吃了顿饭。
圣诞节到新年,法国学校有两个星期的假期,老外和香港的同学都回家过节了,台湾的去了她在阿尔卑斯的男朋友家,宿舍里空荡荡的,我给国内的小丹和波波打了电话,又去超市买了足够自己两个星期的食物,准备自己给自己过。
蒙彼利埃在这个时候也挺冷的了,树叶落了一地,吹着带湿气的小凉风,不过我觉得凉,大部分是因为自己一个人过节的缘故,我独自一人拎着大包小裹回宿舍的时候,跟自己发狠:明年过节,我一定要人丁兴旺,子孙满堂!
这个时候,下起小轻雪,忽忽悠悠的飘到人的脸上,身上,我向上看一看,它们还钻到我的眼睛里,融化了再流出来,热乎乎的。
突然有人说:“你做了些什么?我们这从来不下雪。你说你做了些什么?弄得这里下雪了?”
我往前一看,下巴就差点掉下来,我对这个人说:“共和国政府供养你们怎么像对小学生?假期这么多?”
祖祖费兰迪把我手里的包裹接过去,看看我:“我护送生病的战友回家,得到一天假期,明天晚上就得回巴黎执勤了。”
我点点头,也看着他:“圣诞快乐。”
他可真有劲儿啊,手里拿着我的东西,还一把把我给抱住了。
搂抱怪物说:“圣诞快乐。”
我收拾了一下,跟祖祖去他们家过节,见到欧德,她的男友科西嘉人让,还有他们可爱的爸爸妈妈。
费兰迪家信教,吃年夜饭之前,我跟着他们祷告。
我的祷告,其实是我心里的一些愿望,我希望我喜爱的人们平安,我的爸爸妈妈,邻居家的阿姨,我眼前的费兰迪一家,我得好朋友小丹和波波,我的小狗,我希望他长得更快,更高大,还有,程家阳,我希望他快乐。
程家阳
外国人开始放假,我们这一段难得的清闲。
圣诞这一天,我跟小华去看明芳的孩子。
我把他抱起来,仔细看他小小的脸孔,水一样细嫩的皮肤,头上卷卷曲曲的毛发,小孩子身体柔软,我摇一摇他,他没长牙的嘴巴裂开就笑了。
明芳拿来水果,看见了,很高兴:“小孩子跟你笑,家阳今年要有好运气了。”
她的先生周南说:“家阳还用得着什么好运气?”
明芳看看我,又看看小华:“不是事业上,就是生活上呗,人这一生,还有什么别的所求?”
婴儿的嘴里发出声,不知道哪里躺得不太舒服,我把他立着抱起来,拍一拍。
“你们看,姿势这么标准,别当舅舅了,给我们孩子当奶爸吧。”
周南说:“那得什么工资啊?”
我实在忍不住,就笑起来。
小华说:“我说你们,姐姐,姐夫,最近看没看我的节目啊?”
“啊对了,忘了跟你说恭喜。现在这种风格比原来更轻松好看了。”周南说。
“谢谢。明年台里的计划,我的栏目是力推的项目。哎,又不知得忙成什么样子。”
我跟婴儿互相看,他的眼,透明的褐色,不知道长大后能不能也是这样好看的颜色,像那个人。
我们在明芳那里吃饭,她请了西餐店的师傅做了味道极佳的牛排。小孩子睡得早,我们不忍心打扰,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之后的节目,是去夜总会会合朋友,唱歌跳舞,消费时间。
我跟小华唱了一首《明明白白我的心》,不知道是谁的面子,居然获得满堂喝彩。
我想去外面透透气,在走廊里碰到很久不见的刘公子。我不想说话,却被满是酒气的这个人拦住。
“至于吗,程二,从小玩到大的,怎么还不说话了。”
我看看他,什么都不至于的,我从来也不愿搭理这人。
“我还真有事想问你,厉害啊,把那姑娘给弄法国去了?”
他不提这个还不要紧,提起来,我瞬时间怒火中烧,不知怎么就控制不住自己,一拳打在刘公子的脸上,他没有防备,“咚”的一下坐在地上,我还想补上几脚,看他醉醺醺的,就硬是收住了。
刘可是不服,擦擦自己的脸:“那姑娘的事,我知道,被人给陷害了,是不是?你知道这得怪谁?我告诉你,就是你,程家阳,不是你,活得那么张扬,谁能冲着她去?”
