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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统领扮演者

2022-09-29来源:萧翱瘁编辑:佚名标签:

文章导读
庆安八年,我和母后住进凤仪殿。母后把我抱到她的腿上,抓着我的手摸过她的凤冠,问我喜不喜欢。精湛的凤凰在母后头上振翅欲飞,比在许皇后头上好看多了,我自然是喜欢的。母后说,以后她就是大齐最尊贵的女

庆安八年,我和母后住进凤仪殿。


母后把我抱到她的腿上,抓着我的手摸过她的凤冠,问我喜不喜欢。精湛的凤凰在母后头上振翅欲飞,比在许皇后头上好看多了,我自然是喜欢的。


母后说,以后她就是大齐最尊贵的女人了,而我,则是大齐最尊贵的公主。


“哪怕我的小和辞要天上的月亮,母后也能让人想办法送来。”


那时候我什么都不缺,连星星和月亮都不稀罕要。但如果珈禾手里有一块我不曾尝过的糖,那我还是要抢过来的。


1


珈禾是大齐的长公主,是前皇后许氏所生。我从小便讨厌她,因为母后说,大齐长公主的尊贵本该属于我。


她说这话的时候父皇就在一旁,青烟姑姑的脸都白了,急措上前想要阻拦母后说出更难堪的话。


那是发生在庆安五年,在任的许皇后难产又生下了一位公主,她身边的大嬷嬷来报喜,本是想请父皇过去看许皇后一趟。


青烟姑姑没有拉住母后的衣袖,却生生顿住了父皇迈出去的腿。


他若无其事转过身,朝大嬷嬷摆摆手示意她离开,尔后转身抱起我,挠我咯吱窝,将我举过头顶逗得我哈哈大笑,他也跟着笑。


一切似乎与往常无异,连父皇扎人胡渣也和从前一般,但我总觉得他难过。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一天,宜芳殿里真正开心的,或许只有我一个人。


母后和父皇自小相爱,我的母后本该一入宫门就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但是许皇后抢走了她的爱情、地位和荣耀。母后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还只能唤她为母妃。贵妃的地位再高,终究还是不及皇后。


母后讨厌许皇后,我自然也厌恶珈禾,路上碰面我总是假装一副不屑搭理她的样子,但又觉得仅仅是这样,未免也太便宜了她,所以免不了拿父皇对我和我母妃的喜爱炫耀几句。


她大部分时候都不会做声,那双杏眼耷拉下来,便有宫女将她抱起来哄。


唯一一次把她惹急了,她开口反讽:“我母亲是从正门抬进来的皇后娘娘,你母妃再得宠,终究是从侧门进来的贵妃而已。”


这话堵得我很是委屈,于是哭闹着找到母后,问她为什么是侧门抬进来的,母后气得发抖,厉声质问我这话是谁同我说的。


我从来没有见过母后那般凄厉的模样,一时被吓住,哭嗝一个接一个不断,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还是母后自己冷静下来,先猜了许皇后身边的宫女,见我摇头,又猜了珈禾。


在我点头的那瞬间,我恍惚看到母后眼里藏不住的惊愕,只是片刻便转化成快意。


她问我珈禾是怎么对我说的,我勉强拼凑了字句,她忍不住笑起来,那笑让她的面容格外扭曲。


晌午哭得太累,很快我便困得睁不开眼了,母后在我睡前喂我喝了一盏茶,茶的味道有些奇怪,我入睡得很快,醒来已经是晚上,依旧困得很。


晚膳的时候父皇见我有些蔫,便询问起缘由来,青烟姑姑说我同珈禾吵了一架。父皇问吵了什么,我还困着,实在张不开口,青烟姑姑便把珈禾的话同父皇说了。


父皇动了怒,筷子一甩便骂了一句“混账”。


母后却难得大度一次:“童言无忌,长公主应当也是听了什么不入耳的话才学了坏。”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其实不太清楚,只记得没几日,我的胞弟被送上了太子之位,同年,我的亲舅舅状元及第,郭家一时风头无二。


母后说,我的尊贵与生俱来,所以我应该活得随心所欲。我那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蹦出一个想法:“母妃,那如果我要十个驸马呢?”


母后闻言笑得花枝乱颤,连青烟姑姑也笑,取笑我道:“公主长大了,开始想驸马了。”


我恼得开始撒泼,母后抱不住我,只好顺毛:“给给给,阿辞要多少个驸马,母后都依你。”


“那万一驸马不喜欢我呢?”我赌气问道。


母后说:“我的阿辞这么漂亮,没有人会不喜欢阿辞的。”


命运原本该是想给我提个醒,不成想因为母后的这几句话,我便以为,这世上除了珈禾和许皇后,所有人都应该是极喜欢我的。


这一年,我九岁,距离许皇后被废还有三年。距离我遇见薛恒,亦是三年。


2


庆八年七月,珈禾御花园落水被救后没过几日,许皇后请辞皇后之位,珈禾被带到太后身边,而我的母后,也终于在除夕大宴坐到她梦寐以求的位置上。


珈禾被接到皇祖母身边抚养,我不喜欢这老太婆,她总是数落我,说我不像个公主,成天要我学学珈禾的性子,学学珈禾的谦让,学学珈禾的善良。


我很多次想指着珈禾骂她虚伪,但是又想起母后让我在皇祖母面前乖巧一些的叮嘱,便不得不按下脾气来听。


也幸好要见她的次数不多,父皇给了我和母妃许多特权,我要是不想去,没人会逼我。


但我想去。


我要去见皇祖母身边的一个小侍卫,叫薛恒,他是新被调过来当值的,年岁同我一般大,却成日里板着一张脸,哪怕我站在他面前,他也能做到目中无我。


我揪他辫子,抢他帽子,隔日还往他袖子里塞了只蚂蚱。


他淡淡一皱眉,终于把目光对准了我,那双眼睛圆溜溜,可爱得紧,像小姑娘的眸子,只是颜色深极了,黑黢黢的,一眼望不到底。被他看一眼,就好像窥见过夜,坠入过渊,又恍惚触到星,流过萤火。


