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小学的时候,听亲戚说,我父亲一辈子是穷光蛋,到了大学,就听爷爷奶奶很肯定地说,我父亲这辈子一定是穷光蛋。我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很少见他回来,不明白他为什么一辈子困在贫穷的沼泽里。我小时候怀疑他身上装着一个大漏斗,后来怀疑他受到了贫穷的诅咒。
这次,在爷爷弥留之际,他回来了。头发蓬乱,发梢沾着点点水泥,眼白带着血丝,好像在工地上干了一个通宵才急急忙忙赶回家。因为长年累月暴晒,脸黝黑油腻,像贴了一层厚厚的火锅底料。他穿着印迹斑斑的短袖、大裤衩和拖鞋,小腿和脚趾上留着洗不净的水泥印,呈灰白色。村里人在背后笑他当了二三十年包工头,还穿得这么寒酸。
他坐在爷爷的床头,不怎么说话。早晚给爷爷抹一抹身子,时不时摸一摸他的手,如果他的手热乎乎的,他就感到心安,好像他父亲只是睡着而已。他给他喂牛奶和鸡汤,像一个大孝子。
爷爷迟迟不断气。伯父和三叔等不及了,他俩承包了大工程,担心在家耽搁一天,工人就会出乱子,于是匆匆忙忙包了辆面包车回东莞。可车子刚出省,爷爷就去世了,好像在跟他们赌气似的。
爷爷去世的那一刻,父亲恰好走到床头看他。他口吐白沫,长长地叹了口气,就走了。父亲抱住他的身体呼喊,眼泪止不住地流。
爷爷在土地上辛苦耕耘一辈子,省吃俭用,还是很穷,生了病也少有人问津,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很不甘心,脾气变得古怪起来,要吃蛋糕、糍粑、甜品……凡是以前舍不得吃的都想品尝一番。故意刁难照顾他的外人,踢被子,发脾气,滚下床,直到儿子照顾他,他才变得温顺起来。他曾说,他死后,不要做假事,直接把他的遗体扔进河里了事。可是他的儿子们心怀愧疚,决定把葬礼办得风风光光。伯父和三叔商量了一下,决定三兄弟每人出四万块钱办丧事。
父亲身上只有两万块钱,到哪去筹剩下的两万呢?他打电话给大老板,有的电话打不通,有的说没钱,有的说下个月月底给钱。父亲一听大老板诉苦,竟忙不迭地说:“没关系,等你有钱再说!”
干活的钱要不回来,到哪去借钱?他想到了我姨夫,姨夫曾经向他借了四万块钱,后来投资失败,破产了,更倒霉的是,他还染上了病。他想到了大舅,大舅在银行上班,应该有的是钱,可惜他前年精神失常了,在精神病院住了很长时间。他又想到了两个兄弟,两个兄弟都比他有钱,但是,他是最早当工头的,他俩曾在他手下打工,他怎么好意思向他们借钱?他也没有有钱的朋友,在外闯荡多年,没有傍上一个大款,身边聚集的都是穷光蛋。还是跟外婆借钱吧!大舅给了外婆不少钱。要说面子,当年外婆过六十大寿,他给了外婆六千元,临走时,厚着脸皮跟外婆借了八千元,这么丢脸的事他都做出来了,现在应该也可以。人活一世,必须能屈能伸,面子又值几个钱?再说了,他只是运气不好罢了。
父亲真的找外婆借钱了。外婆瘫痪在床,瘦成皮包骨,头秃得只剩几根白发,脸颊凹陷,鼻孔大得出奇,嘴角不住地流口水,看起来好像离大限不远了。父亲第一次发现岳母老成这样,感到震惊,喉咙像被痰卡住了。
大舅给外婆擦了擦口水,看着父亲冷笑起来,说:“没见过你这么没用的男人!”外婆推了一把大舅,狠狠地说:“死疯子,别乱说!”“呵呵,你看他那倒霉相!”大舅指着父亲,“千万不要借钱给别人,不然,你就倒了霉!”“再乱说,就把你送到精神病院去!”外婆训斥他。父亲低垂着头,眉头上的皱纹更深了,他抿着干燥的嘴唇,眼神木讷,像被训的孩子。
母亲尴尬地笑道:“哥,你去外面坐,别挡住光线了。”大舅走到门口,突然转身说:“妈昨晚拉血了,她活不了几天。”母亲的眉头也皱成了一团。父亲的胳膊上瞬间起了鸡皮疙瘩。如果外婆去世了,他要借的就不只是两万块钱了。
三舅的女儿从小没有母亲,由外婆拉扯大。外婆瘫痪了,她仍跟外婆住在一间屋里。虽然是十一二岁的女孩,但还不懂照顾自己,也不会收拾屋子。头上爬满虱子,裙子脏兮兮的,脖子上挂着褪色的项链,指甲涂得红红的。她的床在外婆的床下,由一张破床单和旧棉被搭成,棉被上堆着一些脏衣服和一个旧书包,还有两条男人的内裤,书包里塞满了化妆品。屋角放着一个尿桶。屋里空气浑浊,苍蝇在嗡嗡地叫。
母亲几年没有回家了,见外婆住在这样的地方,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把所有的脏衣服和床单扔进洗衣机,把棉被下的糖纸和废纸丢进垃圾桶,把棉被挂到外面晒。扫着扫着,从床底下扫出一大块硬邦邦的猪蹄和一个干瘪的火龙果。母亲惊讶地问外婆:“妈,你昨天吃了火龙果吗?”外婆点了点头。母亲仔细查看便盆,确定那不是血,松了口气。
父亲的鸡皮疙瘩退了下去,他从口袋里摸出五百块钱放到外婆手里,说:“妈,等我收到钱,再多寄一些给你。”外婆接过钱说:“我活不了多久了,还要钱干什么?你们多回来看看我还差不多。”父亲嘴上说“会的”,也许心里在想:没钱,回来有什么意思?
父亲从外婆家逃出来,心情很沉重。虽说不必在意疯子的话,可是,那些话语确实扎进了他的心里,流出了血。更让他痛苦的是,外婆老成这样了,他却什么都没有为她做过。
他在桥上慢慢踱着步,远远看见一个人影歪歪扭扭地朝他走来。近了,才看清,那是一个女人。父亲记不得她叫什么名字了,只知道她丈夫是个疯子,一发疯,就打她。“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父亲惊讶地叫道。
这女人肩膀倾斜,头颅歪向一边,走路一瘸一拐的,年龄跟他差不多,头发全白了。“哎呀,你是老二吗?”女人放下扁担叫起来。
“是啊,几年不见,你怎么变成这样啦?”父亲用同情的眼神打量着她,他似乎还记得,她以前高大强壮,身板挺得笔直。
“做事累的,命不好。”女人悻悻地说。
“你儿子和女儿呢?”
“女儿嫁了,儿子找不到工作。”
父亲想起她儿子好像半疯,就更加可怜这个女人了,“一定要注意身体啊,别太累了。”他知道这是废话,可除此之外,能说什么呢?
女人盯住父亲问道:“你是大老板,在外面肯定赚了不少钱,能不能把我儿子也带过去赚钱?”
父亲愣了一下。女人的眼神充满期待,父亲心一软,话就从嘴里溜了出去:“等我父亲的事弄完,让你儿子跟我一起去!”
女人的脸立即松弛下来,嘴角扬起了笑容,女人说:“还是你好说话,我前两天跟你弟弟说,他不答应。”
女人一走,父亲就后悔了,谁会带一个疯子干活呢?
先把他撂在一边吧,先想想去哪里筹钱。父亲看着河两岸的建筑发呆。这些年,曾经跟他一起外出打工的人都盖起了三四层的房子,房子一座比一座雄伟大气,好像要决个高下似的。父亲的房子还在想象的世界里,母亲曾劝他盖房,他老说:“盖房子干嘛?现在又不回去住!那些人花光半辈子积蓄盖房子,还不是让它发霉?我没那么傻!等我老了,盖一层就好。”可是,老了,还有力气盖房子吗?
父亲的目光不知不觉落到了一座闪着金光的欧式房子上,房子的主人是父亲的同学,不过那位同学今年得癌症死了。土石的老婆得了宫颈癌,小平的老婆得了口腔癌,老莫得了食道癌。盖这么好的房子有什么用?还没享受一下,人就死了……父亲点燃一根烟,努力把思绪拉到重要的事情上。跟老三借钱吧!等我拿到钱,马上还给他,那位老板答应下个月二十三号给我三万块钱。父亲决定马上行动起来,深怕一迟疑,就改变了想法。
他回家找三叔,三叔不在,伯父看到他,呵斥道:“大家都在忙,你在干什么?你这懒鬼,懒得要死!快骑上我的摩托车买纸钱去!”
父亲连忙去开车,我跟他一起去帮忙。车子驶过一大片一大片绿油油的红土地。
“爷爷以前在这里种西瓜!”我指着一块长满荒草的地说,“等你们老了,也可以在这里种西瓜。”
父亲瞟了眼那块土地,说:“种什么西瓜?等我老了,就去当保安。”
“你不要土地了?”“种地能赚几个钱?”
“你老了,谁愿意雇你当保安?你还能在外面打一辈子工吗?”父亲不回答。
我继续说:“爷爷说,土地才是最可靠的,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
父亲仍不说话,他对土地没有感情,可外面的世界也留不住他。
父亲买完纸钱回来,看到三叔在派人去请法师,三婶也在他旁边。父亲看了看三婶阴沉的脸,没敢吭声。等三婶一走,父亲赶紧拉住三叔,故作镇定地说:“老三,借我两万块钱,那穷鬼老板说要下个月二十三号给钱,你借我两万,他一给钱,我就还你,你放心,肯定还!”
三叔顿了顿,好像在思考什么,父亲盯住他的脸,心跳加快起来。要是三弟因为怕老婆,不愿意借钱给我,怎么办?父亲紧张极了。
三叔终于转了父亲两万块钱,然后悄声说:“不要让她知道。”
见三叔如此善解人意,父亲很高兴,心想:幸亏我年轻的时候帮了他。在父亲和三叔二十多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三叔偷橘子,被人发现了,打折了腿,对方还要把他送到警察局,父亲挺身而出,替三叔坐了牢。
晚上,父亲发现三婶看他的眼神不对劲,总是斜着眼睛看他,说话也阴阳怪气,语气极其傲慢。他尽量避开她。可是,伯父喝了酒,变得口无遮拦起来,当着众人的面,就训斥父亲:“你这个没卵用的,总是赚不到钱!你们两口子到底在干什么!”爷爷一走,伯父马上就摆出了家长的架势。伯母呵斥伯父闭嘴,但是伯父眯着醉醺醺的眼睛说:“没有卵用的,四万块钱都拿不出!”三叔夺了他的酒杯,厌烦地说:“好了,别喝了。”“你抢我酒杯干什么?我就是要骂死他们两口子!这么多年了,总是没钱,两口子到底在干什么?”伯父用手指着父亲,露出鄙视的神情。父亲沉着脸,默不作声。从此,这件事成了母亲责怪父亲是软蛋的又一证据。
晚饭后,伯父叫父亲洗碗。父亲在家里从没洗过碗,因为家务事是女人的活,现在让他洗三大桌的碗,无疑是侮辱他。可是父亲爽快地答应了。母亲气不过,一边洗碗,一边骂父亲软蛋,父亲没好气地说:“你这女人心胸怎么这么狭隘,你大度一点行不行?”“我没有你那么大度,我不会热脸贴冷屁股!”母亲愤怒地叫道。父亲不再理她,抱起一大叠碗小心翼翼地放进碗盆里,再洒上几滴洗洁精,把起茧子的大手伸进热水里搅动起来,不一会儿,泡泡就浮上来了,他抓住一只碗奋力地刷起来,汗水顺着脸颊流到了脖子上。
母亲洗着洗着,突然想到了什么,问:“他怎么知道你四万块钱都拿不出?老三告诉他了?”父亲没吭声。母亲冷笑起来,“哼!借了他两万块钱就到处去说,他打到我,我还没跟他要钱呢!”在我读小学的时候,有一次,父亲和三叔合伙帮人盖房子,母亲负责给桶装泥浆,因为楼上的木架没搭稳,桶从半空中掉下来,把楼下的母亲砸伤了,从此,母亲的双腿重得像两块大石,走路很费劲,姿势僵硬笨拙,她感到很自卑,再也没有勇气踏入社会了。
“好了,少说两句!”父亲很怕母亲翻出陈年旧事,把旧怨新怨聚集在一起。
“为什么不说?我就要说!你们兄弟一起打到我的,他为什么不肯出一分钱?我要去法院告他!”母亲咬牙切齿地说。
父亲不愿伤害兄弟情义,所以,从来没有想过为母亲讨回公道,母亲每次抱怨,他都不吭声,这使她更气愤。她站起身,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我从没见过你这么没用的男人!”说完,走了出去。父亲没抬头,继续刷碗。
葬礼上突然来了一对母女。我小时候见过她们,她们是爷爷奶奶的亲戚,我听爷爷奶奶说,父亲以前和这个年轻的女人谈过恋爱,后来不知为什么,分手了。母亲对这个女人恨之入骨,部分原因是这个女人身材高大窈窕,而她不仅矮小,还像残疾人,最主要的是这个女人在母亲结婚前给父亲写了一封信,信上全是难舍难分的话语,母亲洗父亲衣服的时候,看到了信,气得牙齿打颤,发誓有机会一定要报复这个女人。现在机会来了。
母亲是怎么报复她的?我没有见到,只是从母亲嘴里听到一点经过。母亲说,她一见到这个女人,就骂她“贱人”,把她往门外推,女人哭着走远了,她仍在后面骂她“贱人”。我不知道父亲是否知道此事,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有时我感觉他对母亲说话的语气带着怨恨。
爷爷的葬礼非常隆重。饭桌上有鸽子肉、牛蛙肉、甲鱼肉、虾子肉……各种爷爷生前吃不到的食物,戏班唱的戏曲都是爷爷喜欢听的,有一个打扮得妖艳的女人哭得很伤心,像是被男人抛弃了似的,哭得山崩地裂。只有一件事让我不满,吹海螺的法师、打鼓的大爷在嚼槟榔,拉二胡的大叔拉着拉着睡着了,这些人连装都懒得装,太不敬业了。
奶奶是葬礼上哭得最伤心的人。她跟爷爷的感情并不好,但是爷爷去世时,她抱住棺材哭得撕心裂肺,一边哭,一边叫:“老的啊老的,你死了,我怎么办啊!”奶奶哭的不是爷爷,而是她自己。
过了头七,大家就各奔东西了,大概要等奶奶去世了,才会再聚。
父亲没有忘记对斜背女人的承诺,可是,一个疯子能干什么活呢?父亲心里懊悔不迭。他给了我两百块钱,让我去跟斜背女人说他没有办法带她儿子走,这两百算作道歉费。我去斜背女人家,她家的门锁着。我从狗洞里看到一个赤裸的老男人被铁链拴着,在粪堆里打滚,嘴里骂骂咧咧。我很害怕,偷偷地跑掉了。
我一回到家,就见刘奇和他十七岁的老婆坐在桌旁。刘奇生了两个儿子,很缺钱,想跟父亲去外面打工。“你老婆怎么办,你不怕她再被人偷了?”父亲看着他傻笑的老婆问。他老婆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走路歪歪斜斜,脑子不太清白,说话含混不清。她给刘奇生了两个儿子后,失踪了一段时间,后来突然回来了,没有人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刘奇很庆幸早点把她结扎了。“我不能为了守她,就不养儿子了吧?”刘奇无奈地说。他壮实得像头牛,干活有使不完的劲,就是头脑不聪明,家境贫寒,所以到了四十岁才结婚。父亲想到自己需要一个忠诚的人干活,于是答应带刘奇去。刘奇站起来,叫他老婆走,他老婆坐着不动,只是傻笑,口水流到了衣襟。刘奇用她的衣袖粗暴地抹去口水,吼道:“死傻婆,还不走?”她老婆起身,抱住他的胳膊,一瘸一拐地跟在他后面。
我告诉父亲,那女人不在家。父亲把两百块钱给奶奶,并告诉她原因。
奶奶接过钱,狠狠地瞅着父亲,骂道:“你怎么这么没脑子!答应她干什么?还给她两百块钱道歉。道什么歉?你欠她什么?一年到头不见你寄几个钱给我,现在这么大方!”父亲尴尬地说:“这女人命不好。”“我的命就好?生了三个儿子,没有一个有良心!”奶奶翘起腿,擤了擤鼻涕悲伤地说道。
父亲赶紧从右边裤兜里掏出五百元,恭恭敬敬地给奶奶,看奶奶的脸色还是不对,又从左边裤兜里摸出三百元,说:“收到钱,我再多给你寄一些。”
奶奶攥着一千元,脸色变得温和了,说:“你要趁我还活着的时候,找找自己的土地,你只有女儿,将来会嫁出去,你以后把土地送给你弟弟。”
父亲想起了爷爷生前告诫他的话:“你要找到自己的土地,将来老了,回来还能靠种地养活自己。”爷爷知道父亲赚不到钱,早就为他想好了后路,但是父亲觉得很丢脸没把爷爷的话当回事。
“你把土地送给他,他儿子会给你养老。”奶奶认为自己为父亲考虑得很周全。
“这事以后再说吧!”父亲羞愧地说。
“你以后要常回来看我,我活不了多久了。”奶奶说得很动情。
父亲伤感地答道:“会的。”
爷爷去世后,我跟着父母去了广东。过了三个月,我听老家的人说,斜背女人疯了,光着身子到处跑,又过了没多久,村里人发现她躺在邻村的马路上死了。我不知道奶奶有没有把钱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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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一回到广东,就急忙去找安徽佬,安徽佬欠他七万块钱,上个月他去他那儿喝酒,他拍着胸脯承诺中秋节前一定给他五万块,现在中秋节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钱影儿都没看见,电话也不接。他打电话给安徽佬的女婿,他女婿说他没跟岳父住在一起,不了解他的事。父亲找安徽佬的微信,没想到,安徽佬已经把他删了。他急忙坐车去安徽佬家,可是,那里大门紧闭,邻居说安徽佬中秋节前已经搬走了。
父亲还清楚地记得,那天,安徽佬邀请他去他家喝酒,他穿着绘有金龙花纹的短袖、酒红色的紧身短裤和白色的鳄鱼皮鞋,脖子上戴着很粗的金项链,俨然一个暴发户。他带他看新买的奔驰,还给他介绍他的情妇——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长着蛇精脸大胸脯的女人。他这么有钱,七万块钱算什么?父亲对他很有信心。
父亲站在门口,脑袋发蒙,一股热流从脚底窜上了脑门。他还是不敢相信安徽佬会欺骗他!他又打电话给安徽佬的女婿,带着怒气问:“你岳父搬到哪里去了?”
