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 小翠花 扮演者

鄂省监利三官殿刘家湾，东临洪湖戴家场，北倚东荆河府场镇。村湾里有一奇人，姓李名和清，是方圆十里闻名的道土先生。

李和清师从于父，其道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得益于他有几方面胜过他老头子。

李和清男生女相，慈眉善目，尤其写得一手好字。乡邻做裱化煞，其正楷中规中矩，笔锋遒劲内敛，字如其人。

李和清最引人注目的是下巴左右各生一痣，痣上生得一窝虎须，名曰：乾坤阴阳须！

八十年代初，文革结束，土地包产到户，复古风渐渐刮起。死人请道土做斋；病人做裱化煞；小孩算命排八字；起屋定朝向看风水等等……

五月梅雨季节，江汉平原一带潮湿而闷热。农村早稻田秧苗刚刚插播完，秧兜泛青发苗，郁郁葱葱。

李和清忙完农事，一大早铺纸临墨，用罗盘压着黄裱，准备把耽搁多日，乡邻们求做的裱写出来。

临近中午，翠花大婶在后面厨房叫他吃饭，李和清还有最后几个印章要盖，没有应声附和。

翠花大婶生的人高马大，做事风风火火，与李道土性格相反，屋里屋外，田间地头像男人一样，耕地犁田全靠她。

“个死抽筋滴，喊你半天，快催克（吃饭），我田里还要下化肥咧！”翠花婶不仅身板扎实，嗓门也大。

李道土皱了皱眉，下巴处“阴阳乾坤须”自然上翘，不怒自威。翠花婶子知趣地闭住了嘴。帮忙收恰桌子上的笔墨纸砚。李道土心中有气：老子虽然不事农活，靠一支笔，一张嘴，养活一家老少绰绰有余。狗曰地娘们开口死呀活的，不留点口德！

“哼！到一边去，别到这里添乱。”李道土用手打了一下翠花婶子。

翠花婶子手一缩，带动压黄裱的罗盘。

“咣当！”罗盘摔到地下，一破两半。

“哎呀！你这败家娘们！”李道土险些站立不稳，头轻脚重。连忙躬身捡起罗盘，心里痛得半死。翠花婶子知道闯了大祸，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这镏金黄铜罗盘，可是李道土祖传之物，传了好几代人。李道土平常都用手巾包裹着，初一十五，祖师爷成道之日，恭恭敬敬摆放在神堂之上，焚香淋浴，比拜祖宗还要心诚。

“蚂蚁钻进你裤裆里了，不安神滴东西！”平时不骂人的李道土，这回开了荤口。

“老娘真是牛屎堆上开花，碰见你这种人！好心跟你收拾东西，还呕气！”翠花大婶气哼哼地走了。

李和清用手巾小心包好破了的罗盘，心里默默地把“天地国亲师”祈祷了一遍罗盘被粗枝大叶的老婆不小心碰落地下摔破，李和清气得半死，哪里吃得进饭。心想不如找理发匠贺老头剃头，去去晦气。

村外三岔路口，贺老头“老中青理发店”招牌用红油漆写在几块门板上非常醒目。

“憨豆，你师傅呢？”

憨豆从小患小儿麻痹症，走路像铁拐李上西天，一跑一踮。先前学了一年裁缝，是狗屁不通，心思全放在姑娘伢们身上。他父母没办法，求剃头匠贺老头收他为徒，好话说尽。常言道：带会徒弟，饿死师傅。贺老头心善，见他残疾，勉强答应了。开春四五月，剃头刮脸没有现存葫芦练手法，贺老头让他把家里的葫芦瓢拿来练艺，几个月下来，水瓢刮破了几个，贺老头还是不放心他拿剃刀，谁愿意把脸让他当瓢刮，当葫芦修。

憨豆正躺在圈圈椅子上用一支好脚蹬地，转圈圈玩，享受腾云驾雾的乐趣，见李道土来了，连忙起身让坐。

“师傅蹲茅坑拉屎克了，李先生您郎坐！”

