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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近日，一篇云南法院题材的深读报道引发关注，在媒体平台上，短短24小时内，阅读量就突破5万人次。小编也深受感动。文章视角独特，有故事、有深度、有态度。非常值得一读。特转载于此，强荐。

本文有6000余字，阅读约需要15分钟

严银很纳闷，这天中午，胡阿姨说不来还钱了。

近三年了，她每个月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地来法院还钱，少的时候三四百，多的时候七八百。

然而到了下午，她还是来了。生病了，头晕目眩，走几步蹲着休息一下，公交车上颠簸40多分钟，将400多元交到严银的手上。看着老太太离开时佝偻的背影，严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在法院执行局呆了十年，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从曾经的有钱人，到钱财散尽，靠帮人看单车为生，年近七旬的老人借住在单车棚。两手空空，月收入不足800元，一发工资就往法院跑……

同样让安宁法院执行法官动容的还有王树林。那个40多岁的男人，因为一场事故，生活从此改变。妻子离家出走，留下几个月大的女儿，接着他失业、失去健康，本就负债的家庭雪上加霜。没钱及时医治，老母亲一只眼睛彻底失明；孩子的一次生病，全家人吃了一个月的红薯粥，“吃得胃直泛酸水”……

就是这样一个家徒四壁、被命运弃之如敝履的中年男人，选择承担，“出了事要面对，该还的钱要还。”每个季度按时到法院还钱，3年多来从未间断。

看惯了花样百出的“老赖”，经历了各种规避、抗拒执行的行为，切身感受着这个社会诚信危机的执行法官们，觉得王树林们让人“暖心”。他们被命运扔在了荒漠上，在生命的至暗时刻，却展现出诚信为人的人生底色，彰显出真情和初心，在荒凉人间开出了温暖的花。

成功人士

“2003年是最有钱的时候，还包下一片矿山，俨然成了周围人眼中的成功人士”。

这是车棚里一个不足20平米的小房间，严银已经第二次来到这里。69岁的胡美华坐在布满了破洞的沙发上看《信义兄弟》。这位安宁市昆钢六万小区的电动车保管员，吃住就在这间临时搭出的小房间里。

胡美华说，《信义兄弟》是她最喜欢的片子，讲的是一对企业主兄弟为把工资第一时间送到工人手里而发生的感人故事，“这台电视我用了26年，当时花了一万块买的，我就喜欢这兄弟俩说到做到的那种劲头。”不大的房间还被分隔成两块，内屋仅有一张床。

一开始严银从这个困窘的老太太身上并未看出，年轻时她曾是被人羡慕的“有钱人”。父母做生意，家境殷实。她本分配到安宁市一家供销社上班，后来下海经商，凭借着聪明的头脑和诚实守信，生意越做越大，“2003年是最有钱的时候，还包下一片矿山，俨然成了周围人眼中的成功人士”。

严银的同事、安宁法院执行法官道永升也遇到一位曾经“活得成功”的被执行人，名叫王树林的，曾在一家建筑公司上班，收入颇丰。夫妻和睦，女儿也很懂事，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王树林手上有技术，为人踏实勤快，颇得单位领导信任，很快有了一笔积蓄，想盖栋小楼。2014年8月，他喊来熟人龚某对自家的房屋进行翻修，再加盖成两层小楼。“当时想得很美啊，这里是我们两口子的主卧，这里给老人，那里给孩子，彩电放哪里，冰箱怎么摆……..”后来在跟道永升诉说遭遇时，王树林眼眶泛红，声音也变得哽咽。

谁也没想到，胡美华、王树林，这些曾经的人生赢家，遭遇了生命的滑铁卢，人生轨迹被彻底改变。

变故

她想不通啊，钱是张老师借的，她都没见过这笔钱，为什么法院要让她还，张老师还欠她的钱呢！

2014年9月1日，王树林有事外出。中午接到妻子焦急的电话，说泥瓦匠龚某建房时，从房顶摔下来，受重伤……王树林脑子“嗡”一下炸开了，赶紧赶回家里，叫车把龚某送往医院。

