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千代子的扮演者

金色的月亮 在千万颗露珠上升起

唯有打破即将来临的黑夜牢笼 才能盛开在你的梦里

骤然展开了数千日的追访

平行航行的船队全是为了跟随你的踪迹

仿佛变化莫测的云

响彻千年的你的声音全部化作月之灵魂

轮回盛开 睡莲绽放

响彻千年 响彻每秒

（ 文-听仔）伴随着平泽进的《LOTUS2》徐徐唱响，女主人公独自乘着宇宙飞船向太空飞去，只留下一句高度概况自己一生的话语，怀着对心中所爱之人深深的思念，逐渐消失在一望无际的星辰中。这是影片《千年女优》的结局。这部17年前的经典作品，作为能代表今敏导演创作思路的行动纲领，其中展现的手法和态度，几乎贯穿了今敏整个职业生涯。如今，大师已去，但留下来的四部长篇以及一部tv，作为宝藏也足够供后人挖掘。今天，我以《千年女优》为例，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地，来谈谈这位拥有非凡想象力又饱含热情的日本动画导演。

众所周知，电影是时间艺术和空间艺术的结合，几组相同的镜头通过不同顺序的摆放能传递出截然不同的情绪。这其中蕴含的奥妙就是剪辑。剪辑不仅仅影响着电影的节奏，还承担着控制观众情绪的重任。镜头的运动、色彩的搭配、音乐的插入都能带给观众情绪上细微的变化。一般来说，剪辑的目的是强化作品叙事，突出侧重点，让观众一目了然。自然、连贯的剪辑大都做到了以下几点：压准音乐的节奏，把声画做到同步，镜头突出关联性等等。好的剪辑需要走在观众的情绪前面，保持观众的观赏欲望，让其出其不意又乐在其中。电影导演的功力不仅仅体现在讲故事的技巧高超与否，怎样合理利用各种剪辑手法为影片的质感添砖加瓦也是其中一项。

为了加强作品的感染力，优秀的剪辑可以不受统一叙事时空的束缚，仅仅根据单一形式的相似性，比如动作、声音、色彩等来承接。使镜头与镜头、场景与场景之间的连接更加顺畅自然，这就牵涉到转场的运用。转场就是场景的转换，为了把两个场景的情节区别出来，用一种连贯的方式承上启下。请闭上眼睛，回忆一下最近看的一部电影，预告片也行。其中令你印象深刻的30秒内容，是否包含着多组场景的瞬间转换，让你沉浸在影片中而忽视人为镜头的拼接痕迹，这就是转场的功劳。转场的方式有很多种，基本的方法有：淡入淡出（上一个镜头逐渐变暗，直至黑场，下一个镜头逐渐变亮），叠化（调节两个重合镜头的透明度来完成转换），翻转等等。而今敏的作品里使用最多最娴熟的则是根据单一形式的相似性进行转场。

我们来看看《千年女优》中的例子：

1.根据声音、台词的一致性

“即使世上变得面目全非，连一点线索都找不到，说不定，那人会看到我的电影。”

在影片中段，老年千代子回忆到少年的自己正因找不到键之男而迷茫时，收到了他为自己所作的画，此时千代子大受鼓舞，决定继续追逐，把自己接下来拍的每部电影都当中为他留下的线索。上面这句台词，前半部分是由庄司美代子，即老年千代子的声优说出，后一段由扮演中年千代子的小山茉美承接。于是，理所当然的，接下来的剧情走向了中年美代子的世界。这个节点不仅仅体现了千代子年龄的跨越：通过声优的替换完成时间的推进；还体现了千代子内心对于拍电影这一行为从原来的被动服从到主动投入。

2.根据剧情逻辑的呼应

少女千代子为了找到键之君，不顾母亲的反对答应了拍电影的要求，原因是拍电影的地方正是键之君有可能出现的满洲。在追逐火车未果后，千代子想到了满洲，镜头随即跳到了电影公司董事在满洲感谢千代子的画面。前后镜头具有因果关系。这种类型的转场在今敏的作品中应用的十分广泛。

3.根据物体动作、运动形式的一致性

被母亲拒绝了董事拍电影的请求后，千代子独自在外面朝墙壁扔雪球泄愤。扔完后雪球的运动轨迹与千代子奔跑时脚底蹭出来的痕迹重合，构成前后镜头的转换。影片中段，千代子从骑马，到坐人力车，再到踩自行车，身着不同时代的服装却伴随着相同的行进姿势。以上的两个例子，包括最被人津津乐道的那段奔跑蒙太奇，镜头之间的大量细节被略去，单单因为运动形式的相似而被摘到一起。这是今敏最喜欢最善于使用的转场手法。