他说:“公主,别闹了。”我便不再逗弄他。


我对人向来娇纵,哪怕是父皇母后念叨了几百遍的话我都能置之不理,最后换来他们的让步。唯独薛恒,只有薛恒,一句话就能制止我。


九岁的记忆实在遥远,我分不清见到薛恒的欣喜到底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记忆美化的假象,同框的画面被我无数次翻找出来,反复提醒我一件事:我对薛恒,大抵是一见钟情,又日久深情。


年纪尚小的时候不明白喜欢的意义,等明白的时候,我已经追着薛恒跑了两年。可笑的是,我竟然还是因为翻看了不知道哪位宫女丢在路上的画本子才懂。


母后无意间说起一件大事,南国使臣快到了。我找到父皇,说要在殿上跳《寻意欢》,父皇骂我胡闹,说堂堂一国公主,怎么可以为小国跳舞。


“父皇疼爱和辞,是和辞的福气,但是和辞想为大齐跳次舞,一来,传达我大齐对赵国的友善,二来,也让他小国看看我大齐的富庶和风度。”


父皇的意思是,去他娘的风度。


和父皇讲道理是没有用的,但是撒娇有用,他答应了我,却不允许我跳《寻意欢》,这支舞最初的起源是原始的寻偶,青楼里的歌姬跳得多,后来被一个音师大改了一番,这才让这只舞登上了大雅之堂。


大齐的公主不该在使臣面前发骚,但我想跳给薛恒看,不止是在父皇面前,在南国使臣面前,甚至于在全天下百姓面前,我想同所有人宣告我对薛恒的喜欢。


庆安十年九月二十三,使臣如期到来,我穿着重工的绣服,轻缓移至高台,镇北侯的位置离台不远,我早已牢牢记住那个方向,但我依旧看不清薛恒。


台下人影斑驳,耳边呼声沸腾,我不再费心去找薛恒,开始全神投入到舞蹈中。


一曲毕,全场沸腾,南国的使臣看着斯文,但是他们的目光让我很不舒服,这感觉就像我看到一个好看的镯子,一只乖巧的鹦鹉,一个合心意的婢女。都是能随手讨来的物什。


我来不及在意这些,飞奔下台去找薛恒。但是他不在我亲自为他挑选的位子上,镇北侯看到我倒是客气,把他的几个儿子又给我介绍了一遍。


我被客套得烦了,又碍于嫁给薛恒以后咱俩还得是一家人,便不得不挑着时机插话问了一嘴薛恒,老薛想了半天,随口扯掰说那个不成器的小儿子看完我的舞之后不知道去哪了。


言辞里还暗示薛恒应当是去找我了。


老薛眼力见不错,怪不得父皇对他印象这样好。可惜薛恒不仅一点没学来他爹这身讨好人的本事,还对我疏离得很。那双黑黢的眸子放得下这繁华人间,却偏偏拒绝我进入,也只有在他心情好的日子里会多让我待一小会。


我本不该信镇北侯的鬼话,但人啊,哪怕知道这话多半是奉承之词,也忍不住想要那个万一——万一,薛恒真的在找我呢?


我找遍了宴厅前后,把所有能散心休息的地方挨个摸了个遍,又嘱咐婢女帮我多加留意,还问了当值的侍卫是否见过薛统领,遍寻不见,只有一个小侍卫见到我很高兴,回答说薛统领晌午时就离开了。


晌午,我还在慌乱整理我的舞衣,他却已经走了。明明先前已经跟他说过我要跳舞给他看的,但是他为什么连多一炷香的时间都等不及?


好像……我迟钝得开始回忆,好像确实从一开始,就是我在胡搅蛮缠,就是我一个人的追逐,在薛恒显而易见的嫌弃与躲避里,我淡化了所有不堪的现实,编织出一场荒诞的美梦。


这一天,因为小侍卫那句没有眼力见的话,我终于从大梦中清醒过来。


3


庆安十年秋末,我大病一场。


御医说我一舞后出汗着凉,服侍我的婢女因为照顾不周被罚了一顿板子,没有人理会她被拖走时的求饶与辩解,事实在我的沉默里湮灭。


其实我很喜欢那个婢女,她做事周全,这让向来挑剔的我很是满意。我下台后她很及时迎上来为我披上了保暖的衣物。我生病与她毫无干系——我只是在得不到薛恒的惊慌里被冷汗侵蚀了全身,因为思虑忧重而病倒了。


但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绪阻止了我,就好像我想看看自己是否有歪曲事实的能力,我迫切地想要证明哪怕有一天我犯下大错,受到惩罚的那个人也不会是我。我要确认自己权力。