经诊断，急性颅脑损伤、左侧枕顶骨骨折、腰2椎体爆裂性骨折……构成8级伤残附加一处9级伤残。“龚某的父亲赶来医院，看到儿子躺在病床上，情绪非常激动，差点打了我，我也已经做好挨打的准备了，人家儿子因我而成这样，也能理解的。”

后来，王树林衣不解带地照顾龚某半个月，龚某的家人对王树林的看法逐渐好转。然而在赔偿金上，两家人始终未能达成共识，龚某便将王树林告上法院，经审理，安宁法院判处王树林赔偿龚某124858.43元。

同是在这一年，胡美华也成为了安宁法院的被执行人。

事情得从2008年说起，当时，老朋友某中学校长张老师找到胡美华，提出要和她一起做生意。出于对张老师职业的信任，胡美华欣然应允，将大部分积蓄投进去。由于种种原因最终生意失败，“做生意嘛，有赔有赚很正常，但其间张老师说家里有点急事，向我借了20万元。”到了还款日期连钱的影子都见不着。

2014年末，张老师主动登门，称要还钱给她，但要她帮忙做担保人。“张老师说这次给我的钱也是借别人的，必须有担保人，反正钱是还给你的，你做担保人也一样，我当时啥也不知道，就稀里糊涂地上当了。”借到钱后，张老师谎称去ATM机上取钱，结果人间蒸发，再也找不到了。

还款期限到了，债主夏某便将张老师和胡美华告上法庭，经法院调解，胡美华需承担100000元的赔偿，但当时胡美华积蓄用尽，根本没能力偿还。

她想不通啊，钱是张老师借的，她都没见过这笔钱，为什么法院要让她还，张老师还欠她的钱呢！后来经过邻居的开导，法官也向她解释担保人承担的责任，她才逐渐释怀。“当时就是吃了不懂法的亏，既然我签了字了，和我自己有关系么，国家法律也规定了不能赖账，只有硬着头皮还了。再困难也要还。”

承担

她天天祈祷自己身体好起来，“病不起啊!”

目前，胡美华每个月的收入为低保100元和老伴的死亡补贴176元，外加女儿给的钱，约700余元，“单车棚是女儿租的，收入给她，她给我买菜和零花钱。”在胡美华家里，严银看到墙角放着一袋枯黄的菜叶子，胡美华讪笑道“现在早上吃个馒头，包子好贵的，要1元1个，馒头只要5毛。中午不想吃饭，想吃的时候就煮一碗米线，加点菜叶。晚上吃得好一些，跟女儿一起吃。”

胡美华身体不太好，血压一直偏高。2017年初，她突然中风晕倒，被送往医院，“那段时间确实没钱了，买药的钱都不够，我的3个子女凑钱帮我交了手术费。”

胡美华的3个子女，两个儿子生意失败，打工还债，小女儿开滴滴，日子稍好过一些。“他们都不知道我欠法院钱，我没告诉他们，告诉了也没用，两个儿子没钱，儿媳妇经常找茬吵架，女儿么也不宽裕，但很孝顺。”

手术后，胡美华左手经常使不上劲，说话也有些恍惚，每个月要吃600多元的药，她天天祈祷自己身体好起来，“病不起啊。”但是最近社区医院免费体检，发现她的血糖还升高了。“经常会觉得头晕，但是吃不起降血糖药，就买点苦瓜吃。不能耽误看车，车丢了我赔不起。”说这话时胡美华神态平静，她并不觉得这是苦难，仿佛像是这些都是自己应该承担的。

她所在的小区里一些好心居民知道胡美华的情况，经常叫她上家来吃饭。徐女士说：“我挺佩服她，经常喊她去家里一起吃饭，但她就是磨不开面子，一直躲着我。”她说，之前胡美华的家境也算殷实，年轻时做煤矿生意着实挣了些钱，“2000年她老伴病了，直到去世，几十万元治疗费都是自己支付的，做生意也花了几十万，人还是比较要强呢。”她还有个弟弟，也是中风了，行动不便，还得她来照顾。

屋漏偏逢连夜雨。今年，胡美华收养的流浪狗“花花”把小区居民杨某吓得摔倒，造成骨折，法院判处她赔偿5702元。虽然在调解过程中，杨某知道胡美华的境况，自动减少了1000元赔偿款，但是剩余的钱对困境中的胡美华来说仍是一笔沉重的负担。