安徽佬的女婿也很气愤地说:“我怎么知道?我也在找他,他还欠我三万块钱!”
父亲突然感到很绝望,挂断电话,猛抽了一口烟,然后绕着房子走了一圈,像一个侦探在查看作案现场似的。除了在臭水沟里看到几个安全套,他什么也没发现。
他沮丧地回到家。母亲看他脸色难看,就问:“出什么事了?”他不耐烦地说:“你这女人,怎么这么啰嗦?”母亲感到莫名其妙,很想回他几句难听的话,但一看到他阴沉沉的脸,便选择了忍气吞声。
吃中饭的时候,三百块和朱文来了,他俩经常在父亲手下做事。父亲请他们喝酒,他俩毫不客气地喝了起来。
“安徽佬上个月答应中秋节给我五万块钱,到现在我一毛钱都没看到,电话也不接,微信把我删了,今天我去找他,他已经搬家了,CTMD!下次见到他,看我不屌他一顿!”
“我早就告诉你,这种人你要小心,我一看他那双狡猾的眼睛,我就知道这人不是好人,不能相信。我要你记住他的车牌号,你又不信我。”三百块用责怪的语气说。
朱文叼着烟头问:“现在怎么办?他总共欠你多少钱?”
“我以为他开奔驰养情妇,七万块钱对他来说只是小数目,”父亲点燃了一根烟,“没想到他也是穷鬼!”
“穷个屁!他是看你太老实,好骗!”
“他逃不了。”父亲开始浮想联翩起来,“我们去那个公司拉横幅,把事情闹大,看他还不还钱,到时候肯定会有记者来采访。”他的眼里闪烁着希望之光。
“安徽佬也是帮公司打工,公司才不会管这种事!”三百块说。
“我们在公司赖着不走,他们不会不管。”
“你又没签合同。”朱文说。
“干这一行,谁签合同?你签合同,别人还不让你干!我们就去拉横幅,把老董和光头强也叫去闹!”
三百块和朱文看到父亲自信满满的样子,笑而不语了。
父亲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每一件他说得慷慨激昂的事,最后都会不了了之,这件事也一样。因为嫌麻烦,他终于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七万块钱就当做送人情了。母亲嘲笑他软弱无能,只会吹牛皮,说大话,他就呵斥她:“你没看到我现在很忙吗?哪有时间去要钱?你这女人只会说!”
“你借老三的钱什么时候还?再不还,他老婆就要把我看低了!今天我在市场上遇到她,她连二嫂都不叫了。”
“我一收到钱就还给他,又不是很多钱!”
“马上要交房租了,上个月的房租还没交,到时候房东来家里要,你自己跟他说!”
两人的积蓄只有两三百块,就要到喝绿豆粥的地步,再加上债务和房租,母亲急得嘴角都起泡了,不断地催促父亲去收钱。父亲不得不继续给老板们打电话,带着恳求的语气。母亲说他太软弱,语气不强硬,父亲就说:“每个人都有难处,何必逼人太急?”“所有人都有难处,就你没有难处!”母亲吼道。
父亲总算等到了好消息:有个老板同意转账两万元。他带着银行卡高高兴兴地去银行取钱,可卡里显示余额为两毛钱。这是怎么回事?父亲打电话去问,老板叫他不要急,钱已经转过去了,要等一个小时才到账。他在家等了一个小时后,骑上电动三轮车去取钱,卡里还是只有两毛钱。他又打电话问:“老板,你说等一个小时到账,我等了一个小时,怎么钱还没到?你这样耍我不行!”老板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银行那边的人说一个小时后到账。”“现在怎么办?”“你再等等,可能银行那边出问题了。”对方说完,就挂断了电话。父亲又骑着电动车去银行看,回来的时候,踩着一辆老旧的自行车。
母亲坐在门口择菜,听到咯吱咯吱的叫声,转头,看见父亲屁股左一扭右一扭地踩着自行车来了,竟笑了起来,问:“你不是骑电动车去的吗?”父亲从车上下来,抹了把头上的汗水,说:“不知道哪个屌毛把我的电动车换成了自行车!我忘记拔钥匙了!”母亲不笑了,看着车把上的锈迹,说:“这样的车谁要?”父亲边脱衣服边说:“总比什么都没有好!”“钱到账没?”“没有!”母亲的脸沉下来了。
父亲穿着裤衩坐在床头平静地抽起烟来,汗水流到睫毛上,他抓起枕巾擦了擦。
母亲突然问:“今年年初你不是给政府干活了吗?拿到钱没?”
父亲当头一棒,急忙打电话过去。对方要他带身份证去银行填单。他踏上自行车,伴着尖锐的呻吟声,驶向银行。银行的人说钱至少要两个月才能到手,因为需要层层审核。父亲扫兴地回来了,躺在床上静静地抽烟,静静地吐烟。
母亲看着这个矮小疲惫的男人,忍不住可怜他。她以前把软蛋挂在嘴边,此刻,她默默地陪他颠簸在汹涌的大海上。
“继续等吧!那屌毛老板答应下个月二十三号给钱,到时候他不给,我就去他家找他。”父亲平静地说。
“我手里只有两百块钱了,怎么撑到下个月?”
“我的花呗有两千块钱,先用着吧!”父亲从银行回来的路上突然想起花呗里有钱。
父亲的两千块钱没能支撑到下个月二十三号,因为工人干活需要伙食费,幸好刘奇身上有钱,父亲向他借了一千块钱,才勉强度过难关。
刘奇干活勤快,也很听话,父亲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他很多事都不会做,父亲就手把手教他,但他马上就忘记了。父亲也不生气,耐心地教他,换作别人,他早就暴跳如雷,骂那人没脑子了。
一天早上,母亲正要去市场买菜,一个粗壮黝黑的女人拦住她,面有怒色地说:“你的工人昨天晚上在我门口拉屎,你去看看!”
母亲跟着她去看,只见她门边的一个小洞里有黄黄的粪便,一群苍蝇绕着粪便飞舞。母亲捏住鼻子问:“你怎么知道是我的工人拉的?”
“我有监控,你要不要看?”那女人说完,就要打开手机。
母亲厌恶地推开手机,说:“我不看!”
“是睡在这间老屋的男人。”女人指着她旁边的老屋说。
这间老屋是母亲帮刘奇找的出租屋,因为没有厕所,租金很便宜。
“你叫他帮我处理干净,给我一百块钱,不然我就报警!”女人鼓着大眼,用威胁的口气说。
作为外地人,母亲向来没有话语权,本地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母亲给了她一百元,又从家里提了一桶水把洞冲洗干净。她没有告诉刘奇这件事,只是说,以后他要是晚上拉肚子了,就在屋里放一个桶,拉进桶里。刘奇照做了。
母亲在市场上遇到了三婶。三婶身材高大,穿着花花绿绿的裙子,嘴唇还抹了口红,像一个贵妇人。母亲身材矮小,从不穿裙子,凉鞋被汗弄得滑溜溜的,脚趾滑出鞋外,挤成一团,趾头上沾着乌黑的汗渍,显得很狼狈。三婶生了两个儿子,老公有本事赚钱,母亲在她面前很自卑,现在借了她的钱,更加无地自容,一看到她,就赶紧躲开了。
上天好像在捉弄她,她逛了一圈,竟然又在肉铺遇到了三婶。这时,三婶也看到了她,两人目光相遇,母亲礼貌地笑了笑,可三婶却当做什么也没看见,漠然转过去了。母亲的脸红到了耳根。“有钱有什么了不起?”她心里叫道,“早知道会这样,当初就算那些人把我的房子推倒,我也要生儿子!”
母亲气冲冲地回到家,正要把气撒到父亲头上,见屋里来了人,她忍住了。
三百块、光头强、阿文像商量好似的,都来了。
“我现在没钱,要下个月二十三号才有。”父亲叼着烟头,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说。
“老板,我真的没有骗你,我现在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光头强把两个裤兜掏出来,可怜巴巴地说。
阿文也说:“老板,你一定要给我几百块钱交房租。”
“我自己都没钱交房租。”
“你是老板,怎么可能没钱?”
“我的钱都在别人口袋里。”父亲挥着烟头笑道,“你们不信,我可以把那些屌毛老板的电话号码给你们,你们自己去打。”
“你干了这么多年,不可能一点积蓄都没有。”
“干这一行存不到钱。前段时间我父亲去世,我向我弟弟借了两万块,要下个月才还得了。”
“你弟弟也干这一行,怎么他就有钱?”
“他运气比我好。”父亲失落地说。
三百块说:“不是运气,是你弟弟比你会来事!他经常请大老板吃饭洗脚,过节送烟酒,所以认识很多大老板,给他大工地,一个工地就有一百万!”
“老李,你也去请大老板洗脚吃饭呗!”光头强说。
“请个毛?我不爱搞那些事,有事就做,没事算卵数!”
“所以你赚不到钱!”
“我不是赚不到钱,我是赚的钱收不回来!”父亲慌了,急忙澄清。
阿文问:“安徽佬的钱怎么搞?”
“那钱难收了。”父亲叹了口气。
“打官司啊!”
“他没合同。”
父亲瞪着眼睛,叫道:“你们懂啥?打官司不要找律师的啊?你们这么没有脑子呢。打一场官司,拿到手的钱还没给律师的多!再说,打官司不需要花时间吗?我天天没事干,专门打官司吗?尽说些没用的话!”
“那就去他家找他!”
“你知道他住哪里?”
“问他女婿就知道了。”
“他还欠他女婿三万块钱呢,他女婿也在找他。”
“老板,他们的钱,你可以不给,我的钱,你今天必须给我。我老婆的腿骨折了,我要给她买药!”三百块摇头晃脑地说,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你这屌毛,平时一有钱就赌博找小姐,哪里管过你老婆?”
“你这话我就不爱听,老板,我怎么没管她?买药,买尿不湿,叫外卖,都是我出钱,我不管她,谁管?你今天一定要给点钱!”
“老板,我要钱交房租!”
“我没钱吃饭了!”
“反正我现在没钱,要下个月二十三号才有。”
三个人无奈地回去了。父亲想到三百块可能真需要钱给老婆买药,就从花呗转了两百元给他,三百块收了钱,连谢谢都没说。
第二天,父亲叫他们干活,三百块说要带老婆去看病,阿文和光头强说要去朋友那里借钱。朱文告诉父亲,其实他们去三叔那里干活了。人都是向钱看的,父亲认识这个真理,没说什么,到码头叫了几个工人代替他们。
两人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下个月二十三号,要是那个老板不讲信用呢?母亲心惊胆战,忐忑不安,父亲却表现得异常淡定,好像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了。
父亲每次出去干活,都带着刘奇。刘奇很憨厚,也很尊重父亲,父亲待他就像亲生儿子。
工地上,那些人看到刘奇傻傻的样子就逗他:“你跟女人上过床没?”
刘奇说他有两个儿子。
“你有老婆?”
“嗯。”
连刘奇这样的人都有老婆,他们感到耻辱。刘奇长得不好看,黑皮肤,卷头发,厚嘴唇,跟非洲人似的,脑子还很笨。而他们呢,虽然也晒得很黑,但相貌还过得去,脑子也灵活,可惜到了四五十岁,还是光棍一条。六个工人里面,只有三百块和自富有老婆,不过,自富的老婆去世了,三百块的老婆长得像男人,龅牙,大嗓门,说话像泼妇骂街,三百块不过图她有XX罢了。
工人里有好事者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刘奇的老婆失踪了一段时间,就在工人群里散布这个消息。工人们马上想入非非起来,围住刘奇问:“你老婆失踪,后来怎么回来了?”“你老婆不会被很多男人睡了吧?”“你儿子是不是你自己的?”“你儿子是你老婆跟别人生的。”“你要带儿子去做亲子鉴定!”……刘奇只顾埋头干活。父亲叫那些人闭嘴的时候,刘奇抬头看着父亲,眼神充满怨恨,好像要把他吃了似的。他肯定以为是父亲把他老婆失踪的事告诉了他们。
晚上,刘奇躺在老屋的木板上,听着蚊子在耳边叫。母亲给他买了蚊帐,他把它扔到墙角,对母亲说,他皮厚得很,蚊子叮不进去,其实,他根本不知道怎么挂蚊帐,又不好意思对母亲说。他整夜没睡,想着怎么跟父亲要回那一千块钱,然后回家。他觉得父亲不是好人,他怀疑儿子不是自己的。他努力回想他老婆在生儿子之前有没有跟其他男人接触过,突然想到他有一次从地里干活回来,看到她独自躺在床上,衣服撩到了XX上,露出粉红的乳头,裤头好像松开了。肯定那时候就被男人睡了。他心一沉,愤怒悲哀席卷而来。“儿子不是我的。”他在心里默念道,眼泪流了下来,“我为什么要养别人的儿子?我明天就回去!”