李先生见贺老头不在，往圈圈椅子上一躺，说：憨豆，你跟我先把头发一洗，再按一会摩，理发修面让你师傅来。

“好嘞！您就躺下眯一会。”

憨豆麻利地打好洗头水，让李道土躬身，三下五除二就洗好了。憨豆又让李道土躺下来，用“绕指柔”的手法给李道士按摩。不一会儿，李道土鼻间想起均匀的鼾声。憨豆心想：这李先生一脸和善，我今天趁他睡着了，不如拿他练练手艺！看到李道士下巴处两窝胡须碍眼，不如把它先处理掉，再跟先生修面。

憨豆蹑手蹑脚拿来剪刀，“咔嚓”一声，右下巴一寸来长虎须如秋风卷落叶，应声掉地。

李先生微微睁眼一瞄，见憨豆手拿剪刀，梦睡中感觉有什么风吹草动。警觉地问：憨豆你要搞么事？

“我跟先生把胡须剪了，再跟您郎修个面。”憨豆讨好地说。

李道士心中一惊，“蹬”地一声弹起身子，往理发镜片上一看。

这下一看不打紧，李道土眼冒金星，跌坐在圈圈椅子上，双眉紧皱，痛不欲生。

憨豆不明白自己犯了大忌，舌头打个滚，喊人不蚀本。“先生稍安勿躁，左边一窝……”

不等憨豆说完，李道土扬手一掌打掉了他手中剪刀。

“你这个墙上跑马，不回头的畜牲，跟老子滚！”

活该这憨豆天生是铁匠铺的料——挨打的货。

贺老头借着茅坑一窝九斤蔸（一种根系发达的草），好不容易拉了几坨驴子屎。听得店铺内有争吵声，揉了一把稻草，抺了屁股慌张跑来。

见李道土憋红的脸上，下巴处少了一窝招牌虎须。心中喑暗叫苦：这唱戏的腿抽筋，叫我如何下得了台。

剃头师傅自古以来没有哪个敢剪有痣之须。剪人痣上之须，轻则去财，重则损寿。

李道土下巴处“阴阳乾坤须”生的独特，格外招眼。他比身家性命一样爱护，洗脸都不敢碰它。

“李先生，憨豆不懂事，都是我的错，没有交待清楚，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李道士心想：老子今天怎么这样倒霉，人死不能复生，胡须明年还可再长。

“你这混账东西，百事不成！”李道土起身瞪眼又骂了一句憨豆。

贺老头点头哈腰，口里陪着小心送走李道土。回到剃头铺，喊憨豆来到身边，说：憨豆，你也不小了，这李道土的“阴阳乾坤须”只有你下得了手。我恐怕教不了你，要你老头子另请良师。李先生懂法术，你剃了他的招牌胡须，我怕他害你，回去到神堂前，点三柱香，找一根擀面杖跪在上面，可破解道士法术。

贺老头千叮咛万祝嘱：切记！不懂就问你老头子。

憨豆回到家，从神堂香盒里抽出三支香，若干黄纸。准备点燃拜祖宗作祈祷，忽然想起贺老头说要跪到擀面杖上。他一踮一冲地跑到厨房，寻擀面杖。他老头子放牛回家，看见他东翻西找，问：憨豆，你在找么东西呢？

憨豆一五一十把贺老头的话照说了一遍。话未说完，他老头牛鞭子劈头盖脸就挥上来了。

可怜憨豆是炉子里的铁，天生做锤子买卖的料。

太阳西沉，李道士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丑事，从村子外绕了一大圈，才回到家中蒙头便睡。

翠花大婶喊他吃晚饭，他也不吱声。以为李道土还在生一个破罗盘的气，扳过他身子欲抱李道土起床，忽然之间发现他下巴处少了一撮毛。

“你理发修面，咋去了大半天，就剪了一窝须呢？要不我帮你把这边也剪掉，人显得年轻一些。”

