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全集》一百十五卷,宋苏轼撰。轼有《易传》,已著录。苏辙作轼《墓志》,称轼所著有《东坡集》四十卷、《后集》二十卷、《奏议》十五卷、《内制》十卷、《外制》三卷、《和陶诗》四卷。晁公武《读书志》、陈振孙《书录解题》所载并同,而别增《应诏集》十卷,合为一编,即世所称《东坡七集》者是也。《宋史·艺文志》则载《前、后集》七十卷,卷数与《墓志》不合,而又别出《奏议补遗》三卷、《南征集》一卷、《词》一卷、《南省说书》一卷、《别集》四十六卷、《黄州集》二卷、《续集》二卷、《北归集》六卷、《儋耳手泽》一卷,名目颇为丛碎。今考,轼集在宋世原非一本。邵博《闻见后录》称:京师印本《东坡集》,轼自校,其中“香醪”字误者不更见于他书,殆毁于靖康之乱。陈振孙所称,有杭本、蜀本,又有轼曾孙峤所刊建安本,又有麻沙书坊《大全集》本,又有张某所刊吉州本。蜀本、建安本无《应诏集》,麻沙本、吉州本兼载《志林》、杂说之类,不加考订。而陈鹄《耆旧续闻》则称:姑胥居世英刊《东坡全集》,殊有序,又绝少舛谬,极可赏。是当时以苏州本为最善,而今亦无存。叶盛《水东日记》又云:邵复孺家有细字小本《东坡大全文集》,松江东日和尚所藏有大本《东坡集》,又有小字大本《东坡集》。盛所见皆宋代旧刻,而其错互已如此。观《扪蚤新话》称:“《叶嘉传》乃其邑人陈元规作,和贺方回《青玉案》词,乃华亭姚晋作。集中如《睡乡》、《醉乡记》,鄙俚浅近,决非坡作。今书肆往往增添改换,以求速售,而官不知禁”云云,则轼集风行海内,传刻日多,而紊乱愈甚,固其所矣。然传本虽夥,其体例大要有二:一为分集编订者。乃因轼原本原目,而后人稍增益之,即陈振孙所云杭本。当轼无恙之时,已行于世者,至明代江西刊本犹然,而重刻久绝。其一为分类合编者。疑即始于居世英本,宋时所谓《大全集》者,类用此例。迄明而传刻尤多,有七十五卷者,号《东坡先生全集》,载文不载诗,漏略尤甚;有一百十四卷者,号《苏文忠全集》,板稍工,而编辑无法。此本乃国朝蔡士英所刊,盖亦据旧刻重订,世所通行,今故用著录。集首旧有《年谱》一卷,乃宋南海王宗稷所编。邵长蘅、查慎行补注苏诗,称其于作诗岁月,编次多误。以原本所有,今并存焉。
卷三十一 ◎和陶诗七十八首
卷三十二 ◎和陶诗五十七首
卷三十三 ◎赋十七首
卷三十四 ◎叙二十五首
卷三十五 ◎记十三首
卷三十六 ◎记十四首
卷三十七 ◎记十三首
卷三十八 ◎记十九首
卷三十九 ◎传十首
卷四十 ◎论十二首
【追和陶渊明诗引(子由作。此引因对理解和陶诗大有帮助,故保留)】
东坡先生谪居儋耳,置家罗浮之下,独与幼子过负担度海。葺茅竹而居之,日啖薯芋,而华屋玉食之念不存于胸中。平生无所嗜好,以图史为园囿,文章为鼓吹,至是亦皆罢去。独犹喜为诗,精深华妙,不见老人衰惫之气。是时,辙亦迁海康,书来告曰:“古之诗人有拟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则始于吾。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吾前后和其诗凡一百有九,至其得意,自谓不甚愧渊明。今将集而并录之,以遗后之君子。其为我志之。然吾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渊明临终,疏告俨等:‘吾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黾勉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渊明此语,盖实录也。吾真有此病而不早自知,平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愧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嗟乎!渊明不肯为五斗米一束带见乡里小儿,而子瞻出仕三十余年,为狱吏所折困,终不能悛,以陷大难,乃欲以桑榆之末景,自托于渊明,其谁肯信之?虽然,子瞻之仕,其出处进退,犹可考也。后之君子其必有以处之矣。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孟子曰:“曾子、子思同道。”区区之迹,盖未足以论士也。辙少而无师,子瞻既冠而学成,先君命辙师焉。子瞻尝称辙诗有古人之风,自以为不若也。然自其斥居东坡,其学日进,沛然如川之方至。其诗比李太白、杜子美有余,遂与渊明比。辙虽驰骤从之,而常出其后。其和渊明,辙继之者,亦一二焉。丁丑十二月海康城南东斋引。
【和时运四首】
.丁丑二月十四日,白鹤峰新居成,自嘉?寺迁入。咏渊明《时运》诗云:斯晨斯夕,言息其庐。似为余发也,乃次其韵。长子迈,与余别三年矣,挈携诸孙,万里远至,老朽忧患之余,不能无欣然。
我卜我居,居非一朝。龟不吾欺,食此江郊。废井已塞,乔木干霄。昔人伊何,谁其裔苗。
下有碧潭,可饮可濯。江山千里,供我遐瞩。木固无胫,瓦岂有足。陶匠自至,啸歌相乐。
我视此邦,如洙如沂。邦人劝我,老矣安归。自我幽独,倚门或挥。岂无亲友,云散莫追。
旦朝丁丁,谁款我庐。子孙远至,笑语纷如。剪发垂髻(一作剪彩垂髫),覆此瓠壶。三年一梦,乃复见余。
【和劝农六首】
.海南多荒田,俗以留香为业,所产粳?余不足于食,乃以薯芋杂米作粥糜以取饱。余既哀之,乃和渊明《劝农》诗,以告其有知者。
咨尔汉黎,均是一民。鄙夷不训,夫岂其真。怨忿劫质,寻戈相因。欺谩莫诉,曲自我人。
天祸尔土,不麦不稷。民无用物,怪珍是殖。播厥熏木,腐余是穑。贪夫污吏,鹰鸷狼食。
岂无良田,?无?无平陆。兽踪交缔。鸟喙谐穆。惊の朝射,猛犭希夜逐。芋羹薯糜,以饱耆宿。
听我苦言,其福永久。利尔Θ耜,好尔邻偶。斩艾蓬ワ,南东其亩。父兄?梃,以扌失游手。
天不假易,亦不汝匮。春无遗勤,秋有厚冀。云举雨决,妇姑毕至。我良孝爱,袒跣何愧。
逸谚戏侮,博弈顽鄙。投之生黎,俾勿冠履。霜降稻实,千箱一轨。大作尔社,一醉醇美。
【和停云四首】
.自立冬以来,风雨无虚日,海道断绝,不得子由书。乃和渊明《停云》诗以寄。
停云在空,黯其将雨。嗟我怀人,道修且阻。眷此区区,俯仰再抚。良辰过鸟,逝不我伫。
飓作海浑,天水溟?。云屯九河,雪立三江。我不出门,寤寐北窗。念彼海康,神驰往从。
凛然清癯,落其骄荣。馈奠化之,廓兮忘情。万里迟子,晨兴宵征。远虎在侧,以宁先生。
对弈未终,摧然斧柯。再游兰亭,默数永和。梦幻去来,谁少谁多。弹指太息,浮云几何。
【和归园田居六首】
.三月四日,游白水山佛迹岩,沐浴於汤泉,?发于悬瀑之下,浩歌而归,肩舆却行,以与客言,不觉至水北荔枝浦上。晚日葱?,竹阴萧然,时荔子累累如芡实矣。有父老年八十五,指以告余曰:及是可食,公能携酒来游乎?意忻然许之。归卧既觉,闻儿子过诵渊明《归园田居》诗六首,乃悉次其韵。始余在广陵和渊明《饮酒二十首》,今复为此,要当尽和其诗乃已耳。今书以寄妙总大士参寥子。
环州多白水,际海皆苍山。以彼无尽景,寓我有限年。东家著孔丘,西家著颜渊。市为不二价,农为不争田。周公与管蔡,恨不茆三间。我饱一饭足,薇蕨补食前。门生馈薪米,救我厨无烟。斗酒与只鸡,酣歌饯华颠。禽鱼岂知道,我适物自闲。悠悠未必尔,聊乐我所然。
穷猿既投林,疲马初解鞅。心空饱新得,境熟梦余想。江鸥渐驯集,蜒叟已还往。南池绿钱生,北岭紫笋长。提壶岂解饮,好语时见广。春江有佳句,我醉堕渺莽。
新浴觉身轻,新沐感发稀。风乎悬瀑下,却行咏而归。仰观江摇山,俯见月在衣。步从父老语,有约吾敢违。
老人八十余,不识城市娱。造物偶遗漏,同侪尽丘墟。平生不渡江,水北有幽居。手插荔枝子,合抱三百株,莫言陈家紫,甘冷恐不如。君来坐树下,饱食携其余。归舍遗儿子,怀抱不可虚。有酒持饮我,不问钱有无。
坐倚朱藤杖,行歌紫芝曲。不逢商山翁,见此野老足。愿同荔枝社,长作鸡黍局。教我同光尘,月固不胜烛。霜飙散氛AA47,廓然似朝旭。(《庄子》云:月固不胜火。郭象曰:大而暗,不若小而明。陋哉斯言也。余为更之曰:明于大者,必晦于小,月能烛天地而不能烛毫厘,此其所以不胜火也。然卒之火胜月胜耶?)
昔我在广陵,怅望柴桑陌。长吟饮酒诗,颇获一笑适。当时已放浪,朝坐夕不夕。矧今长闲人,一劫展过隙。江山互隐见,出没为我役。斜川追渊明,东皋友王绩。诗成竟何为,六博本无益。
【五月旦日作和戴主簿】
海南无冬夏,安知岁将穷。时时小摇落,荣瘁俯仰中。上天信包荒,佳植无由丰。Θ?代肃杀,有择非霜风。手栽兰与菊,侑我清宴终。撷芳眼已明,饮酒腹尚冲。草去土自ㄨ,井深墙愈隆。勿笑一亩园,蚁垤齐衡嵩。
【酬刘柴桑】
红薯与紫芋,远插墙四周。且放幽兰香,莫争霜菊秋。穷冬出瓮盎,磊落胜农畴。淇上白玉延,(淇上出山药,一名玉延。)能复过此不。一饱忘故山,不思马少游。
【与殷晋安别(和送昌化军使张中罢官赴阙)】
孤生知永弃,末路嗟长勤。久安儋耳陋,日与雕题亲。海国此奇士,官居我东邻。卯酒无虚日,夜棋有达晨。小瓮多自酿,一瓢时见分。仍将对床梦,伴我五更春。暂聚水上萍,忽散风中云。恐无再见日,笑谈来生因。空吟清诗送,不救归装贫。
【和王抚军座送客(再送张中)】
胸中有佳处,海瘴不能腓。三年无所愧,十口今同归。汝去莫相怜,我生本无依。相从大块中,几合几分违。莫作往来相,而生爱见悲。悠悠含山日,炯炯留清晖。悬知冬夜长,不恨晨光迟。梦中无与别,作诗记忘遗。
【和答庞参军(三送张中)】
留灯坐达晓,要与影晤言。下帷对古人,何暇复窥园。使君本学武,少诵十三篇。颇能口击贼,戈戟亦森然。才智谁不如,功名叹无缘。独来向我说,愤懑当奚宣。一见胜百闻,往鏖皋兰山。白衣挟三矢,趁此征辽年。
【形赠影】
天地有常运,日月无闲时。孰居无事中,作止推行之。细察我与汝,相因以成兹。忽然乘物化,岂与生灭期。梦时我方寂,偃然无所思。胡为有哀乐,辄复随涟ㄝ。我舞汝凌乱,相应不少疑。还将醉时语,答我梦中辞。
【影答形】
丹青写君容,常恐画师拙。我依月灯出,相肖两奇绝。妍媸本在君,我岂相媚悦。君如火上烟,火尽君乃别。我如镜中像,镜坏我不灭。虽云附阴晴,了不受寒热。无心但因物,万变岂有竭。醉醒皆梦尔,未用议优劣。
【神释】
二子本无我,其初因物著。岂惟老变衰,念念不如故。知君非金石,安足长托附。莫从老君言,亦莫用佛语。仙山与佛国,终恐无是处。甚欲随陶翁,移家酒中住。醉醒要有尽,未易逃诸数。平生逐儿戏,处处余作具。所至人聚观,指目生毁誉。如今一弄火,好恶都焚去。既无负载劳,又无寇攘惧。仲尼晚乃觉,天下何思虑。
【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
当欢有余乐,在戚亦颓然。渊明得此理,安处故有年。嗟我与先生,所赋良奇偏。人间少宜适,惟有归耘田。我昔堕轩冕,毫厘真市廛。困来卧重ブ,忧愧自不眠。如今破茅屋,一夕或三迁。风雨睡不知,黄叶满枕前。宁当出怨句,惨惨如孤烟。但恨不早悟,犹推渊明贤。
【九日闲居】
.明日重九,雨甚,展转不能寐。起坐索酒和渊明一篇,醉熟昏然,殆不能佳也。
九日独何日,欣然惬平生。四时靡不佳,乐此古所名。龙山忆孟子,栗里怀渊明。鲜鲜霜菊艳,溜溜糟床声。闲居知令节,乐事满余龄。登高望云海,醉觉三山倾。长歌振履商,起舞带索荣。坎轲识天意,淹留见人情。但愿饱粳?余,年年乐秋成。
【和移居二首】
.余去岁三月,自水东嘉?寺迁居合江楼,迨今一年,多病寡欢,颇怀水东之乐也。得归善县后隙地数亩,父老云古白鹤观也,意欣然,欲居之,乃和此诗。
昔我初来时,水东有幽宅。晨与乌鹊朝,暮与牛羊夕。谁令迁近市,日有造请役。歌呼杂闾巷,鼓角鸣枕席。出门无所诣,乐事非宿昔。病瘦独弥年,束薪与谁析。
洄潭转?奇岸,我作江郊诗。今为一廛氓,此地乃得之。葺为无邪斋,思我无所思。古观废已久,白鹤归何时。我岂丁令威,千岁复还兹。江山朝福地,古人不吾欺。
【岁暮作和张常侍】
.十二月二十五日酒尽,取米欲酿,米亦竭。时吴远游、陆道士客于余,因读渊明《岁暮和张常侍》诗,亦以无酒为叹,乃用其韵赠二子。
我生有天禄,玄膺流玉泉。何事陶彭泽,乏酒每形言。仙人与道士,自养岂在繁。但使荆棘除,不忧梨枣愆。我年六十一,颓景薄西山。岁暮似有得,稍觉散亡还。有如千丈松,常苦弱蔓缠。养我岁寒枝,会有解脱年。米尽初不知,但怪饥鼠迁。二子真我客,不醉亦陶然。
【和郭主簿二首】
.清明日闻过诵书,声节闲美,感念少时,怅然追怀先君宫师之遗意,且念淮、德二幼孙。无以自遣,乃和渊明二篇,随意所寓,无复伦次也。
今日复何日,高槐布初阴。良辰非虚名,清和盈我襟。孺子卷书坐,诵诗如鼓琴。却念四十年,玉颜如汝今。闭户未尝出,出为邻里钦。家世事酌古,百史手自斟。当年二老人,喜我作此音。淮德入我梦,角羁未胜簪。孺子笑问我,君何念之深。
雀っ含淳音,竹萌抱静节。(此两句先君少时诗,失其全首。)诵我先君时,肝肺为澄澈。犹为鸣鹤和,未作获麟绝。愿因骑鲸李,追此御风列。丈夫贵出世,功名岂人杰。家书三万卷,独取服食诀。地行即空飞,何必挟日月。
【示周掾祖谢和游城东学舍作】
闻有古学舍,窃怀渊明欣。摄衣造两塾,窥户无一人。邦风方杞夷,庙貌犹殷因。先生馔已缺,弟子散莫臻。忍饥坐谈道,嗟我亦晚闻。永言百世祀,未补平生勤。今此复何国,岂与陈蔡邻。永愧虞仲翔,弦歌沧海滨。
【和答庞参军六首】
.周循州彦质,在郡二年,书问无虚日,罢归过惠,为余留半月。既别,和此诗送之。
我见异人,且得异书。挟书从人,何适不娱。罗浮之趾,卜我新居。而为非玄德,三顾我庐。
旨酒荔蕉,绝甘分珍。虽云晚接,数面自亲。海隅一笑,岂云无人。无酒酤我,或乞其邻。
将行复止,眷言孜孜。苟有于中,倾倒出之。奕奕千言,粲焉陈诗。觞行笔落,了不容思。
?妙侍侧,两髦丫分。歌舞寿我,永为欢欣。曲终凄然,仰视浮云。此曲此声,何时复闻。
击鼓其镗,船开舻鸣。顾我而言,雨泣载零。子卿白首,当还西京。辽东万里,亦归管宁。
感子至意,托辞西风。吾生一尘,寓形空中。愿言谦亨,君子有终。功名在子,何吊我躬。
【和连雨独饮二首】
.吾谪海南,尽卖酒器以供衣食,独有一荷叶杯工制美妙,留以自娱。乃和渊明《连雨独饮》。
平生我与我,举意辄自然。岂止磁石针,虽合犹有间。此外一子由,出处同偏仙。晚景最可惜,分飞海南天。纠缠(一作躔)不吾欺,宁此忧患先。顾影一杯酒,谁谓无往还。寄语海北人,今日为何年。醉里有独觉,梦中无杂言。
阿堵不解醉,谁欤此颓然。误入无功乡,掉臂嵇阮间。饮中八仙人,与我俱得仙。渊明岂知道,醉语忽谈天。偶见此物真,遂超天地先。醉醒可还酒,此觉无所还。清风洗徂暑,连雨催丰年。床头伯雅君,此子可与言。
【和赠羊长史】
.得郑嘉会靖老书,欲于海舶载书千余卷见借。因读渊明《赠羊长史》诗云: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黄虞。得知千载事,上赖古人书。次其韵以谢郑君。
我非皇甫谧,门人如挚虞。不持两鸱酒,肯借一车书。欲令海外士,观经似鸿都。结发事文史,俯仰六十余。老马不耐放,长鸣思服舆。故知根尘在,未免病药俱。念君千里足,历块犹踟蹰。好学真伯业,比肩可相如。此书久已熟,救我今荒芜。顾惭桑榆迫,岂厌诗酒娱。奏赋病未能,草玄老更疏。犹当距杨墨,稍欲惩荆舒。
【和乞食】
庄周昔贷粟,犹欲舂脱之。鲁公亦乞米,炊煮尚不辞。渊明端乞食,亦不避嗟来。呜呼天下士,死生寄一杯。斗水何所直,远汲苦姜诗。幸有余薪米,养此老不才。至味久不坏,可为子孙贻。
【和胡西曹示顾贼曹】
长春如稚女,飘飘倚轻ざ。卯酒晕玉颊,红绡卷生衣。低颜香自敛,含睇意颇微。宁当娣黄菊,未肯似戎葵。谁言此弱质,阅岁观盛衰。<并页>然疑薄怒,沃盥未可挥。瘴雨吹蛮风,凋零岂容迟。老人不解饮,短句余清悲。
【和游斜川正月五日与儿子过出游作】
谪居澹无事,何异老且休。虽过靖节年,未失斜川游。春江绿未波,人卧船自流。我本无所适,泛泛随鸣鸥。中流遇γ洄,舍舟步层丘。有口可与饮,何必逢我俦。过子诗似翁,我唱儿辄酬。未知陶彭泽,颇有此乐不。问点尔何如,不与圣同忧。问翁何所笑,不为由与求。
【和己酉岁九月九日】
.十月初吉菊始开,乃与客作重九,因次韵渊明《己酉岁九月九日》一首。胡广饮菊潭水而寿,然《李固传赞》云:其视胡广赵戒,犹粪土也。
今日我重九,谁谓秋冬交。黄花与我期,草中实后凋。香余白露干,色映青松高。怅望南阳野,古潭霏庆霄。伯始真粪土,平生夏畦劳。饮此亦何益,内热中自焦。持我万家春,一酬五柳陶。夕英幸可掇,继此木兰朝。
【和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
.儋人黎子云兄弟,居城东南,躬农圃之劳。偶与军使张中同访之,居临大池,水木幽茂,坐客欲为醵钱作屋,余亦欣然许之。名其屋曰载酒堂,用渊明《始春怀古田舍》韵,作二首。
退居有成言,垂老竟未践。何曾渊明归,屡作敬通免。休闲等一味,妄想生愧?。(渊明本用缅字,今聊取其同音字。)聊将自知明,稍积在家善。城东两黎子,室迩人自远。呼我钓其池,人鱼两忘返。使君亦命驾,恨子林塘浅。
茅茨破不补,嗟子乃尔贫。菜肥人愈瘦,宅闲井常勤。我欲致薄少,解衣劝坐人。临池作虚堂,雨急瓦声新。客来有美载,果熟多幽欣。丹荔破玉肤,黄柑溢芳津。借我三亩地,结茅为子邻。?舌傥可学,化为黎母民。
【和饮酒二十首】
.吾饮酒至少,常以把杯为乐。往往颓然坐睡,人见其醉,而吾中了然,盖莫能名其为醉为醒也。在扬州时,饮酒过午辄罢,客去,解衣盘礴,终日欢不足而适有余。因和渊明《饮酒》二十首,庶以仿佛其不可名者,示舍弟子由、晁无咎学士。
我不如陶生,世事缠绵之。云何得一适,亦有如生时。寸田无荆棘,佳处正在兹。纵心与事往,所遇无复疑。偶得酒中趣,空杯亦常持。
二豪诋醉客,气涌胸中山。ㄘ然忽冰释,亦复在一言。啬气实其腹,云当享长年。少饮得径醉,此秘君勿传。
道丧士失己,出语辄不情。江左风流人,醉中亦求名。渊明独清真,谈笑得此生。身如受风竹,掩冉众叶惊。俯仰各有态,得酒诗自成。
蠢蠕食叶虫,仰空慕高飞。一朝传两翅,乃得粘网悲。啁啾厌巢雀,沮泽疑可依。赴水生两壳,遭闭何时归。二虫竟谁是,一笑百念衰。幸此未化间,有酒君莫违。
小舟真一叶,下有暗浪喧。夜棹醉中发,不知枕几偏。天明问前路,已度千金山。嗟我亦何为,此道常往还。未来宁早计,既往复何言。
百年六十化,念念竟非是。是身如虚空,谁受誉与毁。得酒未举杯,丧我固忘尔。倒床自甘寝,不择菅与绮。
顷者大雪年,海波翻玉英。有士常痛饮,饥寒见真情。床头有败?,孤坐时一倾。未能平体粟,且复浇肠鸣。脱衣裹冻酒,每醉念此生。
我坐华堂上,不改麋鹿姿。时来蜀冈头,喜见霜松枝。心知百尺底,已结千岁奇。煌煌凌霄花,缠绕复何为。举觞酹其根,无事莫相羁。
芙蓉在秋水,时节自阖开。清风亦何意,入我芝兰怀。一随采折去,永与江湖乖。断丝不复续,斗水何足栖。不如玉井莲,结根天池泥。感此每自慰,吾事幸不谐。醉中有归路,了了初不迷。乘流且复逝,抵曲吾当回。
篮舆兀醉守,路转古城隅。酒力如过雨,清风消半途。前山正可数,后骑且勿驱。我缘在东南,往寄白发余。遥知万松岭,下有三亩居。
民劳吏无德,岁美天有道。暑雨避麦秋,温风送蚕老。三咽初有闻,一溉未濡槁。诏书宽积欠,父老颜色好。再拜贺吾君,获此不贪宝。颓然笑阮籍,醉几书谢表。
我梦入小学,自谓总角时。不谓有白发,犹诵论语辞。人间本儿戏,颠倒略似兹。惟有醉时真,空洞了无疑。坠车终无伤,庄叟不吾欺。呼儿具纸笔,醉语辄录之。
醉中虽可乐,犹是生灭境。云何得此身,不醉亦不醒。痴如景升牛,莫保尻与领。点如东郭<?免>,束缚作毛颖。乃知嵇叔夜,非坐虎文炳。
我家小冯君,天性颇纯至。清坐不饮酒,而能容我醉。归休要相依,谢病当以次。岂知山林士,肮脏乃尔贵。乞身当念早,过是恐少味。
去乡三十年,风雨荒旧宅。惟存一束书,寄食无定迹。每用愧渊明,尚取禾三百。颀然六男子,粗可传清白。于吾岂不多,何事复叹息。
哓哓六男子,弦诵各一经。复生五丈夫,戢戢丁欲成。归田了门户,与国充践更。普儿初学语,玉骨开天庭。淮老如鹤雏,破壳已能鸣。举酒属千里,一欢愧凡情。
淮海虽故楚,无复轻扬风。斋厨圣贤杂,无事时一中。谁言大道远,正赖三杯通。使君不夕坐,衙门散刀弓。
何人恐东台,一郡坐可得。亭亭古浮图,独立表众惑。芜城阅兴废,雷塘几开塞。明年起华堂,置酒吊亡国。无令竹西路,歌吹久寂默。
晁子天麒麟,结交及未仕。高才固难及,雅志或类己。各怀伯业能,共有丘明耻。歌呼时就君,指我醉乡里。吴公门下客,贾谊独见纪。请作?鸟赋,我亦得坎止。行乐当及时,绿发不可恃。
盖公偶谈道,齐相独适真。颓然不事事,客至先饮醇。当时刘项罢,四海创痍新。三杯洗战国,一斗销强秦。寂寥千载后,阳公嗣前尘。醉卧客怀中,言笑徒多勤。我时阅旧史,独与三人亲。未暇餐脱粟,苦心学平津。草书亦何用,醉墨淋衣巾。一挥三十幅,持去听坐人。
【和止酒】
.丁丑岁,余谪海南,子由亦贬雷州。五月十一日相遇于藤,同行至雷。六月十一日相别,渡海。余时病痔呻吟,子由亦终夕不寐。因诵渊明诗,劝余止酒。乃和原韵,因以赠别,庶几真止矣。
时来与物逝,路穷非我止。与子各意行,同落百蛮里。萧然两别驾,各携一稚子。子室有孟光,我室惟法喜。相逢山谷间,一月同卧起。茫茫海南北,粗亦足生理。劝我师渊明,力薄且为己。微疴坐杯酌,止酒则瘳矣。望道虽未济,隐约见津?。从今东坡室,不立杜康祀。
【和还旧居梦归惠州白鹤山居作】
痿人常念起,夫我岂忘归。不敢梦故山,恐兴坟墓悲。生世本暂寓,此身念念非。鹅城亦何有,偶拾鹤毳遣。穷鱼守故沼,聚沫犹相依。大儿当门户,时节供丁推。梦与邻翁言,悯然怜我衰。往来付造物,未用相招麾。
【和始经曲阿】
虞人非其招,欲往畏简书。穆生责醴酒,先见我不如。江左古弱国,强臣擅天衢。渊明堕诗酒,遂与功名疏。我生值良时,朱金义当纡。天命适如此,幸收废弃余。独有愧此翁,大名难久居。不思牺牛龟,兼取熊掌鱼。北郊有大赍,南冠解囚拘。眷言罗浮下,白鹤返故庐。
【和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
(小圃栽植渐成,取渊明诗有及草木蔬谷者五篇,次其韵。)
蓬头三獠奴,谁谓愿且端。晨兴洒扫罢,饱食不自安。愿治此圃畦,少资主游观。昼功不自觉,夜气乃潜还。早韭欲争春,晚菘先破寒。人间无正味,美好出艰难。早知农圃乐,岂有非意干。尚恨不持Θ,未免も我颜。此心苟未降,何适不间关。休去复歇去,菜食何所叹。
【和丙辰岁八月中于下?巽田舍获】
聚粪西垣下,凿泉东垣隈。劳辱何时休,宴安不可怀。天公岂相喜,雨霁与意谐。黄菘养土羔,老楮生树鸡。未忍便烹煮,绕观日百回。跨海得远信,冰盘鸣玉哀。茵{艹陈}点脍缕,照坐如花开。一与蜒叟辞,苍颜两摧颓。齿根日浮动,自与粱肉乖。食菜岂不足(一作好),呼儿拆鸡栖。
【和乙酉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和游城北谢氏废园作)】
乔木卷苍藤,浩浩崩云积。谢家堂前燕,对语悲宿昔。仰看桄榔树,玄鹤舞长翮。新年结荔子,主人黄壤隔。溪阴宜馆我,稍省薪水役。相如卖车骑,五亩亦可易。但恐?鸟来,此生还荡析。谁能插篱槿,护此残竹柏。
【辛丑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途中作口号(和郊行步月作)】
缺月不早出,长林踏青冥。犬吠主人怒,愧此闾里情。怪我夜不归,茜袂窥柴荆。云间与地上,待我两友生。惊鹊再三起,树端已微明。白露净原野,始觉丘陵平。暗蛩方夜绩,孤萤亦宵征。归来闭户坐,寸田且默耕。莫赴花月期,免为诗酒萦。诗人如布谷,聒聒常自名。
卷三十二 ◎和陶诗五十七首【和咏二疏】
二疏事汉时,迹寓心已去。许侯何足道,宁识此高趣。可怜魏丞相,免冠谢陋举。中兴多名臣,有道独两传。世途方毂击,谁肯行此路。是身如委蜕,未蜕何所顾。已蜕则两忘,身后谁毁誉。所以遗子孙,买田岂先务。我尝游东海,所历若有素。神交久从君,屡梦今乃悟。渊明作诗意,妙想非俗虑。庶几二大夫,见微而知著。
【和咏三良】
此生太山重,忽作鸿毛遗。三子死一言,所死良已微。贤哉晏平仲,事君不以私。我岂犬马哉,从君求盖帷。杀身固有道,大节要不亏。君为社稷死,我则同其归。顾命有治乱,臣子得从违。魏颗真孝爱,三良安足希。仕宦岂不荣,有时缠忧悲。所以靖节翁,服此黔娄衣。
【和咏荆轲】
秦如马后牛,吕氏非复嬴。天欲厚其毒,假手李客卿。功成志自满,积恶如陵京。灭身会有时,徐观可安行。沙丘一狼狈,笑落冠与缨。太子不少忍,顾非万人英。魏韩裂智伯,肘足本无声。胡为弃成谋,托国此狂生。荆轲不足说,田子老可惊。燕赵多奇士,惜哉亦虚名。杀父囚其母,此岂容天庭。亡秦只三户,况我数十城。渐离虽不伤,陛戟加周营。至今天下人,愍燕欲其成。废书一太息,可见千古情。
【和读山海经十三首】
.陶渊明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七首皆仙语。余读《抱朴子》有所感,用其韵赋之。
今日天始霜,众木敛以疏。幽人掩关卧,明景翻空庐。开心无良友,寓眼得奇书。建德有遗民,道远我无车。无粮食自足,岂谓谷与蔬。愧此稚川翁,千载与我俱。画我与渊明,可作三士图。学道虽恨晚,赋诗岂不如。
稚川虽独善,爱物均孔颜。欲使蟪蛄流,知有龟鹤年。辛勤破封蛰,苦语剧移山。博哉无穷利,千载食此言。
渊明虽中寿,雅志仍丹丘。远矣无怀民,超然邈无俦。奇文出纩息,岂复生死流。我欲作九原,异世为三游。