我要确认,父皇母后给我的宠爱,可以让任何人顺从于我。


此后的一年里,发生了许多大事,譬如前皇后的小女儿被接回宫里抚养,再譬如前皇后去世。对我而言最大的事,便是薛恒,他像一块顽固的硬石头,我抱住他,本想把自己的体温匀过去,谁料捂着捂着,石头不热,自己反而生寒。


北莫国突然有了大动作,他们派来使臣要求让我朝公主嫁过去。那些天,整个皇宫的气氛凝重异常,连母后都时常眉头紧锁,当着父皇的面对着下人发了好大一通火。


第二天,父皇就去找了皇祖母。虽说君心不可揣度,但是宫里的人总是寂寞,稍有些动静就能传得人尽皆知。


他们说,父皇要送珈禾去和亲。


然而紧接着,父皇就在朝堂之上给薛恒数十万精兵,要他出征。


珈禾和亲的谣言不攻自破,但这事于我,是致命的打击,我想不明白父皇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决定,他不是一直奉行以和为贵的政策吗,他不是同母后说自己不在乎珈禾吗?


“为什么不送珈禾去和亲?”我来到父皇面前,质问他。


“胡闹!”父皇第一次对我动怒,他把奏折摔到我脚旁,似是不相信我能问出这样的话,“珈禾是你姐姐!”


“她不是,”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我敢顶着天子的怒火质问父皇,“母后只有我一个女儿,我哪来的姐姐!”


有什么东西凝固了,又一寸寸裂开,父皇恍惚片刻,像是在审视我,又像在审视自己。


他说:“阿宁……阿宁不会这么教导自己的孩子。”


他不是在指责我,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愤然离开前看见父皇的目光,陌生得可怕。那时候我尚不明白,这对我和母后,意味着什么。


4


母后给了我一巴掌,她的手在颤抖,看起来比我还慌乱。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抱着我哭了一顿。


但我没有太多的时间去理清上一辈的恩怨,薛恒不日就要出征,而我,突然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我要在薛恒出征前嫁给他。


然后薛恒拒绝了我,相比于我求娶的大胆与果断,薛恒的拒绝更为干脆利落,他说:“和辞,你知道我们不可能。”


“为什么?”我问他。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眼里有少见的涟漪。在他沉默的注视中,我终于扛不住败下阵来。


是的,我们不可能。薛恒不爱我,九岁的时候他不愿意跟我做朋友,十六岁他不愿意娶我。


他真正爱的人是珈禾。这么多年,我一直不敢承认的事情,终究还是被摆放在我面前。


这个世界上有一类人,他们不屑于阿谀奉承,高位,金钱,对他们来说都比不上自己。我在失眠的夜里思考过他们究竟为何可以这么洒脱这么无所谓,想了很久,才渐渐明白他们或许有更重要的事物需要执着。


我可以求父皇赐婚,但我得不到他看向珈禾眼里的那抹光。我不甘心。


“我想功成名就,风风光光迎娶长公主。”薛恒为了珈禾出征,亦为了珈禾奋战,他离开前最后一次见面,给我的答案仍旧是他对珈禾的初心不变。


我说:“好,薛恒,这辈子我还非要试试死等的滋味,我等你打了胜仗回来,等你对珈禾死心。”


等你爱上我。


庆安十二年,薛恒摔大齐精兵十二万奔赴边疆,而我在深宫内撕尽母后命人送来的王公贵族家的公子们的画像,说三年内不嫁。


我的胞弟,此时还只是太子,他因为母后的命令不得不来找我。


未来的隆宣帝正经端坐,一口一个吃光了我的葡萄,还让我的婢女给他再去洗一些果子。


父皇曾说他的眉眼间刻画着母后年轻时的影子,我却时常觉得他的目光同父皇一般,带着独有的深邃与威严。


“和辞,”私底下他向来直呼我的名号,好似姐姐这两个烫嘴,“我从小就觉得你很蠢,但我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是真的一点长进也没有。”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太子的嘴里也无甚我想听的话,他很少会同我交谈,这般挖苦我的话他第一次说,却丝毫不带犹豫。


我其实有点想同他吵一架,但因为之前应付了一波母后的说客,委实疲惫,也就懒得同他争辩。


“你根本不知道,母后为了保下你花了多少的心思,”太子叹口气,继续说道,“包括薛恒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父皇准备嫁过去的公主是珈禾,其实北漠国要求娶的公主,指名道姓了是你。”


是我一定要跳那支舞,给了北漠国进一步触犯大齐威严的理由。


“母后把你保护得太好,你一介女流,自不必上战场,不必忧虑大齐安危。但是大齐当下的国势之急迫,已经容不得你胡闹了,和辞,我大齐现如今老将衰矣,新将难启,正是青黄不接之时,薛恒上战场,争的不只有儿女情长,你懂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的胞弟站起身,他的目光不带一丝苛责,我却突然觉得难过至极。


“父皇最近身体不太好,你多去看看他。”


5


皇祖母昏迷的消息传到寝殿的时候,服侍我的小婢女一下子跪到了地上。


“你怕我?”


