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当家凤萍扮演者

一

冯老万杨一刀和许三合伙在镇政府旁开了一家饭店，店面挺大的，取了个名叫“皋镇大酒店”。冯老万和杨一刀照常做自己的包子铺和肉铺的生意，饭店交给许三经营管理，年底分红。

红杏得到这个消息，心里不是个滋味。录像厅关门后都一年多了，郑驴子的牌瘾越打越大，赢少输多，赢的是小钱，输的是大钱。正像人们常说的那样，赢的钱是假钱，输的钱是真钱。因为赢了钱大都不珍惜，很快挥霍了，然而输了就真的输了。郑驴子就是这么干的。一年下来，开录像厅时挣的那些积蓄已所剩不多，这样坐吃山空下去怎么行？郑驴子真是太不争气了，冯老万杨一刀也打麻将，但打麻将归打麻将，不耽误生意；许三也打麻将，先前也是开录像厅的，录像厅关了后，人家也重新做上了生意，而且是和镇上有名的冯老万杨一刀合伙做，肯定差不了，可郑驴子呢，怎么就不能像人家那样呢。

一天，彩虹突然出现在红杏家门口。红杏把她让进屋，问，赶集呢？

哪儿呀，不是赶集，我到镇上来打工了，在“皋镇大酒店”当服务员。彩虹说。

红杏说，那挺好，可是你家里人能同意吗？

咋不同意？现在靠种地赚不到什么钱了，村里不少人都出来打工了。他人倒是不坏，只是钱心重，就同意我出来了。我小孩都上小学了，过些年就要到镇上上中学，我在镇上打工，到时候还能照顾他哩。彩虹露出笑脸，无限憧憬。

她俩又闲聊了几句，彩虹就走了。她一走，红杏心里又像打翻了五味瓶。当初，彩虹嫁人，生娃，红杏总觉得那不是自己想要的活法，她不想待在农村，一心要嫁到镇上。愿望倒是实现了，但是结果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那时候看到红霞还庆幸自己呢，可是现在看看人家，孩子都那么大了，看样子，过得还很满足。红杏何尝不想要个孩子，按说郑驴子也算强壮，这几年也没少辛勤耕耘，可就是怀不上。

晚上到了后半夜，红杏靠在床头，一直没睡，她在等郑驴子回来，她要好好跟他谈一谈。

三星偏西，门外响起了郑驴子轻轻的独特的哼唱，看来今晚赢钱了。

郑驴子一上床就要犁她。红杏往旁边一挪，他扑了个空，一时觉得很奇怪，愣在那里。

红杏说，驴子，别那么猴急，我想跟你谈谈。你看许三他们都开上饭店了，我们也该想想该干点什么了，老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

少他妈废话！郑驴子不等红杏说完，就扑过去把她压在了身下。郑驴子正吭哧吭哧地忙活着，红杏又说，驴子，咱们要个孩子吧。

我这不正为生孩子忙活着吗，你倒是生啊！听了这无耻的话，红杏的眼泪默默地下来了。等他忙活完，红杏稳了稳情绪，说，驴子，我们去医院看看吧，这都好几年了，怎么还怀不上，不对劲啊。

土壤不好，我这种子再好有什么用！

这话明显是冲着干仗来的，红杏不想吵架，就又说，要不我出去找点活做吧，这样闲着也不是事。

嫌我养不活你？又想红杏出墙了吧，少他妈没事找事！然后就传来了呼噜声。

这一夜，红杏又是流泪到天明。

第二天上午，郑驴子还在睡觉，许三蹬着辆三轮车从门口经过，见着红杏就打了声招呼：嫂子！红杏只好笑笑回道：三儿，干嘛去啊？许三说，去菜市场买菜，饭店用。哦，嫂子，我先去买菜，去迟了就不新鲜了，回来有个事跟你说。红杏说，噢。不多会儿，许三拉了一三轮车菜回来，在红杏家门口停下。许三刹好车，喊了声：嫂子。红杏把他让进屋，许三说，我们饭店招了个服务员，叫彩虹，她说和你是一个村的，还一块上过学。我们饭店现在正忙，缺人手，光镇政府那边一天就好几桌，镇上要搞开发区了，来考察的人多，看这发展，我们的好日子要来了。嫂子要是没啥事，能不能请你去帮帮忙，你和彩虹熟，熟人搭手我也放心。

