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天行扮演者的老婆

昭平二十一年，七月十四，燥热了一整天，傍晚时分，日头终于挂在了西山上。

夕阳余晖透过西边大开的窗户照进了屋子，带来血色一般诡异的红色。

我努力抓住自己零乱不堪的衣襟，想要遮住这具布满了青紫吻痕斑迹的身体，为自己留住哪怕一丝一毫的尊严。

“贱人，你还知道羞耻！”

随着一声怒吼，我的脸上挨了重重的一巴掌。大病初愈的我完全承受不住这样的重击，眼前一黑，便跌倒在了地上。

胸口处有腥甜的血气翻涌而出，我张开嘴，哇的一声便吐出了一口殷红的鲜血。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何吃了药后昏昏欲睡的我，竟会被人捉奸在床！

“相公，你相信我，我不是……”

“信你什么？”叶天行不等我说完，直接打断了我的话，“我亲眼所见你与人苟且，难道还冤枉了你不成？沐灵嫣啊沐灵嫣，你可真是家学渊源啊！”

迎着他厌恶且充满了恨意的目光，我只觉得全身如坠冰窟。

家学渊源……

他竟用这样的话来辱我！

“天行哥哥……”

心中一急，儿时称呼脱口而出，我强忍着心中刀绞一般的疼痛，抓住了他的衣襟，“我是被人陷害的，你我一同长大，夫妻四载，我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不清楚吗？”

谁料听了这话，叶天行俊美无俦的面容愈加扭曲。他双眼死死盯着我，发红的眼睛里带着叫人害怕的狰狞。

“我清楚，我的确清楚！”他咬牙一字一顿，昔日对着我说出过无数甜言蜜语的薄唇，此刻吐出的却是叫我难以承受。

“你娘与人私通，好歹还是在别处。你呢，却直接在我晋封爵位的日子里与人苟且！沐灵嫣，我自然清楚了你是个什么人，你就是个无耻的荡妇淫娃！”

“你……”

“来人！”

叶天行的俊脸之上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柔情蜜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漠疏离。

随着他的声音，有两个年轻的侍女走了进来，其中一个，手里还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汁。

我顿时大骇，他要做什么？

“送夫人上路。”

叶天行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字。

侍女齐声应道：“是！”

便朝我走了过来。穿银红色比甲的那侍女娇声道：“夫人，请了。”

乌黑的药汁被送到嘴边，冲鼻的气味传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断肠草，这竟然是断肠草！

叶天行，居然要让我喝下断肠草！

“不！”我猛地打翻了那药碗，不知何处来的力气，爬起来便向外跑去。今天是叶天行晋封程国公后，阖府宴客的日子，我的父亲必然也来了。我要去找父亲，找他救我！

才跑了两步，已经被叶天行拦腰抱住一把甩到了软榻上。

“沐灵嫣，你最好给自己留下一点儿脸面。若你执意不肯自行上路，我也不介意叫人知道，你是怎样偷人的。”

“我没有！”我嘶声裂肺地大喊，迎着叶天行鄙夷轻蔑的目光一字一字认真道，“我沐灵嫣对天发誓，我没有偷人！如有一丁点的谎言，天打五雷轰！”

“姐姐向来伶牙俐齿，到了如今，还是一样的。”

轻柔婉转的声音传来，从叶天行的身后转出了一道婀娜生姿的身影。顺着那绯红色的抹胸长裙向上看去，就看到了一张笑靥如花的芙蓉面孔。

“二妹妹？”

来的，是我的庶妹沐灵菲。我眼睛一亮，沐灵菲的姨娘因身体不好，她从小是和我一起在母亲膝下长大的，我们两个关系一直很是不错。

但是，她怎么来了？

她的未婚夫一家在上京途中不幸遇到山匪死于非命，这几年她一直守着望门寡，并因此获得了许多的赞美。平时，除了去庙里烧香祈福外，几乎是足不出户。她怎么会在这里？

“菲儿你怎么过来了？”叶天行剑眉微皱，语气却放柔和了，“快回去，莫要吓到了你。”

沐灵菲嫣然一笑，柔声道：“天行哥哥，伯母叫我过来看看。不如，你先回去吧。”

“你？”叶天行明显带着疑惑，“你不用顾及母亲，别忘了……”

