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草莽原文,贾宝玉腹中草莽

贾宝玉是《红楼梦》中当仁不让的主角，大多数人在看完《红楼梦》之后，都感到贾宝玉才华横溢，温柔多情，人长得好看，还有钱（被抄家前），完全适合做真命男朋友啊。

但就是这么个非常深入人心的角色，仔细想想，有一些矛盾的地方。抛开高鹗后续的四十回不谈，就是在前八十回中，贾宝玉这个人有时候也让人觉得奇怪。一方面对林妹妹情有独钟，一方面又去跟薛蟠等纨绔结交。为啥贾宝玉身上会有这种两面性？

我们来理一理贾宝玉身上的那些让人看了觉得困惑的地方。

宝玉哥哥

贾宝玉排行第几？大家都立刻想到，排行第二。我们不是经常看电视剧里喊他“宝二爷”吗？

问题是，还有一个人也叫二爷啊，那就是王熙凤的老公贾琏，琏二爷。比如第十六回，“盼至明日午错，果报：‘琏二爷和林姑娘进府了。’”他为啥也叫二爷？他明明是荣国府长子贾赦的大儿子，荣国府里到了他这一辈，前面没人啊，他应该是荣国府里的“大爷”。

贾琏的扮演者高宏亮，网络图片

一个荣国府，出了两个二爷。

有人说，贾琏称二爷，是荣国府和宁国府一起排，他前面还有宁国府的贾珍，所以叫琏二爷。宝玉称二爷，是与同为王夫人所生的贾珠（已故，妻子李纨）小排行。

嗯？如果要全荣国府一起排，那贾宝玉得是三爷，前面是贾珠和贾琏。如果是像贾琏一样两府一起排，那他还要靠后。难道贾琏就得两府一起排，宝玉只用排自己这一房的？为啥非得叫他二爷，莫非“二”字好听，大家都想当二爷？

琏二爷

这个问题也被叫做“大宝玉”和“小宝玉”问题。

按照周汝昌的《红楼梦》年表，八十回的《红楼梦》，实共写了十五年的事情。我想很多普通读者、普通观众没有注意到的是，林黛玉入贾府的时候，只有六岁，当时贾宝玉七八岁。我们在87版《红楼梦》电视剧中看到当时林黛玉和贾宝玉似乎已经成年，这只是便于观众接受罢了。

贾宝玉的年龄问题，主要见诸于以下几点：

第二十四回，贾宝玉偶遇贾芸，竟说:“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象我的儿子。”要知道，贾芸此际已经十八岁了，而贾宝玉大概是十三岁左右。这可以解释为贾宝玉当时是说的玩笑话，他是主子，有权开玩笑。但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大约初一），还没发育完呢，见到了十八岁的（大约高三），居然说“倒象我的儿子”？难怪庚辰本侧批道:“何尝是十二三岁小孩语。”

贾芸，电视剧《红楼梦》剧照

又如三十五回，同样是十二三岁的贾宝玉，“闻得傅试有个妹子，名唤傅秋芳，也是个琼闺秀玉，常闻人传说才貌俱全，虽自未亲睹，然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这傅秋芳“年已二十三岁，尚未许人”，在当时已经算得上是长久未嫁的“老处女”，贾宝玉居然仅仅道听途说之后就对一个比自己大十岁的女性“遐思遥爱”，未免太早熟了。好吧，也可能贾宝玉对特殊的女性有特别的关切。

如果说贾宝玉在贾芸和傅秋芳面前显得过于成熟，那么，有时候他又显得过于幼稚，小于他的实际年龄。

第十四回上，贾宝玉已经十一二岁，他还“猴向凤姐身上”要东西，第二十四回，已经十三岁了，还“扭股糖似的粘在”鸳鸯身上要她嘴上的胭脂吃，还会乐于承受邢夫人的“百般摩挲抚弄”，要知道这一回他已经觉得贾芸像他的儿子了。

第二十五回，十三岁的贾宝玉“一头滚进王夫人怀里”，“王夫人便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他，宝玉也搬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道短的”。你六年级的时候会一头滚进你爸妈怀里吗……