我松了领带,往外走,每走几步,就看见小华站在走廊的一边,看着我。
我们晚上去了她家,一路上也没怎么说话,我觉得她似乎听到刘公子的话,我等着女人盘问。我会老实告诉她,有这么一个女孩,把我给甩了。我不打算撒谎或者隐瞒。
不过文小华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
我们进了她的房间,她便回过头来亲吻我。
这一夜她很热情,我们摸爬滚打地坐了两次,之后她照例去洗澡,我坐着吸烟。
她从浴室里出来,我正在穿衣服。
她看一看我:“怎么你不留在这里?”
“我现在回去我那里,明天上班方便一点。”我说。
她坐在床上,背对着我,用毛巾擦头发,很长时间,也没有说话。
我穿戴整齐了,准备离开,我说:“我走了。”
小华没有说话。
我走过去:“我明天接你下班。”
她还是没有说话。
我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我说:“小华。”
她回过头,脸上居然都是泪水,我愣在那里。
女人哽咽着说:“家阳,你把我当作什么人?”
我很怕文小华这样,我很怕她哭泣,我这一颗心被她的泪水弄得又酸又软,我颓然地坐下,把她慢慢搂过来,拍拍她的后背,像今天哄那个小孩子,我慢慢地说:“别哭啊,小华,我当你是什么人?你是我的女朋友啊。”
她反而变本加厉,哭得出了声,我只好继续温言软语,脑袋里糊糊涂涂地想,对啊,电影里的,小说里的,女人原本是应该这样,显然眼泪真得很管用,至少在我这里。
那一夜,我没有离开。
后来小华很快在她那里为我准备了睡衣,文具,成套的生活用品,我们住在了一起。
第四十二章
乔菲
我在车站送祖祖的时候,他说:“既然现在放假,不如去巴黎玩。”
“我还得做功课呢,还要找地方实习,哪有时间玩。再说了,现在去巴黎做什么,天气怪冷的。”我说。
“也对。天暖一点,春天的时候去吧。我们可以去迪斯尼。”
我把他的领章扶正:“好,我去巴黎就给你打电话。”
“你敢不。”
我笑起来,他亲亲我的脸:“你可把狗养好了。”
“放心吧。”
“记得补充维生素。”
“再说就变成阿拉伯大婶了。”
火车响了,他上了火车,在上面跟我招手,我觉得很浪漫,像老电影里的镜头。火车启程,我就快看不到他的时候,做了个鬼脸。
有欧德的帮忙,圣诞节之后,我得到了在蒙彼利埃市政府实习的机会,跟她一起,协助处理该市与友好城市成都及与中国友好交往的事务。
二月份的时候,我们在蒙彼利埃举办了中国蜀地文化展,艺术品展览,音乐会,文化沙龙,还有相关企业见面会等多种形式向蒙城市民介绍了成都的社会文化经济方面的情况。中间我做了大量的工作,翻译,程序安排,会场布置等,忙忙活活,张张罗罗的,有时工作到深夜。
人在忙碌之后,忽然发现时间过得快,冬天已经结束,春天悄悄来临,嫩绿的树叶悄悄爬上枝头,地中海绿浪翻涌。
我经常收到祖祖的电话,他询问我学习工作上的情况,还有我们的小狗,我就把电话放到小狗的嘴边,他“汪”的一声,祖祖听了,哈哈的笑。
男孩的电话让我很高兴,让我知道,自己原来还被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惦念。
他告诉我不要太过辛苦。
我说,不辛苦可不行,我拿了奖学金,回去还要报效国家的。
我们从来没有探讨过这个问题,我的话好像让他意外。
“我以为你会待在这里很久,你会留在这里的。”
我想一想:“念完了书,我是要回国的。”
“……”
“你呢,祖祖,你去非洲维和的申请批准了吗?”
“还不知道结果。哎不知道中国需不需要维和。”
“去你的。我们派兵给你们维和还差不多。”
他在电话的另一端嘿嘿地笑起来。
我在这个时候,想到我年纪比这个人大,觉得他还是一个小孩子,于是心里那一点点又现实又冷酷的东西发生了作用,我慢慢地对祖祖说:“你知道的,祖祖,咱们以后有各自的生活和前程。”
他放下电话,就很久没有再打给我。
时间长了,我还真有点担心,小心翼翼地问欧德。
她很不以为然地说:“开玩笑,祖祖从来不给家里打电话的。”
我就更有点惴惴不安,可是,虽然有他的号码,我也没有打电话给祖祖。
这样又过了半个多月,一天晚上,我终于收到他的电话。其实,因为一下子放下心来,我很高兴,不过,我还是不动声色地说:“哦,是,要睡了。对,喂过了。你放心吧。你有什么事?”