他的目光落在沐灵菲的小腹上，神色中便透出了几分的热切欢欣，“别吓着了咱们的孩子。”

我如遭雷劈。

他们的孩子？这是什么意思？

“叶天行！”我尖声大叫，“你背叛了我！”

话音未落，已经是泪流满面。

“你说过的，你说过这一辈子只会爱我一人，宠我一人，你叶天行有我沐灵嫣，便一生足矣！你说过的！”

“姐姐这话说的，你嫁给天行哥哥四年，连个蛋都没有生出来。难道，还不许别人给天行哥哥生孩子吗？莫非，你要叫叶家绝后才开心？”沐灵菲不高兴地撅起了红润的嘴唇，“天行哥哥这样出色的人，怎么是姐姐一个人能够匹配的呢？”

她眼波流转，平日里温柔的眉眼换做了寒色，对着两个侍女斥道：“真是没用的东西，还不快点动手？沐灵嫣如今是叶凌两家的耻辱，赶紧了断才是良策！”

两个侍女听了她的话，立刻扑过来，一个死死将我压在了榻上，另一个便又取了一碗药来往我的嘴里灌。

我拼命挣扎，无奈大病初愈，根本没有半分的力气，只能左右晃动头部，努力不叫那药汁进入到口中。

“废物！”

沐灵菲两道修剪得极为精致的眉毛一皱，伸出手来接过了那药汁，“我来！”

腾出手来的侍女一把抓住我的头发，迫使我昂起了头，另一只手便捏开了我的下巴。

黑色的药汁伴随着沐灵菲的娇笑声，被尽数倾入。

一瞬间，我只觉得腹中脏器被千万把刀子同时切割乱剐，痛的我几乎无法呼吸。我抱住腹部，整个人都因疼痛而蜷缩了起来。

“天行哥哥，你们先回去吧。我送姐姐一程。”

叶天行看了我一眼，目光里没有半分的温度，转身便带着人离开。

“真是狼狈。”沐灵菲笑吟吟看着我，我感觉到口鼻中都流出了血来，疼痛更加剧烈。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掌心处一片鲜红。

“你不得好死！”

我大口大口喘着气，怒目看向沐灵菲。

沐灵菲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的好姐姐呀，现下是谁要不得好死了呢？”她蹲了下来，看着狼狈不堪的我，伸出手在我的脸上缓缓滑动，“从小我就讨厌你，恨你。要不是你，我就是永城侯府府的大小姐了。你除了这一张脸以外，还有哪里比我强呢？看看你，有个偷人的荡妇娘亲，但凡有一点点的廉耻，早就该追随着你那亲娘一死了之。可你偏不，偏要仗着指腹为婚的情分霸占住天行哥哥。成亲后你可有半分女子的娇柔？呵呵，你不顾脸面抛头露面，自以为是地以为是在为天行哥哥好，须知他早就厌恶了你！”

“罢了，横竖你也要死，今天便叫你死个明白好了。这些年你也恨着你娘吧？恨她不守妇道，连带着你也被人耻笑，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可是呀，好姐姐，你不知道，你娘，也不过是人家的踏脚石罢了。你可知道，你的母亲临死前，还怀着两个月的身孕，是双胞胎。你那未曾谋面的弟弟妹妹，也跟着她一块儿没了命。至于你成亲四年不见有孕……好好想想吧，你们母女碍了谁的眼呢？”

碍了谁的眼？

祖母谢氏？

还是继母白氏？

“父亲，我要去找父亲……”

虽然父亲在几个女儿当中并不喜欢我，但我坚信，他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死。毕竟，我是叶天行的妻子，再过几天，便是超一品的诰命夫人！

“别做梦了。”沐灵菲在我耳边轻声细语，娇媚的脸上满是不屑，“你以为，没有父亲的默许，天行哥哥会直接要了你的命吗？”

“为，为什么……”我感觉到气息越来越微弱。但是我不想死，更不想糊里糊涂地死。父亲，一向势力的父亲，真的会宁可失去一门姻亲，也要杀了我吗？

沐灵菲看穿了我的心思，叹了口气，“你怎么这样不通呢？告诉你吧，下个月二十，便是天行哥哥迎娶我的日子。凌家和叶，依旧是姻亲。我会成为他的妻子，为他生儿育女。至于你，还有你那个母亲林氏，注定了就是被抹去痕迹，死后连供奉也没有的孤魂野鬼……啊！”