子政信奇逸,妙算穷阴阳。淮南枕中诀,养炼岁月长。岂伊臭浊中,争此顷刻光。安知青藜火,丈人非中黄。
乱离弃弱女,破冢割恩怜。宁知效龟息,三岁号穷山。长生定可学,当信仲弓言。支床竟不死,抱一无穷年。
三山在咫尺,灵药非草木。玄芝生太元,黄精出长谷。仙都浩如海,岂不供一浴。何当从山火束?分寸烛。
蜀士李八百,穴居吴山阴。默从但形语,从者纷如林。其后有李宽,鸡鹄非同音。口耳固多伪,识真要在心。
黄华冒甘谷,灵根固深长。葛井窖丹砂,红泉涌寻常。二女戏口耳(一作鼻),松膏以为粮。闻此不能寐,起坐夜未央。
谈道鄙俗儒,远自太史走。仲尼实不死,于圣亦何负。紫文出吴宫,丹雀本无有。辽哉广桑君,独显三季后。
金丹不可成,安期渺云海。谁谓黄门妻,至道乃近在。尸解竟不传,化去空余悔。丹成亦安用,御气本无待。
郑君故多方,玄翁所亲指。奇文二百篇,了未出生死。素书在黄石,岂敢辞跪履。万法等成坏,金丹差可恃。
古强本妄庸,蔡诞亦夸士。曼都斥仙人,谒帝轻举止。学道未有得,自欺谁不尔。稚川亦隘人,疏录此庸子。
东坡信畸人,涉世真散材。仇池有归路,罗浮岂徒来。践蛇及茹蛊,心空了无猜。携手葛与陶,归哉复归哉。
【和杂诗十一首】
斜日照孤隙,始知空有尘。微风动众窍,谁信我忘身。一笑问儿子,与汝定何亲。从我来海南,幽绝无四邻。耿耿如缺月,独与长庚晨。此道固应尔,不当怨尤人。
故山不可到,飞梦隔五岭。真游有黄庭,闭目寓两景。室空无可照,火灭膏自冷。披衣起视夜,海阔河汉永。西窗半明月,散乱梧楸影。良辰不可系,逝水无由骋。我苗期后枯,持此一念静。
真人有妙观,俗子多妄量。区区劝粒食,此岂知子房。我非徒跣相,终老怀未央。兔死缚淮阴,狗功指平阳。哀哉亦可羞,世路皆羊肠。
相如偶一官,嗤鄙蜀父老。不记犊鼻时,涤器混佣保。著书曾几许,渴肺灰土燥。琴台有遗魄,笑我归不早。作书遗故人,皎皎我怀抱。余生幸无愧,可与君平道。
孟德黠老狐,奸言嗾鸿豫。哀哉丧乱世,枭鸾各腾翥。逝者知几人,文举独不去。天方斫汉室,岂计一郗虑。昆虫正相啮,乃比蔺相如。我知公所坐,大名难久住。细德方险微,岂有容公处。既往不可悔,庶为来者惧。
博大古真人,老聃关尹喜。独立万物表,长生乃余事。稚川差可近,傥有接物意。我顷登罗浮,物色恐相值。徘徊朱明洞,沙水自清驶。满把菖蒲根,叹息复弃置。
蓝桥近得道,常苦世褊迫。西游王屋山,不践长安陌。尔来宁复见,鸟道度太白。昔与吴远游,同藏一瓢窄。潮阳隔云海,晚岁傥见客。伐薪供养火,看作栖凤宅。
南荣晚闻道,未肯化庚桑。陶顽铸强犷,枉费尘与糠。越子古成之,韩生教休粮。参同得灵钥,九锁启伯阳。鹅城见诸孙,贫苦我为伤。空余焦先室,不传元化方。遗像似李白,一奠临江觞。
余龄难把玩,妙解寄笔端。常恐抱永叹,不及丘明迁。亲友复劝我,放心饯华颠。虚名非我有,至味知谁餐。思我无所思,安能观诸缘。已矣复何叹,旧说易两篇。
申韩本自圣,陋古不复稽。巨君纵独欲,借经作岩崖。遂令青衿子,珠璧人人怀。凿齿井蛙耳,信谓天可弥。大道久分裂,破碎日愈离。我如终不言,谁悟角与羁。吾琴岂得已,昭氏有成亏。
我昔登朐山,出日观沧凉。欲济东海县,恨无石桥梁。今兹黎母国,何异于公乡。蚝浦既黏山,暑路亦飞霜。所欣非自罔,不怨道里长。
【和拟古九首】
有客叩我门,系马门前柳。庭空鸟雀散,门闭客立久。主人枕书卧,梦我平生友。忽闻剥啄声,惊散一杯酒。倒裳起谢客,梦觉两愧负。坐谈杂今古,不答颜愈厚。问我何处来,我来无何有。
酒尽君可起,我歌已三终。由来竹林人,不数涛与戎。有酒从孟公,慎勿从扬雄。崎岖颂沙麓,尘埃污西风。昔我未尝达,今者亦安穷。穷达不到处,我在阿堵中。
客去室幽幽,?鸟来座隅。引吭伸两翮太息意不舒。吾生如寄耳,何者为我庐。去此复何之,少安与汝居。夜中闻长啸,月露荒榛芜。无问亦无答,吉凶两何如。
少年好远游,荡志隘八荒。九夷为藩篱,四海环我堂。卢生与若士,何足期渺茫。稍喜海南州,自古无战场。奇峰望黎母,何异嵩与邙。飞泉泻万仞,舞鹤双低昂。分流未入海,膏泽弥此方。芋魁倘可饱,无肉亦奚伤。
冯洗古烈妇,翁媪国于兹。策勋梁武后,开府隋文时。三世更险易,一心无磷缁。锦纟散平积乱,犀渠破馀疑。庙貌空复存,碑板漫无辞。我欲作铭志,慰此父老思。遗民不可问,偻句莫余欺。?暴牲菌鸡卜,我当一访之。铜鼓壶卢笙,歌此迎送诗。
沉香作庭燎,甲煎纷相和。岂若注微火,萦烟袅清歌。贪人无饥饱,胡椒亦求多。朱刘两狂子,陨队如风荷。本欲竭泽渔,奈此明年何。(朱初平、刘谊欲冠带黎人,以取水沉耳。)
鸡窠养鹤发,及与唐人游。来孙亦垂白,颇识李崖州。再逢卢与丁,阅世真东流。斯人今在亡,未遽掩一丘。我师吴季子,守节到晚周。一见春秋末,渺焉不可求。
城南有荒池,琐细谁复采。幽姿小芙蕖,香色独未改。欲为中州信,浩荡绝云海。遥知玉井莲,落蕊不相待。攀跻及少壮,已矣那容悔。矣,一作失。
黎山有幽子,形槁神独完。负薪入城市,笑我儒衣冠。生不闻诗书,岂知有孔颜。?然独往来,荣辱未易关。日暮鸟兽散,家在孤云端。问答了不通,叹息指屡弹。似言君贵人,草莽栖龙鸾。遗我吉贝布,海风今岁寒。
【和东方有一士】
瓶居本近危,甑坠知不完。梦求亡楚弓,笑解适越冠。忽然反自照,识我本来颜。归路在脚底,ゾ潼失重关。屡从渊明游,云山出毫端。借君无弦物,寓我非指弹。岂惟舞独鹤,便可蹑飞鸾。还将岭茅瘴,一洗月阙寒。(此东方一士,正渊明也,不知从之游者谁乎?若了得此一段,我即渊明,渊明即我也。)
【集归去来诗十首】
(予喜读渊明《归去来辞》,因集其字为十诗,令儿曹诵之,号《归去来集字》云。)
命驾欲何向,欣欣春木荣。世人无往复,乡老有逢迎。云外流泉远,风前飞鸟轻。相携就衡宇,酌酒话交情。
涉世恨形役,告休成老夫。良欣就归路,不复向迷途。去去径有(一作犹)菊,行行田欲芜。情亲有还往,清酒引AA48壶。
与世不相入,膝琴聊自(一作尽)欢。风光归笑傲,云物寄游观。言话审无倦,心怀良独安。东皋清有趣,植杖日盘桓。
世事非吾事,驾言归路寻。向时迷有命,今日悟无心。庭内菊归酒,窗前风入琴。寓形知已老,犹未倦登临。
云岫不知远,巾车行复前。仆夫寻老木,童子引清泉。矫首独傲世,委心还乐天。农夫告春事,扶老向良田。
富贵良非愿,乡关归去休。携琴已寻壑,载酒复经丘。翳翳景将入,涓涓泉欲流。农夫人不乐,我独与之游。
觞酒命童仆,言归无复留。轻车寻绝壑,孤棹入清流。乘化欲(一作亦)安命,息交还绝游。琴书乐三径,老矣亦何求。
归去复归去,帝乡安可期。鸟还知已倦,云出欲何之。入室还携幼,临流亦赋诗。春风吹独立,不是傲亲知。
役役倦人事,来归车载奔。征夫问前路,稚子候衡门。入息亦诗策,出游常酒樽。交亲书已绝,云壑自相存。
寄傲疑今是,求荣感昨非。聊欣樽有酒,不恨室无衣。丘壑世情远,田园生事微。柯庭还独盼,时有鸟归飞。
【和贫士七首】
.余迁惠州一年,衣食渐窘,重九将近,樽俎萧然。乃和渊明《贫士》诗七首,以寄许下、高安、宜兴诸子侄,并令过同作。
长庚与残月,耿耿如相依。以我旦暮心,惜此须臾晖。青天无今古,谁知织鸟飞。我欲作九原,独与渊明归。俗子不自悼,顾忧斯人饥。堂堂谁有此,千驷良可悲。
夷齐耻周粟,高歌诵虞轩。产禄彼何人,能致绮与园。古来避世士,死灰或余烟。末路益可羞,朱墨手自研。渊明初亦仕,弦歌本诚言。不乐乃径归,视世羞独贤。
谁谓渊明贫,尚有一素琴。心闲手自适,寄此无穷音。佳辰爱重九,芳菊起自寻。疏巾欢虚漉,尘爵笑空斟。忽饷二万钱,颜生良足钦。急送酒家保,勿违故人心。
人皆有耳目,夫子旷与娄。弱毫写万象,水镜无停酬。闲居惜重九,感此岁月周。端如孔北海,只有尊空忧。二子不并世,高风两无俦。我后五百年,清梦未易求。
芙蓉杂金菊,枝叶长阑干。遥怜退朝人,糕酒出太官。岂知江海上,落英亦可餐。典衣作重九,徂岁惨将寒。无衣粟(一作寒)我肤,无酒颦我颜。贫居真可叹,二事长相关。
老詹亦白发,(惠州太守詹范,字器之。)相对垂霜蓬。赋诗殊有味,涉世非所工。杖藜山谷间,状类渤海龚。半道要我饮,意与王弘同。有酒我自至,不须遣庞通。门生与儿子,杖屦聊相从。
我家六儿子,流落三四州。辛苦更不识,今与农圃俦。买田带修竹,筑室依清流。未能遣一力,分汝薪水忧。坐念北归日,此劳未易酬。我独遗以安,鹿门有前修。
【和桃花源诗】
.世传桃源事多过其实,考渊明所记止言先世避秦乱来此,则渔人所见似是其子孙,非秦人不死者也。又云杀鸡作食,岂有仙而杀者乎?旧说南阳有菊水,水甘而芳,民居三十余家,饮其水皆寿,或至百二三十岁。蜀青城山老人村,有见五世孙者,道极险远,生不识盐醯,而溪中多枸杞,根如龙蛇,饮其水故寿,近岁道稍通,渐能致五味,而寿亦益衰。桃源盖此比也欤,使武陵太守得而至焉,则已化为争夺之场久矣。尝思天壤之间若此者甚众,不独桃源。余在颍州,梦至一官府,人物与俗间无异,而山川清远,有足乐者,顾视堂上,榜曰仇池。觉而念之,仇池武都氐故地,杨难当所保,余何为居之。明日以问客,客有赵令?德麟者曰:公何为问此,此乃福地小有洞天之附庸也。杜子美盖云万古仇池穴,潜通小有天。神鱼人不见,福地语真传。近接西南境,长怀十九泉。何时一茅屋,送老白云边。他日工部侍郎王钦臣仲至谓余曰:吾尝奉使过仇池,有九十九泉,万山环之,可以避世如桃源也。
凡圣无异居,清浊共此世。心闲偶自见,念起忽已逝。欲知真一处,要使六用废。桃源信不远,藜杖可小憩。躬耕任地力,绝学抱天艺。臂鸡有时鸣,尻驾无可税。苓龟亦晨吸,杞狗或夜吠。耘樵得甘芳,?啮谢炮制。子骥虽形隔,渊明已心诣。高山不难越,浅水何足厉。不知我仇池,高举复几岁。从来一生死,近又等痴慧。蒲涧安期境,(在广川。)罗浮稚川界。梦往从之游,神交发吾蔽。桃花满庭下,流水在户外。却笑逃秦人,有畏非真契。
【和归去来兮辞】
.子瞻谪居昌化,追和渊明《归去来辞》,盖以无何有之乡为家,虽在海外,未尝不归云尔。
归去来兮,吾方南迁安得归。卧江海之Е洞,吊鼓角之凄悲。迹泥蟠而愈深,时电往而莫追。怀西南之归路,梦良是而觉非。悟此生之何常,犹寒暑之异衣。岂袭裘而念葛,盖得?角而丧微。我归甚易,匪驰匪奔。府仰还家,下车阖门。藩垣虽阙,堂室故存。挹我天醴,注之洼樽。饮月露以洗心,餐朝霞而眩颜。混客主以为一,俾妇姑之相安。知盗窃之何有,乃掊门而折关。廓圜镜以外照,纳万象而中观。治废井以晨汲,氵翁百泉之夜还。守静极以自作,时爵跃而鲵桓。归去来兮,请终老于斯游。我先人之敝庐,复舍此而焉求。均海南与漠北,挈往来而无忧。畸人告余以一言,非八卦与九畴。方饥须粮,已济无舟。忽人牛之皆丧,但乔木与高丘。惊六用之无成,自一根之反流。望故家而求息,曷中道之三休。已矣乎,吾生有命归有时,我初无行亦无留。驾言随子听所之,岂以师南华而废从安期。谓汤稼之终枯,遂不溉而不耔。师渊明之雅放,和百篇之新诗。赋归来之清引,我其后身盖无疑。
【和刘柴桑】
万劫互起灭,百年一踟躇。漂流四十年,今乃言卜居。且喜天壤间,一席亦吾庐。稍理兰桂丛,尽平狐兔墟。黄橼出旧?,紫茗抽新畲。我本早衰人,不谓老更劬。邦君助畚锸,邻里通有无。竹屋从低深,山窗自明疏。一饱便终日,高眠忘百须。自笑四壁空,无妻老相如。
【词九首·太白词五首(并叙)】
.岐下频年大旱,祷于太白山辄应,故作迎送神词一篇五章。
雷阗阗,山昼晦。风振野,神将驾。载?罕,从玉虬。旱既甚,蹶往救,道阻修兮。
旌旗翻,疑有无。日惨变,神在涂。飞赤篆,诉阊阖。走阴符,行羽檄,万灵集兮。
风为幄,云为盖。满堂烂,神既至。纷醉饱,锡以雨。百川溢,施沟渠,歌且舞兮。
骑裔裔,车班班。鼓箫悲,神欲还。轰振凯,隐林谷。执妖厉,归献馘,千里肃兮。
神之来,怅何晚。山重复,路幽远。神之去,飘莫追。德未报,民之思,永万祀兮。
【词九首·上清辞(以宫名名篇)】
南山之幽,云冥冥兮。孰居此者,帝侧之神君。君胡为兮山之幽,顾宫殿兮久淹留。又曷为一朝去此而不顾兮,悲此空山之人也。来不可得而知兮,去固不可得而讯也。君之来兮天门空,从千骑兮驾飞龙。隶辰星兮役太岁,俨昼降兮雷隆隆。朝发轸兮帝庭,夕弭节兮山宫。AA49有妖兮虐下土,精为星兮气为虹。爱流血之滂沛兮,又嗜疟疠与螟虫。啸盲风而涕淫雨兮,时又吐旱火之烛融。衔帝命以下讨兮,建千仞之修锋。乘飞霆而追逸景兮,歙砉扫灭而无踪。忽崩播其来会兮,走海岳之神公,龙车兽鬼不知其数兮,旗纛ㄙ霭而冥蒙。渐俯伛以旅进兮,锵剑佩之相砻。司杀生之必信兮,知上帝之不汝容。既约束以反职兮,退战栗而愈恭。泽充塞于四海兮,独澹然其无功。君之职兮天门开,款阊阖兮朝玉台。群仙迎兮塞云汉,俨前导兮纷後陪。历玉阶兮帝迎劳,君良苦兮马う颓。闵人世兮迫隘,陈下土兮帝所哀。返琼宫之嵯峨兮,役万灵之喧う。默清静以无为兮,时节狩于斗魁。诣通明而献黜陟兮,讠央荡荡其无回。忽表?之焕霍兮,光下烛於九陔。时游目以下览兮,五岳为豆,四溟为杯。俯故宫之千柱兮,若毫端之集埃。来非以为乐兮,去非以为悲。谓神君之既返兮,曾颜咫尺之不违。升秘殿以内悸兮,魂凛凛而上驰。忽寤寐以有得兮,敢沐浴而献辞。是耶非耶,臣不可得而知也。
【词九首·归来引(送王子立归筠州)】
归去来兮,世不汝求胡不归。汹北望之横流兮,渺西顾之尘霏。纷野马之决骤兮,幸余首之未?几。出彭城而南骛兮,眷丘垅而增欷。乱清淮而俯鉴兮,惊昔容之是非。念东坡之遗老兮,轻千里而款余扉。共雪堂之清夜兮,揽明月之余辉。曾鸡黍之未熟兮,叹空室之?伊?威。我挽袖而莫留兮,仆夫在门歌式微。归去来兮,路渺渺其何极。将税驾于何许兮,北江之南,南江之北。于此有人兮,俨峨峨其丰硕。孰居约而尔肥兮,非糠核其何食。久抱一而不试兮,愈温温而自克。吾居世之荒浪兮,视昏昏而听默默。非之子莫振吾过兮,久不见恐自贼。吾欲往而道无由兮,子何畏而不即。将以彼为玉人兮,以子为之璞也。
【词九首·黄泥坂辞】
出临皋而东骛兮,并丛词而北转。走雪堂之陂陀兮,历黄泥之长坂。大江汹以左缭兮,渺云涛之舒卷。草木层累而右附兮,蔚柯丘之葱茜。余旦往而夕还兮,步徙倚而盘桓。虽信美不可居兮,苟娱余于一盼。余幼好此奇服兮,袭前人之诡幻。老更变而自哂兮,悟惊俗之来患。释宝璐而被缯絮兮,杂市人而无辨。路悠悠其莫往来兮,守一席而穷年。时游步而远览兮,路穷尽而旋反。朝嬉黄泥之白云兮,暮宿雪堂之青烟。喜鱼鸟之莫余惊兮,幸樵苏之我?。初被酒以行歌兮,忽放杖而醉偃。草为茵而块为枕兮,穆华堂之清晏。纷坠露之湿衣兮,升素月之团团。感父老之呼觉兮,恐牛羊之予践。于是蹶然而起,起而歌曰:月明兮星稀,迎余往兮饯余归。岁既晏兮草木腓,归来归来兮,黄泥不可以久嬉。
【词九首·清溪辞】
大江南兮九华西,泛秋浦兮乱清溪。水渺渺兮山无蹊,路重复兮居者迷。烂青红兮粲高低,松十里兮稻千畦。山无人兮云朝挂,蔼??兮氵?凄凄。啸林谷兮号水泥,走<鼠生>鼯兮下凫?。忽孤垒兮隐重堤,杳冥茫兮闻犬鸡。郁万瓦兮鸟翼齐,浮轩楹兮飞棋?开。雁南归兮寒蜩嘶,弄秋水兮挹玻璃。朝市合兮杂髦<齿儿>,挟单瓢兮佩锄犁。鸟兽散兮相扶携,隐惊雷兮鹜长霓。望翠微兮古招提,跻木杪兮翔云梯。若有人兮怅幽栖,石为门兮云为闺。块虚堂兮法喜妻,呼猿狙兮子鹿は。我欲往兮奉杖藜,独长啸兮谢阮嵇。
【琴操一首·醉翁引(并引)】
.琅邪幽谷,山水奇丽,泉鸣空涧,若中音会。醉翁喜之,把酒临听,辄欣然忘归。既去十余年,而好奇之士沈遵闻之,往游焉。以琴写其声,曰《醉翁操》,节奏疏宕而音指华畅,知琴者以为绝伦。然有其声而无其辞,翁虽为作歌,而与琴声不合。又依楚辞作《醉翁引》,好事者亦倚其辞以制曲,虽粗合均度,而琴声为辞所绳约,非天成也。后三十余年,翁既捐馆舍,而遵亦没久矣。有庐山玉涧道人崔闲,特妙于琴,恨此曲之无辞,乃谱其声,而请于东坡居士以补之云。
琅然,清圜。谁弹,响空山。无言,惟翁醉中知其天。月明风露娟娟,人未眠。荷蒉过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贤。醉翁啸咏,声和流泉。醉翁去后,空有朝吟夜怨。山有时而童巅,水有时而回川。思翁无岁年,翁今为飞仙。此意在人间,试听徽外三两弦。
卷三十三 ◎赋十七首【延和殿奏新赋(成德之老来奏新乐)】
皇帝践阼之三载也,治道旁达,王功告成。御延和之高拱,奏元?之新声。翕然便坐之前,初观击拊;允也德音之作,皆效和平。自昔钟律不调,工师失职。郑卫之声既盛,雅颂之音殆息。时有作者,仅存遗则,于魏则大乐令夔,在汉则河间王德。俾后世之有考,赖斯人之用力。时移事改,嗟制作之各殊;昔是今非,知高下之孰得?爰有耆德,适丁盛时。以谓乐之作也,臣尝学之。顾近世之所用,校古人而失宜。岘下朴律,犹有大高之弊;瑗改照尺,不知同失于斯。是用稽《周官》之旧法而均其分寸,验太府之见尺而审其毫厘。铸器而成,庶几改数以正度;具书以献,孰谓体知而无师。
时惟帝俞,眷兹元老。虽退身而安逸,未忘心于论讨。铿然钟磬之调适,灿然ね业之华好。聊即便安之所,奏黄钟而歌大成;行咏文明之章,荐英祖而享神考。尔乃停法部之役,而众工莫与;肄太常之业,而迩臣必陪。天听聪明而下就,时风和协以徐回。歌工既登,将叹贯珠之美;韶音可合,庶观仪凤之来。斯盖世格文明,俗跻仁寿。天地之和既应,金石之乐可奏。延英旁瞩,念故老之不来;讲武前临,消群慝之交构。然则律制既立,治功日新。号令皆发而中节,磬?无闻于夺伦。上以导和气于宫掖,下以胥悦豫于臣邻。以清浊任意而相讥,何忧工玉;谓宫商各谐而自遂,无愧音臣。呜呼,赵铎固中于宫商,周尺仍分于清浊。道欲详解,事资学博。倘非夔、旷之徒,孰能正一代之乐?
【明君可与为忠言赋(明则知远,能顺忠告)】
臣不难谏,君先自明。智既审乎情伪,言可竭其忠诚。虚己以求,览群言于止水;昌言而告,恃至信于平衡。君子道大而不回,言出而为则。事父能孝,故可以事君;谋身必忠,而况于谋国。然而言之虽易,听之实难,论者虽切,闻者多惑。苟非开怀用善,若转丸之易从;则投人以言,有按剑之莫测。国有大议,人方异词。佞者莫能自直,昧者有所不知。虽有智者,孰令听之?皎如日月之照临,罔有遁形之蔽;虽复药石之瞑眩,曾何苦口之疑。盖疑言不听,故确论必行;大功可成,故众患自远。上之人闻危言而不忌,下之士推赤心而无损。岂微忠之能致,有至明而为本。是以伊尹丑有夏而归亳,大贤固择所从;百里愚于虞而智秦,一身非故相反。噫,言悦于目前者,不见跬步之外;论难于耳顺者,有以百年而兴。苟其聪明蔽于嗜好,智虑溺于爱憎,因其所喜而为善,虽有愿忠而孰能?心苟无邪,既坐瞻于百里,人思其效,将或锡之十朋。彼非谓之贤而欲违,知其忠而莫受。目有眯则视白为黑,心有蔽则以薄为厚。遂使谀臣乘隙以汇进,智士知微而出走。仲尼不谏,惧将困于妇言;叔孙诡辞,畏不免于虎口。故明主审逊志之非道,知拂心之谓忠。不求耳目之便,每要社稷之功。有汉宣之贤,充国得尽破羌之计;有魏明之察,许允获伸选吏之公。大哉事君之难,非忠何报。虽曰伸于知己,而无自辱于善道。《诗》不云乎,哲人顺德之行,可以受话言之告。
【秋阳赋】
越王之孙,有贤公子,宅于不土之里,而咏无言之诗。以告东坡居士曰:“吾心皎然,如秋阳之明;吾气肃然,如秋阳之清;吾好善而欲成之,如秋阳之坚百谷;吾恶恶而欲刑之,如秋阳之陨群木。夫是以乐而赋之。子以为何如?”居士笑曰:“公子何自知秋阳哉?生于华屋之下,而长游于朝廷之上,出拥大盖,入侍帏幄,暑至于温,寒至于凉而已矣。何自知秋阳哉?若予者,乃真知之。方夏潦之淫也,云蒸雨泄,雷电发越,江湖为一,后土冒没,舟行城郭,鱼龙入室。菌衣生于用器,蛙蚓行于几席。夜违湿而五迁,昼燎衣而三易。是犹未足病也。?井于三吴,有田一廛。禾已实而生耳,稻方秀而泥蟠。沟塍交通,墙壁颓穿。面垢落?之涂,目泫湿薪之烟。釜甑其空,四邻悄然。鹳鹤鸣于户庭,妇宵兴而永叹。计有食其几何,矧无衣于穷年。忽釜星之杂出,又灯花之双悬。清风西来,鼓钟其镗。奴婢喜而告余,此雨止之祥也。早作而占之,则长庚澹其不芒矣。浴于?谷,升于扶桑。曾未转盼,而倒景飞于屋梁矣。方是时也,如醉而醒,如喑而呜,如痿而起行,如还故乡初见父兄。公子亦有此乐乎?”公子曰:“善哉!吾虽不身履,而可以意知也。”居士曰:“日行于天,南北异宜。赫然而炎非其虐,穆然而温非其慈。且今之温者,昔之炎者也。云何以夏为盾而以冬为衰乎?吾侪小人,轻愠易喜。彼冬夏之畏爱,乃群狙之三四。自今知之,可以无惑。居不?堇户,出不仰笠,暑不言病,以无忘秋阳之德。”公子拊掌,一笑而作。
【快哉此风赋(并引)】
.时与吴彦律、舒尧文、郑彦能各赋两韵,子瞻作第一第五韵,占“风”字为韵。余皆不录。
贤者之乐,快哉此风。虽庶民之不共,眷佳客以攸同。穆如其来,既偃小人之德;飒然而至,岂独大王之雄。若夫?退宋都之上,云飞泗水之湄。寥寥南郭,怒号于万窍;飒飒东海,鼓舞于四维。固以陋晋人一??之小,笑玉川两腋之卑。野马相吹,搏羽毛于汗漫;应龙作处,作鳞甲以参差。
【滟?堆赋(并叙)】
.世以瞿唐峡口滟?堆为天下之至险,凡覆舟者,皆归咎于此石。以余观之,盖有功于斯人者。夫蜀江会百水而至于夔,弥漫浩汗,横放于大野,而峡之大小,曾不及其十一。苟先无以龃龉于其间,则江之远来,奔腾迅快,尽锐于瞿塘之口,则其险悍可畏,当不啻于今耳。因为之赋,以待好事者试观而思之。
天下之至信者,唯水而已。江河之大与海之深,而可以意揣,唯其不自为形,而因物以赋形,是故千变万化而有必然之理。掀腾勃怒,万夫不敢前兮,宛然听命,惟圣人之所使。予泊舟乎瞿唐之口,而观乎滟?之崔嵬,然后知其所以开峡而不去者,固有以也。蜀江远来兮,浩漫漫之平沙。行千里而未尝龃龉兮,其意骄逞而不可摧。忽峡口之逼窄兮,纳万顷于一杯。方其未知有峡也,而战乎滟?之下,喧う震掉,尽力以与石斗,勃乎若万骑之西来。忽孤城之当道,钅句援临冲,毕至于其下兮,城坚而不可取。矢尽剑折兮,迤逦循城而东去。于是滔滔汩汩,相与入峡,安行而不敢怒。嗟夫,物固有以安而生变兮,亦有以用危而求安。得吾说而推之兮,亦足以知物理之固然。
【屈原庙赋】
浮扁舟以适楚兮,过屈原之遗宫。览江上之重山兮,曰惟子之故乡。伊昔放逐兮,渡江涛而南迁。去家千里兮,生无所归而死无以为坟。悲夫!人固有一死兮,处死之为难。徘徊江上欲去而未决兮,俯千仞之惊湍。赋《怀沙》以自伤兮,嗟子独何以为心。忽终章之惨烈兮,逝将去此而沉吟。吾岂不能高举而远游兮,又岂不能退默而深居?独嗷嗷其怨慕兮,恐君臣之愈疏。生既不能力争而强谏兮,死犹冀其感发而改行。苟宗国之颠覆兮,吾亦独何爱于久生。托江神以告冤兮,冯夷教之以上诉。历九关而见帝兮,帝悲伤而不能救。怀瑾佩兰而无所归兮,独茕茕乎中浦。峡山高兮崔嵬,故居废兮行人哀。子孙散兮安在,况复见兮高台。自子之逝今千载兮,世愈狭而难存。贤者畏讥而改度兮,随俗变化斫方以为圆。黾勉于乱世而不能去兮,又或为之臣佐。变丹青於玉莹兮,彼乃谓子为非智。惟高节之不可以企及兮,宜夫人之不吾与。违国去俗死而不顾兮,岂不足以免于后世。呜呼!君子之道,岂必全兮。全身远害,亦或然兮。嗟子区区,独为其难兮。虽不适中,要以为贤兮。夫我何悲,子所安兮。
【昆阳城赋】
淡平野之霭霭,忽孤城之如块。风吹沙以苍莽,怅楼橹之安在。横门豁以四达,故道宛其未改。彼野人之何知,方伛偻而畦菜。嗟夫,昆阳之战,屠百万于斯须,旷千古而一快。想寻邑之来阵,兀若驱云而拥海。猛士扶轮以蒙茸,虎豹杂沓而横溃。罄天下于一战,谓此举之不再。方其乞降而未获,固已变色而惊悔。忽千骑之独出,犯初锋于未艾。始凭轼而大笑,旋弃鼓而投械。纷纷籍籍死于沟壑者,不知其几何人,或金章而玉佩。彼狂童之僭窃,盖已旋踵而将败。岂豪杰之能得,尽市井之无赖。贡符献瑞一朝而成群兮,纷就死之何怪。独悲伤于严生,怀长才而自浼。岂不知其必丧,独徘徊其安待。过故城而一吊,增志士之永慨。
【后杞菊赋(并叙)】
.天随生自言常食杞菊。及夏五月,枝叶老硬,气味苦涩,犹食不已。因作赋以自广。始余尝疑之,以为士不遇,穷约可也,至于饥饿嚼啮草木,则过矣。而余仁宦十有九年,家日益贫,衣食之奉,殆不如昔者。及移守胶西,意且一饱,而斋厨索然,不堪其忧。日与通守刘君廷式,循古城废圃,求杞菊食之,扪腹而笑。然后知天随之言,可信不缪。作《后杞菊赋》以自嘲,且解之云。
“吁嗟先生,谁使汝坐堂上称太守?前宾客之造请,后掾属之趋走。朝衙达午,夕坐过酉。曾杯酒之不设,揽草木以诳口。对案颦蹙,举箸噎呕。昔阴将军设麦饭与葱叶,井丹推去而不嗅。怪先生之眷眷,岂故山之无有?”
先生听然而笑曰:“人生一世,如屈伸肘。何者为富?何者为美?何者为陋?或糠核而瓠肥,或梁肉而墨瘦。何侯方丈,庾郎三九。较丰约于梦寐,卒同归于一朽。吾方以杞为粮,以菊为糗。春食苗,夏食叶,秋食花实而冬食根,庶几乎西河、南阳之寿。”
【服胡麻赋(并叙)】
.始余尝服茯苓,久之良有益也。梦道士谓余:“茯苓燥,当杂胡麻食之。”梦中问道士:“何者为胡麻?”道士言:“脂麻是也。”既而读《本草》,云:“胡麻,一名狗虱,一名方茎,黑者为巨胜。其油正可作食。”则胡麻之为脂麻,信矣。又云:“性与茯苓相宜。”于是始异斯梦,方将以其说食之,而子由赋茯苓以示余。乃作《服胡麻赋》以答之。世间人闻服脂麻以致神仙,必大笑。求胡麻而不可得,则取山苗野草之实以当之,此古所谓“道在迩而求诸远”者欤?其词曰:
我梦羽人,颀而长兮。惠而告我,药之良兮。乔松千尺,老不僵兮。流膏入土,龟蛇藏兮。得而食之,寿莫量兮。于此有草,众所尝兮。状如狗虱,其茎方兮。夜炊昼曝,久乃藏兮。茯苓为君,此其相兮。我兴发书,若合符兮。乃瀹乃蒸,甘且腴兮。补填骨髓,流发肤兮。是身如云,我何居兮。长生不死,道之余兮。神药如蓬,生尔庐兮。世人不信,空自劬兮。搜抉异物,出怪迂兮。槁死空山,固其所兮。至阳赫赫,发自坤兮。至险肃肃,跻于乾兮。寂然反照,珠在渊兮。沃之不灭,又不燔兮。长虹流电,光烛天兮。嗟此区区,何与于其间兮。譬之膏油,火之所传而已耶?