他的声音很兴奋:“你猜怎么了?我在部队报名了一个汉语课程班,我要学汉语了。”
“你疯了。”
“为什么?”
“你也不去中国。”
“我退役之后就去。”
我从床上坐起来:“你怎么把什么事情都想得这么简单?”
“有什么难的事情吗?”
他还真把我给问住了。
“我不跟你说了。晚安,菲。”
祖祖挺高兴的就把电话给挂了,剩下我自己发呆。
我的工作很受外国上司的赏识,欧德告诉我,四月17日,成都市市长来访,到时候,我将为蒙彼利埃的市长做翻译。这是怎样的殊荣?我刚知道这个消息,彻夜未眠,兴奋的半夜里穿着睡衣又站到镜子前面,像日本女人一样对自己说:“加油,乔菲,要努力。”
在我忙着为两市的市长会谈作先期准备的时候,收到了另一个电话。
是程家阳。
“菲。”
他在电话的另一边只说一个字,我便感觉自己的心在颤抖。
我有多久没有接到他的电话?我有多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此刻紧紧握着手机,直到自己的手发疼为止。
“你在蒙彼利埃工作得很好,我知道,我看了你在蜀地文化展中做的笔译。非常好。”
你们知不知道一种感觉,叫作,正好。
一片田地即将干涸,忽然有温润的雨水降下来。
一朵火焰就要熄灭,忽然有干燥的柴火继续,又袅袅燃烧起来。
一只鸟在瀚海中飞行,忽然找到树枝可以停下来喘息驻脚。
我只觉得喉咙发紧,等了半天,才说:“谢谢你,家阳。”
“我要去巴黎一趟,可是,我恐怕没有时间去南方,你有没有时间过来一下?也许我们能见一面。”
我没有时间考虑,有什么对我来说比这更重要的?
“好啊,没有关系,我去巴黎,我去找你,你住在哪里?什么时候?4月17号,好,我一定去找你。”
我放下电话,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我在心里感谢上帝,我一定是做了些好事善举,他这么犒劳我。
欧德知道了我要去巴黎,非常不满意:“你疯了。
你知道这是什么机会?你在这里给市长作翻译。你以为这是在路边摊买苹果吗?”
我在收拾东西,心里对好朋友也觉得歉疚,可是,我一定要去见家阳,好像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在牵引,就像我这一生中就一定要遇到他的命运。
欧德继续说:“你再考虑一下不可以吗?你知道的,你的同学他们也在这里,如果你不做,他们也会做。你以为这么好的实习机会容易得到吗?乔菲,我以为你是把公私分的开的人。”
我打好行李直起身,我说:“对不起,欧德。我一定要去。”
“这是见谁?菲,你去见谁?”欧德坐在我的窗台上,目光定定地看着我。
“欧德,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她停一停,终于还是说出来:“那祖祖呢?你怎么样对他?你把我弟当作什么?”
我无言以对,我坐在床上,把小狗抱起来。
这个时候,觉得做人真是难,不能有一点点的唐突和恣情,自己在他们面前真是狼狈。
过了好一会儿,欧德从窗台上跳下来,拍拍我的肩:“你去吧。翻译的事,我会在接洽你的同学。
不过,乔菲,我请你,祖祖他是个年轻的笨蛋,请把事情跟他说清楚。
我告诉小华,我要陪同领导出访法国。
她正坐在沙发上看自己节目的录像,边用小刷子仔细修理自己的指甲。她听了我的话,愣了一下,看看我:“什么时候走?”
“15号的专机。”
我洗了澡出来,桌上放着她做好的甜汤,她给我成了一碗:“家阳,你尝尝,我跟妈妈学的这个汤。”
我接过来,说“谢谢”,喝了一口,味道不错。
小华缓缓的从后面抱住我,她的身上柔软温暖,隐隐有淡淡的芳香。
“家阳,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她这话让我真是诧异。
“十多号的时候,我正要组下一期节目的稿件,不能陪你去巴黎。”
“傻瓜。”我放下碗,转过身看她,“我是去工作的,再说你也忙,什么对不起?”
她双手搂着我的脖子,眼光柔柔:“可是我一直觉得,巴黎,是应该我们两个去的地方。说起来,真是的,家阳,我们都没有一同旅行过。”
“有的是机会啊。”
她仔细地看看我的脸:“我跟你在一起,觉得非常幸福,幸福得有时候欠缺真实感,我想,会不会有一天,你就突然从我的身边不见了呢?”
“我都不懂你在说些什么。”我站起来,“我去上网了。”
我听见她在我身后笑了一声,回头看看她:“你笑什么?”
