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主妇池塘扮演者

文/刘瑞东 图片/网络

驼千岁，五十多岁，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因他背略微有点驼，走起路来蹒蹒跚跚，大家都喊他老驼。

老驼给人的印象总是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一手拿根讨饭棍，一手拿只带青蓝花的瓷碗，邋里邋遢的。

老驼是外乡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流浪到了洼东村。看到这个村子民风淳朴，村民们还算富足，就落脚在村东的破庙里，不走了。开始，有好事的村民打听他的姓名和身世，老驼笑着说：“前世是朝里的千岁，今世来民间受罪。上辈子风光无限，这辈子沿街要饭。没有锅，没有面，拉着棍子满街转。叫花子不报名和姓，说出名姓祖宗不高兴。”将相宁有种乎？如此落魄之人，都在幻想着荣华富贵。因此，大家都戏称他叫：“驼千岁”。

老驼常爱说的一句口头禅就是：“人除了死无大难，混到要饭再不穷。”

老驼脾气好，从来没有人见他生过气，成天笑呵呵的。混到这种地步了，全然没有怨天尤人的样子。时常有小孩们围着他转，喊：“老魔道！”看他不生气，然后拿土块扔他。他只象征性地用手挡挡脸，笑嘻嘻的说：“去、去，一边玩去吧！再捣蛋我去告诉你们先生（老师）。”孩子们不畏惧，然后又大声唱他们自己编的歌谣：“驼千岁，弯着背。没材料（能耐或本事），跟狗睡。”老驼装作恼怒的挥挥手里的棍子，大声说：“都别跑，看我不抓住你们拴到大树上！”孩子们一哄而散，老驼开心的大笑。

孩子们编这样的歌谣不是没有道理。老驼心善，平日里踏百家的门槛，虽然手里拿着棍子，但他从不吓唬人家黑色的、白色的、棕色的或者花色的小狗。只是讨饭人的道具，对狂吠的小狗有点震慑作用。不只如此，老驼每当讨得些残羹剩饭，坐在破庙门口坦然享受的时候，总有一两只小狗围在他左右，眼馋地看着他进食，耷拉着舌头垂涎不断。这时候老驼就停止往嘴里塞窝头，看看狗，再看看手里所剩不多的窝窝，掰一半分给它们。老驼叹息道:都不容易啊！咱们就平分了吧，都能凑合着延命。流浪狗小黑就是这样和他认识的。开始时，小黑惧怕老驼，远远的看着老驼吃东西，它站在一边恐惧的观看，最终抵挡不住食物的诱惑，一点点地靠近老驼。老驼本身就够可怜的，吃了上顿没下顿，可怜悯之心促使他向小黑招招手。小黑警惕的看着他，随时准备逃窜。老驼向小黑丢过去手中的窝头，小黑试探着嗅了嗅，不时地看看老驼。在确定老驼没有恶意之后，对着窝头大快朵颐。一来二去，小黑就不怕老驼了，慢慢的靠近他。老驼摸它的头，它欢快的摇晃尾巴。老驼和小黑成了好朋友，最后老驼成了小黑的主人。到了晚上，老驼躺在草窝里睡觉，小黑就爬在他的脚头上。老驼时常夸奖小黑：“你是保朝的栋梁！”一个流浪汉，一条流浪狗，成了君臣。

老驼讨饭时不喊也不叫。每到一家门口，他左手拿着讨饭棍，右手拿着一双脏兮兮的筷子，“咚咚咚”有节奏的敲几下，主人家听到响声就知道是老驼来了，家里有什么吃剩的就赶紧给他送到门口。那时刚土地承包到户，村民们也仅是解决了三餐问题，一切都还不富足。虽然贫穷，善良的本性使他们更同情弱者。有时候宁愿自己省一口，也不愿意看着叫花子挨饿，何况人家蹬上咱的门口来乞讨。

老驼是个很容易知足的人。每逢别人递给他一块窝头或者倒给他一碗汤，他都会点头哈腰的笑着说: “好、好、好……”几声好里，既有满足，也有几分感激之意。有时主人看到老驼手里拿的蓝花碗，会给他开句玩笑说：“呦！驼千岁这只碗是从前世带来的呀？还是细瓷的，比我们家用的这粗瓷的好多了。”老驼“嘿嘿”傻笑，说：“从前世能带来东西就好了，就不用要饭了。这是我从挖河的土堆里捡的。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吧！”主人忙笑着摇手：“别、别！还是你留着用吧！”谁会要乞丐的东西，晦气。老驼并不贪婪，每次只讨个两三家，看看差不多够一顿吃的了，就不再要了。叫花子不存隔夜粮，浪费从不是他的风格。