第二天天刚亮,刘奇就来敲我家的门了。他敲门很粗暴,引起了附近的狗的狂怒。
父亲见他眼圈黑黑的,眼皮红肿,就叫他坐,刘奇鼓起牛似的大眼叫:“还我一千块钱,我要回家!”
父亲猜他在为昨天的事生气,就说:“那些人说的话,你不要放心上,那些人都是吃得太饱了,跟你开玩笑。”
“你为什么要告诉他们?”刘奇像在质问犯人。
“我没告诉他们,我要是说了,天打雷劈!”父亲喜欢发誓,母亲很鄙视他这种行为,说像个女人。
刘奇大概没见过有人这么跟他说话,愣了一下,问:“那是谁说的?”
“我也不知道。”父亲看了看母亲。
“把那一千块钱给我,我要回家。”刘奇伸出手叫道。
“你的儿子不养了?”
“他们不是我儿子,我养他们做什么?”
“怎么不是你儿子?你不要听那些人乱说!”
“那傻婆在生儿子前就被别的男人睡了。”
关于这种事,父亲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了。
母亲突然说:“是不是你的儿子,做亲子鉴定就知道了。”
刘奇不知道什么是亲子鉴定,父亲和母亲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
“亲子鉴定要不要钱?”
“要的吧!”母亲觉得自己搬起石头砸到了脚。
“把一千块钱还给我,我要亲子鉴定。”
刘奇好像一个执意要糖的孩子,两人身上没有糖,又不知道怎么哄他,真是尴尬极了。父亲索性说:“我现在没有一千块钱,要下个月二十三号才有,你再等几天。”
刘奇重重地呼了口气,用轻视的语气说:“你是老板,怎么连一千块钱都没有?”
“我的钱在外面没收回来!”父亲急忙辩解。
刘奇不信。母亲急中生智,说:“你的两个儿子我都见过,他们长得跟你很像,都是宽额头,黑皮肤,头发也是卷的,不可能不是你儿子。”母亲紧张地看着刘奇,期待从他的眼神里看到赦免的信号。
刘奇想了想儿子的长相,回忆起村里人说的话,心里终于释然了,笑着说:“他们是我的儿子。”
“本来就是你的儿子!”母亲也笑了起来。
父亲如释重负,拍了拍刘奇的肩膀,说:“你这傻子,是不是自己的儿子都不知道!”刘奇摸了摸头,又憨憨地笑了。
刘奇一走,母亲就跟父亲闹起了矛盾。母亲怪父亲冤枉她对别人说刘奇老婆的事,父亲怪母亲无中生有。
“他问你谁说的,你看着我干什么?”
“我就随便看了一下,你想多了。”
“你的眼里有什么,我跟你结婚这么多年,怎么不知道?”
“随便你怎么想,我要是冤枉你,我就天……”父亲话未说完,母亲厌恶地叫道:“男子汉大丈夫,不要老是把天打雷劈挂在嘴边,你刚才对傻子发誓,我就很看不起你!”
父亲不说话,郁闷地抽起了烟。母亲不打算放过他,冷笑道:“你算什么男人?我跟你这么久,从来没见你硬气过!这个社会,有钱才能硬气,你永远没钱,所以永远是软蛋!我跟你也抬不起头!”
“好!好!我是软蛋!我没有能力!行了吧?你这女人,怎么说个没完没了……”父亲起身逃了出去。
每次父亲承认自己软弱无能时,母亲都会无话可说,她可能只想用话语激励他站起来,可他是扶不起的阿斗。
3
九月二十三号早晨,母亲推着载满塑料瓶、纸箱、废铁的板车去废品站卖。废品站老板见母亲是常客,就给她加了一毛钱,原本六毛一斤,卖给母亲七毛。母亲拿着二十块钱去市场买了菜。
她回到家,父亲去麻将馆看别人打麻将去了,她不愿闲着,就给狗洗澡,吹毛,抓跳蚤。到了十一点半,父亲回来了,匆匆忙忙骑上自行车,留下一句“我去银行取钱”就飞奔而去。父亲离开好一会儿,母亲的耳旁仍响起咯吱咯吱的声音。
父亲一回来,就把两叠厚厚的钞票扔到母亲面前,说:“那屌毛说话不算数,只打了两万块钱。”“两万块钱能干什么?”母亲的脸马上由晴转阴。“先还老三一万块钱,剩下的下次再还。”母亲说:“你不讲信用,别人看不起你。”父亲不耐烦地说:“又不是我不讲信用?”父亲抽了五张钞票就走,母亲问他去哪儿,他说去打麻将。“一有钱就去打麻将,你不先把钱转给老三?”“急什么?晚上再转,我已经很久没打过麻将了。”父亲跑了出去。
父亲一踏进麻将馆,就扯着嗓门大叫:“哪桌缺人?”馆里的人的眼睛立即亮了起来,就像看到财神爷进门似的,都争着叫父亲到他们那一桌去。父亲走到自富那一桌,从胸前的口袋掏出五张崭新的一百元摆到桌上,叫道:“TMD,很久没打麻将了,来碰碰运气!”他一坐下,屁股就像被胶水粘到了椅子上。
“CNM!我不应该把妖姬打出去!”父亲把一个麻将砸到桌上,差点打到了对面人的脑袋。“老李,低调点!”自富劝他。父亲叼着烟头瞪眼说:“我就是低调太久了!”围观的人都笑了起来。父亲感觉自己又站在了舞台中央,声音越来越亢奋,整个麻将馆的人都能听到他的骂声。聚拢在他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也许很多人暗地里笑他像个小丑吧。
过了会儿,父亲的手机响了。他盯着麻将,手指迅速按了下接听按钮。电话那头老板不耐烦地问:“老李,你什么时候来看工地?”父亲说了句“等一下就去”就挂断了电话。可是,一个小时过去了,父亲的屁股仍没有从椅子上离开。自富提醒他,他扔了颗“七萬”说:“那屌工地我又不是不知道,才一两万块钱,明天去看也不迟!”那老板后来找别人了。
父亲的钱随着脏话一同甩出去,到了下午六点,输光了,他还欠了自富一百元。他迈着轻快的步子穿过小巷,经过鱼塘的时候,听见蛙声一片,忍不住吹起了口哨。小狗从家里冲出来,抱住他的腿胡舔,尾巴摇得像个螺旋桨。父亲一把抱起狗,抛向空中,像哄孩子玩似的。他走到门口,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母亲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接着是一闪而过的死鱼眼珠,最后是臃肿的身材和高高翘起的短腿。他的兴致马上消失了,腿变得沉重起来,他慢慢地踱进屋,看到桌上的绿豆粥和炒花生,胃口大增,挖了几勺花生到粥里,就抱起粥碗狼吞虎咽起来。
母亲抱着左腿,听见吧唧吧唧的声音,心里火冒三丈,忍不住说:“小人得志就猖狂!”父亲装作没听见。母亲冷笑道:“别人以为你赚了很多钱,高兴不过了!你不去把老三的钱还了,到时候输光了,我看你怎么办?哼,有点钱,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真是小人!”
父亲板着脸,说:“我就是小人,行吧?我的眼界低,没见过钱!”说完,倒了碗酒。母亲翻了个白眼。
父亲一喝完酒,就给三叔转了一万元,并在电话里说:“那屌毛只给我打了两万,我先还你一万,我的工人都等着用钱,下次收到钱,再还你一万。”
三婶在三叔旁边小声说:“你问他那一万什么时候还。”
父亲想到有个老板答应下个月二十号给钱,马上说:“下个月二十号,我把那一万还给你,一分不少!”
三叔说:“我要回去盖房子。”
父亲再次保证下个月二十号一定还钱。
三叔问:“你什么时候盖房?”
父亲想想自己才五十多岁,身强体壮,还能在外面干个十年,回老家盖什么房呢,就说:“现在盖房又不住。”
两家的老屋共用一堵墙,三叔打算推掉老屋跟父亲合起来盖房,父亲花钱盖一楼,他盖二三楼。但是父亲没有钱盖一楼。
“你没有能力盖,那三层楼都由我来盖,等你们死了,一楼归我!””三叔大概猜到了父亲的顾虑,不屑地说道。
母亲抱着一条腿,眼睛看向地板,脸阴沉得可怕。
父亲瞟了眼她,便说要跟家人商量一下。
三婶叽里咕噜的,母亲好像听到她说“盖一楼的钱都没有”,气得脸涨得通红,等电话一挂断,就咬牙叫道:“你要是答应他,我就一辈子看不起你!住在别人的屋檐下,低头都要低到地底下去!”
父亲没吭声,躺在摇椅上抽着烟沉思。
“他打到我,一分钱都不肯出,什么人啊!我要是住在他的房子里,会被他们的口水淹死!”母亲说完,看着父亲,等待他回应,可是,父亲面无表情地看着天花板,好像根本没有听她说话,她愤怒的火焰猛地从胸腔窜到了嘴边,“你真是没用的男人,干了这么多年,一分钱都没有!我要是没被你们兄弟俩打到,早就进厂去了,别说一层楼,两层楼都盖得起,哪里需要受你们的窝囊气!”
父亲照例承认自己是没用的男人,这样,母亲又变得无话可说了。两人都黑着脸,谁也不看谁。空气变得压抑沉重。
正在这时,三百块抱着一只卷毛狗进来了,说要送给他们。三百块以前贩毒,在牢里待了一年,得了胃病,瘦成了竹竿,脸又长又尖,跟狐狸脸似的,大眼睛鼓起,像青蛙眼。他第一次来我家帮朋友讨债,就摆出黑社会人的架势,鼓起眼睛叫道:“你不看看我是谁?我这种人,你得罪得起吗?”从牢里出来后,他走投无路,于是找到父亲,父亲教他干建筑活,他才勉强生存下来,调子没有当年那么高了。母亲现在总模仿他当年说话的语气取笑他。
“哪里偷来的狗?”父亲问。
“偷什么呢?这是我朋友的母狗下的崽子,一窝五个,我抱的这只最漂亮,是泰迪!”三百块把狗放到地上,那狗躺下,撩起四肢,随便他摸。
“怎么今天心肠这么好?”母亲用阴阳怪气的语调问。
“我的心肠一直很好!”三百块笑嘻嘻地说,“老板娘,你太不了解我了!”
“哼,你在这里干了三年,你是什么人,我会不了解?”
父亲见母亲说话阴阳怪气,赶紧岔开话题:“最近在干什么,怎么不来干活?”
“照顾老婆呗,她的腿本来快好了,上个星期又摔了一跤,又骨折了。”
“真倒霉!”母亲感叹道。
“我找上她,也是倒了霉。”
“要什么时候好?”母亲问。
“不知道!”三百块看到父亲在喝绿豆粥,就惊讶地问,“还没收到钱?”
“收到了一点,不多。你在我这里还剩多少钱?”
“我没算过。”
父亲拿出账本,算了一下,发现三百块已经超支了。三百块不相信,回去拿账本,两人核实了一遍,确定超支了。
三百块蔫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酒,叹了口气,说:“老板,你借我一点钱,我想把我老婆送回老家去,我不要她了。”
父亲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知道不是开玩笑,就说:“她现在什么都干不了,你这样做,就不厚道。就算你要抛弃她,也要等她的伤好了。”
三百块睁大眼睛,把筷子甩到桌上,嚷道:“我再养她,就会穷死去!方便面、尿不湿,一箱一箱地买,你以为不要钱啊!她就算没病,也懒得要死,天天打麻将,连衣服都不帮我洗,我要她做什么?你问问附近的人,哪一个说她好话?反正,我是不可能跟她过一辈子的!老板,你一定要借钱给我作车费,我要送她到她父亲那儿。”
“三百块,你这么做就不行啦,你老婆怎么说也陪你睡了这么久!”母亲说。
“睡了这么久,又怎样?她跟上一个老公睡得更久,说不要就不要了。”
父亲也不喜欢他老婆,龅牙,大嗓门,说话总是用吼的,他以前打电话叫三百块干活,总是莫名其妙被她吼一顿,气得他想叫三百块立即扔了她。可是,抛弃一个无助的人是不道德的,父亲决定替她说说话。“说实话,你老婆确实让人讨厌,我不是不赞成你不要她,只是现在不是时候,她还躺在床上就被你抛弃,你让她怎么活?至少要等她好了,能养活自己才行。这样吧,我借给你一千块,你照顾她,等她好了,你怎么做,我就不管了。”
“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再照顾她一段时间。”三百块咧开嘴,脸上泛起红光,目光炯炯有神。
他一走,母亲就怒气冲冲地问:“他在你弟弟那儿干活,怎么不去他那里拿钱?”
父亲不回答,母亲冷笑道:“那种人,你信他的鬼话?他转身就去妓院找小姐了,哪管他老婆死活?这么大年纪的人,跟没见过世面一样,被人骗得团团转,一次又一次,不长记性!你还记得那个胖子吗?说没钱给女朋友打电话,你给了他四百块充话费,他收了钱就跑路了。现在的人,你能信谁?”
父亲不耐烦地说:“他要骗,也只是一千块钱的事。”
“一千块钱就不是钱啊?没钱吃饭的时候,还不是靠我去卖废品买菜?”
“好了,少说一句,你这个人也不信,那个人也不信,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三百块拿着钱不知去哪儿潇洒了,两天两夜不回家,他老婆饿得肚子贴背了,在床上大喊大叫。朱文住在她附近,听到她叫,就上楼看她。她恳求朱文买点东西给她吃,朱文送了一大碗面条给她,她吃完后,恢复了神气,借了朱文的手机给父亲打电话,扯着嗓门哭喊道:“老板,你要救我,三百块不管我死活!”
父亲当时正在麻将馆打麻将。他一打起麻将就不管不顾,就算天塌下来,也难得让他挪动一下屁股。父亲本不愿理会三百块老婆的哭喊,那女人缠着他不放,电话一个接一个来,弄得他心烦意乱,打错了好几个麻将,兴致全消。他走出麻将馆,心里窝了一团火,对着三百块老婆叫道:“你这男人婆,我说了让你等一下,你打了一个又一个,好像催命!”
三百块老婆歇斯底里地哭道:“老板,你要救我,三百块不管我了!我的腰和腿都骨折了,动不了!谁来照顾我?”父亲一听到她那鸭子似的哭喊声,心里就感到厌恶,说:“三百块不管你,我能怎么样?”“你帮我找找他,让他回来。”“我不知道他在哪里。”“老板,你一定要救救我,三百块只听你的话!”她抽泣着恳求道。也许是她最后一句话使父亲感到很有面子,父亲对她的厌恶感消了,用温和的语气说:“那屌毛这么没良心,我找到他,一定揍他一顿!”“谢谢老板!”三百块老婆感激地说。
父亲回家,看到朱文坐在门口一边抽烟,一边等他。父亲问:“三百块去哪里了?”朱文不慌不忙地说:“还能去哪儿?不是去嫖就是去赌了!他老婆要饿死了,他也不管,那屋子也不是人待的,很重的屎尿味。”“TMD,我借给他一千块钱,他答应我照顾他老婆呢!”“呵呵,那种人……”“你骑车带我去找他!”