她吓得哆嗦,还是颤着声回了一句:“回公主,奴婢没有。”


“掌嘴。”


她便甩了自己一个漂漂亮亮的巴掌。


我看得很满意,一个巴掌是很小的惩罚,她应该感恩戴德。


我带着肿了一边脸的婢女去看皇祖母,她老人家唇色惨白,在我难得按下心来乖巧等待的一个时辰里,她只醒来过一次,醒时叫着父皇的乳名,眼里有我不曾见过的光,就好像……就好像玉石未经打磨前,那种天然的,让人一眼就会心动的光泽。


御医擦着汗来禀告的时候说了一堆有的没的,归结起来就一个意思:大限将至,无力回天。


人都有那么一天,皇祖母也是,我面上悲恸,心里却异常平静,皇家看重血脉,但是血脉羁绊着实寡淡得很。


我对皇祖母,根本没有任何的亲情可言,想来她也是如此,从小到大,她满心满眼都是珈禾。临到头了,也就喊了父皇和珈禾的乳名。


老人家的最后一个要求,是让父皇下旨,赐婚珈禾与当今探花郎。


我敬爱的皇祖母,走之前想为她心爱的孙女寻个好的庇护,倒也正合了我的意。


珈禾十月订婚,十一月初就与那探花郎成了婚,这亲结得急,却足够隆重,十里红妆,普天同庆,长公主该有的珈禾一样没落下。


至于驸马爷曾抗旨拒娶长公主,最后被人按着头逼迫他接下旨这件事,父皇压住消息没让它传到皇祖母耳朵里,但宫里宫外,闲聊时提个两嘴,早已是人尽皆知。


三个月后,玉宁也成婚了,我不知她为何成婚也这般急切,但是是父皇下的旨意,准备得很是仓促。那几日,我总觉得宫内气氛不对,就连我的母亲和弟弟,也似乎在吵架,有次被我撞破后硬生生止住了话头,我本想打探清楚,却没能成功。


庆安十四年五月,我的皇祖母走了。没几日,边疆传来捷报,薛恒回朝。


足足一年不见薛恒,他与我印象中大不相同。黑了,瘦了。


他见到我,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我从凤仪殿一路跑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小腿打着颤还要宫婢扶着才能站稳。他一句“公主,好久未见,近来可安好”差点问得我掉下泪来。


我此生的狼狈样子都叫他瞧了个遍。


“薛恒,我如今再问你一遍,你娶不娶我?”


“不娶。”


“我等了你一年。”


“同臣有什么干系。”他敛去恭敬的假象,言辞间的锋利叫我心慌。


薛恒所有的回答都偏离了我的想象,我以为他至少会犹豫一瞬,慌乱间我开始口不择言:“珈禾已经嫁人了!”


他黑黢的眼睛冰冷无波澜,好似视我如物件:“所以呢?”


6


爱会重叠,不爱亦是如此,我为薛恒做了这许多事,倒头来只换得一句“所以呢”?


庆安十四年十一月,母后用饭时突然昏厥,我守在她身旁整整三日,她醒后第一句话问的是“阿辞,你要不要嫁给薛恒?”


我跪下,行了大礼:“女儿不孝,求母后成全。”


她眼中有不舍,欲语还休,却只是叹了口气,独留下我的胞弟谈了将近一个时辰。等我再见到她时,她又昏睡了过去。


几日后,父皇下旨赐婚我与薛恒。


我已十八,早已落得闲话,母后的意思,是想破例办了这婚礼,薛恒说孝期内成婚,是大不吉。


我说三年尔尔,我等得起。


薛恒,爱你让我觉得时日漫长,人生四五十载,我竟一眼望不到头。


母后缠绵病榻,身子每况愈下,我有时甚至察觉不到她的呼吸,父皇开始频繁地来看望母后,他头上白发日益增多,短短几个月就好似老了几十岁。


母后走的时候,将父皇和弟弟赶了出去,单单留下我。


“阿辞,”她连说话都吃力,唯独握着我的手非常用力,“阿辞,是母后对不住你……”


她说一句话要休息好久,我眼泪止不住落,好几次劝她不要再说,但她很坚持,尽量把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


她说她当年给我取名和辞,是与父皇赌气,取了和离与辞别之意,没想到竟导致我十八未嫁;她说她当年吃醋争宠,早已识破何妃算计,她偏要赌一把,最后叫那碗掺了毒的粥被我喝了去,落下病根再难痊愈;她还说她唯恐我受了委屈,但也只满足我锦衣玉食,连我喜欢薛恒这件事,她也是很晚才知晓。她这一生把目光都放在父皇身上,没想到走了太多的弯路,本是同根连理,最后被自己搅得裂了根,生了罅隙。两小无猜情,两相嫌隙心,世间最遗憾是本已得到,却又生生毁在自己手里。


我不知道她到底絮絮叨叨念叨了什么,只希望她少说一句,仿佛这般,就可以将她留得更久一点。


庆安十五年的春天来得很晚,母后走的三月还下了一场大雪,父皇说,是天地同丧。


三日后,父亲晕厥在御书房,没再醒来,他好似怕追不及母后,连话都不想给我们留,还是贴身公公找出了他先前准备好的遗诏,将沉甸甸的玉玺呈给胞弟。


史官落下最后一笔,庆安的风花雪月从此在史书里喘息。


隆宣帝继位之后,当即请辞了一批老臣,听说翰林有位学士做了一首赋来骂,第二天就断了条腿被送回老家。


朝中人马调动频繁,宫里的嫔妃接二连三往我这跑,想从我口中套出皇帝的意图。


我被扰得不胜心烦,朝堂上惶恐与怨气流窜,高墙内没一处安生。好在这场变动结束得还算快,内务府送来冰块的时候,我才察觉日头已经毒起来了。


春天藏匿在流言蜚语里,没能停留须臾,便被莽撞的夏冲撞走了。


隆宣帝的最后一个大动作,是下给薛恒的,他在朝堂之上让严公公拿来一张空白的旨,当场提了两个副将,闲话般下了出兵边疆的命令,“待薛卿平定了边疆,朕与你把酒言欢。”


玉玺铺开一道血红的印记,薛恒弯下腰,一声“臣接旨”,接的是隆宣的骨脊。


7.