老驼之所以能在洼东村呆上几年，村民并不讨厌他，主要的是他手脚干净，不偷不抢。那年代家家蓬门荜户，几间烂土房，低矮的土墙，连个篱笆大门都没有，想偷盗是件很容易的事情。鸡鸭鹅狗不分昼夜的满街窜，随便抓一只打打牙祭，是没有人能知道的。可是，从来没有听说过老驼偷摸过谁家一个鸡蛋。到了夏秋季节，地里的庄稼熟了，黄澄澄的小麦，玉米，大豆，还有红薯和花生，都是可以弄来煮着吃的。街头老院的生瓜梨枣，哪一样都能用来充饥。老驼对这些视而不见。不管是什么好吃的东西，别人给他，他就吃；不给，饿死也不会去动人家的。

大柱的奶奶一辈子都在吃斋念佛，看不得可怜事，见不得可怜人。每次老驼到她家门口，她都会把提前留好的两个窝头给他，然后再给他盛一碗热汤。三两天不见老驼过来，她心里就像有什么事似的，心神不宁，就打发大柱拿几个窝头，提一瓦罐汤，给老驼送到破庙去。平时家人不穿的旧衣服，缝缝补补，都打兑给了老驼。

孩子们改变对老驼的态度是从全民武术热开始。那两年的人们像是疯了，电影电视上全放武打片，街头巷尾谈论的全是武术，提起武术人人两眼发绿，恨不得自己拥有盖世武功。孩子们也不例外。他们聚在一起经过反复商量，认定老驼是个隐世高人，丐帮帮主洪七公的后世传人。有孩子声称，他亲眼目睹了老驼向天空发了一下功，正在飞行的飞机绕道走了。孩子们也不傻，究竟老驼的武功有多高，当然是需要取证的。这一天，正在去筹集下粮的老驼，被孩子们拦在了路上。“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从这里过，留下买路财！”一个孩子大声的喊出了他们认为很江湖的用语。老驼一愣，停住脚步不知所措。那个孩子不耐烦的说：“这里就是江湖！”老驼似乎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哈哈大笑说：“你们拦叫花子的路？想要什么？这个碗还是这根棍子？拿去吧！”双手呈上。那孩子说：“谁要你这些破烂！说！你到底会不会武功？”老驼又是一愣。问：“武功？啥是武功？”那孩子说：“装疯卖傻！”那孩子拉开架势，挥拳撩腿。“吼、哈、嗨……”老驼笑眯眯的点头：“会！会……”那孩子惊喜的问：“你会什么功？”老驼挠头笑着说：“会……蛤蟆功。”老驼弯腰把手中的碗筷和棍子放到墙根旁，双手提了提破裤子，然后双手柱地，弓起腰像一只准备扑食的老猫。只见他双臂用力支撑着身体，双腿交换抬起来后踢，嘴里“哇、哇、哇”的喊叫着。这是什么武功？分明就是小孩子玩的学蛤蟆跳。孩子们看着好玩，也都跟着趴到地上连蹦带跳，“哇、哇、哇”的叫声一片，真似到了夏天雨后的池塘边。