她长声惨叫，跌倒在了地上，手紧紧捂住了脸颊。不过片刻，指缝间便渗出了血色。

“你毁了我的脸？”沐灵菲站起来朝着我身上发疯似的踢着，“你去死，去死！”

断肠草，断人肠。

我的眼前渐渐被一层血舞覆盖，意识也逐渐陷入了黑暗中……

“我不会……”

不会放过你们的。

我浑身浴血，在无边的血海中挣扎。透过漫天的血色，我仿佛看到了，在我死后，叶天行命人一把大火烧了那院子，对外只说我是羞愤自尽。

哈哈哈，羞愤自尽！我仰天大笑，滔天的恨意将我仅存的一丝理智焚烧殆尽，我恨，恨天道不公，恨人心叵测！

我的母亲，原本是世间最美好最良善的女子，却被人陷害一尸三命，名声尽毁。

而我，也踏上了她的旧路，毒药穿肠，烈火加身！

“你心中有恨？”

血海深处响起的冷萧肃厉之声，叫我霍然转身。

眼前的人，不，不知道是人还是鬼，亦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一袭墨色锦衣，广袖宽袍，衣襟与袖口腰间都绣着血红色的纹路。乍看过去，便如从血海中走出。

我的目光转移到这人的脸上。

若说叶天行是英朗俊美的美男子，那么眼前之人，便是俊美无俦，恍若天神。英挺斜飞的眉，形状优美的唇，一双似笑非笑微微挑起的血色凤眸，周身泛着冰雪般的冷厉之色，却又无法掩饰他绝世风华的万千之一。

“你是谁？”

大抵是因为对着未知的陌生人有着本能的恐惧，我色厉内荏地喝道，“这又是哪里？”

墨衣男子看向我，眼中的冷色褪去了不少，向前一步，抓住了我的手腕，轻笑：“你似乎，很怕我。”

他身形飞起，带我脱离开粘稠的血海落在彼岸上。血海之中顿时风起浪涌，似有无数的冤魂自血浪中翻涌而出，朝着我凄厉尖叫，甚至伸出了只剩了白骨的手……

“啊……”我惊呼一声，掩住了嘴，硬生生忍住了喉间几欲作呕的冲动。

“我叫萧厉。这片血海，乃是无数的冤魂怨魄化成。若非是我，你已化作了他们中的一员。”

“那你为何救我？”

既然有能力救我，想必不是等闲之辈吧？

为什么会救我呢？

萧厉的红眸盯在我的身上，令我忍不住便向后退了两步。

他的神色间似乎是闪过了一丝黯然。

“只当，我在这里千万年，待得寂寞，想要一解无聊吧。”

他看着我，薄薄的唇角向上弯起，“我想与你做一笔交易。我助你回去复仇，你便将灵魂交付于我，生生世世。如何？”

回去复仇！

我的脑海中除了这四个字，再也没有别的了。

母亲与未出世弟弟妹妹被害的真相，我的血海深仇……

我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愿意接受。”

“可想好了？”我的决定就在萧厉的意料之中，他嘴角泛起笑意，“接受了，那么你日后便不能转世，灵魂只能生生世世跟在我的身边。这样，你也愿意？”

“是，只要能报仇，哪怕堕入十八层地狱，我也接受！”

萧厉伸手在我的额间一点，我只觉得一股热气直透胸腹，整个儿人缓缓地飘了起来。

“去吧！”

意识消散前，我只看到了萧厉宽大的袖子轻轻一挥，血红的双眼中透出的竟是些许的关切……

……

“娘！”

我自噩梦中惊醒，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身上已经被冷汗浸透，两颊处更是紧紧黏着被浸湿的头发，说不出的难受。更有额角处一抽一抽地疼痛，我抬起手抚上额头，有些茫然。

这是……

短暂的晕眩感过去之后，我的视线逐渐清晰起来。雕刻着攒心海棠花的架子床，上边垂着精美的藕荷色撒花锦帐，两只鎏金铜挂钩挽着帐子，钩的底部各垂着一只镂空染香球。

我睁大了眼，这竟然是我未出阁时候所住的地方！

我一把捂住了嘴，眼中漫上了一层迷雾。

“大小姐，你醒了？”

