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天深夜,刘公子灵堂内突然“扑扑”几声轻响,堂中的十几枝蜡烛竟同时熄灭,把守灵人吓得魂不守舍。他慢慢回过神来,颤抖着站起来,打着火摺,重新点燃了蜡烛。谁知又是“扑”的一声,刚刚点燃的蜡烛竟然再一次熄灭!守灵人“扑通”一声跪倒在灵前,叩头不止,嘴里不住地祷告:“公子,小人知道你死得冤屈,可那不干小人的事,千万不要惊坏了小人!”又听“扑”的一声,蜡烛竟又自己亮了起来!守灵人一声大叫,一阵晕眩,“砰”的一声,栽倒在地。
灵堂外人影一闪,走进来两个人,正是狄公和李元芳。狄公问道:“这守灵人不要紧吧?”
李元芳笑道:“放心吧,用的是麻药,两三个时辰内便会自己醒来。”
狄公点点头,四下里看了看。李元芳回手关上了灵堂的大门。狄公走到棺椁前,李元芳伸手推开棺盖,刘公子的尸体静静地躺在里面,他穿着一件猩红色的丝质胡服。
狄公轻轻拿起他的左手,果然,衣袖上缺了一块!狄公从怀里拿出在悬崖下拾到的丝绸残片,放在衣袖的缺口上一比试,竟是严丝合缝!
李元芳不胜惊诧,轻轻叫道:“是被人扯下来的!”
狄公点点头道:“把棺盖推开。”
李元芳将棺盖完全打开。刘传林的脸上盖着一块帕子。狄公上前,一伸手将帕子揭开。他惊得连退两步,一旁的李元芳赶快捂住嘴。
狄公摇摇头:“真像刘大所说,已经没有了模样。”
李元芳道:“肯定是从头上摔下来的。”
狄公点点头:“一般坠崖之人大多是横摔而死,像这样头冲下摔下悬崖的真是少而又少呀!”
李元芳轻声道:“真惨。”
狄公将帕子重新盖在刘传林的脸上,静静地看着他的双手。忽然,他仿佛发现了什么,拉起刘传林的右臂,捋下衣服看了看。又到另一侧,拉起左臂,捋下衣服看了看。他陷入了沉思。
李元芳问:“大人,怎么了?”
狄公摇摇头,喃喃地道:“这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李元芳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您说什么?”
狄公抬起头来:“哦,没什么,咱们走吧。”
李元芳点点头,双臂一用力,合上了棺盖。二人走出灵堂。
狄公回到正堂上,闭目冥想,一组组画面飞快地掠过他的脑海,猛地,他睁开双眼,破颜一笑。
李远芳道:“每次看到您这种神情,我就知道,您已经找到答案了。”
狄公道:“应该说是吧。但是,气氛营造得还不够。这个案子,没有气氛就不能达到我们预期的效果。”
李元芳问:“大人所说的气氛是——?”
狄公微笑道:“你还要做一件事。”
与此同时,刘员外躺在床上,辗转不能入眠。突然,他一声大叫,从床上坐起来,双手捂住脸,轻轻叫了声:“传林。”泪水从指缝间溢出来。夫人莹玉坐起身,将衣服披在他的身上:“怎么,又想儿子了?”
刘员外哭出声来。莹玉道:“后悔了?来不及了!”
刘员外突然停止哭泣,回过头,望着莹玉。莹玉笑了笑:“干吗这么看着我?我又没杀你儿子!”刘员外浑身颤抖着。
忽听外面响起了恐怖的叫喊声:“闹鬼了!闹鬼了!公子显灵啦!”那个守灵人疯狂地边跑边喊,庄里顿时大乱起来。刘员外正坐在床上发呆,莹玉端着一杯茶走过来,放在他的手里。
突然门外响起“砰砰砰”的敲门声,刘员外和莹玉吃了一惊。员外冲到门前,打开门,守灵人“扑通”一声摔了进来:“老爷,公子又在灵堂显灵了!”
刘员外闻言,吓得魂不附体,连退数步。莹玉一步上前,狠狠地给了守灵人一个耳光:“放屁!什么闹鬼,胡说八道!”
守灵人大声喊道:“是,是小人亲眼所见!”刘员外倒抽了一口凉气,跌坐在椅子里。
清晨,狄公在李元芳和随侍卫士的陪同下在刘家花园中漫步。狄公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一边走一边四下观察着,只见花园周围,刘府仆佣端着各样祭品往来穿梭,几名管家在一旁低声催促。不一会儿,一队手持法器的僧侣快步向灵堂奔去。
狄公和李元芳交换了一个眼色,会意地一笑。李元芳向远处努了努嘴,狄公回头,看到刘大带领一班道士正小跑着向灵堂方向而去。狄公对身后的卫士道:“去把刘大给我叫来。”卫士答应着飞跑而去。
李元芳低声道:“看来起作用了!”
狄公微笑着:“还不够。再加码,一定要让他们坚信此事,我们才有机会。”李元芳点头。
不一会儿,卫士带着刘大回来。狄公点了点头:“刘大,一大清早这府里在忙乱什么?”
刘大答道:“啊,是这样,公子今早下葬。”
狄公愣住了:“这么仓促,头七还没过来呀!”
刘大苦笑道:“是,是呀。可这是老爷吩咐的。”
狄公点了点头:“让你家员外到正堂见我。”
刘员外坐在自己房间的椅子里,脸色惨白,愣愣地发呆。莹玉从里屋走出来,看了看刘员外:“还在想闹鬼的事?”
刘员外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莹玉冷笑一声:“我就不相信这世上有鬼。多半是那个守灵人庸人自扰,疑神疑鬼,危言耸听。”
刘员外叹了口气:“不管是真是假,先让传林入土为安吧。”
莹玉“噗嗤”一笑:“我看是你有些不安吧?”
刘员外蓦地抬起头:“什么意思?”
莹玉笑道:“没什么,随便说说。”
门外脚步声响,刘大快步走进来:“老爷,狄大人请您过去。”
刘员外一怔,赶忙起身走出门去。莹玉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狄公坐在书案后看书,李元芳引着刘员外走进来:“大人,刘员外到了。”
狄公招呼道:“哦,坐吧。”
刘员外在椅子上坐下来。狄公问道:“听刘大人说,公子今天就要下葬?”
刘员外点了点头:“是啊。”
狄公关切地道:“停灵最少要过三七才可下葬,这是规矩。现在头七未过,是不是……有些仓促。”
刘员外咽了口唾沫:“大人说的是,只是现在天气渐暖,怕尸体腐坏……”
狄公点点头:“是这样。”他看了刘员外一眼,欲言又止。
刘员外问:“大人,您有什么话要吩咐草民吗?”
狄公长叹一声:“没什么。不知这两日刘司农睡眠如何?”
刘员外一愣:“啊,很、很好啊。”
狄公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刘员外望着狄公那副莫测高深的样子,一种不祥的感觉升上心头。他轻声问道:“怎么,大人的睡眠……”
狄公看了李元芳一眼:“啊,啊,很好,很好啊。”
刘员外回头看了看李元芳:“大人,您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狄公轻轻咳嗽了一下,对李元芳道:“元芳,你先出去吧。”
李元芳应了声“是”,转身走出屋去,顺手把门带上。
狄公长叹一声道:“真是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我身为江南黜置使,钦差大臣,按理说不应该说出这种话来,可是……”
刘员外脸色陡变,嘴唇微颤,说道:“您是不是想说,小儿传林的鬼,鬼魂作祟……”
狄公猛地站起来:“你、你怎么知道?”
刘员外面如死灰:“果然是!果然是……”
狄公缓缓坐下,轻声道:“这两天,公子接连托梦,说他为人所害,要我替他做主。”
刘员外一声惊叫,霍地站起来:“什么?有人害他!是谁?”
狄公摇摇头:“他没有明说。接连两天了,他每晚在我梦中出现,只是说这两句话。哎——!”刘员外点了点头,慢慢坐了下来。
李元芳在门外听得,捂住嘴巴轻轻笑了出来。
刘员外长叹一声:“大人,实不相瞒,草民之所以决定头七未过便要下葬,就是因为传林的鬼魂作祟,搅得阖府不安。”
狄公点点头:“刘司农,你可能听说过一些我的为人,我是从来不相信这些神鬼之说的。可是,这一次——哎,早下葬也好,大家心安。”刘员外点头。
更深人静,灵堂中空无一人。只有十几枝红烛在燃烧着,发出“噼啪”的响声。灵堂外人影一闪,刘员外悄悄走进来,顺手关上门,走到公子的神龛前,拿起三炷香,点着后插入香炉,而后双膝跪倒在蒲团上低声地念念有词。“吱呀”一声,门开了一条小缝,刘员外猛地睁开眼睛,他的嘴唇有些颤抖,头轻轻动了动,却没敢回过去。
一阵阴风从门缝中吹进来,堂上红烛登时摇曳恍惚。刘员外浑身哆嗦,冷汗滚滚而下,轻声道:“传、传林,是、是你吗?”