“哼！你还糊涂些！”李道土气得直哼。

时至半夜，一天未吃饭的李道土昏昏沉沉睡去，睡梦中好像自己身子轻飘飘游出了房间，向村子三岔路口走去。

走在前面忽隐忽现是一位小孩影子，李道士心中好奇，脚步随前面影子追去。

李道士怎么样发力，就是差一步。抬头望了四周，顿时毛骨悚然。自己怎么来到了荒野外埋死人地方的“断魂岭”。慌乱中欲转身回去。

“李先生！慢走！”眼前一六七岁孩童站在李道土面前。

“你不是吴庚小儿吗？你咋在这儿呢？”李道土见是本湾小儿吴庚，几年前溺水而亡，今夜在此相遇，末免关心地问道。

“李先生，我在阴间做了无影童子，今夜受黑白无常之差，特请先生梦游断魂岒，破析今世前生，善恶，嗔痴，因果。”吴庚小子边说边走。

“你在阴间过得好吗？”李道土好奇地问。

“这断魂岭属我管辖，先生放心好了，厉鬼恶煞伤害不了您。我阳寿命虽短，但宿命以偿还清楚。前世取蛙籽，掏鸟巢害性命甚多，故一报还一报。只是苦了我父母，他们生我养我空欢喜一场，望先生回去跟我父母道报一声，保重身体，随遇而安！望兄弟姐妹孝顺父母，替吴庚行孝。”

吴庚小儿说完，倒地叩拜，泣不成声。

李道土欲扶起吴庚小儿，只见那影子飘忽不定，早以跳到前面去了。李道土紧跟其后，忽然被后面什么东西扯着，回头一望，见披发凸眼，口吐长舌的女鬼，口中发出丝丝哀嚎声：李先生，吾乃屈氏是也，在世时与丈夫为一小事呕气，上吊自尽，阳寿未满，来阴间做了孤魂野鬼。心中有愧于丈夫，未曾孝敬双亲，思念孩子。望先生回去为我升裱超度。

李道土心惊肉跳，连声道：你放开手来，有话慢慢说。

女鬼放开双手，跪下便拜：还有一事有求先生转告我夫，我坟墓前一老柳树，根系侵入棺椁，盘缠我颈部，不甚安宁，望我夫念其夫妻一场，将我残骸移至祖坟地。先生切记！切记！屈氏拜托先生了。

李道土见屈氏讲的甚是可怜，满口答应。

屈氏起身应谢，不见踪影。李道土心想这阴阳同理，恩怨难了，因果循环，六道轮回可惜世上有几人相信呢？

李道士在沉思间，忽见一破衣烂襟的老者站在面前。“李先生，可曾认识你我？”

李道士望着老者，似曾面熟。问：“有点眼熟，好像见过您。”

“先生忘了吗？我乃肖嗔是也，年轻时，家境甚好，吃喝嫖赌，游手好闲，坐吃山空，二老被我活活气死。我生六子，家道中落，吾老至死，儿孙也末孝敬于我，阎王爷命我在悔过亭推磨，几时石磨无齿，方能转世投胎。”

“你我生前是乡邻，我坟冢乃先生父亲所堪舆，案山不正，居高临水，土移风摧，坟崩椁露，我不怪先父，命中未修德，子孙不贤，望李先生禀示族之晚辈，培土植青，免我阴间受风伤气扰，不胜感激！”肖嗔老儿言罢再三叩谢。

“好！我一定转告你家族子嗣，你放心去吧！”李道土挥手作别，肖嗔叩首而退。

这忠孝好比参天之木，根愈深，花则奇香，果则其繁，一代接一代要培土施肥，才根深叶茂，花香果甜。家风亦如此，世上俗人有几人明得了世理呢？

“李先生，有无影童子作陪，好闲情雅致！”遐思间，一标致中年妇人站在李道土面前。

“淑华婶子，您有何事？”李道土认识此人，乃同村之人，离世三十余年，两儿一女皆成远近闻名之翘楚。无娘孩子早当家，凭勤劳智慧，富甲一方。

“今闻先生夜游断魂岭，请先生代禀我儿我女，他父新坟，低我墓冢，望儿女清明年节，不再培土，恐生不利。望儿女悯寒惜贫，广济乡邻，多积德修福，才是传家兴业之根本。不结无业之游民，少贪口舌之欢，妄杀生，止奢侈。望先生劳心转告我儿我女，淑华拜谢了！”