【赤壁赋】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氵斥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尊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后赤壁赋】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似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须。”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予乃摄衣而上,履?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
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翩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予亦惊悟。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天庆观乳泉赋】
阴阳之相化,天一为水。六者其壮,而一者其稚也,夫物老死于坤,而萌芽于复。故水者,物之终始也。意水之在人寰也,如山川之蓄云,草木之含滋,漠然无形而为往来之气也。为气者水之生,而有形者其死也。死者咸而生者甘,甘者能往能来,而咸者一出而不复返,此阴阳之理也。吾何以知之?盖尝求之于身而得其说。凡水之在人者,为汗、为涕、为Д、为血、为溲、为矢、为涎、为沫,此数者,皆水之去人而外骛,然后肇形于有物,皆咸而不能返。故咸者九而甘者一。一者何也?唯华池之真液,下涌于舌底,而上流于牙颊,甘而不坏,白而不浊,宜古之仙者以是为金丹之祖,长生不死之药也。今夫水之在天地之间者,下则为江湖井泉,上则为雨露霜雪,皆同一味之甘,是以变化往来,有逝而无竭。故海洲之泉必甘,而海云之雨不咸者,如泾渭之不相乱,河济之不相涉也。若夫四海之水,与凡出盐之泉,皆天地之死气也。故能杀而不能生,能槁而不能浃也。岂不然哉?吾谪居儋耳,卜筑城南,邻于司命之宫,百井皆咸,而醪醴氵重乳,独发于宫中,给吾饮食酒茗之用,盖沛然而无穷。吾尝中夜而起,挈瓶而东。有落月之相随,无一人而我同。汲者未动,夜气方归。锵琼佩之落谷,滟玉池之生肥。吾三咽而遄返,惟守神之诃讥。却五味以谢六尘,悟一真而失百非。信飞仙之有药,中无主而何依。渺松乔之安在,犹想像于庶几。(某在海南作此赋,未尝示人,既渡海,亲写二本,一以示秦少游,一以示刘元忠。建中靖国元年三月二十一日。)
【洞庭春色赋(并引)】
.安定郡王以黄柑酿酒,名之曰洞庭春色,其犹子德麟得之以饷余,戏作赋曰:
吾闻橘中之乐,不减商山。岂霜余之不食,而四老人者游戏于其间?悟此世之泡幻,藏千里于一斑。举枣叶之有余,纳芥子其何艰。宜贤王之达观,寄逸想于人寰。袅袅兮春风,泛天宇兮清闲。吹洞庭之白浪,涨北渚之苍湾。携佳人而往游,勒雾鬓与风鬟。命黄头之千奴,卷震泽而与俱还。糅以二米之禾,藉以三脊之菅。忽云蒸而冰解,旋珠零而涕潸。翠勺银罂,紫络青纶。随属车之鸱夷,款木门之铜?。分帝觞之余沥,幸公子之破悭。我洗盏而起尝,散腰足之Φ顽。尽三江于一吸,吞鱼龙之神奸。醉梦纷纭,始如髦蛮。鼓巴山之桂楫,扣林屋之琼关。卧松风之瑟缩,揭春溜之淙潺。追范蠡于渺茫,吊夫差之茕鳏。属此觞于西子,洗亡国之愁颜。惊罗袜之尘飞,失舞袖之弓弯。觉而赋之,以授公子曰:“乌乎噫嘻,吾言夸矣,公子其为我删之。”
【中山松醪赋】
始余宵济于衡漳,车徒涉而夜号。燧松明而识浅,散星宿于亭皋。郁风中之香雾,若诉予以不遭。岂千岁之妙质,而死斤斧于鸿毛。效区区之寸明,曾何异于束蒿。烂文章之纠缠,惊节解而流膏。嗟构厦其已远,尚药石之可曹。收薄用于桑榆,制中山之松醪。救尔灰烬之中,免尔萤爝之劳。取通明于盘错,出肪泽于烹熬。与黍麦而皆熟,沸舂声之嘈嘈。味甘余而小苦,叹幽姿之独高。知甘酸之易坏,笑凉州之蒲萄。似玉池之生肥,非内府之蒸羔。酌以瘿藤之纹樽,荐以石蟹之霜螯。曾日饮之几何,觉天刑之可逃。投拄杖而起行,罢儿童之抑搔。望西山之咫尺,欲褰裳以游遨。跨超峰之奔鹿,接挂壁之飞猱。遂从此而入海,渺翻天之云涛。使夫嵇、阮之伦,与八仙之群豪。或骑麟而翳风,争?挈而瓢操。颠倒白纶巾,淋漓宫锦袍。追东坡而不可及,归?ヱ其ㄤ糟。漱松风于齿牙,犹足以赋《远游》而续《离骚》也。
【沉香山子赋(子由生日作)】
古者以芸为香,以兰为芬,以郁鬯为?,以脂萧为焚,以椒为涂,以蕙为薰。杜衡带屈,菖蒲荐文。麝多忌而本??,苏合若芗而实荤。嗟吾知之几何,为六入之所分。方根尘之起灭,常颠倒其天君。每求似于仿佛,或鼻劳而妄闻。独沉水为近正,可以配エ卜而并云。矧儋崖之异产,实超然而不群。既金坚而玉润,亦鹤骨而龙筋。惟膏液之内足,故把握而兼斤。顾占城之枯朽,宜爨釜而燎蚊。宛彼小山,?然可欣。如太华之倚天,象小孤之插云。往寿子之生朝,以写我之老勤。子方面壁以终日,岂亦归田而自耘。幸置此于几席,养幽芳于??分。无一往之发烈,有无穷之氤氲。盖非独以饮东坡之寿,亦所以食黎人之芹也。
【稚酒赋(一作《酒子赋》。并引)】
.南方酿酒,未大熟,取其膏液,谓之酒子,率得十一。既熟,则反之醅中。而潮人王介石,泉人许珏,乃以是饷余,宁其醅之漓,以蕲予一醉。此意岂可忘哉,乃为赋之。
米为母,曲其父。蒸羔豚,出髓乳。怜二子,自节口。饷滑甘,辅衰朽。先生醉,二子舞。归瀹其糟饮其友。先生既醉而醒,醒而歌之曰:吾观稚酒之初泫兮,若婴儿之未孩。及其溢流而走空兮,又若时女之方笄。割玉脾于蜂室兮,?雏鹅之みま。味盎盎其春融兮,气凛冽而秋凄。自我皤腹之瓜罂兮,入我凹中之荷杯。暾朝霞于霜(一作?。)谷兮,?夜稻于露(一作霜。)畦,吾饮少而辄醉兮,与百?其均齐。游物初而神凝兮,反实际而形开。顾无以酢二子之勤兮,出妙语为琼瑰。归怀璧且握珠兮。挟所有以傲厥妻。遂讽诵以忘食兮,殷空肠之转雷。
【浊醪有妙理赋(神圣功用无捷于酒)】
酒勿嫌浊,人当取醇。失忧心于昨梦,信妙理之疑神。浑盎盎以无声,始从味入;杳冥冥其似道,径得天真。伊人之生,以酒为命。常因既醉之适,方识此心之正。稻米无知,岂解穷理;曲蘖有毒,安能发性。乃知神物之自然,盖与天工而相并。得时行道,我则师齐相之饮醇;远害全身,我则学徐公之中圣。湛若秋露,穆如春风。疑宿云之解驳,漏朝日之暾红。初体粟之失去,旋眼花之扫空。酷爱孟生,知其中之有趣;犹嫌白老,不颂德而言功。兀尔坐忘,浩然天纵。如如不动而体无碍,了了常知而心不用。坐中客满,惟忧百?之空;身后名轻,但觉一杯之重;今夫明月之珠,不可以襦;夜光之璧,不可以?。刍豢饱我而不我觉,布帛燠我而不我娱。惟此君独游万物之表,盖天下不可一日而无。在醉常醒,孰是狂人之药;得意忘味,始知至道之腴。又何必一石亦醉,罔间州闾;五斗解酲,不问妻妾。结袜庭中,观廷尉之度量;脱靴殿上,夸谪仙之敏捷。阳醉AA50地,常陋王式之褊;乌歌仰天,每讥杨恽之狭。我欲眠而君且去,有客何嫌;人皆劝而我不闻,其谁敢接。殊不知人之齐圣,匪昏之如。古者晤语,必旅之于独醒者,汩罗之道也;屡舞者,高阳之徒欤?恶蒋济而射木人,又何狷浅;杀王敦而取金印,亦自狂疏。故我内全其天,外寓于酒。浊者以饮吾仆,清者以酌吾友。吾方耕于渺莽之野,而汲于清泠之渊,以酿此醪,然后举洼樽而属吾口。
【老饕赋】
庖丁鼓刀,易牙烹熬。水欲新而釜欲洁,火恶陈(江右久不改火,火色皆青。)而薪恶劳。九蒸暴而日燥,百上下而汤鏖。尝项上之一脔,嚼霜前之两螯。烂樱珠之煎蜜,氵翁杏酪之蒸羔。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带糟。盖聚物之夭美,以养吾之老饕。婉彼姬姜,颜如李桃。弹湘妃之玉瑟,鼓帝子之云?敖。命仙人之萼绿华,舞古曲之郁轮袍。引南海之玻黎,酌凉州之蒲萄。愿先生之耆寿,分余沥于两髦。候红潮于玉颊,惊暖响于檀槽。忽累珠之妙唱,抽独{尔虫}之长缲。闵手倦而少休,疑吻燥而当膏。倒一缸之雪乳,列百??之琼艘。各眼滟于秋水,咸骨醉于春醪。美人告去已而云散,先生方兀然而禅逃。响松风于蟹眼,浮雪花于兔毫。先生一笑而起,渺海阔而天高。
【菜羹赋(并叙)】
.东坡先生卜居南山之下,服食器用,称家之有无。水陆之味,贫不能致,煮蔓菁、芦菔、苦荠而食之。其法不用醯酱,而有自然之味,盖易而可常享。乃为之赋,辞曰:
嗟余生之褊迫,如脱兔其何因。殷诗肠之转雷,聊御饿而食陈。无刍豢以适口,荷邻蔬之见分。汲幽泉以揉濯,搏露叶与琼根。爨??以膏油,泫融液而流津。适汤?如松风,投糁豆而谐匀。覆陶瓯之穹崇,罢搅触之烦勤。屏醯酱之厚味,却椒桂之芳辛。水耗初而釜治,火增壮而力均。氵翁嘈杂而廉清,信净美而甘分。登盘盂而荐之,具匕?而晨飧。助生肥于玉池,与吾鼎其齐珍。鄙易牙之效技,超傅说而策勋。沮彭尸之爽惑,调灶鬼之嫌嗔。嗟丘嫂其自隘,陋乐羊而匪人。先生心平而气和,故虽老而体胖。忘口腹之为累,似不杀而成仁。窃比余于谁欤?葛天氏之遗民。
【飓风赋(并叙或谓苏过作)】
.《南越志》:熙安间多飓风。飓者,具四方之气也,尝以五六月发。未至时,鸡犬为之不鸣。又《岭表录》云:秋夏间有晕如虹者,谓之飓母,必有飘风。
仲秋之夕,客有叩门指云物而告余曰:“海氛甚恶,非?非祥。断霓饮海而北指,赤云夹日而南翔。此飓之渐也,子盍备之?”语未卒,庭户肃然,槁叶蔌蔌。惊鸟疾呼,怖兽辟易。忽野马之决骤,矫退飞之六?,袭土囊而暴怒,掠众窍之叱吸。余乃入室而坐,敛衽变容。客曰:“未也,此飓风之先驱尔。”少焉,排户破牖,陨瓦擗屋。?击巨石,揉拔乔木。势翻渤?,响振坤轴。疑屏翳之赫怒,执阳侯而将战。鼓千尺之清澜,翻百仞之陵谷,吞泥沙于一卷,落崩崖于再触。列万马而并骛,溃千车而争逐。虎豹?骇,鲸鲵奔蹙。类钜鹿之战,殷声呼之动地;似昆阳之役,举百万于一覆。余亦为之股栗毛耸,索气侧足。夜拊榻而九徙,昼命龟而三卜。盖三日而后息也。父老来唁,酒浆罗列,劳来僮仆,惧定而说。理草木之既偃,辑轩槛之已折。补茅屋之罅漏,塞墙垣之ㄨ缺。已而山林寂然,海波不兴,动者知止,鸣者自停。湛天宇之苍苍,流孤月之荧荧。忽悟且叹,莫知所营。呜呼,小大出于相形,忧喜出于相遇。昔之飘然者,若为巨耶?吹万不同,果足怖耶?蚁之缘也吹则坠,蚋之集也呵则举。夫嘘呵曾不能以振物,而施之二虫则甚惧。鹏水击而三千,抟扶摇而九万。彼视吾之惴栗,亦尔汝之相莞。均大块之噫气,奚巨细之足辩?陋耳目之不广,为外物之所变。且夫万象起灭,众怪耀眩,求仿佛于过耳,视空中之飞电。则向之所谓可惧者,实耶虚耶,惜吾知之晚也。
【黠鼠赋】
苏子夜坐,有鼠方啮。拊床而止之,既止复作。使童子烛之,有橐中空。??聱聱,声在橐中。曰:“噫,此鼠之见闭而不得去者也。”发而视之,寂无所有。举烛而索,中有死鼠。童子惊曰:“是方啮也,而遽死耶?向为何声,岂其鬼耶?”覆而出之,堕地乃走,虽有敏者,莫措其手。苏子叹曰:“异哉,是鼠之黠也。闭于橐中,橐坚而不可穴也。故不啮而啮,以声致人;不死而死,以形求脱也。吾闻有生,莫智于人。扰龙、伐蛟,登龟、狩麟,役万物而君之,卒见使于一鼠,堕此虫之计中,惊脱兔于处女。乌在其为智也?”坐而假寐,私念其故。若有告余者曰:“汝为多学而识之,望道而未见也。不一于汝,而二于物,故一鼠之啮而为之变也。人能碎千金之璧而不能无失声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此不一之患也。言出于汝,而忘之耶?”余俯而笑,仰而觉。使童子执笔,记余之怍。
【复改科赋】
新天子兮,继体承乾。老相国兮,更张孰先?悯科场之积弊,复诗赋以求贤。探经义之渊源,是非纷若;考辞章之声律,去取昭然。原夫诗之作也,始于虞舜之朝;赋之兴也,本自两京之世。迤逦陈、齐之代,绵邈隋、唐之裔。故遒人徇路,为察治之本;历代用之,为取士之制。追古不易,高风未替。祖宗百年而用此,号曰得人;朝廷一旦而革之,不胜其弊。谓专门足以造圣域,谓变古足以为大儒,事吟哦者为童子,为雕篆者非壮夫。殊不知采摭英华也簇之如锦绣,较量轻重也等之如锱铢。韵韵合璧,联联贯珠。稽诸古其来尚矣,考诸旧不亦宜乎?特令可畏之后生,心潜六义;伫见大成之君子,名振三都。莫不吟咏五字之章,铺陈八韵之旨。字应周天之日兮,运而无积;句合一岁之月兮,终而复始。过之者成疣赘之患,不及者贻缺折之毁。曲尽古人之意,乃全天下之美。遭逢日月,忻欢者诸子百家;抖擞历图,快活者九经三史。议夫赋曷可已,义何足非。彼文辞泛滥也,无所统纪;此声律切当也,有所指归。巧拙由一字之可见,美恶混千人而莫违。正方圆者必借于绳墨,定隐括者必在于枢机。所以不用孔门,惜扬雄之未达;其逢汉帝,嘉司马之知微。噫,昔元丰之《新经》未颁,临川之《字说》不作。止戈为武兮,曾试于京国。通天为王兮,必舒于禁?。孰不能成始成终,谁不道或详或略。秋闱较艺,终期李广之双雕;紫殿唱名,果中祢衡之一鹗。大凡法既久而必弊,士贻患而益深。谓罢于开封,则远方之隘者,空自韫玉;取诸太学,则不肖之富者,私于怀金。虽负凌云之志,未酬题柱之心。三舍既兴,贿赂公行于庠序;一年为限,孤寒半老于山林。自是愤愧者莫不颦眉,公正者为之切齿。思罢者而未免,欲改之而未止。羽翼成商山之父,讴歌归吾君之子。谏必行言必听焉,此道飘飘而后起。
【思子台赋(并引或谓苏过作)】
.余先君宫师之友史君,讳经臣,字彦辅,眉山人。与其弟沆子凝皆奇士,博学能文,慕李文饶之为人,而举其议论。彦辅举贤良,不中第。子凝以进士得官,止著作佐郎。皆早死,且无子。有文数百篇,皆亡之。余少时常见彦辅所作《思子台赋》,上援秦皇,下逮晋惠,反复哀切,有补于世。盖记其意而亡其辞。乃命过作补亡之篇,庶几君子犹得见斯人胸怀之仿佛也。
客有自蜀游梁,亻素关而东。览河华之形胜兮,访秦汉之遗宫。得岿然之颓基兮,并湖城之西墉。吊汉武之暴怒兮,悼戾园之悯凶。闻父老之哀叹兮,犹有归来望思之遗恫。吁大台之谗颊兮,实咀毒而衔锋。败赵国于俯仰兮,又将覆刘氏之宗。间汉武之多忌兮,谓左右之皆戎。杀阳石而未厌兮,又瘗祸于宫中。忸君王之好杀兮,视人命犹昆虫。死者几何人兮,岂问骨肉与王公。惑狂傅之浅谋兮,不忍忿忿而杀充。上曾不鉴余之无聊兮,实有豕心。负此名而欲亡兮,天下其孰吾容?苟逭死于泉鸠兮,冀稍久而自理。遘大患于仓猝兮,怀孤愤于永已。念君老而孰图兮,嗟肉食其多鄙。独三老与千秋兮,怀爱君之眷眷。犯雷霆之方怒兮,消积祸于一言。既沉冤之无告兮,戮谗人其已晚。幸曾孙之无恙兮,或慰夫九原。虽筑台其何救兮,固知已矣之不谏。魂茕茕乎其归来兮,盖庶几于复见也。
昔秦之亡也,祸始于扶苏。眇斯、高之羸豕兮。视其君犹乳虎。曾纩息之未定兮,乃敢探其穴而啖其雏。在晋四世,有君不惠。孽妇晨ず,强王定制。惟愍、怀之遭离兮,实追踪于汉戾。顾孱后之何知兮,亦号呼于既逝。写余哀于江陵兮,发故臣之幽契。仍筑台以望思兮,盖援武以自例。
呜呼噫嘻,可吊而不可哂兮,亦各言其子也。彼茂陵之雄杰兮,系九戎而鞭百蛮。笑尧禹而陋汤武兮,盖将与黄帝俱仙。及其失道于几微兮,狐鬼生于左臂。如婴儿之未孩兮,易耳目而不知。甘泉咫尺而不通兮,与式乾其何异。既上配于秦皇兮,又下比于晋惠。君子是以知狂圣之本同,而聪明之不可恃也。
览观古初,孰哲孰愚?皆知指笑乎前人,而莫知后之视余。方汉武之盛也,肯自比于骊山之朽骨,而况于金墉之独夫乎?自今观之,三后一律,皆以信谗而杀子,昵奸而败国。吾筑台以寄哀,信同名而齐实。彼昏庸者固不足告也,吾将以为明王之龟策。自建元以来,张汤、主父偃之流,与两丞相、三长史之徒,皆以无罪而夷灭,一言以就诛。曾无兴衰于既往,一洗其无幸。独于据也悲歌慷慨,泣涕踌躇。呜呼哀哉,莫有以楚灵王之言告者曰:“人之爱其子也,亦如余乎?”天道好还,以德为符。惟孟德之鸷忍兮,亦嗜杀以为娱。彼杨公之爱修兮,岂灭吾之苍舒?恨元化之不可作兮,然后知鼠辈之果无。同舐犊于晚岁兮,又何怨于老?瞿。吾将以嗜杀为戒也,故于末而并书。
卷三十四 ◎叙二十五首【南行前集叙】
夫昔之为文者,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山川之有云,草木之有华实,充满勃郁,而见于外,夫虽欲无有,其可得耶!自少闻家君之论文。以为古之圣人有所不能自已而作者。故轼与弟辙为文至多,而未尝敢有作文之意。己亥之岁,侍行适楚,舟中无事,博弈饮酒,非所以为闺门之欢,而山川之秀美,风俗之朴陋,贤人君子之遗迹,与凡耳目之所接者,杂然有触于中,而发于咏叹。盖家君之作与弟辙之文皆在,凡一百篇,谓之《南行集》。将以识一时之事,为他日之所寻绎,且以为得于谈笑之间,而非勉强所为之文也。时十二月八日,江陵驿书。
【送章子平诗叙】
观《进士登科录》,自天圣初讫于嘉?之末,凡四千五百一十有七人。其贵且贤,以名闻于世者,盖不可胜数。数其上之三人,凡三十有九,而不至于公卿者,五人而已。可谓盛矣。《诗》曰:“诞后稷之穑,有相之道。”我仁祖之于士也亦然。较之以声律,取之以糊名,而异人出焉。是何术哉!目之所阅,手之所历,口之所及,其人未有不硕大光明秀杰者也。此岂人力乎?天相之也。天之相人君,莫大于以人遗之。其在位之三十五年,进士盖十举矣,而得吾子平以为首。子平以文章之美,经术之富,政事之敏,守之以正,行之以谦,此功名富贵之所迫逐而不赦者也。虽微举首,其孰能加之。然且困踬而不信,十年于此矣。意者任重道远,必老而后大成欤?不然,我仁祖之明,而天相之,遗之人以任其事,而岂徒然哉!熙宁三年冬,子平自右司谏直集贤院,出牧郑州。士大夫知其将用也,十月丁未,会于观音之佛舍,相与赋诗以饯之。余于子平为同年友,众以为宜为此文也,故不得辞。
【牡丹记叙】
熙宁五年三月二十三日,余从太守沈公观花于吉祥寺僧守?之圃。圃中花千本,其品以百数,酒酣乐作,州人大集,金?彩篮以献于坐者,五十有三人。饮酒乐甚,素不饮者皆醉。自舆台皂隶皆插花以从,观者数万人。明日,公出所集《牡丹记》十卷以示客,凡牡丹之见于传记与栽植培养剥治之方,古今咏歌诗赋,下至怪奇小说皆在。余既观花之极盛,与州人共游之乐,又得观此书之精究博备,以为三者皆可纪,而公又求余文以冠于篇。
盖此花见重于世三百余年,穷妖极丽,以擅天下之观美,而近岁尤复变态百出,务为新奇以追逐时好者,不可胜纪。此草木之智巧便佞者也。今公自耆老重德,而余又愚蠢迂阔,举世莫与为比,则其于此书,无乃皆非其人乎。然鹿门子常怪宋广平之为人,意其铁心石肠,而为《梅花赋》,则清便艳发,得南朝徐庾体。今以余观之,凡托于椎陋以眩世者,又岂足信哉!余虽非其人,强为公纪之。公家书三万卷,博览强记,遇事成书,非独牡丹也。
【送杭州进士诗叙】
右《登彼公堂》四章,章四句,太守陈公之词也。苏子曰:士之求仕也,志于得也,仕而不志于得者,伪也。苟志于得而不以其道,视时上下而变其学,曰:吾期得而已矣。则凡可以得者,无不为也,而可乎?昔者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孔子善之,曰:“招虞人以皮冠。”夫旌与皮冠,于义未有损益也,然且不可,而况使之弃其所学,而学非其道欤?熙宁五年,钱塘之士贡于礼部者九人,十月乙酉,燕于中和堂,公作是诗以勉之曰:流而不返者,水也,不以时迁者,松柏也;言水而及松柏,于其动者,欲其难进也。万世不移者,山也,时飞时止者,鸿雁也;言山而及鸿雁,于其静者,欲其及时也。公之于士也,可谓周矣。《诗》曰:“无言不酬,无德不报。”二三子何以报公乎?
【邵茂诚诗集叙】
贵、贱、寿、夭,天也。贤者必贵,仁者必寿,人之所欲也。人之所欲,适与天相值实难,譬如匠庆之山而得成ね,岂可常也哉。因其适相值,而责之以常然,此人之所以多怨而不通也。至于文人,其穷也固宜。劳心以耗神,盛气以忤物,未老而衰病,无恶而得罪,鲜不以文者。天人之相值既难,而人又自贼如此,虽欲不困,得乎?茂诚讳迎,姓邵氏,与余同年登进士第。十有五年,而见之于吴兴孙莘老之座上,出其诗数百篇,余读之弥月不厌。其文清和妙丽如晋、宋间人。而诗尤可爱,咀嚼有味,杂以江左唐人之风。其为人笃学强记,恭俭孝友,而贯穿法律,敏于吏事。其状若不胜衣,语言气息仅属。余固哀其任众难以瘁其身,且疑其将病也。逾年而茂诚卒。又明年,余过高邮,则其丧在焉。入哭之,败帏瓦灯,尘埃萧然,为之出涕太息。夫原宪之贫,颜回之短命,扬雄之无子,冯衍之不遇,皇甫士安之笃疾,彼遇其一,而人哀之至今。而茂诚兼之,岂非命也哉?余是以录其文,哀而不怨,亦茂诚之意也。
【钱塘勤上人诗集叙】
昔翟公罢延尉,宾客无一人至者。其后复用,宾客欲往,翟公大书其门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世以为口实。然余尝薄其为人,以为客则陋矣,而公之所以待客者独不为小哉?故太子少师欧阳公好士,为天下第一。士有一言中于道,不远千里而求之,甚于士之求公。以故尽致天下豪俊,自庸众人以显于世者固多矣。然士之负公者亦时有。盖尝慨然太息,以人之难知,为好士者之戒。意公之于士,自是少倦。而其退老于颍水之上,余往见之,则犹论士之贤者,唯恐其不闻于世也。至于负己者,则曰是罪在我,非其过。翟公之客负之于死生贵贱之间,而公之士叛公于瞬息俄顷之际。翟公罪客,而公罪己,与士益厚,贤于古人远矣。公不喜佛老,其徒有治诗书学仁义之说者,必引而进之。佛者惠勤,从公游三十余年,公常称之为聪明才智有学问者,尤长于诗。公薨于汝阴,余哭之于其室。其后见之,语及于公,未尝不涕泣也。勤固无求于世,而公又非有德于勤者,其所以涕泣不忘,岂为利也哉。余然后益知勤之贤。使其得列于士大夫之间,而从事于功名,其不负公也审矣。熙宁七年,余自钱塘将赴高密,勤出其诗若干篇,求余文以传于世。余以为诗非待文而传者也,若其为人之大略,则非斯文莫之传也。
【晁君成诗集叙】
达贤者有后,张汤是也。张汤宜无后者也。无其实而窃其名者无后,扬雄是也。扬雄宜有后者也。达贤者有后,吾是以知蔽贤者之无后也。无其实而窃其名者无后,吾是以知有其实而辞其名者之有后也。贤者,民之所以生也,而蔽之,是绝民也。名者,古今之达尊也,重于富贵,而窃之,是欺天也。绝民欺天,其无后不亦宜乎!故曰达贤者与有其实而辞其名者皆有后。吾常诵之云尔。
乃者官于杭,杭之新城令晁君君成讳端友者,君子人也。吾与之游三年,知其为君子,而不知其能文与诗,而君亦未尝有一语及此者。其后君既殁于京师,其子补之出君之诗三百六十篇。读之而惊曰:嗟夫,诗之指虽微,然其美恶高下,犹有可以言传而指见者。至于人之贤不肖,其深远茫昧难知,盖甚于诗。今吾尚不能知君之能诗,则其所谓知君为君子者,果能尽知之乎。君以进士得官,所至民安乐之,惟恐其去。然未尝以一言求于人。凡从仕二十有三年,而后改官以没。由此观之,非独吾不知,举世莫之知也。
君之诗清厚静深,如其为人,而每篇辄出新意奇语,宜为人所共爱,其势非君深自覆匿,人必知之。而其子补之,于文无所不能,博辩俊伟,绝人远甚,将必显于世。吾是以益知有其实而辞其名者之必有后也。昔李?为汉中候吏,和帝遣二使者微服入蜀,馆于?。?以星知之。后三年,使者为汉中守,而?犹为候吏,人莫知之者,其博学隐德之报,在其子固。《诗》曰:“岂弟君子,神所劳矣。”
【凫绎先生诗集叙】
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史之不阙文,与马之不借人也,岂有损益于世也哉?然且识之,以为世之君子长者,日以远矣,后生不复见其流风遗俗,是以日趋于智巧便佞而莫之止。是二者虽不足以损益,而君子长者之泽在焉,则孔子识之,而况其足以损益于世者乎。
昔吾先君适京师,与卿士大夫游,归以语轼曰:“自今以住,文章其日工,而道将散矣。士慕远而忽近,贵华而贱实,吾已见其兆矣。”以鲁人凫绎先生之诗文十余篇示轼曰:“小子识之。后数十年,天下无复为斯文者也。”先生之诗文,皆有为而作,精悍确苦,言必中当世之过,凿凿乎如五谷必可以疗饥,断断乎如药石必可以伐病。其游谈以为高,枝词以为观美者,先生无一言焉。
其后二十余年,先君既没,而其言存。士之为文者,莫不超然出于形器之表,微言高论,既已鄙陋汉、唐,而其反复论难,正言不讳,如先生之文者,世莫之贵矣。轼是以悲于孔子之言,而怀先君之遗训,益求先生之文,而得之于其子复,乃录而藏之。先生讳太初,字醇之,姓颜氏,先师兖公之四十七世孙云。
【徐州鹿鸣燕赋诗叙】
余闻之,德行兴贤,太高而不可考,射御选士,已卑而不足行。永惟三代以来,莫如吾宋之盛。始于乡举,率用韦平之一经;终于廷策,庶几晁董之三道。眷此房心之野,实惟孝秀之渊。元丰元年,三郡之士皆举于徐。九月辛丑晦,会于黄楼,修旧事也。庭实旅百,贡先前列之龟;工歌拜三,义取食苹之鹿。是日也,天高气清,水落石出,仰观四山之ㄙ暧,俯听二洪之怒号,眷焉顾之,有足乐者。于是讲废礼,放郑声,部刺史劝驾,乡先生在位,群贤毕集,逸民来会。以谓古者于旅也语,而君子会友以文,爰赋笔札,以侑樽俎。载色载笑,有同于泮水;一觞一咏,无愧于山阴。真礼义之遗风,而太平之盛节也。大夫庶士,不鄙谓余,属为斯文,以举是礼。余以嘉?之末,以进士入宫,偶俪之文,畴昔所上。扬雄虽悔于少作,钟仪敢废于南音。贻诸故人,必不我诮也。
【王定国诗集叙】
太史公论《诗》,以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以余观之,是特识变风、变雅耳,乌睹《诗》之正乎?昔先王之泽衰,然后变风发乎情,虽衰而未竭,是以犹止于礼义,以为贤于无所止者而已。若夫发于情止于忠孝者,其诗岂可同日而语哉!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
今定国以余故得罪,贬海上三年,一子死贬所,一子死于家,定国亦病几死。余意其怨我甚,不敢以书相闻。而定国归至江西,以其岭外所作诗数百首寄余,皆清平丰融,蔼然有治世之音,其言与志得道行者无异。幽忧愤叹之作,盖亦有之矣,特恐死岭外,而天子之恩不及报,以忝其父祖耳。孔子曰:“不怨天,不尤人。”定国且不我怨,而肯怨天乎!余然后废卷而叹,自恨其人之浅也。
又念昔日定国遇余于彭城,留十日,往返作诗几百余篇,余苦其多,畏其敏,而服其工也。一日,定国与颜复长道游泗水,登桓山,吹笛饮酒,乘月而归。余亦置酒黄楼上以待之,曰:“李太白死,世无此乐三百年矣。”
今余老,不复作诗,又以病止酒,闭门不出。门外数步即大江,经月不至江上,?毛?毛焉真一老农夫也。而定国诗益工,饮酒不衰,所至穷山水之胜,不以厄穷衰老改其度。今而后,余之所畏服于定国者,不独其诗也。
【圣散子叙】
昔尝览《千金方·三建散》云:“风冷痰饮,症癖AA51疟,无所不治。”而孙思邈特为著论,以谓此方用药节度不近人情,至于救急,其验特异。乃知神物效灵,不拘常制,至理开惑,智不能知。今仆所蓄《圣散子》,殆此类耶?自古论病,惟伤寒最为危急,其表里虚实,日数证候,应汗应下之类。差之毫厘,辄至不救,而用《圣散子》者,一切不问。凡阴阳二毒,男女相易,状至危急者,连饮数剂,即汗出气通,饮食稍进,神宇完复,更不用诸药连服取差,其余轻者,心额微汗,止尔无恙。药性微热,而阳毒发狂之类,服之即觉清凉,此殆不可以常理诘也。若时疫流行,平旦于大釜中煮之,不问老少良贱,各服一大盏,即时气不入其门。平居无疾,能空腹一服,则饮食倍常,百疾不生。真济世之具,家之宝也。其方不知所从出,得之于眉山人巢君谷,谷多学好方,秘惜此方,不传其子。余苦求得之。谪居黄州,比年时疫,合此药散之,所活不可胜数,巢初授余,约不传人,指江水为盟。余窃隘之,乃以传蕲水人庞君安时,安时以善医闻于世。又善著书,欲以传后,故以授之,亦使巢君之名,与此方同不朽也。
【田表圣奏议叙】
故谏议大夫赠司徒田公表圣奏议十篇。呜呼,田公,古之遗直也。其尽言不讳,盖自敌以下受之,有不能堪者,而况于人主乎!吾是以知二宗之圣也。自太平兴国以来,至于咸平,可谓天下大治,千载一时矣。而田公之言,常若有不测之忧,近在朝夕者,何哉?