红杏心里一热，但很快又冷了，她不好说郑驴子不让她出去，就说，谢谢三儿兄弟看得起，等我和驴子商量商量再给你回话，行不？

许三就说，那好，嫂子和驴子兄弟好好商量商量，我等你回话啊。说完，许三蹬上三轮走了。

许三走后，红杏又洗了把脸梳了梳头发，她想趁郑驴子上午照例要睡一上午的时间去许三饭店看看。当然现在还不能进去细看，还没跟郑驴子说呢，说了他也不会同意的。红杏穿过半条街，离午饭还早，红杏走近了几步，“皋镇大酒店”大门是一大块玻璃门，朝街的一面墙掏空了，也镶着一块大玻璃，透过大玻璃，能看到彩虹在不停忙碌着，也看到许三在给早到的客人敬烟。人家都忙着，只有自己闲着，这闲着让人心里发慌啊。红杏不再看下去，一肚子心思回家了。

到哪儿去了？刚到家就遭到已经起床的郑驴子的讯问。

没到哪儿去，去看看彩虹，她在许三的饭店当服务员。

没想到郑驴子说道：你不是一直想出去找活做吗？你也可以去许三饭店当服务员啊，天天都能看到彩虹。

红杏以为郑驴子在奚落她，她不想吵架，就说，得了吧。

我讲的是真的，郑驴子说，想出去可以，只能去许三的饭店，绝不许去刘凤萍的裁缝铺！

红杏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将信将疑地说，那我可给许三回话了啊，他早上买菜经过门口找过我，我要是去了，你可别到人家饭店胡闹，我丢不起那人！

哪能啊。郑驴子说。

于是，红杏便到了“皋镇大酒店”做了一名服务员。有事情做，时间就过的快了。红杏形象好，没生养过孩子，身材窈窕。不久，许三找刘凤萍给她做了一件红旗袍，不让她端盘子了，而让她穿着红旗袍站在吧台后面，记记账招呼招呼客人。有时候，郑驴子也来喝杯酒，许三很豪气地说，驴子兄弟来吃饭，都算我的。这样郑驴子高兴，红杏也高兴，因为只要驴子高兴了，日子就和谐。

红杏似乎又像以前那样光彩照人了。

二

镇工商所长李大江经常来“皋镇大酒店”吃饭。李大江和那些在街面上做生意的个体户们一样，也有个外号，叫李大缸。听这名号便知其能喝。

李大江在街面上口碑很好。按说，那年月，只要是鸡头上的一块肉，大小是个冠（官），都身形板正的，眼睛长在头顶上，但李大江不是。他身为工商所长，却从没欺负个体商户们，相反的还处处为他们着想，比如办个证弄个照啥的，他都自己上门，让商户们少跑冤枉路；还比如收管理费，对那些经营不善的商户，他会说，我都观察你一两个月了，生意冷清啊，也是不容易，减免些吧。你让坐，他不坐，你让烟，他不接，你让茶，他不喝。但有一样，他若闲着，让他来喝一壶，他准来。但李大江可不像有些干部，吃喝讲究排场或不为吃喝，专为张扬。他喝酒，不讲究菜，一小碟花生米一小碟小葱拌豆腐就成。但对酒，颇挑剔，要纯正的粮食酒。所以，他只喝皋镇北边张巷村出的张巷小烧，用番薯片土法酿造的，味儿冲。这种酒便宜，七毛钱一斤，当地叫七毛烧，李大江一买就是几十斤，在家备着，有人叫他喝酒，他就自己提溜一壶带上，跟人家说，我就爱喝这个，你那瓶装酒，别看包装漂亮，但都是酒精勾兑出来的，味儿不正，没我这酒有劲，我就干这行的，我懂。他喝高了，就说：“党教育了我多年……就要为老百姓服务！”

