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瑞玉扮演者

1933年的一个夜晚，北平城内一间寓所，来了一个小孩，找到美国汉学家劳伦斯·希克曼（1907—1988），想折价卖给他一幅中国画。

希克曼是以哈佛燕京学社学者身份访华的，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接受哈佛大学教授兼美国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理事兰登•华尔纳[8]的授权，收购中国艺术品。“盛世古董，乱世黄金”，当时中国战乱不断，艺术品价格大跌，正是掠购的最佳时机。小孩告诉希克曼，他家主人——时任北平市长的周大文，愿意降价出售《渔父图》。希克曼大喜，作为一个艺术史研究者，他深知，许道宁是北宋继“李（李成）、郭（郭熙）、范（范宽）、米（米芾）”之后又一画坛巨匠，《渔父图》是其仅存的几幅真迹之一，他多次找周大文购买，均因价格太高而作罢，此次机会难得，他立即以500银元的价格买下了这幅传世名作。

希克曼在中国期间，收购了大量中国艺术品，使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跻身美国七大中国文物集藏中心之列。回国后，于1953年至1977年担任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馆长。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副院长李霖灿[10]曾评价此事：“想系赌徒无奈之所为，不然，不会如此便宜。”

周大文（1896—1971），字华章，19岁加入东北军，后去日本学电报，历任东三省巡阅使署政务处处长、北京张作霖大元帅府电务处处长，与张学良是玩伴、结拜兄弟，张学良曾说“我那时候有个秘密的姨太太住在他家”，指的是文章、宋佳主演的电视剧《少帅》中，汤晶媚扮演的谷瑞玉。1928年皇姑屯事件中，张作霖被炸死，周大文随行，被炸伤了手。1931年6月，周大文就任北平市长，吊诡的是，此事张学良并不知情，而是游说张学良易帜的吴铁城向民国政府保荐的。1933年6月，周大文去职北平市长。抗战期间，周大文担任北平广播电台台长，当了汉奸。1945年抗战胜利后被逮捕，1946年以汉奸罪起诉，后因身体原因保外就医。

新中国成立后，周大文因喜爱和擅长烹饪，做起了厨师。北京有一家主营淮扬菜的百年老店——玉华台饭庄，1928年开业，字号中的“玉”取自创始人马玉林，“华”取自周大文的字“华章”。1949年10月1日晚，中央人民政府在北京饭店举办新中国第一次盛大国宴，当时的北京饭店以西餐为主，没有中餐厨师，因此调入玉华台饭庄的6名淮扬菜厨师，直至今日，我国国宴仍以淮扬菜为基础。北京现有两家玉华台饭庄在营业，一家位于海淀区马甸桥北裕中西里23号楼，另一家位于朝阳区望京湖光中街8号，大家有机会可以去品尝一下。1971年4月，周大文在北京去世。

周大文的后人成就者多。长子周长星[9]参加过1936年第11届柏林奥运会的标枪比赛，同行的还有被称为“中国奥运第一人”的刘长春，参加了100米比赛。出征前一个月，周大文曾邀请刘长春到家中吃饭，亲自下厨烹饪美食，为即将代表中国出征的奥运健儿壮行。2007年，周长星的长子周中平遵其遗愿，将两杆标枪捐献给中国体育博物馆，一杆就是1936年参加第11届柏林奥运会时在柏林自己购买的德国制标枪，另一杆是1935年获得第六届全运会男子十项全能亚军时获赠的芬兰制标枪。大家有机会的话，可以去中国体育博物馆找找这两杆标枪，就在北京亚运村国家奥林匹克体育中心东南角，安定路与安苑路交叉路的西南角。

周大文的三女刘长瑜，生于1942年，因在京剧《红灯记》中扮演女一号李铁梅，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中国家喻户晓，堪称“超级明星”，其中的选段“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二十余年经演不衰。刘长瑜原名周长瑜，母亲刘秀英是周大文的侧室，1952年中国第一部《婚姻法》颁布，废除了几千年的一夫多妻制，改为一夫一妻制，两人离婚，周长瑜从此改随母姓，叫刘长瑜。[10]

现在，我们一起欣赏许道宁《渔父图》。

许道宁（970—1052），生卒年不详，活跃于北宋初期到中期，长安（今陕西西安）人，又作河间（今河北河间市）人。出生于汴梁（今河南开封）。

出身贫寒，早年在汴京端门外卖药为生，为促销量，赠送画作，逐渐得名。这让我想起另一个人——以“燕家景致”闻名的燕文贵，20出头驾小舟从家乡吴兴（今浙江湖州）到汴梁卖货，为促销量也是赠画，地点在天门道，不如许道宁的端门位置好。端门是宋朝宫殿的正门——宣德门，就是北宋徽宗赵佶《瑞鹤图》中的宫殿屋脊所在地，相当于今天北京天安门广场，不知道租金是不是当时中国最贵的呢？然而，年长3岁的燕文贵被去集市闲逛的画院待诏高益发现，推荐给宋太宗，获准进入画院成为一名皇家画师，许道宁终其一生都是民间画家。