没有声音。“扑扑扑”几声轻响,堂中的蜡烛同时熄灭,刘员外一声惨叫摔倒在地,堂中死一般寂静,只有刘员外簌簌的颤抖声。月光静静地洒落进来,刘员外抬起头来,向神龛望去,突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号。原来,供桌上多了一串水晶佛珠手串和一块猩红色的丝绸碎片。水晶手串在月光下发出一阵阵亮光。刘员外已吓得灵魂出窍,哀叫着:“传林!传林!别怪爹爹!”
静夜中传来一声冷笑,刘员外大叫一声,登时昏厥过去……
刘员外在似醒非醒,似梦非梦之中慢慢睁开双眼,一阵阴风拂面而过,他打了个寒战,惊恐地四下看着。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置身于一座万丈悬崖之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山谷;抬起头来,头上竟是一条狭窄的小路。冷月清光照射在路面上,刘员外只觉得这个地方非常眼熟。此处,正是狄公发现佛珠手串的那块岩石,上面便是公子坠崖之处。刘员外脸色惨绿,体如筛糠,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叫。
空谷回音,引来一阵阵凄惨的枭啼。风吹过,刘员外的牙齿上下打架,发出一阵“咯咯”声。忽然,上方的小路上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刘员外惊恐地抬起头来,山道上走来三个人,令人感到万分恐怖的是,这三个竟然都有头无脸,头部的前后都长满了头发。一人在前快走,最后一人搀扶着中间的一个人,看距离和位置,正是刘家三人同登翠屏山时的形状。前面的是刘大,中间的是员外,搀扶的是刘公子。刘员外张大了嘴,浑身剧抖,不停地喘气。
只见上面三人走上梁头,刘大向前跑去,转过了山弯。后面二人站在山道中歇息,刘员外贴在石壁上,冲后面的公子挥了挥手,公子从员外身前挤过,就在二人擦肩而过的一刹那,员外猛地把公子的身子向外一推……
公子的身体不停晃动,眼看身体就要摔下山崖,可就在这时,公子猛地一伸脚,踩在了伸出崖外的那棵矮树上,“喀嚓”一声,矮树的枝干断了两根,耷拉下来。员外一步上前,再一次伸出双手狠狠地向外推公子,公子猛一伸手,抓住了员外的左手腕,员外大惊,右手用力撕扯着公子的手,哧啦一声,公子的衣袖被员外扯去了一块,而公子仍然死死地抓着他的手。员外的身体被公子拽得向崖边冲去,情急之下,他大叫一声,左手猛力回抽,终于挣脱了公子的手。公子手腕上戴的水晶珠串飞落下去。员外重重地坐倒在地,公子的身体飞快地向悬崖下坠去。
“啪”的一声,手串落在岩石上刘员外的身旁。刘员外老泪纵横,大哭着喊了一声:“传林!”
忽然他抬起头来,一切都消失了,没有人,没有声音,只有他痛哭的回声。
许久,刘员外慢慢地站起来,转过头,一张满是头发的脸出现在他眼前。只见这张“脸”,左手举着一张供词,右手托着印泥。刘员外明白了,他轻声道:“你是冥司的无常?”
“脸”一动不动。
刘员外叹了口气,伸出手指,蘸了蘸印泥,按在了纸上。他轻声问道:“我儿子在那边,还好吗?”
没有回答。远处传来一阵凄厉的尖笑,一个声音若有若无地喊道:“爹、爹……”
刘员外蓦地回头,四下里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当他再回过头来时,身旁的“无常”已经不见了踪影。忽然,刘员外只觉脑海里一阵晕眩,身体缓缓地倒在地上。
许久许久,刘员外徐徐睁开双眼。灿烂的阳光,垂直地照射在他脸上,他赶忙伸出手,挡住了光线,回过头来,四周都是熟悉的景物——神龛、香烛、蒲团……他又躺在了灵堂中。刘员外长出一口气,轻声道:“回来了。回来了。”他翻身坐起,忽听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刘大带人冲了进来,大喊一声:“老爷!”
刘员外一把拉住他的手:“刘大!”
刘大急切地问:“老爷,这几天您上哪儿去了?”
刘员外一愣:“几天?”
刘大道:“是呀,您都失踪三天了,家里人到处找您!”
刘员外莫名其妙:“三天,我怎么觉得只是一个晚上啊!”
刘大道:“您快回去吧,夫人正着急呢。”
刘员外点点头,快步向外走去,走到门前,忽然停住:“哦,对了,狄大人问起我没有?”
刘大笑道:“还狄大人呢,狄大人昨天就回湖州了!”
刘员外松了一口气。
湖州馆驿。狄公喝了一口茶,对下站的曾泰道:“曾县令,立刻发拘票,锁拿谋害刘传林的凶手刘查礼到案!”
曾泰愣住了:“什、什么?锁拿刘查礼?”
狄公点点头,放下茶杯。曾泰茫然:“可、可刘传林是自己失足坠崖而死的,为什么要锁拿他的父亲?”
狄公笑了笑:“现在来不及解释那么多,我只告诉你一句话,证据确凿。你立刻去办!”
曾泰看了李元芳一眼,李元芳点了点头。
曾泰一脑袋雾水,无奈之下只得躬身道:“是。”
湖州县衙内,堂鼓敲得震天价响,一阵紧似一阵。钦差卫队将衙属团团包围;县衙大门外围满了附近的百姓,大家探头探脑地往里看着,议论纷纷:
“听说把刘家庄的刘员外给抓了,那可是有钱人哪!”
“不光是有钱,人家还在京里当过大官呢。咱们这县太爷还真有点儿胆子!”
“嗨,哪是县太爷抓的呀?是人家钦差大臣!你没看见门口站岗的都不是咱们县里的土兵了吗?”
“为什么抓人呀?”
“我有个亲戚在衙门里当差,听说是刘员外把自己儿子给杀了。”
“啊?虎毒还不食子呢!这种人该杀!”
开堂了,三班衙役、钦差卫属站立公堂两厢,高喊:“威武!”
狄公与曾泰二人走上公堂,狄公坐在公案之后,曾泰坐在他的身旁。狄公威严地扫视了一眼堂下的众官,拿起惊堂木,轻轻拍了一下,沉声道:“带刘查礼。”
衙役高声答是,转身快步下堂。曾泰轻声道:“阁老,刘查礼曾任京中五品大员,如果我们证据不足,无法将他绳之以法,他可就抓住咱们的把柄了。万一告到御史那里……”
狄公笑了,低声道:“曾泰呀,为官、断案之道都是一般,不可顺向行走,必须要逆鳞而上,方为高手。否则,你永远只能是个七品县令!”几句话说得曾泰满面羞惭,哑口无言。
衙役带刘员外上堂。狄公冷冷地道:“刘司农,别来无恙啊。”
刘员外:“不知大人拘唤草民到堂有何训教?”
狄公道:“司农何必明知故问。”
刘员外一愣:“大人此话怎讲,草民不明白。”
狄公一阵冷笑:“刘查礼,你曾为兵部五品,也算是朝廷大员,无凭无据本阁也不会拘你到此。至于原因,只有你我心里最清楚,我劝你知情达理,实话实说!”
刘员外的脸色骤变,但马上又恢复了镇静:“草民还是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啪”的一声,狄公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阴司之事你该明白了吧!”
这句话对旁人来说并不要紧,但对刘查礼却不啻是个晴天霹雳。他惊得连退三步,浑身颤抖,像羊角风突然发作。
曾泰愣住了,他看看刘查礼,又看看狄公,如坠五里雾中。
狄公冷笑一声:“怎么,还要我说?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
说着,他袍袖一展,“啪”的一声,一样东西甩落在刘员外面前。刘员外低头一看,登时一声惨叫,跪倒在地。
正是那副水晶手串!堂上所有人都惊呆了。
狄公向身旁一挥手,李元芳拿着一纸供词快步走到刘查礼面前,展开。刘查礼又是一声哀叫,整个身体簌簌发抖,缩成一团。
狄公道:“刘查礼,三日之内,本阁竟接到公子刘传林三次托梦,梦中说有人陷害于他。昨日子时,阴司判官来到本阁下处,将你的供词和证物交在本阁手中,要本阁替阴司主持阳间公道!你,还有何话说!”
