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物情人 莲实扮演者

目次

一、引子

二、回首诗词选析

三、女作者原型

四、初稿本流传图（1）：杨慎

五、初稿本流传图（2）：众女眷之贡献

六、余言

七、参考、引证文献

一、引 子

乍观本题，或不免惊悚之感。《金瓶》作者乃女性耶？徐渭考证系出谬误耶？否，二者互不矛盾而排斥，愚近廿载前之旧论，至今未见驳证。

如所周知，《金瓶》版本有二，一为词话本，一为批评本，后者通称“崇祯本”，以为崇祯年间首刊，实大误也，故改称批评本较妥，理由详见拙文《批评本<金瓶梅>初刻时间考》。

批评本回首诗词不同于词话本，乃业内人所尽知，而窃谓多出乎女性之手。所谓批评本女性作者，主要即指其回首诗词之作者也。

《金瓶》之女作者问题，迄于今兹尚乏辟其扃奥者。法国雷威安教授（Andre Levy）囊曾臆测《金瓶》为一女性所撰，惜乎言之未详，学界亦无人关注。

论者目光所及，仍一如往昔，为陈套所固囿。而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还，不少美欧学人曾一度热衷于性别研究，汉学界孜孜于考索世家闺秀及其著作，亦人才济济，成绩斐然，然于《金瓶》之文本，却只字未及，不免感慨系之，而萌补阙之意焉。

中国女性参与文学创作，非始于《金瓶》也，而久具传统且不乏佳作。以诗而言，早在周代即有《关关雎鸠》、《氓》、《鸡鸣于时》等名篇，收于《诗经》之中，至建安及北魏时期，则有乐府《孔雀东南飞》和《木兰辞》流传于世，其之脍炙人口，传诵至今。

明代小说大盛，女作者如天上之群星，璀璨夺目。下列之作品，据愚见所察，其作者或主笔者皆为女性：

《镜花缘》

《三言》

《雪月梅》

《痴婆子传》

《灯草和尚》

《续金瓶梅》

《隔廉花影》

《平妖传》

《醒名花》

《浪史》

《燕山外史》

《巧连珠》

《荡寇志》

《醉春风》

《听月楼》

《五美缘全传》

《后红楼梦》

《续红楼梦》

《红楼圆梦》

至于同时期之曲作，更是不胜枚举。举其最妍者如《西厢记》、《琵琶记》、《牡丹亭》、《桃花扇》等，何一非女史之杰构欤！

然降及有清，氛围趋敛，又一味强调女子无才为有德，致使其识字率跌至历史低点，而才女更属凤毛麟角，难得一见。

今去清未远，遗风所及，偏见难除，视女为男，大有人在。《金瓶》之闺阁遗墨，至今无人问津，良有以也！

本篇旨在补批评本回首诗词之作者之阙。博稽乎群籍，力征于往古，冀将比翼而鸣者及渭之流亚，一并公诸同好。批评本一百回，回首诗词亦共一百首，无题，也不题撰人，仿佛同出一手，系初稿本原本如此也，实却不然。

吾辈若不细加厘清，何以卒窥作者之真身，洞晓其版本之流变？夫惟篇幅所限，不克一一俱论，篇篇皆考，爰先选十首以为鼎脔，略加点评分析，顺序按章回目次，如下。

《明清小说精品》

二、回首诗词选析

（甲）

回次：第九回回首诗

类别：五言律诗

作者：潘金莲

原文：

感郎耽夙爱，着意守香奁。

岁月多忘远，情踪任（恁）久淹。

于飞期燕燕，比翼誓鹣鹣。

细数从前意，时时屈指尖。

解析：

本诗极重要，包含诸多史料，恐皆非金学专家之所知。

诗写金莲重会西门，追忆旧情，期盼缔姻，永结连理。

首联写金莲与西门原本相识，“夙爱”指西门原来之爱情，而“耽”则指其旧情未忘，仍深恋于金莲。金莲亦情有独钟，愿为之守身。“香奁”指闺阁，转喻女性贞操。

次联写二人初恋至重逢，相隔久远，其间究竟为几多年，已不复记忆，而西门之“情踪” – 即婚恋经历，亦淹然毫无所闻。“任”，一本作“恁”，吻合金莲之表白，意较可取，

三联写既相重逢，遂盼燕燕于飞，比翼为伴。《诗经》中有邶风《燕燕》一诗，首句即云：“燕燕于飞，差池其羽。”金莲此诗，显然取此典故，以为自喻。

末联写回忆往事前言，何能忘怀，历历犹在耳目，而此刻盼迎娶入门，屈指数日，心情之焦急，有如度日如年。

全诗由女性第一人称视角写成，开首二字“感郎”，清楚点明此女诗人即为西门情郎之恋人，亦即金莲也。“郎”为“郎君”，旧时多用于妻妾昵称丈夫或情人，而“感”前省略第一人称指代词“我”，则金莲之自指。

