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舅大师傅的扮演者

文/彭开全

风水师曾说：凡一些村庄名带湾的，必然有好风水，出人才。

我的故乡大刘湾，位居江汉平原腹地，三国时期因监收渔盐之利而得名“监利”。

“鱼米之乡”因其厚重的楚文化滋润着这片土地上的先民，养成了他们吃得苦，霸得蛮，坚韧不拔的个性。

江山有代替，往来成古今。大刘湾在我眼里的确是一个好地方，村前千倾良田，南接龚场镇青泛湖,西连北口镇东荆河。大刘湾世世代代子民把一片云梦古泽，低洼之地，肩挑手扛垒成了陂坡宜居之地。

春节闲来无事，我习惯绕着村前的古重阳树散步，从中湾到上湾，再过尹家河坝穿老窖口而回。

寻觅古树，老运粮河，老窖口，作古痕迹。我多次用脚步丈量着这块神奇的土地，寻找枯树残桩的年轮，河滩上的青砖黛瓦，一次次的徒然失望。

离开故乡久了，我也常常思索究竟这一湾出了多少名人，多少一言九鼎的人物？我凝望着刘家祠堂前“一生艰辛，大汉雄风”的匾额，遥想汉王的后裔，山复山，水复水，迁徙到这片土地。

如果真能让我留下深刻记忆的，应该是一位双目失眠的老人，他早年靠拍“渔鼓筒”谋生，养活一家老小。因为眼盲，乡邻们喜欢叫他“源瞎子”。

倘使“源瞎子”能算命排八字，可能被人们尊称为“源先生”。

“源瞎子”名叫刘光源，1922年生，2014年去世，享年93岁。

按年龄计算，“源瞎子”应是我的祖父辈，如果这样称呼，有大不敬之赚。拍渔鼓筒说难听点，就是讨米要饭，凭一张嘴巴，拍着渔鼓唱古说今。逢三乡五里百姓“红白”喜事，起屋上梁，讨些零花钱过生活罢了。

“源瞎子”在我记忆中，身材修长，梳理着大背头，如果不是双眼失明凹陷，定不逊于教书先生儒雅风骨。

听湾子里上年纪的人讲，“源瞎子”30多岁双眼才失明，失明前当过龚场国营养殖场场长。他命运多舛，年轻时上门做过女婿，还给人做过继父。因各种原因，婚姻颇有不顺。后回大刘湾与李氏成家，先后生得两儿一女。

30多岁双目失明，生活艰难，又逢自然灾害，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每家只能喂养四五只鸡。李氏养儿育女全凭这几只鸡屁股下蛋，换些油盐钱，调剂一下缺盐少油的生活。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何况一双眼失明的残疾人。家大口阔，要吃饭活命。农闲季节，坐在家里讲白话，剥指甲壳也不是个事。

“源瞎子”与湾子里要好的黄东成商量，约剃头匠“跛子”相爹、“算命先生”木杨、“憨巴”六儿前往洪湖织布渊、瞿家湾一带踩些野藕，贩卖一些鱼来贴补家用。几人一拍即合，由黄东成带队，背着布袋子，一群瞎跛残疾浩浩荡荡上路。

“算命先生”木杨有一身蛮力，抽藕摘莲不须动脑子，每抽得一白莲耦出泥，傻傻地笑的像个孩子；“跛子”相爹，一只跛脚正适合踩藕，深一脚，浅一脚，不输任何正常人。“源瞎子”会动脑子，先用手摸荷叶稀密，粗细，再用脚探索淤泥的深浅，每抽出的粗枝白藕，连黄东成都羡慕不已。

天气渐凉，靠湖区踩藕贩鱼只能解一时之忧。

有天清晨，“源瞎子”唤醒幺儿：幺儿，今天爷俩出远门走亲戚去，有好吃好喝的。

幺儿一听有好吃的，一咕噜爬起来，寻找像样的衣服。

“娃儿，家里哪有好衣服，等过年接‘裁缝跛子’柏松，到家里来做几天，咱全家都穿新衣裳过年。”

幺儿哪里知道，父亲出趟远门走亲戚是假，让幺儿牵拐杖当路出门讨米是真。到附近讨米要饭怕熟人笑话。

“源瞎子”一生讨了唯一的一次米。后来听他幺儿回忆，那天清早出门，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傍晚才回家。

一位好心的大嫂留他爷俩吃了一顿饭，临走又送了三个“小麻雀”。

“源瞎子”舍不得吃，惴在怀里回来，留着身上的汗渍，带着稍许的体温给了三个儿女果腹。

“小麻雀”是用小麦灰面揉成面团，用油煎而成，家庭富裕，一些农村主妇农闲时，在家自已置办些年货。

幺儿回忆自己一生最感动的两件事，一是吃“小麻雀”这种天下最美的食品，二是出远门当兵的那天，瞎子父亲，用修长的手指，把他从头到脚，摸了个够，自己好像一把雕塑的琴，任凭父亲用十指弹出人生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有天“源瞎子”和李氏商量：这晚谷归仓，农田无事，我想拜三官殿陈先生为师，学拍“渔鼓筒”。一来可谋生，二来可身带嘴去，混餐饭吃，还可讨些油盐钱。总比坐在屋里，白天盼黑，晚上盼亮要强些！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汉江平原自古有楚文化的根基，荆州花鼓，独占曲苑芬芳，是一朵郁香奇葩。