一番话说完,众人尽皆目瞪口呆,曾泰更是张大着嘴,望着狄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刘查礼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是。是我亲手将儿子推下了悬崖!”
“哗”的一声,站堂官们发出一阵惊呼,曾泰更是惊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什么?真的是你谋害亲生儿子?”
刘查礼眼望狄公,泪流满面:“狄大人,看在查礼曾敬心伺候大人的份儿上,只求大人让我速死,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狄公长叹一声,缓缓摇了摇头:“刘司农,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刘查礼苦笑道:“大人就别再问了,草民签供就是,只求速死!”
狄公点点头:“好,我不逼你。什么时候你想说了,就让狱吏来通知我。”他挥了挥手:“将人犯羁押。退堂!”
说罢,狄公站起身来,向后堂走去。站堂官们一齐躬身:“恭送大人!”
曾泰瞠目结舌,坐在椅子上,竟忘记了起身,一旁的师爷捅了捅他,他这才猛醒过来,触电似的跳起身,向后堂跑去。
衙役递过毛巾,狄公擦了把脸,对李元芳道:“怎么样,觉得该结案了吗?”
李元芳沉吟着道:“动机呢,刘查礼的动机是什么?俗话道‘虎毒不食子’,是什么促使他下这种毒手?”
狄公点点头:“是啊,这也是我在想的问题。”
曾泰冲进后堂,双膝跪倒,连磕三个响头:“阁老在上,请受卑职一拜!”
狄公赶忙扶起他来:“这是干什么?”
曾泰道:“阁老竟连阴司都能审,真是当世奇人!”
狄公和李元芳互相对视了一下,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这一下把曾泰笑懵了:“阁老,为何发笑?”
狄公笑道:“太平盛世,朗朗乾坤,哪里来的阴司!”
曾泰糊涂了:“刚刚公堂之上,阁老所说……”
狄公笑道:“假的!”
曾泰越发糊涂了:“那阁老是从何处得到的证物,又是如何拿到的供词?”
狄公笑道:“坐吧。”曾泰带着一脑袋的疑窦在狄公对面坐下。
狄公道:“断案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但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要有清醒的头脑和敏锐的观察力。要透过表象看到案情的实质。”
李元芳道:“从第一天得知刘传林的死讯,大人就断言内中定有蹊跷。”
狄公笑道:“于是,第二天我以登山为由勘察了现场,发现了落在草窠里的手串和悬崖下的衣袖残片。试想,一个自己坠崖的人怎么会将手腕上戴的念珠掉在崖上,又怎么可能扯碎自己的衣袖?当时我就断定,刘传林之死绝不是意外。而凶手只有一个,就是他的父亲刘查礼。”曾泰徐徐点了点头。
狄公道:“肯定了这一点之后,我本想直接提审刘员外,但想到这两件证物并不是有力证据,刘查礼在公堂之上大可诡辩不认。于是我想到了一个利用气氛断案的办法。”
曾泰对此闻所未闻,又惊又疑,好奇心大发:“这、这气氛断案是怎么回事?”
狄公将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刘员外谋杀儿子后,精神恍惚,夜不能寐。那天深夜,他只身来到灵堂。李元芳在暗处略施小技,“扑”的一声将蜡烛突然熄灭。刘员外一惊,依稀看到供桌上突然出现了公子的水晶手串,在月光下发出一阵阵亮光。刘员外吓得上气不接下气,哀叫着:“传林!传林!别怪爹爹!”这时静夜中响起了一声冷笑,刘员外以为是儿子显灵,大叫一声,登时晕厥过去。
狄公、李元芳和七八个卫士快步从灵堂后走出来。李元芳用麻药针轻轻刺进了刘员外的百会穴。狄公一挥手,卫士们抬起刘员外,快步走出门去,趁夜色掩护将刘查礼运出庄外,放在一处农家院看管。第二天夜里,将他带到翠屏山上的梁头,就是刘公子坠崖之处。李元芳站在梁头下凸出的岩石上,上面的卫士们将刘员外的身体用绳索慢慢拉拽放到岩石上。李元芳解开绳索,从怀里拿出一银针,刺进刘员外的百会穴,刘员外轻轻哼了一声。众人快步离去。而后,元芳和两个卫士扮成鬼怪的模样,演出了刘员外谋害儿子的一幕。
狄公道:“至此,刘查礼对阴司审案已深信不疑。当天夜里,我们将他送回了刘家庄。几个时辰后,也就是第三天清晨,他就发现自己又躺在了灵堂内。”
曾泰长长地出了口气:“原来是这样。可,大人,您是怎样得知谋杀时的情景,而且,竟然丝毫不差,让刘查礼这个当事之人都看不出破绽呢?”
狄公笑道:“那不过是依靠推理。”
曾泰一愣:“推理?”
狄公点点头:“是的。首先,我在勘察现场时发现,梁头小路旁,伸到外面的一棵矮树被人踩断了两根枝干,露出了新茬,这就证明,刘公子在摔下悬崖之前一定是踩到过这棵小树。那么,他的脚为什么会踏到悬崖之外呢?可以肯定是外力的作用,而能够做这件事的人只有刘员外。于是我做了这样一个推理——”
梁头小路上,刘员外背靠石壁对刘传林道:“传林,还是你到前面走,我有些累了,在后面慢慢跟随。”
刘传林道:“爹,山路太窄,您自己走行吗?”
刘员外点点头:“放心吧,我没事。”
于是刘传林侧着身从刘员外身前挤过去,就在二人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刘员外猛地伸出双手把公子狠狠一推,公子登时站立不稳,脚下一个趔趄,踏到了小路外,正正地踩在了矮树上,喀嚓一声,树杈折断。
狄公道:“我反复测试和考证了我的推理,认为是唯一的可能性。”
曾泰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赞叹。
狄公道:“而后要解决的,就是水晶手串和衣袖的碎片。于是第二个推理产生了。在刘员外的大力推搡下,刘公子并没有摔下悬崖,矮树托住了他的脚。刘员外想将他推下悬崖,而公子却抓住了他的手腕。刘员外用手拉扯公子的手,结果却撕下了公子的一截衣袖。公子的身体悬于崖外,手死死地抓住刘员外,刘员外情急之下狠命将公子的手甩脱,由于用力过猛,那副手串从公子的手腕上激飞而起,落在了草窠里。也是这一下,断送了公子的性命……刘公子的尸体躺在乱石堆中,刘员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瘫倒在地。刘大无可奈何地道:‘老爷,您先在这儿看着公子的尸体,我回庄子叫人。’说完,转身飞奔而去。刘员外从怀里掏出碎片,扔在乱石之间。”
狄公微笑道:“经过反复的推理论证,一切都变得合理、清晰,于是才有了后面的取证行动。”
曾泰赞叹不绝:“如此曲折复杂的案情,阁老说起来竟能如此谈笑风生,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李元芳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是艰难无比!不要说要拥有绝对清晰的头脑和超强的推理能力,就是敢用气氛断案这种办法来取证,就要有非凡的魄力和想像力。”
曾泰连连点头:“阁老真乃神人也!”
狄公笑道:“世上没有神人,多年的办案经验令我总结出‘三断’。”
曾泰问:“不知是哪三断?”
狄公道:“判断、推断和果断。”曾泰仔细地体味着狄公的话。
狄公道:“现在此案虽然已破,但实际上有一个问题仍然没有解决,而这个问题才是本案的关键。”
李元芳点头:“是啊。”
曾泰问:“什么问题?”
狄公道:“是什么驱使刘查礼做出这种悖逆人伦的事情?在这件事的背后还有没有隐情?”
夜,刘家庄正堂上,夫人莹玉绣着花绷。外面传来低低的敲门声,莹玉抬起头喊了声“进来”。
刘大推门进来,躬身叫了声“夫人,我回来了。”
莹玉问:“情况怎么样?”
刘大道:“过了一堂,老爷承认他亲手害死了公子!”
“啪”的一声,绣花绷落在地上。莹玉大惊失色,站起来:“什么?你说什么?!”
刘大道:“是啊。真是想不到,那天登山时,老爷趁公子不备,将他推下了悬崖。”
莹玉故作惊讶道:“老、老爷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刘大望着莹玉,话里有话地道:“难道,夫人不知道?”
莹玉双眉一扬:“什么意思?”