我去找隆宣,跟他说我要随薛恒出征。


彼时隆宣帝正在批阅奏折,如山的事务堆积,他按着眉头把笔扔到地上,斥责了一声“胡闹”。


“和辞,你到底知不知道随军出征意味着什么?边疆苦寒倒是其次,打仗的时候谁顾得到你,你要是死在那里,要我怎么同母亲交代!”


我替他将那只御用的笔捡起来,墨汁蹭到手心,沾了一片黑,“同你无关。”


他似是听不懂我的话,奇怪地看着我,问到:“什么?”


“我要是死在外边,跟你无关,是我自己的选择。天下的道理,哪有让弟弟照顾姐姐的,你不必为我的性命负责。”


“你知不知道……”他气急,又戛然而止,颓败地坐回椅子,须臾又露出一种奇怪的笑,那笑里藏着疯癫,他好像不是我弟弟了,“好,你可以去,但是随军不可以暴露你的身份,你只能呆在医官身边。我会为你安排死士若干,只是战场瞬息万变,他们不一定护得住你。三天的考虑时间,你自己想清楚。”


“不需要三天,我去。”


离开之前,我对他说了句“多谢”。隆宣帝藏在阴影里,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也不知他听没听清这一声用道谢替代的道歉。


这次我没有去找薛恒,只匆忙回府里收拾了一大堆东西,本想带两个婢女一起去,又想想这种情况下还不如带两个侍卫,左右有皇家的暗卫保我性命,我最后连侍卫都懒得带。


此时的我还不知道,我将陷入怎样的困境。


行军全靠脚走,沐浴更衣也不方便,同行有个女医找我搭话,看似请教,实则试探,医药方面我什么都不懂,自然也不稀得理她。


两天下来,我的脚上就起了水泡,我本想叫人替我看看,谁知换来了一句:“这种水泡都不知道怎么处理,也不知道你来这干嘛?”


我这才发现周围人都对我厌恶得很,这种明面上的排挤是我先前不曾经历过的,我本想破口大骂,拿出公主的身份来震慑他们,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忍了下来。


就好像冥冥之中,有团雾轻轻散开,我不再拥有与生俱来的庇佑,就好像不会再有人喜欢我。这个难以置信的想法,在那个汗臭混杂、脚疼难止的夜晚,被我无意间触碰了一下。


在远离皇宫的第二个夜晚,失眠到子时,但我没有歇斯底里,这里面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或许是,王越找到了我。


他穿着军医的装束,替我小心挑破了水泡,用清水冲干净后上了药,缠上白布,还教我怎么走路可以避开伤口。


他没有行礼,也没有亮出身份,但我笃定地知道,他就是隆宣安排在我身边的暗卫之一。


人会下意识在陌生的环境里找到可以倚靠的事物,如果说从军这个决定让我生命从亮处跌落谷底的,那么王越,他就是撑着我走过黑暗的那抹烛火。


这也是薛恒死讯确认之后,我身边面首换了一批又一批,唯独王越地位不可撼动的缘由。


8


明面上,我跟在王越身边打下手,实际上,王越大部分时间都亲力亲为,他从不对我下命令,只有在我主动问他我要做什么的时候,他才会让我干些简单的杂活。


其实仔细想想,那段艰难的日子,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点一点忍下来的,日后想起来,知道它苦,但又好似不是很苦。


王越跟我交流不多,好在我也不喜欢旁人在我耳边多言,等到了边疆,他一抬手,我就知道他要的是哪味药,一些小病,我竟也能瞧上一瞧。


王越对此似乎也很震惊:“公主记性比常人要好上许多。”他第一次叫我公主,竟然是在夸我。阿谀奉承我从前听得多,也听得烦,但从王越口中说来,我心里还是欢喜。


行军路上苦,我以为已经到了尽头,没想到,等真正打起仗来,我刚才知道什么叫做炼狱。


断肢还有块皮肉连在躯干上,伤者疼得惨叫,王越手起刀落断了还沾着的部分,一时鲜血四溅,病床上的伤患张着嘴抽搐。王越手上动作不停,也没时间看我,还记得帮我挡了一部分溅开来的血,同我说了一句:“你先进屋休息。”


“没事,”我说,“没事的。”


王越回头瞧了我一眼,就没再管我。


许是第一个伤患的严重已经接近极限,我适应得还挺快,到了第二天,已经可以面无表情地帮王越按住伤口,血液快速得侵蚀纱布,爬满我整双手,我倒也没觉得脏,就是有时候伤兵挣扎力气太大,我按起来有些麻烦。


王越抽空还教我怎么把人敲晕,手刀要落得快准稳,力道也不能小,我试了一次,就把那个一直喊疼的小兵给敲晕了过去。


人敲晕之后,我终于有精力观察王越的手法,越看越觉得他是真的厉害,处理起来简单干净,每一个动作都利索至极,为了把箭头取出来,要把周围的肉挖开一些,王越的刀法漂亮,取箭头的时候,一寸多余的肉都没有伤到。


等到了晚上,周围人少一些的时候,王越突然把刀丢给我:“你来试试。”