故由“感郎”一词不仅可推知此诗出于女子之笔，而且可以断定此写诗女子与西门之关系，应该是相当亲昵。

此何人耶？若参看第三回回首诗，可以见出其女性笔调，非潘莫属。兹抄录第三回回首诗如下，并略作阐释：

乍对不相识，徐思似有情。

杯前交一面，花底恋双睛。

嗟讶惊新态，含糊问旧名。

影含今夜烛，心意几交横。

两相比较，其主题之雷同，一目了然，而视角之相异，亦同样彰然可见。

前者为第一人称视角，而后者乃第三人称视角。首联写西门、金莲二人重逢，似曾相识，却不敢相认，细思而顿悟为旧情人也。二诗均提到二人之旧情，可见非随意而写，必有事实之依据。

次联写二人饮酒相视，西门由顶至踵，审视对方，尤于双脚，目不转睛。“花”字表明金莲面容姣好，如花似玉，而“花底”则指美人之足部 – 三寸金莲。此“花底”一语，用词之妙，一方面暗中揭出金莲正身，另一方面又正与《水浒》中西门以手触碰三寸金莲之情节，遥相呼应，令人击节赞赏。

三联写西门之新貌，与昔日迥异，使金莲不胜惊讶。所谓“新态”，显指西门仕途高升，其所穿耀眼之官服，已非昔日可比。而西门亦颇接洽有度，固知女子之旧名，并对其身世，亦知根知底，却明知故问，且又婉转而含蓄，以示重续夙爱之意。

四联写二人相叙至入夜晚，乃上床交臂叠股，烛光亦随之而摇曳，情意颇为融洽。诗由金莲之情敌，即宋蕙莲/王六儿所撰, 于实录中略带醋情和贬义，更凸显前诗为金莲自我表白之性质。

既明本回首诗为金莲感情经历之真实写照，我们据此可知如下之事实：

1.金莲、西门乃旧情人；

2.初恋发生于很久以前；

3.之后二人天各一方，不通音讯；

4.金莲乃一身份高贵之妇人，“守香奁”一语可以为之佐证。

以上诸点，与正文颇相抵牾，其主要者有三：

1.正文并无初恋、重逢之说；

2.正文写西、金婚恋，时间上具有连续一贯性，未分成二阶段；

3.正文写金莲，仿佛与平民淫妇无异。

何者更可信？无疑金莲自撰诗也。

笔者长年研考西门原型胡氏生平，可提供若干讯息以为旁证。

据卞利所撰《胡宗宪评传》，胡于嘉靖十九年（1540年）出任山东益都知县，治蝗灾、督赋课、平盗贼、审冤狱，直至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胡氏三十一岁，因母方氏去世，不得已而返乡奔丧。益都位于山东北部，邻近河北沧州，而据《水浒传》，武松为避时难，隐居于沧州柴家，后迁徙于山东阳谷。

阳谷者，实即益都地区也，正属胡宗宪所管辖之范围。故西门胡氏与金莲之初次相会至热恋，必在其任益都知县期间。

尔后二者分离，各居一方，再次邂逅已是约十五年之后，即1555年。1555年，拙文昔考西门之年龄，即已指出正是《金瓶》初稿本开笔写作之年份。[1]