“没有。你上网吧,我去睡觉。”
不需要准备节目的时候,小华的生活从容而有规律。她从不在晚上11点之后睡觉,她覆上面膜就熄了灯,我自己一个人对着电脑。
修改了一些出访的材料,我打开信箱,里面有长期设置的法国城市蒙彼利埃的天气预报。
晴,偏西风,14-19摄氏度。
真是好天气。
我的心情很好,没过多久,就要见到乔菲。
她毫不犹豫地说要来巴黎见我,那么慷慨,让人感动。
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她可还记得我的样子?
乔菲
我把小狗交给蓉蓉,请她带养,啰里啰唆的嘱咐,直说到这个南方女孩心烦,我觉得自己还没说完,还不放心,终于懂得理解祖祖在电话里的聒噪。
我坐上高速火车,不小心坐错了空调开得过足的车厢,睡到一半,冷得睁开眼,换到暖和的座位,就再也睡不着了,清醒地看着外面的风景。
有些事情,一小段,一小段地浮现在脑海里。
我跟程家阳,偶然相遇,一起旅行,,争吵,最后我一剪子把这事了断,他一脚把我踢到法国,现在,我什么都抛在脑后地去见他。
人生就是一笔乱帐,我们是两个糊涂虫。
我早上出来的急,现在觉得肚子饿了。我拿出带来的酸奶,对面坐的老婆婆说:“姑娘,给我一个。”
我悄悄打量这不知什么时候坐在我对面的人,她穿着一身旧的已经看不出纹样的花布裙子,长长的白头发披在肩上,面孔是地中海颜色,黑红黑红的,阳光泛滥的症状,她的脸上勾勾回回的很多皱纹,一只鹰勾鼻,像足巫婆的样子,她的身上发出陈年奶酪的味道。这种人大多是不好惹的,我乖乖拿了一盒给她。
却被她攥住手:“你看什么?”
“小姐你好漂亮。”
我自认还是够机智的。
她听了,笑一笑,脸孔上的线条柔和一些:“年轻的时候,我与弗朗索瓦是情人。弗朗索瓦,你知道吗?”
“密特朗总统?”
“别人倒是那么叫他的。”
“哈哈,幸会。”
她还攥着我的手,不松开。
“小姐,你吃酸奶,黄桃味的。你尝尝,我可爱吃了。”我想把我的手拿回来。
“我给你看看手相吧,姑娘。相识就是缘分。”
“我是中国手,你看的是外国线,你不要乱讲。”
“去巴黎做什么?”
“见朋友。”
“不要去。”
我呆在那里。
老婆婆松开我的手,看看我:“到了站,就请回去。”
“我不信。”
“那就试一试。”
她喝了酸奶,看看前面的车厢:“查票的来了,我得走了。”
我其实是个最迷信的人,在国内的时候就总是求着波波帮我卜命,如今在这里不期然遇见法国的半仙,说这样晦气的话,让我心中不安。
我叹口气,我去,无非是要见程家阳一面,我想跟他道谢,我想谢他给了我梦寐以求的留学机会。我们不可能还有什么复杂的瓜葛,我对此很清楚。既然这样,事情还会坏到什么地步呢?不过如此了。
我到了巴黎,正是中午,在地铁里转了一圈,在协和广场上上来,终于找到家阳住的宾馆。
进门就见用中文和法文书写的横幅:热烈欢迎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团莅临。
好气派。
我不知自己此时的样子怎样,进门便被笑容可掬的大堂服务经理拦住。
“小姐是住店还是找人?”
“我找人。”我说。
“那请这边来。”
老外还是笑眯眯的,小声地对我说:“我们这里现在接待高规格的贵宾,安全方面不得不加强控制,您请原谅,只要通报一下就好。”一面又虚伪地说,“啊,您居然说法语,真是奇迹。”
我心里很不舒服,我不用查房间号,家阳早就告诉我了,我现在要上去找他,我们约好了,他在等我。可我惯常太顾及别人的面子,我随他去,到了前台,我刚要说话,却注意到旁边的一位在登记的中国女郎。
女郎的衣着光鲜亮丽,带着成套的路易威登,流利地用英语说:“您好,我要找中国代表团的程家阳先生,请您通报一下。”
我低下头,在自己的包里找点什么,留心她说话。
前台的服务生说:“小姐,程先生在等您。”
我的手一抖。
有服务生问我:“小姐,能为您效劳吗?”
我在这一刻抬起头来,与要离开的女郎打了个照面。
我看看她,她看看我。
这张脸,这么美丽强悍,神采飞扬的一张脸,我是见过的,我记得她看着家阳胜券在握的微笑,我现在真的糊涂了,家阳在等她?那我呢?