淑华英年早逝，在世时贤惠和善，友爱乡邻。德祥叔即当爹又当妈，含辛茹苦把儿女拉扯大。儿女也争气发奋，所置家业颇丰。三十多年，每逢清明，年节，儿女携儿领孙祭拜亲人，培土除荒。坟头高于其它墓地。德祥叔年前离世，儿女尽人子之责，风光下葬。

“先生！您口信一定带到，勿让我失望。”

“一定！一定！您宅心仁厚，儿女之幸，子孙之福也！”李先生连忙应允道。

淑华婶道了万福而退。

“先生救我！李先生救我！”李道土抬头闻声望去，见一血淋淋的年青人被两只恶犬嘶咬，好不怵人。

“先生莫理他，这是孬种铁鸡公，生前坑蒙拐骗，贪婪无厌。在乡邻面前伪装慈善，包藏祸心。”吴庚小儿愤愤不平。

“可惜年纪轻的，天遭横祸。”李道土惋惜道。

“有好多家庭被他骗的倾家荡产，妻离子散。最可恨，这杂种刻薄如蚂蝗，手下工人一年忙当头，工钱一分挣不到，还挨一顿揍。此人不死，天理难容！”吴庚小儿说得激动时，放了一声响屁。

“哈，哈哈……你未吃五谷杂粮，放屁都是香的。”李道士笑着说。

李道土随吴庚小儿前行，忽听有叮当之声，夹杂着吆喝：快点走，磨叽磨叽啥！

迎面走来一赤裸裸的丑鬼，龌龊的样子，用双手遮挡着羞处。肩胛处用铁链穿锁着，被两小鬼牵引着走。

“这不是缺德书记吗？”李道土仔细一瞧，问吴庚小儿。

“是他，两小鬼带他享受丰富大餐去的。”吴庚小子边说边做吃的手姿。

“缺德书记”生前喜欢整人，害人。挖绝户坟，敲寡妇门，干尽缺德事。更可恨的是，欺男霸女，好色如命。多少家庭毁在其裆下之祸根。

缺德事做多了，老天不容，阎王爷索命。这两小鬼牵着他去食臭蛆腐尸。

“不知他，有没有口信要我带回去？”李道土自言自语。

“先生莫管他了，他罪业太重，您也超渡不了他。”吴庚小儿催李道土快走。

“马上到了老窑口，土地老爷住在那里，先生自行前去，我怕土地爷的拐杖。”

“先生替我带的口信千万别忘记了哦！”吴庚小儿叮嘱道。

“你放心回去吧，我一定带到。”李道土回应吴庚小儿。

“是谁吵吵闹闹？”一矮锉子老头，现身窖头。

“又是你这贪玩的小子！”老头举拐欲打，吴庚小儿一溜儿不见踪影。

“先生今游断魂岭，回去将所见所闻，告之阳世之人，多积德行善，信六道轮回之法。马上鸡鸣晨司，先生请回去吧！”矮矬子老头伸手一推。李道土梦中惊醒。

窗外，泛起一星破晓，李道土身上渗出一些虚汗，老婆两只肥胯子正好压在胸口。李道土身子虚弱，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搬不动，于是用一手好指甲，用劲一掐。

“你清早晨发个么神经！”翠花大婶被掐痛了，移开两只大象般的肥腿。

“老子还差点死滴你手里了！迟早被你送终，到阎王爷那去报到。”李道士骂道。

有道是：

昭昭日月藏乾坤，

善恶因果六道真。

梦中说破阴阳事，

无憾清明雨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