古之君子,必忧治世而危明主。明主有绝人之资,而治世无可畏之防。夫有绝人之资,必轻其臣。无可畏之防,必易其民。此君子之所甚惧也。方汉文时,刑措不用,兵革不试,而贾谊之言曰:“天下有可长太息者,有可流涕者,有可痛哭者。”后世不以是少汉文,亦不以是甚贾谊。由此观之,君子之遇,治世而事明主,法当如是也。
谊虽不遇,而其所言略已施行,不幸早世,功烈不著于时。然谊尝建言,使诸侯王子孙各以次受分地,文帝未及用,历孝景至武帝,而主父偃举行之,汉室以安。今公之言,十未用五六也,安知来世不有若偃者举而行之欤。愿广其书于世,必有与公合者,此亦忠臣孝子之志也。
【乐全先生文集叙】
孔北海志大而论高,功烈不见于世,然英伟豪杰之气,自为一时所宗。其论盛孝章、郗鸿豫书,慨然有烈丈夫之风,诸葛孔明不以文章自名,而开物成务之姿,综练名实之意,自见于言语。至《出师表》简而尽,直而不肆,大哉言乎,与《伊训》、《说命》相表里,非秦汉以来以事君为悦者所能至也。常恨二人之文,不见其全,今吾乐全先生张公安道,其庶几乎!
呜呼,士不以天下之重自任,久矣。言语非不工也,政事文学非不敏且博也。然至於临大事。鲜不忘其故、失其守者,其器小也。公为布衣,则颀然已有公辅之望。自少出仕,至老而归,未尝以言徇物,以色假人。虽对人主,必同而后言。毁誉不动,得丧若一,真孔子所谓大臣以道事君者。世远道散,虽志士仁人,或少贬以求用,公独以迈往之气,行正大之言,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上不求合于人主,故虽贵而不用,用而不尽。下不求合于士大夫,故悦公者寡,不悦者众。然至言天下伟人,则必以公为首。公尽性知命,体乎自然,而行乎不得已,非蕲以文字名世者也。然自庆历以来讫元丰四十余年,所与人主论天下事,见于章疏者多矣,或用或不用,而皆本于礼义,合于人情,是非有考於前,而成败有验于后。及其他诗文,皆清远雄丽,读者可以想见其为人。信乎其有似于孔北海、诸葛孔明也。
轼年二十,以诸生见公成都,公一见,待以国士。今三十余年,所以开发成就之者至矣,而轼终无所效尺寸于公者,独求其文集,手校而家藏之,且论其大略,以待后世之君子。昔曾鲁公尝为轼言,公在人主前论大事,他人终日反覆不能尽者,公必数言而决,粲然成文,皆可书而诵也。言虽不尽用,然庆历以来名臣为人主所敬,莫如公者。公今年八十一,杜门却扫,终日危坐,将与造物者游于无何有之乡,言且不可得闻,而况其文乎。凡为文若干卷,若干首。
【范文正公文集叙】
庆历三年,轼始总角入乡校,士有自京师来者,以鲁人石守道所作《庆历圣德诗》示乡先生。轼从旁窃观,则能诵习其词,问先生以所颂十一人者何人也?先生曰:“童子何用知之?”轼曰:“此天人也耶,则不敢知;若亦人耳,何为其不可!”先生奇轼言,尽以告之,且曰:“韩、范、富、欧阳,此四人者,人杰也。”时虽未尽了,则已私识之矣。嘉?二年,始举进士至京师,则范公殁。既葬,而墓碑出,读之至流涕,曰:“吾得其为人。”盖十有五年而不一见其面,岂非命也欤。
是岁登第,始见知于欧阳公,因公以识韩、富,皆以国士待轼,曰:“恨子不识范文正公。”其后三年,过许,始识公之仲子,今丞相尧夫。又六年,始见其叔彝叟京师。又十一年,遂与其季德孺同僚于徐。皆一见如旧。且以公遗藁见属为叙。又十三年,乃克为之。
呜呼,公之功德,盖不待文而显,其文亦不待叙而传。然不敢辞者,自以八岁知敬爱公,今四十七年矣。彼三杰者,皆得从之游,而公独不识,以为平生之恨,若获挂名其文字中,以自托于门下士之末,岂非畴昔之愿也哉。
古之君子,如伊尹、太公、管仲、乐毅之流,其王霸之略,皆定于畎亩中,非仕而后学者也。淮阴侯见高帝于汉中,论刘、项短长,画取三秦如指诸掌,及佐帝定天下,汉中之言,无一不酬者。诸葛孔明卧草庐中,与先主策曹操、孙权,规取刘璋,因蜀之资,以争天下,终身不易其言。此岂口传耳受尝试为之而侥幸其或成者哉。
公在天圣中,居太夫人忧,则已有忧天下、致太平之意,故为万言书以遗宰相,天下传诵。至用为将,擢为执政,考其平生所为,无出此书者,今其集二十卷,为诗赋二百六十八,为文一百六十五。其于仁义礼乐,忠信孝弟,盖如饥渴之于饮食,欲须臾忘而不可得,如火之热,如水之湿,盖其天性有不得不然者,虽弄翰戏语,率然而作,必归于此。故天下信其诚,争师尊之。孔子曰:“有德者必有言。”非有言也,德之发于口者也。又曰:“我战则克,祭则受福。”非能战也,德之见于怒者也。元?四年四月十一日。
【六一居士集叙】
夫言有大而非夸,达者信之,众人疑焉。孔子曰:“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孟子曰:“禹抑洪水。孔子作《春秋》。而予距杨、墨。”盖以是配禹也。文章之得丧,何与于天,而禹之功与天地并,孔子、孟子以空言配之。不已夸乎。自《春秋》作而乱臣贼子惧。孟子之言行而杨、墨之道废。天下以为是固然,而不知其功。孟子既没,有申、商、韩非之学,违道而趋利,残民以厚主,其说至陋也,而士以是罔其上。上之人侥幸一切之功。靡然从之,而世无大人先生如孔子、孟子者,推其本末,权其祸福之轻重,以救其惑,故其学遂行。秦以是丧天下,陵夷至于胜、广、刘、项之祸,死者十八九,天下萧然。洪水之患,盖不至此也。方秦之未得志也,使复有一孟子,则申、韩为空言,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者,必不至若是烈也。使杨、墨得志于天下,其祸岂减於申、韩哉!由此言之,虽以孟子配禹可也。
太史公曰:“盖公言黄、老,贾谊、晁错明申、韩。”错不足道也,而谊亦为之,余以是知邪说之移人。虽豪杰之士有不免者,况众人乎!自汉以来,道术不出于孔氏,而乱天下者多矣。晋以老庄亡,梁以佛亡,莫或正之,五百余年而后得韩愈,学者以愈配孟子,盖庶几焉。愈之后三百有余年而后得欧阳子,其学推韩愈、孟子以达于孔氏,著礼乐仁义之实,以合于大道。其言简而明,信而通,引物连类,折之于至理,以服之人心,故天下翕然师尊之。自欧阳子之存,世之不说者。哗而功之,能折困其身,而不能屈其言。士无贤不肖不谋而同曰:“欧阳子,今之韩愈也。”
宋兴七十余年,民不知兵,富而教之,至天圣、景?极矣,而斯文终有愧于古。士亦因陋守旧,论卑气弱。自欧阳子出,天下争自濯磨,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谏为忠。长育成就,至嘉?末,号称多士。欧阳子之功为多。呜呼,此岂人力也哉?非天其孰能使之!
欧阳子没十有余年,士始为新学,以佛老之似,乱周孔之真识者忧之。赖天子明圣,诏修取士法,风厉学者专治孔氏,黜异端,然后风俗一变。考论师友渊源所自,复知诵习欧阳子之书。予得其诗文七百六十六篇于其子?,乃次而论之,曰:“欧阳子论大道似韩愈,论事似陆贽,记事似司马迁,诗赋似李白。此非余言也,天下之言也。”欧阳子讳修,字永叔。既老,自谓六一居士云。
【八境图后序】
南康江水,岁岁坏城。孔君宗翰为守,始作石城,至今赖之。某为胶西守。孔君实见代,临行出《八境图》求文与诗,以遗南康人,使刻诸石。其后十七年,某南迁过郡,得遍览所谓八境者,则前诗未能道其万一也。南康士大夫相与请于某曰:“诗文昔尝刻石,或持以去,今亡矣。愿复书而刻之。”时孔君既没,不忍违其请。绍圣元年八月十九日。
【圣散子后叙】
《圣散子》主疾,功效非一。去年春,杭之民病,得此药全活者,不可胜数。所用皆中下品药,略计每千钱即得千服,所济已及千人。由此积之,其利甚博。凡人欲施惠而力能自办者,犹有所止,若合众力,则人有善利,其行可久,今募信士就楞严院修制,自立春后起施,直至来年春夏之交,有入名者,径以施送本院。昔薄拘罗尊者,以诃梨勒施一病比丘,故获报身,身常无众疾,施无多寡,随力助缘。疾病必相扶持。功德岂有限量,仁者恻隐,当崇善因。吴郡陆广秀才,施此方并药,得之于智藏主禅月大师宝泽,乃乡僧也。其陆广见在京施方并药,在麦曲巷居住。
【送人叙】
士之不能自成,其患在于俗学。俗学之患,枉人之材,窒人之耳目,诵其师传造字之语,从俗之文,才数万言,其为士之业尽此矣。夫学以明礼,文以述志,思以通其学,气以达其文。古之人道其聪明,广其闻见,所以学也,正志完气,所以言也。王氏之学,正如脱椠,案其形模而出之,不待修饰而成器耳,求为桓璧彝器,其可乎?
【送水丘秀才叙】
水丘仙夫治六经百家说为歌诗,与扬州豪俊交游,头骨硗然,有古丈夫风。其出词吐气,亦往往惊世俗。予知其必有用也。仙夫其自惜哉。今之读书取官者,皆屈折拳曲,以合规绳,曾不得自伸其喙。仙夫耻不得为,将历琅琊,之会稽,浮沅湘,溯瞿塘,登高以望远,摇桨以泳深,以自适其适也。过予而语行。予谓古之君子,有绝俗而高,有择地而泰者,顾其心常足而已。坐于庙堂,君臣赓歌,与夫据稿梧击朽枝而声犁然,不知其心之乐奚以异也。其在穷也,能知舍。其在通也,能知用。予以是卜仙夫之还也,仙夫勉矣哉!若夫习而不试,往即而独后,则仙夫之屐可以南矣。
【猎会诗叙】
雷胜,陇西人。以勇敢应募得官,为京东第二将。武力绝人,骑射敏妙。按阅于徐,徐人欲观其能,为小猎城西。又有殿直郑亮、借职缪进者,皆骑而从,弓矢刀槊,无不精习;而驻泊黄宗闵,举止如诸生,戎装轻骑,出驰绝众。客皆惊笑乐甚。是日小雨甫晴,土润风和,观者数千人。曹子桓云:建安十年始定冀州,AA52貊贡良弓,燕代献名马。时岁之春,勾芒司节,和风扇物,弓燥手柔,草茂兽肥,与兄子丹猎于郑西,手获獐鹿九,狐兔三十。驰骋之乐,边人武吏,日以为常。如曹氏父子,横槊赋诗以传于世,乃可喜耳。众客既各自写其诗,因书其末,以为异日一笑。
【讲田友直字叙】
韩城田益字迁之,黄庭坚以谓不足以配名,更之曰友直。或曰:益者三友,何独取诸此?某曰:夫直者,刚者之长也。千夫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诚得直士与居,彼不资吾子之过,切磋琢磨,成子金玉,使子日知不足。虽然,取直友,犹有四物,有直而修于直者,有直而陷于曲者,有曲而盗名直者,有曲而遂其直者。邦有道无道如矢,此直而修于直者。其父攘羊而证之,此直而陷于曲者也。或乞醯焉,乞诸其邻,此曲而盗名直者也。子为父隐,此曲而遂其直者也。其二端可愿,其二端不可愿,为吾子择益友也,尝以是观之。
【送张道士叙】
古者赠人以言,彼虽不吾乞,犹将发药也。盖未有不吾乞,而亦有待发药者。以吾友之贤,兹又奚乞?虽然,我反乞之曰:与吾友心肺之识,几三年矣,非同顷暂也。今乃别去,遂默默而己乎?抑不足教乎?岂无事于教乎?将周旋终始笼络盖遮有所惜乎?嗟仆之才,陋甚也,而吾友每过爱,岂信然乎?止于此可乎?抑容有未至当勉乎?自念明于处己,暗于接物,其不可,至死以不喜,故讥骂随之,抑足恤乎?将从从然与之合乎?身且老矣,家且穷矣,与物日忤,而取途且远矣,将明灭如草上之萤乎?浮沉如水中之鱼乎?陶者能圆而不能方,矢者能直而不能曲,将为陶乎?将为矢乎?山有蕨薇可羹也,野有麋鹿可脯也,一丝可衣也,一瓦可居也,诗书可乐也,父子兄弟妻孥可游衍也,将谢世路而适吾所自适乎?抑富贵声名以偷梦幻之快乎?行乎止乎?迟乎速乎?吾友其可教也,默默而己,非所望吾友也。
【江子静字叙】
友人江君,以其名存之求字于予,予字之曰子静。夫人之动,以静为主。神以静舍,心以静充,志以静宁,虑以静明。其静有道,得己则静,逐物则动。以一人之身,昼夜之气,呼吸出入,未尝异也。然而或存或亡者,是其动静殊也。后之学者,始学也既累于仕,其仕也又累於进。得之则乐,失之则忧,是忧乐系于进矣。平旦而起,日与事交,合我则喜,忤我则怒,是喜怒系于事矣。耳悦五声,目悦五色,口悦五味,鼻悦芬臭,是爱欲系于物矣。以眇然之身,而所系如此,行流转徙,日迁月化,则平日之所养,尚能存耶?丧其所存,尚安明在己之是非与夫在物之直伪哉?故君子学以辨道,道以求性,正则静,静则定,定则虚,虚则明。物之来也,吾无所增,物之去也,吾无所亏,岂复为之欣喜爱恶而累其直欤?君齿少才锐,学以待仕,方且出而应物,所谓静以存性,不可不念也。能得吾性不失其在己,则何住而不适哉!
【送钱塘僧思聪归孤山叙】
天以一生水,地以六成之,一六合而水可见。虽有神禹,不能知其孰为一、孰为六也。子思子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诚明合而道可见。虽有黄帝、孔丘,不能知其孰为诚、孰为明也。佛者曰:“戒生定,定生慧。”慧独不生定乎?伶玄有言:“慧则通,通则流。”是鸟知真慧哉?醉而狂,醒而止,慧之生定,通之不流也审矣。故夫有目而自行,则褰裳疾走,常得大道。无目而随人,则扶轮曳踵,常仆坑阱。慧之生定,速于定之生慧也。钱塘僧思聪,七岁善弹琴。十二舍琴而学书,书既工。十五舍书而学诗,诗有奇语。云烟葱胧,珠玑的AA53,识者以为画师之流。聪又不己,遂读《华严》诸经,入法界海慧。今年二十有九,老师宿儒,皆敬爱之。秦少游取《楞严》文殊语,字之曰闻复。使聪日进不止,自闻思修以至于道,则《华严》法界海慧,尽为蓬庐,而况书、诗与琴乎。虽然,古之学道,无自虚空入者。轮扁斫轮,伛偻承蜩,苟可以发其巧智,物无陋者。聪若得道,琴与书皆与有力,诗其尤也。聪能如水镜以一含万,则书与诗当益奇。吾将观焉,以为聪得道浅深之候。
【观宋复古画叙】
(此文即卷十九《破琴诗》引,此删。)
卷三十五 ◎记十三首【清风阁记】
文慧大师应符,居成都玉溪上,为阁曰清风,以书来求文为记。五返而益勤,余不能已,戏为浮屠语以问之曰:符,而所谓身者,汝之所寄也。而所谓阁者,汝之所以寄所寄也。身与阁,汝不得有,而名乌乎施?名将无所施,而安用记乎?虽然,吾为汝放心遗形而强言之,汝亦放心遗形而强听之。木生于山,水流于渊,山与渊且不得有,而人以为己有,不亦惑欤?天地之相磨,虚空与有物之相推,而风于是焉生。执之而不可得也,逐之而不可及也,汝为居室而以名之,吾又为汝记之,不亦大惑欤?虽然,世之所谓己有而不惑者,其与是奚辨?若是而可以为有邪?则虽汝之有是风可也,虽为居室而以名之,吾又为汝记之可也,非惑也。风起于苍茫之间,仿徨乎山泽,激越乎城郭道路,虚徐演漾,以泛汝之轩窗栏?幔帷而不去也。汝隐几而观之,其亦有得乎?力生于所激,而不自为力,故不劳。形生於所遇,而不自为形,故不穷。尝试以是观之。
【喜雨亭记】
亭以雨名,志喜也。古者有喜,则以名物,示不忘也。周公得禾,以名其书;汉武得鼎,以名其年;叔孙胜狄,以名其子。喜之大小不齐,其示不忘一也。
余至扶风之明年,始治官舍,为亭于堂之北,而凿池其南,引流种树,以为休息之所。是岁之春,雨麦于岐山之阳,其占为有年。既而弥月不雨,民方以为忧。越三月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为未足,丁卯,大雨,三日乃止。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于野,忧者以乐,病者以愈,而吾亭适成。
于是举酒于亭上,以属客而告之,曰:“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则无麦。”“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则无禾。”无麦无禾,岁且荐饥,狱讼繁兴,而盗益滋炽,则吾与二三子,虽欲优游以乐于此亭,其可得耶!今天不遗斯民,始旱而赐之以雨,使吾与二三子,得相与优游而乐于此亭者,皆雨之赐也。其又可忘耶!
既以名亭,又从而歌之,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为襦。使天而雨玉,饥者不得以为粟。一雨三日,ム谁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归之天子,天子曰不然。归之造物,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
【凤鸣驿记】
始余丙申岁举进士,过扶风,求舍于馆人,既入,不可居而出,次于逆旅。其后六年,为府从事。至数日,谒客于馆,视客之所居,与其凡所资用,如官府,如庙观,如数世富人之宅,四方之至者,如归其家,皆乐而忘去。将去,既驾,虽马亦顾其皂而嘶。余召馆吏而问焉。吏曰:“今太守宋公之所新也。自辛丑八月而公始至,既至逾月而兴功,五十有五日而成。用夫三万六千,木以根计,竹以竿计,瓦甓、坯、钉各以枚计,秸以石计者,二十一万四千七百二十有八。而民未始有知者。”余闻而心善之。
其明年,县令胡允文具石请书其事。余以为有足书者,乃书曰:古之君子不择居而安,安则乐,乐则喜从事,使人而皆喜从事,则天下何足治欤。后之君子,常有所不屑,使之居其所不屑,则躁,否则惰。躁则妄,惰则废,既妄且废,则天下之所以不治者,常出于此,而不足怪。今夫宋公计其所历而累其勤,使无龃龉于世,则今且何为矣,而犹为此官哉。然而未尝有不屑之心。其治扶风也,视其?О者而安植之,求其蒙茸者而疏理之,非特传舍而已,事复有小于传舍者,公未尝不尽心也。尝食刍豢者难于食菜,尝衣锦者难于衣布,尝为其大者不屑为其小,此天下之通患也。《诗》曰:“岂弟君子,民之父母。”所贵乎岂弟者,岂非以其不择居而安,安而乐,乐而喜从事欤?夫修传舍,诚无足书者,以传舍之修,而见公之不择居而安,安而乐,乐而喜从事者,则是真足书也。
【凌虚台记】
台因于南山之下,宜若起居饮食与山接也。四方之山,莫高于终南,而都邑之丽山者,莫近于扶风。以至近求最高,其势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尝知有山焉。虽非事之所以损益,而物理有不当然者,此凌虚之所为筑也。
方其未筑也,太守陈公杖屦逍遥于其下,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也,曰:“是必有异。”使工凿其前为方池,以其土筑台,出于屋之檐而止。然后人之至于其上者,?然不知台之高,而以为山之踊跃奋迅而出也。公曰:“是宜名凌虚。”以告其从事苏轼,而求文以为记。
轼复于公曰:“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之所窜伏,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耶?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既已言于公,退而为之记。
【中和胜相院记】
佛之道难成,言之使人悲酸愁苦。其始学之,皆入山林,践荆棘蛇虺,袒裸雪霜。或?割屠脍,燔烧烹煮,以肉饲虎豹鸟乌蚊蚋,无所不至。茹苦含辛,更百千万亿年而后成。其不能此者,犹弃绝骨肉,衣麻布,食草木之实,昼日力作,以给薪水粪除,暮夜持膏火薰香,事其师如生。务苦瘠其身,自身口意莫不有禁,其略十,其详无数。终身念之,寝食见之,如是,仅可以称沙门比丘。虽名为不耕而食,然其劳苦卑辱,则过于农工远矣。计其利害,非侥幸小民之所乐,今何其弃家毁服坏毛发者之多也!意亦有所便欤?
寒耕暑耘,官又召而役作之,凡民之所患苦者,我皆免焉。吾师之所谓戒者,为愚夫未达者设也,若我何用是为。?刂其患,专取其利,不如是而已,又爱其名。治其荒唐之说,摄衣升坐,问答自若,谓之长老。吾尝究其语矣,大抵务为不可知,设械以应敌,匿形以备败,窘则推堕?漾中,不可捕捉,如是而已矣。吾游四方,见辄反复折困之,度其所从遁,而逆闭其涂。往往面颈发赤,然业已为是道,势不得以恶声相反,则笑曰:“是外道魔人也。”吾之于僧,慢侮不信如此。今宝月大师惟简,乃以其所居院之本末,求吾文为记,岂不谬哉!
然吾昔者始游成都,见文雅大师惟度,器宇落落可爱,浑厚人也。能言唐末、五代事传记所不载者,因是与之游,甚熟。惟简则其同门友也。其为人,精敏过人,事佛齐众,谨严如官府。二僧皆吾之所爱,而此院又有唐僖宗皇帝像,及其从官文武七十五人。其奔走失国与其所以将亡而不遂灭者,既足以感慨太息,而画又皆精妙冠世,有足称者,故强为记之。
始居此者,京兆人广寂大师希让,传六世至度与简。简姓苏氏,眉山人,吾远宗子也,今主是院,而度亡矣。
【四菩萨阁记】
始吾先君于物无所好,燕居如齐,言笑有时。顾尝嗜画,弟子门人无以悦之,则争致其所嗜,庶几一解其颜。故虽为布衣,而致画与公卿等。
长安有故藏经龛,唐明皇帝所建,其门四达,八版皆吴道子画,阳为菩萨,阴为天王,凡十有六躯。广明之乱,为贼所焚。有僧忘其名,于兵火中拔其四板以逃,既重不可负,又迫于贼,恐不能全,遂窍其两板以受荷,西奔于岐,而寄死于乌牙之僧舍,板留于是百八十年矣。客有以钱十万得之以示轼者,轼归其直,而取之以献诸先君。先君之所嗜,百有余品,一旦以是四板为甲。
治平四年,先君没于京师。轼自汴入淮,溯于江,载是四板以归。既免丧,所尝与往来浮屠人惟简,诵其师之言,教轼为先君舍施必所甚爱与所不忍舍者。轼用其说,思先君之所甚爱、轼之所不忍舍者,莫若是板,故遂以与之。且告之曰:“此明皇帝之所不能守,而焚于贼者也,而况于余乎!余视天下之蓄此者多矣,有能及三世者乎?其始求之若不及,既得,惟恐失之,而其子孙不以易衣食者,鲜矣。余惟自度不能长守此也,是以与子。子将何以守之?”简曰:“吾以身守之。吾眼可霍,吾足可?,吾画不可夺。若是,足以守之欤?”轼曰:“未也。足以终子之世而已。”简曰:“又盟于佛,而以鬼守之。凡取是者与凡以是予人者,其罪如律。若是,足以守之欤?”轼曰:“未也。世有无佛而蔑鬼者。”“然则何以守之?”曰:“轼之以是予子者,凡以为先君舍也。天下岂有无父之人欤,其谁忍取之。若其闻是而不悛,不惟一观而已,将必取之然后为快,则其人之贤愚,与广明之焚此者一也。全其子孙难矣,而况能久有此乎!且夫不可取者存乎子,取不取者存人。子勉之矣,为子之不可取者而已,又何知焉。”
既以予简,简以钱百万度为大阁以藏之,且画先君像其上。轼助钱二十之一,期以明年冬阁成。熙宁元年十月二十六日记。
【墨君堂记】
凡人相与号呼者,贵之则曰公,贤之则曰君,自其下则尔、汝之。虽公卿之贵,天下貌畏而心不服,则进而君、公,退而尔、汝者多矣。独王子猷谓竹君,天下从而君之无异辞。今与可又能以墨象君之形容,作堂以居君,而属余为文,以颂君德,则与可之于君,信厚矣。
与可之为人也,端静而文,明哲而忠,士之修洁博习,朝夕磨治洗濯,以求交于与可者,非一人也。而独厚君如此。君又疏简抗劲,无声色臭味可以娱悦人之耳目鼻口,则与可之厚君也,其必有以贤君矣。世之能寒燠人者,其气焰亦未至若雪霜风雨之切于肌肤也,而士鲜不以为欣戚丧其所守。自植物而言之,四时之变亦大矣,而君独不顾。虽微与可,天下其孰不贤之。然与可独能得君之深,而知君之所以贤。雍容谈笑,挥洒奋迅而尽君之德。稚壮枯老之容,披折偃仰之势。风雪凌厉以观其操,崖石荦确以致其节。得志,遂茂而不骄;不得志,瘁瘠而不辱。群居不倚,独立不惧。与可之于君,可谓得其情而尽其性矣。余虽不足以知君,愿从与可求君之昆弟子孙族属朋友之象,而藏于吾室,以为君之别馆云。
【净因院画记】
余尝论画,以为人禽宫室器用皆有常形。至于山石竹木,水波烟云,虽无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当,虽晓画者有不知。故凡可以欺世而取名者,必托于无常形者也。虽然,常形之失,止于所失,而不能病其全,若常理之不当,则举废之矣。以其形之无常,是以其理不可不谨也。世之工人,或能曲尽其形,而至于其理,非高人逸才不能辨。与可之于竹石枯木,真可谓得其理者矣。如是而生,如是而死,如是而挛拳瘠蹙,如是而条达遂茂,根茎节叶,牙角脉缕,千变万化,未始相袭,而各当其处。合于天造,厌于人意。盖达士之所寓也欤。昔岁尝画两丛竹于净因之方丈,其后出守陵阳而西也,余与之偕别长老道臻师,又画两竹梢一枯木于其东斋。臻方治四壁于法堂,而请于与可,与可既许之矣,故余并为记之。必有明于理而深观之者,然后知余言之不妄。
【墨妙亭记】
熙宁四年十一月,高邮孙莘老自广德移守吴兴。其明年二月,作墨妙亭于府第之北,逍遥堂之东,取凡境内自汉以来古文遗刻以实之。
吴兴自东晋为善地,号为山水清远。其民足于鱼稻蒲莲之利,寡求而不争。宾客非特有事于其地者不至焉。故凡守郡者,率以风流啸咏投壶饮酒为事。自莘老之至,而岁适大水,上田皆不登,湖人大饥,将相率亡去。莘老大振廪劝分,躬自抚循劳来,出于至诚。富有余者,皆争出谷以佐官,所活至不可胜计。当是时,朝廷方更化立法,使者旁午,以为莘老当日治文书,赴期会,不能复雍容自得如故事。而莘老益喜宾客,赋诗饮酒为乐,又以其余暇,网罗遗逸,得前人赋咏数百篇为《吴兴新集》,其刻书尚存而僵仆断缺于荒陂野草之间者,又皆集于此亭。是岁十二月,余以事至湖,周览叹息,而莘老求文为记。
或以谓余:凡有物必归于尽,而恃形以为固者,尤不可长。虽金石之坚,俄而变坏,至于功名文章,其传世垂后,犹为差久。今乃以此托于彼,是久存者反求助于速坏。此既昔人之惑,而莘老又将深檐大屋以锢留之,推是意也,其无乃几于不知命也夫。余以为知命者,必尽人事,然后理足而无憾。物之有成必有坏,譬如人之有生必有死,而国之有兴必有亡也。虽知其然,而君子之养身也,凡可以久生而缓死者无不用,其治国也,凡可以存存而救亡者无不为,至于不可奈何而后已。此之谓知命。是亭之作否,无足争者,而其理则不可以不辨。故具载其说,而列其名物于左云。
【墨宝堂记(或题作《张君宝墨堂记》)】
世人之所共嗜者,美饮食,华衣服,好声色而已。有人焉,自以为高而笑之,弹琴弈棋,蓄古法书图画,客至,出而夸观之,自以为至矣。则又有笑之者曰:古之人所以自表见于后世者,以有言语文章也,是恶足好?而豪杰之士,又相与笑之。以为士当以功名闻于世,若乃施之空言,而不见于行事,此不得已者之所为也。而其所谓功名者,自知效一官,等而上之,至于伊、吕、稷、契之所营,刘、贡、汤、武之所争,极矣。而或者犹未免乎笑,曰:是区区者曾何足言,而许由辞之以为难,孔丘知之以为博。由此言之,世之相笑,岂有既乎?
士方志于其所欲得,虽小物,有弃躯忘亲而驰之者。故有好书而不得其法,则拊心呕血几死而仅存,至于剖冢斫棺而求之。是岂有声色臭味足以移人哉。方其乐之也,虽其口不能自言,而况他人乎!人特以己之不好,笑人之好,则过矣。
毗陵人张君希元,家世好书,所蓄古今人遗迹至多,尽刻诸石,筑室而藏之,属余为记。余蜀人也。蜀之谚曰:“学书者纸费,学医者人费。”此言虽小,可以喻大。世有好功名者,以其未试之学,而骤出之于政,其费人岂特医者之比乎?今张君以兼人之能,而位不称其才,优游终岁,无所役其心智,则以书自娱。然以余观之,君岂久闲者,蓄极而通,必将大发之于政。君知政之费人也甚于医,则愿以余之所言者为鉴。
【钱塘六井记】
潮水避钱塘而东击西陵,所从来远矣。沮洳斥卤,化为桑麻之区,而久乃为城邑聚落,凡今州之平陆,皆江之故地。其水苦恶,惟负山凿井,乃得甘泉,而所及不广。唐宰相李公长源始作六井,引西湖水以足民用。其后刺史白公乐天治湖浚井,刻石湖上,至于今赖之。始长源六井,其最大者,在清湖中,为相国井,其西为西井,少西而北为金牛池,又北而西、附城为方井,为白龟池,又北而东至钱塘县治之南为小方井。而金牛之废久矣。嘉?中,太守沈公文通又于六井之南,绝河而东至美俗坊为南井。出涌金门,并湖而北,有水闸三,注以石沟贯城而东者,南井、相国、方井之所从出也。若西井,则相国之派别者也。而白龟池、小方井,皆为匿沟湖底,无所用闸。此六井之大略也。
熙宁五年秋,太守陈公述古始至,问民之所病。皆曰:“六井不治,民不给于水。南井沟庳而井高,水行地中,率常不应。”公曰:“嘻,甚矣,吾在此,可使民求水而不得乎!”乃命僧仲文、子圭办其事。仲文、子圭又引其徒如正、思坦以自助,凡出力以官者二十余人。于是发沟易?,完缉罅漏,而相国之水大至,坎满溢流,南注于河,千艘更载,瞬息百斛。以方井为近于浊恶而迁之少西,不能五步,而得其故基。父老惊曰:“此古方井也。民李甲迁之于此,六十年矣。”疏涌金池为上中下,使浣衣浴马不及于上池。而列二闸于门外,其一赴池而决之河,其一纳之石槛,比竹为五管以出之,并河而东,绝三桥以入于石沟,注于南井。水之所从来高,则南井常厌水矣。凡为水闸四,皆垣墙扃?以护之。
明年春,六井毕修,而岁适大旱,自江淮至浙右井皆竭,民至以罂缶贮水相饷如酒醴。而钱塘之民肩足所任,舟楫所及,南出龙山,北至长河盐官海上,皆以饮牛马,给沐浴。方是时,汲者皆诵佛以祝公。余以为水者,人之所甚急,而旱至于井竭,非岁之所常有也。以其不常有,而忽其所甚急,此天下之通患也,岂独水哉?故详其语以告后之人,使虽至于久远废坏而犹有考也。
【仁宗皇帝御飞白记】
问世之治乱,必观其人。问人之贤不肖,必以世考之。《孟子》曰:“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合抱之木,不生于步仞之丘;千金之子,不出于二家之市。
臣尝逮事仁宗皇帝,其愚不足以测知圣德之所至,独私窃览观四十余年之间,左右前后之人,其大者固已光明亻隽伟,深厚雄杰,不可窥较。而其小者,犹能敦朴恺悌,靖恭持重,号称长者。当是之时,天人和同,上下欢心。才智不用而道德有余,功业难名而福禄无穷。升遐以来,十有二年,若臣若子,罔有内外,下至深山穷谷老妇稚子,外薄四海裔夷君长,见当时之人,闻当时之事,未有不流涕稽首者也。此岂独上之泽欤?凡在廷者,与有力焉。
太子少傅安简王公,讳举正,臣不及见其人矣,而识其为人。其流风遗俗可得而称者,以世考之也。熙宁六年冬,以事至姑苏,其子诲出庆历中所赐公端敏字二飞白笔一以示臣,且谓臣记之,将刻石而传诸世。
臣官在太常,职在太史,于法得书。且以为抱乌号之弓,不若藏此笔,宝曲阜之履,不若传此书;考追蠡以论音声,不若推点画以究观其所用之意;存昌蜀?以追嗜好,不若因褒贬以想见其所与之人。或藏于名山,或流于四方,凡见此者,皆当耸然而作,如望旄头之尘,而听属车之音,相与勉为忠厚而耻为浮薄,或由此也夫。
【大悲阁记】
羊豕以为羞,五味以为和,秫稻以为酒,曲ろ以作之,天下之所同也。其材同,其水火之齐均,其寒暖燥湿之候一也,而二人为之,则美恶不齐。岂其所以美者,不可以数取欤?然古之为方者,未尝遗数也。能者即数以得妙,不能者循数以得其略。其出一也,有能有不能,而精粗见焉。人见其二也,则求精于数外,而弃迹以遂妙,曰:我知酒食之所以美也。而略其分齐,舍其度数,以为不在是也,而一以意造,则其不为人之所呕弃者寡矣。
今吾学者之病亦然。天文、地理、音乐、律历、宫庙、服器、冠昏、丧纪之法,《春秋》之所去取,礼之所可,刑之所禁,历代之所以废兴,与其人之贤不肖,此学者之所宜尽力也。曰:是皆不足学,学其不可载于书而传于口者。子夏曰:“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古之学者,其所亡与其所能,皆可以一二数而日月见也。如今世之学,其所亡者果何物,而所能者果何事欤?孔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由是观之,废学而徒思者,孔子之所禁,而今世之所尚也。
岂惟吾学者,至于为佛者亦然。斋戒持律,讲诵其书,而崇饰塔庙,此佛之所以日夜教人者也。而其徒或者以为斋戒持律不如无心,讲诵其书不如无言,崇饰塔庙不如无为。其中无心,其口无言,其身无为,则饱食而嬉而已,是为大以欺佛者也。
杭州盐官安国寺僧居则,自九岁出家,十年而得恶疾且死,自誓于佛,愿持律终身,且造千手眼观世音像,而诵其名千万遍。已而力不给,则缩衣节口三十余年,铢积寸累,以迄于成。其高九仞,为大屋四重以居之。而求文以为记。
余尝以斯言告东南之士矣,盖仅有从者。独喜则之勤苦从事于有为,笃志守节,老而不衰,异夫为大以欺佛者,故为记之,且以风吾党之士云。
卷三十六 ◎记十四首【超然台记】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玮丽者也。?糟啜漓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夫所为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复,如隙中之观斗,又乌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余自钱塘移守胶西,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庇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观,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余之不乐也。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余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于是治其园圃,洁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为苟完之计。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葺而新之。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南望马耳、常山,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而其东则卢山,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西望穆陵,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桓公之遗烈犹有存者。北俯潍水,慨然太息,思淮阴之功,而吊其不终。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余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蔬,取池鱼,酿秫酒,瀹脱粟而食之,曰:乐哉游乎!