女郎看着我笑了:“中国人?你好。”
当然她是不认得我的,我说“你好”,她已随引路的服务生离开了。她去见等她的家阳。
我的背包掉在地上。
宾馆的大堂,天南海北的富人川流不息,春风满面的侍应迎来送往,只有我自己,孤身一人。
此处于我,是冰冷的空城。
程家阳
开完了会,我留在宾馆等乔菲。
心脏因为长期的等待,变成敏感的一根弦,门口哪怕有细微的脚步声,也让我的心念乱。
前台打电话说她来了,我走到门口等待,房门刚被敲了一下,我便一下打开。
如堕冰窟。
文小华笑靥如花:“家阳,我还想给你一个惊喜,怎么你还在等我?”
第四十四章
程家阳
我一遍一遍地拨乔菲的电话,没人接。
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她答应我说会来见我。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脸色,文小华坐在我的对面,看我像疯子一样的吸烟,打电话。
这样过了不知多久,我站起来,走到窗边,遥望远处的协和广场和杜勒里花园,居然是黄昏了,暮霭中的行人来来往往。
我的心中,由最初的怀疑和失望,现在变得忧心忡忡,无论乔菲来不来见我,她总该给我打个电话,她孤身一个女孩子,我担心她出事。
我对小华说得老实,她进来后,我说:“小华,我确实在等另外一个女朋友。”
她说:“好啊,我们一起等。”又问我:“那你看到我还是惊喜的,对不对?”
我点头,就开始一直打电话,不再有空跟她说话。
有人来敲我的房门,我跑过去开门,原来是团里的随行秘书,告诉我,领导临时改变计划,我们将在今天晚上离开巴黎,乘坐快速火车去布鲁塞尔。
我说:“好。”
自己缓缓坐下来,觉得头疼。
小华说:“怎么样?你联系上她了?”
“没有。”我摇摇头。
“那你快继续给她打电话啊,你们走了,她过来扑空怎么办?”
我看看小华,手放在她的肩上,我这么明目张胆,她却如此替我着想,我说:“你说得对啊,小华,谢谢你。我得告诉她不要来了,我得走了。”
“快打电话。找到她。”她打电话给我。
可是这个时候,我的电话就响了,我看看号码,是乔菲打过来的,在那一刻,我在想,我用什么方法把代表团摆脱,我必须留在这里等她。
我接起来电话:“喂?”
“家阳。”
“你在哪呢?”
我一下站起来。
“我在蒙彼利埃。你听我说,真是抱歉,我临时有一个重要的考试,我刚刚考完。我忘了告诉你。”
没有关系,我心里说,她没出现状况就好。
“那你什么时候能过来?不,或者我去找你。”
“不不,我过不去了,你也不要过来,我最近很忙,我可能还要跟导师去别处实习,我……”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是不是在说,我们这一次,不能见面?我觉得鼻子里发酸,好半天,我才说:“菲,你怎么才给我打电话?我担心你出事。”
“会出什么事?家阳,我不跟你说了,我们再联系好不好?”
她急急收了线。
我看着自己的电话显示:36秒。
好长时间,我都没有动。
小华问:“是你的朋友?是她给你的电话?”
我点点头,转过头来看她。
“怎么样?”
“没怎么样。”我拨拨她的头发,摸得到的女人,美丽可爱,“她不过来了。”
“小华。”
“啊?”
“我们还有一点点时间。我陪你去餐馆吃饭好不好?”
“好。”她抱住我。
“虽然我们这次恐怕不能在巴黎逛一逛,不过,也许我们在布鲁塞尔有时间。你说呢?”
“跟你在一起,哪里都好。”
她亲亲我。
下楼到酒店的大堂,经理看见我们,上来打招呼。
我说,带我的女朋友去吃晚饭。
大堂经理说:“街角不远的红鹤餐厅,牛排实在是好吃,您请去那里尝尝。”
我说,谢谢,谢谢,您这里有晚报吗?
他马上拿来一份。
我跟小华向外走的时候,随手翻开看看,惹人注目的标题上写着:巴黎市区近来骚乱增多,政府增加警力确保市民安全。
小华把报纸夺下来:“跟我吃饭还看报,你眼里有没有我?”