刘大赶忙后退一步:“没什么,小人只是随便问问。”
莹玉鼻子里哼了一声:“好了,你去吧。”
刘大说声“是”,转身走出门去。莹玉轻轻叹了口气。
与此同时,湖州馆驿正房里,狄公正闭目凝思着,李元芳和曾泰紧张地望着他,连大气儿都不敢出。狄公的脑海中闪电般掠过一组组画面:
——白天,刘家花园。莹玉坐在大柳树下哭泣,刘员外站在一旁,怒容满面,怒吼着。
——夜晚,公子灵堂。守灵人一声惊叫,“扑通”一声跪倒在灵前叩头不止,嘴里不住地轻声祷告:“公子,小人知道你死的冤屈,可那不干小人的事,千万不要惊坏了小人!”
狄公忽然睁开眼睛:“明天,再访刘家庄!”李元芳和曾泰对视了一眼。
刘府花园,夜色如墨,暗月无光。几条黑影闪电般掠过亭台、花丛,奔到一块太湖石前,站住。一行人均是黑色夜行装,背插单刀。其中一人学了两声水鸭子叫。太湖石后人影一闪,一个黑衣蒙面人快步走出来,低声道:“后园里那座二层小楼。门上三下,门框两下!”夜行人答道:“明白!”他一挥手,一行人向后园飞奔而去。
二层小楼静静地立在朦胧夜色之中。夜行人在楼前停住了脚步。为首者走到大门前,伸手在门上敲了三下,门框上敲了两下。没有动静。他觉得有些奇怪,又照原样敲了一遍。
“喀!”头顶上传来一点响动,他赶忙抬起头。
“砰”的一声,屋檐下寒光爆闪,直奔他前胸而来。他猛吃一惊,纵身向后跃去,已经来不及了,三枝狼牙箭洞穿了他的前胸。尸体无声地倒在地上。所有的人都吓懵了。
“吱呀”一声,双扇大门同时打开,里面漆黑一团,夜行人迟疑着。一人轻声道:“门开了!”另一人一咬牙:“走,进去!”几人伸手拉出背后的夜行刀,纵身蹿进房中。楼中空无一物,夜行人四下观察着。
突然“轰隆”一声从身后传来,众人一惊回过头,双扇大门竟自动关闭了。
“不好,中计了!”
“快撤!”
话音未落,小楼两旁发出一阵“喀喇喇”的怪响。夜行人吃惊地向两旁看去,两片巨大的铜网缓缓向中央合龙,铜网上挂满了锋锐的利器,只要网片合在一起,这些夜行人肯定就是粉身碎骨。
一人惊呼道:“弟兄们,上房梁!”夜行人纵身而起,跃上了房梁,大家不停地喘息着。忽然下面传来一声惨叫,众人惊恐地向下望去,一个没来得及蹿上房梁的夜行人,已被铜网中利器将前胸后背全部穿透。夜行人倒抽了一口冷气。
就在大家庆幸自己逃脱厄运之时,房梁上“仓啷”一声,竖起一片白花花的立刀。众人一惊,低头向脚下看去,所有的人双脚都已被利刃穿透。由于速度过快,大家竟来不及反应,直到此时,才发出一片惨叫。又是“仓啷”一声,立刀回到了房梁内,夜行人再也站立不稳,身体倒栽下来,落入铜网之中。地上鲜血横流,夜行人的尸体倒卧在血泊中。又听“轰隆”一声,地面蓦地塌落下去,尸体掉进了下面的洞穴中。
第二天,钦差卫队将刘家庄团团包围。曾泰率衙役们仔细搜索着刘公子的卧室;李元芳率钦差卫属仔细搜索着刘员外的卧室。忽然,他的眼睛落在了墙角边的一个小坛子上。他走过去,抱起坛子,揭开盖,登时满室生香:原来是一坛蜂蜜。一旁的卫士笑道:“李将军,这蜂蜜可真香啊。”李元芳笑了笑,盖上盖子,将小坛子放回原处。
刘家庄正堂上,狄公坐在书案后,莹玉坐在下首。狄公微笑道:“例行搜检,让夫人受惊了。”
莹玉长叹一声:“真想不到,他竟会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来!哎,我真是命苦啊,刚刚过门丈夫就被抓进了衙门,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说着,她轻声抽咽起来。
狄公道:“夫人也不必过于悲哀,这种事情谁也想不到。有一件事想问问夫人。”
莹玉道:“大人请讲。”
狄公问:“刘家父子的关系到底如何?”
莹玉踌躇了片刻道:“嗯,妾身刚刚过门,不敢妄加评说,以我看来,他们父子二人的关系,似乎非常融洽。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老爷为什么要对公子下毒手。大人,这,会不会……会不会是个误会?”
狄公笑了笑:“这个世上没有真正的误会,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莹玉点点头。
狄公道:“有句闲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莹玉道:“大人请讲,但凡妾身所知,一定知无不言。”
狄公道:“我第一天到府上来,看到夫人坐在花园里哭泣,刘员外则站在一旁,似乎非常恼怒……”
莹玉道:“哦,大人说的是那天。哎,是这么回事,大人可能不知道,妾身本是青楼女子,老爷是个死要面子的人,他娶我回来一直是遮遮掩掩,不欲人知,甚至连公子都瞒着,以至于合府上下,竟不知妾身为何人。而成婚之时又极尽简单,妾身心中不快,因此与老爷发生了一些口角。”
狄公点点头:“原来是这样。以你看来,公子为人如何?”
莹玉道:“别的不太了解,只是听下人们说起过,公子是个非常正直的人。”
狄公点点头。门声一响,李元芳走了进来。莹玉赶忙起身:“大人,那妾身就告退了。”
狄公微笑着点点头。莹玉走出门去。
狄公问:“怎么样?”
李元芳道:“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物事。您和夫人谈话有何收获?”
狄公笑了笑:“她是个不简单的女人,一番盘问下来,竟然是滴水不漏,没有丝毫破绽。”
李元芳道:“也许,她并不知情。”
狄公道:“有这种可能。但是我所指的并不是她知情与否,而是她的态度。”
李元芳不解:“态度?”
狄公点了点头:“是的。在一般情况下,女子见官之后,不是羞臊得口不能言,就是吓得浑身发抖。而此女面对本官,竟镇定如恒,来言去语,理路清晰,而且,回答问题几乎是不假思索。这难道不奇怪吗?”
李元芳道:“大人,您曾说过,她是个青楼女子,这种人大多是能言善辩,巧舌如簧,是不能用普通女人的标准来衡量的。”
狄公点点头:“你说得很有道理。但不管是如何能言善辩之人,在回答问题的时候总应该有一个思考的过程,这一点,你承认吗?”
李元芳点了点头:“是的。”
狄公道:“可她没有,似乎是早已想到了我会问这些问题,因此,有备而来。”
李元芳一愣:“您的意思是——”
狄公一摆手:“不要过早下结论。我们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搞清楚。走吧,陪我到花园去走走。”
曾泰率一众衙役经过后园门前,只见园门紧闭,一把锈迹斑驳的铁锁挂在门上。曾泰问身旁的刘大:“这是什么地方?”
刘大赶忙答道:“回太爷的话,这是座早就废弃的园子,从没有人住过,平常也没人进去。”
曾泰点点头,一挥手带领衙役们向花园走去。
狄公正在花园内,一边沉思,一边缓缓地向前踱着,李元芳跟在身后。一只蜜蜂从眼前飞过,狄公收住脚步,眼前闪过一丝亮光,但转眼又消失了。狄公静静地站着,嘴里喃喃地道:
“蜜蜂——”
身后的李元芳道:“哦,对了,大人,刚刚搜查刘查礼房间时,还发现了一小坛蜂蜜。”
狄公回过身:“哦?”
李元芳道:“非常之香,不知道里面加了什么东西。”
狄公沉思着徐徐点了点头。
脚步声杂沓,曾泰率衙役们走了过来,轻轻叫了声“阁老”。
狄公回过头:“哦,曾县令。怎么样,有什么收获?”
曾泰道:“卑职搜查了刘传林的房间,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物,只是在他的床底下发现了一张名帖。”说着,他将名帖递了过来。
狄公伸手接过,打开一看,只见正中用楷体写着“玉花轩”三个字,旁边绘满了各色花卉,名帖散发出一阵阵香气。狄公凑近鼻子闻了闻道:“这名帖倒也奇怪,像是个茶楼的名字,可茶楼却为何要印名帖?”
曾泰道:“我已问过捕快和衙役,所有的人都说湖州城里没有这么一个地方。”
狄公点点头道:“非常好。虽然我现在还说不出这张名帖对本案有何用处,但是,越小的东西,越能说明问题,因为,人往往都会忽略小东西,而犯大错误。”
曾泰道:“这就是大人‘三断’中的第一点:判断。”
狄公微笑着点头:“哦,对了。那个守灵人找到了吗?”