真人电影受多种客观因素的制约，不能完全表达出导演的所有意图，但是动画这一载体却不受限制。你可以按照你的想法画出任意镜头下的画面，唯一限制导演发挥的只是贫乏的想象力而已。作为画漫画起家的今敏，对刻画角色的运动状态都有自己的表现方法，今敏大部分作品的分镜都是他亲力亲为，动画显然更适合今敏的创作。而且这些作品大都着重描写人物复杂多变的精神世界，相似性转场的运用有助于加深观众对角色的内心认知，达到共情的目的。通常来说，电影最重要的是故事情节，呈现形式要服务于内容，切记喧宾夺主、主次调换。今敏对各种剪辑手法的运用是其作品最明显的标签，且做到了与剧情相辅相成，成为观众更好理解作品内核的手段。

除了死去的人，没有人是不曾做过梦的。梦是现实生活的映射，反映了人物真实的情感。人们都希望自己的梦境是自己所朝思暮想的幻想乡，那里能扩充想象力，满足人们的各种奇思妙想。梦境所带来的与现实相悖的视觉效果和感官刺激，一定程度上变成人的精神支柱。关于梦境，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见解，有些梦源自人类无意识的自我创造，有些来自于现实世界被压抑的原始欲望和情感。而好奇心驱使着人们对梦境的探索与求知。所以，顺着思路，我们可以思考：如果梦与现实的的边界被模糊，梦与现实都没有尽头，两者交织在一起，会是什么样？今敏是把玩梦境的高手，他的作品大都穿梭于虚幻与现实之间，聚焦人物深层次的个人诉求。喜欢让观众融入剧情，想象自己是主人公，凭借观众的主观意识去渲染气氛、推动剧情,从而引发人物内心精神世界的自省。在描写手法上，打破了传统作品的时间顺序，重视人物的主观情绪，用人物的心理变化来支撑作品逻辑。以内心潜意识为描述客体，回忆、梦境、现实都服务于人的意识。这些手法有助于把观众从现实生活脱离出来，使其全心全意的沉浸在今敏创造的影像世界中。

在大量对梦境的拆解移用的例子中，反映了今敏式的梦境的两个重要特点。

1. 梦境的产生来源于人们对现实生活的逃避，逃避可耻也无用。

沉溺回忆的人只会裹足不前。回忆只是用来疗伤止痛的停靠站，而不是常住的居所，越陷越深只会徒增伤悲。《未麻的部屋》里未麻一直纠结自己的身份，无法下定决心割舍以前当偶像歌手的心情。在看到以前同是偶像的同伴取得喝彩时，想起自己依然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演员，还要被迫出演内心相当抵制的大尺度戏，脑中不自觉的显现以前自己当偶像的身影。幻影越逼真，臆想越严重。以至于到后来影响到未麻的现实生活。现实世界的种种不如意把未麻推向了名为过去的深渊，影片最后展现的“真的未麻”正是她经过挣扎与努力后跳出深渊得来的结果。而在《妄想代理人》中对于这类人的描写更加详实。女主角鹭月子为了逃避小时候自己犯下的过失而编造出“道路魔”这一幻象。多年后人们都把“道路魔”当成唯一救命稻草，所有遭受的压力都推给它，把自己的责任甩得一干二净，而直接后果则是具象化后的“棒球少年”越发巨大，直到毁了现实世界。剧情的尾声，正是看清现实的猪狩警官醒悟了过来。“我的归宿早已不在，失去归宿的现实才是我真正的归宿”。在今敏的视角里，光怪陆离的梦境不仅仅是为了展示自己的非凡想象力，还是落脚到现实的另一面镜子。面对现实，不要逃避，是今敏一直想表达的中心主旨。

2. 过去现在并存，现实回忆交错。

在《千年女优》中，千代子的回忆一直都充斥着多种声音，这些声音代表着她不同时期的价值取向。不同观念的碰撞来自人在不同环境下所展现出的不同状态的自我，每个自我都是当前环境的部分映射。两者的强弱不一导致斗争不断。虽然千代子一心想追求真爱，但是坚持与放弃一直在她内心挣扎。当影片关键一幕出现时：摇着纺车发出怪笑的老人，不停讥讽、揶揄着千代子，仿佛看透了她的一切。这里的白发老妪正是自我理性否定的符号。每当千代子遭遇人生不测时，她的出现就像魔咒一般时刻提醒着千代子的求之不得的结局,几乎动摇了千代子的决心，两种自我的对话在千代子的人生中一直持续着。反过来说，正因为一直都在对抗，千代子才能不停的迸发活力，永葆青春。就像嫉妒她的女演员说的：“为了追一个男人，你永远是这么年轻。”人就是在各种矛盾的持续激发下，才能不停的催促自己前进。今敏打破了时间的限制，过去现在并存的设置有助于观众对千代子的遭遇感同身受。