许道宁最初师法李成，能以假乱真，但缺乏个人风格，晚年脱去前人痕迹，笔法简快洒脱，画风雄阔豪放，自成一家。宰相张士逊（964—1049）赠诗赞颂他：“李成谢世范宽死，唯有长安许道宁。”性格豪放狂肆，嗜酒如命，人号“醉许”，北宋大文豪黄庭坚[7]写诗赞他：“醉拾枯笔墨淋浪，势若山崩不停手。数尺江山万里遥，满堂风物冷萧萧。”唐有“李白斗酒诗百篇”，宋有“许生醉酒画江山”。

许道宁擅长画秋江、野水、寒林、渔浦、雪景等自然景色，并与行旅、野渡、捕鱼等人文景致相结合。其画中，峰峦峻秀挺拔，山林劲硬有力，幽林荒冷萧瑟。

传世作品有：《渔父图》（美国堪萨斯市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藏）；《关山密雪图》（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秋山萧寺图》（日本京都有邻馆藏）。

《渔父图》应是许道宁晚年作品。

“渔父”在中国古代文学绘画中经常出现，“渔”指捕鱼、垂钓，“父”指老年男子。“渔父”不仅代表了捕鱼为生的劳苦百姓，还代表了淡泊名利的隐者高士。最早见于屈原的《楚辞·渔父》。

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

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

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gǔ]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bū]其糟而歠[chuò]其醨[lí]？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

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mén]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渔父莞尔而笑，鼓枻[yì]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2]

“渔父”题材的绘画作品最早出现于魏晋南北朝时期，此后名家名作层出不穷，除北宋许道宁《渔父图》外，还有：南宋李唐《清溪渔隐图》、马远《寒江独钓图》，元代吴镇《渔父图》、《芦滩钓艇图》，明代唐寅《芦汀系艇图》、朱邦《溪谷渔父图》等。

许道宁《渔父图》

《渔父图》，又名《秋江鱼艇图》或《渔舟唱晚图》，由于比一般手卷一尺左右的高度高出甚多，又被称为《高头渔父图》。绢本，长卷，浅设色，横209.6厘米，纵48.9厘米，现藏于美国堪萨斯市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描绘的是北方秋季，人们在山峦溪谷、大江之上行旅、摆渡、捕鱼的情景。

《渔父图》采用全景式长卷构图，横向布局，用水墨画出，间以浅设色，以群山、大江为主，树木、溪水、楼阁、野店、长堤、小桥、舟船、旅人为辅。远景，群山峻拔连绵，山上丛树如针，山间云雾弥漫；中景，主峰气势雄壮、高耸云霄，卫峰陡峭雄健、耸拔如屏，山谷蜿蜒深远，溪水盘曲潺湲，山径崎岖迂回，亭台楼阁掩映；近景，大江开阔浩淼，旅人催马待渡，渔舟荡漾回旋，游客饮酒赏景，长堤溪桥横架，行者骑驴跋涉，树木虬曲苍劲，野店酒旗飘扬。[2]

整幅画面山高水长、开阔清旷，在秋水、寒林的荒寂萧疏中，点缀野渡、行旅、捕鱼的活动场景，点出“渔夫”这个主题，使北方秋日的荒寒山水中充满生机野趣，表达出许道宁在风浪激荡的江湖中追求宁静自适的心境。

总览全图，长宽四比一的横式构图，大体可分为三段景观：远景远山、中景主峰谷地、近景水面渔船。

远景。远处群山叠嶂起伏、连绵不绝，山峰陡峭尖挺，山上树木光秃秃的，林立如长枪，山间云雾蒸腾弥漫，渐远渐淡，与天空融为一体。

中景。大江之畔，两座大山迎面矗立、气势磅礴，右边主峰雄壮巍峨、冲出天际，左边卫峰高耸挺拔、稍显低矮。主峰左侧山脚处，背靠峭壁建有一处亭台楼阁，高低排布。主峰与卫峰之间是一处纵深幽远的U形山谷，溪水从山谷深处蜿蜒潺湲流出，穿过谷道中散布的乱石，汇入近景大江之中。主峰右侧又是一处谷地，更为开阔深远，谷中溪水同样汇入近景大江之中。[6]

近景。一条大江辽阔浩淼，水波粼粼。画面左下角，江岸山石旁，几株大树或挺立或倾斜，枝杈弯曲杂乱、相互交错，树枝上藤蔓缠绕、垂挂。树下一间篱笆小屋隐现。岸边，一艘摆渡小船停靠，船上三人，一人船尾摇橹，一人上船后正要放下担子，船首一人一手持杆一手牵着缰绳，要将岸上的驴拉上船，驴子害怕，四只蹄子使劲蹬地向后退，岸上一个士绅举着鞭子驱驴上船，一个仆人夹着包裹站在旁边。

江面之上游荡着四只小渔船。左起第一只船上，一人船尾撑杆，一人船头端坐，两手各抓一条鱼，高高举起，兴奋欢畅；第二只船有船舱，一人撑杆，一人蓑衣斗笠垂钓，聚精会神盯着水面；第三只船上，一人撑杆，一人收网捕鱼；第四只船也有船舱，一人撑杆，一人坐着举起一碗酒对江自饮，旁边放着酒罐。