我下意识接过那把刀,比起害怕,更多的是激动,握刀的手有些颤抖,王越捏住刀头,凑到我耳边低声道:“公主,小心些。”


我点点头,人肉在刀下被切割开来的感觉,绵密的感觉从刀尖传至指尖,又往更深处爬去。


从那之后,我开始跟着王越一起为受伤的士兵疗伤。


到了军营之后,我时常碰见骚扰,有些是明面上的言语调戏,也有些是暗地里的咸猪手,王越会警告那些兵,也会在他们的咸猪手即将碰到我的时候,将我拉至一旁。


委婉一点他会告诉那几个人军妓在哪,严厉一点的他会让他们慎言,至于上手的那几个,他则是很明确地警告,动了我是死罪。


但我没有想到,有个伤兵半夜胆敢试图猥亵我。他藏于我的营帐内,在我进去的一瞬间抱住我,他牢牢捂住我的嘴巴,还在我耳边叫我婊子骚货。我气得狠了,胡乱踢他打他,却被他按在地上,无论怎么挣扎都挣扎不出。


下一秒,他就晕了过去,王越把他从我的身上搬开,他想扶我,见我没有动静,两膝直直跪地:“臣救驾来迟。”


“把他弄到山上去。”我将自己从地上撑起来,身子有些绵软,冷汗早已湿透全身,但头脑又清醒地可怕。


那个士兵被王越牢牢捆在树干上,四肢呈大字型打开,他被卸了下巴,舌头被王越两指夹住,被我一刀割去。王越往他口中塞了一坨泥巴,止血且止呻吟。


他给我讲的很仔细,箭入了四肢该怎么取,入了骨头又该怎么取,我看着他把箭头插入,又亲手挖出来,他在左半边身体教学,我在右半边身体实践。人要是痛昏,我还会将他弄醒。


王越的课讲得这么好,总不能只有我一个人听,两个时辰后,三个人变成了两个人,我在一旁收拾器具,王越挖了一个坑,把人埋进去。我后来有去查,这个人被当做逃兵处理,一生都被通缉,一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9


在军营的第二年末,我终于见到了薛恒。


他要死不死地被扔在软塌上,整个人遍布血污。副将趴在塌边按着他腹部的伤口,对着我们怒骂,几个军医手忙脚乱处理伤口。


薛恒还醒着,但他实在说不上好,神智不清,血污下裸露的唇色苍白如鬼。他并不清醒,一方面是痛的,另一方面是失血过多。


打了这些年的仗,薛恒最后被人当胸一箭差点送走,几个亲兵拿命护送他回来,这一战死伤惨重,最要命的是,薛恒倒下了。所有的军医都被叫到了这里,主将要是死了,军心就会涣散。


情况委实不太乐观,左胸那一箭很有可能伤到心脏,几位军医都不敢动手。副将急得着慌,拔剑架到王越脖子上,逼他取出残箭。


“如果真的伤到心肺,箭取出来,血止不住,就没有办法施救。”王越冷眼看着副将。


“箭不取出来将军还怎么活?”副将反问。他的重剑往前送一分,王越的脖子上已经出现血痕。


我上前,旁边的小兵来不及拦我,我已经跪坐在薛恒面前,箭旁汩汩流着血,再拖薛恒就算侥幸保住这条命,怕也是个废人了,“薛恒,你瞧仔细,我是谁?”


他下意识照着我的话看过来,努力把意识聚集在一起:“和辞……”


“王越,准备取箭,来人,准备一根烧红的烙铁。”


剩下的人都愣住,唯有王越连片刻的迟疑都没有,他跪坐在我的对面,用棉布沾酒在伤口周围擦拭:“将军,一会儿会有些疼,请您尽量不要睡过去。”


副将终于反应过来,他催促手下:“去准备柴火烧块烙铁,快去!”


薛恒以前传人来治伤,我有次跟去看过,坚忍得很,刀子下去破开皮肉,他硬是连一声闷哼都没有发出,如今伤得重,连我都分辨得勉强,自制力更是全线崩塌,沾酒的棉布擦过伤口,就把他疼出了一连串微弱的呻吟。


我看他有挣扎的势头,连忙点了几个小兵按住他,还往他口中扔了块干净的布防止他咬伤自己。


薛恒如此惨烈的模样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像任人宰割的鱼肉,于刀俎间连蹦跶都不能。


烙铁取来的时候,正赶上箭头也刚好快要拔出,王越腾出一只手要去接烙铁,我抢先一步接过:“我来吧。”


箭被剥离身体的片刻,我快速把烧红的烙铁放上,两者交接几近完美,薛恒的喉咙发出类似野兽的嘶吼,他的身体绷得笔直,眼中已经清醒,疼痛将他最后的神智强行拖回,只须臾又要溃散,我直视他的眼:“不能睡。”


以我大齐嫡公主的身份命令你,薛恒,在这一刻,你不被允许死去。


10


薛恒心脏跳动的位置有我亲手烙印的疤,王越说,他只要摸到那个疤,肯定就会想起我。


“现在的你对他来说是个谜,男人对于谜多会有一种盲目的趋向,既然主动权在你手里,那就按兵不动,让他主动来找你。”


王越比军师更像个军师,我自然是信他的。


三日后,薛恒刚能下地行走,就亲自找过来了,以换药的名义,留下我私谈。他的态度同从前相差甚远,语言里藏了试探,我甚至有一种他不敢认我的错觉。


王越后来问了我一句话,才叫我悟透其中的根源,他说:“公主有没有想过,变的或许不是薛恒?”