富有时代气息的海报

还是在《千年女优》中，今敏刻意模糊了现实与回忆的界限，把电影的叙事语言用在动画中，且又因动画的特质做到了普通电影达不到的效果。影片中存在的三个叙述视角,一个是导演和摄影师去采访千代子，拉开影片序幕，这是现实世界的时序。一个是千代子在采访过程中回忆自己的演员人生，这是属于千代子脑海中的虚拟世界。再一个是导演和摄影师参与进千代子拍摄的剧情里，去干涉、体验、触摸各时代的电影世界，这属于今敏喜欢的玩法。混淆现实与虚拟，打乱时空顺序，让观众也身临其境。其中出现的角色虽然在每个时代的姓名、身份不同，但作用却是一样：追捕画家的警察、嫉妒千代子的女演员、仰慕千代子并多次相助的立花导演，在不同的时空做着相同的事情，都成为千代子绚烂追梦一生中的参与者、见证者。每部电影里千代子都做着相同的事：梦中的人远去，自己竭尽全力去追逐，尽管都受到重重阻挠，但感情愈发强烈，渴望与他相见的心愈发滚烫。相似的故事情节并没有使影片变得单调沉闷，情节的曲折被放在一边，突出展示的是主人公精神世界的成长。在三位不同声优的演绎下，随着千代子年龄的增加，影片传递给观众的情绪也愈发浓烈，观众急切想知道最后，千代子是否得偿所愿。

老年千代子的离去唤醒了青年时期的追忆

正如正文开头所描述的景象，千代子的选择昭示了影片的落脚点并不是单纯歌颂真爱的伟大，而是渴望探讨人生的意义。今敏曾经在采访中提到：“在如今这个时代，人会自然而然地采取自爱自恋的生存方式，重视自我与个人的价值观已经占据了主导地位。与其说千代子对他人抱有某种热情，不如说她实际上爱的只是自己。她的感情是凌驾于自私与任性之上的，是一种孤高而严肃的自我肯定。”象征意味浓厚的千代子是今敏向观众展示自己内心世界的投射，强烈的以自我为中心的欲望，是今敏一直想表达的。作为一名创造者，今敏认为自己一直追求的完全理想的作品，是永远无法抓住的东西。尽管如此，今敏更看重的是不断追寻理想的态度。

在今敏的作品里，总是可以看到鲜明的时代背景。当今社会是一个经济高度发达、物质过剩的工业文明社会。这种生存环境使人愈发机械化、单一化，扼杀了人追求自由多样性的可能。拜金主义、阶级分化等矛盾愈发突出。作为一位极富现实主义的导演，今敏总是把镜头对准现代人在各种矛盾下的精神压力。高压力快节奏的生活使人的心灵愈发脆弱，由此导致了高度敏感和紧绷的心理状态，也造成大量新的心理疾病的诞生。再加上人与人之间的冷漠疏远导致沟通阻碍，从而引发不理解，进而加深内心的封闭和孤独。

今敏一方面用客观理性的视角去揭示社会的阴暗面和人性的脆弱，输出悲观情绪。另一方面又满怀希望的祈盼明天，相信人性的美好和人本身的源动力。尽管现实满目疮痍，各种天灾人祸层出不穷，但是这些是促使我们开始改变的动力。正因身处如此环境，人们才更应该正视现实，不要逃避，不要使其愈演愈烈，控制内心的棒球少年，一点一点的去改变。只有堕落过，迷失过，人才能成长，跃迁到更高的境界。人就是在不断的曲折前进中得以完整。从始至终，今敏都抱着这种朴素的人文主义的态度去描绘现实。《红辣椒》中的粉川警官年幼时与挚友许下以后一起拍电影的约定，长大后的职业却与电影毫无关联，陷入内疚无法自拔的粉川一直在逃避自己喜欢电影的事实。借由红辣椒的梦境疗法，粉川克服了心理阴影，正视自己的过错，重新走进了电影院。同样，千代子受世俗受迫与导演结婚，放弃自己追梦的执念，回归平淡安静的生活。但是在接受立花导演的采访后，特别是找回象征自己执念的钥匙，在弥留之际还是选择继续追逐。包括在《东京教父》里，三人组都有着相似悲惨的过往经历，支撑着他们迈过去的不仅仅有清子的治愈，还有内心一直渴望阳光的执着。这些例子都说明了：尽管今敏的作品常以高超的技艺示人，辅以变幻无常的影像作支撑，但拨云见日，真正想刻画的还是回归自我的人性。

尾声在《千年女优》中，藤原千代子的一生是波澜壮阔的一生。战国时代，她是驰骋沙场的公主；大正时代，她是身着和服的典雅贵族；而在未来，则是朝着太空冒险的宇航员。不同的身份却做着相同的事情。其实，我们人类本身就是善于自欺欺人的物种，习惯去撕扯，去创造，去反抗，只为捍卫心中那唯一的信念。老年千代子虽然隐居山林，但就像屋外象征“纯真”的莲花一样，到了生命的末期，依然选择绽放出华彩的乐章。所以，屏幕外的我们，把这信念当作座右铭，永久的纪念，以此慰藉那不灭的灵魂：

“我们用尽了全力，过着平凡却又璀璨的一生。”

又高又瘦的今敏每每在聚光灯下都是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