红杏在“皋镇大酒店”见到李大江的时候，差点笑了。李大江在大厅靠里独占一桌，大圆桌上一碟花生米一碟小葱拌豆腐，旁边放着一只小塑料壶。李大江40到50岁的样子，脸色酱紫，披着工商制服，似乎很长时间没洗了，泛着油腻腻的光。他喝得正起劲，额头一层毛毛汗。

许三过去跟他打招呼：李所，您来啦？花生米小葱拌豆腐照旧还算我的啊。

李大江不答应：我吃饭我给钱，我收管理费你给钱，一码归一码。

许三说，这两小菜才几个钱？跟您说实话，这小菜我们酒店都作为饶头送的，从不收钱，您吃好喝好安心走您的。

李大江不再说话，吃好喝好，丢下两块钱，一抹嘴，提溜着酒壶就走了。出门的时候，看了看吧台后的红杏，欲言又止。

李大江走后，红杏说，这人倒怪，到饭店吃饭，自己带酒，点的又是饶头的小菜，都像他这样饭店不是要黄了？

许三说，不能那么说，来的都是客，老李人不错，又是工商所长，管咱们的。

红杏说，也怪了，他这种吃喝法，在自己家就能完成，干嘛要到饭店里来呢？

红杏这话把许三给给问住了，李大江经常这样来吃饭，许三从没想过这是怎么回事，就随口道，萝卜青菜，一人一喜好呗。

李大江再次来的时候，有所改变，制服的扣子扣得齐齐的，连风纪扣都没放过，还戴上了帽子，身板直直的，不过吃喝还是老一套。也就是这一次，让红杏明白了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的道理，连高高在上的工商所长也有家庭苦恼，何况自己这小百姓呢。

李大江坐下，刚倒上酒，还没喝，门外就冲进来一个风风火火的女人。红杏还没看清她的脸，她水桶身躯已经冲到李大江跟前，一胳膊扫翻酒杯，吼：整天不着家，就知道灌猫尿，难怪找不到你，跑这儿来了！说着就要上前挠李大江。红杏一看，明白了几分，赶紧跑过来拉架。女人扭头看到红杏，笑了：李大江，我说呢，今儿穿的人模狗样的，这儿有骚狐狸呢，难怪！

红杏一时间愣在那儿，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

李大江叫道：王翠英，你胡扯什么？有事回家说去，别在这丢人现眼！

女人喊道：我胡扯？我丢人现眼？你一个大老爷们来饭店吃饭，就点两个小菜，你不嫌丢人？我看你来吃饭是假，会狐狸精是真！

你让我在家好好吃饭吗？整天就是闹！我不得找个地方吃饭啊，我为啥喝酒？借酒消愁！

李大江，你少他妈跟老娘拽词儿！说完，上前一步把李大江的帽子打飞了。

许三和彩虹在里间听到动静，赶紧出来了。许三一边往两边拉人，一边说，李所，嫂子，都消消气，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李大江趁着许三劝架的空当，一个箭步冲到门口，消失在街道上。女人拍了拍衣服，看了一眼红杏，嘟囔了一句“狐狸精，呸”，也走了。

彩虹看着还傻愣愣的红杏，说，乖乖，镇上女人真厉害。红杏反应过来，笑了笑。刚才一幕让她想到了自己，郑驴子不讲理，总骂她红杏出墙，这王翠英也是一见到李大江不问青红皂白就栽赃，看来这王翠英和郑驴子是一路人。家里有这么一个母老虎，难怪李大江即便简单吃饭也不愿在家里。

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李大江没来。差不多在两个月后的一天，李大江突然带着一大帮人来到饭店，神清气爽，看上去年轻好几岁。他一到门口就对吧台后的红杏叫嚷：安排个大包间，拣好菜上，今天我老李请客！