方是时,余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雩泉记】
常山在东武郡治之南二十里,不甚高大,而下临城中,如在山下,雉堞楼观,仿佛可数。自城中望之,如在城上,起居寝食,无往而不见山者。其神食于斯民,固宜也。东武滨海多风,而沟渎不留,故率常苦旱。祷于兹山,未尝不应。民以其可信而恃,盖有常德者,故谓之常山。熙宁八年春夏旱,轼再祷焉,皆应如响。乃新其庙。庙门之西南十五步,有泉汪洋折旋如车轮,清凉滑甘,冬夏若一,余流溢去,达于山下。兹山之所以能常其德,出云为雨,以信于斯民者,意其在此。而号称不立,除治不严,农民易之。乃琢石为井,其深七尺,广三之二。作亭于其上,而名之曰雩泉。
古者谓吁嗟而求雨曰雩。今民吁嗟其所不获,而呻吟其所疾痛,亦多矣。吏有能闻而哀之,答其所求,如常山雩泉之可信而恃者乎!轼以是愧于神,乃作《吁嗟》之诗,以遗东武之民,使歌以祀神而勉吏云。
吁嗟常山,东武之望。匪石岩岩,惟德之常。吁嗟雩泉,维山之滋。维水作聪,我民所噫。我歌云汉,于泉之侧。谁其尸之?涌溢赴节。堂堂在位,有号不闻。我愧于中,何以吁神。神尸其昧,我职其著。各率尔职,神不汝弃。酌山之泉,言采其蔬。跪以荐神,神其吐之。
【醉白堂记】
故魏国忠献韩公作堂于私第之池上,名之曰醉白。取乐天《池上》之诗,以为醉白堂之歌。意若有羡于乐天而不及者。天下之士,闻而疑之,以为公既已无愧于伊、周矣,而犹有羡于乐天,何哉?
轼闻而笑曰:公岂独有羡于乐天而已乎?方且愿为寻常无闻之人而不可得者。天之生是人也,将使任天下之重,则寒者求衣,饥者求食,凡不获者求得。苟有以与之,将不胜其求。是以终身处乎忧患之域,而行乎利害之涂,岂其所欲哉!夫忠献公既已相三帝安天下矣,浩然将归老于家,而天下共挽而留之,莫释也。当是时,其有羡于乐天,无足怪者。然以乐天之平生而求之于公,较其所得之厚薄浅深,孰有孰无,则后世之论,有不可欺者矣。文致太平,武定乱略,谋安宗庙,而不自以为功。急贤才,轻爵禄,而士不知其恩。杀伐果敢,而六军安之。四夷八蛮想闻其风采,而天下以其身为安危。此公之所有,而乐天之所无也。乞身于强健之时,退居十有五年,日与其朋友赋诗饮酒,尽山水园池之乐。府有余帛,廪有余粟,而家有声伎之奉。此乐天之所有,而公之所无也。忠言嘉谋,效于当时,而文采表于后世。死生穷达,不易其操,而道德高于古人。此公与乐天之所同也。公既不以其所有自多,亦不以其所无自少,将推其同者而自托焉。方其寓形于一醉也,齐得丧,忘祸福,混贵贱,等贤愚,同乎万物,而与造物者游,非独自比于乐天而已。古之君子,其处己也厚,其取名也廉。是以实浮于名,而世诵其美不厌。以孔子之圣,而自比于老彭,自同于丘明,自以为不如颜渊。后之君子,实则不至,而皆有侈心焉。臧武仲自以为圣,白圭自以为禹,司马长卿自以为相如,扬雄自以为孟轲,崔浩自以为子房,然世终莫之许也。由此观之,忠献公之贤于人也远矣。
昔公尝告其子忠彦,将求文于轼以为记而未果。既葬,忠彦以告,轼以为义不得辞也,乃泣而书之。
【盖公堂记】
始吾居乡,有病寒而?者,问诸医,医以为蛊,不治且杀人。取其百金而治之,饮以蛊药,攻伐其肾肠,烧灼其体肤,禁切其饮食之美者。期月而百疾作,内热恶寒,而?不已,累然真蛊者也。又求于医,医以为热,授之以寒药,旦朝吐之,暮夜下之,于是始不能食。惧而反之,则钟乳、乌喙杂然并进,而瘭疽痈疥眩瞀之状,无所不至。三易医而疾愈甚。里老父教之曰:“是医之罪,药之过也。子何疾之有!人之生也,以气为主,食为辅。今子终日药不释口,臭味乱于外,而百毒战于内,劳其主,隔其辅,是以病也。子退而休之,谢医却药而进所嗜,气完而食美矣,则夫药之良者,可以一饮而效。”从之。期月而病良已。
昔之为国者亦然。吾观夫秦自孝公以来,至于始皇,立法更制,以镌磨炼炼其民,可谓极矣。萧何、曹参亲见其斫丧之祸,而收其民于百战之余,知其厌苦憔悴无聊,而不可与有为也,是以一切与之休息,而天下安。始参为齐相,召长老诸先生问所以安集百姓,而齐故诸儒以百数,言人人殊,参未知所定。闻胶西有盖公,善治黄老言,使人请之。盖公为言治道贵清净而民自定,推此类具言之,参于是避正堂以舍盖公,用其言而齐大治。其后以其所以治齐者治天下,天下至今称贤焉。
吾为胶西守,知公之为邦人也,求其坟墓、子孙而不可得,慨然怀之。师其言,想见其为人,庶几复见如公者。治新寝于黄堂之北,易其弊陋,达其壅蔽,重门洞开,尽城之南北,相望如引绳,名之曰盖公堂。时从宾客僚吏游息其间,而不敢居,以待如公者焉。
夫曹参为汉宗臣,而盖公为之师,可谓盛矣。而史不记其所终,岂非古之至人得道而不死者欤?胶西东并海,南放于九仙,北属之牢山,其中多隐君子,可闻而不可见,可见而不可致,安知盖公不往来其间乎?吾何足以见之!
【李氏山房藏书记】
象犀珠玉怪珍之物,有悦于人之耳目,而不适于用。金石草木丝麻五谷六材,有适于用,而用之则弊,取之则竭。悦于人之耳目而适于用,用之而不弊,取之而不竭,贤不肖之所得,各因其才,仁智之所见,各随其分,才分不同,而求无不获者,惟书乎!
自孔子圣人,其学必始于观书。当是时,惟周之柱下史聃为多书。韩宣子适鲁,然后见《易象》与《鲁春秋》。季札聘于上国,然后得闻《诗》之风、雅、颂。而楚独有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士之生于是时,得见《六经》者盖无几,其学可谓难矣。而皆习于礼乐,深于道德,非后世君子所及。自秦、汉以来,作者益众,纸与字画日趋于简便,而书益多,世莫不有,然学者益以苟简,何哉?余犹及见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时,欲求《史记》、《汉书》而不可得,幸而得之,皆手自书,日夜诵读,惟恐不及。近岁市人转相摹刻诸子百家之书,日传万纸,学者之于书,多且易致如此,其文词学术,当倍蓰于昔人,而后生科举之士,皆束书不观,游谈无根,此又何也?
余友李公择,少时读书于卢山五老峰下白石庵之僧舍。公择既去,而山中之人思之,指其所居为李氏山房。藏书凡九千余卷。公择既已涉其流,探其源,采剥其华实,而咀嚼其膏味,以为己有,发于文词,见于行事,以闻名于当世矣。而书固自如也,未尝少损。将以遗来者,供其无穷之求,而各足其才分之所当得。是以不藏于家,而藏于其所故居之僧舍,此仁者之心也。
余既衰且病,无所用于世,惟得数年之间尽读其所未见之书,而卢山固所愿游而不得者,盖将老焉。尽发公择之藏,拾其余弃以自补,庶有益乎?而公择求余文以为记,乃为一言,使来者知昔之君子见书之难,而今之学者有书而不读为可惜也。
【宝绘堂记】
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於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然圣人未尝废此四者,亦聊以寓意焉耳。刘备之雄才也,而好结髦。嵇康之达也,而好锻炼。阮孚之放也,而好蜡屐。此岂有声色臭味也哉,而乐之终身不厌。
凡物之可喜,足以悦人而不足以移人者,莫若书与画。然至其留意而不释,则其祸有不可胜言者。钟繇至以此呕血发冢,宋孝武、王僧虔至以此相忌,桓玄之走舸,王涯之复壁,皆以儿戏害其国,凶其身。此留意之祸也。
始吾少时,尝好此二者,家之所有,惟恐其失之,人之所有,惟恐其不吾予也。既而自笑曰:吾薄富贵而厚于书,轻死生而重画,岂不颠倒错缪失其本心也哉?自是不复好。见可喜者虽时复蓄之,然为人取去,亦不复惜也。譬之烟云之过眼,百鸟之感耳,岂不欣然接之,去而不复念也。于是乎二物者常为吾乐而不能为吾病。
驸马都尉王君晋卿虽在戚里,而其被服礼义,学问诗书,常与寒士角。平居攘去膏粱,屏远声色,而从事于书画,作宝绘堂于私第之东,以蓄其所有,而求文以为记。恐其不幸而类吾少时之所好,故以是告之,庶几全其乐而远其病也。
熙宁十年七月二十二日记
【眉山远景楼记】
吾州之俗,有近古者三。其士大夫贵经术而重氏族,其民尊吏而畏法,其农夫合耦以相助。盖有三代、汉、唐之遗风,而他郡之所莫及也。始朝廷以声律取士,而天圣以前,学者犹袭五代之弊,独吾州之士,通经学古,以西汉文词为宗师。方是时,四方指以为迂阔。至于郡县胥史,皆挟经载笔,应对进退,有足观者。而大家显人,以门族相上,推次甲乙,皆有定品,谓之江乡。非此族也,虽贵且富,不通婚姻。其民事太守县令,如古君臣,既去,辄画像事之,而其贤者,则记录其行事以为口实,至四五十年不忘。富商小民,常储善物而别异之,以待官吏之求。家藏律令,往往通念而不以为非,虽薄刑小罪,终身有不敢犯者。岁二月,农事始作。四月初吉,谷稚而草壮,耘者毕出。数十百人为曹,立表下漏,鸣鼓以致众。择其徒为众所畏信者二人,一人掌鼓,一人掌漏,进退作止,惟二人之听。鼓之而不至,至而不力,皆有罚。量田计功,终事而会之,田多而丁少,则出钱以偿众。七月既望,谷艾而草衰,则仆鼓决漏,取罚金与偿众之钱,买羊豕酒醴,以祀田祖,作乐饮食,醉饱而去,岁以为常。其风俗盖如此。
故其民皆聪明才智,务本而力作,易治而难服。守令始至,视其言语动作,辄了其为人。其明且能者,不复以事试,终日寂然。苟不以其道,则陈义秉法以讥切之,故不知者以为难治。
今太守黎侯希声,轼先君子之友人也。简而文,刚而仁,明而不苟,众以为易事。既满将代,不忍其去,相率而留之,上不夺其请。既留三年,民益信,遂以无事。因守居之北墉而增筑之,作远景楼,日与宾客僚吏游处其上。轼方为徐州,吾州之人以书相往来,未尝不道黎侯之善,而求文以为记。
嗟夫,轼之去乡久矣。所谓远景楼者,虽想见其处,而不能道其详矣。然州人之所以乐斯楼之成而欲记焉者,岂非上有易事之长,而下有易治之俗也哉!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是二者,于道未有大损益也,然且录之。今吾州近古之俗,独能累世而不迁,盖耆老昔人岂弟之泽,而贤守令抚循教诲不倦之力也,可不录乎!若夫登临览观之乐,山川风物之美,轼将归老于故丘,布衣幅巾,从邦君于其上,酒酣乐作,援笔而赋之,以颂黎侯之遗爱,尚未晚也。
元丰元年七月十五日记
【滕县公堂记】
君子之仕也,以其才易天下之养也。才有大小,故养有厚薄。苟有益于人,虽厉民以自养不为泰。是故饮食必丰,车服必安,宫室必壮,使令之人必给,则人轻去其家而重去其国。如使衣食菲恶不如吾私,宫室弊陋不如吾庐,使令之人朴野不足不如吾僮奴,虽君子安之无不可者,然人之情所以去父母捐坟墓而远游者,岂厌安逸而思劳苦也哉!至于宫室,盖有所从受,而传之无穷,非独以自养也。今日不治,后日之费必倍。而比年以来,所在务为俭陋,尤讳土木营造之功,欹仄腐坏,转以相付,不敢擅易一椽,此何义也?
滕,古邑也。在宋、鲁之间,号为难治。庭宇陋甚,莫有葺者。非惟不敢,亦不暇。自天圣元年,县令太常博士张君太素,实始改作。凡五十有二年,而赞善大夫范君纯粹,自公府掾谪为令,复一新之。公堂吏舍凡百一十有六间,高明硕大,称子男邦君之居。而寝室未治,范君非嫌于奉己也,曰:“吾力有所未暇而已。”昔毛孝先、崔季?用事,士皆变易车服以求名,而徐公不改其常,故天下以为泰。其后世俗日以奢靡,而徐公固自若也,故天下以为啬。君子之度一也,时自二耳。
元丰元年七月二十二日,尚书祠部员外郎直史馆权知徐州军事苏轼记
【庄子祠堂记】
庄子,蒙人也。尝为蒙漆园吏。没千余岁,而蒙未有祀之者。县令秘书丞王兢始作祠堂,求文以为记。
谨按《史记》,庄子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其学无所不窥,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渔父》、《盗?》、《?去箧》,以诋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此知庄子之粗者。余以为庄子盖助孔子者,要不可以为法耳。楚公子微服出亡,而门者难之。其仆操?而骂曰:“隶也不力。”门者出之。事固有倒行而逆施者。以仆为不爱公子,则不可;以为事公子之法,亦不可。故庄子之言,皆实予而文不予,阳挤而阴助之,其正言盖无几。至于诋訾孔子,未尝不微见其意。其论天下道术,自墨翟、禽滑厘、彭蒙、慎到、田骈、关尹、老聃之徒,以至于其身,皆以为一家,而孔子不与,其尊之也至矣。
然余尝疑《盗?》、《渔父》,则若真诋孔子者。至于《让王》、《说剑》,皆浅陋不入于道。反复观之,得其《寓言》之意,终曰:“阳子居西AA54于秦,遇老子。老子曰:‘而睢睢,而盱盱,而谁与居。太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阳子居蹴然变容。其往也,舍者将迎其家,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去其《让王》、《说剑》、《渔父》、《盗?》四篇,以合于《列御寇》之篇,曰:“列御寇之齐,中道而反,曰:‘吾惊焉,吾食于十浆,而五浆先馈。’”然后悟而笑曰:“是固一章也。”庄子之言未终,而昧者剿之以入其言。余不可以不辨。凡分章名篇,皆出于世俗,非庄子本意。
元丰元年十一月十九日记
【放鹤亭记】
熙宁十年秋,彭城大水,云龙山人张君之草堂,水及其半扉。明年春,水落,迁于故居之东,东山之麓。升高而望,得异境焉,作亭于其上。彭城之山,冈岭四合,隐然如大环,独缺其西一面,而山人之亭适当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山人有二鹤,甚驯而善飞。旦则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纵其所如,或立于陂田,或翔于云表,暮则亻素东山而归。故名之曰放鹤亭。
郡守苏轼,时从宾客僚吏往见山人,饮酒于斯亭而乐之,揖山人而告之曰:“子知隐居之乐乎?虽南面之君,未可与易也。《易》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盖其为物,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垢之外,故《易》、诗人以比贤人君子。隐德之士,狎而玩之,宜若有益而无损者。然卫懿公好鹤则亡其国。周公作《酒诰》,卫武公作《抑》戒,以为荒惑败乱无若酒者,而刘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后世。嗟夫,南面之君,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好之则亡其国,而山林遁世之士,虽荒惑败乱如酒者犹不能为害,而况于鹤乎?由此观之,其为乐未可以同日而语也。”山人忻然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鹤招鹤之歌曰:
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翻然敛翼,婉将集兮,忽何所见,矫然而复击。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鹤归来兮,东山之阴。其下有人兮,黄冠草履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余以汝饱。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元丰元年十一月初八日记
【思堂记】
建安章质夫,筑室于公堂之西,名之曰思。曰:“吾将朝夕于是,凡吾之所为,必思而后行,子为我记之。”嗟夫,余天下之无思虑者也。遇事则发,不暇思也。未发而思之,则未至。已发而思之,则无及。以此终身,不知所思。言发于心而冲余口,吐之则逆人,茹之则逆余。以为宁逆人也,故卒吐之。君子之于善也,如好好色;其于不善也,如恶恶臭。岂复临事而后思,计议其美恶,而避就之哉!是故临义而思利,则义必不果;临战而思生,则战必不力。若夫穷达得丧,死生祸福,则吾有命矣。少时遇隐者曰:“孺子近道,少思寡欲。”曰:“思与欲,若是均乎?”曰:“甚于欲。”庭有二盎以畜水,隐者指之曰:“是有蚁漏。”“是日取一升而弃之,孰先竭?”曰:“必蚁漏者。”思虑之贼人也,微而无间。隐者之言,有会于余心,余行之。且夫不思之乐,不可名也。虚而明,一而通,安而不懈,不处而静,不饮酒而醉,不闭目而睡。将以是记思堂,不亦缪乎。虽然,言各有当也。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以质夫之贤,其所谓思者,岂世俗之营营于思虑者乎?《易》曰无思也,无为也。我愿学焉。《诗》曰思无邪。质夫以之。
元丰元年正月二十四日记
【游桓山记】
元丰二年正月己亥晦,春服既成,从二三子游于泗之上。登桓山,入石室,使道士戴日祥鼓雷氏之琴,操《履霜》之遗音,曰:“噫嘻悲夫,此宋司马桓?之墓也。”或曰:“鼓琴于墓,礼欤?”曰:“礼也。季武子之丧,曾点倚其门而歌。仲尼,日月也,而?以为可得而害也。且死为石椁,三年不成,古之愚人也。余将吊其藏,而其骨毛爪齿,既已化为飞尘,荡为冷风矣,而况于椁乎,况于从死之臣妾、饭含之贝玉乎?使?而无知也,余虽鼓琴而歌可也。使?而有知也,闻余鼓琴而歌知哀乐之不可常、物化之无日也,其愚岂不少瘳乎?”二三子喟然而叹,乃歌曰:“桓山之上,维石嵯峨兮。司马之恶,与石不磨兮。桓山之下,维水弥弥兮。司马之藏,与水皆逝兮。”歌阕而去。从游者八人:毕仲孙、舒焕、寇昌朝、王适、王?、王肄、轼之子迈、焕之子彦举。
【灵壁张氏园亭记】
道京师而东,水浮浊流,陆走黄尘,陂田苍莽,行者倦厌。凡八百里,始得灵壁张氏之园于汴之阳。其外修竹森然以高,乔木蓊然以深。其中因汴之余浸,以为陂池,取山之怪石,以为岩阜。蒲苇莲芡,有江湖之思。椅桐桧柏,有山林之气。奇花美草,有京洛之态。华堂厦屋,有吴蜀之巧。其深可以隐,其富可以养。果蔬可以饱邻里,鱼鳖笋茹可以馈四方之宾客。余自彭城移守吴兴,由宋登舟,三宿而至其下。肩舆叩门,见张氏之子硕。硕求余文以记之。
维张氏世有显人,自其伯父殿中君,与其先人通判府君,始家灵壁,而为此园,作兰皋之亭以养其亲。其后出仕于朝,名闻一时,推其余力,日增治之,于今五十余年矣。其木皆十围,岸谷隐然。凡园之百物,无一不可人意者,信其用力之多且久也。
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则忘其身,必不仕则忘其君。譬之饮食,适于饥饱而已。然士罕能蹈其义、赴其节。处者安于故而难出,出者狃于利而忘返。于是有违亲绝俗之讥,怀禄苟安之弊。今张氏之先君,所以为其子孙之计虑者远且周,是故筑室?园于汴、泗之间,舟车冠盖之冲,凡朝夕之奉,燕游之乐,不求而足。使其子孙开门而出仕,则跬步市朝之上,闭门而归隐,则俯仰山林之下。于以养生治性,行义求志,无适而不可。故其子孙仕者皆有循吏良能之称,处者皆有节士廉退之行。盖其先君子之泽也。
余为彭城二年,乐其土风。将去不忍,而彭城之父老亦莫余厌也,将买田于泗水之上而老焉。南望灵壁,鸡犬之声相闻,幅巾杖屦,岁时往来于张氏之园,以与其子孙游,将必有日矣。
元丰二年三月二十七日记
【文与可画??谷偃竹记】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蛇?付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与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然也,而心识其所以然。夫既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故凡有见于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视了然,而临事忽焉丧之,岂独竹乎!子由为《墨竹赋》以遗与可曰:“庖丁,解牛者也,而养生者取之。轮扁,斫轮者也,而读书者与之。今夫夫子之托于斯竹也,而予以为有道者,则非耶?”子由未尝画也,故得其意而已。若予者,岂独得其意,并得其法。
与可画竹,初不自贵重,四方之人持缣素而请者,足相蹑于其门。与可厌之,投诸地而骂曰:“吾将以为袜。”士大夫传之以为口实。及与可自洋州还,而余为徐州。与可以书遗余曰:“近语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袜材当萃于子矣。”书尾复写一诗,其略曰:“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尺长。”予谓与可,竹长万尺,当用绢二百五十匹,知公倦于笔砚,愿得此绢而已。与可无以答,则曰:“吾言妄矣,世岂有万尺竹也哉。”余因而实之,答其诗曰:“世间亦有千寻竹,月落庭空影许长。”与可笑曰:“苏子辩则辩矣。然二百五十匹,吾将买田而归老焉。”因以所画??谷偃竹遗予,曰:“此竹数尺耳,而有万尺之势。”??谷在洋州,与可尝令予作《洋州三十咏》,??谷其一也。予诗云:“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与可是日与其妻游谷中,烧笋晚食,发函得诗,失笑喷饭满案。
元丰二年正月二十日,与可没于陈州。是岁七月七日,予在湖州曝书画,见此竹,废卷而哭失声。昔曹孟德《祭桥公文》,有“车过”、“腹痛”之语,而予亦载与可畴昔戏笑之言者,以见与可于予亲厚无间如此也。
卷三十七 ◎记十三首【胜相院经藏记】
元丰三年,岁在庚申,有大比丘惟简,号曰宝月,修行如幻,三摩钵提,在蜀成都,大圣慈寺,故中和院,赐名胜相,以无量宝、黄金丹砂、琉璃真珠、旃檀众香,庄严佛语及菩萨语,作大宝藏。涌起于海,有大天龙,背负而出,及诸小龙,纠结环绕。诸化菩萨,及护法神,镇守其门。天魔鬼神,各执其物,以御不祥。是诸众宝,及诸佛子,光色声香,自相磨激,璀璨芳郁,玲珑宛转,生出诸相,变化无穷。不假言语,自然显见,苦空无我,无量妙义。凡见闻者,随其根性,各有所得。如众饥人,入于大仓,虽未得食,已有饱意。又如病人,游于药市,闻众药香,病自衰减。更能取米,作无碍饭,恣食取饱,自然不饥。又能取药,以疗众病,众病有尽,而药无穷,须臾之间,无病可疗。以是因缘,度无量众,时见闻者,皆争舍施,富者出财,壮者出力,巧者出技,皆舍所爱,及诸结习,而作佛事,求脱烦恼,浊恶苦海。
有一居士,其先蜀人,与是比丘,有大因缘。去国流浪,在江淮间,闻是比丘,作是佛事,即欲随众,舍所爱习。周视其身,及其室庐,求可舍者,了无一物。如焦谷芽,如石女儿,乃至无有,毫发可舍。私自念言,我今惟有,无始已来,结习口业,妄言绮语,论说古今,是非成败。以是业故,所出言语,犹如钟磬,黼黻文章,悦可耳目。如人善博,日胜日负,自云是巧,不知是业。今舍此业,作宝藏偈。愿我今世,作是偈已,尽未来世,永断诸业,客尘妄想,及诸理障。一切世间,无取无舍,无憎无爱,无可无不可。时此居士,稽首西望,而说偈言:
我游多宝山,见山不见宝。岩谷及草木,虎豹诸龙蛇。虽知宝所在,欲取不可得。复有求宝者,自言已得宝,见宝不见山,亦未得宝故。譬如梦中人,未尝知是梦,既知是梦已,所梦即变灭。见我不见梦,因以我为觉,不知真觉者,觉梦两无有。我观大宝藏,如以蜜说甜。众生未谕故,复以甜说蜜。甜蜜更相说,千劫无穷尽。自蜜及甘蔗,查梨与橘柚,说甜而得酸,以及咸辛苦。忽然反自味,舌根有甜相,我尔默自知,不烦更相说。我今说此偈,于道亦云远,如眼根自见,是眼非我有。当有无耳人,听此非舌言,于一弹指顷,洗我千劫罪。
【虔州崇庆禅院新经藏记】
如来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曰:“以无所得故而得。”舍利弗得阿罗汉道,亦曰:“以无所得故而得。”如来与舍利弗若是同乎?曰:何独舍利弗,至于百工贱技,承蜩意钩,履犭希画墁,未有不同者也。夫道之大小,虽至于大菩萨,其视如来,犹若天渊然,及其以无所得故而得,则承蜩意钩,履犭希画墁,未有不与如来同者也。以吾之所知,推至其所不知,婴儿生而导之言,稍长而教之书,口必至于忘声而后能言,手必至于忘笔而后能书,此吾之所知也。口不能忘声,则语言难于属文,手不能忘笔,则字画难于刻?周。及其相忘之至也,则形容心术,酬酢万物之变,忽然而不自知也。自不能者而观之,其神智妙达,不既超然与如来同乎!故《金刚经》曰: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以是为技,则技疑神,以是为道,则道疑圣。古之人与人皆学,而独至于是,其必有道矣。
吾非学佛者,不知其所自来,独闻之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夫有思皆邪也,善恶同而无思,则土木也,云何能便有思而无邪,无思而非土木乎!呜呼,吾老矣,安得数年之暇,托于佛僧之宇,尽发其书,以无所思心会如来意,庶几于无所得故而得者。谪居惠州,终岁无事,宜若得行其志。而州之僧舍无所谓经藏者,独榜其所居室曰思无邪斋,而铭之致其志焉。
始吾南迁,过虔州,与通守承议郎俞君括游。一日,访廉泉,入崇庆院,观宝轮藏。君曰:“是于江南壮丽为第一,其费二千余万,前长老昙秀始作之,几于成而寂。今长老惟?嗣成之。奔走二老之间,劝导经营,铢积寸累十有六年而成者,僧知锡也。子能愍此三士之劳,为一言记之乎?”盖吾心许之。
俞君博学能文,敏于从政,而恬于进取。数与吾书,欲弃官相从学道。自虔罢归,道病卒于庐陵。虔之士民,有巷哭者,吾亦为出涕。故作此文以遗?、锡,并论孔子思无邪之意,与吾有志无书之叹,使刻于石,且与俞君结未来之因乎?