朱文带父亲先去了三百块常去的棋牌室,在门口,看到卷毛坐在桌前喝酒,眯起红眼看着路人疯疯癫癫地笑。“这么喝酒,迟早会醉死在马路上!”父亲说着,正要上去,朱文拉住他,说道:“老李,卷毛喝醉酒就六亲不认,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们还是离他远点!”父亲想到上次劝卷毛少喝酒,被卷毛一拳打倒在地的情景,便和朱文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在棋牌室问光头强,光头强说三百块去大榕树找小姐了,两人从棋牌室出来,恰好看到卷毛从裤裆里掏出阳具对着一个路过的女人抖弄,吓得那女人尖叫着跑开了,他盯着女人的背影,露出猥琐的笑容。“这种人,早晚会被人打死!”朱文推着电动车骂道。父亲突然跑过去,像教训自己的孩子似的呵斥道:“像什么样子,快把拉链拉上!”卷毛呵呵笑着,撩起阳具,对着父亲喷起了尿。父亲迅速跳开,但裤裆还是被喷了一道尿痕。“我叫你远离他,你不听!”朱文开着车埋怨道。父亲坐在后座,一脸沮丧,完全没了找三百块的心情。但是车子还是开到了大榕树。
他们到达大榕树的时候,正值傍晚,雨天光线暗,巷子里早早亮起了灯。巷子上空是密密麻麻的电线,两只大老鼠一前一后地从电线上爬过,抖落的水珠溅到了父亲和朱文的头上。巷子两边全是老旧的瓦房,有一面墙上写着“为人民服务”。大榕树就在这条巷子的尽头,树上挂着一块幕布,幕布上一天二十四小时播放男欢女爱的影片,树下的瓦房里传来女人的笑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打屁虫的味道。
门口坐着一个女人,穿着红色短裙和黑色长筒袜,弯弯曲曲的头发落到胸前。她的脸上流淌着红光,让人不易看清她的相貌。一个男人跪在她脚下帮她捶腿。女人的头发遮住了男人的半边脸。
父亲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听见朱文在身后叫了声“刘奇”,回头,就见刘奇抬头对着他们傻笑。朱文敲了记刘奇的脑勺,似笑非笑地叫道:“你这傻子,知道找妓女了!”刘奇抱住女人的大腿,含着口水说:“捶腿!”
原来,因为天空老是下雨,工人们干不了活,便想着寻欢作乐。有工友教唆刘奇去大榕树玩,刘奇好奇地跟着去了,到了那儿,听说玩一次要三百块钱,嫌太贵,便坐在石头上看电影。看着看着,一对全身赤裸的男女突然闯入他的眼帘,男人揪住女人的头发猛烈撞击她的下身,女人嗷嗷叫着,刘奇的裤裆瞬间翘了起来。他抓住一个女人的手臂,把三百块钱放在她面前晃来晃去,说:“跟我打洞,我给你钱!”女人见他长得土里土气,身上臭烘烘的,便推开他开玩笑地说:“三百块钱太少了,给我五百块,我就跟你睡!”刘奇急忙跑回出租屋取了五百块钱过来。那女人果然带他进小屋去了。自那以后,刘奇经常来找她,钱花光了,女人不再跟他睡了,只许他给她捶腿。
父亲突然明白刘奇为什么多次向他要钱了,原来是染上了嫖瘾,“你把钱花光了,怎么寄钱回家养儿子?”父亲怒斥他。他站起身,低着头,像被训的孩子。那女人也站了起来,父亲看到她眼角有颗巨大的黑痣,脸上满是雀斑,嘴唇厚得像香肠,年纪似乎有四十多岁,就皱起眉头,等她一走开,父亲拍了记刘奇的头,叫道:“傻子,花钱找这么丑的女人,送给我都不要!”朱文笑道:“嘿嘿,他挑什么?只要是女人就行了!”父亲问:“三百块呢?”刘奇摸着头不好意思地说:“在里面。”
他们穿过一道门,就听见里面吵吵嚷嚷的,好像有人在打架,走进去,才看见桂花树下躺着一个男人,三四个男人围着他拳打脚踢,周围站着一群人观看。“三百块!”刘奇叫了一声。
鼻青脸肿的三百块看到他们,眼睛亮了起来,拼命大喊:“我老板来了!他有钱!他有钱!”
那些人停止殴打,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们。年纪最大的男人是鸡院老板阿东,阿东对朱文说:“你就是他老板?”朱文慌忙摆了摆手,指着父亲说:“我不是,他才是老板。”阿东打量了一下父亲,看到他裤裆上的尿痕、拖鞋上的水泥印和灰白的脚趾,皱了皱眉头,眼里流露出鄙夷的神色。
父亲有些尴尬,但还是镇定了一下,上前一步,问道:“他犯了什么事?”
“他打烂了我的窗户,还打了我的员工!”阿东严厉地说。
“我只打烂了窗户,没打小姐!”三百块已经站起来了,鼓着熊猫眼嚷道。
“小辣椒,过来!”阿东对着一个染着红发的女孩叫道。女孩不愿意过去,阿东呵斥了一声,女孩才不情愿地走过来,伸出一只手臂。“看到没?”
父亲瞥了眼女孩手臂上一大块红红的痕迹,就问三百块:“你打她干什么?”三百块说:“我根本没打她,那是胎记!”“别说那么多,给五百块钱,不给五百,今天你就不要回去!”阿东威胁道。父亲还想确认一下,但女孩已经退下去了。他知道这帮人不好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给了阿东五百,还说道:“老板,五百块钱算什么呢?没有必要为了这点钱打人,是不是?”“呵呵,不给钱就打!”“这个社会还是讲法律的。”站在阿东身边的一个彪悍的男人面无表情地说道:“什么法律?有钱就有法律!”父亲无话可说了,真理是无法反驳的,他能说什么呢?他带着三百块走出了鸡院。
“他们这是敲诈!”三百块摸着肿起的脸,一边走,一边愤愤不平地说,“哪天我叫兄弟把他的鸡院砸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忍一忍,海阔天空。那么计较,干什么呢?”父亲说话的语气就像佛教僧人劝说凡尘俗子似的。
“你这一次忍,下次他们还会欺负你!”
“你以后不来这里就行了。”
但三百块仍不解气,胸膛仍在剧烈的起伏着。
“你是斗不过他们的,大度一点。”父亲继续说教。
朱文对父亲的说教不感兴趣,而是好奇地问:“你砸他们的窗户干什么?”
三百块讲起了事情的经过。原来,他看中了小辣椒,于是给阿东三百元,让她陪他一个小时。阿东收了钱爽快地答应了。可是,没过多久,他就反悔了,带着三个男人敲三百块的门。
那时,三百块正抓着小辣椒的乳房,吧唧吧唧地吮吸着。他一生下来,母亲就跑了,喝家里的母羊的奶长大,到了二十岁,才享受到吸乳的快乐。他吸过不少女人的乳房,只有小辣椒的乳房最香嫩,像雨后的水蜜桃。“谁敲门?”三百块含着乳头问。
阿东叫道:“小辣椒,出来一下!”刚才还像死尸般一动不动的小辣椒突然活过来,厌恶地推开三百块,跳下床,跑去开门。三百块从背后拖住她的手臂,小辣椒突然发出一声尖叫。阿东用钥匙快速打开门,就见小辣椒抱住一只胳膊坐在床边哼哼唧唧,三百块穿着一条红色内裤站在她边上不知所措。“他打你了?”“没有。”“小辣椒不能陪你,我给你换个女人,也很好看。红杏,你进来!”接着,一个脸上抹着厚厚的白粉的女人进来了,三百块看到她那杏子般大的胸,不值三百元,就说:“老板,没有这么服务的。你要么让小辣椒陪我,要么就退钱!”阿东厉声说:“要换就换,不换就滚,退钱不可能!”三百块见他们人多势众,只得忍气吞声。
阿东一伙人走后,三百块看了看红杏胸前挂着的两颗杏子,性欲全无,取而代之的是报复的欲望。他把那女人打发走后,躲在树后面,过了会儿,看到一个戴着金手表的男人搂着小辣椒说说笑笑地进了一间小屋。“他妈的,欺负人!”三百块啐了口唾液骂道。估摸着他们正在兴头上,他搬起一块石头向那扇门上的窗户砸了过去,随着“咣当——”声响起的还有小辣椒的尖叫声。
“你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朱文笑道,“你这一砸,五百块钱就没了,还被人打了一顿,哦,不是五百,是八百块,你以后就叫八百块好了!”
“八你的头!他们欺负老子,老子咽不下这口气!”
“我借给你那一千块钱,你花完了?”
“差不多,给我老婆买药、买尿不湿就花了很多。”三百块低声说。
“买个毛的尿不湿!”父亲瞪眼叫道,“你这屌毛,一句话都不能信!拿我的钱找小姐,老婆就在家里饿死!下次,你不要想从我这里借到一分钱!”
三百块想辩解,但是父亲马上说:“你老婆死了,你玩小姐,她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三百块突然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借了朱文的电动车急忙往家赶。到了家门口,他轻轻推开门,捏着鼻子,探了脑袋进去,见他老婆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苍蝇绕着她的身体飞舞。不会真的死了吧?他走到老婆床前,看到那双哭得猩红的暴突的双眼,吓了一跳。
他老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叫道:“三百块,你这个死鬼!你死哪里去了?”她挣扎着坐起来,但没成功,只能倾斜着上半身,用鹰爪般的手指死死抓住三百块的胳膊。“我能到哪里去?我不去赚钱,陪你喝西北风吗?”三百块厌恶地扒开女人的手,往后退了几步。
“老板打了你一顿?”他老婆看到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心疼地问。“没有,我急着回来照顾你,路上摔了一跤。”他老婆的怒容马上收敛起来,冷峻的眼神也变得柔和了,撒娇似的说:“你去做事怎么不跟我说,也不叫人给我送饭。”“我以为才两天,你饿不死,我现在出去给你买饭!”“你等一下,先给我洗澡,我把屎拉到裤子上了。”三百块掀开被子,看到她的睡裙和大腿上沾着黄黄的屎印,感到恶心,冲到门口一阵狂呕。“三百块,”他老婆带着哭腔恳求,“给我洗澡,等我病好了,我也给你洗澡。”三百块不理她,直接往楼下跑去。“三百块!三百块!……”他老婆狠狠地踢打床板,呼喊道。
三百块跑到楼梯口,刚好遇到父亲和朱文。他改变主意了,带着他们去看他老婆,但是父亲走到门口,闻到那股臭味没敢进去。
“老板,三百块不管我了!”他老婆竟然坐了起来,披散起头发,满脸泪容,眼睛肿得跟枣子似的,声音已经嘶哑了,“你要帮我,他只听你的话。”
“他要听我的话,你就不会这样了!”父亲关上门,走下楼,边走边数落三百块,“我给你一千块钱,要你照顾她,你收了我的钱,就去找小姐,让老婆在屎尿堆里打滚,你这人……”父亲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老李,我还你一千块钱,你帮我照顾她,行不行?一千块钱,找个保姆都不只这个价!”三百块理直气壮地说。
“她是谁?”父亲瞪眼叫道,“她是你老婆,你照顾她是应该的!”
“她又没有跟我领结婚证,算什么老婆?我供她吃供她喝,她连个蛋都没给我下过,我照顾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干什么?”三百块越说越气愤,脖子上青筋暴突,“再说了,我从外面干活回来,累得要死,还要给她换尿不湿,我不换,她就拉到裤子上,要我洗,我妈都没有这么照顾过我!”
朱文说:“你不管她,就送她回老家,天天晚上大喊大叫,弄得我们睡不着!”
“我是想送她回去,老板不同意啊!”
“我同不同意不要紧,她要是同意,我就没什么说的。”父亲心烦意乱,说话没了底气。
“她肯定不会同意!她妈早死了,她父亲在家种田,谁照顾她?她这是赖上了我。”
“那你等她好了再说吧!”
“我不会等,她不肯回去,我自己走!”三百块说得很坚决。
父亲知道三百块是狠得下心的人,一威胁到自己的利益,他就会不择手段,与其让她在这儿饿死,不如让他带她回去交给她父亲,便说:“你带她回去也行。”
“说不定她回去马上会找到其他男人,村里到处是光棍。”朱文说。
“她哪里离得开男人喽!”三百块吐出一口烟欢快地叫道。
“她坐起来都难,你怎么送她回去?”父亲问。
“包一辆车。”
“那要一千多。”
三百块笑嘻嘻地说道:“老板,再借我一千,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
“一定要把她送回家!”父亲马上就把“下次,你不要想从我这里借到一分钱”这句话抛到九霄云外了,给了他一千块钱,当作那个女人的道歉费。
4
十月,天气变得很反常,台风、暴雨、细雨,你方唱罢我登场,只有中场休息的时候,太阳才露露苍白的脸。
父亲已经有一个月没干活了,待在家里,快要发霉,一天早上,他决定跟母亲去市场透透气。他骑着新买的电动三轮车,母亲坐在他旁边。他骑车的方式就跟他行走人生的方式一样莽撞,像一个幼稚的孩子在马路上横冲直撞,完全预料不到前方的危险。母亲抱怨他开车不稳,他自信地保证绝对不会出事,话刚说完,一辆小轿车突然从拐角处驶出来,他猛地转了下方向盘,母亲差点从座位上甩了出去,“跟了你半辈子,从来就没有过安全感!”母亲愤怒地叫道。父亲像做错事的孩子,不敢吭声。
到了市场,两人就分开了。父亲坐在一家早餐店一边吃早餐,一边等母亲买菜回来,在他对面,一群人正拥着一个男人,那男人拿着一只锃亮的皮鞋叫道:“鞋厂倒闭,所有鞋子一律便宜卖啊!三百块钱一双!三百块钱一双!”父亲从没穿过三百块钱一双的皮鞋,就想去看看。
他挤进人群,看到一双黑色皮鞋油光发亮,心里喜欢,看了看鞋码,正适合他的脚,便要付给那男人三百块钱。可是,有两个小伙子在跟那男人讨价还价,父亲对着那两个小伙子笑道:“你们怎么跟女人似的讨价还价?给他三百块钱算卵数!”说完,朝那男人扔了三百元,就大步走了出来。他把拖鞋扔进垃圾桶,换上新皮鞋,感觉有点长,又买了双鞋垫放进去,才勉强合脚。他穿着皮鞋走了几步,感觉三百块钱的鞋子还没他那十块钱的拖鞋好穿,皮鞋前面尖尖的,脚趾挤在一块儿,像在打架,真是说不出的难受。起初,他以为是自己不习惯穿皮鞋的缘故,便穿着皮鞋在市场溜达起来。
卖菜的熟人看到他,就说:“老板,穿皮鞋啦!”父亲伸出三根手指头,说:“嘿嘿,三百块钱!”“这么贵的鞋啊,我可穿不起!”父亲感到很有面子,头颅昂得老高,腰板挺得笔直,步伐迈得大步有力,但是过了会儿,他走路的姿势就变得奇怪起来了,只脚跟着地,脚尖不点地,像穿着鸭蹼的小丑走路似的。他忍痛走到了垃圾桶边,翻出那双拖鞋,重新穿上了。“屌几把鞋!”他把皮鞋扔进了垃圾桶。
他等了一个小时,还不见母亲的身影,心里抱怨起来:“女人买菜就是这么麻烦,这里也看一下,那里也看一下,拿了菜就走人,这么简单的事,她们要搞半天!”
