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深圳这些年,深圳23岁

（笙华说明：本文含“初到深圳的日子”第一部分，之前看过的朋友，请直接拉下去，从第三小标题“可怕的宿舍”开始看起。多谢您～笙华抱拳行礼了！）

我在深圳23年了。

23年，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也长成了美丽窈窕的少女、青春挺拔的青年；23年前，我初踏入深圳，23年后，我变成了什么样子呢？

——以一支将秃的笔，记录我逝去的青葱岁月，记录我在深圳渡过的日子。

（一）初到深圳

每逢年关将至，中华大地南来北往的列车上，南下的车基本是空的，北上的车挤满了归家的人。我是逆流而行的一个，1997年1月，我来到深圳。

我最好的朋友（前）去火车站送我留影

下了车，给妹妹打电话。

那年头打电话不像现在这样方便，我每次的电话是打到妹妹所住的集体宿舍楼下不远处的一个小卖铺，小卖铺的老板再跑到楼下，大叫：*栋205的阿华，电话——！”

听到叫喊的妹妹哪怕是在睡觉，也会一个翻身起来、拖上拖鞋，以稍逊于博特尔的速度冲到楼下，接起电话，据我统计，一般用时30秒左右；比较背的时候，电话打过去，叫喊等待了半天，小卖铺老板娘说：“她不在……”。

那时长途近两块钱一分钟，我会白花10块钱。

当然这一次知道我这几天会到，妹妹不会不在。她在电话里以一种资深前辈的口吻大声指挥：“姐，不要到处走，就在原地等我！”

我付了火车站小卖铺的老板一块钱（当年深圳小卖铺出租公用电话是一大特色，如今鲜见了。）。

这一块钱还有个小故事，出发前，我的一个曾到深圳体验一把的好友就告诉我，多换点一块的零钱，方便打电话，不然人家电话收费会多收钱，我很老实地在出发前准备了许多一块的零钱。

此时付完钱，我又很老实地听从妹妹嘱咐，在小店附近的台阶上坐了下来，随身带的两个行李包分放身体两侧，一手挽住一个，等待。

暮色刚降时，我还坐在那里发呆，妹妹一声：“姐——”把我叫醒。

“你怎么穿这么多？”这是妹和我说的第一句话。

其实大冬天的，我穿得实在不算多，一件打底秋衣、一件毛衣、一件厚风衣外套而已，但在晴日的深圳，纵是冬天，也是多得过分了，比如来接我的妹妹，只穿了件衬衣，披了件薄外套而已。

妹一把把我拽起来，有个长得秀气的小伙子也过来拎包，妹有些羞涩地介绍：

“姐，这个是李**”。

我看了这小伙子一眼，点了下头算是招呼，做大姐的感觉顿时上来了。

那时的深圳，远没有像现在这样多车，我们搭上12路公交，不过半个钟头就到了妹妹所住的“冬瓜岭安置区”。

——这里是此时的深圳最大的临时安置区之一，建有上百栋五、六层的简易楼房，妹妹公司租住的这一栋，楼前整洁，楼下有铁栏杆专门围了一圈，只留一个门进出，门口有年轻的保安值守，看着就安全正规多了。

妹妹给门口的保安出示了公司开的允许带人暂住的证明书——为了这一纸证明，妹妹好像还花了一百多块钱请人力资源部某人吃饭——我得以进去。

妹妹的宿舍类似学生的公寓宿舍，有小小的卫生间和阳台，房里面摆了4张上下铺的铁架子床，8个女孩住着，每张床上都各有特色，有的靠墙摆着书本、相片，有的放了录音机、甚至有个住上铺的女孩还在桌头放了一台迷你的小电视机！床头都挂着女孩们日常常穿的衣服，床上都挂着帐子，围着床帘——这天晚上我和妹妹并头睡在床上聊天时，发现了这个床帘有无尽的好处，帘一拉上，里面就是一个独立的小世界了。

第二天，妹妹带我外出取钱、购物，顺便见识深圳。

首先见识的当然是公交车。

“无人售票车”这时在内地还是个只闻其名的新玩意，上车后坐在整洁宽敞的车厢内，妹妹开始给我讲听说过的关于无人售票车的笑话：如某人来深，投了一张百元大票进去，然后站在原地等投票机找钱，知道没钱找时抓狂；又如初时已发行了公交IC卡，许多人将卡放进裤后口袋，上车时用屁股蹭一下就刷了卡……

这天的深圳艳阳高照，温和的风从开着的车窗内吹进来，窗外人行路上洋紫荆树下，有三三两两的行人，下车后，我被阳光照耀下笋岗西路上整排洋紫荆树上开的鲜艳的花朵晃花了眼……