绍圣二年五月二十七日记
【密州通判厅题名记】
始,尚书郎赵君成伯为眉之丹棱令,邑人至今称之。余其邻邑人也,故知之为详。君既罢丹棱,而余适还眉,于是始识君。其后余出官于杭,而君亦通守临淮,同日上谒辞,相见于殿门外,握手相与语。已而见君于临淮,剧饮大醉于先春亭上而别。及移守胶西,未一年,而君来ヘ是邦。
余性不慎语言,与人无亲疏,辄输写腑脏,有所不尽,如茹物不下,必吐出乃已。而人或记疏以为怨咎,以此尤不可与深中而多数者处。君既故人,而简易疏达,表里洞然,余固甚乐之。而君又勤于吏职,视官事如家事,余得少休焉。
君曰:“吾厅事未有壁记。”乃集前人之姓名以属于余。余未暇作也。及为彭城,君每书来,辄以为言,且曰:“吾将托子以不朽。”昔羊叔子登岘山,谓从事邹湛曰:“自有宇宙而有此山,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堙灭无闻,使人悲伤。”湛曰:“公之名,当与此山俱传,若湛辈,乃当如公言耳。”夫使天下至今有邹湛者,羊叔子之贤也。今余顽鄙自放,而且老矣,然无以自表见于后世,自计且不足,而况能及于子乎!虽然,不可以不一言,使数百年之后,得此文于颓垣废井之间者,茫然长思而一叹也。
【秦太虚题名记】
.元丰二年中秋后一日,余自吴兴道杭,东还会稽。龙井有辩才大师,以书邀余入山。比出郭,日夕已。航湖至普宁,遇道人参寥,问龙井所遣蓝舆,则曰,以不时至去矣。是夕天宇开霁,林间月明,可数毫发,遂弃舟从参廖杖策并湖而行,出雷峰,度南屏,濯足于惠因涧,入灵石坞,得支径,上风篁领,憩于龙井亭,酌泉据石而饮之。自普宁凡经佛寺十五,皆寂不闻人声,道傍庐舍,或灯火隐显,草木深郁,流水止激悲鸣,殆非人间之境。行二鼓矣,始至寿圣院,谒辩才于潮音堂,明日乃还。高邮秦观题。
览太虚题名,皆予昔时游行处。闭目想之,了然可数。始予与辩才别五年,乃自徐州迁于湖。至高邮,见太虚、参廖,遂载与俱。辩才闻予至,欲扁舟相过,以结夏未果。太虚、参廖又相与适越,云秋尽当还。而予仓卒去郡,遂不复见。明年予谪居黄州,辩才、参廖遣人致问,且以题名相示。时去中秋不十日,秋潦方涨,水面千里,月出房、心间,风露浩然。所居去江无十步,独与儿子迈棹小舟至赤壁,西望武昌山谷,乔木苍然,云涛际天,因录以寄参廖。使以示辩才,有便至高邮,亦可录以寄太虚也。
【奖谕敕记】
.敕苏某。省京东东路安抚使司转运司奏,昨黄河水至徐州城下,汝亲率官吏,驱督兵夫,救护城壁,一城生齿并仓库庐舍,得免漂没之害,遂得完固事。河之为中国患久矣,乃者堤溃东注,衍及徐方,而民人保居,城郭增固,徒得汝以安也。使者屡以言,朕甚嘉之。
熙宁十年七月十七日,河决澶州曹村埽。八月二十一日,水及徐州城下。至九月二十一日,凡二丈八尺九寸,东西北触山而上,皆清水无复浊流。水高于城中平地有至一丈九寸者,而外小城东南隅不沉者三版。父老云:“天禧中,尝筑二堤。一自小市门外,绝壕而南,少西以属于戏马台之麓;一自新墙门外,绝壕而西,折以属于城下南京门之北。”遂起急夫五千人,与武卫奉化牢城之士,昼夜杂作堤。堤成之明日,水自东南隅入,遇堤而止。水窗六,先水未至,以薪刍为囊自城外塞之。水至而后,自城中塞者皆不足恃。城中有故取土大坑十五,皆与外水相应,井有溢者。三方皆积水,无所取土,取于州之南亚父冢之东。自城中附城为长堤,壮其址,长九百八十四丈,高一丈,阔倍之。公私船数百,以风浪不敢行,分缆城下,以杀河之怒。至十月五日,水渐退,城以全。
明年二月,有旨赐钱二千四百一十万,起夫四千二十三人,又以发常平钱六百三十四万,米一千八百余斛,募夫三千二十人,改筑外小城。创木岸四,一在天王堂之西,一在彭城楼之下,一在上洪门之西北,一在大城之东南隅。大坑十五皆塞。已而澶州灵平埽成,水不复至。臣某以谓黄河率常五六十年一决,而徐州最处汴泗下流,上下二百余里皆阻山,水尤深悍难落,不与他郡等,恐久远仓卒吏民不复究知,故因上之所赐诏书而记其大略,并刻诸石。若其详,则藏于有司,谓之《熙宁防河录》云。
【石氏画苑记】
石康伯,字幼安,眉之眉山人,故紫微舍人昌言之幼子也。举进士不第,即弃去,当以荫得官,亦不就,读书作诗以自娱而已,不求人知。独好法书、名画、古器、异物,遇有所见,脱衣辍食求之,不问有无。居京师四十年,出入闾巷,未尝骑马。在稠人中,耳目谡谡然,专求其所好。长七尺,髯而黑,如世所画道人剑客,而徒步尘埃中,若有所营,不知者以为异人也。又善滑稽,巧发微中,旁人抵掌绝倒,而幼安淡然不变色。与人游,知其急难,甚于为己。有客于京师而病者,辄舁置其家,亲饮食之,死则棺敛之,无难色。凡识幼安者,皆知其如此。而余独深知之。幼安识虑甚远,独口不言耳。今年六十二,状貌如四十许人,须三尺,郁然无一茎白者,此岂徒然者哉。为亳州职官与富郑公俱得罪者,其子夷庚也。
其家书画数百轴,取其毫末杂碎者,以册编之,谓之石氏画苑。幼安与文与可游,如兄弟,故得其画为多。而余亦善画古木丛竹,因以遗之,使置之苑中。子由尝言:“所贵于画者,为其似也。似犹可贵,况其真者。吾行都邑田野所见人物,皆吾画笥也。所不见者,独鬼神耳,当赖画而识,然人亦何用见鬼。”此言真有理。今幼安好画,乃其一病,无足录者,独著其为人之大略云尔。
元丰三年十二月二十日
【黄州安国寺记】
元丰二年十二月,余自吴兴守得罪,上不忍诛,以为黄州团练副使,使思过而自新焉。其明年二月,至黄。舍馆粗定,衣食稍给,闭门却扫,收召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反观从来举意动作,皆不中道,非独今之所以得罪者也。欲新其一,恐失其二。触类而求之,有不可胜悔者。于是,喟然叹曰:“道不足以御气,性不足以胜习。不锄其本,而耘其末,今虽改之,后必复作。盍归诚佛僧,求一洗之?”得城南精舍曰安国寺,有茂林修竹,陂池亭榭。间一二日辄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则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从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然,无所附丽。私窃乐之。旦往而暮还者,五年于此矣。
寺僧曰继连,为僧首七年,得赐衣。又七年,当赐号,欲谢去,其徒与父老相率留之。连笑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卒谢去。余是以愧其人。七年,余将有临汝之行。连曰:“寺未有记。”具石请记之。余不得辞。
寺立于伪唐保大二年,始名护国,嘉?八年,赐今名。堂宇斋ト,连皆易新之,严丽深稳,悦可人意,至者忘归。岁正月,男女万人会庭中,饮食作乐,且祠瘟神,江淮旧俗也。
四月六日,汝州团练副使眉山苏轼记。
【石钟山记】
《水经》云:“彭蠡之口,有石钟山焉。”郦元以为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声如洪钟。是说也,人常疑之。今以钟磬置水中,虽大风浪,不能鸣也,而况石乎!至唐李渤始访其遗踪,得双石于潭上,扣而聆之,南声函胡,北音清越,桴止响腾,余韵徐歇,自以为得之矣。然是说也,余尤疑之。石之铿然有声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独以钟鸣,何哉?
元丰七年六月丁丑,余自齐安舟行适临汝,而长子迈将赴饶之德兴尉,送之至湖口,因得观所谓石钟者。寺僧使小童持斧,于乱石间择其一二扣之,?空?空焉,余固笑而不信也。至其夜月明,独与迈乘小舟至绝壁下,大石侧立千仞,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栖鹘,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霄间。又有若老人?且笑于山谷中者,或曰:“此鹳鹤也。”余方心动欲还,而大声发于水上,噌??如钟鼓不绝,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则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浅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为此也。舟回至两山间,将入港口,有大石当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窍,与风水相吞吐,有?坎镗??之声,与向之噌??者相应,如乐作焉。因笑谓迈曰:“汝识之乎?噌??者,周景王之无射也。?坎镗??者,魏庄献子之歌钟也。古之人不余欺也。”
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郦元之所见闻,殆与余同,而言之不详。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传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自以为得其实。余是以记之,盖叹郦元之简,而笑李渤之陋也。
【李太白碑阴记】
李太白,狂士也,又尝失节于永王?,此岂济世之人哉。而毕文简公以王佐期之,不亦过乎!曰:士固有大言而无实,虚名不适于用者,然不可以此料天下士。士以气为主。方高力士用事,公卿大夫争事之,而太白使脱靴殿上,固已气盖天下矣。使之得志,必不肯附权幸以取容,其肯从君于昏乎!夏侯湛赞东方生云:“开济明豁,包含宏大。陵轹卿相,嘲哂豪杰。笼罩靡前,跆籍贵势。出不休显,贱不忧戚。戏万乘若僚友,视俦列如草芥。雄节迈伦,高气盖世。可谓拔乎其萃,游方之外者也。”吾于太白亦云。太白之从永王?,当由迫胁。不然,?之狂肆寝陋,虽庸人知其必败也。太白识郭子仪之为人杰,而不能知?之无成,此理之必不然者也。吾不可以不辩。
【荐诚禅院五百罗汉记】
熙宁十年,余方守徐州,闻河决澶渊,入巨野,首灌东平。吏民忄匈惧,不知所为。有僧应言建策,凿清冷口,道积水北入于古废河,又北东入于海。吏方持其议,言强力辩口,慨然论河决状甚明。吏不能夺,卒以其言决之,水所入如其言,东平以安,言有力焉。众欲为请赏,言笑谢去。余固异其人。后二年,移守湖州,而言自郓来,见余于宋,曰:“吾郓人也,少为僧,以讲为事。始钱公子飞使吾创精舍于郓之东阿北新桥镇,且造铁浮屠十有三级,高百二十尺。既成,而赵公叔平请诸朝,名吾院曰荐诚,岁度僧以守之。今将造五百罗汉像于钱塘,而载以归,度用钱五百万,自丞相潞公以降,皆吾檀越也。”余于是益知言真有过人者。又六年,余自黄州迁于汝,过宋,而言适在焉。曰:“像已成,请为我记之。”呜呼,士以功名为贵,然论事易,作事难,作事易,成事难。使天下士皆如言,论必作,作必成者,其功名岂少哉!其可不为一言。
【方丈记】
年月日,住持传法沙门惟谨,重建方丈,上祝天子万寿,永作神主,敛时五福,敷锡庶民。地狱天宫,同为净土,有性无性,齐成佛道。
【野吏亭记】
故相陈文惠公建立此亭,榜曰野吏,盖孔子所谓先进于礼乐者。公在政府,独眷眷此邦,然庭宇日就圮缺。凡九十七年,太守朝奉郎方侯子容南圭,复完新之。
绍圣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记
【南安军学记】
古之为国者四,井田也,肉刑也,封建也,学校也。今亡矣,独学校仅存耳。古之为学者四,其大者则取士论政,而其小者则弦诵也。今亡矣,直诵而已。舜之言曰:“庶顽谗说,若不在时。候以明之,挞以记之。书用识哉,欲并生哉。工以纳言,时而?之。格则承之庸之,否则威之。”格之言改也。《论语》曰:“有耻且格。”承之言荐也。《春秋传》曰:“奉承齐牺。”庶顽谗说不率是教者,舜皆有以待之。夫化恶莫若进善,故择其可进者,以射候之礼举之。其不率教甚者,则挞之,小则书其罪以记之,非疾之也,欲与之并生而同忧乐也。此士之有罪而未可终弃者,故使乐工采其讴谣讽议之言而?之,以观其心。其改过者,则荐之,且用之。其不悛者,则威之、屏之、?之、寄之之类是也。此舜之学政也。
射之中否,何与于善恶,而曰“候以明之”,何也?曰:射所以致众而论士也。众一而后论定。孔子射于矍相之圃,盖观者如堵,使弟子扬觯而叙黜者三,则仅有存者。由此观之,以射致众,众集而后论士,盖所从来远矣。《诗》曰:“在泮献囚。”又曰:“在泮献馘。”《礼》曰:“受成于学。”郑人游乡校,以议执政,或谓子产:“毁乡校何如?”子产曰:“不可。善者吾行之,不善者吾改之,是吾师也。”孔子闻之,谓子产仁。古之取士论政者,必于学。有学而不取士、不论政,犹无学也。学莫盛于东汉,士数万人,嘘枯吹生。自三公九卿,皆折节下之,三府辟召,常出其口。其取士议政,可谓近古,然卒为党锢之祸,何也?曰:此王政也。王者不作,而士自以私意行之于下,其祸败固宜。
朝廷自庆历、熙宁、绍圣以来,三致意于学矣。虽荒服郡县必有学,况南安江西之南境,儒术之富,与闽、蜀等,而太守朝奉郎曹侯登,以治郡显,所至必建学,故南安之学,甲于江西。侯仁人也,而勇于义。其建是学也,以身任其责,不择剧易,期于必成。士以此感奋,不劝而力。费于官者,为钱九万三千,而助者不赀。为屋百二十间,礼殿讲堂,视大邦君之居。凡学之用,莫不严具。又以其余增置廪给食数百人。始于绍圣二年之冬,而成于四年之春。学成而侯去,今为潮州。
轼自海南还,过南安,见闻其事为详。士既德侯不已,乃具列本末,赢粮而从轼者三百余里,愿纪其实。夫学,王者事也。故首以舜之学政告之。然舜远矣,不可以庶几。有贤太守,犹可以为郑子产也。学者勉之,无愧于古人而已。
建中靖国元年三月四日,眉山苏轼书。
卷三十八 ◎记十九首【众妙堂记】
眉山道士张易简,教小学,常百人,予幼时亦与焉。居天庆观北极院,予盖从之三年。谪居海南,一日梦至其处,见张道士如平昔,汛治庭宇,若有所待者,曰:“老先生且至。”其徒有诵《老子》者曰:“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予曰:“妙一而已,容有众乎?”道士笑曰:“一已陋矣,何妙之有。若审妙也,虽众可也。”因指洒水?草者曰:“是各一妙也。”予复视之,则二人者手若风雨,而步中规矩,盖焕然雾除,霍然云消。予惊叹曰:“妙盖至此乎!庖丁之理解,郢人之鼻斫,信矣。”二人者释技而上,曰:“子未睹真妙,庖、郢非其人也。是技与道相半,习与空相会,非无挟而径造者也。子亦见夫蜩与鸡乎?夫蜩登木而号,不知止也。夫鸡俯首而啄,不知仰也。其固也如此。然至蜕与伏也,则无视无听,无饥无渴,默化于荒忽之中,候伺于毫发之间,虽圣知不及也。是岂技与习之助乎?”二人者出。道士曰:“子少安,须老先生至而问焉。”二人者顾曰:“老先生未必知也。子往见蜩与鸡而问之,可以养生,可以长年。”广州道士崇道大师何德顺,学道而至于妙者也。故榜其堂曰“众妙”。书来海南,求文以记之,因以梦中语为记。
绍圣六年三月十五日,蜀人苏轼书。
【遗爱亭记(代巢元修)】
何武所至,无赫赫名,去而人思之,此之谓遗爱。夫君子循理而动,理穷而止,应物而作,物去而复,夫何赫赫名之有哉!东海徐君猷,以朝散郎为黄州,未尝怒也,而民不犯,未尝察也,而吏不欺,终日无事,啸咏而已。每岁之春,与眉阳子瞻游于安国寺,饮酒于竹间亭,撷亭下之茶,烹而食之。公既去郡,寺僧继连请名。子瞻名之曰遗爱。时谷自蜀来,客于子瞻,因子瞻以见公。公命谷记之。谷愚朴,羁旅人也,何足以知公。采道路之言,质之于子瞻,以为之记。
【南华长老题名记】
学者以成佛为难乎?累土画沙,童子戏也,皆足以成佛。以为易乎?受记得道,如菩萨大弟子,皆不任问疾。是义安在?方其迷乱颠倒流浪苦海之中,一念正真,万法皆具。及其勤苦功用,为山九仞之后,毫厘差失,千劫不复。呜呼,道固如是也,岂独佛乎!
子思子曰:“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孟子则以为圣人之道,始于不为穿窬,而穿窬之恶,成于言不言。人未有欲为穿窬者,虽穿窬亦不欲也。自其不欲为之心而求之,则穿窬足以为圣人。可以言而不言,不可以言而言,虽贤人君子有不能免也。因其不能免之过而遂之,则贤人君子有时而为盗。是二法者,相反而相为用。儒与释皆然。
南华长老明公,其始盖学于子思、孟子者,其后弃家为浮屠氏。不知者以为逃儒归佛,不知其犹儒也。南华自六祖大鉴示灭,其传法得眼者,散而之四方。故南华为律寺。至吾宋天僖三年,始有诏以智度禅师普遂住持,至今明公盖十一世矣。
明公告东坡居士曰:“宰官行世间法,沙门行出世间法,世间即出世间,等无有二。今宰官传授,皆有题名壁记,而沙门独无有。矧吾道场,实补佛祖处,其可不严其传,子为我记之。”居士曰:“诺。”乃为论儒释不谋而同者以为记。建中靖国元年正月一日记。
【琼州惠通井记】
《禹贡》:“济水入于河,溢为荥河。”南曰荥阳河,北曰荥泽。沱、潜本梁州二水,亦见于荆州。水行地中,出没数千里外,虽河海不能绝也。唐相李文饶,好饮惠山泉,置驿以取水。有僧言长安昊天观井水,与惠山泉通。杂以他水十余缶试之,僧独指其一曰:“此惠山泉也。”文饶为罢水驿。琼州之东五十里曰三山庵,庵下有泉,味类惠山。东坡居士过琼,庵僧惟德以水饷焉,而求为之名,名之曰惠通。元符三年六月十七日记。
【传神记】
传神之难在目。顾虎头云:“传形写影,都在阿堵中。”其次在颧颊。吾尝于灯下顾自见颊影,使人就壁模之,不作眉目,见者皆失笑,知其为吾也。目与颧颊似,余无不似者。眉与鼻口,可以增减取似也。传神与相一道,欲得其人之天,法当于众中阴察之。今乃使人具衣冠坐,注视一物,彼方敛容自持,岂复见其天乎!凡人意思各有所在,或在眉目,或在鼻口。虎头云:“颊上加三毛,觉精采殊胜。”则此人意思盖在须颊间也。优孟学孙叔敖抵掌谈笑,至使人谓死者复生。此岂举体皆似?亦得其意思所在而已。使画者悟此理,则人人可以为顾、陆。
吾尝见僧惟真画曾鲁公,初不甚似。一日,往见公,归而喜甚,曰:“吾得之矣。”乃于眉后加三纹,隐约可见,作俯首仰视眉扬而?蹙者,遂大似。南都程怀立,众称其能。于传吾神,大得其全。怀立举止如诸生,萧然有意于笔墨之外者也。故以吾所闻助发云。
【顺济王庙新获石?记】
建中靖国元年四月甲午,轼自儋耳北归,舣舟吴城山顺济龙王祠下。既进竭而还,逍遥江上,得古箭镞,槊锋而剑脊,其廉可刿,而其质则石也。曰:异哉,此孔子所谓?苦矢、石?,肃慎氏之物也。何为而至此哉!传观左右,失手坠于江中。乃祷于神,愿复得之,当藏之庙中,为往来者骇心动目诡异之观。既祷,则使没人求之,一探而获。谨按《禹贡》:荆州贡砺、砥、?、丹惟?、?、?苦,梁州贡ギ、铁、银、镂、?、磬。则?苦矢、石?,自禹以来贡之矣。然至春秋时,只集于陈廷,?苦矢贯之,石?长尺有咫,时人莫能知,而问于孔子。孔子不近取之荆梁,而远取之肃慎,则荆梁之不贡此久矣。颜师古曰:“?苦木堪为?,今豳以北皆用之。”以此考之,用?苦为矢,至唐犹然。而用石为?,则自春秋以来莫识矣。可不谓异物乎!兑之戈,和之弓,垂之竹矢,陈于路寝。孔子履藏于武库。皆以古见宝。此矢独非宝乎!顺济王之威灵,南放于洞庭,北被于淮泗,乃特为出此宝。轼不敢私有,而留之庙中,与好古博雅君子共之,以昭示王之神圣英烈不可不敬者如此。
【熙宁手诏记】
.杨绘累奏,罢谏职,兼求外补,及乞明加黜责。盖绘未深究朕意。绘疏迹远人,立朝寡识,不畏强御,知无不为。始一见之,便知其忠直可信,故翌日即擢置言职,知任亦其笃矣。今日降命,盖谓难与曾公亮两立于轻重之间,故当且避之。卿可论朕此意,令早承命,或示朕此札亦不妨。
熙宁元年,故翰林学士杨绘以知制诰知谏院上疏论故相曾公亮事,先帝直其言,然未欲遽行也,故除公兼侍读。公力辞不已,乃以手诏赐今龙图阁学士滕公元发,使以手诏赐公。公卒不受命,而诏遂藏于家。是岁四月,复除公知谏院,以母忧去官。其后二十年,公没于杭州,丧过京师,其子久中以手诏相示,且请记之。谨按先帝临御之初,公与滕公,皆蒙国士之知。凡所以开心见诚相期于度外者,类皆如此。未究其用,为小人所诬,故困于外十有余年。先帝谨于用法,故未即起公,然知之未少衰也。使先帝尚在,公岂流落而不用终身者哉?悲夫!
【应梦罗汉记】
元丰四年正月二十一日,予将往岐亭。宿于团封,梦一僧破面流血,若有所诉。明日至岐亭,过一庙,中有阿罗汉像,左龙右虎,仪制甚古,而面为人所坏,顾之惘然,庶几畴昔所见乎!遂载以归,完新而龛之,设于安国寺。四月八日,先妣武阳君忌日,饭僧于寺,乃记之。责授黄州团练副使眉山苏轼记。
【观妙堂记】
不忧道人谓欢喜子曰:“来,我所居室,汝知之乎?沉寂湛然,无有喧争,嗒然其中,死灰槁木,以异而同,我既名为观妙矣,汝其为我记之。”欢喜子曰:“是室云何而求我?况乎妙事了无可观,既无可观,亦无可说。欲求少分可以观者,如石女儿,世终无有。欲求多分可以说者,如虚空花,究竟非实。不说不观,了达无碍,超出三界,入智慧门。虽然如是置之,不可执偏,强生分别,以一味语,断之无疑。譬用筌蹄,以得鱼兔,及施灯烛,以照丘坑。获鱼兔矣,筌蹄了忘,知丘坑处,灯烛何施。今此居室,孰为妙与!萧然是非,行住坐卧,饮食语默,具足众妙,无不现前。览之不有,都之不无,倏知觉知,要妙如此。当持是言,普示来者。入此室时,作如是观。”
【法云寺礼拜石记】
夫供养之具,最为佛事先,其法不一。他山之石,平不容垢,横展如席,愿为一座具之用。晨夕礼佛,以此皈依。当敬礼无所观时,运心广博,无所不在,天上人间以至地下,悉触智光。闻我佛修道时,刍尼巢顶,沾佛气分,后皆受报。则礼佛也,其心实重。有德者至,是礼也,愿一拜一起,无过父母。乘此愿力,不堕三涂。佛力不可尽,石不可尽,愿力不可尽。三者既不可尽,二亲获福,生生世世,亦不可尽。今对佛宣白,惟佛实临之。元?八年七月中旬,内殿崇班马惟宽扌舍。
【醉乡记】
醉乡去中国,不知其几千里也。其土旷然,无岸,无丘陵阪险;其气和平一揆,无晦明寒暑;其俗大同,无邑居聚落;其人甚精,无爱憎喜怒。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其寝于于,其行徐徐,鸟兽鱼鳖杂居,不知有舟车器械之用。
昔有黄帝氏尝获游其都,归而?然丧其天下,以为结绳之政已薄矣。降及尧、舜,作为千钟百?之献,因姑射神人以假道,盖至其边鄙,终身太平。禹、汤立法,礼繁乐杂,数十代与醉乡隔。其臣羲和,弃甲子而逃,冀臻其乡,失路而道夭,故天下遂不宁。至乎末孙桀、纣,怒而升其糟丘,阶级迂伊,南向而望,不见醉乡。武王氏得志于世,乃命周公旦立酒人氏之职,典司三齐,拓土五千里,仅与醉乡达焉。三十年刑措不用。下逮幽、厉,迄于秦、汉,中国丧乱,遂与醉乡绝,而臣下之受道者,往往而至焉。阮嗣宗、陶渊明等数十人并游醉乡,没身不返,死葬其壤,中国以为酒仙。
嗟乎,醉乡氏之俗,岂古华胥氏之国乎?何其淳寂也。如是,余将游焉,故为之记。
【睡乡记】
睡乡之境,盖与齐州接,而齐州之民无知者。其政甚淳,其俗甚均,其土平夷广大,无东西南北,其人安恬舒适,无疾痛札疠。昏然不生七情,茫然不交万事,荡然不知天地日月。不丝不谷,佚卧而自足,不舟不车,极意而远游。冬而?,夏而纩,不知其有寒暑。得而悲,失而喜,不知其有利害。以谓凡其所目见者皆妄也。
昔黄帝闻而乐之,闲居斋,心服形,三月弗获其治。疲而睡,盖至其乡。既寝,厌其国之多事也,召二臣而告之。凡二十有八年,而天下大治,似睡乡焉。降及尧舜无为,世以为睡乡之俗也。禹、汤股无AA55,胫无毛,剪爪为牲,以救天灾,不暇与睡乡往来。武王克商还周,日夜不寝,曰吾未定大业。周公夜以继日,坐以待旦,为王作礼乐,伐鼓扣钟,鸡人号于右,则睡乡之边徼屡警矣。其孙穆王慕黄帝之事,因西方化人而神游焉。腾虚空,乘云雾,卒莫睹所谓睡乡也。至孔子时,有宰予者,亦弃其学而游焉,不得其涂,大迷谬而返。战国秦汉之君,悲愁伤生,内穷于长夜之饮,外累于攻战之具,于是睡乡始丘墟矣。而蒙漆园吏庄周者,知过之化为蝴蝶,翩翩其间,蒙人弗觉也。其后山人处士之慕道者,犹往往而至,至则嚣然乐而忘归,从以为之徒云。嗟夫,予也幼而勤行,长而竞时,卒不能至,岂不迂哉?因夫斯人之问津也,故记。
【静常斋记】
虚而一,直而正,万物之生芸芸,此独漠然而自定,吾其命之曰静。泛而出,渺而藏,万物之逝滔滔,此独介然而不忘,吾其命之曰常。无古无今,无生无死,无终无始,无后无先,无我无人,无能无否,无离无著,无证无修。即是以观,非愚则痴。舍是以求,非病则狂。昏昏默默,了不可得。混混沌沌,茫不可论。虽有至人,亦不可闻,闻为真闻,亦不可知,知为真知。是犹在闻知之域,而不足以仿佛。况缘迹逐响以希其至,不亦难哉!既以是为吾号,又以是为吾室,则有名之累,吾何所逃。然亦趋寂之指南,而求道之鞭影乎。
【赵先生舍利记】
赵先生棠本蜀人,孟氏节度使廷隐之后,今为南海人。仕至幕职,官南海。有潘冕者,阳狂不测,人谓之潘盎。南海俚人谓心风为盎。盎尝与京师言法华偈颂往来。言云:“盎,日光佛也。”先生弃官从盎游,盎以谓尽得我道。盎既隐去,不知其所终,而先生亦坐化。焚其衣,得舍利数升。我与先生之子昶游,故得此舍利四十八粒。盎与先生异迹极多,张安道作先生墓志,具载其事。昶今为大理寺丞,知藤州。元丰三年十一月十五日,以舍利授宝月大师之孙悟清,使持归本院供养。巴郡苏轼记。
【北海十二石记】
登州下临大海。目力所及,沙门、鼍矶、车牛、大竹、小竹凡五岛。惟沙门最近,兀然焦枯。其余皆紫翠?绝,出没涛中,真神仙所宅也。上生石芝,草木皆奇玮,多不识名者。又名美石,五采斑斓,或作金色。熙宁己酉岁,李天章为登守,吴子野往从之游。时解贰卿致政,退居于登,使人入诸岛取石,得十二株,皆秀色粲然。适有舶在岸下,将转海至潮。子野请于解公,尽得十二石以归,置所居岁寒堂下。近世好事能致石者多矣,未有取北海而置南海者也。元?八年八月十五日,东坡居士苏轼记。
【子姑神记】
元丰三年正月朔日,予始去京师来黄州。二月朔至郡。至之明年,进士潘丙谓予曰:“异哉,公之始受命,黄人未知也。有神降于州之侨人郭氏之第,与人言如响,且善赋诗,曰,苏公将至,而吾不及见也。已而,公以是日至,而神以是日去。”其明年正月,丙又曰:“神复降于郭氏。”予往观之,则衣草木为妇人,而?箸手中,二小童子扶焉,以箸画字曰:“妾,寿阳人也,姓何氏,名媚,字丽卿。自幼知读书属文,为伶人妇。唐垂拱中,寿阳刺史害妾夫,纳妾为侍妾,而其妻妒悍甚,见杀于厕。妾虽死不敢诉也,而天使见之,为直其冤,且使有所职于人间。盖世所谓子姑神者,其类甚众,然未有如妾之卓然者也。公少留而为赋诗,且舞以娱公。”诗数十篇,敏捷立成,皆有妙思,杂以嘲笑。问神仙鬼佛变化之理,其答皆出于人意外。坐客抚掌,作《道调梁州》,神起舞中节,曲终再拜以请曰:“公文名于天下,何惜方寸之纸,不使世人知有妾乎?”余观何氏之生,见掠于酷吏,而遇害于悍妻,其怨深矣。而终不指言刺史之姓名,似有礼者。客至逆知其平生,而终不言人之阴私与休咎,可谓知矣。又知好文字而耻无闻于世,皆可贤者。粗为录之,答其意焉。
【天篆记】
江淮间俗尚鬼。岁正月,必衣服箕帚为子姑神,或能数数画字,黄州郭氏神最异。予去岁作何氏录以记之。今年黄人汪若谷家,神尤奇。以箸为口,置笔口中,与人问答如响。曰:“吾天人也。名全,字德通,姓李氏。以若谷再世为人,吾是以降焉。”著篆字,笔势奇妙,而字不可识。曰:“此天篆也。”与予篆三十字,云是天蓬咒。使以隶字释之,不可。见黄之进士张炳,曰:“久阔无恙。”炳问安所识。答曰:“子独不记刘苞乎?吾即苞也。”因道炳昔与苞起居语言状甚详。炳大惊,告予曰:“昔尝识苞京师,青巾布裘,文身而嗜酒,自言齐州人。今不知其所在。岂真天人乎?”或曰:“天人岂肯附箕帚为子姑神从汪若谷游哉?”予亦以为不然。全为鬼为仙,固不可知,然未可以其所托之陋疑之也。彼诚有道,视王宫豕牢一也。其字虽不可识,而意趣简古,非墟落间窃食愚鬼所能为者。昔长陵女子以乳死,见神于先后宛若,民多往祠。其后汉武帝亦祠之,谓之神君,震动天下。若疑其所托,又陋于全矣。世人所见常少,所不见常多,奚必于区区耳目之所及,度量世外事乎?姑藏其书,以待知者。
【大悲阁记(成都府)】
大悲者,观世音之变也。观世音由闻而觉。始于闻而能无所闻,始于无所闻而能无所不闻。能无所闻,虽无身可也,能无所不闻,虽千万亿身可也,而况于手与目乎!虽然,非无身无以举千万亿身之众,非千万亿身无以示无身之至。故散而为千万亿身,聚而为八万四千母陀罗臂、八万四千清净宝目,其道一尔。昔吾尝观于此,吾头发不可胜数,而身毛孔亦不可胜数。牵一发而头为之动,拔一毛而身为之变,然则发皆吾头,而毛孔皆吾身也。彼皆吾头而不能为头之用,彼皆吾身而不能具身之智,则物有以乱之矣。吾将使世人左手运斤,而右手执削,目数飞雁而耳节鸣鼓,首肯傍人而足识梯级,虽有智者,有所不暇矣,而况千手异执而千目各视乎?及吾燕坐寂然,心念凝默,湛然如大明镜。人鬼鸟兽,杂陈乎吾前,色声香味,交逅遘乎吾体。心虽不起,而物无不接,接必有道。即千手之出,千目之运,虽未可得见,而理则具矣。彼佛菩萨亦然。虽一身不成二佛,而一佛能遍河沙诸国。非有他也。触而不乱,至而能应,理有必至,而何独疑于大悲乎?