其中一个笑着说，别呀，李所，不就是离婚成了吗，又不是订婚成了，低调点。

我老李总算解放了，要好好庆祝，就要高调！

李大江的一番话让红杏心里一动，她想和郑驴子离婚的念头一个月前就有了，这个念头起于一月前许三发工资的时候。

对于这个发工资的日子，红杏是有期待的，因为这是她人生第一笔靠自己劳动得来的收入，以前在刘凤萍那儿只是当学徒，只管吃住，没有工钱。所以，没发工资之前，她就开始估算了。刚来时，许三跟她说给她和红霞开的工资是一样的，都是300块一个月，后来许三让她站吧台，红杏觉得这个工作管钱管账，比服务员重要多了，至少要涨一百吧。可是等到发工资那一天，红霞高高兴兴地拿到了300块，红杏却只发了200块。红杏不解，许三把她拉到一间没人的房间，说，嫂子，本来你的工资是400一个月的，但是驴子打牌欠了我和冯老万杨一刀一千多块，我们合计着他是没钱还了，就和驴子商量让你来饭店打工抵债。说实话，依冯老万和杨一刀是一分钱都不给你的，直到把驴子的赌债抵完再给你工资，但是我不忍心，就发了200块给你。嫂子，你想想，如果不是这样，驴子怎么可能让你出来到我这打工呢？我还听说你想到刘凤萍那儿去，驴子不让你去，却同意你来我这儿，明白了吧。我实话给你说了，你回去别和驴子干架啊。

红杏的心像兜头浇了一瓢凉水，郑驴子那么爽快让她来饭店打工，原来是让自己替他还赌债！耻辱如潮水淹没了她。当天晚上，她看着这个睡在身边、先前还不错但自从沾上打牌越来越混蛋的男人，恨不能掐死他。红杏在心里面把他掐死了一次又一次，还不解恨。她突然想：不行就离婚！这个想法把她吓了一跳。老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老话的意思，嫁人全靠运气，运气不好，嫁了猪狗一样的男人，就只能认了，而且，离婚这种事和私奔一样，在庄户人家看来是天大的丑事，真要离了，迟早要传到乡下爹娘那儿，叫爹娘怎么在村里活人？可红杏又不甘心，自己好歹在村里也算是一枝花，在镇上论长相也没输给谁，凭什么一枝花要让这只驴子给拱了？

第二天，红杏心里憋屈就没去上班，郑驴子却不愿意了，说，咋啦？先前不是哭着喊着要打工挣钱吗，腻啦？日头多高了，还不去上班！

红杏没好气地说，我干嘛要去？挣那几个还不够你赌的，不去！

郑驴子见真相败露，演员似的马上换上一副笑脸：好老婆，去吧去吧，我保证翻了本绝不赌了，你挣多少都是你自己的。

红杏看他那副样子，既恶心又不忍，心想他若真不赌了，寻机会做点小生意，好好过日子，也挺好。

郑驴子见红杏脸色有些缓和，又说，我讲的是真的，我这些天在考虑倒腾些水果卖卖，但没本钱，你不去上班，这本钱哪儿来啊，总不能去抢吧。

红杏见郑驴子一脸真诚，便信以为真，就又回到饭店上班了。一个月都过去了，郑驴子非但没悔改，反而变本加厉，本越翻越多，脾气还因输钱而见长，又开始动不动就打她折腾她了。红杏打算辞职不干了，这样男人干嘛要苦心巴力地替他还钱，但是想想不上班在家呆着更窝心。

凡此种种，让红杏离婚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红杏正在心事中，突然，李大江从包间里出来了，一把拉住她就往包间里拽。李大江明显喝高了，边拽边说，妹子，那天谢谢你，进去喝一杯。红杏没站稳，被他拉进了包间。李大江指着红杏对满桌人说，各位，这个妹子不简单啊，那天就她勇敢地站出来拉架，你们都知道，王翠英在这条街上，谁敢惹？又转过身来对红杏说，妹子，你有胆识，我要敬你一杯！说完，把红杏按到桌边的一个空位上，并张罗着摆上一副碗筷。李大江倒了两杯酒，一杯端到红杏面前，说，谢谢妹子了，先干为敬！一仰脖子，喝完一大杯，还亮了亮杯底。周围响起一片掌声，纷纷说，李所，海量。