正想着,他突然瞥见角落里有个瘦小的小伙子坐在椅子上东张西望,他旁边摆着巨大的牌子,上面写道:“采耳。”父亲想到自己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挖过耳朵了,可能耳朵早就被耳屎堵得严严实实了,于是走过去,说:“帮我挖一下耳朵!”小伙子一看到父亲,像看到财神爷似的,笑得合不拢嘴,殷勤地说:“请坐,请坐!我这是专业采耳,保证你的耳朵干干净净!”“不干净,我就不给钱啦!”父亲说完,坐到凳子上,随手拿起一张包了油条的报纸看起来。五分钟后,小伙子突然说:“好了!”把一张卫生纸凑到父亲面前。
父亲看到上面有一大坨黄黄的耳屎,瞬间感到耳朵豁然开朗,于是高兴地说:“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挖过耳朵了,你挖得很干净!”“嘿嘿,一般人挖不了这么干净,你看我用的是什么耳勺。”小伙子拿起耳勺给父亲看。父亲发现那耳勺没什么特别之处,就是中间比其他耳勺凹。“这是特制的耳勺,我还在上面涂了防虫防垢的药水,我保证你的耳朵三年不长耳屎!”小伙子拍了拍胸脯说。
父亲突然感到情况不妙,急忙问:“多少钱?”“呵呵,七百!贵是贵了点,但享受高档的服务哪有不贵的?”父亲料到自己被人坑了,挥了挥手,笑着叫道:“一坨耳屎七百?你把我当傻子吧!”小伙子也笑道:“确实贵了点,但是你这坨耳屎没有我这钩子和药水,是挖不出来的。耳屎在耳朵里积累太久,越来越硬,到时候,硬得跟石头一样,你不聋才怪!”“我信你的鬼话!”父亲说着,扔了五十元就要走人,可是,那小伙子突然拖住他,凶狠地说:“不给钱就不许走!”父亲从一叠钱里抽出七百元狠狠地甩到他脚下,冷笑道:“小伙子,我看你能不能被这七百块钱撑死,你这样做人不行!”说完,抱着道德优越感扬长而去。
父亲走着走着,听到身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回头一看,原来是伯父。伯父今年六十岁,在三叔手下干活,他勤俭节约,不嫖不赌,把所有的钱寄给伯母养三个孙子。
伯父递给父亲一支烟,他激动地接过烟,把它别在耳朵上。“今天没去干活啊?”父亲问道。“老下雨,干什么活?”“那个工地快完工了吧?”“不下雨,早就完工了。”“你那三个孙子都长得好,第二个没有其他两个好看,但机灵得很!”父亲讨好似的说。
伯父一谈到孙子,心情就大好,眉开眼笑地说:“第二个知道花钱找同学帮他做作业,鬼机灵!我那大孙子学习成绩很好,每年都拿奖状,第三个调皮,就知道玩!下个学期,我打算把他们送到城里的私立学校读书,那里的老师好一些。”
父亲从来没有关心过教育,不懂什么是私立学校,就问:“学费贵不贵?”“每个孩子每个学期就一万多!”伯父说得很轻巧,好像他有几十万积蓄似的,好像他那三十五岁的儿子没有在电子厂拧螺丝,头发没有掉光似的。父亲一想到他肩上的担子就为他捏把汗,三个孩子每个学期三万,还是读小学,还有初中高中,还有娶媳妇生孩子,头不大才怪!
“老三有没有跟你说他要盖房子?”
“说了。”
“他盖三层楼,你只搞一楼的装修,花不了几个钱,你又没有儿子,将来留着房子干什么?我劝你接受他的建议,将来老了也有地方住。”伯父心中一下燃起高尚的情感,把他自己感动得笑容满面。
父亲却觉得被哥哥扇了一巴掌,羞耻得无地自容,他把手插进裤袋里,捏着里面的钱,仿佛捏着勇气似的。
伯父继续说道:“你三弟跟你不一样,他有两个儿子要娶媳妇,必须马上盖房子,除了老屋,其他地方都不好盖房,因为政府管得严,不允许占用农田土地。推掉老屋盖房子,政府给两万补贴,老三跟我说,那两万补贴给你,他一分不要!”
“我不要两万,我又不是没钱?”“你有钱怎么连房子都盖不起?”伯父的语气突然变得咄咄逼人。
父亲极力保持镇定地说:“我的钱在外面没有收回来。”
“反正你的钱永远在外面收不回来!”父亲感到很尴尬,一时语塞,幸好这时母亲拖着购物车来了,伯父一见到母亲,就骑上电动车跑了。
“我又不是老虎,看到我就跑!”母亲看着伯父远去的背影说道。“你们这些女人,买个菜都要半天,这么麻烦呢!”父亲不耐烦地说道,他心里恼火得很,正想找个渠道发泄一通。母亲的头发和衣服全被汗水打湿了,心里也恼火得很,一听父亲的抱怨,就不管身边有没有外人,直接咆哮起来:“只有没有本事的男人才老是说女人这样那样!”“我没本事,那你跟我离婚,去找个有本事的!”“你给我十万,我就离婚!”每次提到离婚,母亲都这么说。父亲根本拿不出十万块钱,所以只能把苦往肚子里吞。路人看着他们,父亲觉得很丢脸,转头就走。母亲拖着车走在后面,嘴里嘟嘟囔囔的。
两人回来的时候,姨夫已经坐在家里等他们好一会儿了。很长时间不见姨夫,他的肚皮大了一圈,像挺着酒桶似的,脸和腿像在酒缸里泡了几夜几宿,也变得浮肿起来。脸上的胡须倒是刮得干干净净。听说,姨夫前段时间破产了,他把所有积蓄连同贷款的钱一起投入一项大工程,没想到被人忽悠了,负了一屁股债。为了赚大钱还债,他去帮别人开船,因为涉嫌走私,被海关拘留了一个月,还罚了一万块钱。之后,他躲到老家,小姨去工厂上班还贷款。
父亲本来心情就不好,一看到姨夫,心情更糟了,心想:他躲到老家,电话都不接我的,还有脸来我这儿。可是,看到姨夫讨好的样子,怒气瞬间消失了一半。
“姐夫、姐,我带了瓶茅台给你们!”姨夫满脸堆笑地把一瓶茅台递给父亲。
父亲一看到茅台,眉头就皱起来了,心想:这不会就是他上次去东北买的茅台吧?姨夫有一次去东北承包工程,在一个熟人那里花了一万块钱买了二十瓶茅台,跟父亲打包票说绝对是真酒,父亲不信,笑姨夫被骗了,姨夫笑父亲不识货。父亲不想让姨夫扫兴,接过酒,笑着说:“来就来了,还带这么贵的酒来!”
姨夫说:“以前一个朋友送的,现在这瓶酒没有两千以上买不到。”
“买这么贵的酒干什么?喝到肚子里,还不是一泡尿拉出去?”
姨夫在心里笑父亲是个乡巴佬,嘴上却说:“贵酒味道好一些。”
母亲问:“月梅怎么没跟你来?”
一提到小姨,姨夫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低声说:“她今天还在上班。”
“你干脆也进厂去算了,厂里每个月有四五千块钱!”父亲随口说道。
“进厂赚不到什么钱,两班倒,累死人,又没钱!”
“累死人,又没钱,你怎么让月梅去做?”母亲暗想,“你躲到家里,让老婆进厂还债,算什么男人?”
“进厂是赚不到什么钱,我那帮工人进厂干了两天就回来了,说厂里伙食差,管人的骂人凶。”父亲想到姨夫无事不登三宝殿,就问,“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呢?”
“姐、姐夫,你们能不能借我两万块钱,我想重新买一些工具干回老本行。”姨夫战战兢兢地说道。
母亲抱着腿,眼睛看向地板,想到她妹妹在厂里受苦,他却在家里喝茅台,她心里就窝火,又回想她妹妹半生所受的不公正的待遇(小姨年轻的时候,被姨夫当作生育的工具,为他生了四个孩子,熬到他有钱了,还要忍受他在外拈花惹草的毛病,到了中年,又成了他还债的工具),更是火冒三丈。姨夫说借钱的话,她压根儿就没听见。
父亲递给姨夫一支烟,语重心长地说:“我早就跟你说那事行不通,你又不听,还把工具都卖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容易赚的钱?你就是野心太大了!”
父亲是完全没有野心的人,半辈子只待在一个地方只干一件事,循规蹈矩,得过且过。姨夫以前在他手下做事,就是因为看不惯他的保守软弱,所以才自立门户,自己当起了包工头。
他靠着敢拼敢闯的勇气,到全国各地承包工程,捞了一笔钱,在农村给三个儿子盖了三套房,每套五十多万,父亲干了这么多年有什么呢?连房子影儿都没看到。租的房子也这么破旧,瓦房,生锈的窗户,发霉的墙壁,没有洗衣机和冰箱,电视小不拉几,还没他家里的一半大,沙发还是别人送的,被猫抓出了一个洞,里面的棉絮都露出来了。再看看父亲的穿着,衣服、裤子、拖鞋上沾着大大小小的水泥,胸口处的衣服上被烟头烧出了三个小洞,右边的裤裆裂开一道缝,露出黑色的内裤,这样的装束,配上他那短小的身材、古铜色的肤色和沾着泥垢的须发,谁不以为他是穷光蛋?“唉,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姨夫在心里感叹道。当年他意气风发,从没把父亲放在眼里,现在,他只能默默地忍受父亲的数落。
“现在不好赚钱了,经济没有以前好,活少。”
“我以前的一个老板答应给我一个工地干,你借我两万块钱买工具,我就能翻盘。”姨夫很肯定地说。
父亲在姨夫刚出事的时候借给他四万,后来看他诸事不顺,身体也不好,也就没指望那四万块钱这两年能还过来了,现在又听说他要借两万,心里有些不快,就说:“我现在没那么多钱,我的钱在外面收不回来。”
姨夫本不愿说出实情,怕丢脸,可是为了钱,他决定豁出去了。他说,他待在老家,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叫了个朋友,把那骗他钱的工程师骗到一间屋里,绑起来,逼他写欠条画押。他当初就是因为太大意,没让他写欠条,所以被骗也无法靠法律维权。那工程师乖乖地写了张欠条,承诺一定还钱,可是一出去,就反悔了,告他非法拘禁罪,要么给两万私了,要么坐牢。他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找父亲借钱。
“你怎么这么没脑子?”父亲又像训孩子似的数落起姨夫来,“这样的事你都做得出,一点脑子都没有!”
姨夫悲痛地说:“我能怎样?他骗了我五十万,就这么算了?我没有欠条,又不能打官司!”
“你那时候是脑子进水了吧?”母亲质问他。
“现在说那样的话有什么用?”姨夫绷着脸说,他最不喜欢事后诸葛亮。
“我手里连一万块钱都没有。”
“五千块钱有吗?”
“有五千块钱吗?”父亲问母亲。
母亲吞吞吐吐地说:“只有两千块了。”
“只有两千?”父亲瞪大眼睛不敢相信。
母亲叫道:“你天天从我这里拿钱,难道不知道吗?”
父亲心里完全没底,就说:“把那两千借给他!”
“两千块钱能解决什么问题?让他去别的地方借!”母亲终于发作了,叫道,“有钱的时候,花天酒地,到处搞女人,没钱了,就躲起来,靠老婆还钱,算什么男人?……”父亲叫她闭嘴,她仍旧无所顾忌地说。事后,母亲自己也感到奇怪,她当时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火,难道是到了更年期的缘故?又或者在市场被父亲刺激到了?
母亲戳到了姨夫的痛处,姨夫脸上乌云密布,嘴唇不断地嗫嚅着,好像极力在控制自己不要爆粗口,不要发狂。父亲叫他先回去,他却一动不动,用仇恨的眼神瞪着母亲,一字一顿地说:“我确实不是男人!我现在连人都不是!……借你一点钱就说这样的话,算什么亲戚?以后我们老死不相往来!”
“说这样的话有什么意思?”父亲责怪他把话说得太绝。
“老死不相往来就老死不相往来!你现在就从我家里滚出去!”母亲挥着手,下了逐客令。
姨夫站起身,决绝地走了,带着满腔怨恨,好像他姐姐姐夫从来没有借给他四万块钱似的。
姨夫一走,父亲就责怪母亲:“他自己都顾不上了,还顾得上你妹妹?这么老的人,说话还不经过大脑。他要是想不开,自杀了,我看你良心痛不痛……”
母亲羞愧得无地自容。
“你还不快打电话问你妹妹,看那事是不是真的?”
母亲赶紧给小姨打电话,小姨说她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她跟姨夫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
过了会儿,小姨打电话来,咬牙切齿地说:“这人的脑子被狗吃了,让他死在牢里,不要管他!”
姨夫的四个孩子忙着生孩子养孩子,各个捉襟见肘,哪顾得上他们的父母?姨夫中年穷困潦倒,一身是病,还面临牢狱之灾,父亲想到这些就心痛。他再次问母亲他们还剩多少钱,母亲低着头说:“还有五千块钱!”“把这五千块钱转给你妹妹!”“我们不用吃饭了?”“那就转四千块钱吧!等下个月二十号收到钱再转给她。”
母亲把钱转给小姨,身上只剩一千块钱。加上父亲花呗里的一千五,总共两千五。交一千块钱房租,就只剩一千五了。这一天距离下个月二十号还有二十三天,他们能否撑过去呢?父亲认为船到桥头自然直。
姨夫病急乱投医,去找大舅借钱。没想到,大舅一听到“借钱”两字,像受了极大的刺激似的,疯病发作,狠狠地扇了姨夫一巴掌,骂道:“你们这些贱马屁!还找我借钱!”说着,又要举起凳子砸他。姨夫摸着打聋的耳朵灰头土脸地逃到老家去了,他忘了大舅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还把他当作取款机。
父亲听闻此事,先是骂姨夫认不清形势,后又同情他成了过街老鼠。“他现在躲回老家,会不会想不开上吊?”父亲赶紧给姨夫打电话,电话没打通。不会已经上吊了吧?他急忙打电话给小姨和他的四个孩子,他们也说电话打不通。“真的上吊了!”父亲很肯定地对朱文说。“打两百块钱过去,看他收不收!”朱文随口说道。父亲当了真,从花呗里转了两百块钱到姨夫的微信,才一秒的工夫,钱就被收走了。
父亲暗淡的眼神马上泛出光彩,他连忙用微信语音说道:“下个月二十号我收到钱,就给你转一万块钱去。你现在不要想不开,钱财都是身外之物,生命才是重要的。”对方没有回应,父亲继续说道:“人生哪有一帆风顺的?有困难,咬咬牙就挺过去了。”等了半晌,才见对方回了一个笑脸。“这是什么意思?”父亲失望地问朱文。“是不是手机被人偷了?你再打电话试试!”朱文提议。对方没接电话,却在微信写道:“我身体不好,现在不想说话。”“没钱治病,病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老婆孩子也不管他。”父亲叫起来,眼前浮现出姨夫孤零零地躺在床上打滚的样子,心如刀绞,又打了两百块钱过去,叫他赶紧去治病,不要拖。又是一秒的工夫,钱就被收走了,但过了五六分钟,才见对方回应,简单的一个字:“好。”
父亲还是不放心,打电话告诉小姨姨夫现在病得很重,可是小姨没接电话,只是在微信里写道:“他还没死,还好得很,你不要担心他。”“好得很是什么意思?”父亲认为小姨话中有话,就问母亲。没想到,母亲生气地说:“他死了就算了,要你咸萝卜淡操心!”父亲莫名其妙挨了母亲一顿骂,坐在沙发上,黑着脸,叫道:“要不是看在他是你妹夫的份上,我管他干什么?”“他算什么妹夫?”母亲厌恶地说。父亲一时愣住了,没明白她在说什么。母亲继续说道:“那种人,有钱没钱都要搞女人,不值得同情!”父亲仔细询问,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原来,那时,姨夫正赤裸裸地躺在床上,一个肥硕的女人把头埋在他的两腿间,一只手抓住他的XX用力地舔舐,可是一松开,XX就耷拉起脑袋,变成一只垂头丧气的毛毛虫。“把它塞进XX里去!”姨夫看到女人沮丧的样子,害怕她放弃,急忙说。女人抓起那坨软塌塌的烂泥往XX里塞,一抬屁股,烂泥就滑出来了,又试了两次,才让XX夹住它。“慢慢动。”姨夫捏住女人的XX气喘吁吁地说道。女人像怀着孩子似的小心翼翼地起起伏伏,几个回合后,烂泥又滑出来了。
小姨在手机监控里看到这一幕,冷冷地笑了起来,对母亲说:“硬不起来才好,看他以后还怎么玩女人!”