曾泰道:“找到了,他本是刘家庄的花匠叫蒋老四。我已让人把他扣了起来。”
狄公决定连夜审问蒋老四,命曾泰着人立即将他叫来。不一刻,蒋老四传到。
静夜中的刘家庄显得异常沉寂。狄公坐在正堂上的书案后,冷冷地看着下跪的守灵人蒋老四:“听清楚,本阁只问一遍。你家老爷与公子究竟有什么矛盾?”
蒋老四浑身一抖,赶忙道:“大人,小人是庄里的花匠,怎么会知道主人们的事。”
狄公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对身旁的李元芳低声道:“把他交到阴司判官的手里,让刘公子自己查问吧。”
李元芳点点头:“我马上办。”
蒋老四显然听到了这句话,身体不由得颤抖起来,缩做一团。李元芳走过来,一把拉起他道:“走吧!”
蒋老四哆嗦着道:“大、大、大人带小人去哪里?”
李元芳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蒋老四大叫一声,挣脱了李元芳的手:“不,小人不去!”
李元芳冷笑一声:“不去?判官传你,还由得你不去?!”蒋老四一声惊叫坐倒在地。
狄公冷冷地道:“本来,我想救你一命,谁知道你不识好歹,既然你想死,那我也没办法。好吧,你不想去,没关系,在这儿也是一样。元芳,烧符,请判官。”
蒋老四吓得跪爬几步,一把抱住狄公的腿:“大人!我说,我全说!”
狄公看了他一眼:“你肯说了?”
蒋老四点点头:“小、小人要说出来,您是不是就、就能保小人活命?”
狄公点点头:“本来你阳寿未尽,只是你家刘公子在阴司告下阴状,说你在他的灵前曾经说过,‘小人知道公子冤死,可那不干我的事,公子千万不要惊吓小人!’你可曾说过这话?”
蒋老四一声惊叫,坐倒在地:“大、大人是怎、怎么知道的?”
狄公笑了笑:“你问得太多了,一句话,到底说不说?”
蒋老四此时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我说,我说。那天,小人在花园中侍弄花草,无意中听到老爷与夫人在大柳树下说话——
莹玉轻声抽泣着道:“从我一过门,公子就几次调戏我。前天,他把我骗到房中,欲行奸污之事,我拼死挣扎,才逃了出来。我对你说,可你总不相信,今天亲眼所见,该相信了吧。”说着,她哭出了声。
刘员外咬牙切齿地道:“这个禽兽不如、乱伦犯上的逆子,竟然在花园里就要……我、我……”
莹玉抬起头:“你怎么样?你还能怎么样,他是你儿子。刚过门就这样,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刘员外猛地一拍树干,大声道:“这等逆子有不如无!我、我要杀了他,免得此事传扬出去,败坏我刘家的门风!”
莹玉哭着道:“你胡说什么,你怎么能杀自己的儿子!”
刘员外吼道:“我没有这样的儿子!”他一扭头,忽然发现了对面花圃旁的狄公等人。
狄公和李元芳对视了一眼,脸上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蒋老四道:“两天后,公子就死了。小人心想这件事一定与老爷有关。所以才在灵前说出那番话。”
狄公问道:“听说你家公子乃是出了名的君子,怎么会做这等败坏人伦之事?”
蒋老四道:“小人也不相信。但夫人说是老爷亲眼看到的,也不知老爷看到了什么。”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陷入了沉思。
刘家庄狄公布疑阵更深夜静,湖州县街道万籁无声,只有值夜土兵敲击的梆铃声。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车轮碾地声传来,一辆马车飞驰着穿过街道,划破了宁静的夜空。
县衙土牢的监房里,油灯如豆,刘员外坐在铺满干草的床上,望着那一点点火苗出神。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不一会儿,来到监房门前。刘员外慢慢回过头,见一个身穿黑色套头斗篷的男人站在门前。刘员外顿时一惊:“你、你是谁?”
“啪”的一声,风帽掀开,正是狄仁杰。刘员外惊呼:“狄大人!”
狄公徐徐点点头:“怎么样,想好了没有?难道,真的不想说点儿什么?”
刘员外抬起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低下了头。
狄公道:“好吧。还是我来问吧。你在花园里看到了什么?”
刘员外一惊,抬起头来:“我、我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狄公摇摇头:“刘查礼呀刘查礼,可怜你这个死要面子的人呀,兀自在此巧言诡辩,你怕什么?怕丑事传扬出去令你刘家颜面扫地是吗?”
刘员外惊讶地望着狄公,良久,叹了口气道:“大人,反正草民左右也是个死,就别再把家丑都搂出来了。求大人放草民一马,别再逼问了。”
狄公道:“你的夫人莹玉已对本阁和盘托出。本阁只是要找你证实一下,她所说的是真还是假。”
这几句话把刘员外彻底吓傻了,他张口结舌:“什、什么?”
狄公道:“是的。她告诉本阁,自她过门后,公子曾屡次调戏她。她对你言讲,可你却总是不信,于是……”
“大人!”刘员外一声大叫,哭出声来:“大人,求您,别、别说了!”
狄公长叹一声:“这种人伦惨变,也难怪你要下毒手。刘查礼,你明不明白,我这是在救你。”
刘员外抬起头来。狄公道:“如果你能证实公子调戏继母,那么,按本朝律法,你则罪不致死。”
刘员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出声来。
与此同时,刘家庄莹玉房间传出“啊”的一声尖叫,莹玉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来,惊恐地四下看着,四周一片寂静。莹玉舒了口气,伸手揩去额头上的汗水,两眼直愣愣地望着空中,静静地思索着。忽然,她的眼睛一亮,迅速起身下床,穿好衣服走出门去。
花园里,一条人影快步向狄公居住的正堂走来。值夜卫士一声断喝:“什么人?”
“是我。”莹玉从黑暗中走出来。
卫士道:“哦,是夫人。有事吗?”
莹玉道:“请问狄大人在吗?”
卫士道:“大人已经睡下,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莹玉迟疑了一下说道:“是非常要紧的事情。”
卫士正在为难之时,李元芳走过来,问道:“怎么了?”
卫士道:“李将军,夫人说有急事要见大人。”
莹玉道:“是呀,能不能烦劳将军唤醒大人,妾身有隐情回禀。”
李元芳踌躇道:“夫人,你知道狄大人睡眠不多,一旦睡着,我等轻易不敢叫醒。你,还是明天再来吧。”
莹玉轻叹一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土牢中,狄公与刘员外面对面而坐。刘员外长叹一声:“同样的话,莹玉对我说了很多次,可是我始终不信。传林是举人,又是附近闻名的正人君子,怎么会做这等禽兽不如之事?”
狄公点点头。刘员外道:“可我错了,我的儿子……”泪水在他的眼眶里不停地转着。
狄公问:“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刘员外擦了擦眼泪:“就是您第一次来府里那天早晨,莹玉对我说,让我在花园的大柳树后等着,她要让我看一出好戏……”
他把他当时看到的一幕描绘了一番——
白天,花园大柳树后,刘员外探出头来,向远处望着。大花圃前,莹玉在慢慢地踱着。不一会儿,公子快步走过来,四下看了看,走到莹玉身旁,二人说了几句话,公子忽然伸手将莹玉搂住,而后,竟然伸手将莹玉的外衣脱去,远远地扔了出去。莹玉失声大叫,拼命挣扎着。刘员外在树后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身体不停地抖动。
狄公沉吟着道:“也就是说,你没听见他们在说些什么。”
刘员外痛苦地捂着脸:“有这些还不够吗?”
狄公道:“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在花园中调戏继母,你不觉得这种事太匪夷所思了吗?”
刘员外抬起头来:“谁说不是呢。可这一切,确是我亲眼所见啊!家门不幸,出了这种孽障。我本欲将此事诉诸公堂,可又怕传扬出去,刘家在湖州难以立足。想要置之不理,可莹玉刚刚过门,公子就已经如此纠缠,来日方长,以后还不一定要闹出什么样的事情来。万般无奈之下,便想出了这样一条毒计。”
狄公点了点头,陷入了沉思。
次日,莹玉快步向正堂走来,正和李元芳照了个对面。她赶忙施礼道:“将军万福。”
李元芳微笑道:“夫人不必多礼,你是要见大人吧?”莹玉点点头。
李元芳道:“我马上给你通报。”说着,快步走进正堂。“大人,夫人要见您。您看……”
狄公点点头:“请她进来。”
李元芳犹豫道:“大人,您可是一宿没睡呀!”