从摆渡船的位置向远山方向看去，不远处的开阔水面上，一条洲渚石径露出江面，没水处建起一座简易木桥，连通两岸，大雨来时，想必会消失不见。桥上一人担着包裹在前，一人戴笠执鞭骑驴在后，向右方卫峰走去。石径沿着卫峰山脚高低蜿蜒，几不可见，终于在卫峰右侧的山谷水口处出现，再经过一座石堤木桥，到达主峰右下方的小峰脚下。小峰坡石上十余株大树三五成群，山径沿小峰左侧山脚向右上方转折蜿蜒而去，隐没于山后，小峰右侧山脚建有一处亭台楼阁，高低错落，丛树掩映，石径也在此处闪现出来，婉转向右通过一座木桥，到达右岸洲渚汀岸。上方巨大的“U”状山谷，如雄鹰展开双翼，谷中山石拱起如鹰之脊背，山上树木林立如鹰之翼羽。[4]

画面右下角，似是又一座山峰的山脚处，巨石兀立，树木丛生，虬曲苍劲，一座酒肆坐落其间，面对大江群山，酒旗高悬飘扬，不愧于“醉许”称号，江湖行走，岂能无酒？

1、全景山水，三远构图

《渔父图》采用“三远法”构图，主峰高耸云霄为“高远”，自近江望远山为“平远”，山谷纵深延展为“深远”，“三远”的统一，使画面的空间感丰富展开，进一步增添了雄伟峻深、开阔清旷、咫尺千里的意境。

2、简快狂逸，别成一家

许道宁早年追慕李成，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画中仍可见到脱胎自李成画法的湿润渲染、笔踪不显及大气迷蒙的效果，李成的荒凉寒林与平远景色也仍是重要主题。中年，一改李成清秀轻盈的笔法，以刚健的笔法来突出山石质感，皴法、线条、水墨并重。晚年，笔法更为简练、放逸，多作林木、野水等平远之景，所画峭拔、林木劲硬，常点缀渔隐、行旅等野趣生活，别成一家体。[1]

画中，辽阔的平原野水之上，加入甚具量感的高耸山峰，许道宁运笔十分快速，水墨挥洒之际，长皴直拖而下，勾勒出陡起的峭拔山壁。直向耸拔的山势与平缓的陂陀间落差明显，但山顶棱线又呈弧形连续，通过轮廓线与皴笔强烈的墨色明暗对比，交织出波浪一般起伏的韵律，使得原本萧瑟静穆的山水，充满了壮阔幽深的生气，可说是充分运用了手卷形式的特色，又能保持立轴巨障山水的气势，与李成《秋山萧寺图》的风貌已大为不同，正是郭若虚评价的“别成一家体”。

画主峰时，一笔直下勾勒出山石的大轮廓，运笔刚劲有力；先用淡墨分披，再用重墨勾写、皴染山石的暗部，表现出山石的阴阳面；细微处略用线勾勒，刻画出山石的纹理。画远山时，用笔简练，线条柔和，用淡墨渲染烟雾缭绕的效果，使画面的虚实和留白的处理非常的微妙，加深画面的意境，又使中段劲硬的线条得到调节缓冲。每座山峰均非独峰，而是双峰甚至三峰，形如大写的“M”，又似沉寂待发的火山；众多山峰错落连绵，如同沉寂千万年的火山群。山峰之间多设谷地、流水、乱石，山脚岩石犬牙交错、走势曲折迂回，增加了江面形状的万千变化。

画树时，近树用大笔、粗笔，树干不皴，枝似雀爪，只用墨点点树叶，运笔豪壮而有气势；远树则用浓墨作长条状，少画枝叶，长短不一，这些画法不同于李成、范宽，体现出豪放狂逸的许氏风格。

《渔父图》无许道宁的款印。

钤有鉴藏印25枚。

有记录的最早收藏者为南宋末年宰相贾似道，著有世界上第一部研究蟋蟀的专著《促织经》，被称为“蟋蟀宰相”，有一部电视剧《蟋蟀宰相》讲的就是他，由何冰饰演，王刚饰演宋理宗赵昀[yún]。清初，被靖南王耿精忠的弟弟耿昭忠收藏，耿昭忠又传给其子耿嘉祚。雍乾时期，被“十三爷”怡亲王允祥的儿子二代怡亲王弘晓收藏。后被鉴藏家安岐购得。民国时，被曾任北平市长的周大文收藏，1933年卖给美国人劳伦斯·希克曼，收入美国堪萨斯市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8]

[1]潘碧（广东工业大学）；浅谈许道宁山水画；大众文艺；2016年第16期。

[2]杨敏（上海师范大学）；许道宁《秋江鱼艇图》研究；中国美术研究；2021年12月。

[3]张倩（曲阜师范大学）；吴镇“渔父”题材山水画研究；硕士论文；2019年0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