多年后，有人问我为什么留在了深圳，我就会说：是那天冬日阳光下的蓝天白云、美丽的洋紫荆花、整洁宽敞的街道，是这些，深深地吸引了我。

（二）终生难忘——工作的第一天

中巴车行驶在宽阔笔直的深南大道上，道路中间有大片绿色的草坪，盛开着各色的花朵，大红、金黄、艳紫、浅粉、轻蓝……有的热烈奔放、有的秀雅温和，路两边的杜鹃此时也开得正好，还有排列整齐的绿化树，整个深南大道如同一幅美丽的画卷，随着车辆的疾驶，向前伸展……

这是我到深圳的第三天，妹妹送我去提前联系好的实习单位，一家在宝安黄田的名叫“三佳”的制鞋厂，说“实习”是因为此时我的身份仍是学生，这么说好听些，其实就是找了个单位去打工。我家一位长辈亲戚（姑婆的丈夫），我称做邵公公的，内退后在这家鞋厂做经理。

中巴车出了南头关，一下子失了管制兴奋起来，如一匹马一样在路上横冲直撞，关外的路面、建筑等整体市容都与关内不是差了一个档次。

一下了车，灰尘、来往的人群，路旁各种门前贴满了手写大广告的店铺、叫卖声、车辆喇叭声……感觉人一下子从理想境界里跌入了万丈红尘，这里人气真旺啊。——这是黄田给我的第一印象。

我去时邵公公正忙，只私下和我说，目前又没有什么好岗位，让我先在基层好好做。

有个工作就很好了，哪还能挑？我千恩万谢了，跟他的一个下属带我先去岗位上报道，说所在班组会给我安排住处。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用电动缝纫机给鞋垫上缝标签。据我的组长唐晓丽说，这是最简单的一份工作了。

工作车间大概和学校的教室差不多宽，有两个教室那么长，分成了5-6个组，我在我们这一组的第一个缝纫机上工作，组长来教了下怎么开机关机、怎么穿针引线、标签要缝在什么位置等，不到二十分钟，我的上岗前培训就算完成，开始动手工作了。

此时是上午，我看了看表，开始工作时是十点半的样子。从这时到12点下班的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我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魔鬼90分钟”——

这个缝纫机和我有仇！最多缝三个商标，它就要断一次针头，然后我就要把这根断针拆下来，拿着它穿过整个车间，到组长处去换一根新针；换上，断了，拆针、去换一枚；又断了……

我那时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脸皮薄又要强，别人没见断一根针，为啥我的老是断？

我向身后的一个自称是四川达县的女孩子（在深圳，初次见面都是这样介绍：我是***，我是*地人，这女孩叫什么我忘了，只记得她是达县人）求助，她帮我捣鼓了一阵，针还是会断；

然后我再向组长求助，依然没什么效果……组长起先还脸色平静，在我断了第三枚针后，脸色就沉了下来～

到了最后，我哭丧着脸捏着枚断针从车间一头走到别一头的场景已经成了车间一景，所有人累了都抬起头来看我，算是休息放松……

唐晓丽忍不住气了，和我说：“别人几天都不断一根针，这么简单的工作，怎么到你这里变成了这样？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笨的！”

她的脸色我已经没法看了，在她说完这番话，再一次断针时，我连死的心都有了，想不干了……可最终仍是捏着这针头去换新针。

中午有一小时的吃饭加午休时间，我跑去买了饭碗、水杯等必须品，中午就在附近的村民开的小食堂吃饭。

饭菜的品质自然是惨不忍睹的，我记得最好的一样菜是一块五毛钱的一块大肥肉——半寸厚、一寸宽、两寸长的一大块，决不会有半点瘦肉在上面，那位四川达县的姐姐就要了一份，看我只吃素，她吃肥肉时的表情更显得香甜而富有，我几乎吐出来。

她还给我讲她老家她最留恋的美味——猪油。达县姐姐说，每年开春了，她家里会从外面抱一只猪仔来养，进了腊月后，再将这猪杀了卖，自家会留一块肉过年吃，另还有一大盘冻猪油，每天吃饭时，在热腾腾的饭中拌一勺猪油，真是无上的美味呀！

——“饭上放猪油”是挺香的，可是值得这么怀念么？我很困惑，想这可怜的姑娘不知道在老家时过的是什么日子？当然这也算正常，不正常的是她家那只猪——从开春直养到腊月，差不多一年的时间，这猪只怕要成精了吧？肉还咬得烂吗？