“这时候了,还死性不改。”母亲厌恶地说道。
“你们这些女人,懂什么?”父亲打开茅台酒,闻了闻,迫不及待地倒了口酒到喉咙,味道好像比普通的白酒香美,姑且就信它是茅台吧!
5
天放晴了,父亲却没活干了,天天待在家看《长征》,因为没钱,麻将馆也不去了。有工人劝他去向三叔要活干,三叔有干不完的活,他就说:“顺其自然,赚那么多钱干什么?”
“老李,你干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个样子,要变一下啦,你要向你弟弟学习,他比你情商高,会请那些大老板洗脚泡妞,到大酒店吃饭。他现在干的这个工地,有两百万。他请这个老板去舒香沐足阁洗脚花了一千块钱,又请他去酒店吃饭,还去了大榕树,这些加起来起码要三四千块钱。”朱文劝道。
父亲用不屑的语气说:“他那些把戏我怎么不知道?我不喜欢搞那些!赚钱是很多,但是人也会变坏。你还记得小罗吗?他刚来我这里干活的时候,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不赌不嫖,后来他自己出去当工头,也玩这些把戏,跟那些大老板吃喝嫖赌,赚了些钱,后来把钱花光了,就到处骗,现在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他还欠我一万块钱呢!”
朱文笑道:“人不变坏,就赚不到钱,这个社会就是这样!”
“钱这东西,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都是命来的。”父亲感叹道。
“命什么命?自己没本事,怪命干什么?别人老董跟你干了十年,现在已经盖了六十多万的房子,还给儿子买了车,他怎么赚到了钱?还不是赚了钱就存起来,不嫖不赌不抽烟不喝酒,不买衣服,连肉都舍不得吃?这里没活干,就去其他地方找活干。哪里像你,没活就天天在家里,等着别人来找你,放不下面子去求人!呵呵,我看,你穷一辈子,跟命没有关系!”母亲当着朱文的面这样说道。
父亲生气地叫道:“你这女人懂什么?他就是盖一百万的房子,我也不羡慕!一分钱都舍不得花,就知道死干,活着有什么意义?”
“你活着有什么意义?喝酒、打麻将,有点钱就潇洒一下,就这点意义!你以为我不知道?”
“好了,我活着没有意义,行了吧?像我这种没有能力赚不到钱的男人,就不该活!”
“你自己说活着的意义,我不过说了下你,你就要死要活,跟女人似的!”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了,朱文连忙打圆场,笑道:“什么意义不意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是不是?你觉得这种活法有意义,他觉得没有意义,不是很正常吗?有什么好吵的?”
朱文虽然读书不多,却是这几个工人里最明理的人。听他这么一说,两人都不再说话了。父亲看着电视,脸阴沉沉的,他大概在心里责怪母亲这样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朱文边抽烟边看电视,看到屏幕上士兵对百姓嘘寒问暖的画面,便吐了口烟,笑着说:“那时候鱼融于水,现在水找不到鱼了。”
“唉!”
“我们县前几年修了座大桥,修完后,上面派专家来验收,那专家说这里有问题,那里不合格,说得那些工程师怕死了,担心要翻工。专家走的时候,要他们领导去上面聊一聊。领导带着礼物去上面聊了聊,桥就通了。”
“那些人都是没什么卵用的,就知道天天坐在办公室,有钱就往自己腰包里放,不为下面的人想。我要是当了书记,肯定先修路,然后用各种福利招商引资,创造就业环境。我那村子风景很好,有山有水,我会在山上种很多桃树李子树杨梅树,河边再种上柳树竹子,稻田全种上稻子,春天看花看柳树,秋天看金黄的稻子吃果子,这样,旅游业不就打造出来了吗?他们那帮人都是没有脑子的,就在村口立了个牌子,然后把老房子用石灰刷一遍,就说搞旅游,真是笑话!那些人能当上官,是因为脑子灵活的人都往外跑了!”
“呵呵,等你老了,你回去当个村长试试!”朱文取笑他。
母亲突然大笑道:“村长算什么?他还当过市委书记呢!”
“嘿嘿,”父亲捋了捋头发,不好意思地说,“那都是开玩笑的!”
正在这时,父亲的手机响起来了,老板叫他带个工人去埋管道,做完马上给钱。父亲最喜欢这种给钱干脆的老板,叫上朱文,骑着电动三轮车就去了。到了下午五六点,两人干完活回家,车子行驶到三岔路口等红绿灯处,朱文指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突然说道:“我以前的老婆长得跟这个女人有点像,也是长脸细眼睛,她很能干,家里地里的活全做,闲不下来。我们结婚一年,没有孩子,医生说我的精子太弱了。我叫她找个自己喜欢的男人睡,给我生个儿子,她不肯,要跟我离婚,我们就离婚了。她后来好像嫁给一个收废品的男人,生了个女儿。”朱文的语气很平静,好像在讲述别人的往事。
父亲感到震惊,他跟朱文共事三四年了,从没听说过他有这样的事,“没有孩子就算了,叫自己的老婆跟别的男人睡,亏你想得出来!”
“我家里就我一个儿子,我要是没有儿子,不就断子绝孙了?”
“你那时候应该买一个,又花不了多少钱!”
“呵呵,你说的倒容易!我父母为了给我娶老婆,花了好几万,哪有钱再买孩子?”
“不贵,我以前买了个儿子,才花了两万,后来他父母不想卖了,又要了回去。”
朱文的眼睛亮了起来,惊讶地问:“两万就能买到?”
“现在买不到了,有钱也买不到,你没看手机上买孩子的人被抓了吗?现在管得严。”
父亲的话让朱文很扫兴,他耷拉着脸,目光仍追随着那个女人。
正在这时,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男人,抓住车钥匙,呵斥道:“把车开到那边去!”两人朝着他指的方向看,只见那里停放着一辆警车和好几辆电动车摩托车,有两个男人正在跟一个哭泣的女人理论,另外三个男人正看着他们。他俩这才意识到遇到交警查车了。
“快过年了,这帮屌毛又出来捞钱了,还穿着便服……”父亲一边开车,一边用调侃的语气说道。
朱文笑道:“他们赚钱就很容易,只要朝你吼一声,你就要乖乖掏两千块钱给他们,他们把车还给你,过两天,看你不爽,又把你的车捞进去。”
“今天的钱算是给他们赚了。”父亲把车开到那帮人面前,拔下钥匙,一抬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正盯着自己,白头发,蛤蟆脸,大眼睛,这不就是经常抓他车的那位刘警官吗?只不过这回他是穿着便服的。父亲本想说“刘警官,又出来捞钱啦”,但话到嘴边就变成了“刘警官,又见面啦”。
“呵呵,你这矮子,又被我抓到了!”刘警官拍了拍父亲的肩膀得意地说。
“这回又是两千块钱吗?不会过年涨价了吧?”父亲笑呵呵地问。
刘警官没听懂父亲的嘲讽,说道:“涨什么?还是两千。”
“过两天我再去交钱!”父亲挥了挥手,好像把东西托付给他们似的,坦然地走了。
“矮子,下次记得带驾驶证和牌照!不然,我见你一回抓一回!”刘警官在父亲背后警告道。
父亲没理他,边走边对朱文说:“以前说戴头盔,后来说要牌照,现在又说要驾驶证,这帮屌毛,总是变着花样捞钱!”
“没办法,他们有权。”朱文耸了耸肩说。
父亲还没到家,就看到门口有一个男孩坐在龙眼树上摇树枝,那男孩一见到他,就跳下树,跑进房里去了。
男孩是卷毛从贵州老家带过来的,据说已经十六岁了,但还没发育,看起来像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个子很矮,只有一米四几,留着蘑菇头,刘海染了一撮小黄毛。皮肤很黑,大概是经常去山里采蘑菇的缘故,脸很长,还带着稚气,嘴唇与鼻子之间长着细细的白色绒毛。眼睛又大又亮,但老是低垂着,偶一抬起,你能看到那里透着狡黠的光,与他的长相很不相称。他穿着黑色卫衣和蓝色牛仔短裤,露出细细的小腿和崭新的白色帆布鞋、白色棉袜。
“这么热的天气,你穿成这样,不热吗?”母亲问他。
他低头不语。卷毛推了推他,叫道:“回答呀,又是这种死样子!”
他惊恐地看了眼卷毛,又低下头去了,怯弱地说:“不热。”
“他爸爸给他两百块钱买衣服,他就买了套这样的。”卷毛叼着烟,扯了扯孩子的衣襟说,“我说广东天气热,他不信,硬要买这样的衣服耍帅,帅个毛!”
“嘿嘿,你还别说,他比你帅多了!”父亲看着卷毛五颜六色的卷发和花里胡哨的衬衫、红色的紧身牛仔裤笑道,“你看起来像公鸡!”
“公鸡你妹!”卷毛伸出一只脚要来踢父亲,被父亲躲开了,“老李,话不能这么说,在孩子面前要给我面子啦!”
男孩抿着嘴笑了起来。
卷毛故意对男孩凶狠地叫道:“笑,笑,笑个毛啊!再笑,就把你送回去!”
“他这么小就不读书了?”父亲问。
“六年级都没读完,读不下去,他爸爸说,他连二年级的字都不认得,读下去也是浪费钱,就不让他读了,他自己也不想读,去山里采蘑菇卖,偷他爸爸的铁去卖。他爸叫我把他送到你这里来,教他干活。”
母亲问:“他爸妈呢?”
“他爸爸是个跛子,给别人打铁,他妈一生下他,就跟男人跑了。”
“真可怜!”母亲怜惜地看着男孩。
父亲看着男孩瘦小的个子,担忧地问:“这么小,能做什么?”
“他不小呢,已经十六岁了,我来你这里的时候,才十四岁。”
“你刚来这里的时候,连普通话都不会说。”母亲想起卷毛被人带到这里的情景,那时的他,老实巴交,勤劳肯干。
“我连一年级都没读过,也没父母教我。”卷毛不好意思地说,“我就把他放到你们这里了,你们让他做什么都行,只要让他有口饭吃有地方住就行。”
父亲抽着烟,眼睛看向天花板,心里琢磨着该给他安排什么工作。
卷毛看到父亲在犹豫,又说:“他爸爸说他脑子灵活,只要不是读书的事,一点就通!”
“脑子灵活?会不会跟你一样偷鸡摸狗?”母亲故意用开玩笑地语气问。
“我又不偷鸡摸狗,我是正经人!”
“哼,你是正经人……”母亲用阴阳怪气地语调说,“你不喝酒正经一点,喝了酒就不是人了。”
卷毛不悦地说:“大姐,你这样说我就没意思了……”
父亲赶紧说道:“把他留在这里试试。”
卷毛把男孩的行李从电动车上扔下来,就急忙要走。父亲在他身后叮嘱他少喝点酒,他随口应了一声,就走了。
父亲给男孩取了个外号,叫黄毛,让他跟刘奇住在一起。他第一次把他带到工地上,那些工人问他怎么没读书,他低头不语,问他几岁,他仍低头不语,弄得工人们以为他是哑巴。父亲告诉他们他已经十六岁了,他们都不信,惊讶地说:“怎么这么点高?一直没有发育啊!”男孩像被抹了脖子的鸭子,头颅垂到了胸前,脸红通通的。只有当刘奇嘲笑他个子矮的时候,他才抬起眼愤怒地瞪着刘奇,叫道:“滚开!傻子!”
黄毛头脑确实灵活,父亲教他骑电动车、扎槽钢,他很快就学会了。父亲故意叫他在烈日下铲泥浆,他咬紧牙关,铲了一上午,溅了一身泥浆,瘦弱的身板也晒得黑黢黢的。父亲很满意,逢人便夸他能吃苦,有前途。
有了父亲的赞扬,他的头颅骄傲地抬了起来,脸上也有了笑容。可能是出于对父亲的感激,父亲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父亲脑子一热,就承诺,他干一天活给他五十块钱工资,而且日结。
“他能做什么?站在那里,拿铁锹胡乱搞一下,像小孩子玩游戏,一天就玩过去了,老板还给他五十块钱一天,真傻!”有工人在背地里议论。
这话传到了父亲的耳朵里,父亲对工人反驳道:“那些人懂什么?他现在还是孩子,现在不能做,不代表将来不能,只要脑子灵活,能吃苦,什么事不能做?那些人没读过书,不懂这道理!”
因为把黄毛当作孩子,父亲对他很包容,就算他在工地上上厕所上半天,买水买一个小时,父亲也不说什么,照旧给他五十块钱。
有一天,黄毛突然对父亲说:“老板,你能预支我一千块钱吗?”
父亲就问:“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黄毛羞涩地笑着说:“我想买手机,给我爸爸打电话。”
父亲这才意识到黄毛还有一个父亲,想到那位可怜的父亲孤零零地打铁,心变得非常柔软,他摸了摸黄毛的头,说:“你爸爸一个人在家,你确实应该多给他打电话。走,我现在就带你去买手机!”
两人来到手机店。黄毛一眼就看中了一部蓝色外壳的手机,兴奋地指着它说:“我要这个!”
父亲看了看手机下面的价格,一千五,脸就沉下来了。他的花呗只有八百块钱,找谁借钱呢?他瞬间想到了朱文,给朱文打了个电话,朱文爽快地借了一千块钱给他。就这样,黄毛有了人生中的第一部手机。
第二天,黄毛在工地上站着睡着了。
“黄毛,你昨晚是不是捉老鼠去了?”父亲逗他。
“捉什么老鼠,他玩了一晚手机,害得我也没睡好!”刘奇一边开振荡机一边说,“叫他睡觉,他就骂我,嘴巴臭得像狗屎。”
“我没有!不要冤枉我!”黄毛用手指着刘奇,瞪眼叫道,那架势就像要上前揍他似的。
“有话好好说,不要用手指别人。”父亲把他的手指撇开,说,“他是长辈,你要尊重他。”
“我没玩手机,他凭什么冤枉我!”黄毛说着,眼睛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我没冤枉你!”刘奇也委屈地说,“我半夜起来上厕所,你还在玩手机,我说手机太亮了,照得我睡不好觉,你就骂我‘傻子,滚回老家去睡’。”
黄毛突然像孩子似的大哭起来。
其他工人在旁边笑。
“哭什么呢?”父亲拿起自己的衣袖帮他擦干泪水,笑着说,“十六岁的人了,还哭,不怕被别人笑话!今天你就不要干了,回去睡觉,睡好了,才有精神干活。”
“老李这样惯他,不好!”黄毛一走,三百块就说,“他会长不大。”
“他已经长不大了,他已经十六岁了!”老董笑道。
光头强问道:“他到底有没有十六岁?”