狄公微笑道:“无妨。刚听完了刘员外的,再听听她的,趁热打铁。”
李元芳点点头,喊了一声:“有请夫人!”
莹玉走进来,叫了声“大人”。狄公道:“夫人请坐。不知何事,如此紧要呀?”
莹玉轻声道:“日前,妾身对大人撒了谎。”
狄公双眉一扬:“哦?”
莹玉长叹一声:“妾身虽为青楼女子,但也懂得一些礼义廉耻,那天大人问起的,正是妾身羞于启齿之事,因此……”
狄公点了点头,微笑道:“今天怎么想起要说实话了?”
莹玉道:“老爷身陷囹圄,妾身于心不忍,也顾不得那么多颜面了,干脆对大人实话实说吧。”
狄公点点头:“好,你说吧。”
莹玉道:“大人,妾身嫁入刘家,到今日为止才整整十天。可就是这十天之内,公子刘传林竟然数十次要非礼妾身。”
狄公问:“哦?有这等事?”
莹玉点头:“那是我刚进门的第一天夜里,老爷子吃醉了酒……”她把当时发生的事情有声有色地描绘了一遍——
莹玉和公子搀扶着刘员外走进正房,将员外放在里屋的床上,刘员外立刻鼾声如雷。公子在身旁静静地望着她。莹玉回过头来,奇怪地道:“公子,怎、怎么了?”公子没有说话,突然伸手拉住她的手,放在嘴边吻了一下。莹玉一声惊叫抽回了手:“你、你要干什么?”公子一把将莹玉搂进了怀中,狂吻着。莹玉拼命挣扎,低声喊道:“你、你放手,放手啊。小心吵醒老爷!”公子道:“他醒不了。”说着,手慢慢滑向莹玉的腰间,轻轻一拉,外裙登时脱落。公子将莹玉抱起,快步走到外屋,关上房门,将莹玉放在桌上,整个人压在了莹玉身上,不停地亲吻。莹玉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公子一惊,莹玉趁机将他推开,跳起身来跑进里屋,酋上了房门。
公子在外面叫“开门”,莹玉道:“你、你快走!”公子隔着门道:“我就不信,你喜欢一个糟老头子。只要你还在刘家,早晚是我的人!”说完,脚步声渐渐远去。
莹玉低声抽泣着。狄公沉吟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莹玉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接着讲她的故事:“从那天以后,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几十次。我忍无可忍,只得对老爷言讲,可老爷不信,于是发生了下面的一幕——”
有天白天,莹玉正在花圃前踱步,刘员外躲在远处的大柳树后,露出头来。
公子快步走过来,四下看了看,而后走到莹玉身旁:“你在和我玩游戏,是吗?”
莹玉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公子冷笑一声道:“如果你想吊我的胃口,那就错了,我对女人从来都是速战速决!”
莹玉冷冷地道:“我不想再说了,请你走开。”
公子冷笑一声:“你不过是个妓院里的婊子,别装得像贞节烈女一般!实话告诉你,老头子活不了几年,这个家早晚是我的,到那时候,你还不是照样得上我的床?”
莹玉扭过身喊道:“你马上走。要不我喊人了!”
公子冷笑一声:“喊人,好啊。喊吧,你信不信,我在这儿就可以把你脱个精光。”
莹玉一惊,扭身想跑,公子一把揽住了她的腰,伸手脱去她的外衣,远远地扔出去。莹玉拼命挣扎着,厉声尖叫。公子狠狠地一把将她推开:“你等着吧,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地服侍我。”说完,他转身离去。
莹玉叹了口气:“老爷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终于相信了妾身的话。他非常生气,说一定要杀了这个逆子。听他说出这种话,妾身一直心惊肉跳。果然,两天后,公子就坠崖而死。”
狄公“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莹玉道:“大人,老爷虽然触犯律法,杀人获罪,但像公子这种荒淫无度、好色乱伦之徒难道不应该惩治吗?老爷不过是怕家丑传扬出去,才用了自己的办法下手除去祸害,妾身以为,此事虽然错了,但却是其情可悯,情有可原。望大人详查!”
狄公连连点头:“嗯,好一个利口女子呀,说得有几分道理!这样吧,你先回去,你说的话,本阁会好好想一想。”
莹玉离座施礼:“谢大人。”
狄公一伸手:“元芳,替我送客。”李元芳将莹玉送出门去。
狄公缓缓站起身,不停地踱着。李元芳回来,狄公停住脚步:“你觉得怎么样?”
李元芳道:“不像在撒谎。”
狄公沉吟着道:“你马上去,查出刘员外成婚当天值夜的仆人,问他三件事,第一,那天晚上,员外是不是喝醉了?第二,是不是公子和莹玉扶他进屋的?第三,听没听到莹玉发出的尖叫?”
李元芳点头:“我马上去。”说完,快步走出门去。
狄公在正堂上慢慢地踱着步,两眼眯成了一条缝,思索着。不一刻,李元芳推门进来,叫声“大人”。
狄公回过头来问:“怎么样?”
李元芳叹了一口气:“莹玉没有撒谎。那天夜里员外大醉,是公子和莹玉将他扶回房间。外面值夜的仆人和丫鬟确实听到了一声尖叫。过了一会儿,公子开门走出来,对他们说就当什么也没听见,第二天还赏了银子。”
狄公轻声道:“难道,刘传林真是这样的人?”
李元芳道:“‘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呀!”
狄公沉思着。李元芳道:“大人,现在可以结案了吧。”
“结案?”狄公摇了摇头:“为时尚早!”
他又在屋里踱了起来。忽然,眼睛一亮:“对,结案!走,回湖州!”
狄公再次来到刘查礼的牢房,告诉他将放他回去。刘员外听说,吃惊地抬起头来:“什么,放草民回去?”
狄公点点头:“正是。是夫人的一番话,令本阁深受感动,这才下决心放你回去。”
刘员外一愣:“夫人?”
狄公点头:“是呀,你的亲生儿子不肖,想不到这位新夫人倒是深明大义。我已和曾县令商量过了,你虽行为过激,杀害了亲子,但念你其情可悯,其行可原,又念在你年事已高,就不做处分了。”
刘员外的泪水滚滚而下,叩头道:“谢二位大人!”
曾泰道:“还是回去谢谢你的夫人吧。”
刘员外连连道:“是,是。”
狄公微笑道:“刘司农,你一个退隐官宦是怎样和夫人这位青楼女子结成鸾凤的呢?”
刘员外道:“哎,说来惭愧,完全是巧遇。”
曾泰笑道:“我也觉得好奇,司农不妨讲来听听。”
刘员外为难地看了看周围的衙役。曾泰一挥手:“你们出去吧,这里不用伺候。”衙役们答应着退了出去。
狄公一指旁边的椅子道:“坐吧,坐下讲。”
刘员外告罪后坐了下来,说道:“是这么回事,月前,草民前往府城办事。事情办完后,几个朋友约我到湖上赏月——
一艘小艇在湖心荡漾,刘员外和几个朋友围坐桌前,边赏月边闲谈、饮酒。红泥炉上煮着青梅酒,发出一阵阵甜香。一位朋友笑道:“只可惜缺些管弦丝竹啊。”话音未落,水面上传来一阵琴声和低唱,声音婉转缥缈,若隐若现,在静夜的湖面上弥散着,显得异常神秘、优美。
刘员外一愣,问道:“这声音是哪里来的,莫非湖中有仙?”
一个朋友道:“怪哉,走,去看看。”
几个人走上船头向远处望去,只见水雾迢迢中,一条大船时隐时现。刘员外轻轻击了一掌,兴奋道:“想不到我刘查礼已过花甲之年,竟能遇到仙女!”
一个朋友道:“早听说湖中有仙,不想今日得见。”
微风吹过,雾气散开了一些。只见大船四周用红纱帐围裹,船内点着蜡烛,一个窈窕身影映在红纱之上,身形微动,拨弄琴弦。刘员外不禁看得如痴如醉,低声道:“湖仙下凡。”
朋友点点头,对船夫低声道:“把船摇过去,看个究竟。”
船夫抡起竹篙,撑动小舟,转眼间便驶到大船前面。刘员外拱手道:“在下湖州刘查礼,敢问船上是哪位仙子?”
琴声停止了,红纱一掀,一个小丫鬟走出来,抿嘴笑道:“这位官人,您说什么?”
刘员外道:“船上是哪位仙子弹琴?”
丫鬟笑道:“船上并无仙子,是一位姐姐。”
刘员外道:“姐姐?”