（我家也养过猪，记得每栏猪大概养四五个月就要有两百多斤了，如果给猪吃饲料的话，还能长得更快些。妈妈曾说，猪长到这时侯再往后怎么养也不会长大长重，只会长老。）

大概是因中午时间短，大家饭后都不回宿舍休息（我是还没分宿舍），把饭碗就放在楼下保安值班室门口的热水器旁，直接回车间，有的趴在缝纫机上休息，有的则直接开始工作了（计件算工资）。

达县的姐姐看我可怜，让我趁还没开工去找技工师傅来帮助看看缝纫机，这个技工师傅是浙江人，长得也很浙江，高、白，五官长相绝对是车间里男人中最漂亮的，午间休息时身旁围了五六个小姑娘。

他很好心的来帮我看了看机子，然后找到我们组长唐晓丽说：给她换台机子吧，这个机子的**坏了，暂时修不好——原来并不是因为我笨啊？我几乎涕泪长流，恨不得跪下去吻这技工帅哥的脚，谢谢他为我洗刷冤屈。

下午工作还比较顺利，更换过的缝纫机再没断过针，虽然相比别人动作笨拙，慢了许多，但我很知足。在一片机器的声中，下午下班时间又到了，男男女女蜂拥而出，去吃晚饭。

但是，在中午放饭碗的热水器旁，我怎么也找不到我的新买的、只用了一次的饭碗，我围着热水器转了九九八十一个圈，还探头到保安值班室都看过了，没有！

上班第一天，居然把饭碗给丢了！

所有人都走了，宿舍还没分下来，我一个人伤心的不知该往哪里去……

“华华——”正在厂区路上漫无目的的乱走，突然听到邵公公叫我，抬起头，邵公公和一群看起来是厂里当官的一起迎面走来。

“你怎么了？”也许是我当时看起来样子很惨，他表情很吃惊。

“我的饭碗丢了……”我一向自我感觉很坚强，哪知这感觉都是假像，这时见了亲人，居然就在大路上、众人眼前，哇哇的大哭起来。

邵公公有应酬，我晚上还要上班，发泄过委屈后，也不记得有没有吃饭，我去找了唐组长，她领着我去分了宿舍，把东西放下后，又匆匆上班去了（除了周日，每晚都要加班）。

加班回来，收拾收拾已经12点了，我爬上床（上铺）头一碰枕头就睡着了。

半夜起来上厕所，往铺下爬时，碰到了下铺从床帘中伸出来的腿 —— 宿舍还留了盏黄黄的灯没关，视线挺清晰，这条腿又粗又壮，黑色的卷毛绒绒茂盛——这分明是条男人的腿！顺着这腿从没有关严的床帘望进去，赫然是一个壮年男人，只穿了一条裤衩，四仰八叉地睡在床上。

我吓得魂飞魄散，从床上扯下几件衣服匆匆忙穿上，逃出宿舍去了。

（三）可怕的宿舍

至今想起我在“三佳”鞋厂宿舍所过的第一夜，我仍有“两个感谢”：

一是感谢当时24小时营业的各种小餐饮店、小投影厅等，让我这一夜不至于流落在外、无处安身——从宿舍出去后，有一秒我是发愣的，这会儿是几点了不知道，该上哪儿去也不知道，抬头望见了远处有灯光，就走着去了。

是一家小餐饮店，半夜三更的居然还有不少人在这吃东西，小店里热气腾腾的，我也要了份云吞（北方人叫做“馄饨”），热汤热水吃进肚里，胃踏实的同时总算是把魂给定住了。

脑子空白的在那坐了会儿，自觉一个大姑娘这么一个人独坐着不太正常，又走了出去。

跟在几个女孩身后往人多的地方去，直到有人拦住要买票才反应过来，居然到了一家投影厅（录像厅）门口，花了三块钱进去，看可以连看三场，估摸着到时应该天亮了——忘了那天看了什么影片，反正后来天亮了，我就出来直接吃了点早餐去上班了。

“一谢”说了很长，现在要说“二谢”。

我要谢谢自己从小就没有尖叫的习惯，这天晚上没有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情况吓得尖叫。

上班后和达县姐姐了解情况，她听说我被吓跑了，觉得我的行为幼稚又可笑，她说：

每个宿舍都是这样的，大姐小妹们很多是老公或男友都在这个厂里，总不能叫人两口子长年能见得着、摸得着但吃不着吧？虽然是在集体宿舍里，但床帘一拉，谁管得着谁呀？

——我曾经奇怪达县姐姐为什么说这话时有点赌气的样子，后来才知道，原来她们两口子也就是这样在集体宿舍同居的。——所以我说，我要感谢自己没有尖叫，不然吵醒了全宿舍鸳鸯们的美梦，岂不是犯了众怒了？