该年西门胡氏新升副都御史，正督军抗“倭”，招降寇首王植，而王植者，武松也（详见后文原型考部分）！

至此，事实与金莲诗之关联点已清晰可见，我们遂可得出确切之结论：

1.金莲、西门初恋于1540 至1542年间；

2.真实地点乃山东益都或附近；

3.重会则发生于杭州，即浙江省会亦即胡军门办公所在地；

4.时间是1555年；

5.据《金瓶》之命词，金莲属龙，且为大龙（相对于吴月娘小龙而言），应生于1520年，故初恋时芳龄二十至二十二岁，亚西门胡氏八岁；

6.重会并改嫁西门，其实际年龄已三十五岁矣；

7.《金瓶》开首十回，仿佛连贯一体，实却包含西门、金莲十五年内二阶段之故事。初阶段得之于耳食之言，故以《水浒》为蓝本，后阶段乃亲历亲见，皆出作者自撰。

经以上金莲诗之分析考证，又可推知下列诸点：

1.《水浒》既有金莲、西门之婚外恋故事，故其之完成，必不能早于1540 至1542年。

2.《水浒》写西门为武松所杀，故今人谓《金瓶》由西门一支衍生开发纯属虚构云，实大误也；

3.本诗措辞用语，精美得体，且擅典故，非才女何克臻此境界？

《胡宗宪传》

（乙）

回次：十一回回首诗

类别：七言律诗

作者：李桂卿

原文：

六街箫鼓正喧阗，初月今朝一线添。

睡去鸟（袅）衣惊玉剪，闘（逗）来宵烛浑（辉）朱帘。

香绡染处红余白，翠黛攢来苦未甜。

阿姐当年曾似此，从他戏汝不须嫌。

解析：

本诗透露一玄机，有助于理解《牡丹亭》与《金瓶梅》之关系。

诗为第三者桂卿所撰，写梳笼桂姐当日所发生之情景。桂卿与桂姐之关系，桂卿居长，桂姐为妹。桂卿是梳笼全过程之目击者，以诗记实，并寓教于“艺”（妓艺）。

首联写梳笼当日，大街上锣鼓喧天，热闹非凡，为何事耶？为月之初一，西门府邸又添一纤丽佳人也。

“六”似为“大”之胥抄之误，而大街古时通常与市中心相关联，可见西门居于杭州之中心地段。

“线”即纤长之意，形容梳笼女子之瘦高身材。尤可注意者为“添”字。

“添”于何处耶？显系西门之府邸，一字而明确点出地点。关于此地点之玄机，细详后文。

次联写上床睡觉，西门解去桂姐飘逸之长外衣，惊见其双腿似玉，宛如剪子般叉开，随后有人逗乐，秉烛入内，霎时间烛光照亮全屋，与朱帘交相辉映。

“闘”即“逗”字别写，“宵烛”即夜烛，说明此时白昼庆贺已毕，渐入夜晚，室内原黑暗无光，床上戏无甚趣味，现有人持烛助乐，光明所照，一片红色帘帏。

此秉烛逗乐者，何人耶？诗虽未明言，然据上下文，可推断其之为桂卿无疑。原文“鸟”为“袅”之误抄，而“浑”则系“辉”之讹写。

三联写西门用香气馥郁之白手巾试察桂姐是否为处女，血迹鲜红，证明果不其然，尚未破身，然因初次交接，甜处未尝到，而痛楚却实难忍受，不禁紧攒双眉。

末联写桂卿以身说法，安慰其妹，谓当年初次经历亦尔，并劝导她顺从西门，任由嬉耍，而不违拗其意，呻吟抱怨。“阿姐“为桂卿之自称，而”汝“则指桂姐。

至此，一隐身之第三者突然显现，第三人称之叙述一变而为第一人称之叙述，将诗之作者为桂卿本人完全展露于读者面前。

前云“持烛”者为桂卿，理由即此末联也。桂卿乃梳笼全过程之参与者，或旁观，或协助，或劝导，指引其妹顺利合卺，共与西门欢度良宵佳夜。故此持烛逗乐者，若非其人而谁耶？

所须特别注意者乃梳笼之地点。而正文关于此点，颇摸棱其辞：

那李娇儿听见要梳笼他的侄女儿，如何不喜？连忙拿了一锭大元宝付与玳安，拿到院中打头面，做衣服，定桌席，吹弹歌舞，花攒锦簇，饮三日喜酒。

应伯爵、谢希大又约会了孙寡嘴、祝实念、常时节，每人出五分分子，都来贺他。铺的盖的，都是西门庆出。每日大酒大肉，在院中玩耍，不在话下。

上引段落二次提及“院”，其之为梳笼地点，无可怀疑。然“院”为何院乎？若据前文，似指李家妓院，昔粗读《金瓶》，笔者亦作如此解；

非惟愚一人耳，资深《金》学专家亦不免误读，如白维国所编《金瓶梅词典》释“院”条即是。然所谓“院”者，其实际所指乃西门之府院，也就是西门官邸。

因妻妾众多，西门另有私宅别苑，虽毗邻相连，却分隔而独立，故李娇儿须遣玳安拿元宝去“院”中打头面。妓家何来打头面之工匠？而官府却不成问题。

本回首诗首联之“添”字即可视为官府之明证。桂姐本妓家女，故对妓家而言，何“添”之有？而于西门府邸，此一“添”字，则道出又一新妾之增加。

由此可以确证，梳笼地点非西门之府院莫属也。另有一明代《金瓶》彩图，亦可为之佐证。彩图描绘西门于梳笼日，手抱桂姐与幕僚饮酒庆贺，桌背后矗立一巨型大理石屏风。妓家靠卖艺度日为生，焉能购此贵重之古玩？此其一也。