红杏不知所措地站起来，旁边人起哄：妹子，李所都干了，你也干了呀，不能不给面子啊，哈哈。

红杏红着脸说，对不起，李所长，我不会喝。

正在此时，外面响起一声驴叫似的声音：你不会，我会，我来喝！

事情就是这么凑巧，正当李大江他们劝红杏喝酒的时候，打了半夜麻将的郑驴子起床后发现没什么吃的，因懒得做，便踅摸到了“皋大酒店”来蹭饭。以前他也这样干过，理由很充分：我老婆是这里的员工！

众人回头一看，郑驴子阴沉着脸站在包间门口。

李大江招手：是驴子啊，快过来喝一杯。

红杏见李大江认识郑驴子，就介绍说，他是我当家的。

李大江说，哎呀，驴子，你小子好福气啊，你找了个好媳妇啊！

郑驴子回：你喜欢啊，你要喜欢跟你好了。

李大江酒喝多了，但不糊涂：驴子，你这是什么话，这么好的媳妇，你可要好好待她。

又说，驴子，我听说你小子这一年来不怎么上路啊，不能再赌了，如今社会多好，只要不懒，不愁吃喝，你要改改了。我受党教育多年……

郑驴子看了看红杏，打断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会的！

当天晚上，郑驴子把红杏打得遍体鳞伤，边打边叫：竟敢和一个刚离婚的老光棍喝上酒了，叫你红杏出墙，叫你红杏出墙！

红杏已无力招架，她心里明白，以郑驴子的驴性子，再加上又喝了不少酒，自己如果不跑掉，非死即残。于是，趁郑驴子打累了在一边喘气的时候，她跌跌撞撞夺门而逃，跑到对面李凤萍制衣坊，哭喊道：凤萍姐，救命！

当晚，刘凤萍插紧门窗，任凭郑驴子在外狂喊乱砸。郑驴子的动静越来越大，很快惊扰了四邻，刘凤萍就在里面喊了一嗓子：郑驴子，再砸我就报派出所了，还有，砸坏了东西，你可要照价赔偿！郑驴子这才消停，骂骂咧咧地走了。

听了红杏的哭诉，刘凤萍替她下了决心：离！

三

不久，红杏与郑驴子离了婚，离开“皋镇大酒店”。许三多支付了红杏两个月工钱，算是安慰。

红杏娘眼泪婆娑地把红杏接回了家。红杏在家养伤的日子，爹娘天天吵架。红杏知道二老吵架都是因为自己。

爹说，农村娃子，非要嫁到镇上去，看看，这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结果。说完，一个劲地抽烟。

娘说，娃都这样了，你死老头子还往她心窝里捅刀子！

爹吼：都是你惯得！

爹又吼：郑驴子，你这挨千刀的！

娘就落泪。

红杏说，爹，娘，你们别吵了，我谁也不怪，只怪我自己瞎了眼。等我伤好了就走，决不再给你们丢脸了。

爹深深地叹了口气：闺女，还嫌不够丢脸吗？别再出去了，过些天，寻户人家，好好过日子，咱庄户人家还想咋地？娘也劝：听你爹的，别再闹腾了。

爹娘精心照顾，红杏身体渐渐恢复了。在家的这些天，红杏把前前后后想了好几遍，一个计划在她心中逐渐成型，她为这个计划激动的好几宿没睡好觉。

这天天还没亮，红杏收拾了一个包袱，揣上许三给的工钱，悄悄地出门了。天刚蒙蒙亮时，她到了镇上，叫起彩虹。

彩虹，咱俩是好姐妹不？

彩虹睡眼惺忪，一时懵了，是啊，咋啦？

你马上回去捎个口信给我爹娘，不然回头他俩见我不在家里，该着急了。他俩不识字，我没留字条，你让他俩不要担心我，不要找我，我很快就会回来。

彩虹看红杏异常严肃，不明就里，一个劲地点头。

红杏又说，彩虹，我出去长则半年，短则三个月，我回来后，咱姐俩共同创业！

然后，红杏上了去省城合肥的班车。红霞茫然地目送着车子走远，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奔回金桥村。