哪怕是我看两年前的自己,都会感慨曾经的自己为何这般愚蠢,无怪乎薛恒迟疑,我又有几分像从前?


这场仗打了三年有余,我的身份早已暴露,我本以为薛恒见到我肯定是要将我骂回去的,谁知他却将此事压了下去,只暗中叮嘱了亲兵护我周全。


这件事还是王越告诉我的,他对我来说亦师亦友,有几个瞬间我甚至觉得,这个世界上或许可以没有薛恒,但不能没有王越。


隆宣三年,薛恒平定边疆,大胜的那天,他抱住我,激动地在我耳边反复说着“我们赢了”。


而我紧盯不远处的王越,恍惚觉得一场大梦即将走到尽头。


回朝的时候,薛恒想拉我上马背,被我躲开了。“皇弟不希望我的身份暴露,毕竟一国公主入了军营,有失体统。”


我找到王越,问他以后去哪。


他说每一位皇室都有专属的暗卫,会隐于暗处保护。“算起来,臣已经在公主身边跟了十二年,今后自当继续保护您。”


回京之后他不再自称我,这让我有些无来由的恼火,但专属二字取悦到了我,我问他:“以后该怎么找你。”


“唤王越即可。”


在见皇弟之前,我先去看了珈禾,她很是消瘦,眼里没有光,见到我的时候,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薛家平定了边疆,康平之变后第一个国泰民安,和辞,这盛世,如你所愿了。”


坦白来讲,我对盛世无所图,也不知哪来珈禾口中的如我所愿。


皇弟见到我后,神色异常古怪,但他什么都没说,只下了道旨:“三年孝期已过,你和薛恒也该成婚了。”


隆宣三年四月十七,黄道吉日,宜嫁娶。


人声嘈杂,喜轿晃悠,十四岁那年献舞的场面与耳边的声音重合,我一时慌乱得紧,拉开帘子探头呼喊薛恒,喜婆胡乱将我往娇子里塞,一边安抚我道:“驸马爷已经在公主府等着公主了。”


我不信,我不信,全是小人阿谀奉承,他爹骗我,连小小的喜婆也敢骗我,我正欲冲出喜轿。


“公主。”


王越的声音带有奇异的安抚作用,我瞬时冷静下来:“王越,你上轿来陪我。”


帘子掀开又被放下,快得无人能注意到,王越已出现在我面前,我拉他坐于我身边,将自己一整个胡乱往他怀里塞,他一概不推拒,轻拍我的肩:“公主要是累了,可以先睡一觉,到了我会叫你。”


迷糊之间,我好似问了他:“王越,你知不知道这有多于理不合。”


得到一声叹息,和一句“公主就是臣的理”。


11


我十二岁遇见薛恒,二十二如愿同他成婚。前半生的追逐好似一场黄粱梦,婚后薛恒对我极好,我喜欢在睡前轻抚他胸前的那道疤,玩到他忍不住吻我,然后一次又一次被许诺死生契阔,相守白头。


薛恒说要带我去云洲,那里有漫山遍野的枫林,大齐会把自己点燃,烧成火红的秋。


我自然是欢喜地答应了。


云洲的那段时光美好得不似真实,穆垣会抱着睡眼迷蒙的我爬上山顶,太阳从大地上跳出来,枫树着了火,云洲美得肆意。


珈禾死讯传来的时候,我和薛恒刚结束一个缠绵的吻,两人俱大汗淋漓,但舍不得放开彼此。


来的人是珈禾的婢女,她见到我,神情换上一副要吃人的模样。薛恒从她手里接过信,读完后眉眼间满是慌张,衣服都来不及好好换上,传人牵来马,冲开夜色跑去见那个等她的人。


我将掉落的信纸捡起来读,读到珈禾对薛恒的深情,她说她迫不得已嫁给探花郎,等不到他来娶,她说来世再相遇,不想再做姐姐。她要他来年剪一支槐花藏起来,她要他去见她最后一面。


我后来听说,“小将军骑马彻夜归来,长公主的棺正走到西大街。”薛恒和珈禾的爱情镌刻进民间茶楼的说书里,被口耳相传,而他们眼中的我,是个恶人,害人离别,害有情人不能眷属。


连薛恒都是这样以为的,他在我回京后跟他重逢的第一面,细数我这些年的罪状。


我幼年见到青烟姑姑将珈禾推入水中,后来我的三妹对我出言不逊,我将她推入河中,后来挨了皇祖母的骂,被禁于宫中。


我喜怒无常,为此受责罚的婢女侍卫数不胜数,还因此害死过人命。


薛恒说,我蛇蝎至此,连长姊都不放过,竟用半南害她殒命。


“半南?”我这才惊醒过来,青烟姑姑曾经同母后说过,此药入体无伤,但是服用三年后沾酒便会毒发,“我没有,我……”


三年,我突然想起来,母后走了三年,而珈禾的母亲,当年是吃完一碗酒酿圆子后逝世的。原来如此。


珈禾不是我杀的,但是母债女偿,我确实也无可辩解。那一刻,我终于察觉到上天对我的莫大恶意,“薛恒,你知道吗,小孩子第一口给他吃黄连,他是会自己吃下去的,但是你要是给他一颗糖,再让他尝黄连的味道,他便怎么都不肯吃了。”