其二，图中侍酒者为小厮玳安，若梳笼发生于妓家，玳安岂能充任侍酒者？侍酒者必虔婆李三妈。此二点均与诗所用“添”字以示西门府邸，全然吻合。

以上不厌其烦，详述梳笼地点，目的何在？即在于告诉读者，桂姐梳笼当日及之后，以小妾身份，居于西门官府。

桂姐即《牡丹亭》中之杜丽娘，故其所居之地之重要性，对于正确解读《金瓶》二十回回首词，尤其是《牡》剧园中相会柳梦梅，再如何强调，盖不为过也。

《金瓶梅》插图

（丙）

回次：二十回回首词

类别：词曲（归洞仙）

作者：李桂姐

原文：

步花径，栏杆狭，防人觑，常惊吓，荆棘抓裙钗，倒闪在荼糜架。

勾引嫩枝咿呀，讨归路，寻空罅，被旧家巢燕，引入窗纱。

解析：

先将人物关系列成下式，以方便了解陋见之所得，而考证恕从略：

李桂姐 = 韩爱姐

韩爱姐 = 杜丽娘

陈经济 = 柳梦梅

本回标题是：“傻帮闲趋奉闹华筵，痴子弟争锋毁花院”。

其回首词初看似与内容无涉，而细读皆与桂姐梳笼后之出轨有关。正文描写桂姐与丁相公儿子丁二官人暗中密会，而本回回首词亦正写幽会，其中之情人是否即丁二官人耶？若不是，则其人为谁耶？

若比较《牡丹亭》，可以见出回首词所叙，仿佛是杜丽娘与柳梦梅园中相会事。

何乃相似乃尔耶？因杜丽娘实即桂姐也，也就是韩爱姐，而柳梦梅即陈经济也。词写二人于西门后苑初次约会，补正文之所阙，弥足珍贵。

桂姐于梳笼后，日居西门官邸并受教于老儒（即《牡》剧中之陈最良）读书写作，以为日后西门进贡宰相府作青词之需。某日受约于经济，入后苑与之幽会，词即写园中相会之经过。

词出桂姐之笔，以第一人称视角观察园景，描写入园心态及沿途细节，细致入微。其所用词语及口吻，无不带女性味，而尤以“裙钗”一词为甚，点明作者即翠黛中人也。然何以知此“裙钗”即为桂姐耶？有一线索线索可供参考。

全词押“家麻”韵，第“裙钗”之“钗”为例外。“钗”，据明代北韵，属“皆来”韵（见《中原音韵》），不叶于“家麻”韵，然以吴语读书音朗诵，则毫无不韵之问题，可见女词人必南人也。而据《金瓶梅》第十一回西门庆透露，桂姐善“南曲”：

西门庆向桂卿说道：“今日二位在此，久闻桂姐善能歌唱南曲，何不请歌一词，奉劝二位一杯儿酒。”

若非南人，岂能善南曲？以此可推桂姐来自于何方。此其一也，其二，《归洞仙》不见著于北词谱，北词谱有《洞仙歌》，却无《归洞仙》。

此是否系词人自我作祖，另创南词新曲？完全有此可能。若果如此，其之为作词高手，一如《牡》剧之作者，则无可疑矣。

词之上半阙写桂姐潜行园中，心虚胆颤，怕被人瞧见，却不料被“荆棘”抓住“裙钗”，“倒闪”于花架之中。“荆棘”为写实抑或隐喻情人之手？据“倒闪”一词判断，似为实写，然又暗含隐喻无疑，二者兼而有之。

下半阙以“勾引”始，隐身人终于浮现，于荼蘼架处，乘其不备，拦腰抱入怀中，桂姐挣扎，不免发出“咿呀”叫声，随即寻机脱身，由原贴身侍女，导引回房。“旧家”乃春秋笔法，指“世家”，点出桂姐固属妓女，实原系有根柢之旧人家儿女，且有婢女随侍左右。