成都,西南大都会也。佛事最胜,而大悲之像,未睹其杰。有法师敏行者,能读内外教,博通其义,欲以如幻三昧为一方首,乃以大旃檀作菩萨像,庄严妙丽,具慈愍性。手臂错出,开合捧执,指弹摩拊,千态具备。手各有目,无妄举者。复作大阁以覆菩萨,雄伟壮峙,工与像称。都人作礼,因敬生悟。
余游于四方二十余年矣,虽未得归,而想见其处。敏行使其徒法震乞文,为道其所以然者。且颂之曰:
吾观世间人,两目两手臂。物至不能应,狂惑失所措。其有欲应者,颠倒作思虑。思虑非真实,无异无手目。菩萨千手目,与一手目同。物至心亦至,曾不作思虑。随其所当应,无不得其当。引弓挟白羽,剑盾诸械器,经卷及香花,盂水青杨枝,珊瑚大宝炬,白拂朱藤杖,所遇无不执,所执无有疑。缘何得无疑,以我无心故。若犹有心者,千手当千心。一人而千心,内自相攫攘,何暇能应物。千手无一心,手手得其处。稽首大悲尊,愿度一切众。皆证无心法,皆具千手目。
【广州东莞县资福禅寺罗汉阁记】
众生以爱,故入生死。由于爱境,有逆有顺。而生喜怒,造种种业。展转六趣,至千万劫。本所从来,唯有一爱,更无余病。佛大医王,对病为药。唯有一舍,更无余药,常以此药,而治此病。如水救火,应手当灭。云何众生,不灭此病。是导师过,非众生咎。何以故?众生所爱,无过身体。父母有疾,割肉刺血,初无难色。若复邻人,从其求乞,一爪一发,终不可得。有二导师,其一清净,不入诸相,能知众生,生死之本,能使众生,了然见知。不生不灭,出轮回处。是处安乐,堪永依怙,无异父母。支体可舍,而况财物。其一导师,以有为心,行有为法。纵不求利,即自求名。譬如邻人,求乞爪发,终不可得,而况肌肉。以此观之,爱吝不舍,是导师过。设如有人,无故取米,投坑阱中,见者皆恨。若以此米,施诸鸟雀,见者皆喜。鸟雀无知,受我此施,何异坑阱。而人自然,有喜有愠。如使导师,有心有为,则此施者,与弃无异。以此观之,爱吝不舍,非众生咎。
四方之民,皆以勤苦,而得衣食,所得毫末,其苦无量。独此南越,岭海之民,贸迁重宝,坐获富乐。得之也易,享之也愧。是故其人,以愧故舍。海道幽险,死生之间,曾不容发。而况飘堕,罗刹鬼国,呼号神天,佛菩萨僧,以脱须臾。当此之时,身非己有,而况财物,实同粪土。是故其人,以惧故舍。愧惧二法,助发善心,是故越人,轻施乐舍,甲于四方。
东莞古邑,资福禅寺,有老比丘,祖堂其名,未尝戒也,而律自严,未尝求也,而人自施。人之施堂,如物在衡,损益铢黍,了然觉知。堂之受施,如水涵影,虽千万过,无一留者。堂以是故,创作五百,大阿罗汉,严净宝阁,涌地千柱,浮空三成,壮丽之极,实冠南越。东坡居士,见闻随喜,而说偈言:
五百大士栖此城,南珠大贝皆东倾。众心回春柏再荣,铁林东来阁乃成。宝骨未到先通灵,赤蛇白璧珠夜明。三十袭吉谁敢争,层檐飞空俯日星。海波不摇飓无声,天风徐来韵流铃。一洗瘴雾冰雪清,人无南北寿且宁。
卷三十九 ◎传十首【陈公弼传】
公讳希亮,字公弼,姓陈氏,眉之青神人。其先京兆人也,唐广明中始迁于眉。曾祖延禄,祖琼,父显忠,皆不仕。
公幼孤,好学。年十六,将从师。其兄难之,使治息钱三十余万。公悉召取钱者,焚其券而去。学成,乃召其兄之子庸、谕使学,遂与俱中天圣八年进士第。里人表其闾曰三隽坊。
始为长沙县。浮屠有海印国师者,交通权贵人,肆为奸利,人莫敢正视。公捕?诸法,一县大耸。
去为雩都。老吏曾腆侮法粥狱,以公少年易之。公视事之日,首得其重罪,腆扣头出血,愿自新。公戒而舍之。会公筑县学,腆以家财助官,悉遣子弟入学,卒为善吏,而子弟有登进士第者。巫觋岁敛民财祭鬼,谓之春斋,否则有火灾。民讹言有绯衣三老人行火,公禁之,民不敢犯,火亦不作。毁淫祠数百区,勒巫为农者七十余家。及罢去,父老送之出境,遣去,不可,皆泣曰:“公舍我去,绯衣老人复出矣。”
以母老,乞归蜀。得剑州临津。以母忧去官。服除,为开封府司录。福胜塔火,官欲更造,度用钱三万万。公言陕西方用兵,愿以此馈军,诏罢之。先赵元昊未反,青州民赵禹上书论事,且言元昊必反。宰相以禹为狂言,徙建州,而元昊果反。禹自建州逃还京师,上书自理。宰相怒,下禹开封府狱。公言禹可赏,不可罪。与宰相争不已,上卒用公言。以禹为徐州推官。且欲以公为御史。会外戚沈氏子以奸盗杀人事下狱,未服。公一问得其情,惊仆立死,沈氏诉之。诏御史劾公及诸掾史。公曰:“杀此贼者,独我耳。”遂自引罪坐废。
期年,盗起京西,杀守令,富丞相荐公可用。起知房州。州素无兵备,民凛凛欲亡去。公以牢城卒杂山河户得数百人,日夜部勒,声振山南。民恃以安,盗不敢入境。而殿侍雷甲以兵百余人,逐盗致竹山,甲不能戢士,所至为暴。或告有大盗入境且及门,公自勒兵阻水拒之。身居前行,命士持满无得发。士皆植立如偶人,甲射之不动,乃下马拜,请死,曰:“初不知公官军也。”吏士请斩甲以徇。公不可,独治为暴者十余人,劳其余而遣之,使甲以捕盗自赎。
时剧贼党军子方张,转运使使供奉官崔德ど捕之。德ど既失党军子,则以兵围竹山民贼所尝舍者曰向氏,杀其父子三人,枭首南阳市,曰:“此党军子也。”公察其冤,下德ど狱。未服,而党军子获于商州。诏赐向氏帛,复其家,流德ど通州。
或言华阴人张元走夏州,为元昊谋臣,诏徙其族百余口于房,讥察出入,饥寒且死。公曰:“元事虚实不可知。使诚有之,为国者终不顾家,徒坚其为贼耳。此又皆其疏属,无罪。”乃密以闻,诏释之。老幼哭庭下,曰:“今当还故乡,然奈何去父母乎?”至今,张氏画像祠焉。
代还,执政欲以为大理少卿。公曰:“法吏守文非所愿,愿得一郡以自效。”乃以为宿州。州跨汴为桥,水与桥争,率常坏舟。公始作飞桥,无柱,至今沿汴皆飞桥。
移滑州,奏事殿上,仁宗皇帝劳之曰:“知卿疾恶,无惩沈氏子事。”未行,诏提举河北便籴。都转运使魏?劾奏公擅增损物价。已而?除龙图阁学士、知开封府,公乞廷辩。既对,上直公,夺?职知越州。且欲用公。公言臣与转运使不和,不得为无罪。力请还滑。会河溢鱼池埽,且决。公发禁兵捍之,庐于所当决。吏民涕泣更谏,公坚卧不动,水亦渐去。人比之王尊。是岁盗起宛句,执濮州通判井渊。上以为忧,问执政可用者?未及对。上曰:“吾得之矣。”乃以公为曹州。不逾月,悉禽其党。
淮南饥,安抚、转运使皆言寿春守王正民不任职,正民坐免。诏公乘传往代之。转运使调里胥米而蠲其役,凡十三万石,谓之折役米。米翔贵,民益饥。公至则除之,且表其事。旁郡皆得除。又言正民无罪。职事办治。诏复以正民为鄂州,徙知庐州。
虎翼军士屯寿春者以谋反诛,而迁其余不反者数百人于庐。士方自疑不安。一日,有窃入府舍将为不利者。公笑曰:“此必醉耳。”贷而流之,尽以其余给左右使令,且以守仓库。人为公惧,公益亲信之。士皆指心,誓为公死。
提点刑狱江东,又移河北,入为开封府判官,改判三司户部勾院,又兼开拆司。荥州煮盐凡十八井,岁久渐竭,而有司责课如初。民破产籍没者三百一十五家。公为言,还其所籍,岁蠲三十余万斤。三司簿书不治,其滞留者,自天禧以来,朱帐六百有四,明道以来,生事二百一十二万。公日夜课吏,凡九月而去其三之二。
会接伴契丹使还,自请补外。乃以为京西转运使。石塘河役兵叛,其首周元,自称大王,震动汝、洛间。公闻之,即日轻骑出按。吏请以兵从,公不许。贼见公轻出,意色闲和,不能测,则相与列诉道周。公徐问其所苦,命一老兵押之,曰:“以是付叶县,听吾命。”既至,令曰:“汝已自首,皆无罪。然必有首谋者。”众不敢隐,乃斩元以徇,而流军校一人,其余悉遣赴役如初。
迁京东转运使。维州参军王康赴官,道博平。博平大猾有号截道虎者,欧康及其女几死,吏不敢问。博平隶河北。公移捕甚急,卒流之海岛,而劾吏故纵,坐免者数人。山东群盗,为之屏息。徐州守陈昭素以酷闻,民不堪命,他使者不敢按。公发其事,徐人至今德之。
移知凤翔。仓粟支十二年,主者以腐败为忧。岁饥,公发十二万石以贷。有司忧恐,公以身任之。是岁大熟,以新易陈,官民皆便之。于阗使者入朝,过秦州,经略使以客礼享之。使者骄甚,留月余,坏传舍什物无数,其徒入市掠饮食,人户昼闭。公闻之,谓其僚曰:“吾尝主契丹使,得其情,虏人初不敢暴横,皆译者教之。吾痛绳以法,译者惧,则虏不敢动矣,况此小国乎!”乃使教练使持符告译者曰:“入吾境,有秋毫不如法,吾且斩若。取军令状以还。”使者亦素闻公威名,至则罗拜庭下,公命坐两廊饮食之,护出诸境,无一人哗者。始,州郡以酒相饷,例皆私有之,而法不可。公以遗游士之贫者,既而曰:“此亦私也。”以家财偿之。且上书自劾,求去不已。坐是分司西京。
未几,致仕卒,享年六十四,仕至太常少卿,赠工部侍郎。娶程氏。子四人:忱,今为度支郎中;恪,卒于滑州推宫;恂,今为大理寺丞;忄造,未仕。公善著书,尤长于《易》,有集十卷,《制器尚象论》十二篇,《辨钩隐图》五十四篇。
为人清劲寡欲。长不逾中人,面瘦黑。目光如冰,平生不假人以色,自王公贵人,皆严惮之。见义勇发,不计祸福,必极其志而后已。所至奸民猾吏,易心改行,不改者必诛,然实出于仁恕,故严而不残。以教学养士为急,轻财好施,笃于恩义。少与蜀人宋辅游,辅卒于京师,母老子少,公养其母终身,而以女妻其孤端平,使与诸子游学,卒与忱同登进士第。当荫补子弟,辄先其族人,卒不及其子忄造。
公于轼之先君子,为丈人行。而轼官于风翔,实从公二年。方是时,年少气盛,愚不更事,屡与公争议,至形于言色,已而悔之。窃尝以为古之遗直,而恨其不甚用,无大功名,独当时士大夫能言其所为。公没十有四年,故人长老日以衰少,恐遂就湮没,欲私记其行事,而恨不能详,得范景仁所为公墓志,又以所闻见补之,为公传。轼平生不为行状墓碑,而独为此文,后有君子得以考览焉。
赞曰:闻之诸公长者,陈公弼面目严冷,语言确讠刃,好面折人。士大夫相与燕游,闻公弼至,则语笑寡味,饮酒不乐,坐人稍稍引去。其天资如此。然所立有绝人者。谏大夫郑昌有言:“山有猛兽,藜藿为之不采。”淮南王谋反,论公孙丞相若发蒙耳,所惮独汲黯。使公弼端委立于朝,其威折冲于千里之外矣。
【方山子传】
方山子,光、黄间隐人也。少时慕朱家、郭解为人,闾里之侠皆宗之。稍壮,折节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然终不遇。晚乃遁于光、黄间,曰岐亭。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山中,人莫识也。见其所著帽,方耸而高,曰:“此岂古方山冠之遗像乎?”因谓之方山子。
余谪居于黄,过岐亭,适见焉。曰:“呜呼,此吾故人陈忄造季常也,何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问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余既耸然异之。
独念方山子少时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前十有九年,余在歧下,见方山子从两骑,挟二矢,游西山。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方山子怒马独出,一发得之。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世豪士。今几时耳,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而岂山中之人哉!
然方山子世有勋阀,当得官,使从事于其间,今已显闻。而其家在洛阳,园宅壮丽与公侯等。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亦足以富乐。皆弃不取,独来穷山中,此岂无得而然哉?
余闻光、黄间多异人,往往阳狂垢污,不可得而见,方山子倘见之欤?
【率子廉传】
率子廉,衡山农夫也。愚朴不逊,众谓之率牛。晚隶南岳观为道士。观西南七里,有紫虚阁,故魏夫人坛也。道士以荒寂,莫肯居者,惟子廉乐居之,端默而已。人莫见其所为。然颇嗜酒,往往醉卧山林间,虽大风雨至不知,虎狼过其前,亦莫害也。
故礼部侍郎王公祜出守长沙,奉诏祷南岳,访魏夫人坛。子廉方醉不能起,直视公曰:“村道士爱酒,不能常得,得辄径醉,官人恕之。”公察其异,载与俱归。居月余,落漠无所言,复送还山,曰:“尊师韬光内映,老夫所不测也,当以诗奉赠。”既而忘之。一日昼寝,梦子廉来索诗,乃作二绝句,书板置阁上。众道士惊曰:“率牛何以得此?”太平兴国五年六月十七日,忽使谓观中人曰:“吾将有所适,阁不可无人,当速遣继我者。”众道士自得王公诗,稍异之矣。及是,惊曰:“天暑如此,率牛安往?”狼狈往视,则死矣。众始大异之,曰:“率牛乃知死日耶?”葬之岳下。
未几,有南台寺僧守澄,自京师还,见子廉南薰门外,神气清逸。守澄问何故出山?笑曰:“闲游耳。”寄书与山中人,澄归,乃知其死。验其书,则死日也。发其冢,杖屦而已。
东坡居士曰:“士中有所挟,虽小技,不轻出也,况至人乎!至人固不可得,识至人者,岂易得哉!王公非得道,不能知率牛之异也。”居士尝作《三槐堂记》,意谓公非独庆流其子孙,庶几身得道者。及见率子廉事,益信其然。公诗不见全篇,书以遗其曾孙巩,使求之家集而补之,或刻石置紫虚阁上云。
【僧圆泽传】
洛师惠林寺,故光禄卿李忄登居第。禄山陷东都,忄登以居守死之。子源,少时以贵游子豪侈善歌,闻于时。及忄登死,悲愤自誓,不仕不娶不食肉,居寺中五十余年。
寺有僧圆泽,富而知音,源与之游,甚密,促膝交语竟日,人莫能测。一日,相约游蜀青城峨眉山。源欲自荆州溯峡,泽欲取长安斜谷路。源不可,曰:“吾已绝世事,岂可复道京师哉!”泽默然久之,曰:“行止固不由人。”
遂自荆州路,舟次南浦,见妇人锦裆负罂而汲者,泽望而泣曰:“吾不欲由此者,为是也。”源惊问之。泽曰:“妇人姓王氏,吾当为之子。孕三岁矣,吾不来,故不得乳。今既见,无可逃者。公当以符咒助我速生。三日浴儿时,愿公临我,以笑为信。后十三年中秋月夜,杭州天竺寺外,当与公相见。”源悲悔而为具沐浴易服,至暮,泽亡而妇乳。三日,往视之,儿见源果笑。具以语王氏,出家财葬泽山下。源遂不果行,反寺中,问其徒,则既有治命矣。
后十三年自洛适吴,赴其约,至所约,闻葛洪川畔有牧童扣牛角而歌之。曰:“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呼问:“泽公健否?”答曰:“李公真信士。然俗缘未尽,慎勿相近。惟勤修不堕,乃复相见。”又歌曰:“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回烟棹上瞿塘。”遂去,不知所之。
后二年,李德裕奏源忠臣子,笃孝,拜谏议大夫,不就,竟死寺中,年八十。(此出袁郊所作《甘泽谣》,以其天竺故事,故书以遗寺僧。旧文烦冗,颇为删改。)
【杜处士传】
杜仲,郁里人也。天资厚朴,而有远志,闻黄环名,从之游。因陈曰:“愿辅子半夏,幸仁悯焉,使得旋复自古扬榷。”环曰:“子言匪实,宜蚤休,少从容,将诃子矣。”仲曰:“人之相仁,虽不百合,亦自然同,况吐新意以前乎?吾闻夫子雌黄冠众,故求决明于子,今子微衔吾,为其非侪乎?”曰:“吾如贫者,食无余粮,独活久矣。子今屑就,何以充蔚子乎!苟迹子之素狂,若所请亦大激矣。试闻子之志也。”曰:“敢问士何以益智?行何以非廉?先王不留行者何事也?”曰:“此匪子解也。夫得所?者,犹之射千临于层城也。居非地者,犹之困于蒺藜也。今子宛如《易》之所谓‘井渫不食’也。非扬淘之而欲其中空清,是坐恒山而望扶桑耳,势不可及已。使投垢熟艾以求别当世,则与之无名异矣。某蒙甚,愿子白之。”曰:“吾自通微,预知子高良,故谩矜子以短而欲乱子言,子能详微意,知所激刺,亦无患子矣。虽然,泽兰必馨,今王明苟起子为赤车使者,且将封子,子甘从之乎?”曰:“吾大则欲伏神以安息,小者吾殊于众而已矣。虽登文石摩螭头不愿也。古人有三聘而起松萝者,迫实用也。余将杜衡门以居之,为一白头翁,虽五加皮币于我,如水萍耳,岂当归之哉。”环曰:“然。世有阴险以求石斛之禄者,五味子之言可也,虽吾亦续随子矣。”
或斥之曰:“船破须{?如},酒成于曲,犹君之录英才也。彼贪禄角进者,可诮之也。若夫踯躅而还乡,甘遂意于丁沉,则吾之所谓独行之民,可使君子怀宝,乌久居此为哉!”
余爱仲善依人,而嘉环能发其心,故录之为传。
【万石君罗文传】
罗文,歙人也。其上世常隐龙尾山,未尝出为世用。自秦弃诗书,不用儒学,汉兴,萧何辈又以刀笔吏取将相,天下靡然效之,争以刀笔进,虽有奇产,不暇推择也。以故罗氏未有显人。
及文,资质温润,缜密可喜,隐居自晦,有终焉之意。里人石工猎龙尾山,因窟入见,文块然居其间,熟视之,笑曰:“此所谓邦之彦也,岂得自弃于岩穴耶?”乃相与定交,磨砻成就之,使从诸生学,因得与士大夫游,见者咸爱重焉。
武帝方向学,喜文翰,得毛颖之后毛纯为中书舍人。纯一日奏曰:“臣幸得收录以备任使。然以臣之愚,不能独大用。今臣同事,皆小器顽滑,不足以置左右,愿得召臣友人罗文以相助。”诏使随计吏入贡。蒙召见文德殿,上望见,异焉。因玩弄之曰:“卿久居荒土,得被漏泉之泽,涵濡浸渍久矣,不自枯槁也。”上复叩击之,其音铿铿可听。上喜曰:“古所谓玉质而金声者,子真是也。”使待诏中书。久之拜舍人。
是时墨卿、楮先生,皆以能文得幸,而四人同心,相得欢甚。时人以为文苑四贵。每有诏命典策,皆四人谋之。其大约虽出于上意,必使文润色之,然后琢磨以墨卿,谋画以毛纯,成,以受楮先生,使行之四方远夷,无不达焉。上尝叹曰:“是四人者,皆国宝也。”然重厚坚贞,行无瑕玷,自二千石至百石吏,皆无如文者。命尚方以金作室,以蜀文锦的荐褥赐之。其后于阗进美玉,上使以玉作小屏风赐之,并赐高丽所献铜瓶为饮器,亲爱日厚,如纯辈不敢望也。
上得群才用之,遂内更制度,修律历,讲郊祀,治刑狱,外征伐四夷,诏书符檄礼文之事,皆文等预焉。上思其功,制诏丞相御史曰:“盖闻议法者常失于太深,论功者常失于太薄,有功而赏不及,虽唐虞不能以相劝。中书舍人罗文,久典书籍,助成文治,厥功茂焉。其以歙之祁门三百户封文,号万石君。
文为人有廉隅,不可犯,然搏击非其任,喜与老成知书者游。常曰:“吾与儿辈处,每虑有玷缺之患。”其自爱如此。以是小人多轻疾之。或谗于上曰:“文性贪墨,无洁白称。”上曰:“吾用文掌书翰,取其便事耳。虽贪墨,吾固知,不如是亦何以见其才。”自是左右不敢复言。
文体有寒疾,每冬月侍书,辄面冰不可运笔,上时赐之酒,然后能书。
元狩中,诏举贤良方正。淮南王安举端紫,以对策高第,待诏翰林,超拜尚书仆射,与文并用事。紫虽乏文采,而令色尤可喜,以故常在左右,文浸不用。上幸甘泉,祠河东,巡朔方,紫常扈从,而文留守长安禁中。上还,见文尘垢面目,颇怜之。文因进曰:“陛下用人,诚如汲黯之言,后来者居上耳。”上曰:“吾非不念尔,以尔年老,不能无少圆缺故也。”左右闻之,以为上意不悦,因不复顾省。
文乞骸骨伏地,上诏使驸马都尉金日?翼起之。日?,胡人,初不知书,素恶文所为,因是挤之殿下,颠仆而卒。上悯之,令宦者瘗于南山下。
子坚嗣。坚资性温润,文采缜密,不减文,而器局差小,起家为文林郎,侍书东宫。昭帝立,以旧恩见宠。帝春秋益壮,喜宽大博厚者,顾坚器小,斥不用。坚亦以落落难合于世,自视与瓦砾同。昭帝崩,大将军霍光以帝平生玩好器用后宫美人置之平陵。坚自以有旧恩,乞守陵,拜陵寝郎。后死葬平陵。
自文生时,宗族分散四方,高才奇特者,王公贵人以金帛聘取为从事舍人,其下亦与巫医书算之人游,皆有益于其业,或因以致富焉。
赞曰:罗氏之先无所见,岂左氏所称罗国哉?考其国邑,在江汉之间,为楚所灭,子孙疑有散居黟、歙间者。呜呼,国既破亡,而后世犹以知书见用,至今不绝,人岂可以无学术哉!
【江瑶柱传】
生姓江,名瑶柱,字子美,其先南海人。十四代祖媚川,避合浦之乱,徙家闽越。闽越素多士人,闻媚川之来,甚喜,朝夕相与探讨,又从而镌琢之。媚川深自晦匿,尝喟然谓其孙子曰:“匹夫怀宝,吾知其罪矣。尚子平何人哉!”遂弃其孥,浪迹泥涂中,潜德不耀,人莫知其所终。媚川生二子,长曰添丁,次曰马颊。始来鄞江,今为明州奉化人,瑶柱世孙也。性温平,外悫而内淳。稍长,去衤暴?,颀长而白皙,圆直如柱,无丝发附丽态。父友庖公异之,且曰:“吾阅人多矣。昔人梦资质之美有如玉川者,是儿亦可谓瑶柱矣。”因以名之。生寡欲,然极好滋味合口,不论人是非,人亦甘心焉。独与峨嵋洞车公、清溪遐丘子、望湖门章举先生善,出处大略相似,所至一坐尽倾。然三人者,亦自下之,以谓不可及也。生亦自养,名声动天下,乡闾尤爱重之。凡岁时节序,冠婚庆贺,合亲戚,燕朋友,必延为上客,一不至,则慊然皆云无江生不乐。生颇厌苦之,间或逃避于寂寞之滨,好事者,虽解衣求之不惮也。至于中朝达官名人游宦东南者,往往指四明为善地,亦屡属意于江生。惟扶风马太守,不甚礼之。生浸不悦,跳身武林,道感温风,得中乾疾。为亲友强起,置酒高会。座中有合氏子,亦江淮间名士也,辄坐生上。众口叹美之曰:“闻客名旧矣。盖乡曲之誉,不可尽信,韩子所谓面目可憎语言无味者,非客耶?客第归,人且不爱而弃之海上,遇逐臭之夫,则客归矣,尚何与合氏子争乎!”生不能对,大惭而归,语其友人曰:“吾弃先祖之戒,不能深藏海上,而薄游樽俎间,又无馨德,发闻惟腥,宜见摈于合氏子,而府公贬我,固当从吾子游于水下。苟不得志,虽粉身亦何憾。吾去子矣。”已而果然。其后族人复盛于四明,然声誉稍减云。
太史公曰:里谚有云:“果?失地则不荣,鱼龙失水则不神。”物固且然,人亦有之。嗟乎瑶柱,诚美士乎!方其为席上之珍,风味蔼然,虽龙肝凤髓,有不及者。一旦出非其时而丧其真,众人且掩鼻而过之,士大夫有识者,亦为品藻而置之下。士之出处不可不慎也,悲夫!
【黄甘陆吉传】
黄甘、陆吉者,楚之二高士也。黄隐于泥山,陆隐于萧山。楚王闻其名,遣使召之。陆吉先至,赐爵左庶长,封洞庭君,尊宠在群臣右。久之,黄甘始来,一见拜温尹平阳侯,班视令尹。吉起隐士,与甘齐名,入朝久,尊贵用事。一旦甘位居上,吉心衔之,群臣皆疑之。会秦遣苏轸、钟离意使楚,楚召燕章华台。群臣皆与甘坐上坐。吉?弗然谓之曰:“请与子论事。”甘曰:“唯唯。”吉曰:“齐、楚约西击秦,吾引兵逾关,身犯霜露,与枳棘最下者同甘苦,率家奴千人,战季洲之上,拓地至汉南而归。子功孰与?”甘曰:“不如也。”曰:“神农氏之有天下也,吾剥肤剖肝,怡颜下气,以固蒂之术献上,上喜之,命注记官陶弘景状其方略,以付国史,出为九江守,宣上德泽,命童儿亦怀之。子才孰与?”甘曰:“不如也。”吉曰:“是二者皆出吾下,而位吾上,何也?”甘徐应之曰:“君何见之晚也。每岁太守劝驾乘传,入金门,上玉堂,与虞荔、申?、梅福、枣嵩之徒列侍上前,使数子者口?去舌缩,不复上齿牙间。当此之时,属之于子乎,属之于我乎?”吉默然良久曰:“属之于子矣。”甘曰:“此吾之所以居子之上也。”于是群臣皆服。岁终,吉以疾免。更封甘子为穰侯,吉之子为下邳侯。穰侯遂废不显,下邳以美汤药,官至陈州治平。
太史公曰:田文论相吴起说,相如回车廉颇屈,侄欲弊衣尹姬悔。甘、吉亦然。传曰:“女无好丑,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此之谓也。虽美恶之相辽,嗜好之不齐,亦焉可胜道哉!
【叶嘉传(或谓陈元规作)】
叶嘉,闽人也。其先处上谷。曾祖茂先,养高不仕,好游名山,至武夷,悦之,遂家焉。尝曰:“吾植功种德,不为时采,然遗香后世,吾子孙必盛于中土,当饮其惠矣。”茂先葬郝源,子孙遂为郝源民。
至嘉,少植节操。或劝之业武。曰:“吾当为天下英武之精,一枪一旗,岂吾事哉!”因而游见陆先生,先生奇之,为著其行录传于时。方汉帝嗜阅经史时,建安人为谒者侍上,上读其行录而善之,曰:“吾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曰:“臣邑人叶嘉,风味恬淡,清白可爱,颇负其名,有济世之才,虽羽知犹未详也。”上惊,敕建安太守召嘉,给传遣诣京师。
郡守始令采访嘉所在,命赍书示之。嘉未就,遣使臣督促。郡守曰:“叶先生方闭门制作,研味经史,志图挺立,必不屑进,未可促之。”亲至山中,为之劝驾,始行登车。遇相者揖之,曰:“先生容质异常,矫然有龙凤之姿,后当大贵。”
嘉以皂囊上封事。天子见之,曰:“吾久饫卿名,但未知其实尔,我其试哉!”因顾谓侍臣曰:“视嘉容貌如铁,资质刚劲,难以遽用,必槌提顿挫之乃可。”遂以言恐嘉曰:“砧斧在前,鼎镬在后,将以烹子,子视之如何?”嘉勃然吐气,曰:“臣山薮猥士,幸惟陛下采择至此,可以利生,虽粉身碎骨,臣不辞也。”上笑,命以名曹处之,又加枢要之务焉。因诫小黄门监之。有顷,报曰:“嘉之所为,犹若粗疏然。”上曰:“吾知其才,第以独学未经师耳。嘉为之,屑屑就师,顷刻就事,已精熟矣。”
上乃敕御史欧阳高、金紫光禄大夫郑当时、甘泉侯陈平三人与之同事。欧阳疾嘉初进有宠,曰:“吾属且为之下矣。”计欲倾之。会天子御延英促召四人,欧但热中而已,当时以足击嘉,而平亦以口侵陵之。嘉虽见侮,为之起立,颜色不变。欧阳悔曰:“陛下以叶嘉见托,吾辈亦不可忽之也。”因同见帝,阳称嘉美而阴以轻浮讠此之。嘉亦诉于上。上为责欧阳,怜嘉,视其颜色,久之,曰:“叶嘉真清白之士也。其气飘然,若浮云矣。”遂引而宴之。
少选间,上鼓舌欣然,曰:“始吾见嘉未甚好也,久味其言,令人爱之,朕之精魄,不觉洒然而醒。《书》曰:‘启乃心,沃朕心。’嘉之谓也。”于是封嘉钜合侯,位尚书,曰:“尚书,朕喉舌之任也。”由是宠爱日加。朝廷宾客遇会宴享,未始不推于嘉,上日引对,至于再三。
后因侍宴苑中,上饮逾度,嘉辄苦谏。上不悦,曰:“卿司朕喉舌,而以苦辞逆我,余岂堪哉!”遂唾之,命左右仆于地。嘉正色曰:“陛下必欲甘辞利口然后爱耶!臣虽言苦,久则有效。陛下亦尝试之,岂不知乎!”上顾左右曰:“始吾言嘉刚劲难用,今果见矣。”因含容之,然亦以是疏嘉。
嘉既不得志,退去闽中,既而曰:“吾未如之何也,已矣。”上以不见嘉月余,劳于万机,神{艹尔}思困,颇思嘉。因命召至,喜甚,以手抚嘉曰:“吾渴见卿久矣。”遂恩遇如故。上方欲南诛两越,东击朝鲜,北逐匈奴,西伐大宛,以兵革为事。而大司农奏计国用不足,上深患之,以问嘉。嘉为进三策,其一曰:榷天下之利,山海之资,一切籍于县官。行之一年,财用丰赡,上大悦。兵兴有功而还。上利其财,故榷法不罢,管山海之利,自嘉始也。
居一年,嘉告老,上曰:“钜合侯,其忠可谓尽矣。”遂得爵其子。又令郡守择其宗支之良者,每岁贡焉。嘉子二人,长曰搏,有父风,故以袭爵。次子挺,抱黄白之术,比于搏,其志尤淡泊也。尝散其资,拯乡闾之困,人皆德之。故乡人以春伐鼓,大会山中,求之以为常。
赞曰:今叶氏散居天下,皆不喜城邑,惟乐山居。氏于闽中者,盖嘉之苗裔也。天下叶氏虽夥,然风味德馨为世所贵,皆不及闽。闽之居者又多,而郝源之族为甲。嘉以布衣遇天子,爵彻侯,位八座,可谓荣矣。然其正色苦谏,竭力许国,不为身计,盖有以取之。夫先王用于国有节,取于民有制,至于山林川泽之利,一切与民,嘉为策以榷之,虽救一时之急,非先王之举也,君子讥之。或云管山海之利,始于盐铁丞孔仅、桑弘羊之谋也,嘉之策未行于时,至唐赵赞,始举而用之。
【温陶君传】
石中美,字信美,中牟人也。本姓麦氏,既破,随母罗氏去其夫而适石氏,因冒其姓。始中美之生也,其父太卜氏以连山筮之,遇师ⅱⅴ之爻,是谓师之革ⅱⅴ,曰,生乎土,成乎水,而变乎火,坎以?柔之,坤以布之,釜以熟之,口以内之,腹以藏之,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能者乐之以为大腹,不能者伤之以为心病,众所说也,善孰大焉。故因以名字之。
中美幼轻躁?束散,与物不合,得其乡人储子之意,因使从滏水汤先生游。既熟,遂陶而成之。为人白皙而长,温厚柔忍,在诸石中最有名。
储子因秦故,司马错、李斯子由、赵高、阎乐,并荐于秦王,得与圃田蔡甲、肥乡羊?、内黄韩音子俱召见。是时王方省览文书,日昃未食,见之甚喜,曰:“卿等向者安在,何相见之晚也。未见君子,?如调饥。卿等之谓也。”由是皆得进见,充上心腹。赐爵土,更上食,典御旦夕召对,所献纳时或粗疏,上未尝不尽善也。秦王以??ぢ事出文信侯而迁太后,怒恚,数日不食。中美赐爵彻侯,食温、定陶二县,号温陶君。
中美既被任用,凡有造作,自丞相以下莫不是之。其为人柔和,有以塞谗人之口故也。
他日秦王坐朝,日旰,意有所思,亟召中美,将虚以纳之。中美不熟计以进,其说颇刚鲠,志不快之者累日。有博士单轸说上曰:“为其所伤矣,宜有以下之,即无患。”因进其弟子已升、元华于上,上意稍平,然自是遂疏中美,不得为尚食矣。中美曰:“吾为尚食,日夕自谓不素餐兮者,今吾与羊生辈皆不得进,纵复有用者,将诛辱乎?昔也得充心腹,而今也遽不信,是有不善我之心,虽使时或思我,彼将不尽矣。”遂称疾,以侯就第。
其后子孙生郡郭者,散居四方,自号浑氏、扈氏、索氏、石氏,为四族云。
卷四十 ◎论十二首【省试刑赏忠厚之至论】
论曰: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际,何其爱民之深,忧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长者之道也。有一善,从而赏之,又从而咏歌嗟叹之,所以乐其始而勉其终。有一不善,从而罚之,又从而哀矜惩创之,所以弃其旧而开其新。故其吁俞之声,欢休惨戚,见于虞、夏、商、周之书。成、康既没,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犹命其臣吕侯,而告之以祥刑。其言忧而不伤,威而不怒,慈爱而能断,恻然有哀怜无辜之心,故孔子犹有取焉。《传》曰:“赏疑从与,所以广恩也。罚疑从去,所以慎刑也。”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四岳曰“鲧可用”,尧曰“不可,鲧方命圮族”,既而曰“试之”。何尧之不听皋陶之杀人,而从四岳之用鲧也?然则圣人之意,盖亦可见矣。《书》曰:“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呜呼,尽之矣。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过乎仁,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故仁可过也,义不可过也。古者赏不以爵禄,刑不以刀锯。赏以爵禄,是赏之道,行于爵禄之所加,而不行于爵禄之所不加也。刑之以刀锯,是刑之威,施于刀锯之所及,而不施于刀锯之所不及也。先王知天下之善不胜赏,而爵禄不足以劝也,知天下之恶不胜刑,而刀锯不足以裁也,是故疑则举而归之于仁,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诗》曰:“君子如祉,乱庶遄已。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夫君子之已乱,岂有异术哉?时其喜怒,而无失乎仁而已矣。《春秋》之义,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因其褒贬之义以制赏罚,亦忠厚之至也。谨论。
【御试重巽申命论】
论曰:昔圣人之始画卦也,皆有以配乎物者也。巽之配于风者,以其发而有所动也。配于木者,以其仁且顺也。夫发而有所动者,不仁则不可以久,不顺则不可以行,故发而仁,动而顺,而巽之道备矣。圣人以为不重,则不可以变,故因而重之,使之动而能变,变而不穷,故曰“重巽以申命”。言天子之号令如此而后可也。
天地之化育,有可以指而言者,有不可以求而得者。今夫日,皆知其所以为暖;雨,皆知其所以为润;雷霆,皆知其所以为震;雪霜,皆知其所以为杀。至於风,悠然布于天地之间,来不知其所自,去不知其所入,嘘而炎,吹而冷,大而鼓乎大山乔岳之上,细而入乎窍空?屋之下,发达万物,而天下不以为德,摧败草木,而天下不以为怒,故曰天地之化育,有不可求而得者。此圣人之所法,以令天下之术也。
圣人在上,天下之民,各得其职。士者皆曰“吾学而仕”,农者皆曰“吾耕而食”,工者皆曰“吾作而用”,贾者皆曰“吾负而贩”,不知圣人之制命令以鼓舞、通变其道,而使之安乎此也。圣人之在上也,天下可由而不可知,可言而不可议,盖得乎巽之道也。易者,圣人之动,而卦者,动之时也。《蛊》之彖曰:“先甲三日,后甲三日。”而《巽》之九五亦曰:“先庚三日,后庚三日。”而说者谓甲庚皆所以申命,而先后者,慎之至也。圣人悯斯民之愚,而不忍使之遽陷于罪戾也,故先三日而令之,后三日而申之,不从而后诛,盖其用心之慎也。以至神之化令天下,使天下不测其端;以至详之法晓天下,使天下明知其所避。天下不测其端,而明知其所避,故靡然相率而不敢议也。上令而下不议,下从而上不诛,顺之至也。故重巽之道,上下顺也。谨论。
【学士院试孔子从先进论】
论曰:君子之欲有为于天下,莫重乎其始进也。始进以正,犹且以不正继之,况以不正进者乎!古之人有欲以其君王者也,有欲以其君霸者也,有欲强其国者也,是三者其志不同,故其术有浅深,而其成功有巨细。虽其终身之所为,不可逆知,而其大节必见于其始进之日。何者?其中素定也。未有进以强国而能霸者也,未有进以霸而能王者也。
伊尹之耕于有莘之野也,其心固曰使吾君为尧舜之君,而吾民为尧舜之民也。以伊尹为以滋味说汤者,此战国之策士,以己度伊尹也,君子疾之。管仲见桓公于累囚之中,其所言者,固欲合诸侯攘夷狄也。管仲度桓公足以霸,度其身足以为霸者之佐,是故上无侈说,下无卑论。古之人其自知明也如此。
商鞅之见孝公也,三说而后合。甚矣,鞅之怀诈挟术以欺其君也。彼岂不自知其不足以帝且王哉?顾其刑名惨刻之学,恐孝公之不能从,是故设为高论以?之。君既不能是矣,则举其国惟吾之所欲为。不然,岂其负帝王之略,而每见辄变以徇人乎?商鞅之不终于秦也,是其进之不正也。
圣人则不然,其志愈大,故其道愈高,其道愈高,故其合愈难。圣人视天下之不治,如赤子之在水火也。其欲得君以行道,可谓急矣。然未尝以难合之故而少贬焉者,知其始于少贬,而其渐必至陵迟而大坏也。故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孔子之世,其诸侯卿大夫,视先王之礼乐,犹方圆冰炭之不相入也。进而先之以礼乐,其不合必矣。是人也,以道言之则圣人,以世言之则野人也。若夫君子之急于有功者则不然,其未合也,先之以世俗之所好,而其既合也,则继以先王之礼乐。其心则然,然其进不正,未有能继以正者也。故孔子不从。而孟子亦曰:“枉尺直寻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则枉寻直尺而利,亦可为欤?”君子之得其君也,既度其君,又度其身。君能之而我不能,不敢进也;我能之而君不能,不可为也。不敢进而进,是易其君;不可为而为,是轻其身。是二人者,皆有罪焉。
故君子之始进也,曰:“君苟用我矣,我且为是,君曰能之,则安受而不辞,君曰不能,天下其独无人乎!”至于人君亦然,将用是人也,则告之以己所欲为,要其能否而责成焉。其曰“姑用之而试观之者”,皆过也。后之君子,其进也无所不至,惟恐其不合也,曰:“我将权以济道。”既而道卒不行焉,则曰:“吾君不足以尽我也。”始不正其身,终以谤其君。是人也,自以为君子,而孟子所谓贼其君者也。谨论。
【学士院试春秋定天下之邪正论】
论曰:为《谷梁》者曰:“成天下之事业,定天下之邪正,莫善于《春秋》。”请因其说而极言之。夫《春秋》者,礼之见于事业者也。孔子论三代之盛,必归于礼之大成,而其衰,必本于礼之渐废。群臣、父子、上下,莫不由礼而定其位。至以为有礼则生,无礼则死。故孔子自少至老,未尝一日不学礼而不治其他。以之出入周旋,乱臣强君莫能加焉。知天下莫之能用也,退而治其纪纲条目,以遗后世之君子。则又以为不得亲见于行事,有其具而无其施设措置之方,于是因鲁史记为《春秋》,一断于礼。凡《春秋》之所褒者,礼之所与也,其所贬者,礼之所否也。《记》曰:“礼者,所以别嫌、明疑、定犹豫也。而《春秋》一取断焉。故凡天下之邪正,君子之所疑而不能决者,皆至于《春秋》而定。非定于《春秋》,定于礼也。故太史公曰:“《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为人君父而不知《春秋》者,前有谗而不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子而不知《春秋》者,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夫礼义之失,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其意皆以善为之,而不知其义,是以被之空言而不敢辞。”
夫邪正之不同也,不啻若黑白。使天下凡为君子者皆如颜渊,凡为小人者皆如桀跖,虽微《春秋》,天下其孰疑之?天下之所疑者,邪正之间也。其情则邪,而其迹若正者有之矣。其情以为正,而不知其义以陷于邪者有之矣。此《春秋》之所以丁宁反覆于其间也。
宋襄公,疑于仁者也。晋荀息,疑于忠者也。襄公不修德,而疲弊其民以求诸侯,此其心岂汤武之心也哉?独至于战,则曰“不禽二毛,不鼓不成列”。非有仁者之素,而欲一旦窃取其名以欺后世,苟《春秋》不为正之,则世之为仁者,相率而为伪也。故其书曰:“冬十一月乙巳朔,宋公及楚人战于泓,宋师败绩。”《春秋》之书战,未有若此其详也。君子以为其败固宜,而无有隐讳不忍之辞焉。荀息之事君也,君存不能正其违,没又成其邪志而死焉。荀息而为忠,则凡忠于盗贼、死于私昵者皆忠也,而可乎?故其书曰:“及其大夫荀息。”不然,则荀息、孔父之徒也,而可名哉!谨论。
【儒者可与守成论】
圣人之于天下也,无意于取也。譬之江海,百谷赴焉;譬之麟凤,鸟兽萃焉。虽欲辞之,岂可得哉?禹治洪水,排万世之患,使沟壑之地,疏为桑麻,鱼鳖之民,化为衣冠。契为司徒,而五教行,弃为后稷,而蒸民粒,世济其德。至于汤武拯涂炭之民,而置之于仁寿之域,故天下相率而朝之。此三圣人者,盖推之而不可去,逃之而不能免者也。于是益修其政,明其教,因其民不易其俗。以是得之,以是守之,传数十世,而民不叛。岂有二道哉?