“嘿嘿,我觉得有!”朱文放下铁锹,喝了口水,说,“你见过一个十岁的孩子这么喜欢打扮吗?他有空就洗头,还要喷上啫喱水,这么热的天,还要穿上那套黑色衣服,白色的鞋子,白色的袜子,头上染几根黄毛,呵呵,十岁孩子不会这样做。我观察过他好几次了,他就是样子长得像孩子,其实心已经成熟了。”
“成熟个毛?成熟还那样哭?”光头强叫道。
父亲一走过来,他们不再说话了,埋头干活。
接下来的一天,父亲又没活干了,待在家里看《长征》,想着黄毛没有读过什么书,就想给他讲讲长征的故事,打电话给他,他不接,问母亲,母亲就说他早上洗了个头就骑自行车出去了。父亲等到下午五点多,还是不见他踪影,心急起来,给卷毛和其他工人打电话,都说没看见,便跟母亲到附近的市场、超市、网吧找,找了一圈,没见人影。会不会被别人骗到煤矿或者砖厂里去了?父亲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他那么小,谁要他?”母亲说,“被别人骗去当乞丐倒有可能。”两人想到市场上那些断手断脚乞讨的孩子,心痛不已,急急忙忙去报警。可是警察说要过了二十四小时才立案,两人没办法,只好回家等。
“别人把孩子交给我们,要是出事了,我们怎么跟他交代?”母亲带着哭腔说道。
父亲不吭声,只是皱着眉头一根一根地抽烟。
到了晚上八点左右,两人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都惊喜地跑出去,只见路灯下,一个小男孩正骑车朝这边驶来,近了,两人惊讶地发现,那孩子的头发竟然是黄色,心猛然又提到了嗓子眼上。可是,当看到那双熟悉的眼睛和那张熟悉的脸蛋时,两人瞬间松了口气。原来黄毛染头发去了。
“嘿嘿,别看他像孩子,其实他很爱耍帅!”父亲对母亲说。
母亲取笑道:“黄毛,这下你真变成黄毛了!”
“什么黄毛,应该叫黄毛狗!”父亲笑道。
“没有眼光,就不要乱说!”黄毛本以为他们会赞美他的新发型,没想到遭到嘲笑,所以生气地嚷道,他扔下自行车,就要出去。
“黄毛!”父亲叫住他,说,“以后出去要跟我们说一声,外面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人。”
“知道!”黄毛说完,拔腿就跑。
第三天,黄毛没去干活,说头痛。母亲叫他吃饭,他也不吃。“感冒不吃饭怎么好?”母亲急忙去他房里看他,只见他正靠在床头玩手机,身上只穿了条内裤。他一听到母亲的声音,迅速扔掉手机,抓起毛毯盖住内裤,抱紧双臂遮住上半身。毛都没长的小子竟然怕别人看他的身体!母亲感到既惊讶又好笑,她忍住笑说道:“快去吃饭,不吃饭,感冒好不了,还会得胃病!”
“不吃,我不饿!”他低着头说。
“有没有发烧?”母亲说着,要凑过去摸他的额头。
他马上躲开了,说:“我没发烧!你回去,我饿了会去吃!”
“发烧一定要说,会烧坏脑子的。”
“知道了!你快回去!”他推了推她。
“我给你蒸了碗鸡蛋,在锅里热着,你饿了就下来吃,不吃饭,会得胃病的,这不是开玩笑!”
“好了,知道了!”
母亲刚下楼,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咒骂:“CNM!老是烦我,害我又输了!”她惊呆了,直到一个熟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才回过神来。她走了几步,站住了,回头看着二楼的阳台,从那儿又飘来一句“CNM”,她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
“喂,我要跟你说一件事!”那个说刘奇把大便拉到她门口的女人走到她面前,说道。
“什么事?”母亲问。
“你叫那个小孩不要把烟头扔到我门口!”
母亲没有反应过来。
那女人用脚尖点着门口的三个烟头,说道:“我这两天早上一开门,就看到这种烟头,我看了下监控,小孩晚上在阳台上抽烟,抽完烟就扔到我门口。你跟他说一声,下次我再看到他扔烟头到我门口,我就要罚他,看到一次罚一百,罚死他!”女人鼓起大眼睛,凶狠地说。
“他那么小,怎么会抽烟呢?”母亲说了句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现在的小孩早熟的很!”
晚上,父亲干活回来,问母亲黄毛身体怎么,母亲没有回答他,而是问道:“你对黄毛这个人了解多少?”父亲惊讶地看着母亲,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母亲于是把白天的事告诉他,并说:“他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他不是小孩子,他跟卷毛一样是人渣,白眼狼!”父亲说道:“他没读过书,也没人教,才会这样,我会教他怎么做人。”“呵呵!”母亲冷笑起来,“哪有那么简单?别人的儿子没有那么好教!你看卷毛现在变成什么人了。”“他一开始不坏,后来口袋里有了钱,就学坏了,人就不能有钱,黄毛我也不能给他很多钱。”
父亲决定以后少给黄毛钱,把钱寄给他父亲。而且,他的花呗只剩两百块钱,加上母亲身上的四百,总共六百块钱,距离十一月二十号还有九天,他们必须省吃俭用才能熬过去。
当他把这个决定告诉黄毛的时候,黄毛拉着脸不吭声。父亲于心不忍,就说:“我每个星期给你一百当零花钱。”黄毛这才高兴起来。可是,在工地干了三天,他就跟父亲要钱了:“老板,我要钱交话费。”父亲给了他一百块钱。过了两天,他又跟父亲要一百块钱,说背疼,要去买膏药。“不是才给你一百块钱吗?”“交话费就用了八十块钱。”“你要什么膏药,我给你买。”“你不知道买。”“叫什么名字?”“我不记得了。”“花钱不要大手大脚,节约一点,你爸爸打铁不容易。”父亲正在说教的时候,黄毛不声不响地走了。
他回到出租屋,看到刘奇正躺在床上跟他妈打电话。刘奇用的是老人机,声音特别响亮,吵得黄毛只想骂人。
“不把钱寄回来,就知道嫖女人。我要是再听到你嫖娼,就不让你儿子认你了!”刘奇妈妈说。
“我没嫖了,我把钱都存下来了。”
“存够两千,你就叫老板帮你把钱寄回来!”
“嗯。”
“钱财不外露,记住没?”
“记住了。”
“千万不要嫖娼啦!想X女人就回家X老婆,外面的女人都是骗钱货,知道没?”
“知道了。”
刘奇挂了电话,才发现黄毛站在他身后。黄毛装作没看见他,躺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第二天早上,父亲喝了一大口白酒,就吩咐工人把工具抬到货车上,大家坐在车上等黄毛,却迟迟不见黄毛的身影。
“还不下来,是不是睡过头了?”父亲给黄毛打电话,没想到,黄毛像变了个人似的,朝父亲吼道:“不给钱就不去!”这一声被所有工人听见了,父亲觉得很没面子,再加上酒劲一下冲了上来,红着眼睛叫道:“不去算卵数!又不是我儿子,要我求你去?吃我的住我的,还这么跟我说话,卷毛都不敢这么跟我说!你算老几?”他说完,一把挂断电话,对着旁边的三百块说,“小小年纪就把钱看得这么重,像没见过钱一样,长大有什么出息?”
三百块嘲讽道:“现在没有出息,不代表将来没出息。”老董说:“你把他惯坏了。”“我惯他什么了?”“你一开始就不该给他钱。”“老李,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不要生气,你看人的眼光实在太差了!别看他长那样,其实根本不是小孩子了,你还把他当小孩看!”朱文说。“我起床的时候他还在睡觉。”刘奇说,“他嘴巴很臭,我叫他,他就骂我。”父亲很沮丧,不明白事情怎么变成了这样,朱文劝他把黄毛送回老家,他吐了口烟,慢慢地说:“看情况吧!他这种人不教好,会跟卷毛一样祸害社会。”
他们干活干到凌晨三四点才回家。刘奇懒得洗澡,一躺到床上就打起了呼噜。第二天早上,他看了看黄毛的床,没人影,随手掏了掏枕边的雨鞋,感觉里面的钱好像变薄了,他从床上跳起来,掏出一叠钱,数了数,少了一千块钱,急忙往另一只雨鞋里掏,掏出一个黑黑的烂鞋垫。他穿着内裤,赤着脚就往我家跑去。
刘奇冲进我家的时候,母亲正在数落父亲:“马上就要喝稀饭了,还一个劲地买烟,一包烟就十二块!”看到刘奇穿着红色内裤,头上、脸上全是灰白的水泥印,面目狰狞,母亲惊呆了。父亲也吓了一跳,以为刘奇发了疯,急忙跑上去拦住他。
刘奇抱住父亲,大哭起来,边哭边叫道:“黄毛偷了我的钱!黄毛偷了我的钱!”两人瞬间松了口气。父亲扶他坐到椅子上,问:“偷了多少钱?”“一千块钱!”“一千块钱也哭!”父亲递给他一张纸,打趣道,“又不是偷了老婆?”母亲朝父亲翻了个白眼,问刘奇:“你怎么知道他偷了你的钱?”“他昨晚没有回来!”“我昨晚去叫他吃饭,他就不在,打电话也不接!”父亲说:“你别哭,过两天我拿到钱,赔你一千块。”刘奇马上擦干了眼泪。父亲把他打发走,坐到沙发上,猛吸烟。母亲问:“黄毛在你这里有多少钱?”“有个毛钱!他会做什么?我白送钱给他,还给他买了部手机!”“我早就跟你说他是白眼狼,你还不信!还说要教他做人,哼!现在你去教啊!”母亲嘲讽道。
光头强进来,见两人黑着脸,以为他们吵了架,就开玩笑地说:“吵什么喽,晚上打一炮就好了!”
“打个马屁!”父亲瞟了眼光头强,没好气地说道,“我现在没钱,你不要跟我要钱!”
光头强依旧嬉皮笑脸地说:“不是我跟你要钱,是卷毛要我跟你借钱,他进拘留所了。”
“那我更没钱!”
“卷毛又跟别人打架了?”母亲问。
“没有,他昨晚喝醉酒不知道抽了什么风,一个劲地打120,被派出所抓去了。”
“他那种人就应该进拘留所关一辈子!”
“他想跟你们借五百块钱。”
“没钱,有钱也不借!”父亲挥了挥手,很干脆地说,“你不要跟那种人靠得太近,没有好处,你对他好,他还会反咬你一口!”
“他在拘留所被那些人打瘸了,你不救他,他会死在里面。”光头强笑道。
“那就让他死在里面!”
气氛变得有点尴尬,光头强觉得来的时机不对,无功而返有点吃亏,便从父亲的烟盒里抽了两根烟,一根别在耳朵上,一根放进嘴里,不打声招呼就走了。
过了半个月,父亲突然收到一条短信,上面写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父亲把短信给朱文看,朱文笑道:“这小子不简单呢,这样的话都会说!”“跟卷毛一样是白眼狼!”父亲叫道。
6
十一月十八日早晨七点,母亲在厨房里煮面条,听见门口有人在叫“老板老板娘”,出来就看见自富提着一大罐坛子菜来了。
“这是我从老家带来的,我妈做的霉豆腐和大头菜很好吃,你们肯定喜欢!”自富提起罐子给母亲看。
母亲看到火红的辣椒非常高兴,就说:“这么有心啊!你女儿离婚了吗?”
“别提了。”
“自富,快进来喝一杯!”父亲拿起一瓶白酒叫道。
“这么早就喝酒?”
“他每天早上一起来什么都不做,先喝一杯再说,喝得眼睛发红,什么事都不想。”母亲不放过任何揭父亲丑的机会。
“我已经很久没吃过老家的霉豆腐和大头菜了,你回去这些天,我就很想打电话叫你带点过来。”父亲给自富倒了杯酒,就从罐子里夹了一大片大头菜和四块霉豆腐。
自富的老家跟我们老家距离不远,虽然属于不同县,但饮食习惯差不多,都喜欢吃辣腌菜。他的妻子早早去世了,一儿一女都结了婚,他在海上打鱼存了二十万,向亲戚借了二十多万,盖了栋三层的楼房,房子一盖好,他就出来打工了,因为年龄大在海上干活有点吃不消,又长着斗鸡眼,在外面不好找工作,便跟着父亲干起了建筑活。
“你女儿的事办得怎样?”父亲想到自富这次回去是为了帮女儿离婚。他女儿以前跟一个广西的男人A同居,生了两个孩子,后来A在赌场打人被抓了,他女儿等了半年没消息,便背着公公婆婆跑回老家跟老家的男人B结婚,B给了她十万块钱彩礼,她把十万块钱交给他保管。后来,她反悔了,铁定心要离婚,回到A身边。但是,B说,不还那十万块钱就不离。双方家长商量了一下,决定女方归还男方八万块钱,另两万算女人陪男人睡了三个月又打了一个孩子的赔偿。
自富喝了口酒,叹了口气说:“钱不够,不肯离。他要求最少八万,我手上只有七万,还差一万块钱。”
“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把钱全部借给亲戚搞投资,你信他的鬼话,赚双倍钱,稳赚不赔,投资怎么会有稳赚不赔的道理呢?”
“我怎么知道他会骗我,他自己也投了很多钱!他赔了我四万块钱,还算有良心,不然我要屌死他!”
“你女儿这样乱搞,你这个父亲应该好好教育她。”
“她突然打电话跟我说要跟这个男人结婚的时候,我就告诉她要看清楚对方。她说这个男人对她很好,给了她十万块钱,她已经收下了。”
这时,母亲端着一大盆面条进来,笑道:“自富,我看你也被十万块钱打动了!”
自富急忙叫道:“十万块钱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那种为了钱卖女儿的人!”
“你女儿年纪轻轻,没见过世面,看到十万块钱以为是大钱。”
“她哪见过十万?广西那个男人借高利贷,被别人走到家里放火,差点把他爸妈烧死,赔了五万块钱,他才买了辆破车。”
“那你女儿还回去干什么?”母亲问。
“家里这个男的脾气暴躁,会打人,她想念两个孩子,她走的时候,大的三岁,小的才会走路。”
“早知道这样,还改嫁?可怜了两个孩子……”
“她现在还怪我呢!怪我用了她的钱,把她卖了。”自富把酒杯重重一放,气愤地说,“我要是卖她,就不得好死!”
父亲赶紧制止他:“不要这样说,她不理解你就算了。”
“我本来打算靠投资赚个二三十万,把盖房子的债还了,不靠他们,谁知道会这样?她怪我,我儿子也怪我,都是白眼狼……我活着有什么意思?”自富说着,直接往喉咙里灌酒。
父亲夺过酒杯,叫道:“哪有这样喝酒的人?”
自富的眼圈红了,他抹了抹眼睛,低着头,直叹气。
“不就是还差一万块钱吗?我后天收到钱,就给你!”父亲豪爽地说道。
母亲白了眼父亲,责怪他轻易下承诺。
“唉,不只是钱的事,你们不懂。”自富喝了口酒,眼睛盯住酒杯,思绪好像飘到了天外。过了会儿,他突然说道:“我以后老了,就一个人住到老房子去,不要他们管!”
“你老了,他们肯定会管你,你现在想那么多有什么用?”
“女儿嫁出去,管不了你,儿子肯定会管。”
“我不要他们管!要他们管什么?”自富起身,把酒一饮而尽,说了声“回去了”,就走了出去。
他一走,母亲便数落父亲:“钱还没收到,你就到处借钱给别人,我看你到时候能收多少钱!”
“那老板说话算数,说给我三万就给三万。”
“要是没有三万呢?你看人一向不准!”
“一定有三万!我又不是没跟他打过交道!”父亲不耐烦起来。
“老三一万,自富一万,剩下一万又给工人,又还债,自己还剩多少钱?”
“会有钱花的,过几天,我再去收钱,马上过年了,工人都需要钱,三万块钱能解决什么问题?”