我笑起来,任她把报纸扔在檐廊下的纸篓里:“好,我们专心吃饭。”
乔菲
我给家阳回了电话,人坐在里昂车站的长椅上,正在等晚上回南方的火车。
那个老婆婆告诉我得真没错,我要是下了火车就回去,也不会看见不想见到的东西,到现在,心脏也不会这么闷闷的疼痛。
家阳没有错,我当然知道他在等我,可是他有了新的生活,有了跟他那样般配的出色的女孩,我自己心里是清楚的,我也没有错,我不给他找麻烦,我从来不想给他找麻烦。
我头疼地想起来,我回去还得重新找实习的地方,还有论文得做,七月,我可能就要回国了,回去了,还要找工作,这些都是很繁琐的现实里的事情,不过想起这些,也有别的作用,我觉得还有许多是得忙着呢,感情上的烦恼真是奢侈。我负担不起。
我正坐着发呆,有人对我说:“小姐,谁允许你不经过宪兵部队的允许就私自来巴黎?”
我回头,原来是祖祖,穿着制服,牵着狗,正在巡逻。对啊,火车站这是他的地盘。
我的鼻子堵得慌,我看着他,慢慢地说:“祖祖。”
他看看我:“问你话呢,你听不懂法语啊?怎么来之前不给宪兵部队打电话?我好准备红地毯迎接。”
我又笑出来。
他把狗交给同事,跟他们说了几句话,就在我身边坐下来。
“你不执勤吗?”
“休息一会儿,不碍事。”他说,“我有好消息。”
“什么?”
“我被批准去非洲维和了。”
我知道这是他的理想,可是我高兴不起来,那是非洲,战乱,瘟疫横行的黑非洲,“你去多久?哪个国家?”
“科特迪瓦。一年。”
“祖祖,你要小心。”
“当然。”他说,“菲,你怎么了?”
“怎么了?”
“我都看你挺长时间了。你满脸阴云,挤眉弄眼的,你的样子好像要自杀。”
“去你的。”
“哎我还没问你,你怎么自己来了巴黎,也不给我打电话?你来巴黎做什么?好像不是因为我吧?”
这时,我想起欧德的话。祖祖的脸在我眼前,年轻英俊的脸孔,不着一丝的风霜,是再清纯不过的男孩子。
“祖祖,这是个挺长的故事。”
“你愿意说?”
“我愿意告诉你。”
“……”
“我来见一个朋友,在中国的时候,我跟他在一起生活过。不过,刚才,我没能见到他,所以有点难过。
因为有太多的不同,我们不能够在一起。
不过我很爱他,到现在,也是如此。
他把一些东西带走,又把一些东西留在我的生命里。”
祖祖的脸敛起笑容,现在非常严肃。
我在说这么老土的话,这些事情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现在开了口,就突然觉得有很强的欲望想要倾诉,有些秘密埋在心里,埋得太苦,我不堪重负。
“我们,我跟他,曾经有过一个不成形的小孩子。我没有能力抚养,只好,拿掉他。”
他看着我。
“所以,祖祖,可能,我跟你印象中的实在不一样。
还有,我是个不健康的人,拿掉那个孩子的时候,出了一点事故,我以后恐怕都不会再有小孩子了。
我总是觉得,我会自己生活一辈子的。”
我慢慢地这样说完,觉得心里好像真得轻松一些,一直以来,做个有秘密又故作坚强的人,我可真累。
可是我没有眼泪。
祖祖有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深深呼出一口气,揉揉眼眶,又看看我:“菲,你要不要抱一下?”
之后多年,我仍不能忘怀这个法国男孩子的拥抱,在我的心最脆弱的时候,我在他温厚的臂弯中,像有一阵又轻又暖的小南风,慢慢熨帖心头上狰狞的伤口。
4月17日,巴黎,里昂火车站,这是一个普通的黄昏。
片刻。
我只觉得祖祖的臂忽然僵硬,他在一瞬间站起来,用力把我挡向身后,强光,巨响,我用手挡住眼睛,我失去了知觉。
杨明娜饰演练辟邪 近日,由梁胜权、黄俊文执导,佟梦实、王秀竹、杨明娜等主演的古装玄幻剧《玄门大师》已上线播出。实力派演员杨明娜在剧中饰演了五岳仙盟副盟主练辟邪,是一个冷艳霸气的毒舌师傅,也是一个耗尽心力,并救下了所有人的武林高手。该角色一出场,网友就被杨明娜强大的气场所震慑,并且直呼:不敢跟练辟邪B...
2 小龙女女星,李小龙女友她眼波传情,温柔可人, 还是颇具英气的美丽女子。她是传说中李小龙的女友之一,他们自幼相识,也是与李小龙合作最多的女演员,是李小龙的“银幕情侣”。如今,李小龙已经去世四十三年,而如今的她已经六十四岁,而却一直都没有结婚。文/优影视苗可秀,1952年出生于中国香港,祖籍广东,演员、主持人。1970年,1...