其实“大宝玉”和“小宝玉”问题，单独拿出来看，都不觉得特别突兀。但是对比之下，就觉得贾宝玉的心态忽大忽小了。

“大宝玉”和“小宝玉”问题，还不算特别严重，打个马虎眼，勉强能接受。

但是对宝玉的品性问题，小说中的描述却有一些不容忽视的矛盾这也被称为“清宝玉”与“浊宝玉”问题。比如很多读者也许都对第三回宝玉初登场时的那首《西江月》记忆深刻：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看看这里面所描写的：腹内草莽，潦倒不通事务，乖张，无能第一，不肖无双，以至于成了纨绔和膏粱的蓝本。这是你在《红楼梦》中感受到的那个温柔多情、闪闪惹人爱的贾宝玉吗？

●●贾宝玉的才学：大观园中

在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里，对贾宝玉的才学是表示肯定的。从贾宝玉说的话里可以看出，他并不是“腹内草莽”，多少是有货的。要知道，这时候的贾宝玉不过十二三岁，相当于小学六年级，我们看看他的谈吐：“尝闻古人有云：‘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况此处并非主山正景，原无可题之处，不过是探景一进步耳。莫如直书‘曲径通幽处’这旧句旧诗在上，倒还大方气派。”

这还草莽无能，那什么不是草莽无能？

宝玉进了大观园后，“曾有几首即事诗，虽不算好，却倒是真情真景”，在小说中录为《春夜即事》《夏夜即事》《秋夜即事》《冬夜即事》，于是“当时有一等势利人，见是荣国府十二三岁的公子作的，抄录出来各处称颂，再有一等轻浮子弟，爱上那风骚妖艳之句，也写在扇头壁上，不时吟哦赏赞。因此竟有人来寻诗觅字，倩画求题的。宝玉亦发得了意，镇日家作这些外务。”不管是因为势利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能“有人来寻诗觅字，倩画求题的”，难道不足以证明宝玉还是有才华的么，哪里称得上“愚顽”呢？

●●贾宝玉的温柔：龄官划蔷

除了贾雨村和冷子兴聊天时谈到贾宝玉时提到他的名句“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们印象中的贾宝玉恰如第三十五回的一段聊天，两个婆子一路谈论，一个说贾宝玉“果然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倒问人疼不疼，这可不是个呆子？"那一个说：“千真万真的有些呆气。大雨淋的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又说贾宝玉”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踏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

这不是一个关心他人、不摆架子、有些小任性的公子哥儿吗？大部分时候，贾宝玉给我们留下的印象就是这样，是比较正面的。他提醒人避雨一事，见第三十回“龄官划蔷”：

宝玉看着那女子头上滴下水来，纱衣裳登时湿了。宝玉想道：“这时下雨。他这个身子，如何禁得骤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说道：“不用写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湿了。”那女孩子听说倒唬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花外一个人叫他不要写了，下大雨了。一则宝玉脸面俊秀；二则花叶繁茂，上下俱被枝叶隐住，刚露着半边脸，那女孩子只当是个丫头，再不想是宝玉，因笑道：“多谢姐姐提醒了我。难道姐姐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宝玉，“嗳哟”了一声，才觉得浑身冰凉。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也都湿了。说声“不好”，只得一气跑回怡红院去了，心里却还记挂着那女孩子没处避雨。

邮票《龄官划蔷》

但是贾宝玉的形象就一直是这样和善可欺吗？也未必。

●●贾宝玉的冷漠：四儿改名

我们抛开贾宝玉与秦可卿、袭人、秦钟、香怜、玉爱的有些“杂”的暧昧关系不谈，举一些小例子来看看贾宝玉的“苛”。这些“苛”使人意识到他毕竟是个贵公子哥儿，有着一应公子哥应有的劣习：

第二十一回，宝玉见一个小丫头生得十分水秀，便问：“你叫什么名字？”那丫头便说叫蕙香，原叫芸香。宝玉道：“正经该叫‘晦气’罢了，什么蕙香呢！”因为这小丫头排行第四，宝玉说“明儿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那一个配比这些花，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我们向来以为宝玉是最喜欢照顾着姐姐妹妹们的，那他照顾“四儿”吗，怎么随随便便地就把名字改了？莫非四儿就不是水做的骨肉了？

●贾宝玉的凉薄：枫露茶和李嬷嬷

第八回，宝玉想起早起沏了一碗枫露茶，茜雪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他要尝尝，就给他吃了。”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往地下一掷，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就想找贾母把这个乳母撵出去。到了第十九回，李嬷嬷又把留给袭人的酥酪吃了，然后说“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虽然庚辰本又夹批说：“撵”是在屈杀宝玉，大约真正撵茜雪的并非宝玉（很可能是王夫人或贾母），但宝玉对李嬷嬷的态度似乎有些意味深长，可以说是凉薄了：“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要知道，曹寅母亲孙氏是康熙的保母（教养嬷嬷），曹家的繁华正是奠定于“嬷嬷”的身份之上的。