母亲还是忐忑不安,她跟父亲三十多年,最深刻的感受就是没有安全感,不知道前方又有什么风浪在等待自己。
到了二十号早上,工人们陆陆续续来要钱,先是三百块,接着是光头强、老董,后来是朱文、刘奇、自富,大家挤在屋子里抽烟,把屋子弄得乌烟瘴气,狗子呛得躲到外面去了。
父亲看到三百块梳着中分头,打着啫喱水,头发油光发亮,全身上下穿得干净整洁,就问:“三百块,你打扮成这样,是要去泡妞吧?”
“泡什么妞?平常干活脏得要死,不干活就穿干净一点,有什么关系?”三百块说道。
“你这样像个汉奸,我帮你捋一捋。”朱文说着,就要伸手捋他的头发,被三百块敲掉了。
“你们现在来也没用,早上老板不会转钱过来,起码要到十点十一点。”父亲说。
“老李,今年你要早点去收钱,我要回家相亲。”光头强说。
父亲取笑道:“你相什么亲呢?女孩子看到你那光头,就觉得不是好人!”
“嘿嘿,他看起来像抢劫犯!”三百块笑道。
“蒋介石也是光头,难道蒋介石是抢劫犯?你们这些人不懂就不要乱说!”光头强很不高兴地说。
“老董!你今年肯定赚了十万吧?我看你到处去干活!”朱文问。
老董边笑边摇头,说:“哪里有十万?没有那么多!”
“反正你们每个人都赚钱比我多,我是给你们打工的。”父亲自嘲道。
“开什么玩笑?”三百块叫道,“你是老板,肯定赚钱多,不然,你当什么老板?”
“你们不信就算了!要不是还没盖房子,我早就不干这一行了,去给别人当保安。”
“别人不会要你,现在当保安要退伍军人。”自富说。
“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要退伍军人。”
自富接着说:“干这种活,又脏又累,别人看不起,还拿不到钱,要是外面能找到工作,谁干这种活?”
“话不能这么说!”朱文叫道,“没有我们这些人,哪有城市的发展?”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没钱还是没钱,看不起还是看不起。”
“想那么多干什么喽?走一步算一步呗!”三百块说道。
正在大家东拉西扯的时候,姨夫的大儿子冬瓜一手提着猪蹄,一手提着一箱红牛来了,后面跟着抱着婴儿的老婆和两个小男孩。工人们见状,自觉地散了,只有三百块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看样子是要蹭饭吃。
冬瓜一进来,就说:“姨、姨夫,我爸爸本来打算跟我们一起来,他身体不舒服,在医院住院,要我们先来。”
“你爸得的是风流病吧?”母亲仍对那件事耿耿于怀。
父亲命令道:“跟我去买菜,借三百块的电动车!”
“我身上不到一百块钱了。”母亲走到门口说。
“你去阿婆那里借两百块钱,就说这两天收到钱一定还给她。”
“别人八十多岁了,还跟她借钱,要不要脸?”
“又不是不还?”
“你自己怎么不去?”母亲一边抱怨,一边往阿婆家走去。过了会儿,她握着两百块钱回来了,一上车,就说:“连买菜的钱都要借,真倒面子!”
父亲装作没听见。
两人回来的时候,提着一袋虾和一袋花甲。父亲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等着吃饭,留下母亲独自在厨房里忙活着。
冬瓜为了炫耀自己头脑灵活,骄傲地说:“我除了卖废品,还赚点外快,在网上卖手机,收到钱不给货。”
“你不怕被抓?”三百块问。
“怕什么?不是骗很多钱,警察不会管。”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你不要做这种事。”
“我不做,怎么养三个孩子?卖废品又赚不到多少钱!”
“谁让你生这么多?”三百块叫道,“你看我,一个都没有,多轻松!我连老婆都不想要!”
冬瓜看了眼三百块,眼里充满不屑,说:“你不是正常人,我不跟你谈这个。”弄得三百块很尴尬,再也没有开口说话了。
“违法的事还是不能做,最终吃亏的是自己,你爸就知道。”
“哼,我爸没脑子!”
“你爸那件事怎么样?”
“他胆子小,被人一吓,就躲回老家去了,后来屁事都没有!他现在又想出来承包工地,就是没钱买工具,想跟你借一万块钱。”冬瓜说得很坦率,完全没有他爸那种缩头缩脑心虚的样子。“等他翻了盘,就把所有的钱还给你!”
父亲瞬间明白他此行的目的了,原来是替他爸借钱来了。他突然想起上个月自己好像承诺二十号借给姨夫一万块钱,那时以为他会自杀,同情心一泛滥,就许下了承诺,后来听说他在玩女人,就把借钱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没想到他念念不忘那笔钱。“你觉得你爸能翻盘吗?”他问。
“当然能!”冬瓜自信地说。
父亲却不信。他被吓得硬都硬不起来了,还翻盘,翻个毛!
冬瓜见父亲不吭声,以为他拒绝了,急忙给他戴起了高帽:“我爸爸跟我说,过节,其他亲戚家都可以不去,姨和姨夫家绝对要去,那些亲戚有没有都无所谓,姨和姨夫才是最应该尊敬的人。姨夫,你对我家这么好,我们不会忘记!等你们老了,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我们兄妹一定帮!”
冬瓜的一番吹捧很管用,把父亲感动得稀里哗啦的,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奉承的话,从没有人把他看得如此重要,他一下失去了防备,正要许下承诺,这时,母亲突然进来了,端着一盘香喷喷的虾子,说道:“你妈怎么没来?今天没放假吗?”
冬瓜失望地说:“我二弟的老婆要生孩子了,她去帮忙。”
“这么快就生了?”
“预产期就在这两天。”冬瓜的老婆说道。她虽然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但脸上还是看得出稚气。
被母亲这么一搅,父亲突然恢复了理智,心想:老三的钱是一定要还的,自富的钱已经答应给他了,现在他也来要钱,总共才三万,都给他们,工人吃什么?自己吃什么?其他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收回来。这样想,他便把那句话吞进了肚子里,直到吃完饭,都没有再提钱的事。
冬瓜夫妇俩老想把话题引到借钱的事,但母亲很明智地把话题岔开了,他俩变得越来越焦灼不安,对孩子不是吼,就是打,屋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哭声。乱糟糟的吃过饭后,冬瓜带着老婆孩子回去了,走的时候,勉强挤出了笑容。
父亲心里内疚,觉得答应的事反悔,很没面子,等三百块一走,就对母亲说:“可以把还老三的钱推一推,下个月再给,他现在不缺钱。你妹夫的钱要紧,那老板答应给他一个工地,他要是现在不做,将来就没机会了。”
没想到母亲并不体谅父亲的苦心,叫道:“你刚才差点就答应他了,是不是?你这人干不了大事,因为有妇人之仁!钱都还没收到,你就到处借钱,好像开了银行似的,大方不过了!要是别人不给你钱,或者只打了一两万块钱,我看你怎么跟别人交代!老三的钱上个月就答应还,现在又说推迟,怪不得别人不相信你,说话像放屁一样,谁相信?”
“三万块钱一定会有的!这老板不会骗我!”父亲解释道。
母亲看了看钟,说道:“现在已经一点了,钱呢?”
“外面这么大的太阳,他可能在睡觉,等下午就打过来了。”
“你打电话过去问一问!”
“别人在睡觉,你打过去,影响别人休息!”
“你打过去试试!”
父亲无奈地打了电话过去,另一边传来嘈杂的歌声,看样子老板没有午睡,而是在KTV唱歌。“刘老板,你说这个月二十号给我转三万块钱,怎么现在还没有转呢?我从早上等到现在。”
“什么钱?”刘老板一脸懵逼。
“就是在鸿运眼镜厂做事的钱!”
“哦——,我知道了,今天是二十号吗?”刘老板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已经完全不记得何年何月何日了。他确认了一下,说道,“我马上转一万块钱给你,用微信转!”
母亲急忙在一旁说道:“一万块钱干什么?不是说好三万块钱吗?大老板说话要算数。”
父亲也用不耐烦的语气说道:“刘老板,我们打交道这么多年了,是老朋友了,相信你说话算数,说好打三万,现在变卦了,这不像你啊!”
刘老板不好意思地说道:“微信一天最多只能转两万块钱,要不要我现在先转给你两万,明天再转一万!”
“好的,可以,可以!”
“我跟你说这老板不会骗人!”父亲看到账户上有两万块钱,高兴地说。
母亲终于如释重负,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谁料,第二天刘老板因为聚众赌博被抓进派出所去了,随身携带的钱也被收缴了。两人打了无数个电话都没人接,母亲又骂父亲不会看人,弄得父亲很自卑,怀疑自己眼瞎。
僧多粥少怎么办?母亲认为一万还三叔,免得被三婶看低,一万给工人和自己。父亲认为三叔现在不缺钱,应该把一万给自富,让他摆脱卖女儿的坏名。两人都不妥协,于是冷战爆发了,互相当对方不存在。
母亲一吃完晚饭就去广场看跳舞,到了九点回来,看到父亲安逸地陷进沙发里看电视,笑得嘴都歪了,心里很不舒服。她洗了澡,穿上新买的碎花睡裙,还往身上喷了香水,就躺在床上刷抖音,恰好刷到一个男人在唱《你怎么舍得我难过》,便故意把音量调到最大。父亲闻到刺鼻的香水味,用眼角余光瞥了眼她,发现她长得不是很丑,竟还有点妩媚,爱意油然而生。他用手机转了三千块钱给她,说道:“这些钱留给你用!”母亲收下钱,问道:“那一万块钱呢?”“给自富了,不给,他女儿会跟他断绝关系。”父亲平静地说,他早已做好被母亲轰炸的心理准备。奇怪的是,母亲竟然变得温柔了,只说道:“你自己跟你弟弟交代。”
父亲本想给三叔打电话说明情况,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虚,一拖再拖。到了晚上十点半,三叔倒自己打电话来了,母亲慌慌张张地从床上跳下来,躲到了外面。
没等三叔开口,父亲急忙说道:“你那钱现在还不了了,我有个工人家里出了点事需要钱,过年前可能还给你。”三婶在电话那头叽里咕噜的,父亲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心里猜她肯定在抱怨钱的事。
三叔竟然说:“那一万块钱等你有了再给。”
父亲本以为会受到嘲讽,没想到三叔如此善解人意,感动得一塌糊涂,理智也荡然无存了。当三叔问他房子的事考虑得怎么样的时候,他想都没想就说:“可以,过了年,我跟你回去签协议。”
“我盖三层楼,你搞一楼的装修,等你们死了,一楼归我!”三叔怕父亲不清楚,又说了一遍。
“可以!但是我们死后,牌位要留在那里。”
“行!”三叔一高兴,就给了父亲一个大工程,把他高兴坏了。
事后,父亲冷静地想了想,觉得这也不是很丢脸的事。虽然房子不是我盖的,但是我有一半土地,又是我自己搞的装修,怎么不是我的房子?女儿将来嫁出去,房子留着也没用,给了他们算卵数。再说了,我不会一直住在那里,我不会自己回去找块地盖个一层的房子吗?一层花不了多少钱。
他把这些想法告诉母亲,母亲冷笑道:“你有本事盖房子吗?不会只是吹牛皮说大话吧?”
“吹什么牛皮呢?一层楼又花不了多少钱,等我把外面的钱收回来,盖个三四层都没问题!”
母亲不相信父亲画的大饼,又说道:“要是没有能力盖房子,我们就要一直住在他的房子里了,呵呵,到时候,我们都得低着头做人。”
“你怎么这么不相信我呢?”父亲生气了,眉头拧成一团,高高耸起。他举起一瓶白酒灌了一大口,然后坐在沙发上,开始浮想联翩起来:河边有一块高地,很适合盖房子,我早就想好了。房子外面不要刻什么瓷砖,用石灰刷一遍算卵数,里面刻瓷砖还差不多。房子对着山和水,站在屋顶能看到远处的稻田和落日,比那些别墅还舒服。我还要把那个大坑用石头填上,建个车库,门口种桃树李子树,后面你可以养鸡鸭,爱种菜就种菜,不想种就去买,反正菜又不贵……父亲说得很有激情,像一个政治演说家在向群众宣讲对未来的构想。母亲被他感染了,眼睛盯着某一处,灵魂飘进了父亲的房子里。
在我父母做梦的时候,刘奇在屋里收拾行李。下午,他妈妈告诉他,他老婆被一个八十岁的老光棍用一颗糖XX了。“下面流了很多血,走路都走不起,我问她,她就说有个老头拿棍子戳她下面,我就想这傻婆不会是被人XX了吧,我让她带我去找他。我找到他家,冲进去,就看到他在洗床单,水还是红的。你回来,我们叫他赔钱,不赔十万,就让他在牢里坐死!”刘奇气愤地骂道:“马屁,看我不回去打死他!我明天叫老板买票回去!”
第二天早上,他来我家,看到里面站着一屋人,个个脸上喜气洋洋,眼里泛光,像拿到了上万工资。
“刘奇,我们要赚大钱了!”老董高兴地拍了拍刘奇。
“什么大钱?”
“老板承包了深圳的大工地,可以干一年,干完,我们每个人能赚十几万块钱!”光头强说。
刘奇暗淡的眼神立刻泛起了光,“能赚万把块钱?”
“当然!”
“做完这个工地,你养儿子就没问题了!”父亲说,心里在想:我盖房子也没问题了。
三百块说:“嘿嘿,还能娶个漂亮的老婆!”
朱文笑着问道:“老李,什么时候去?”
“把这边的工地干完了就去,还剩一点点,深圳那边的老板要求先派两个人过去填泥浆!”
“我和光头强去!”三百块急忙叫道。
父亲本想叫朱文和自富去,又怕三百块和光头强有意见,就勉强答应了,特地叮嘱他们好好干,不要玩。
刘奇想:我现在回家,就赚不到大钱了,还是赚了钱再回去,反正睡都睡了,十万块钱跑不了。于是,就没把回家的事说出来。
就在大家以为前途一片光明的时候,深圳那个工地的老板突然不要他们干活了,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三百块和光头强没有管住裤裆里的玩意儿。
两人拍着胸脯保证好好干,可是一到深圳,看到满大街的诱惑,没忍住,一头扎了进去。洗脚、按摩、赌博、唱歌、喝啤酒,痛痛快快地享受了一番后,两人各自搂着一个小姐去了酒店。第二天日上三竿,老板去工地视察,发现泥浆快干了,却不见一个工人洒水,气得肺都要炸了,在电话里对着父亲咆哮:“你M的B,你到底能不能做,不能做就滚蛋!地都干了,还没有人来洒水!”
“我马上派人过去!”父亲赶紧给两人打电话,但是两人玩了一个通宵,正睡得不省人事。“CTMD!两个猪佬!”父亲破口大骂,恨不得飞过去扇他们两耳光。他叫了辆顺风车,花了半个多小时赶到深圳的工地,下了车,看到五六个工人在铲泥浆,一个戴着安全帽穿着体面的男人站在一边指导他们,回头看到父亲,傲慢地甩了甩手,叫道:“别来了,我已经换人了!TMD,你的人太不行了!”父亲自知理亏,没有什么可说的,叫了辆的士,就回去了。
三百块和光头强哪儿也没去,在他后面灰溜溜地回来,都垂着头,做好了挨骂的准备,但是父亲只对他们感叹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一切都是命!”母亲怒视着他们,咽了咽口水,把话吞进了肚子里去。
大年三十晚上,父亲送走最后一位工人后,数了数手里的钱,还剩五千块,算作一年的收入。大概看到了我和母亲的苦瓜相,他安慰道:“过了年,我再去收钱,我在外面还有二三十万呢!”这句话,我从小听到大,再也不信了。我打算年后就离开他们,免得也被贫穷的沼泽吞噬,但是,我隐约感觉到,它像一只黑眼躲在暗处窥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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