我情愿回到当年纯真无邪的年岁,哪怕此生都对你求而不得,也好过得到后又被你指着骂毒妇的滋味。


薛恒与我冷战半月后,接了剿匪的任务,他没有告知我,等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等来的是他冰凉的身体。


尸身面目全非,多处残缺,唯有左手带着的腕珠上,两颗舍利子刻有珈禾二字。他死后,也要我活成一个笑话。


我从十二岁遇到薛恒,一辈子都在想尽办法让他多看我一眼,旁人都觉得我活的光鲜亮丽,就连珈禾都以为我所求皆可得。


然而事实上,生离,死别,求不得,恨别离。我错过父皇母后用权力和财富堆砌的诸多美好,一门心思沉浸在薛恒给我带来的痛之中苦。


隆宣五年,我撞破三妹和皇弟在御书房缠绵,那位民心向拢的帝王,在龙椅上俾睨他的胞姐,威胁我不准泄露他的腌臜事。


当晚,玉宁来公主府找我。她说我们姐弟俩都是变态,“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推我的那一下,我那时候就想要你死了。后来隆宣爱上我,问我怎么样才可以跟我在一起,我说想要你死,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他说好。”


那是隆宣元年,母后嘱托他照看好我,玉宁又想要我死,所以他要我隐去身份做个医女,战场上那么多意外,算是圆了他对玉宁的诺,而我执意要随薛恒出征,也不算对不起母后的嘱托。


我也总算知道那年玉宁为何嫁得这么快,怕是他们的丑闻叫人撞破,传到父皇母后耳里。


“隆宣二年,他要害死我丈夫,我逼不得已来求过你,你不见我,那时候我就说过,总有一日,我要你后悔。”


笑话,隆宣二年,我亲爱的胞弟为了全她的念想,我身在边疆,全然不知此事。


“你还记不记得,你当年献舞后,有个婢女因你而死。”


庆安十年秋末,我迫切地想要证明哪怕有一天我犯下大错,受到惩罚的那个人也不会是我。我为了确认自己权力,致使服侍我的婢女挨了二十杖,她没能熬下来。


她的亲妹妹,在皇祖母病倒的消息传来后,无意间瞥见我扭曲的笑,被我赏了一巴掌,那一巴掌打得真狠。可惜我那时候年少,不知道一个人能对自己这么狠,必然有不得不狠的理由。


她一直都是玉宁的人,后来去了珈禾身边服侍,等到时机成熟,将我母亲下毒的事情泄露给珈禾,本是要珈禾揭露我的丑恶嘴脸,没想到她一杯酒,把自己送走了。


珈禾一个不饮酒的,我原以为她是无意间兴起想喝点酒,没想到竟然是她故意寻死。


“郭皇后宠你,是你四岁替她尝了毒,因为那场毒,你其实不能长寿,以后也留不下子嗣。二姐,你身上背着诅咒,我本不想对你动手,可是你弟弟逼我,他弄死了我的丈夫,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们三个,都活不好了。”


12


我养了很多面首,王越也在其中,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陪着我。但我觉得他并不快活,时间一久,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愿意留在我身边。


我年岁大了,心眼却小起来,从前遭了这么多算计,我越发渴望坦诚:“王越,你爱不爱我?”


“爱,臣很早之前,就喜欢上公主了。”


“可是我手里那么多人命,他们都说我坏。没有人会爱上坏人。”


“臣是公主的刀。”他在我身下喘息,字句破碎,破碎得比人更温暖。


我以为我的余生,就应该这样过了。


但是没想到,薛恒还会回来。


他是假死,尸体的左胸上没有那块熟悉的疤,头部被人恶意砍烂,我本以为他是想借假死逃离我,那一刻,我竟然觉得解脱。


可是他回来了,跟我说他当时受了重伤,清禾救了他,怕他危险缠身,就伪造了尸体。


清禾,珈禾的亲妹妹,那么小的孩子,又怀了怎样的心思。我看过去,她藏在薛恒的身后,目光里全然是对我的恨。


“王越,送四公主回宫。”


薛恒回来的那天,我遣散府里的面首,下令我活着的每一天,都不允许清禾踏入公主府一步。


年末,我从皇弟那求来了王越的卖身契,皇家暗卫是从孤儿里挑选出来的,他们一生被绑缚在另一个人的五尺内,是刀,也是盾。


我曾经贪心的时候想要留一个王越陪葬,然而薛恒回来的那一刻,我顿悟我这一生怕是只配烂在公主府。


但是王越不能,他是这般好的人,不该隐在暗处。我想要王越活成王越,所以我放他自由。


隆宣十年,我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于是吞了珍藏的一缕发。


恍惚想起隆宣说过我不懂爱,幼年第一次见到薛恒的那双眼,漆黑的眼眸像极了和辞,一样圆溜,一样的不待见我,执念在那一刻生成。


我这一生,为了一个错误的人付出了太多的代价,所幸换来他最后爱我至深,所不幸也是他爱我至深。


王越离开前,我要了他一缕发,珈禾说她来世还想遇见薛恒,是不是每个人临走之前都会有这样一场期待,期待来世不错过,不蹉跎。


后记:薛恒生于章和十五,殁于永初三年,死后与发妻和辞公主合葬。野史又传,隆宣十年,和辞公主死后第二日,尸身被人盗走,薛恒灵堂前气急吐血,余生都在寻找发妻下落,有人见过他亲卫,各地通缉一男子,名唤王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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