周室既衰,诸侯并起力征争夺者,天下皆是也。德既无以相过,则智胜而已矣;智既无以相倾,则力夺而已矣。至秦之乱,则天下荡然,无复知有仁义矣。汉高帝以三尺剑,起布衣,五年而并天下。虽稍辅以仁义,然所用之人,常先于智勇,所行之策,常主于权谋。是以战必胜,攻必取。天下既平,思所以享其成功,而安于无事,以为子孙无穷之计,而武夫谋臣,举非其人,莫与为者。故陆贾讥之曰:“陛下以马上得之,岂可以马上治之!”叔孙通亦曰:“儒者难以进取,可与守成。”于是酌古今之宜与礼乐之中,取其简而易知,近而易行者,以为朝觐会同冠昏丧祭一代之法。虽足以传数百年,上下相安,然终不若三代圣人取守一道源深而流长也。
夫武夫谋臣,譬之药石,可以伐病,而不可以养生。儒者譬之五谷,可以养生,而不可以伐病。宋襄公争诸侯,不禽二毛,不鼓不成列,以败于泓,身夷而国蹙。此以五谷伐病者也。秦始皇焚诗书,杀豪杰,东城临洮,北筑辽水,民不得休息,传之二世,宗庙芜灭。此以药石养生者也。善夫,贾生之论曰:“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夫世俗不察,直以攻守为二道。故具论三代以来所以取守之术,使知文武禹汤之威德,亦儒者之极功。而陆贾、叔孙通之流,盖儒术之粗也。
【物不可以苟合论】
论曰:昔者圣人之将欲有为也,其始必先有所甚难,而其终也至于久远而不废。其成之也难,故其败之也不易。其得之也重,故其失之也不轻。其合之也迟,故其散之也不速。夫圣人之所为详于其始者,非为其始之不足以成,而忧其终之易败也。非为其始之不足以得,而忧其终之易失也。非为其始之不足以合,而忧其终之易散也。天下之事,如是足以成矣,如是足以得矣,如是足以合矣,而必曰未也,又从而节文之,绸缪委曲而为之表饰,是以至于今不废。及其后世,求速成之功,而倦于迟久,故其欲成也止于其足以成,欲得也止于其足以得,欲合也止于其足以合。而其甚者,又不能待其足。其始不详,其终将不胜弊。呜呼,此天下治乱、享国长短之所从出欤?圣人之始制为君臣、父子、夫妇、朋友也,坐而治政,奔走而执事,此足以为君臣矣。圣人惧其相易而至于相陵也,于是为之车服采章以别之,朝觐位著以严之。名非不相闻也,而见必以赞。心非不相信也,而出入必以籍。此所以久而不相易也。杖屦以为安,饮食以为养,此足以为父子矣。圣人惧其相亵而至于相怨也,于是制为朝夕问省之礼,左右佩服之饰。族居之为欢,而异宫以为别。合食之为乐,而异膳以为尊。此所以久而不相亵也。生以居于室,死以葬于野,此足以为夫妇矣。圣人惧其相狎而至于相离也,于是先之以币帛,重之以媒妁。不告于庙,而终身以为妾。昼居于内,而君子问其疾。此所以久而不相狎也。安居以为党,急难以相救,此足以为朋友矣。圣人惧其相渎而至于相侮也,于是戒其群居嬉游之乐,而严其射享饮食之节。足非不能行也,而待摈相之诏礼。口非不能言也,而待绍介之传命。此所以久而不相渎也。
天下之祸,莫大于苟可以为而止。夫苟可以为而止,则君臣之相陵,父子之相怨,夫妇之相离,朋友之相侮久矣。圣人忧焉,是故多为之饰。《易》曰:“藉用白茅,无咎。苟错诸地而可矣,藉之用茅,何咎之有。”此古之圣人所以长有天下,而后世之所谓迂阔也。又曰:“嗑者,合也。物不可以苟合,故受之以贲。”尽矣。
【王者不治夷狄论】
论曰:夷狄不可以中国之治治也。譬若禽兽然,求其大治,必至于大乱。先王知其然,是故以不治治之。治之以不治者,乃所以深治之也。《春秋》书“公会戎于潜”。何休曰:“王者不治夷狄。录戎来者不拒,去者不追也。”夫天下之至严,而用法之至详者,莫过于《春秋》。
凡《春秋》之书公、书侯,书字、书名,其君得为诸侯,其臣得为大夫者,举皆齐、晋也。不然,则齐、晋之与国也。其书州、书国、书氏、书人,其君不得为诸侯,其臣不得为大夫者,举皆秦、楚也。不然,则秦、楚之与国也。夫齐、晋之君所以治其国家拥卫天子而爱养百姓者,岂能尽如古法哉,盖亦出于诈力,而参之以仁义,是亦未能纯为中国也。秦、楚者,亦非独贪冒无耻肆行而不顾也,盖亦有秉道行义之君焉。是秦、楚亦未至于纯为夷狄也。齐、晋之君不能纯为中国,而《春秋》之所予者常向焉,有善则汲汲而书之,惟恐其不得闻于后世;有过则多方而开赦之,惟恐其不得为君子。秦、楚之君,未至于纯为夷狄,而《春秋》之所不予者常在焉,有善则累而后进,有恶则略而不录,以为不足录也。是非独私于齐、晋,而偏疾于秦、楚也。以见中国之不可以一日背,而夷狄之不可以一日向也。其不纯者,足以寄其褒贬,则其纯者可知矣。故曰:天下之至严,而用法之至详者,莫如《春秋》。
夫戎者,岂特如秦、楚之流入于戎狄而已哉!然而《春秋》书之曰“公会戎于潜”,公无所贬而戎为可会,是独何欤?夫戎之不能以会礼会公亦明矣,此学者之所以深疑而求其说也。故曰:王者不治夷狄,录戎来者不拒,去者不追也。
夫以戎之不可以化诲怀服也,彼其不悍然执兵,以与我从事于边鄙,则已幸矣,又况乎知有所谓会者,而欲行之,是岂不足以深嘉其意乎?不然,将深责其礼,彼将有所不堪,而发其愤怒,则其祸大矣。仲尼深忧之,故因其来而书之以“会”,曰,若是足矣。是将以不治深治之也。由是观之,《春秋》之疾戎狄者,非疾纯戎狄者,疾夫以中国而流入于戎狄者也。谨论。
【刘恺丁鸿孰贤论】
论曰:君子之为善,非特以适己自便而已。其取于人也,必度其人之可以与我也。其予人也,必度其人之可以受于我也。我可以取之,而其人不可以与我,君子不取。我可以予之,而其人不可受,君子不予。既为己虑之,又为人谋之,取之必可予,予之必可受。若己为君子,而使人为小人,是亦去小人无几耳。
东汉刘恺让其弟荆而诏听之。丁鸿亦以阳狂让其弟,而其友人鲍骏责之以义,鸿乃就封。其始,自以为义而行之,其终也,知其不义而复之。以其能复之,知其始之所行非诈也,此范氏之所以贤鸿而下恺也。其论称太伯、伯夷未始有其让也。故太伯称至德,伯夷称贤人。及后世徇其名而昧其致,于是诡激之行兴矣。若刘恺之徒让其弟,使弟受非服,而己受其名,不已过乎?丁鸿之心,主于忠爱,何其终悟而从义也。范氏之所贤者,固已得之矣,而其未尽者,请得毕其说。
夫先王之制,立长所以明宗,明宗所以防乱,非有意私其长而沮其少也。天子与诸侯皆有太祖,其有天下、有一国,皆受之太祖,而非己之所得专有也。天子不敢以其太祖之天下与人,诸侯不敢以其太祖之国与人,天下之通义也。夫刘恺、丁鸿之国,不知二子所自致耶,将亦受之其先祖耶?受之其先祖,而传之于所不当立之人,虽其弟之亲,与涂人均耳。夫吴太伯、伯夷,非所以为法也,太伯将以成周之王业,而伯夷将以训天下之让,而为是诡时特异之行,皆非所以为法也。今刘恺举国而让其弟,非独使弟受非服之为过也,将以坏先王防乱之法,轻其先祖之国,而独为是非常之行,考之以礼,绳之以法,而恺之罪大矣。
然汉世士大夫多以此为名者,安、顺、桓、灵之世,士皆反道矫情,以盗一时之名。盖其弊始于西汉之世。韦玄成以侯让其兄,而为世主所贤,天下高之,故渐以成俗。履常而蹈易者,世以为无能而摈之。则丁鸿之复于中道,尤可以深嘉而屡叹也。谨论。
【礼义信足以成德论】
论曰: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愈大则身愈逸而责愈重,愈小则身愈劳而责愈轻。綦大而至天子,綦小而至农夫,各有其分,不可乱也。责重者不可以不逸,不逸,则无以任天下之重。责轻者不可以不劳,不劳,则无以逸夫责重者。二者譬如心之思虑于内,而手足之动作步趋于外也。是故不耕而食,不蚕而衣,君子不以为愧者,所职大也。自尧舜以来,未之有改。
后世学衰而道弛,诸子之智,不足以见其大,而窃见其小者之一偏,以为有国者,皆当恶衣粝食,与农夫并耕而治,一人之身,而自为百工。盖孔子之时则有是说矣。夫樊迟亲受业于圣人,而犹惑于是说,是以区区焉欲学稼于孔子。孔子知是说之将蔓延于天下也,故极言其大,而深折其词。以为:“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安用稼?”而解者以为礼义与信足以成德。
夫樊迟之所为汲汲于学稼者,何也?是非以谷食不足,而民有苟且之心以慢其上为忧乎?是非以人君独享其安荣而使民劳若独贤为忧乎?是非以人君不身亲之则空言不足劝课百姓为忧乎?是三忧者,皆世俗之私忧过计也。
君子以礼治天下之分,使尊者习为尊,卑者安为卑,则夫民之慢上者,非所忧也。君子以义处天下之宜,使禄之一国者,不自以为多,抱关击柝者,不自以为寡,则夫民之劳苦独贤者,又非所忧也。君子以信一天下之惑,使作于中者,必形于外,循其名者,必得其实,则夫空言不足以劝课者,又非所忧也。此三者足以成德矣。故曰三忧者,皆世俗之私忧过计也。谨论。
【形势不如德论】
论曰:《传》有之:“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此言形势之不如德也。而吴起亦云:“在德不在险。”太史公以为形势虽强,要以仁义为本。儒者之言兵,未尝不以藉其口矣。请拾其遗说而备论之。
凡形势之说有二,有以人为形势者,三代之封诸侯是也。天子之所以系于天下者,至微且危也。欢然而合,合而不去,则为君臣,其善可得而赏,其恶可得而罚,其谷米可得而食,其功力可得而役使。当此之时,君臣之势甚固。及其一旦溃然而去,去而不返,则为寇仇。强者起而见攻,智者起而见谋,彷徨四顾,而不知其所恃。当是时,君臣之势甚危。先王知其固之不足恃,而危之不可以忽也,故大封诸侯,错置亲贤,以示天下形势。刘颂所谓“善为国者,任势而不任人。郡县之察,小政理而大势危;诸侯为邦,近多违而远虑固”。此以人为形势者也。然周之衰也,诸侯肆行而莫之禁,自平王以下,其去亡无几也,是则德衰而人之形势不足以救也。
以地为形势者,秦、汉之建都是也。秦之取天下,非天下心服而臣之也。较之以富,搏之以力,而犹不服,又以诈囚其君,虏其将,然后仅得之。今之臣服而朝贡,皆昔之暴骨于原野之子孙也。则吾安得泰然而长有之!汉之取天下,虽不若秦之暴,然要皆不本于仁义也。当此之时,不大封诸侯,则无以答功臣之望,诸侯大而京师不安,则其势不得不以关中之固而临之,此虽尧、舜、汤、武,亦不能使其德一日而信于天下,荀卿所谓合其参者。此以地为形势者也。然及其衰也,皆以大臣专命,危自内起,而关中之形势,曾不及施,此亦德衰而地之形势不能救也。
夫三代、秦、汉之君,虑其后世而为之备患者,不可谓不至矣,然至其亡也,常出于其所不虑。此岂形势不如德之明效欤?《易》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人存则德存,德存则无诸侯而安、无障塞而固矣。谨论。
【礼以养人为本论】
论曰:三代之衰,至于今且数千岁,豪杰有意之主,博学多识之臣,不可以胜数矣,然而礼废乐坠,则相与咨嗟发愤而卒于无成者,何也?是非其才之不逮,学之不至,过于论之太详,畏之太甚也?夫礼之初,始诸人情,因其所安者,而为之节文,凡人情之所安而有节者,举皆礼也,则是礼未始有定论也。然而不可以出于人情之所不安,则亦未始无定论也。执其无定以为定论,则途之人皆可以为礼。
今儒者之论则不然,以为礼者,圣人之所独尊,而天下之事最难成者也。牵于繁文,而拘于小说,有毫毛之差,则终身以为不可。论明堂者,惑于《考工》、《吕令》之说;议郊庙者,泥于郑氏、王肃之学。纷纷交错者,累岁而不决。或因而遂罢,未尝有一人果断而决行之。此皆论之太详而畏之太甚之过也。
夫礼之大意,存乎明天下之分,严君臣、笃父子、形孝弟而显仁义也。今不幸去圣人远,有如毫毛不合于三代之法,固未害其为明天下之分也,所以严君臣、笃父子、形孝弟而显仁义者犹在也。今使礼废而不修,则君臣不严,父子不笃,孝弟不形,义不显,反不足重乎?
昔者西汉之书,始于仲舒,而至于刘向,悼礼乐之不兴,故其言曰:“礼以养人为本。如有过差,是过而养人也。刑罚之过,或至杀伤。今吏议法,笔则笔,削则削,而至礼乐则不敢。是敢于杀人,而不敢于养人也。”而范晔以为“乐非夔、襄而新音代作,律谢皋、苏而法令亟易”。而至于礼,独何难欤?
夫法者,末也。又加以惨毒繁难,而天下常以为急。礼者,本也。又加以和平简易,而天下常以为缓。如此而不治,则又从而尤之曰,是法未至也,则因而急之。甚矣,人之惑也。平居治气养生,宣故而纳新,其行之甚易,其过也无大患,然皆难之而不为。悍药毒石,以搏去其疾,则皆为之。此天下之公患也。呜呼,王者得斯说而通之,礼乐之兴,庶乎有日矣。谨论。
【既醉备五福论】
论曰:君子之所以大过人者,非以其智能知之,强能行之也。以其功兴而民劳,与之同劳,功成而民乐,与之同乐,如是而已矣。富贵安逸者,天下之所同好也,然而君子独享焉。享之而安,天下以为当然者,何也?天下知其所以富贵安逸者,凡以庇覆我也。贫贱劳苦者,天下之所同恶也,而小人独居焉。居之而安,天下以为当然者,何也?天下知其所以贫贱劳苦者,凡以生全我也。夫然,故独享天下之大利而不忧,使天下为己劳苦而不怍,耳听天下之备声,目视天下之备色,而民犹以为未也,相与祷祠而祈祝曰:使吾君长有吾国也。又相与咏歌而称颂之,被于金石,溢于竹帛,使其万世而不忘也。
呜呼!彼君子者,独何修而得此于民哉?岂非始之以至诚,中之以不欲速,而终之以不懈欤?视民如视其身,待其至愚者如其至贤者,是谓至诚。至诚无近效,要在于自信而不惑,是谓不欲速。不欲速则能久,久则功成,功成则易懈,君子济之以恭,是谓不懈。行此三者,所以得之于民也。三代之盛,不能加毫末于此矣。
《既醉》者,成王之诗也。其序曰:《既醉》,太平也,醉酒饱德,人有士君子之行焉。而说者以为是诗也,实具五福。其诗曰“君子万年”,寿也;“介尔景福”,富也;“室家之?”,康宁也;“高明有融”,攸好德也;“高朗令终”,考终命也。凡言此者,非美其有是五福也,美其全享是福,兼有是乐,而天下安之,以为当然也。
夫诗者,不可以言语求而得,必将深观其意焉。故其讥刺是人也,不言其所为之恶,而言其爵位之尊、车服之美而民疾之,以见其不堪也。“君子偕老,副笄六珈”、“赫赫师尹,民具尔瞻”是也。其颂美是人也,不言其所为之善,而言其冠佩之华、容貌之盛而民安之,以见其无愧也。“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服其命服,朱芾斯皇”是也。故《既醉》者,非徒享是五福而已,必将有以致之。不然,民将ツツ焉疾视而不能平,又安能独乐乎?是以孟子言王道不言其他,而独言民之闻其作乐见其田猎而欣欣者,此可谓知本矣。谨论。
杨明娜饰演练辟邪 近日,由梁胜权、黄俊文执导,佟梦实、王秀竹、杨明娜等主演的古装玄幻剧《玄门大师》已上线播出。实力派演员杨明娜在剧中饰演了五岳仙盟副盟主练辟邪,是一个冷艳霸气的毒舌师傅,也是一个耗尽心力,并救下了所有人的武林高手。该角色一出场,网友就被杨明娜强大的气场所震慑,并且直呼:不敢跟练辟邪B...
2 小龙女女星,李小龙女友她眼波传情,温柔可人, 还是颇具英气的美丽女子。她是传说中李小龙的女友之一,他们自幼相识,也是与李小龙合作最多的女演员,是李小龙的“银幕情侣”。如今,李小龙已经去世四十三年,而如今的她已经六十四岁,而却一直都没有结婚。文/优影视苗可秀,1952年出生于中国香港,祖籍广东,演员、主持人。1970年,1...
3 大侠霍元甲电视剧人物人员演员表赵文卓,大大侠霍元甲赵文卓电视剧近日由赵文卓领衔主演,毛林林、寇家瑞、贾宏伟、许政国等主演的中华武术正剧《大侠霍元甲》已与7月28日在央视播出。由爱奇艺、完美世界影视及完美建信联合出品,郭靖宇担任总监制及编剧,李莅樱担任总制片人,柏杉、刘方导演的45集热血传奇电视剧。 《大侠霍元甲》讲述“戊戌变法”失败后九州苍凉,武术宗师霍元甲如...
4 哈利波特秃头是谁,哈利波特演员变丑当年的《哈利波特》究竟有多火?第一部小说出版后,据新闻报道,首版精装图书五百本迅速脱销。在短短几个月内,销量便超过了15万本。随后,由小说改编而成的第一部电影《哈利波特与魔法石》于2002年大陆上映,相信这是许多人的青春回忆。岁月如歌,《哈利波特》系列小说完结至今已经有13年了,系列电影也近9年了。...
5 思美人里的张仪爱谁,思美人张仪和屈原《思美人》中的张仪可以说是为了家国天下不惜牺牲一个女人一生的幸福,而且这个女人还爱着张仪。男人总是利用女人的爱来捆绑住女人的心从而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张仪的雄心壮志、野心勃勃要靠一个女人得到吗?难道他除了把田姬献给楚王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当然不是,他决定把田姬送给楚王,只是因为田姬对他忠心耿耿,他利用...
6 白鹿吴谨言比身高,许凯和白鹿身高许凯是在去年的时候,火起来的一个男星,当初许凯的一出现也是震惊了很多的网友,心想这世间竟然还有如此的美男子,被他给迷的神魂颠倒了起来,如今许凯出道也是有了一段的时间,有了很很多的作品,在里面的他都是有和很多美女合作,当两大女主角碰在一起之后会怎么样呢?吴谨言是许凯的当初走红的电视剧里面女主,当初在《...
7 马向阳中刘玉龙扮演者“不良青年”一直是影视剧中一个特殊存在群体,他们通常不务正业游走街头,持棒呼棍游手好闲,是影视剧作品中常见的反面形象,尤其在非主角视角的作品中,这些“古惑仔”似乎更被统一化地打上了“强霸”“没头脑”和“空有一身蛮力”的标签,愈加模式化的脸谱让角色塑造更难出彩,对演员也更是一种考验。这时候,谁能在人物...
8 五号特工组冈本扮演者更多热门阅读:冈本和坚果手机、小米和初音未来,手机跨界营销你还有什么没听过苹果被泄密,信息安全再敲警钟,这些手机厂商泄密门你知道多少?乐视手机奄奄一息,但你知道“梦想窒息”手机曾经有多么努力吗如果你看过周星驰的电影,可能会记得其中那个达文西发明的并没有什么用的手电筒:有光时一定亮、没光时一定灭。很多...
9 丁小岱扮演者是混血嘛由当红实力派演员张翰担任总制片人并携手阚清子、雅玫、郭子千、刘长德、徐阁等人主演的都市励志情感大戏《如若巴黎不快乐》正在芒果TV独家热播中,目前该剧播放量已逼近七亿。昨晚的剧情中,郭子千饰演的何喜嘉正式登场。作为洁白(雅玫饰)的妹妹,她对外隐瞒身份成为阮曼君(阚清子饰)的助理,实时监听佟画夫妇的动向...
10 程雨柔的扮演者星娱CP,现实中你的恋爱是哪一对呢?副标题:《逆袭之星途璀璨》情侣CP,你粉哪一对?最近奇剧频出,《双世宠妃》、《我的前半生》......当然,前段时间一直粉的由橙光游戏改变的影视剧《逆袭之星途璀璨》剧情引人入胜。由兴格传媒、企鹅影视共同出品,普提查 克瑟辛(Push)、宋轶、彦希、种丹妮、韩雪、胡...
杨明娜饰演练辟邪 近日,由梁胜权、黄俊文执导,佟梦实、王秀竹、杨明娜等主演的古装玄幻剧《玄门大师》已上线播出。实力派演员杨明娜在剧中饰演了五岳仙盟副盟主练辟邪,是一个冷艳霸气的毒舌师傅,也是一个耗尽心力,并救下了所有人的武林高手。该角色一出场,网友就被杨明娜强大的气场所震慑,并且直呼:不敢跟练辟邪B...
2 小龙女女星,李小龙女友她眼波传情,温柔可人, 还是颇具英气的美丽女子。她是传说中李小龙的女友之一,他们自幼相识,也是与李小龙合作最多的女演员,是李小龙的“银幕情侣”。如今,李小龙已经去世四十三年,而如今的她已经六十四岁,而却一直都没有结婚。文/优影视苗可秀,1952年出生于中国香港,祖籍广东,演员、主持人。1970年,1...
3 大侠霍元甲电视剧人物人员演员表赵文卓,大大侠霍元甲赵文卓电视剧近日由赵文卓领衔主演,毛林林、寇家瑞、贾宏伟、许政国等主演的中华武术正剧《大侠霍元甲》已与7月28日在央视播出。由爱奇艺、完美世界影视及完美建信联合出品,郭靖宇担任总监制及编剧,李莅樱担任总制片人,柏杉、刘方导演的45集热血传奇电视剧。 《大侠霍元甲》讲述“戊戌变法”失败后九州苍凉,武术宗师霍元甲如...
4 哈利波特秃头是谁,哈利波特演员变丑当年的《哈利波特》究竟有多火?第一部小说出版后,据新闻报道,首版精装图书五百本迅速脱销。在短短几个月内,销量便超过了15万本。随后,由小说改编而成的第一部电影《哈利波特与魔法石》于2002年大陆上映,相信这是许多人的青春回忆。岁月如歌,《哈利波特》系列小说完结至今已经有13年了,系列电影也近9年了。...
5 思美人里的张仪爱谁,思美人张仪和屈原《思美人》中的张仪可以说是为了家国天下不惜牺牲一个女人一生的幸福,而且这个女人还爱着张仪。男人总是利用女人的爱来捆绑住女人的心从而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张仪的雄心壮志、野心勃勃要靠一个女人得到吗?难道他除了把田姬献给楚王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当然不是,他决定把田姬送给楚王,只是因为田姬对他忠心耿耿,他利用...
6 白鹿吴谨言比身高,许凯和白鹿身高许凯是在去年的时候,火起来的一个男星,当初许凯的一出现也是震惊了很多的网友,心想这世间竟然还有如此的美男子,被他给迷的神魂颠倒了起来,如今许凯出道也是有了一段的时间,有了很很多的作品,在里面的他都是有和很多美女合作,当两大女主角碰在一起之后会怎么样呢?吴谨言是许凯的当初走红的电视剧里面女主,当初在《...
7 马向阳中刘玉龙扮演者“不良青年”一直是影视剧中一个特殊存在群体,他们通常不务正业游走街头,持棒呼棍游手好闲,是影视剧作品中常见的反面形象,尤其在非主角视角的作品中,这些“古惑仔”似乎更被统一化地打上了“强霸”“没头脑”和“空有一身蛮力”的标签,愈加模式化的脸谱让角色塑造更难出彩,对演员也更是一种考验。这时候,谁能在人物...
8 五号特工组冈本扮演者更多热门阅读:冈本和坚果手机、小米和初音未来,手机跨界营销你还有什么没听过苹果被泄密,信息安全再敲警钟,这些手机厂商泄密门你知道多少?乐视手机奄奄一息,但你知道“梦想窒息”手机曾经有多么努力吗如果你看过周星驰的电影,可能会记得其中那个达文西发明的并没有什么用的手电筒:有光时一定亮、没光时一定灭。很多...
9 丁小岱扮演者是混血嘛由当红实力派演员张翰担任总制片人并携手阚清子、雅玫、郭子千、刘长德、徐阁等人主演的都市励志情感大戏《如若巴黎不快乐》正在芒果TV独家热播中,目前该剧播放量已逼近七亿。昨晚的剧情中,郭子千饰演的何喜嘉正式登场。作为洁白(雅玫饰)的妹妹,她对外隐瞒身份成为阮曼君(阚清子饰)的助理,实时监听佟画夫妇的动向...
10 程雨柔的扮演者星娱CP,现实中你的恋爱是哪一对呢?副标题:《逆袭之星途璀璨》情侣CP,你粉哪一对?最近奇剧频出,《双世宠妃》、《我的前半生》......当然,前段时间一直粉的由橙光游戏改变的影视剧《逆袭之星途璀璨》剧情引人入胜。由兴格传媒、企鹅影视共同出品,普提查 克瑟辛(Push)、宋轶、彦希、种丹妮、韩雪、胡...
关于新趣头条 | 联系方式 | 发展历程 | 新趣头条帮助 | 广告联系 | 网站地图
备案号:粤ICP备8888888号-2 技术支持:娱乐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