“窗纱”单独似不易明其典故出处，若参看桂卿所写前诗之次联，即可顿悟“窗纱”“朱帘”实乃异名而同物也。

据桂卿诗，西门梳笼桂姐，将其寝室装饰一新，全一色“朱帘”，即红色帘纱。故所谓“窗纱”者，即以窗代房，喻指桂姐之卧房。此词与桂卿诗可谓遥相呼应，互证梳笼地点实即西门之府邸也。

桂姐园中幽会陈经济，《金瓶》阙如，《牡丹亭》却有。昔年笔者曾有考证文章，指出其原作者为桂姐即韩爱姐，该剧为作者即之自传。[2]

第九出《肃苑》中侍婢春姐提及“明后日游后花园”事，而第十出《惊梦》，实即为游园之详写，却托之于梦，以为遮掩。诚然，回首词与《惊梦》并非全然相同，吻合处仅惟下半阙。请观《牡》剧：

柳梦梅道：“小生顺路跟着杜小姐同来，怎生不见？”

可见柳已相见杜于后苑，却被杜独自走脱，返回房中。随后柳生喊道：

“小姐！小姐”（见丽娘惊起，与之相见）柳生道：“小生哪一处不寻访小姐来，却在这里！”

“这里”指哪里？剧中未明写，然随即柳生唱道：

“你如花美春，似水流年，是答儿间寻遍，在幽闺自怜。”

“幽闺”即幽静之闺房，原来杜丽娘此时早已回至其寝室，柳梦梅在室内才终于找到她。

《牡》剧中杜与柳相会于园中，杜中途突然走脱，自返卧房，情节正与词之下半阙相同，两相参看，全然合榫，天衣无缝！

据此我们可以放心得出结论，杜丽娘即本回首词之女主人公也，亦即桂姐。

然持异见者亦必反对曰：西门妻妾众多，与经济有染者岂止桂姐一人，何以解释？此乃无视上半阙“防人觑，常惊吓”之自我描绘。

作者以此二句将其受人监视而胆战心惊、行动不得自由而翼翼小心之态，展示如画。这样一位女性，一位在西门府邸毫无地位之新人，仿佛如同外人一般，岂能是瓶儿？岂能是月娘？岂能是玉楼？又岂能是金莲？舍桂姐无第二人也！

最末再补一句作结。《牡》剧《惊梦》中柳生道：“姐姐，你既淹通书史，可作诗以赏此柳枝乎？”

丽娘闻而惊喜，虽未云写诗，而据《金瓶》中此回首词，可知其并未辜负柳生之请，作词一首奉赠爱人，以志二人初次之幽会。

绘画 · 汤显祖

（丁）

回次：二十二回回首词

类别：词曲（桂枝香）

作者：宋蕙莲

原文：

今宵何夕，月痕初照，等闲间，一见犹难，平白地两边凑巧。向灯前见他，向灯前见他，一似梦中来到。何曾心料，他怕人瞧。惊脸儿红还白，热心儿火样烧。

解析：

词末或注明“右调桂枝香”，或无，如绣甲、绣丙本。《桂枝香》词牌似原创于宋代，双调，共一百零一字，分前后二段各十句，总共二十句，而本回首词才五十八字，不分前后段，共十二句。

此牌名系出笔误，或经后人删削改动，或故意以同名词牌而另创新格？愚寡陋所见有限，难以确定，记此质诸高明。[3]

本回标题之上半联为“蕙莲儿偷期蒙爱”，“偷期”实即“投契”之谐音曲写，以遮盖真相，掩人耳目，然若以此语概括本回及下回回首词之大意，却可谓确切之至！

开首先写夜幕降临，明月初照，然后笔锋转至宋、西二人，平时难得相见，却如今平白凑巧，不期而遇，并进一步点出，灯光亮处，是二人约会地点。

至期蕙莲先至，及见西门如约来临，竟不敢信以为真，仿佛如在梦中一般。随后笔调趋于细腻，写西门偷情，又怕被人瞧破，甚出乎她意料之外。

定睛而视，见西门神色慌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而同时又能感受到其热情，宛如火烧一样炽烈。

仔细比对正文，见有同亦有不同。

回首词：平白地两边凑巧。

正文：一日月娘往对门乔大户家吃酒去了。约后晌时分，西门庆从外来家，已有酒了，走到仪门首，这蕙莲正往外走，两个撞个满怀。

正文与回首词完全相同，可见二者均依据事实，如实描述。

其一，亲嘴。

回首词：无。

正文：西门庆便一手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口中喃喃呐呐说道：“我的儿，你若依了我，头面衣服随你拣着用。”那妇人一声儿没言语，推开西门庆手，一直往前走了。