3 大侠霍元甲电视剧人物人员演员表赵文卓,大大侠霍元甲赵文卓电视剧近日由赵文卓领衔主演,毛林林、寇家瑞、贾宏伟、许政国等主演的中华武术正剧《大侠霍元甲》已与7月28日在央视播出。由爱奇艺、完美世界影视及完美建信联合出品,郭靖宇担任总监制及编剧,李莅樱担任总制片人,柏杉、刘方导演的45集热血传奇电视剧。 《大侠霍元甲》讲述“戊戌变法”失败后九州苍凉,武术宗师霍元甲如...
4 哈利波特秃头是谁,哈利波特演员变丑当年的《哈利波特》究竟有多火?第一部小说出版后,据新闻报道,首版精装图书五百本迅速脱销。在短短几个月内,销量便超过了15万本。随后,由小说改编而成的第一部电影《哈利波特与魔法石》于2002年大陆上映,相信这是许多人的青春回忆。岁月如歌,《哈利波特》系列小说完结至今已经有13年了,系列电影也近9年了。...
5 思美人里的张仪爱谁,思美人张仪和屈原《思美人》中的张仪可以说是为了家国天下不惜牺牲一个女人一生的幸福,而且这个女人还爱着张仪。男人总是利用女人的爱来捆绑住女人的心从而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张仪的雄心壮志、野心勃勃要靠一个女人得到吗?难道他除了把田姬献给楚王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当然不是,他决定把田姬送给楚王,只是因为田姬对他忠心耿耿,他利用...
6 白鹿吴谨言比身高,许凯和白鹿身高许凯是在去年的时候,火起来的一个男星,当初许凯的一出现也是震惊了很多的网友,心想这世间竟然还有如此的美男子,被他给迷的神魂颠倒了起来,如今许凯出道也是有了一段的时间,有了很很多的作品,在里面的他都是有和很多美女合作,当两大女主角碰在一起之后会怎么样呢?吴谨言是许凯的当初走红的电视剧里面女主,当初在《...
7 马向阳中刘玉龙扮演者“不良青年”一直是影视剧中一个特殊存在群体,他们通常不务正业游走街头,持棒呼棍游手好闲,是影视剧作品中常见的反面形象,尤其在非主角视角的作品中,这些“古惑仔”似乎更被统一化地打上了“强霸”“没头脑”和“空有一身蛮力”的标签,愈加模式化的脸谱让角色塑造更难出彩,对演员也更是一种考验。这时候,谁能在人物...
8 五号特工组冈本扮演者更多热门阅读:冈本和坚果手机、小米和初音未来,手机跨界营销你还有什么没听过苹果被泄密,信息安全再敲警钟,这些手机厂商泄密门你知道多少?乐视手机奄奄一息,但你知道“梦想窒息”手机曾经有多么努力吗如果你看过周星驰的电影,可能会记得其中那个达文西发明的并没有什么用的手电筒:有光时一定亮、没光时一定灭。很多...
9 丁小岱扮演者是混血嘛由当红实力派演员张翰担任总制片人并携手阚清子、雅玫、郭子千、刘长德、徐阁等人主演的都市励志情感大戏《如若巴黎不快乐》正在芒果TV独家热播中,目前该剧播放量已逼近七亿。昨晚的剧情中,郭子千饰演的何喜嘉正式登场。作为洁白(雅玫饰)的妹妹,她对外隐瞒身份成为阮曼君(阚清子饰)的助理,实时监听佟画夫妇的动向...
10 程雨柔的扮演者星娱CP,现实中你的恋爱是哪一对呢?副标题:《逆袭之星途璀璨》情侣CP,你粉哪一对?最近奇剧频出,《双世宠妃》、《我的前半生》......当然,前段时间一直粉的由橙光游戏改变的影视剧《逆袭之星途璀璨》剧情引人入胜。由兴格传媒、企鹅影视共同出品,普提查 克瑟辛(Push)、宋轶、彦希、种丹妮、韩雪、胡...
杨明娜饰演练辟邪 近日,由梁胜权、黄俊文执导,佟梦实、王秀竹、杨明娜等主演的古装玄幻剧《玄门大师》已上线播出。实力派演员杨明娜在剧中饰演了五岳仙盟副盟主练辟邪,是一个冷艳霸气的毒舌师傅,也是一个耗尽心力,并救下了所有人的武林高手。该角色一出场,网友就被杨明娜强大的气场所震慑,并且直呼:不敢跟练辟邪B...