能理解是一回事，可是让我接受自己住在这个一个宿舍里，真是很难办到。

正心事重重地干活时，突然感觉四周的光被人挡了暗下来。抬头一看，大概是工厂、车间里大大小小的当官的一群人，簇拥着邵公公，一副视察的样子，正挺有意思地看着我呢。

邵公公笑眯眯地问了我几个问题，然后就继续向前视察了。

唐晓丽组长一直陪着笑脸站在一旁的角落里，看看他，看看我。

待邵公公一走，她立马走过来，拖个凳子坐到我身边，脸上带着讨好的笑：

“听说邵总是你姑父？”

我没有纠正，因为觉得让人听到邵总居然有我这么大个“孙女”，有损他的形象。

唐晓丽十分迅速地让本组第三台机的使用者与我换位子，说“要照顾新来的，用好点的机子”。

然后又安慰我“慢慢做，不用急不用怕，反正新手第一个月不计件，工资都是一样的”……诸如此类，我人生第一次体验了一把做“高干子弟”的感觉。

这天下午下班后，邵公公到车间楼下等我，他仍在为我昨天在大道上哭的事十分揪心。并且在昨晚就与姑婆通电话做了实况汇报，姑婆自然更是担心，让他一定要好好照顾我。

邵公公转告姑婆的话说：“华华虽然是乡下（农村的意思）长大的，但从小也是家里人爱护娇养的娇娇女……”

姑婆这话总结的十分正确，因为是乡下长大，我自小就比较能干，很有一把蛮力，但因是“长子长孙女”，给家里的奶奶和一大堆姑姑叔叔惯坏了，一丁点委屈都受不得，在家时，我爸瞪我一眼，我就要掉眼泪……

咳，言归正传，我赶紧把宿舍里的复杂情况和邵公公讲了。他说他早就意识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那么可怕的染缸绝不能让我泡在里面太久，已经让人去问到干部宿舍有个房间空了出来，明天我就可搬进去，和做财务的另一个女孩同住，让我忍耐一晚。

这一晚果然是需要“忍耐”的。

我尽量在外面呆到了快凌晨两点才回宿舍，希望累极了能一觉睡到天亮。但睡到天将亮未亮时，仍是被奇怪的声音惊醒了，纵我当时再怎么不懂事，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吓缩在被子里一动不敢动……

后来这种事情越演越烈，似乎有好几个床上都传出了这种动静。

是的，这个宿舍里摆了12个上下铺，本来要住24人，现在也不知道到底睡了多少对在里面？

最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连我床下的那两位，也出了动静——现在的我出来说句良心话，当时宿舍里这几对还是比较节制的，可是……宿舍那种铁架子床，我在上铺翻个身时都会吱吱乱叫晃好几晃，何况是他们的这种动静？

我很没出息，一紧张就会想上厕所，可这时别说下床去上厕所，就是连翻个身动一动，甚至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生怕惊动了人家，更怕人家发现我没睡着，认为我故意在偷听什么的——当时的我是个多么善良的孩子呀，明明是他们吵醒了我的嘛——奇怪的是，这么紧张的情况下，不知什么时候，我又睡着了。要不是宿舍一位大姐叫我起床，差一点都迟到了。

那位大姐意味深长地说：阿华睡得真香啊——

这一天中午，我终于搬离了这个可怕的宿舍，住到所谓的“干部宿舍”去了。

这个干部宿舍其实就是租的当地农民房，三房二厅的房子里住的都是女员工，大房三人，小房两人，大家共用一个阳台和洗手间，我住的这间房子小，里面除我外还住了个圆脸的湖南女孩，是厂里做会计的。房间除两张铁架子单人床外一无所有，靠门的那张上已放了铺好了被子等，另外一张靠窗的就是我的了。

简单的行李一下子就摆放好了，我来到阳台查看地型，一上阳台，展目望去，却倒吸了一口气：

哦，天啦——

我做梦也没想到，在深圳会看见这样了场景：眼前是一大片、超大的一片、茂盛的荒草地，因为是冬季，草是金色的，如同金色、巨大的长毛毯一般一直铺向远方；

在草地的另一头，有几幢灰白色的矮房子，离房子并不是十分远处的铁丝网围墙围着一片巨大的场地，场上三三两两的银色闪着亮光的、其中一个还在缓缓前行的，不正是飞机么？

正在发呆之际，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

一架飞机从楼前呼啸着降落下去，

风声中，满地荒草如波浪般的起伏，

当时，我甚至想起了黄河水……

我幸福的几乎落下泪来。

（敬请期待梅笙华原创，《初到深圳的日子》后续。本文发得早当时未开通打赏功能，如果开后您觉得不错或者有一些触动/感动，盼您在笙华后期发的文章中给1元打赏，作为对无数次写作到深夜的作者的鼓励，可以吗？多谢您！笙华抱拳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