虽然孩子们没有试探出老驼究竟会不会武功，但自此后彻底打消了对老驼的敌意。没人再喊他老魔道，没人再拿土块扔他，也没人再唱过他们自编的那首歌谣。

孩子们是闲不住的。老驼已不再成为他们的逗乐对象，他们会再找其他的来玩。

那年冬至前一天，村东的池塘成了孩子们的溜冰场。他们在本不厚实的冰面上嬉笑打闹，完全忘了脚下的危险。单溜的二蛋以极其夸张的动作和速度滑向了池塘中心，他想要向伙伴们炫耀自己的勇敢。结果，二蛋脚下的冰面突然炸裂，二蛋还没反应过来就掉进水里。小伙伴们看到二蛋突然落水，都迅速的爬上岸大喊：“救命！……”有个年龄大点的孩子飞快的进村去喊人。当时老驼正坐在庙门口，脱下棉袄捉衣缝里的跳蚤。听到孩子们的呼救声，他起身扔下棉袄，像只受惊的鸭子一样，摇摇摆摆的快步往池塘边跑。老驼跑到池塘边，看到二蛋在水里挣扎，裤子也没顾得上脱，跑到塘心跳了下去。老驼一把抓住二蛋的衣服，奋力把他往冰面上托，幸好已有十几个村民闻讯赶来，大家七手八脚把二人拉上了岸。所幸二蛋只是喝了几口水，其他的没有大碍，受了惊吓，两眼略微显得痴呆。二蛋爹娘随后也赶了过来。他们看到二蛋没什么事，围着他“乖呀，儿啊”的叫着。二蛋爹看都没看站在旁边瑟瑟发抖的老驼一眼，心疼的用棉袄捂住二蛋，抱起来走了。让他向老驼说一句感谢的话，好像是很屈尊纡贵的事。倒是大柱的奶奶得知这件事后，特意熬了一瓦盆姜汤，煮了两个鸡蛋，拿了一盒火柴，让大柱送到老驼住的破庙里。

老驼没因这件事以英雄自居，依然拿着碗棍沿街讨饭，村民们也很快忘了这件事曾经发生过。倒是有个人还惦记着老驼，确切的说，是惦记他手里那只蓝花细瓷碗。

二蛋的堂叔金三是个暴发户。他手腕上戴着明晃晃的手表，脖子上挂着金灿灿的项链，手指上戴着蓝莹莹的戒指。知情的人都知道，他是靠倒腾老物件发的财。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他看到了老驼手中的细瓷碗。开始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揉揉眼仔细一看，这只碗胎体轻薄，胎质洁白细密，釉色闪青，润如凝脂，饰线纤细柔和。没错！这是个老物件。金三立马满脸堆笑的递上一颗烟，说：“老驼，抽一支。”老驼受宠若惊的摇手：“不会！”金三说：“我能看看你的碗吗？”老驼一愣，随手递过去：“给！”金三小心翼翼的接过瓷碗，如获至宝的审量着。他把碗翻过来，碗底圈足内的落款清晰的写着：大明成化年制。金三激动的拿着碗的手近于颤抖，他故作镇定的说：“伙计，我看你这个碗上的花不错，我给你买个搪瓷缸子，咱们换换吧？”要换别人，老驼肯定会毫不吝啬的说：喜欢你就拿去。可他对金三没什么好印象，感觉他身上透着一股子邪气。无缘无故的打起了碗的主意，里面肯定有名堂。老驼伸手把碗夺回来说：“不换！我要是拿着金筷子银碗去要饭，谁还给我？”金三觉得自己把价出少了，说：“我拿钱买你的行吗？给你很多钱，够你买米买面吃好几年的。”老驼说：“不卖！外财不发命穷人。”金三见老驼态度坚决，就说：“你活该要饭！给钱都不知道要。要不我给你盖三间大瓦房，把碗给我行吧？”老驼说：“给个金銮殿也不行。”说完径直走了，金三站在原地愣了半天。

第二天，老驼天天拿着走街串巷的那个细瓷碗不见了，手里换成了一只家家都有的粗瓷碗，碗上裂开一条纹，碗沿上还有个缺口，盛汤水没有原来的那个盛的多了。有细心的主妇问他：“驼千岁，你的千岁碗呢？”老驼叹口气说：“不小心摔碎了，扔池塘里了。”主妇惋惜的说：“那碗上的花怪好看的。”

金三找到老驼软磨硬泡了好几次，始终不相信那只碗真的碎了。他趁老驼不在庙里时，进去搜寻了几次，虽然不甘心，但是怎么也找不到。

那年秋后，老驼有些日子没看到大柱了，向孩子们打听，孩子们说他病了。是的，一向活蹦乱跳的大柱忽然病倒了，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喊肚子疼。赤脚医生连针带药的给他看了多半个月，眼看着面黄肌瘦的越来越严重，病情一点不见好转，急得大柱奶奶直念阿弥陀佛。在邻居的劝说下，大柱爹借了个地排车，拉着他去了县医院，在县医院拍了片。刚好省医院的专家来巡诊，专家拿过片子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孩子的肠子粘在一起了，得尽快动手术。关健是这个手术县医院办不了，得去省城医院。当然了，花费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大柱爹卖了家里的粮食和鸡羊，离手术费还差的远。大柱爹快愁白了头。大柱奶奶说：“就是砸锅卖铁，也得给孩子看病呀！再去给亲戚张张嘴吧！”可是，自家的亲戚朋友和街坊邻居们，一个比一个穷，能拿出块儿八角的，就算好人家。