2 小龙女女星,李小龙女友她眼波传情,温柔可人, 还是颇具英气的美丽女子。她是传说中李小龙的女友之一,他们自幼相识,也是与李小龙合作最多的女演员,是李小龙的“银幕情侣”。如今,李小龙已经去世四十三年,而如今的她已经六十四岁,而却一直都没有结婚。文/优影视苗可秀,1952年出生于中国香港,祖籍广东,演员、主持人。1970年,1...
3 大侠霍元甲电视剧人物人员演员表赵文卓,大大侠霍元甲赵文卓电视剧近日由赵文卓领衔主演,毛林林、寇家瑞、贾宏伟、许政国等主演的中华武术正剧《大侠霍元甲》已与7月28日在央视播出。由爱奇艺、完美世界影视及完美建信联合出品,郭靖宇担任总监制及编剧,李莅樱担任总制片人,柏杉、刘方导演的45集热血传奇电视剧。 《大侠霍元甲》讲述“戊戌变法”失败后九州苍凉,武术宗师霍元甲如...
4 哈利波特秃头是谁,哈利波特演员变丑当年的《哈利波特》究竟有多火?第一部小说出版后,据新闻报道,首版精装图书五百本迅速脱销。在短短几个月内,销量便超过了15万本。随后,由小说改编而成的第一部电影《哈利波特与魔法石》于2002年大陆上映,相信这是许多人的青春回忆。岁月如歌,《哈利波特》系列小说完结至今已经有13年了,系列电影也近9年了。...
5 思美人里的张仪爱谁,思美人张仪和屈原《思美人》中的张仪可以说是为了家国天下不惜牺牲一个女人一生的幸福,而且这个女人还爱着张仪。男人总是利用女人的爱来捆绑住女人的心从而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张仪的雄心壮志、野心勃勃要靠一个女人得到吗?难道他除了把田姬献给楚王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当然不是,他决定把田姬送给楚王,只是因为田姬对他忠心耿耿,他利用...
6 白鹿吴谨言比身高,许凯和白鹿身高许凯是在去年的时候,火起来的一个男星,当初许凯的一出现也是震惊了很多的网友,心想这世间竟然还有如此的美男子,被他给迷的神魂颠倒了起来,如今许凯出道也是有了一段的时间,有了很很多的作品,在里面的他都是有和很多美女合作,当两大女主角碰在一起之后会怎么样呢?吴谨言是许凯的当初走红的电视剧里面女主,当初在《...
7 马向阳中刘玉龙扮演者“不良青年”一直是影视剧中一个特殊存在群体,他们通常不务正业游走街头,持棒呼棍游手好闲,是影视剧作品中常见的反面形象,尤其在非主角视角的作品中,这些“古惑仔”似乎更被统一化地打上了“强霸”“没头脑”和“空有一身蛮力”的标签,愈加模式化的脸谱让角色塑造更难出彩,对演员也更是一种考验。这时候,谁能在人物...
8 五号特工组冈本扮演者更多热门阅读:冈本和坚果手机、小米和初音未来,手机跨界营销你还有什么没听过苹果被泄密,信息安全再敲警钟,这些手机厂商泄密门你知道多少?乐视手机奄奄一息,但你知道“梦想窒息”手机曾经有多么努力吗如果你看过周星驰的电影,可能会记得其中那个达文西发明的并没有什么用的手电筒:有光时一定亮、没光时一定灭。很多...
9 丁小岱扮演者是混血嘛由当红实力派演员张翰担任总制片人并携手阚清子、雅玫、郭子千、刘长德、徐阁等人主演的都市励志情感大戏《如若巴黎不快乐》正在芒果TV独家热播中,目前该剧播放量已逼近七亿。昨晚的剧情中,郭子千饰演的何喜嘉正式登场。作为洁白(雅玫饰)的妹妹,她对外隐瞒身份成为阮曼君(阚清子饰)的助理,实时监听佟画夫妇的动向...
10 程雨柔的扮演者星娱CP,现实中你的恋爱是哪一对呢?副标题:《逆袭之星途璀璨》情侣CP,你粉哪一对?最近奇剧频出,《双世宠妃》、《我的前半生》......当然,前段时间一直粉的由橙光游戏改变的影视剧《逆袭之星途璀璨》剧情引人入胜。由兴格传媒、企鹅影视共同出品,普提查 克瑟辛(Push)、宋轶、彦希、种丹妮、韩雪、胡...
关于新趣头条 | 联系方式 | 发展历程 | 新趣头条帮助 | 广告联系 | 网站地图
备案号:粤ICP备8888888号-2 技术支持:娱乐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