惊喜的声音传来，一个穿着桃红色小袄，系着粉色罗裙的丫鬟扑过来，对着我又哭又笑，“你醒了？真是太好了！”

“海棠？”

我大吃一惊。

海棠是我的贴身丫鬟，从小跟我一起长大，后来我嫁给了叶天行，她作为陪嫁丫鬟跟着我一起进了南丰侯府。

她对我最是忠心。只是可惜，在一次上山进香的途中，我们遭遇了山贼。海棠为了救我，换上了我的衣裳将山贼引走。等到后来救兵来到，找到她的时候，她全身都是伤痕，已经香消玉殒了。

“海棠，海棠！”

我抱住海棠大哭。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

海棠被我吓得手足无措，往外大喊：“赵妈妈，找妈妈，你快来呀！”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赵妈妈从外边跑进来，一见到我哭成了泪人，忙就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前，将手放在我的额头上，“是不是发热了？”

又疑惑，“并没有啊？”

“赵妈妈！”

赵妈妈是我的乳母，也是作为陪房和我一起进了南丰侯府的。她的命运比海棠更加凄惨，海棠到死还落了个忠义之名，赵妈妈却是背负了一个偷盗之名被赶出侯府的。

现下想一想，无论是赵妈妈，还是海棠，亦或是我身边那些或是被调走，或是遭遇了不测，或是因犯了过错被逐出侯府的人，都是有心人刻意为之。目的，不言而喻。

赵妈妈叹了一口气，摸了摸我的额头，我感到有些疼痛，咧了咧嘴。

“大小姐啊，往后，离着池塘假山的远些吧。这回万幸是有人正巧碰见，要不然，真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叫太太伤心呢？就算是人没事儿，那池塘里头又是石又是土的，落下个丁点儿的伤疤，往后可怎么办呢？”说着，用袖口擦了擦眼角的泪花。

掉到了水池子里？

我垂了垂眼帘，是了，我想起来了。

十三岁那年，沐灵菲拉着自己去假山上的凉亭子。才走到上边，不知怎么的，脚底下一滑，她险些摔了下去。当时我正跟她并排，便伸手拉了一把。沐灵菲稳住了，我却掉进了假山下的荷花池子里。

上辈子自己没当一回事，现在想想，府里每日都有专人打扫，假山上也并没有什么草苔一类的东西，沐灵菲怎么会突然站不稳了呢？

从那时候起，或许更早的时候，她就在算计着我了吧？

“赵妈妈，大小姐的药熬好了。”

海棠端了药进来，看到那冒着热气的药碗，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大小姐，喝药吧，喝了药就好了。”海棠将药送到我的面前，轻声说道，“太医说您这伤倒是不重，就是受了惊吓了。”

我接过药，闭上眼睛一饮而尽。

“哎呀，我忘了给大小姐拿蜜饯了。”海棠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不用了。”我浅笑，心里却透出无尽恨意。这药虽苦，却怎么比的上我心里的苦痛仇恨？上天有眼，让我又回来了，这一世，那些骗了我的，负了我的，背叛了我的，便通通给我还回来吧！

“大小姐，二小姐三小姐和霍姨娘来看你了。”

沐灵菲！

我的心里猛然一沉，手不由自主地死死握住。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她！

“大姐姐！”

沐灵菲已经自己撩起了门口的珠帘冲了进来，她穿着浅淡的白色罗裙，外边罩着草绿色轻纱，整个儿人看上去清新秀雅，便如春雨中盛开的丁香花一般可爱。

谁又能想到，这样的外表之下，隐藏着的是一颗阴狠毒辣的心呢？

“大姐姐，对不起，呜呜……”沐灵菲抱住我，“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贪玩，姐姐就不会掉下假山受伤了。呜呜……”

“走开！”

我只觉得她那两条柔软的手臂如同毒舌一样缠绕在我的身上，心底的恨意便再也压抑不住，猛地挥开了她。

“大姐姐？”

沐灵菲满脸受伤的表情，看着我泫然欲泣，“大姐姐这是在怪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