霜雪

妻子跑了，工作没了，自己病了，母亲一只眼睛彻底瞎了，女儿病了没钱医治……

王树林被判赔偿10多万后，他从法院回到家中。心里窝火，责怪了妻子几句，问她当时怎么没看住，让龚某摔倒？妻子当时就受不了，跑到镇子旁一个湖边，准备跳湖。在家人的劝说下才把她拉回来。几天后，妻子抛下了他和8个月大的女儿走了。可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原单位害怕担责，出事一周左右便将他开除了。

妻子跑了，工作没了，要还债，他疯了似的找工作。年龄偏大，求职简历发出去几个月，才在玉溪易门一家建筑公司找了份活，包吃住5000元。然而，工地上尘土大，他又想快点还钱，经常通宵加班，把身体弄垮了。2016年初，他觉得呼吸日渐困难，最严重的时候，走几步都会喘，去医院一看，原来是肺部出现严重的炎症，再晚医几天，可能就成尘肺病了。

“当时我的工资只够买药，向堂哥要了8000元把手术费给交了。”手术后，王树林没时间休养，胸口插着管子，腰上挂着接肺积水的袋子回到工地。后来工程完毕，工程队解散，他再次失业。

2017年3月，从禄脿回来的王树林在安宁市温泉镇的一家公司里找了份工作，试用期1800元，“那时孩子刚上幼儿园，每个月600元学费，又要还800元给法院，剩下400元，加上我妈妈的退休金，一共700元，要维持一家老小的生活，实在艰难。”每天主食是红薯粥，米只有10%。家里剩下几个洋芋，都发芽了，母亲偷着煮了吃，“咸菜捞出来两三天没吃完，都发臭了，她坚持要吃。我一气之下全倒了，为这事母亲还跟我急。”对于母亲，他始终抱着愧疚，“之前她一只眼睛就看不见了，那时候医院经常有外国专家来诊疗，如果接受治疗是有希望复明，但后面没钱了。母亲的另一只眼睛也受到影响，眼睛里经常布满血丝。”

离婚时，王树林的女儿珍珍（化名）只有8个月，为了抚养女儿，王树林每天下班回家先给女儿做饭，然后洗澡洗衣服，累得说不出话。今年5月，孩子高烧不退，把王树林吓得不轻，一个月去了3次昆明市儿童医院，第一次800元，第二次交400元，第三次要交治疗费时，他对医生说家里没钱了，最后开点药。“将近2000元的治疗费用，我们全家人吃了一个月的红薯粥，吃得胃直泛酸水。”

（王树林家中变形的北墙和屋顶）

救赎

“按时还钱，能让自己晚上睡得着。”

王树林曾经想过跑路。“那段时间是生命的至暗时刻，生活一落千丈，还背上巨额债务，没收入，媳妇又跑了，女儿还那么小，瞬间感觉压力好大，头发白了一半。”王树林说，重压之下，他想到“跑路”，去外地躲躲，等风头过去再说。

当他把这想法与原来带他的师傅一说，不料师傅对他一顿训，“你跑了就是老赖，知不知道国家对老赖怎么处理的？不能坐高铁、不能住酒店，还可能影响孩子上学。如果政府把你曝光，你母亲和女儿在村子里被人戳脊梁骨，再也抬不起头。”

师傅对他说，一个男人，一生磕磕碰碰难免，可以没有成就，但最起码要有责任心，“出了事要面对，该还的钱要还。”一番话，让王树林羞愧难当，决心振作，面对一切，挑起重担。

有一次建筑老板恶意拖欠他和工人们的工程款，上门好多次才结清，他才知道恶意欠钱是一件多么缺德的事情。

还有一次，老人带着珍珍在公园玩时，珍珍走丢了。当时还在玉溪干活的王树林立马赶回昆明，一家人找了4个小时，终于在一家花店里找到了。发生这件事，让我很庆幸当时没跑路，如果真把珍珍留给我妈，那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有过挣扎、有过徘徊，但他最终选择了面对。胡美华也一样，从最初的“想不通”到与自己和解，再到“感恩”。他们完成了对自我的救赎。