丫鬟笑了:“你的亲姐姐。”说着,她咯咯地笑起来。
刘员外尴尬地道:“姑娘取笑了。”
只听红纱帐内传来一个柔弱的声音:“小红,别耍贫嘴,请官人上船。”
话音刚落,跳板搭上,刘员外走上船来,小红挑起纱帘,刘员外走了进去。“仙子”抬起头来,正是莹玉。刘员外登时被她的美貌倾倒。
狄公“噗嗤”一笑:“好一段浪漫奇缘呀!”
曾泰和李元芳抚掌大笑起来。刘员外老脸一红,说道:“她就是莹玉。后来我才知道,她原来是府城玉花轩中的歌伶,卖艺不卖身。”
狄公的眉头一扬:“玉花轩?”
刘员外点点头:“正是,大人知道?”
狄公摇摇头,笑道:“只是觉得名字很好听。”
刘员外道:“后来,草民回到湖州,心中怎么也放不下她,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将她娶回家来。”
狄公点点头:“是这样。”
曾泰好奇地道:“那——”忽然脚步声响,一名衙役奔了进来:“阁老,太爷,刘夫人亲自来接员外了。”
狄公微笑道:“好一个夫妻情深呀,刘司农这就请吧。”
一辆马车停在衙门前,莹玉站在车外焦急地等候着。刘员外快步走出来,大叫一声:“夫人!”莹玉赶忙迎上去:“老爷!”
二人相视无言。刘员外上了车,回刘家庄去了。
二堂上,狄公轻轻一拍桌子,对李元芳和曾泰道:“立刻分头行事!”
刘员外回到庄上,走进卧室。他感动得拉住莹玉的手道:“夫人,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是你救了我的命啊!”
莹玉道:“瞧您说的。俗话说,夫妇一体,还说这些干什么。”
刘员外长叹一声,拉住莹玉的手放在胸口道:“玉儿,从今以后,你就是刘家庄的女主人了。”说着,他从腰间解下一串钥匙递了过去:“这是庄内所有门户和账房的钥匙,你把它收好。”
莹玉接过钥匙,泪水盈盈地道:“谢谢老爷信任。”
刘员外轻轻拍了拍她的脸:“玉儿,可你记住,这个庄子里只有一个地方你绝对不能进。”
莹玉抬起头:“哪里?”
刘员外道:“就是后园中的那个两层小楼。”
莹玉纳闷:“为什么,那个小楼有什么奇怪?”
刘员外笑了笑:“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莹玉笑道:“你不用告诉我,你说不能进,我不进就是了。”
刘员外笑了。莹玉道:“哦,对了,说起后园我想起来了,前天夜里,后园中传来一阵阵惨叫声。第二天我问刘大,他说后园经常闹鬼。”
刘员外一惊:“哦?”
湖州城里,玉花轩的金字牌匾高悬楼上。门前,狄公与曾泰交换了一下眼色。一个看门的走出来,点头哈腰地招呼道:“二位,想玩玩儿?”
狄公点了点头:“是啊。”
看门的喊道:“妈妈,来客人了。”
老鸨从里面跑出来:“哎哟,二位客官,来得可真早啊,里边请吧!”
狄公笑眯眯地道:“妈妈,我们想向你打听个人。”
老鸨一听,脸色登时阴沉下来:“哦,二位是找人啊!”
狄公点了点头。老鸨一声怒喝:“老七,你给我滚过来!”
那个看门的快步跑过来,老鸨骂道:“你他妈一天到晚灌黄汤灌昏了头了你!把个找人的也让到堂子里来!”
老七急道:“他们说是来玩儿的。哎,我说你们——”
狄公把一锭五十两的大银在老鸨面前高高举起,静静地望着她。
老鸨登时眉开眼笑,一把将银子抓过来,回身给了老七的屁股一脚:“你他妈真是个废物,人家老爷来找人你还往大堂子里让。还不开个雅间,让我们好好说话!”
老七嘟囔道:“他妈见钱眼开,拿老子出气。好嘞!”说着,快步跑了进去。
老鸨满脸赔笑道:“二位,跟我来吧。”
说着,三人进了雅间。老鸨听狄公询问莹玉,连忙道:“您说的这个莹玉,是一年前来到我们堂子的。因她长得金贵,客人们都非常喜欢她,堂子的生意也一下子火爆起来,有很多客人专为听她唱俩小曲儿,大老远的赶到这里——”
狄公打断了她:“你可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
老鸨摇摇头:“这可就不知道了。堂子里的规矩就是不问前身,只管眼下。”
狄公点了点头:“你继续说吧。”
老鸨道:“本来,莹玉是卖艺不卖身。可八九个月前,来了一个叫贾明的公子,人长得漂亮,出手也阔绰,一见莹玉就爱得神魂颠倒,在堂子里泡了两个月,把个莹玉也弄得五迷三道,二人成天同吃同住,如胶似漆。”
狄公和曾泰对视了一眼。
老鸨继续道:“大约在半年前吧,这位贾公子花大价钱替莹玉赎了身。当时,堂子里的姐妹们都说莹玉有福气。可谁曾想,一个月以前,莹玉突然回来了,说那位贾公子不要她了,她无处栖身。我见她可怜,便又收留了她。这不,十几天以前,一位从湖州来的刘员外看上了她,又替她赎了身,把她娶回家中。”
狄公和曾泰交换了一下眼色:“如此说来,刘员外替她赎身之前,她还跟过一位贾公子。”
老鸨道:“是呀,二人就在城里居住。堂子里的姐妹还碰到过她。”
二人回到客栈。狄公在房中踱着步,沉思着。曾泰使劲地拍着脑门道:“越来越复杂了,怎么又多了个贾公子,真是奇哉怪也!”
狄公喃喃地道:“贾明……贾明。”忽然,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回过身:“曾泰,明天一早你拿我的名帖通知州刺史,要州衙所有执事捕快全体出动,遍查全城,一定要找到这个姓贾的!”
刘家庄庄内空无一人,四周静悄悄的。一条黑影快步走来,停在后园门前,正是刘员外。他四下里看了看,随后打开门前锈锁,快步走了进去,来到二层小楼门前,在门上轻敲三下,门框上敲了两下,大门自动开启,刘员外闪身而入。过了一会儿,刘员外从小屋子里出来,回手锁上了后园的门,快步离去。身后不远处,一双眼睛静静地望着他,露出了一丝诧异的神色,正是李元芳。
深夜,莹玉早已睡熟。刘员外忽然睁开眼睛,轻轻叫了声:“玉儿,玉儿。”莹玉哼了一声,翻了个身。刘员外慢慢坐起身来,下地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走出卧房,回手关上了门。
刘员外走到外屋的八仙桌旁,踩着椅子爬到桌上,伸出手在墙壁上摸索着。不一会儿,手停住了,在墙上轻轻一按,“咔”的一声轻响,墙壁上弹出了一个暗门。刘员外警惕地回头向里屋看了看,里面没有丝毫动静。他迅速打开暗门,里面放着一个油布包裹,刘员外伸手拿了出来,打开,里面是一本绢制古籍——《蓝衫记》。
与此同时,在州城客栈里,狄公双目微闭,进入了冥想状态,一组组画面从他眼前掠过。一个画面停在了眼前:
白天,刘家花园中,曾泰报告道:“阁老,卑职率人搜查了刘传林的房间,并未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只是在刘传林的床下找到了一张名帖。”说着,他将名帖递了过来。狄公伸手接过,定睛一看,名帖正中楷书三个大字:“玉花轩”。
狄公睁开双眼,伸手抓起桌上的毛笔,在纸上不停地画着。
州城内长街巷,州衙兵马司的官军将整条巷子团团包围。一顶青呢官轿在一座小院门前停下,轿帘一掀,狄公快步走了下来,向院里走去。曾泰正与州刺史说着什么。狄公走进来,曾泰赶忙介绍道:“大人,这位就是狄阁老。”
刺史倒身下拜:“卑职叩见阁老,请恕卑职失迎之罪!”
狄公赶忙将他搀了起来,微笑道:“大人免礼。此次本阁微服来访,一切礼数从简。”
刺史站起身来:“今晨,曾县令传来阁老口谕,卑职便派出了州衙中所有官役全城盘查,果然,这个院子的主人王小大,曾将西跨院租给一个叫贾明的人。”
狄公点了点头:“有劳大人。这位王小大现在何处?”
刺史回身吩咐道:“叫王小大。”
不一刻,王小大在衙役的带领下奔来,双膝跪倒。
狄公道:“起来说话。”王小大站起来。
狄公问道:“听说你曾将西跨院租给了一个叫贾明的人?”
王小大回道:“正是。”
狄公道:“只有这贾明一个人吗?”