半天的功夫，就到了合肥。从合肥旅游车站下车后，红杏一阵眩晕，她这才想起，从早上到现在，粒米没打牙。红杏便想找点吃的，远远望去，车站门口有炕烧饼和下馄饨的摊子，便走了过去。省城不过如此，车站里又脏又乱，食品袋子、果皮、烂报纸，满车站乱飞，唯一不同于老家的就是人多，到处都是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络绎不绝。一阵风吹来，红杏不由打了个寒噤。春天末尾，又是阴天，风还是有些凉，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衣服，把包袱抱在胸前，鼓鼓囊囊的，里面有外套，心里踏实了些。

要了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坐在小桌旁正低头吃着，发觉有人在拽她裤腿，红杏一看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扯着她，另一只同样脏兮兮的小手朝上伸着，口里哼哼唧唧地嘟囔，娘，我饿。红杏吓得一下子站起来：我不是你娘，走开！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叫的更大了：娘，我饿！红杏明白过来，遇到要饭的了，就把剩下的半碗馄饨给了他，孩子吃完就走了。这时候，卖馄饨的大婶说道，姑娘，快走吧，不然马上会有更多的小要饭的来找你。红杏站起来，付了钱抬脚就走，可是刚迈几步，一个更为现实的问题让她徘徊不前：该往哪儿去呢？

红杏迅速地把在家里的想好的计划在头脑中过了一遍，有了主意，问道：大婶，那个电视上常播的教做菜的十大海烹饪学校在哪？

卖馄饨的大婶手里包着馄饨，像是自言自语地回道：从农村来的吧，一看就是刚出远门。

红杏老老实实地回答：是啊。大婶，往那个学校怎么走啊？

要去学做菜啊，还不如在饭店打工学的多呢，我就是在那儿学的，现在还不是在这里卖馄饨？

可是电视上讲那学校很好的，电视不会乱说吧？

姑娘，那是广告。你呀，要不去投亲戚，要不赶紧回家，车站里乱着呢。瞧，那帮小要饭的又来了。

红杏看到不远处来了一群孩子，领头的正是刚才给了他半碗馄饨的那个，她赶紧出了车站，来到大街上。大街上车水马龙，人们行色匆匆。来到这陌生的地方，红杏辨不清方向，她抱着包袱随着人流盲目游走。没出门之前，她在心里不止一次地设想了她的完美计划，也从电视上看到了省城的面貌，可一旦真的置身其中，发现电视上展示的其实是心里的想象，而真实的省城如同一位严肃的老人，叫人莫测高深。

眼看暮色四合，但城里不像乡下，到了晚上依然亮堂。街灯一盏挨着一盏，高楼上闪着各种颜色的字，街上的人也不比白天少，这些和电视上差不多。以前红杏不止一次地想象将来如果有机会一定到城里看看，也不枉来这世上一遭。但是现在，红杏没心思欣赏这一切，当务之急是住到哪儿去。红杏漫无目的地走着，感觉累了，两腿发面，其实累还不是来自腿上，而是来自心里，是那种无依无靠的迷茫，夹杂些许后悔。

郑驴子，你这挨千刀的！红杏突然在心里像她爹那样骂了一句，然后，泪就下来了。

红杏在马路牙子上坐了下来。腿麻麻的，心空空的，眼泪不再流了，眼窝干涩涩的。这样坐着也不是个事，她揉了下眼睛，站起来，继续走。昏黄的路灯把她的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路边小饭馆飘出了香味，有生意比较好的饭馆把饭桌摆到了马路牙子边上，有人就在路灯下肆无忌惮地吃喝着。红杏觉出了寒意，紧了紧衣服，原来冷不是来自身上，而是来自肠胃。到省城时只吃了半碗馄饨，那半碗还给了小乞丐。一饿就冷，红杏无奈地想，折腾来折腾去，归根到底都是为了这该死的肚子。

姑娘，你咋还在这儿？没找到住的地方吗？

红杏回头一看，是中午车站卖馄饨的大婶，推着馄饨车正从自己身边过。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这一声“姑娘”让红杏一下子想到了娘，她心头一热：大婶！