正文直写西门调戏蕙莲，为回首词作者隐去。为尊者讳，不敢明言主人之丑？

其二，约会地点。

回首词：向灯前见他。

可见约会地点燃灯。

正文：西门归到上房，叫玉箫送了一匹蓝段子，到他屋里，如此这般对他说：

“爹昨日见你穿着红襖，配着紫裙子，怪模怪样的不好看，才拿了这匹段子，使我送与你，叫你做裙子穿。”

这蕙莲开看，却是一匹翠蓝四季团花喜相逢段子，说道：“我做出来，娘见了问怎了？”

玉箫道：“爹到明日还对娘说，你放心。爹说来，你若依了这件事，随你要什么，爹与你买。今日赶娘不在家，要和你会会儿，你心下如何？”

那妇人听了，微笑不言。因问：“爹多咱时分来，我好在屋里伺候。”

玉箫道：“爹说小厮们看着，不好进你屋里来的，叫你悄悄往山子底下洞儿里，那里无人，堪可一会。”

老婆道：“只怕五娘、六娘知道了，不好意思的。”

玉箫道：“三娘和五娘都在六娘屋里下棋，你去不妨事。”

当下约会已定，玉箫走来回西门庆说话。两个都往山子底下成事，玉箫在门首与他观风。

正文对于此次约会，描述详细，且清楚点出约会地点在“山子底下洞儿里”。“山子底下洞儿里”当然不会点灯，可见回首词和正文所言相会处，并非同一地点。

何者为正确？回首词也，理由详见下回回首词及分析。所谓“向灯前见他”，其实际所指，乃金莲之后房，因房内点灯，故以灯代之，避免过于直白，触犯五娘。

据此可知，本回回首词作者绝非不知情者，随意根据小说内容补作一词，置于回首，而必是一过来之当事人，身历其境，对旁人或后人所不知之细节，有了如指掌般之清晰。

其三，表情刻画。

回首词：何曾心料，他怕人瞧。惊脸儿红还白，热心儿火样烧。

正文：无。

正文之无，更衬托出回首词之珍贵。

作者之非局外人，由此数句可以确定无疑矣。其描绘相会时之表情，栩栩如生、洞若观火，非情人之近距离观察感受，安能细腻如此？据此可推，作者除西门、蕙莲，决不可能是第三者。若是西门，“惊脸儿红还白，热心儿火样烧”则指蕙莲，若是蕙莲，所指正恰相反。

二者必居其一，而选择亦不甚困难，因词中有句云：“一似梦中到来，”岂非明证乎？西门与蕙莲地位悬殊，一为主人，一为奴婢，主人欲通奴婢，只须奉承一匹缎子，即可轻而易举达到目的，然奴婢欲高攀家主，进而改变其身份地位，又谈何容易！故于西门庆，一会之约不是梦，而对蕙莲则是，以“梦”形容约会之来之不易，此人非蕙莲莫属也已！

蕙莲以女性之细腻感情和笔触，展示西门罕为人知之另一面。

今人谈《金瓶》之男主人公，很少不用流氓、恶棍、玩弄女性老手一类词语，然其之与蕙莲初次约会，却怕人瞧见，脸色惊慌，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胆小如此，远出人意料之外，即使蕙莲，亦不曾想到。

然一真实之西门，一多面体之圆形西门，正因“不曾心料”而由此诞生，故此词之独特女性视角，对于持偏见者正确评估西门其人，具有宝贵之价值。

或有不解者曰：蕙莲系奴婢，何以竟是一作词妙手耶？殊不知，蕙莲实即王六儿也，亦即杨慎之第二任妻黄娥。其真实身份，俟下节考论。

注释：

[1] 渭自喻为东坡庄子，请参阅《论徐渭和金瓶梅》，《河南大学学报》2007年1期。

[2] 引自批评本《金瓶梅》跋文。

[3] 先陇指祖坟，祖坟在四川成都，而故园则是指在浙江之家园。前句“巴江叟”之“巴江”亦指两地，“巴”即四川，而“江”则指长江三角洲地区。此诗可与渭作之《杨道人》诗中之“道人半在成都行”句并看。

文章作者单位：Norwich University （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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