半不拉晌的老驼进了大柱家。大柱奶奶以为他早上没讨到吃的，慌忙掂着小脚往厨房跑。老驼说：“老嫂子，你别忙活了，我不是来要吃的。”大柱奶奶停住脚，问：“那你还有别的事？”老驼说：“听说大柱病了。”大柱奶奶叹气说：“你说这人，谁没个头疼脑热，七灾八难的？不知道老妈子我上辈子作了什么孽，害得大柱得了瞎包（不好的）病。”说完，抹了一把眼泪。老驼说：“有病快去看啊！”大柱奶奶说：“这不，柱他爹正在给他操兑钱。哪里有那么好操兑？又不会造钱。”老驼安慰她说：“老嫂子，先别急。得多少钱？盖三间新瓦房的钱够了吗？”大柱奶奶说：“去哪里弄能些（这么多）钱啊！”又开始抹眼泪。老驼从怀里掏出来那只蓝花细瓷碗，说：“这是个老物件，金三缠磨我半年了，我没卖给他。我把它埋土里了，我给他说碎了。听说大柱病了，拿来应应急。他说能值三间大瓦房，快找他换成钱，给大柱治病要紧。”大柱奶奶一惊，说：“你是个苦命人，这碗还是你留着吧！到老了走不动了，换两个钱用着方便。俺有难慢慢遭，说什么也不能要你的东西。”老驼说：“我是诚心的！”大柱奶奶说：“我知道你是诚心的！”一个要给，一个说什么也不要。推让了半天，老驼叹声气，失望的走了。

半夜里，大柱爹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因为值钱的东西都卖了，没啥可偷，也懒得起来出去看。到早晨准备出门时，发现老驼的那只蓝花碗在鸡窝里放着，忙拿出来去对大柱奶奶说。大柱奶奶一眼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她吩咐大柱爹：“快、快给老驼送去！就是扒屋子卖梁椽，咱也不能要人家老苦人的东西。”大柱爹不敢怠慢，拿着碗急匆匆跑到破庙，却发现庙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老驼平时在地上的草窝铺也不见了。大柱爹正站在庙门口发呆，爱起五更满大街拾粪的杠二爷走过来。“你找驼千岁啊？”杠二爷问。大柱爹说：“是。”杠二爷说：“走喽！带着他的小黑狗，挑着破破烂烂，天不明就走了。”大柱爹忙问：“去哪里了？”杠二爷皱皱眉说：“天黑没看清。他出村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了。”大柱爹一脸茫然。

大柱爹回家征询母亲的意见，大柱奶奶说：“你想拿这个钱救大柱的命行，这个碗卖多少钱，你让金三写个条子，等老驼回来了，一分钱都不能少的还给人家。苦命人啊，活着不容易！”大柱爹点头称是。

金三看到蓝花碗两眼放绿光，始终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因为大柱等着用钱救命，金三咬了咬牙，拿出了碗价值的四分之一的钱给了大柱爹。

大柱爹揣着这些钱，带大柱去省城医院做了手术。

经过手术，大柱的病好了，又变得像以前一样活蹦乱跳了。倒是大柱奶奶心里有个梗，总觉着亏欠着老驼。她对大柱爹说：“你去把他找来，让大柱给他养老送终。”

大柱爹跑遍了十里八村，也没有打听到老驼的讯息。

从此以后，老驼杳无音信，人们再没看到他在洼东村出现过。

有人说老家给老驼分了地，他回去过安稳的日子，再不风餐露宿的讨饭了。

孩子们说他去参加武林大会了，当了盟主，没时间回洼东村来了。

老太太们则说老驼是菩萨的化身，专门下凡来救二蛋和大柱的，他现在回天庭当神仙去了，被玉帝封为天界的千岁，也就是二天爷爷。

几个月后，有个孩子说他在学校门口看到了老驼，那是放学时间，老驼远远的看着蹦蹦跳跳的大柱，傻傻的偷笑了……

如今大柱已五十多岁了，每到闲暇时，他就喜欢站在村外向远处眺望，嘴里重复的念叨着那首童年的歌谣：驼千岁，弯着背。没材料，跟狗睡……

大柱眼睛里满是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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