“渔鼓”虽为下里巴人的俚语俗词，难登大雅之堂，正因为有了这些民间艺人，谋求生活，弹拉说唱，修贤劝善，口口相传。

“源瞎子”凭聪慧的悟性，掌握唱词有七字句，十字句，有三四字句不等，出番换韵，压韵，还需要有随机应变的本事。

遇“红白”喜事，“源瞎子”平时茶余饭后闲聊，打听谁家嫁女，谁家娶媳，谁家起屋上梁，乔迁办寿，逢场必赶。

“渔鼓筒”用竹简制作，筒长65 一90厘米，鼓面直径13厘米左右，一端蒙以猪皮，羊皮。演奏时左手竖抱，右手击拍鼓面。

若遇那家娶媳妇，“源瞎子”先进天棚（在禾场外搭的喜棚，里面摆放一张方桌，是吹鼓手，唢呐师，支宾先生，办公的地方）。

“源瞎子”初一拜年，尽唱些好话。东家连忙递烟，支宾先生打招呼，献茶。来的都是客。

若开席还要等些时间，厨房大师傅忙不过来。有好乐者请“源瞎子”唱上一段荆州花鼓戏《铡美案》选段。

“秦香莲，站宫庭，珠泪洒下。陈千岁，陈附马，奴的结发。曾记得，在原郡，把书攻下。你的妻，每夜晚，我是端水送茶……”

“源瞎子”唱腔柔美，情切切，意真真，如泣如诉。他翘起兰花指，神形俱备，亲朋围坐，喝彩连连……

酒席正式开筵，堂屋神堂左右为“上筵”。娘亲舅为大，左边舅爷坐“上筵”，右边姑爷坐“上筵”。各有姑舅老俵陪筵。三、四筵席一般是一些乡邻朋亲，本族打杂帮忙洗锅收碗的。

酒筵上的唱词，多半是乡村俚语，打诨逗乐。“源瞎子”怀抱渔鼓筒，右手端着打赏碗，先从左边舅舅这桌唱起，跟端菜斟酒的人打声招呼，客客气气：打扰您了。斟酒的人就介绍：这坐上席的是我们某某舅爷，在乡公所当领导，恁郎好一点拍！“源瞎子”拍动渔鼓开唱：

“渔鼓拍得呱呱叫，上筵坐的舅爷是领导。即管老，又管少，名声在外响顾庙（顾庙指乡下小镇），今日全靠恁郎割荷包，打赏几张小钞票！”

“源瞎子”说中带唱，唱中有说。舅爷一听，心生欢喜，连忙起身递烟、赏钱。酒桌上客人见“源瞎子”唱得好听，又压韵，齐声叫好！遇到抠门的舅爷，怕舅母娘的，只顾低头喝闷酒，不掏票子的，“源瞎子”要赶下一席，不得改口开唱：

“舅爷他郎怕老婆，闷声闷气把酒喝。包包没装几毛角？恁郎面子往那搁！”

舅爷一听，钱财事小，脸面事大。一咬牙，准备回去挨骂，连忙掏钱打赏。“源瞎子”借坡下驴赶下桌酒席。

“上筵坐滴我们刘姑爷，监利县城管农业。他郎票子像撇撇（撇撇指厚实的钞票），出手管我几个月，只等油盐把锅揭！”

刘姑爷一听，连忙起身，笑嘻嘻地往打赏碗里丢钱。源瞎子转身来到第三桌，打赏碗还未放稳。就听贺婆婆像割肉地尖叫：“哎呀！这桌都是些百客，乡里乡亲的，给几颗花生米恁郎吃。”双手把打赏碗往“源瞎子”怀里推。

“喂！光源哥唱滴好听，乡里乡亲的都不容易，我这里有几角。”

吴之国队长连忙制止贺婆婆，掏了五角钱丢到了打赏碗里。

“转身还未来歇脚，这个婆娘有好恶！花生米，是瘪壳，幸亏我的（队长）吴之国，他郎丢了大几百！”（大几百）那个年代能建一栋房子，太夸张了。众酒席宾客大笑，酒兴正浓，喜气洋洋。来到第四席，还未开唱，酒席上的男男女女像鬼嚷：我们这一席是打杂帮忙滴，洗锅收碗滴，源爹！恁郎不作指望（不要有希望打赏）。

“两脚往前攒，就靠这一碗。洗滴要洗锅，收滴要收碗！你们夹的夹屁，夹的夹卵！”

“源瞎子”唱完，收起打赏碗，众人呵呵大笑，也不恼。

有人问：源爹！恁郎唱滴这好听，是么样想出来滴？源爹苦笑道：伢儿，你们睡觉的枕头是用来打呼噜放屁的，源爹的枕头是睁着瞎眼想唱词、讨生活的。一句睁着瞎眼讨生活，道不尽尘世自己的黑暗，流不完多少眼泪和辛酸！

“源瞎子”一生饱经风霜，历经艰辛，凭手中渔鼓筒，说唱劝善，逗乐乡邻，养家糊口。后来的人世，他的孤独的身影，摸索的神态，柔和的唱腔，伴随着年轮的切换，慢慢融入清凉的月色。如今，斯人己逝，渔鼓声远......

斗转星移，尘世的秋雨春风一年又一年，我的刘家大湾，湾住了多少风水，飘落了多少黄叶。但是如剃头匠“跛子”相爹、“憨巴”六儿、“算命先生”木扬以及拍渔鼓筒的“源瞎子”他们，却留在我的心眼，时时触动我灵魂的玄机。因为我的这些祖祖辈辈，用一砖一瓦垒高了世代居住的刘家大湾，每片残砖破瓦间，渗透着他们泣血的嘶鸣，每一片头顶飘过的云彩，都有他们坚韧的磁性与魅力。

村头的重阳古木，叶开叶落，吮吸阳光雨露，风声，水声，犹如渔鼓阵阵，延续着一个村落一代一代美妙神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