看你这样子，还没吃晚饭吧，看，嘴唇都是紫的。大婶说着停下混沌车，我这还剩点没卖完的馄饨，我下了给你吃吧。

吃完了馄饨，红杏觉得身上暖和了，要付钱，大婶挡了回来：卖剩下的，要什么钱。姑娘，中午见你馄饨没怎么吃就给了小乞丐，知你是个实诚孩子，晚上实在没地方去，就跟我老太婆将就一晚吧，明天再说。红杏感激地不住点头，

到了馄饨大婶租住的小平房门口，红杏朝四处看了看，这一溜檐的小平房门口摆放的全是小食品餐车，看来都是同行。大婶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说，看看，这都是我老乡，来城里做小吃买卖的，我们把这处平房整体租下来了，之间也互相有个照应，进料一块儿进，量大，便宜些。

进了屋，房间不大，但收拾得挺干净的，竟然放了两张床。大婶说，那张床是我姑娘的，她从今天晚上开始上这个月的夜班，姑娘你赶巧了，不然还真没地方给你睡。

睡在陌生又温暖的床上，另一张床上的大婶已打起了鼾声，可是经过一天奔波的红杏还是睡不着：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大婶起床张罗生意了，其他租户也起床了，忙碌声打招呼声此起彼伏。红杏睁开眼，见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在灯光下朝她笑盈盈的。姑娘说，俺娘跟我说了你，我刚下班，天还早，你继续睡，我睡俺娘床。红杏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给你们添麻烦了。姑娘笑笑没说话，脱了衣服睡下，一会儿就着了。

不能再睡下去了。红杏穿衣起床，准备打声招呼走人。就在起床的时候，她已作出了要去十大海烹饪学校的决定，自己在家里早已计划好的，不能因为大婶昨天的一句话就动摇。她走出出租屋，帮大婶餐车推上马路。

姑娘，还是要去学烹饪？大婶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说。

嗯，总得去试试，我发恨来省城，就为这个。

去试试也好，从这往前，顺着这条路直走，三四里左右。如果不好还是回家去吧。

谢谢大婶。说完走了。

四

十大海烹饪学校没有电视广告上那样气派，松松散散的样子，远看跟老家的镇政府差不多。箍了个院子，门口是座门楼，门楼上竖着“十大海烹饪学校”几个字。门楼旁有个偏房。红杏走到门口，从偏房里出来个大爷，问红杏：来学手艺的？红杏点点头，大爷说，进去吧。

红杏报了个短期班，一个月的，先试学。教她的老师，肥头大耳，一看就像个伙夫。老师姓候，红杏和她这一期短期班为数不多的几个学员恭敬地叫他侯老师。侯老师却说，别叫我老师，没什么文化，受不起，我就是个厨子，叫我侯师傅吧。红杏没想到这老师这么实诚，一下子没忍住，笑了。侯师傅说，就你笑起来挺好看的。红杏赶紧憋住笑。

侯师傅上午上课，下午就没影儿了，叫学员们下午没事就练刀功。红杏想起来上学时，有自习课，这下午学员们自己练刀功也相当于自习吧。

红杏后来才知道，原来侯师傅上午在这烹饪学校当老师，下午到一个大酒店去掌勺，挣两份钱。

生活规律起来，红杏不像刚来时那样风尘仆仆了，脸色润泽了许多，衣服洁净，也显出了农村女子特有的纯净和干练劲儿。操作间里教学时，侯师傅有意无意地对她多了些指点。

一天，侯师傅把红杏叫到一边，低声说，这一期学完别搁这学了，学费不便宜，跟我去大饭店，做我下手，那才能学到真货。

红杏一时感激得只剩下点头了。

侯师傅又说，退学时，学校肯定百般留你，你不能说是我说的啊，不然我这饭碗就砸了。

红杏说，哪能呢，我又不傻。

侯师傅说，可我见你挺傻的。

很快一个月到了，红杏刀功练得差不多了，也基本掌握了几样菜的做法，就退了学，跟随侯师傅来到了庐州饭店。饭店真大，光后厨就大得让红杏头晕。侯师傅说，这饭店五星级的，侯师傅竖起大拇指，在庐州，是这个。

侯师傅是饭店的大师傅，安排个人来，没多大困难，红杏就跟在他后面打起了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