李嬷嬷，电视剧《红楼梦》剧照

●●贾宝玉的脾气：踢袭人

第三十回，宝玉看龄官划蔷之后，淋雨回来，袭人等丫环开门迟了：

宝玉一肚子没好气，满心里要把开门的踢几脚，及开了门，并不看真是谁，还只当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便抬腿踢在肋上。袭人“嗳哟”了一声。宝玉还骂道：“下流东西们！我素日担待你们得了意，一点儿也不怕，越发拿我取笑儿了。”

可见贾宝玉也是有脾气的。踢到肋上，这脚要抬得很高才行，绝对是发狠要踢个实的。

袭人，电视剧《红楼梦》剧照

●●贾宝玉的“不干净”：尤三姐之死

贾宝玉干净吗？用现在的话来说，恐怕“私生活有些随意”。这也是那时一切公子哥的风习，酱缸一般的社会环境使然。在第二十八回，他跟年纪二十多岁的薛蟠、冯紫英等厮混，挟妓招优饮酒，以恶俗的淫辞艳曲来玩乐，说明他本身也确实有“不肖子弟”的表现。但还有一件事，让我们怀疑贾宝玉是不是真的品性纯良：

尤三姐是《红楼梦》中一个非常有个性的人物，通常我们认为尤三姐之死是由于柳湘莲悔婚，那么，柳湘莲为什么悔婚？

第六十六回，柳湘莲有些彷徨不定时，向贾宝玉打听尤三姐的为人，宝玉笑道：“大喜，大喜！难得这个标致人，果然是个古今绝色，堪配你之为人。”柳湘莲说你如何知她是角色？宝玉说，“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

尤三姐，《红楼梦》电视剧剧照

这一下就让柳湘莲极为不适了，认为尤三姐是个不检点的人，引出了柳湘莲那句非常著名的话：“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

宝玉听到这句连他一起骂进去的话之后是什么反应呢？“宝玉听说，红了脸。”是红脸而不是气愤，可见自己心里都觉得羞耻。

柳湘莲又问“你好歹告诉我，他品行如何？”宝玉笑道：“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甚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这言外之意就不用我多说了，他这是分明给尤三姐告了黑状。

有人说，只须他美言一句就可以玉成一段好姻缘，但他不咸不淡的几句话足以使任何一个面临终身大事而有自尊心的男性羞恼，以致“情小妹耻情归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门”。我以为这是把责任过于推到贾宝玉身上。柳湘莲既然这样问，说明他心里已经有迟疑了，贾宝玉只不过是来了临门一脚。但恰恰是这临门一脚，使贾宝玉与尤三姐之死脱不了干系。

柳湘莲，《红楼梦》电视剧剧照

第五回咏唱秦可卿的《好事终》曲中，靖藏本作“箕裘颓堕皆荣玉”，意思是贾府的败落还要归结到贾宝玉身上，这大概就和那首奇奇怪怪的《西江月》相呼应了。

但是在更多的版本里，这一句作“箕裘颓堕皆从敬”。大约“荣玉”是先前的构思，“从敬”是后来的措辞。

如果确实存在这种改换，那么，为什么曹雪芹要这样改？有学者认为，这是因为宝玉形象被重新设计了，作者的价值判断甚至起了本质的变化。

在之前，贾宝玉可能确实是按照“潦倒”“愚顽”“无能”来设计的，但是一方面，贾宝玉的身上有曹雪芹本人的影子，说曹雪芹是《红楼梦》的半个主人公亦无不可，因此他不想把自己写的那么差、那么沉重、背负那么多罪，给自己一个解脱，因此重新编排了贾宝玉的形象。

另一方面，在最初写作时，贾宝玉因为功名心淡薄而被视为“于国于家无望”，但曹雪芹在创作过程中，逐渐希望一反世俗社会中对功名利禄的狂热追求，写出“知情”博爱的积极意义，写出对礼教的叛逆和对人生理想的向往，因此贾宝玉的形象就不再是原先的那个好色善淫的浊宝玉，而成为真挚、温柔的清宝玉了。

于是，情节被重新设计了，贾敬成了贾府败落的罪魁祸首（虽然在前八十回还没看出来为什么他是罪魁祸首），而贾宝玉则成了“美玉无瑕”。