王小大道:“不,不,还有一位美貌的女子,是贾公子的妻子——方氏。”
曾泰一愣:“方氏?”
狄公道:“就是莹玉。”曾泰这才明白过来。
狄公对王小大道:“带我去院子里看看。”
王小大应了一声“是”,立即带他们到西跨院正房。门“吱呀”一声打开,狄公、刺史和曾泰走了进去。房内窗明几净,书案上摆着一摞书籍。狄公缓步走过去,拿起一本,翻开,只见扉页上刻着一个闲章。
狄公对曾泰道:“将这些书打包,带回湖州。”曾泰应道“是”。
狄公问王小大道:“他们夫妇二人在此住了多长时间?”
王小大答道:“将近半年。那位贾公子可能是个做生意的,经常跑外,家中只有他的妻子莹玉常在。”
狄公问道:“你经常能见到她吗?”
王小大摇摇头:“这个方氏脾气非常古怪,凡人不理,我们虽然住得很近,可她从不来串门,深居简出。住了这半年,我一共才见过她两回。”
狄公点点头,四下看了看:“看这屋中的情形,似乎这个贾公子还住在这里呀。”
王小大叹了口气:“要说这个贾公子真是个可怜人。”
狄公一愣:“却是为何?”
王小大道:“一个月前,贾公子从外地回来,就发现他的妻子竟然不告而别。”
狄公双眉一扬:“失踪了?”
王小大道:“正是。他心急如焚,跑来问我,可小人也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她了。情急之下,贾公子四处寻找,小人也帮着他东跑西颠满城打听,最后,还是没有找到。”
狄公问:“你的意思是,方氏是自己失踪的,并不是贾公子抛弃了她?”
王小大回道:“当然不是。”
狄公与曾泰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
王小大道:“贾公子是个重感情的人,方氏失踪后,他可是着实地伤心了一阵子。”
狄公点了点头:“明白了。”他回过头来对刺史道:“派人将这间房子看管起来,任何人不得进出!”刺史躬身答道:“遵命。”
刘家庄外,刘员外和莹玉带领众家人在门前迎候狄仁杰。刘员外焦急地东张西望。莹玉道:“狄大人怎么还没有来?”
刘员外道:“是呀,按说州城离这儿还不到一百里地,早该到了。”
话音未落,身后脚步声响,刘大急匆匆地奔出来,叫道:“老爷,夫人,狄大人已经在花园中了!”刘员外和莹玉不由得吃了一惊,急忙赶到花园。狄公正站在花圃前静静地思索着。曾泰坐在旁边的一块太湖石上,见刘员外、莹玉和刘大率家人急急赶来,赶忙起身迎过去。
刘员外道:“太爷,狄大人怎么没走正门啊?”
曾泰赶忙嘘了一声:“轻点儿!狄大人说不想惊动你们,这才从后门进来。你们就不用在此伺候了,赶快命家人将正堂打扫出来!”
刘员外连声答“是”。就在此时,远处的狄公抬起头来道:“刘司农,请你过来一下!”
刘员外赶忙跑过去:“大人。”
狄公道:“让其他人都回去吧,我有些话要和你单独说。”刘员外应声“是”,回头对莹玉和众家人挥了挥手,大家散了开去。
刘员外道:“大人,有话就请吩咐吧。”
狄公沉吟着道:“上次你说,看到公子调戏夫人之处,是这里吗?”
刘员外一愣,赶忙道:“大人,此案既然已结,您就不用再劳神了。”
狄公一摆手:“回答问题。”
刘员外赶忙道:“是。”他看了看花圃,又量了一下四周的距离道:“应该是再往东一些。”
狄公点点头,向东走了几步:“是在这儿吗?”
刘员外点点头:“差不多了。大人,草民不明白,既已结案,为何还要——”
狄公打断他:“当时,你在何处?”
刘员外一指远处的大柳树:“草民就在那株柳树背后。”
狄公点点头,向曾泰招了招手,曾泰跑过来:“大人。”
狄公道:“你和刘司农站在这里。”
二人站到狄公的位置上。狄公问道:“当时,公子和夫人是在这个位置吧?”
刘员外点头。狄公快步向大柳树走去。刘员外莫名其妙地望着狄公的背影,问曾泰道:“曾大人,狄公这是要做什么?”
曾泰笑了:“我也蒙在鼓里。”
狄公快步走到大柳树下,闪到树后,向对面望去,只见花圃前的曾泰和刘员外离他非常遥远。狄公松了口气。忽然“嗡”的一声,一只小蜜蜂从他眼前飞了过去。狄公登时一愣,似乎在重重的迷雾中现出了一丝灵光,却又无法把它抓住。他站在原地静静地思索起来。曾泰和刘员外站在花圃前,一动也不敢动,眼巴巴地望着狄公。
刘员外苦笑道:“狄大人在想什么?”
曾泰道:“我要知道就好了。”
刘员外道:“太爷,我能不能动动。”
曾泰道:“最好别。”
远处的那株大柳树下,狄公仰头向天,静静地出神。夕阳西下,狄公仍然站在大柳树下,木然不动。
刘员外哭丧着脸:“曾大人,我、我实在是站不住了。”
曾泰苦笑道:“我又何尝不是呀!”
刘员外央求道:“能不能跟狄大人说一说,哪怕坐一会儿再站,也行啊。”
曾泰为难地看了看狄公:“再忍耐一下吧,应该是快了。”
刘员外点点头:“我真佩服狄大人的两条腿。”
狄公的眼睛突然一亮,但马上又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他偶一回头,发现花圃前的曾泰和刘员外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他不禁笑了出来,快步向花圃走去。
曾泰兴奋地道:“大人过来了。”刘员外回过头:“哎哟,这可好了。”
狄公快步走过来,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只顾凝思,把二位给忘了。”
曾泰和刘员外对视一眼,大笑起来。狄公也笑了。
刘员外问道:“大人,您又想到了什么?”
狄公摇摇头:“惭愧,仍是一团迷雾。”
刘员外心里纳闷,道:“大人,我不明白,这个案子不是已经了结了吗?”
狄公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但你放心,我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刘员外愣住了。
狄公道:“你去吧,对任何人都不要说起这件事。”
刘员外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正堂里亮着灯,两名卫士站在门前。李元芳和曾泰边说话边快步走来。曾泰道:“一出花园,他老人家就一头扎进房子里,不吃不喝,两个多时辰了。”
李元芳道:“这就说明,他马上要找到答案了。”
曾泰道:“光听我说了,你那边怎么样?”
李元芳笑道:“两个字:热闹。”
曾泰不解:“哦,热闹?有意思。”
两人说着话已来到正堂门前,李元芳向门前的卫士点了点头,轻轻推开门,跟曾泰一起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狄公坐在椅子上,双目紧闭,已经进入了瞑想的状态。曾泰张嘴想要说话,被李元芳一把捂了回去。曾泰一惊,猛回头。李元芳冲他使劲摇摇头,指了指旁边的椅子,二人轻轻坐了下来。
狄公紧闭着双眼静静地思索着,脑海中出现了几个画面:
——春光明媚,湖州郊外。蜂群腾空而起,向正西方飞去。老蜂农吃惊地喊道:“哎,这是怎么回事?”狄公道:“蜜蜂如此结群而起,是非常少见的事情。”蜂农也道:“从没有过这种事。”狄公问:“正西方是什么地方?”蜂农道:“刘家庄。”
——刘家花园。一丛淡蓝色的小花。狄公惊奇道:“这里怎么会有这种花?”管家刘大微笑道:“先生知道这种花叫什么名字吗?”狄公道:“那兰提花。”刘大惊讶不已。
——刘家花园。狄公站在花圃前,一只蜜蜂飞过,他一愣,喃喃地道:“蜜蜂……”身后李元芳道:“哦,对了,刚才搜查刘员外房间,发现了一坛蜂蜜,非常香,不知里面放了什么?”
狄公睁开眼睛,脸上露出了微笑,他轻轻吁了口气道:“原来是这样!”
李元芳笑道:“看来这一次,是可以结案了。”
狄公一抬头,这才发现了曾泰和李元芳。他笑着站起身:“你们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李元芳笑道:“已有半个时辰了。看来您已经找到了答案。”
狄公点点头:“元芳,上一次,你奉命搜查刘家,曾在员外房中发现了一坛蜂蜜,是吗?”
李元芳道:“正是,我记得卑职曾对大人说起过。”
狄公站起身来:“是的。是的。明天一早,你去找刘员外,就说我要一些蜂蜜。”
李元芳一愣:“要,要蜂蜜?”
狄公点点头:“明天,我要演一出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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