“按时还钱，能让自己晚上睡得着。”胡美华说。作为商人的父母从小教育她要守信用，做买卖千万不能缺斤短两，更不能欠钱不还。“法院对我们这些穷人很好，从来没强迫我们，我们也要感恩，再没想过不还钱，有多少还多少。”

“胡阿姨很守信用，电话里说几点来法院还钱就是几点，从来没迟到或者不来。”严银说。

今年6月初，胡美华所在的社区领导得知她的情况后，端午节带着一些礼品和粽子来到她家，陪她度过一个热闹的节日。“临走时还塞给我500元钱……”说到此处，胡美华突然哭起来：“我对不起债主，对不起法院，我有了钱应该去还钱，但是我没钱买药吃了，等我的身体好了，一定会把钱还完。”

信者得爱

生活只要有奔头，就有希望。

“当事情变得不能再坏时，就会慢慢变好了。”

在失意的几年里，王树林能挺过来，多亏朋友的帮助。朋友会把自己孩子穿过的衣服、鞋子打包送给王树林，让自己的孩子带着珍珍玩，珍珍明显开朗好多。法官也经常会给珍珍买礼物。

现在，她在街道幼儿园，“学费便宜，里面有很多像我这样的打工子女，但也有不少同学都报了兴趣班，珍珍也想学跆拳道，一个月100元，但是我实在拿不出钱来，女儿很懂事，也没说什么。但她越懂事，我就觉得越对不起她。”王树林说，班里老师、同学也都是好心人，“珍珍用的画画本、写字本大部分是老师们给的，女儿也很争气，表现一直都不错。”

“王树林每个季度都会按时来法院还钱，3年多来从未间断。”法官道永升说，在这么多年的执行工作中，像王树林这样积极配合的非常少，“家境如此困难，还能够做到这一步，这对于我们执行工作是一个很好的正能量。”下一步，会为王树林申请司法救助。“他是我们法院的诚信被执行人，我也会尽我所能为他提供帮助，让他们日子好过一些。”

现在，王树林在安宁温泉小镇的工作转正了，工资是3000元。“前几天，我还看到我师傅，他说很多人命里都没有大富大贵，只要把老的小的管好，也是种成功。”

“还款完毕后最想做什么？”王树林说，现在还剩近4万元的赔偿款，“还完钱我想自学电脑，考个建造师或者造价师证，找个稳定的工作，把娃娃抚养成人。”他回答得很恳切，生活只要有奔头，就有希望。

而胡美华如今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张老师尽快落网，对我和夏某都能有个交代。”

今年6月初，安宁法院开展的“百日攻坚”集中执行活动里，多名人大代表与安宁法院的法官们一起，来到胡美华家中探望，一名代表非常感动：“之前老人家都是用自己的积蓄在还，现在积蓄用完了，还能每次几百几百地还，连续坚持2年多，令人敬佩。”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而近年来拜金主义、利己主义盛嚣尘上，更别说老赖频出、规避抗拒执行，整个社会仿佛经历着一场诚信危机，让这个原本简单的法则变得复杂起来。

安宁法院执行局有一个“诚信被执行人”名单，除了胡美华和王树林，还包括其他数名被执行人。法官尽可能为这些人提供帮助。“这些诚信被执行人在缺少还款能力的时候，使其心急如焚的，不仅是一纸法律文书，还有内心沉甸甸的责任感和感恩情。而这份诚信，既是一个人最宝贵的品质,更是一个社会最宝贵的财富。”

一名法官说，被执行人并非都是老赖，只是在很多时候由于经济不景气、个人境遇等因素，使他们成了欠债者。在面对主动履行债务、积极配合法院执行工作的被执行人时，要给予肯定和点赞！他们的心中一直都有一个信念，那就是诚信。这个信念赢得了申请执行人的理解与支持，为自己走出人生低谷争取了宝贵的宽松环境。

“谁说法律仅有威严而缺少温度？谁说执行办案只代表难以修补的感情创伤与割裂？只要心中充满良知道德，只要保持对法律的尊崇敬畏，即便是被执行人，也一样能够彰显真情和初心。”法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